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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20

抓点戳、勾

挖拂挑,五根手指如判官笔,如点穴橛,如刀如剑,如枪如

戟,攻势凌厉之极。张无忌太极拳拳招未熟,登时手忙脚乱,

应付不来,突然间嗤的一声,衣袖被撕下了一截,只得展开

轻功,急奔闪避,暂且避让这从所未见的五指功夫。阿三吆

喝追赶,却哪里及得上对手轻功的飘逸,接连十余抓,尽数

落空。

张无忌一面躲闪,心下转念:“我只逃不斗,岂不是输了?

这太极拳我还不大会使,且以挪移乾坤的功夫,跟他斗上一

斗。”一个回身,双手摆一招太极拳中“野马分鬃”的架式,

左手却已使出乾坤大挪移的手法。阿三右手一指戳向对方肩

头,却不知如何被他一带,噗的一响,竟戳到了自己左手上

臂,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一条左臂几乎提不起来。

杨逍瞧出这不是太极拳功夫,却抢先叫道:“太极拳当真

了得!”

阿三又痛又怒,喝道:“这是妖法邪术,甚么太极拳了?”

刷刷刷连攻三指。张无忌纵身避开,眼见阿三又是长臂疾伸,

双指戳到,他再使挪移乾坤心法,一牵一引,托的一响,阿

三的两根手指直插进了殿上一根大木柱之中,深至指根。众

人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众人轰笑声中,俞岱岩厉声喝道:“且住!你这是少林派

金刚指力?”

张无忌纵身跃开,一听到“少林派金刚指力”七个字,立

时想起,俞岱岩为少林派金刚指力所伤,二十年来,武当派

上下都为此深怨少林,看来真凶却是眼前此人。

只听阿三冷冷的道:“是金刚指力便怎样?谁教你硬充好

汉,不肯说出屠龙刀的所在?这二十年残废的滋味可好受么?”

俞岱岩厉声道:“多谢你今日言明真相,原来我一身残废,

是你西域少林派下的毒手。只可惜……只可惜了我的好五

弟。”说到最后一句,不禁哽咽。要知当年张翠山自刎而死,

乃是为了俞岱岩伤于殷素素的银针之下、无颜以对师兄之故。

其实俞岱岩中了银针之后,殷素素托龙门镖局运回武当,医

治月余,自会痊愈,他四肢被人折断,实出于大力金刚指的

毒手,倘若当日找到了这罪魁祸首,张翠山夫妇也不致惨死

了。俞岱岩既悲师弟无辜丧命,又恨自己成为废人,满腔怨

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张无忌听了两人之言,立即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他幼

时曾听父亲说过,少林寺火工头陀偷学武艺,击死少林寺达

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少林派中各高手大起争执,以致苦慧禅

师远走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看来这人是当年苦慧的

传人。

果然听得张三丰道:“施主心肠忒也歹毒,我们可没想到

当年苦慧禅师的传人之中,竟有施主这等人物。”阿三狞笑道:

“苦慧是甚么东西?”

张三丰一听,恍然大悟。当年俞岱岩为大力金刚指所伤

后,武当派遣人前往质问少林,少林派掌门方丈坚决不认,便

疑心到西域少林一派,但多年打听,得知西域少林已然式微

之极,所传弟子只精研佛学,不通武功,此刻听了阿三这句

“苦慧是甚么东西”,心知他若是西域少林传人,决无辱骂开

派师祖之理,便朗声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施主是火工头

陀的传人,不但学了他的武功,也尽数传了他狠戾阴毒的性

儿!那个空相甚么的,是施主的师兄弟罢?”

阿三道:“不错!他是我师弟,他可不叫空相,法名刚相。

张真人,我‘金刚门’的般若金刚掌,跟你武当派的掌法比

起来怎样?”

俞岱岩厉声道:“远远不如!他头顶挨了我师一掌,早已

脑浆迸裂。班门弄斧,死有余辜!”

阿三大吼一声,扑将上来。张无忌一招太极拳“如封似

闭”,将他挡住,说道:“阿三,拿‘黑玉断续膏’来!”说着

伸出了右掌。

阿三大吃一惊:“本门的续骨妙药秘密之极,连本门寻常

弟子也不知其名,这小道童却从何处听来?”

他哪知蝶谷医仙胡青牛的“医经”之中,有言说道,西

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极其怪异,断人肢

骨,无药可治,仅其本门秘药“黑玉断续膏”可救,然此膏

如何配制,却其方不传。张无忌想到此节,顺口说了出来,本

来也只试他一试,待见他脸色陡变,即知所料无误,朗声说

道:“拿来!”他想起了父母之死,以及俞殷两位师伯叔的惨

遭荼毒,恨不得立时置之于死地,实不愿跟他多说一句。

阿三适才和他交手,虽然吃了一点小亏,但见自己的大

力金刚指使将出来之时,他只有躲闪逃避,并无还手之力,只

须留神他古里古怪的牵引手法,斗下去可操必胜,当下踏上

一步,喝道:“小家伙,你跪下来磕三个响头,那就饶你,否

则这姓俞的便是榜样。”

张无忌决意要取他的“黑玉断续膏”,然而如何对付他的

金刚指,一时却无善策,乾坤犬挪移之法虽可伤他,却不能

逼得他取出药来,正自沉吟,张三丰道:“孩子,你过来!”张

无忌道:“是!太师父。”走到他身前。

张三丰道:“用意不用力,太极圆转,无使断绝。当得机

得势,令对手其根自断。一招一式,务须节节贯串,如长江

大河,滔滔不绝。”他适才见张无忌临敌使招,已颇得太极三

昧,只是他原来武功太强,拳招中棱角分明,未能体会太极

拳那“圆转不断”之意。

张无忌武功已高,关键处一点便透,听了张三丰这几句

话,登时便有领悟,心中虚想着那太极图圆转不断、阴阳变

化之意。

阿三冷笑道:“临阵学武,未免迟了罢?”张无忌双眉上

扬,说道:“刚来得及,正好叫阁下试招。”说着转过身来,右

手圆转向前,朝阿三面门挥去,正是太极拳中一招“高探

马”。阿三右手五指并拢,成刀形斩落,张无忌“双风贯耳”,

连消带打,双手成圆形击出,这一下变招,果然体会了太师

父所教“圆转不断”四字的精义,随即左圈右圈,一个圆圈

跟着一个圆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

个个太极圆圈发出,登时便套得阿三跌跌撞撞,身不由主的

立足不稳,犹如中酒昏迷。

突然之间,阿三五指猛力戳出,张无忌使出一招“云

手”,左手高,右手低,一个圆圈已将他手臂套住,九阳神功

的刚劲使出,喀喇一声,阿三的右臂上下臂骨齐断。这九阳

神功的刚劲好不厉害,阿三一条手臂的臂骨立时断成了六七

截,骨骼碎裂,不成模样。以这份劲力而论,却远非以柔劲

为主的太极拳所及。

张无忌恨他歹毒,“云手”使出时连绵不断,有如自去行

空,一个圆圈未完,第二个圆圈已生,又是喀喇一响,阿三

的左臂亦断,跟着喀喀喀几声,他左腿右腿也被一一绞断。张

无忌生平和人动手,从未下过如此辣手,但此人是害死父母、

害苦三师伯、六师叔的大凶手,若非要着落在他身上取到

“黑玉断续膏”,早已取了他性命。

阿三一声闷哼,已然摔倒。赵敏手下早有一人抢出,将

他抱起退开。

旁观众人见到张无忌如此神功,尽皆骇然,连明教众高

手也忘了喝彩。

那秃头阿二闪身而出,右掌疾向张无忌胸口劈来,掌尖

未至,张无忌已觉气息微窒,当下一招“斜飞势”,将他掌力

引偏。这秃头老者一声不出,下盘凝稳,如牢钉在地,专心

致志,一掌一掌的劈出,内力雄浑无比。

张无忌见他掌路和阿三乃是一派,看年纪当是阿三的师

兄,武功轻捷不及,却是远为沉稳,当下运起太极拳中粘、引、

挤、按等招式,想将他身子带歪,不料这人内力太强,反而

粘得自己跌出了一步。张无忌雄心陡起,心想:“我倒跟你比

拚比拚,瞧是你的西域少林内功厉害,还是我的九阳神功厉

害。”见他一掌劈到,便也一掌劈出,那是硬碰硬的蛮打,丝

毫没取巧的余地,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巨响,两人身子都晃

了一晃。

张三丰“噫”的一声,心中叫道:“不好!这等蛮打,力

强者胜,正和太极拳的拳理全然相反。这秃头老者内力浑厚,

武林中甚是罕见,只怕这一掌之下,小孩儿便受重伤。”便在

此时,两人第二掌再度相交,砰的一声,那阿二身子一晃,退

了一步,张无忌却是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

九阳神功和少林派内功练到最高境界,可说难分高下。但

西域“金刚门”的创派祖师火工头陀是从少林寺中偷学的武

艺。拳脚兵刃固可偷学,内功一道却讲究体内气息运行,便

是眼睁睁的瞧着旁人打坐静修,瞧上十年八年,又怎知他内

息如何调匀、周天如何搬运?因此外功可偷学,内功却是偷

学不来的。“金刚门”外功极强,不输于少林正宗,内功却远

远不及了。这阿二是“金刚门”中的异人,天生神力,由外

而内,居然另辟蹊径,练成了一身深厚内功,造诣早已远远

超过了当年的师祖火工头陀,可说乃是天授。在他双掌之下,

极少有人接得住三招,此时蛮打硬拚,却被张无忌的掌力震

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又惊又怒,深深吸一口气,双掌齐出,

同时向张无忌劈去。

张无忌叫道:“殷六叔,你瞧我给你出这口恶气。”原来

这时殷梨亭已在杨不悔、小昭等人陪同之下,由两名明教教

众用软兜抬着,到了武当山上。

张无忌一声喝处,右拳挥出,砰的一声大响,那秃头阿

二连退三步,双目鼓起,胸口气血翻涌,张无忌叫道:“殷六

叔,围攻你的众人之中,可有这秃头在内么?”殷梨亭道:

“不错!此人正是首恶。”

只听那秃头阿二周身骨节劈劈拍拍的发出响声,正自运

劲。俞岱岩知道这阿二内力强猛,这一运功劲,掌力非同小

可,实是难挡,叫道:“渡河未济,击其中流!”意思是叫张

无忌不等阿二运功完成,便上前攻他个措手不及。

张无忌应道:“是!”踏上一步,却不出击。阿二双臂一

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张无忌吸一口气,体内

真气流转,右掌挥出,一拒一迎,将对方掌力尽行碰了回去。

这两股巨力加在一起,那阿二大叫一声,身子犹似发石机射

出的一块大石,喀喇喇一声响,撞破墙壁,冲了出去。

众人骇然失色之际,忽见墙壁破洞中闪进一个人来,提

着阿二的身子放在地下。此人矮矮胖胖,圆如石鼓,模样甚

是可笑,身法却极灵活,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颜垣。那秃

头阿二双臂臂骨、胸前肋骨、肩头锁骨,已尽数被他自己刚

猛雄浑的掌力震断。颜垣放下阿二,向张无忌一躬身,又从

墙洞中钻了出去,倏来倏去,便如是一头肥肥胖胖的土鼠。

赵敏见这小道童连败自己手下两个一流高手,早已起疑,

见颜垣向他行礼,妙目流盼,立时认出,暗骂自己:“该死,

该死!我先入为主,一心以为小鬼在外布置,没想到他竟假

装道童,在此捣鬼,坏我大事。”当下细声细气的道:“张教

主,怎地如此没出息,假扮起小道童来?满口太师父长、太

师父短,也不害羞。”

张无忌见她认出了自己,便朗声道:“先父翠山公正是太

师父座下的第五弟子,我不叫‘太师父’却叫甚么?有甚么

害羞不害羞?”说着转身向张三丰跪下磕头,说道:“孩儿张

无忌,叩见太师父和三师伯。事出仓卒,未及禀明,还请恕

孩儿欺瞒之罪。”

张三丰和俞岱岩惊喜交集,说甚么也想不到这个力败西

域少林二大高手的少年,竟是当年那个病得死去活来的孩童。

张三丰呵呵大笑,伸手扶起,说道:“好孩子,你没有死,翠

山可有后了。”张无忌武功卓绝,犹在其次,张三丰最欢喜的

是,只道他早已身亡,却原来尚在人世,一时当真是喜从天

降,心花怒放,转头向殷天正道:“殷兄,恭喜你生了这么个

好外孙。”殷天正笑道:“张真人,恭喜你教出来这么一位好

徒孙。”

赵敏骂道:“甚么好外孙、好徒孙!两个老不死,养了一

个奸诈狡狯的小鬼出来。阿大,你去试试他的剑法。”

那满脸愁苦之色的阿大应道:“是!”刷的一声,拔出倚

天剑来,各人眼前青光闪闪,隐隐只觉寒气侵人,端的是口

好剑。

张无忌道:“此剑是峨嵋派所有,何以到了你的手中?”赵

敏啐道:“小鬼,你懂得甚么?灭绝老尼从我家中盗得此剑,

此刻物归原主,倚天剑跟峨嵋派有甚么干系?”

张无忌原不知倚天剑的来历,给她反口一问,竟是答不

上来,当下岔开话题,说道:“赵姑娘,请你取‘黑玉断续

膏’给我,治好了我三师伯、六师叔的断肢,大家便既往不

咎。”赵敏道:“哼!既往不咎?说来倒容易。你可知少林派

空闻、空智,武当派的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此刻都在何处?”

张无忌摇头道:“我不知道。还请姑娘见示。”

赵敏冷笑道:“我干么要跟你说?不将你碎尸万段,难抵

当日绿柳庄铁牢中,对我轻薄羞辱之罪!”说到“轻薄羞辱”

四字,想起当日情景,不由得满脸飞红,又恼又羞。

张无忌听到他说及“轻薄羞辱”四字,脸上也是一红,心

想那日为了解救明教群豪身上所中之毒,事在紧急,才不得

不出此下策,用手搔她脚底,其实并无丝毫轻薄之意,不过

男女授受不亲,虽说从权,此事并未和旁人说过,倘若众人

当真以为自己调戏少女,那可糟了,眼下无可辩白,只得说

道:“赵姑娘,这‘黑玉断续膏’你到底给是不给?”

赵敏俏目一转,笑吟吟的道:“你要黑玉断续膏,那也不

难,只须你依我三件事,我便双手奉上。”张无忌道:“哪三

件事?”赵敏道:“眼下我可还没想起。日后待我想到了,我

说一件,你便跟着做一件。”张无忌道:“那怎么成?难道你

要我自杀,要我做猪做狗,也须依你?”赵敏笑道:“我不会

要你自杀,更不会叫你做猪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

不来呢。”张无忌道:“你先说将出来,倘是不违侠义之道,而

我又做得到的,那么依你自也不妨。”

赵敏正待接口,转眼看到小昭鬓边插着一朵珠花,正是

自己送给张无忌的那朵,不禁大恼,又见小昭明眸皓齿,桃

笑李妍,年纪虽稚,却出落得犹如晓露芙蓉,甚是惹人怜爱,

心下更恨,一咬牙,对阿大道:“去把这姓张的小子两条臂膀

斩了下来!”

阿大应道:“是!”一振倚天剑,走上一步,说道:“张教

主,主人有命,叫我斩下你的两条臂膀。”

周颠心中已憋了很久,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破口骂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如斩下自己的双臂。”阿大满脸愁容,

苦口苦面的道:“那也说得有理。”周颠这下子可就乐了,大

声道:“那你快斩啊。”阿大道:“也不必忙。”

张无忌暗暗发愁,这口倚天宝剑锋锐无匹,任何兵刃碰

上即断,惟一对策,只有以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夺他兵刃,然

而伸手到这等锋利的宝剑之旁,只要对方的剑招稍奇,变化

略有不测,自己一条手臂自指尖以至肩头,不论哪一处给剑

锋一带,立时削断,如何对敌,倒是颇费踌躇。忽听张三丰

道:“无忌,我创的太极拳,你已学会了,另有一套太极剑,

不妨现下传了你,可以用来跟这位施主过过招。”张无忌喜道:

“多谢太师父。”转头向阿大道:“这位前辈,我剑术不精,须

得请太师父指点一番,再来跟你过招。”

那阿大对张无忌原本暗自忌惮,自己虽有宝剑在手,占

了便宜,究属胜负难知,听说他要新学剑招,那是再好不过,

心想新学的剑招尽管精妙,总是不免生疏。剑术之道,讲究

轻翔灵动,至少也得练上一二十年,临敌时方能得心应手,熟

极而流。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去学招罢,我在这里等你。

学两个时辰够了吗?”

张三丰道:“不用到旁的地方,我在这儿教,无忌在这儿

学,即炒即卖,新鲜热辣。不用半个时辰,一套太极剑法便

能教完。”

他此言一出,除了张无忌外,人人惊骇,几乎不相信自

己的耳朵,均想:就算武当派的太极剑法再奥妙神奇,但在

这里公然教招,敌人瞧得明明白白,还有甚么秘奥可言?

阿大道:“那也好。我在外殿等候便是。”他竟是不欲占

这个便宜,以佣仆身分,却行武林宗师之事。张三丰道:“那

也不必。我这套剑法初创,也不知管用不管用。阁下是剑术

名家,正要请你瞧瞧,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绽。”

这时杨逍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朗声道:“阁下原来是

‘八臂神剑’方长老,阁下以堂堂丐帮长老之尊,何以甘为旁

人厮仆?”明教群豪一听,都吃了一惊。周颠道:“你不是死

了么?怎么又活转了,这……这怎么可以?”

那阿大悠悠叹了口气,低头说道:“老朽百死余生,过去

的事说他作甚?我早不是丐帮的长老了。”老一辈的人都知八

臂神剑方东白是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剑术之精,名动江湖,只

因他出剑奇快,有如生了七八条手臂一般,因此上得了这个

外号。十多年前听说他身染重病身亡,当时人人都感惋惜,不

觉他竟尚在人世。

张三丰道:“老道这路太极剑法能得八臂神剑指点几招,

荣宠无量。无忌,你有佩剑么?”小昭上前几步,呈上张无忌

从赵敏处取来的那柄木制假倚天剑。张三丰接在手里,笑道:

“是木剑?老道这不是用来画符捏诀、作法驱邪么?”当下站

起身来,左手持剑,右手捏个剑法,双手成环,缓缓抬起,这

起手式一展,跟着三环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拦扫、右

拦扫……一招招的演将下来,使到五十三式“指南针”,双手

同时画圆,复成第五十四式“持剑归原”。张无忌不记招式,

只是细看他剑招中“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

张三丰一路剑法使完,竟无一人喝彩,各人竟皆诧异:

“这等慢吞吞、软绵绵的剑法,如何能用来对敌过招?”转念

又想:“料来张真人有意放慢了招数,好让他瞧得明白。”

只听张三丰问道:“孩儿,你看清楚了没有?”张无忌道:

“看清楚了。”张三丰道:“都记得了没有?”张无忌道:“已忘

记了一小半。”张三丰道:“好,那也难为了你。你自己去想

想罢。”张无忌低头默想。过了一会,张三丰问道:“现下怎

样了?”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大半。”

周颠失声叫道:“糟糕!越来越忘记得多了。张真人,你

这路剑法是很深奥,看一遍怎能记得?请你再使一遍给我们

教主瞧瞧罢。”

张三丰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剑出招,演将起

来。众人只看了数招,心下大奇,原来第二次所使,和第一

次使的竟然没一招相同。周颠叫道:“糟糕,糟糕!这可更加

叫人胡涂啦。”张三丰画剑成圈,问道:“孩儿,怎样啦?”张

无忌道:“还有三招没忘记。”张三丰点点头,放剑归座。

张无忌在殿上缓缓踱了一个圈子,沉思半晌,又缓缓踱

了半个圈子,抬起头来,满脸喜色,叫道:“这我可全忘了,

忘得乾乾净净的了。”张三丰道:“不坏,不坏!忘得真快,你

这就请八臂神剑指教罢!”说着将手中木剑递了给他。张无忌

躬身接过,转身向方东白道:“方前辈请。”周颠抓耳搔头,满

心担忧。

方东白猱身进剑,说道:“有僭了!”一剑刺到,青光闪

闪,发出嗤嗤声响,内力之强,实不下于那个秃头阿二。众

人凛然而惊,心想他手中所持莫说是砍金断玉的倚天宝剑,便

是一根废铜烂铁,在这等内力运使之下也必威不可当,“神

剑”两字,果然名不虚传。

张无忌左手剑诀斜引,木剑横过,画个半圆,平搭在倚

天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倚天剑登时一沉。方东白赞道:

“好剑法!”抖腕翻剑,剑尖向他左臂刺到。张无忌回剑圈转,

拍的一声,双剑相交,各自飞身而起。方东白手中的倚天宝

剑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这两把兵刃一是宝剑,一是木剑,但平面相交,宝剑和

木剑实无分别,张无忌这一招乃是以己之钝,挡敌之无锋,实

已得了太极剑法的精奥。要知张三丰传给他的乃是“剑意”,

而非“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剩,才能得其

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倘若尚有一

两招剑法忘不乾净,心有拘囿,剑法便不能纯。这意思杨逍、

殷天正等高手已隐约懂得,周颠却终于逊了一筹,这才空自

忧急了半天。

这时只听得殿中嗤嗤之声大盛,方东白剑招凌厉狠辣,以

极浑厚内力,使极锋锐利剑,出极精妙招术,青光荡漾,剑

气弥漫,殿上众人便觉有一个大雪团在身前转动,发出蚀骨

寒气。张无忌的一柄木剑在这团寒光中画着一个个圆圈,每

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竟无半点渣滓,以

意运剑,木剑每发一招,便似放出一条细丝,要去缠在倚天

宝剑之上,这些细丝越积越多,似是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

倚天剑裹了起来。两人拆到二百余招之后,方东白的剑招渐

见涩滞,手中宝剑倒似不断的在增加重量,五斤、六斤、七

斤……十斤、二十斤……偶尔一剑刺出,真力运得不足,便

被木剑带着连转几个圈子。

方东白越斗越是害怕,激斗三百余招而双方居然剑锋不

交,那是他生平使剑以来从所未遇之事。对方便如撒出了一

张大网,逐步向中央收紧。方东白连换六七套剑术,纵横变

化,奇幻无方,旁观众人只瞧得眼都花了。张无忌却始终持

剑画圆,旁人除了张三丰外,没一个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

攻是守。这路太极剑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

圆圈,要说招数,可说只有一招,然而这一招却永是应付不

穷。猛听得方东白朗声长啸,须眉皆竖,倚天剑中宫疾进,那

是竭尽全身之力的孤注一掷,乾坤一击!

张无忌见来势猛恶,回剑挡路,方东白手腕微转,倚天

剑侧了过来,擦的一声轻响,木剑的剑头已削断六寸,倚天

剑不受丝毫阻挠,直刺到张无忌胸口而来。

张无忌一惊,左手翻转,本来捏着剑诀的食中两指一张,

已挟住倚天剑的剑身,右手半截剑向他右臂斫落。剑虽木制,

但在他九阳神功运使之下无殊钢刃。方东白右手运力回夺,倚

天剑被对方两根手指挟住了,犹如铁铸,竟是不动分毫,当

此情景之下,他除了撒手松剑,向后跃开,再无他途可循。

只听张无忌喝道:“快撒手!”方东白一咬牙,竟不松手,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拍的一声响,他一条手臂已被

木剑打落,便和以利剑削断一般无异。方东白不肯松手,原

已存了舍臂护剑之心,左手伸出,不等断臂落地,已抢着抓

住,断臂虽已离手,五根手指仍是牢牢的握着倚天剑。张无

忌见他如此勇悍,既感惊惧,且复歉仄,竟没再去跟他争剑。

方东白走到赵敏身前,躬身说道:“主人,小人无能,甘

领罪责。”

赵敏对他全不理睬,说道:“今日瞧在明教张教主的脸上,

放过了武当派。”左手一挥,道:“走罢!”她手下部属抱起东

方白、秃头阿二、阿三的身子,向殿外便走。

张无忌叫道:“且慢!不留下黑玉断续膏,休想走下武当

山。”纵身而下,伸手往赵敏肩头抓住。

手掌离她肩头尚有尺许,突觉两股无声无息的掌风分自

左右袭到,事先竟没半点朕兆,张无忌一惊之下,双掌翻出,

右手接了从右边击来的一掌,左手接了从左边来的一掌,四

掌同时相碰,只觉来劲奇强,掌力中竟挟着一股阴冷无比的

寒气。这股寒气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时缠得他死去活来的

“玄冥神掌”掌力。

张无忌一惊之下,九阳神功随念而生,陡然间左胁右胁

之上同时被两敌拍上一掌。张无忌一声闷哼,向后摔出,但

见袭击自己的乃是两个身形高瘦的老者。这两个老者各出一

掌和张无忌双掌比拚,余下一掌却无影无踪的拍到了他身上。

杨逍和韦一笑齐声怒喝,扑上前去。那两个老者又是挥

出一掌,砰砰两声,杨逍和韦一笑腾腾退出数步,只感胸口

气血翻涌,寒冷彻骨。两个老者身子都晃了一晃,右边那人

冷笑道:“明教好大的名头,却也不过如此!”转过身子,护

着赵敏走了。

二十五举火燎天何煌煌

众人担心张无忌受伤,顾不得追赶,纷纷围拢。张无忌

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摆了一下,意示并不妨事,体内九阳神

功发动,将玄冥神掌的阴寒之气逼了出来,头顶便如蒸笼一

般不绝有丝丝白气冒出。他解开上衣,两胁各有一个深深的

黑色手掌印。在九阳神功运转之下,两个掌印自黑转紫,自

紫而灰,终于消失不见。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昔日数年不能

驱退的玄冥掌毒,此时顷刻间便消除净尽。他站起身来,说

道:“这一下虽然凶险,可是终究让咱们认出了对头的面目。”

玄冥二老和杨逍、韦一笑对掌之时,已先受到张无忌九

阳神功的冲击,掌力中阴毒已不到平时二成,但杨韦二人兀

自打坐运气,过了半天才驱尽阴毒。张无忌关心太师父伤势,

张三丰道:“火工头陀内功不行,外功虽然刚猛,可还及不上

玄冥神掌,我的伤不碍事。”

这时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进来禀报,来犯敌人已扫数下

山。俞岱岩命知客道人安排素席,宴请明教诸人。筵席之上,

张无忌才向张三丰及俞岱岩禀告别来情由。众人尽皆惊叹。

张三丰道:“那一年也是在这三清殿上,我和这老人对过

一掌,只是当年他假扮蒙古军官,不知到底是二老中的哪一

老。说来惭愧,直到今日,咱们还是摸不清对头的底细。”杨

逍道:“那姓赵的少女不知是甚么来历,连玄冥二老如此高手,

竟也甘心供她驱使。”

众人纷纷猜测,难有定论。

张无忌道:“眼下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去抢夺黑玉断续

膏,好治疗俞三伯和殷六叔的伤。第二件是打听宋大师伯他

们的下落。这两件大事,都要着落在那姓赵的姑娘身上。”

俞岱岩苦笑道:“我残废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药,那

也是治不好的了,倒是救大哥、六弟他们要紧。”

张无忌道:“事不宜迟,请杨左使、韦蝠王、说不得大师

三位,和我一同下山追踪敌人。五行旗各派掌旗副使,分赴

峨嵋、华山、昆仑、崆峒、及福建南少林五处,和各派联络,

打探消息。请外公和舅舅前赴江南,整顿天鹰旗下教众。铁

冠道长、周先生、彭大师及五行旗掌旗使暂驻武当,禀承我

太师父张真人之命,居中策应。”

他在席上随口吩咐。殷天正、杨逍、韦一笑等逐一站起,

躬身接令。

张三丰初时还疑心他小小年纪,如何能统率群豪,此刻

见他发号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居然一一凛遵,心下甚喜,

暗想:“他能学到我的太极拳、太极剑,只不过是内功底子好、

悟性强,虽属难能,还不算是如何可贵。但他能管束明教、天

鹰教这些大魔头,引得他们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

呢。嘿,翠山有后,翠山有后。”想到这里,忍不住捋须微笑。

张无忌和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饱,便即

辞别张三丰,下山去探听赵敏的行踪。殷天正等送到山前作

别。杨不悔却依依不舍的跟着父亲,又送出里许。杨逍道:

“不悔,你回去罢,好好照看着殷六叔。”杨不悔应道:“是。”

眼望着张无忌,突然脸上一红,低声道:“无忌哥哥,我有几

句话要跟你说。”杨逍和韦一笑等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

青梅竹马之交,少不得有几句体己的话儿要说。”当下加快脚

步,远远的去了。

杨不悔道:“无忌哥哥,你到这里来。”牵着他的手,到

山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张无忌心中疑惑不定:“我和她从小相识,交情非比寻常,

但这次久别重逢,她一直对我冷冷的爱理不理。此刻不知有

何话说?”只见她未开言脸上先红,低下头半晌不语,过了良

久,才道:“无忌哥哥,我妈去世之时,托你照顾我,是不是?”

张无忌道:“是啊。”杨不悔道:“你万里迢迢的,将我从淮河

之畔送到西域我爹爹手里,这中间出生入死,经尽千辛万苦。

大恩不言谢,此番恩德,我只深深记在心里,从来没跟你提

过一句。”

张无忌道:“那有甚么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域,

我自己也就没有这遇合,只怕此刻早已毒发而死了。”

杨不悔道:“不,不!你仁侠厚道,自能事事逢凶化吉。

无忌哥哥,我从小没了妈妈,爹爹虽亲,可是有些话我不敢

对他说。你是我们教主,但在我心里,我仍是当你亲哥哥一

般,那日在光明顶上,我乍见你无恙归来,心中真是说不出

的欢喜,只是我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你不怪我罢?”张无忌

道:“不怪!当然不怪。”

杨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凶,很残忍,或许你瞧着不顺

眼。可是我妈妈死得这么惨,对于恶人,我从此便心肠很硬。

后来见小昭待你好,我便不恨她了。”张无忌微笑道:“小昭

这小丫头很有点儿古怪,不过我看她不是坏人。”

其时红日西斜,秋风拂面,微有凉意。杨不悔脸上柔情

无限,眼波盈盈,低声道:“无忌哥哥,你说我爹爹和妈妈是

不是对不起殷……殷……六叔?”张无忌道:“这些过去的事,

那也不用说了。”杨不悔道:“不,在旁人看来,那是很久以

前的事啦,连我都十七岁了。不过殷六叔始终没忘记妈妈。这

次他身受重伤,日夜昏迷,时时拉着我的手,不断的叫我:

‘晓芙!晓芙!’他说:‘晓芙!你别离开我。我手足都断了,

成了废人,求求你,别离开我,可别抛下我不理。’”她说到

这里,泪水盈眶,甚是激动。

张无忌道:“那是六叔神智胡涂中的言语,作不得准。”

杨不悔道:“不是的。你不明白,我可知道。他后来清醒

了,瞧着我的时候,眼光和神气一模一样,仍是在求我别离

开他,只是不说出口来而已。”

张无忌叹了口气,深知这位六叔武功虽强,性情却极软

弱,自己幼时便曾见他往往为了一件小事而哭泣一场,纪晓

芙之死对他打击尤大,眼下更是四肢断折,也难怪他惶惧不

安,说道:“我当竭尽全力,设法去夺得黑玉断续膏来,医治

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

杨不悔道:“殷六叔这么瞧着我,我越想越觉爹爹和妈妈

对他不起,越想越觉得他可怜。无忌哥哥,我已亲口答应了

殷……殷六叔,他手足痊愈也好,终身残废也好,我总是陪

他一辈子,永远不离开他了。”说到这里,眼泪流了下来,可

是脸上神采飞扬,又是害羞,又是欢喜。

张无忌吃了一惊,哪料到她竟会对殷梨亭付托终身,一

时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杨不悔道:“我已斩

钉截铁的跟他说了,这辈子跟定了他。他要是一生一世动弹

不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床边,侍奉他饮食,跟他说笑话

儿解闷。”

张无忌道:“可是你……”杨不悔抢着道:“我不是蓦地

动念,便答应了他,我一路上已想了很久很久。不但他离不

开我,我也离不开他,要是他伤重不治,我也活不成了。跟

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么怔怔的瞧着我,我比甚么都喜欢。无

忌哥哥,我小时候甚么事都跟你说,我要吃个烧饼,便跟你

说;在路上见到个糖人儿好玩,也跟你说。那时候咱们没钱

买不起,你半夜里去偷了来给我,你还记得么?”

张无忌想起当日和她携手西行的情景,两小相依为命,不

禁有些心酸,低声道:“我记得。”

杨不悔按着他手背,说道:“你给了我那个糖人儿,我舍

不得吃,可是拿在手里走路,太阳晒着晒着,糖人儿融啦,我

伤心得甚么似的,哭着不肯停。你说再给我找一个,可是从

此再也找不到那样的糖人儿了。你虽然后来买了更大更好的

糖人儿给我,我也不要了,反而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场。那时

你很着恼,骂我不听话,是不是?”

张无忌微笑道:“我骂了你么,我可不记得了。”

杨不悔道:“我的脾气很执拗,殷六叔是我第一个喜欢的

糖人儿,我再也不喜欢第二个了。无忌哥哥,有时我自己一

个儿想想,你待我这么好,几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我该

当侍奉你一辈子才是。然而我总当你是我的亲哥哥一样,我

心底里亲你敬你,可是对他啊,我是说不出的可怜,说不出

的喜欢。他年纪大了我一倍还多,又是我的长辈,多半人家

会笑话我,爹爹又是他的死对头,我……我知道不成的……

可是不管怎样,我总是跟你说了。”她说到这里,再也不敢向

张无忌多望一眼,站起身来,飞奔而去。

张无忌望着她的背影在山坳边消失,心中怅怅的,也不

知道甚么滋味,悄立良久,才追上韦一笑等三人。说不得和

韦一笑见他眼边隐隐犹有泪痕,不禁向着杨逍一笑,意思是

说:“恭喜你啦,不久杨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

四人下得武当山来。杨逍道:“这赵姑娘前后拥卫,不会

单身而行,要查她的踪迹并不为难。咱们分从东西南北四方

搜寻,明日正午在谷城会齐。教主尊意若何?”张无忌道:

“甚好,便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罢。”谷城在武当山之东,他

向西搜查,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又嘱咐道:“玄冥二老武功

极是厉害,三位倘若遇上了,能避则避,不必孤身与之动手。”

三人答应了,当即行礼作别,分赴东南北三方查察。

向西都是山路,张无忌展开轻功,行走迅速,只一个多

时辰,已到了十偃镇。在镇上面店里要了一碗面,向店伴问

起是否有一乘黄缎软轿经过。那店伴道:“有啊!还有三个重

病之人,睡在软兜里抬着,往西朝黄龙镇去了,走了还不到

一个时辰。”张无忌大喜,心想这些人行走不快,不如等到天

黑再追赶不迟,以免泄露了自己行藏。当下行到僻静之处,睡

了一觉,待到初更时分,才向黄龙镇来。

到了镇上,未交二鼓天时,他闪身墙角之后,见街上静

悄悄的并无人声,一间大客店中却灯烛辉煌。他纵身上了屋

顶,几个起伏,已到了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顶,凝目前望,只

见镇甸外河边空地上竖着一座毡帐,帐前帐后人影绰绰,守

卫严密,心想:“赵姑娘莫非是住在这毡帐之中?她相貌说话

和汉人无异,行事骄横豪奢,却带着几分蒙古之风。”其时元

人占治中土已久,汉人的豪绅大贾以竞学蒙古风尚为荣,那

也不足为异。

他正自筹思如何走近帐篷,忽听得客店的一扇窗中传出

几下呻吟声。他心念一动,轻轻纵下地来,走到窗下,向屋

里张去。

只见房中三张床上躺着三人,其余两人瞧不见面貌,对

窗那人正是那个阿三,他低声哼唧,显是伤处十分痛楚,双

臂双腿上都缠着白布。张无忌猛地想起:“他四肢被我震碎,

定用他本门灵药黑玉断续膏敷治。此刻不抢,更待何时?”打

开窗子,纵身而进,房中站着的一人惊呼一声,挥拳打来。张

无忌左手抓住他拳头,右手伸指点了他软麻穴,回头一看,见

躺着的其余二人正是秃顶阿二和八臂神剑方东白,被他点倒

的那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兀自拿着两枝金针,想是在给三

人针灸治痛。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瓶子,瓶旁则是几块艾绒。

张无忌拿起黑瓶,拔开瓶塞一闻,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甚

是刺鼻。阿三叫道:“来人哪,抢药……”张无忌运指如风,

连点躺着三人的哑穴,撕开阿三手臂的绷带,果见他一条手

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着一层膏药。他生怕赵敏诡计多端,故

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药,引诱自己上当,当下在阿三及秃顶阿

二的伤处刮下药膏,包在绷带之中,心想瓶中纵是假药,从

他们伤处刮下的决计不假。外面守护之人听得声音,踢开房

门抢了进来。张无忌望也不望,抬腿一一踢出,霎时间客店

中人声鼎沸,乱成一片。张无忌接连踢出六人,已将阿三和

秃顶阿二伤处的药膏刮了大半,心想若再耽搁,惹得玄冥二

老赶到那可大大不妙,当即将黑瓶和刮下的药膏在怀中一揣,

提起那个医生,向窗外掷了出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医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上,不

出所料,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袭击。张无忌乘着这一空隙,飞

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利刃疾刺而至。他左手牵,右

手引,乾坤大挪移心法牛刀小试,左边一剑刺中了右边那人,

右边一枪戳中了左边那人,混乱声中,他早已去得远了。

一路上好不欢喜,心想此行虽然查不到赵敏的真相,但

夺得了黑玉断续膏,可比甚么都强。此时等不及到谷城去和

杨逍等人会面,径回武当,命洪水旗遣人前赴谷城,通知杨

逍等回山。张三丰等听说夺得黑玉断续膏,无不大喜。

张无忌细看从阿三伤处刮下来的药膏,再从黑瓶中挑了

些药膏来详加比较,确是一般无异。那黑瓶乃是一块大玉雕

成,深黑如漆,触手生温,盎有古意,单是这个瓶子,便是

一件极珍贵的宝物。当下更无怀疑,命人将殷梨亭抬到俞岱

岩房中,两床并列放好。

杨不悔跟了进来。她不敢和张无忌的眼光相对,脸上容

光焕发,心中感激无量,显然张无忌送她到西域、在何太冲

家代她喝毒酒这许多恩情,都还比不上治好殷梨亭这么要紧。

张无忌道:“三师伯,你的旧伤都已愈合,此刻医治,侄

儿须将你手脚骨骼重行折断,再加接续,望你忍得一时之痛。”

俞岱岩实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残废能重行痊愈,但想最坏

也不过是治疗无望,二十年来,早已甚么都不在乎了,只想:

“无忌是尽心竭力,要补父母之过,否则他必定终身不安。我

一时之痛,又算得甚么?”当下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道:

“你放胆干去便是。”

张无忌命杨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将他断骨

处尽数摸得清楚,然后点了他的昏睡穴,十指运劲,喀喀喀

声响不绝,将他断骨已合之处重行一一折断。俞岱岩虽然穴

道被点,仍是痛得醒了过来。张无忌手法如风,大骨小骨一

加折断,立即拼到准确部位,敷上黑玉断续膏,缠了绷带,夹

上木板,然后再施金针减痛。

医治殷梨亭那便容易得多,断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时已予

扶正,这时只须敷上黑玉断续膏便成。治完殷梨亭后,张无

忌派五行旗正副旗使轮流守卫,以防敌人前来扰乱。

当日下午,张无忌用过午膳,正在云房中小睡,以苏一

晚奔波的疲劳,睡梦中忽听得脚步轻响走近门口,便即醒转。

小昭守在门外低声问:“甚么事?教主睡着啦。”厚土旗掌旗

使颜垣轻声道:“殷六侠痛得已晕去三次,不知教主……”

张无忌不等他话说完,翻身奔出,快步来到俞岱岩房中,

只见殷梨亭双眼翻白,已晕了过去。杨不悔急得满脸都是眼

泪,不知如何是好。那边俞岱岩咬得牙齿格格直响,显是在

硬忍痛楚,只是他性子坚强,不肯发出一下呻吟之声。

张无忌见了这等情景,大是惊异,在殷梨亭“承泣”“太

阳”“膻中”等穴上推拿数下,将他救醒过来,问俞岱岩道:

“三师伯,是断骨处痛得厉害么?”俞岱岩道:“断骨处疼痛,

那也罢了,只觉得五脏六腑中到处麻痒难当……好像,好像

有千万条小虫在乱钻乱爬。”张无忌这一惊非同小可,听俞岱

岩所说,明明是身中剧毒之象,忙问殷梨亭道:“六叔,你觉

得怎样?”殷梨亭迷迷糊糊的道:“红的、紫的、青的、绿的、

黄的、白的、蓝的……鲜艳得紧,许许多多小球儿在飞舞,转

来转去……真是好看……你瞧,你瞧……”

张无忌“啊哟”一声大叫,险些当场便晕了过去,一时

所想到的只是王难姑所遗“毒经”中的一段话:“七虫七花膏,

以毒虫七种、毒花七种,捣烂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内脏麻

痒,如七虫咬啮,然后眼前现斑斓彩色,奇丽变幻,如七花

飞散。七虫七花膏所用七虫七花,依人而异,南北不同,大

凡最具灵验神效者,共四十九种配法,变化异方复六十三种。

须施毒者自解。”

张无忌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知道终于是上了赵敏的恶当,

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虫七花膏,而在阿三和秃顶阿二

身上所敷的,竟也是这剧毒的药物,不惜舍却两名高手的性

命,要引得自己入彀,这等毒辣心肠,当真是匪夷所思。

他大悔大恨之下,立即行动如风,拆除两人身上的夹板

绷带,用烧酒洗净两人四肢所敷的剧毒药膏。杨不悔见他脸

色郑重,心知大事不妙,再也顾不得嫌忌,帮着用酒洗涤殷

梨亭四肢。但见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犹如染匠漆匠手

上所染颜色,非一旦可除。

张无忌不敢乱用药物,只取了些镇痛安神的丹药给二人

服下,走到外室,又是惊惧,又是惭愧,心力交瘁,不由得

双膝一软,蓦然倒下,伏在地上便哭了起来。

杨不悔大惊,只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张无忌呜

咽道:“是我杀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这七虫七花膏至

少也有一百多种配制之法,谁又知道她用的哪七种毒虫,哪

七种毒花?化解此种剧毒,全仗以毒攻毒之法,只要看不准

一种毒虫毒花,用药稍误,立时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

然之间,他清清楚楚的明白了父亲自刎时心情,大错已然铸

成,除了自刎以谢之外,确是再无别的道路。

他缓缓站起身来,杨不悔问道:“当真无药可救了么?连

勉强一试也不成么?”张无忌摇了摇头。杨不悔应道:“嗷!”

神色泰然,并不如何惊慌。

张无忌心中一动,想起她所说的那一句话来:“他要是死

了,我也不能活着。”心想:“那么我害死的不止是两个人,而

是三个。”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见吴劲草走到门外,禀道:“教主,

那个赵姑娘在观外求见。”张无忌一听,悲愤不能自已,叫道:

“我正要找她!”从杨不悔腰间拔出长剑,执在手中,大踏步

走出。

小昭取下鬓边的珠花,交给张无忌,道:“公子,你去还

了给赵姑娘。”张无忌向她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

意思。我和这姓赵的姑娘仇深如海,我们身上不能留下她任

何物事。”当下一手杖剑,一手持花,走到观门之外。

只见赵敏一人站在当地,脸带微笑,其时夕阳如血,斜

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她身后十多丈处站着玄冥二老。两

人牵着三匹骏马,眼光却瞧着别处。

张无忌身形闪动,欺到赵敏身前,左手探出,抓住了她

双手手腕,右手长剑的剑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药来!”

赵敏微笑道:“你胁迫过我一次,这次又想来胁迫我么?我上

门来看你,这般凶霸霸的,岂是待客之道?”张无忌道:“我

要解药!你不给,我……我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用想活了。”

赵敏脸上微微一红,轻声啐道:“呸!臭美么?你死你的,

关我甚么事,要我陪你一块儿死?”张无忌正色道:“谁给你

说笑话?你不给解药,今日便是你我同时毕命之日。”

赵敏双手被他握住,只觉得他全身颤抖,激动已极,又

觉到他掌心中有件坚硬之物,问道:“你手里拿着甚么?”张

无忌道:“你的珠花,还你!”左手一抬,已将珠花插在她的

鬓上,随即又垂手抓住她的手腕,这两下一放一握,手法快

如闪电。赵敏道:“那是我送你的,你为甚么不要?”张无忌

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东西。”赵敏道:

“你不要我的东西?这句话是真是假?为甚么你一开口就向我

讨解药?”

张无忌每次跟她斗口,总是落于下风,一时语塞,想起

俞岱岩、殷梨亭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儿不禁红了,几

乎便要流下泪来,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赵敏的种种恶

毒之处,却又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这时杨逍等都已得知讯息,拥出观门,见赵敏已被张无

忌擒住,玄冥二老却站在远处,似乎漠不关心,又似是有恃

无恐。各人便站在一旁,静以观变。

赵敏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震动天下,怎地遇上

了一点儿难题,便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哭泣,刚才你已哭过了,

是不是?真是好不害羞。我跟你说,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两

掌玄冥神掌,我是来瞧瞧你伤得怎样。不料你一见人家的面,

就是死啊活啊的缠个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

张无忌心想,她若想乘机逃走,那是万万不能,只要她

脚步一动,立时便又可抓住她,于是放开了她手腕。

赵敏伸手摸了摸鬓边的珠花,嫣然一笑,说道:“怎么你

自己倒像没受甚么伤。”张无忌冷冷的道:“区区玄冥神掌,未

必便伤得了人。”

赵敏道:“那么大力金刚指呢?七虫七花膏呢?”这两句

话便似两个大铁锤,重重锤在张无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

真就是七虫七花膏。”

赵敏正色道:“张教主,你要黑玉断续膏,我可给你。你

要七虫七花膏的解药,我也可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做三

件事。那我便心甘情愿的奉上。倘若你用强威逼,那么你杀

我容易,要得解药,却是难上加难。你再对我滥施恶刑,我

给你的也只是假药、毒药。”

张无忌大喜,正自泪眼盈盈,忍不住笑逐颜开,忙道:

“哪三件事?快说,快说。”

赵敏微笑道:“又哭又笑,也不怕丑!我早跟你说过,我

一时想不起来,甚么时候想到了,随时会跟你说,只须你金

口一诺,决不违约,那便成了。我不会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

不会叫你去做违背侠义之道的恶事,更不会叫你去死。自然

也不会叫你去做猪做狗。”

张无忌寻思:“只要不背侠义之道,那么不论多大的难题,

我也当竭力以赴。”当下慨然道:“赵姑娘,倘若你惠赐灵药,

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张无忌决不敢辞。

赴汤蹈火,唯君所使。”

赵敏伸出手掌,道:“好,咱们击掌为誓。我给解药于你。

治好了你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日后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须

不违侠义之道,你务当竭力以赴,决不推辞。”张无忌道:

“谨如尊言。”和她手掌轻轻相击三下。

赵敏取下鬓边珠花,道:“现下你肯要我的物事罢?”张

无忌生怕她不给解药,不敢拂逆其意,将珠花接了过来。赵

敏道:“我可不许你再去送给那个俏丫鬟。”张无忌道:“是。”

赵敏笑着退开三步,说道:“解药立时送到,张教主请了!”

长袖一拂,转身便去。玄冥二老牵过马来,侍候她上马先行。

三乘马蹄声得得,下山去了。

赵敏等三人刚转过山坡,左首大树后闪出一条汉子,正

是神箭八雄中的钱二败,挽铁弓,搭长箭,朗声说道:“我家

主人拜上张教主,书信一封,敬请收阅。”说着飕的一声,将

箭射了过来。

张无忌左手一抄,将箭接在手中,只见那箭并无箭镞,箭

杆上却绑着一封信。张无忌解下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张教

主亲启”,拆开信来,一张素笺上写着几行簪花小楷,文曰:

“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药方。二物早呈

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顾,赐之婢仆,委

诸尘土,岂贱妾之所望耶?”

张无忌将这张素笺连读了三遍,又惊又喜,又是惭愧,忙

看那朵珠花,逐颗珍珠试行旋转,果有一颗能够转动,于是

将珠子旋下,金铸花干中空,藏着一卷白色之物。张无忌从

怀中取出针刺穴道所用的金针,将那卷物事挑了出来,乃是

一张薄纸,上面写着七虫为哪七种毒虫,七花是哪七种毒花,

中毒后如何解救,一一书明。

其实他只须得知七虫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却不须旁人

指点。他看解法全无错误,心知并非赵敏弄鬼,大喜之下,奔

进内院,依法配药救治。果然只一个多时辰,俞殷二人毒势

便大为减轻,体内麻痒渐止,眼前彩晕消失。

他再去取出赵敏盛珠花送他的那只金盒,仔细察看,终

于发见了夹层所在,其中满满的装了黑色药膏,气息却是芬

芳清凉。

这一次他不敢再鲁莽了,找了一只狗来,折断了它一条

后腿,挑些药膏敷在伤处,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

绝无中毒象征,伤处更是大见好转。

过了三日,俞殷二人体内毒性尽去,于是张无忌将真正

的黑玉断续膏再在两人四肢上敷涂。

这一次全无意外。那黑玉断续膏果然功效如神,两个多

月后,殷梨亭双手已能活动,看来日后不但手足可行动自如,

武功也不致大损。只是俞岱岩残废已久,要尽复旧观,势所

难能,但瞧他伤势复元的情势,半载之后,当可在腋下撑两

根拐杖,以杖代足,缓缓行走,虽然仍是残废,却不复是丝

毫动弹不得的废人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这么一耽搁,派出去的五行旗人众先

后回山,带回来的讯息令人大为惊讶。峨嵋、华山、崆峒、昆

仑各派远征光明顶的人众,竟无一个回转本派,江湖上沸沸

扬扬,都说魔教势大,将六大派前赴西域的众高手一鼓聚歼,

然后再分头攻灭各派。少林寺僧众突然失踪之事,在武林中

已引起了空前未有的大波。五行旗各掌旗副使此去幸好均持

有张三丰所付的武当派信符,又不泄漏自己身分,否则早已

和各派打得落花流水。各掌旗副使言道,此刻江湖上众门派、

众帮会、以及镖行、山寨、船帮、码头等等,无不严密戒备,

生怕明教大举来袭。

过了数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当,报称天鹰

旗已改编完竣,尽数隶属明教。又说东南群雄并起,反元义

师此起彼伏,天下已然大乱。其时元军仍是极强,且起事者

各自为战,互相并无呼应联络,都是不旋踵即被扑灭。

当日晚间,张三丰在后殿摆设素筵,替殷天正父子接风。

席间殷天正说起各地举义失败的情由,每一处起义,明教和

天鹰教下的弟子均有参与,被元兵或擒或杀,殉难者极众。群

豪听了,尽皆扼腕慨叹。

杨逍道:“天下百姓苦难方深,人心思变,正是驱除鞑子、

还我河山的良机。昔年阳教主在世,日夜以兴复为念,只是

本教向来行事偏激,百年来和中原武林诸派怨仇相缠,难以

携手抗敌。天幸张教主主理教务,和各派怨仇渐解,咱们正

好同心协力,共抗胡虏。”

周颠道:“杨左使,你的话听来似乎不错。可惜都是废话,

近乎放屁一类。”杨逍听了也不生气,说道:“还须请周兄指

教。”周颠道:“江湖上都说咱们明教杀光了六大派的高手,一

听到‘明教’两字,人人恨之入骨,甚么‘同心协力、共抗

胡虏’云云,说来好听,却又如何做起?”杨逍道:“咱们虽

然蒙此恶名,但真相总有大白之日,何况张真人可为明证。”

周颠笑道:“倘若的确是咱们杀了宋远桥、灭绝老尼、何太冲

他们,张真人还不是给蒙在鼓里,如何作得准?”铁冠道人喝

道:“周颠,在张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胡说八道!”周颠伸了

伸舌头,却不言语。

彭莹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依贫僧之见,

咱们当大会明教各路首领,颁示张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

同时人多眼宽,到底宋大侠、灭绝师太他们到了何处,在大

会中也可有个查究。”周颠道:“要查宋大侠他们的下落,那

就容易得很,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众人齐道:“怎么样?你

何不早说?”

周颠洋洋得意,喝了一杯酒,说道:“只须教主去问一声

赵姑娘,少说也就明白了九成。我说哪,这些人不是给赵姑

娘杀了,便是给她擒了。”

这两个多月来韦一笑、杨逍、彭莹玉、说不得等人,曾

分头下山探听赵敏的来历和踪迹,但自那日观前现身、和张

无忌击掌为誓之后,此人便不知去向,连她手下所有人众,也

个个无影无踪,找不着半点痕迹。群豪诸多猜测,均料想她

和朝廷有关,但除此之外,再也寻不着甚么线索了。此时听

周颠如此说,众人都道:“你这才是废话!要是寻得着那姓赵

的女子,咱们不会着落在她身上打听吗?”

周颠笑道:“你们当然寻不着。教主却不用寻找,自会见

着。教主还欠着她三件事没办,难道这位如此厉害的小姐,就

此罢了不成?嘿,嘿!这位姑娘花容月貌,可是我一想到她

便浑身寒毛直竖,害怕得发抖。”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但想

想也确是实情。

张无忌叹道:“我只盼她快些出三个难题,我尽力办了,

就此了结此事,否则终日挂在心上,不知她会出甚么古怪花

样。彭大师适才建议,本教召集各路首领一会,此事倒是可

行,各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甚是。在武当山上空等,终

究不是办法。”杨逍道:“教主,你说在何处聚会最好?”

张无忌略一沉吟,说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

本教两位人物的恩情。一是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他老人家

已死于金花婆婆之手。另一位是常遇春大哥,不知他此刻身

在何处。我想,本教这次大会,便在淮北蝴蝶谷中举行。”

周颠拍手道:“甚好,甚好!这个‘见死不救’,昔年我

每日里跟他斗口,人倒也不算坏,只是有些阴阳怪气,与杨

左使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见死不救,自己死时也无人救他,正

是报应。我周颠倒要去他墓前磕上几个响头。”

当下群豪各无异议,言明三个多月后的八月中秋,明教

各路首领,齐集淮北蝴蝶谷胡青牛故居聚会。

次日清晨,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各掌职信使,分头自武当

山出发,传下教主号令:诸路教众,凡香主以上者除留下副

手于当地主理教务外,概于八月中秋前赶到淮北蝴蝶谷,参

见新教主。

其时距中秋日子尚远,张无忌见俞岱岩和殷梨亭尚未痊

可,深恐伤势有甚反复,以致功亏一篑,因此暂留武当山照

料俞殷二人,暇时则向张三丰请教太极拳剑的武学。韦一笑、

彭莹玉、说不得诸人,仍是各处游行,探听赵敏一干人的下

落。

杨逍奉教主之命留在武当,但为纪晓芙之事,对殷梨亭

深感惭愧,平日闭门读书,轻易不离室门一步。如此过了两

月有余,这日午后,张无忌来到杨逍房中,商量来日蝴蝶谷

大会,有哪几件大事要向教众交代。他以年轻识浅,忽当重

任,常自有战战兢兢之意,唯惧不克负荷,误了大事,杨逍

深通教务,因此张无忌要他留在身边,随时咨询。

两人谈了一会,张无忌顺手取过杨逍案头的书来,见封

面写着“明教流传中土记”七个字的题签,下面注着“弟子

光明左使杨逍恭撰”一行小字。张无忌道:“杨左使,你文武

全才,真乃本教的栋梁。”杨逍谢道:“多谢教主嘉奖。”

张无忌翻开书来,但见小楷恭录,事事旁征博引。书中

载得明白,明教源出波斯,本名摩尼教,于唐武后延载元年

传入中土,其时波斯人拂多诞持明教“三宗经”来朝,中国

人始习此教经典。唐大历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长安洛阳建明

教寺院“大云光明寺”。此后太原、荆州、扬州、洪州、越州

等重镇,均建有大云光明寺。至会昌三年,朝廷下令杀明教

徒,明教势力大衰。自此之后,明教便成为犯禁的秘密教会,

历朝均受官府摧残。明教为图生存,行事不免诡秘,终于摩

尼教这个“摩”字,被人改为“魔”字,世人遂称之为魔教。

张无忌读到此处,不禁长叹,说道:“杨左使,本教教旨

原是去恶行善,和释道并无大异,何以自唐代以来,历朝均

受惨酷屠戮?”杨逍道:“释家虽说普渡众生,但僧众出家,各

持清修,不理世务。道家亦然。本教则聚集乡民,不论是谁

有甚危难困苦,诸教众一齐出力相助。官府欺压良民,甚么

时候能少了?甚么地方能少了?一遇到有人被官府冤屈欺压,

本教势必和官府相抗。”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只有朝廷

官府不去欺压良民,土豪恶霸不敢横行不法,到那时候,本

教方能真正的兴旺。”杨逍拍案而起,大声道:“教主之言,正

说出了本教教旨的关键所在。”张无忌道:“杨左使,你说当

真能有这么一日么?”

杨逍沉吟半晌,说道:“但盼真能有这么一天。宋朝本教

方腊方教主起事,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压良民。”

他翻开那本书来,指到明教教主方腊在浙东起事、震动天下

的记载。张无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说道:“大丈夫固当如是。

虽然方教主殉难身死,却终是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两

人心意相通,都不禁血热如沸。

杨逍又道:“本教历代均遭严禁,但始终屹立不倒。南宋

绍兴四年,有个官员叫做王居正,对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说

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观。”说着翻到书中一处,抄录着王

居正那道奏章。

张无忌看那奏章中写道:“伏见两浙州县有吃菜事魔之

俗。方腊以前,法禁尚宽,而事魔之俗犹未至于甚炽。方腊

之后,法禁愈严,而事魔愈不可胜禁。……臣闻事魔者,每

乡每村有一二桀黠,谓之魔头,尽录其乡村姓氏名字,相与

诅盟为魔之党。凡事魔者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党之人皆

出力以相赈恤。盖不肉食则费省,费省故易足。同党则相亲,

相亲则相恤而事易济……”张无忌读到这里,说道:“那王居

正虽然仇视本教,却也知本教教众节俭朴实,相亲相爱。”

他接下去又看那奏章:“……臣以为此先王导其民使相亲

相友相助之意。而甘淡薄,教节俭,有古淳朴之风。今民之

师帅,既不能以是为政,乃为魔头者窃取以瞽惑其党,使皆

归德于其魔,于是从而附益之以邪僻害教之说。民愚无知,谓

吾从魔之言,事魔之道,而食易足、事易济也,故以魔头之

说为皆可信,而争趋归之。此所以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

他读到这里,转头向杨逍道:“杨左使,‘法禁愈严,而

愈不可胜禁’这句话,正是本教深得民心的明证。这部书可

否借我一阅,也好让我多知本教往圣先贤的业绩遗训?”

杨逍道:“正要请教主指教。”

张无忌将书收起,说道:“俞三伯和殷六叔伤势大好了,

我们明日便首途蝴蝶谷去。我另有一事要和杨左使相商,那

是关于不悔妹子的。”

杨逍只道他要开口求婚,心下甚喜,说道:“不悔的性命

全出教主所赐,属下父女感恩图报,非只一日。教主但有所

命,无不乐从。”

张无忌于是将杨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

一一说了。杨逍一听之下,错愕万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隔

了半晌,才道:“小女蒙殷六侠垂青,原是杨门之幸。只是他

二人年纪悬殊,辈份又异,这个……这个……”说了两次

“这个”,却接不下去了。

张无忌道:“殷六叔还不到四十岁,方当壮盛。不悔妹子

叫他一声叔叔,也不是真有甚么血缘之亲,师门之谊。他二

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这头姻缘,上代的仇嫌尽数化解,正

是大大的美事。”

杨逍原是个十分豁达之人,又为纪晓芙之事,每次见到

殷梨亭总抱愧于心,暗想不悔既然倾心于他,结成了姻亲,便

赎了自己的前愆,从此明教和武当派再也不存芥蒂,于是长

揖说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见关怀。属下先此谢过。”

当晚张无忌传出喜讯,群豪纷纷向殷梨亭道喜。杨不悔

害羞,躲在房中不肯出来。

张三丰和俞岱岩得知此事时,起初也颇惊奇,但随即便

为殷梨亭喜欢。说到婚期,殷梨亭道:“待大师哥他们回山,

众兄弟完聚,那时再办喜事不迟。”

次日张无忌偕同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

颠、小昭等人,辞别张三丰师徒,首途前往淮北。

杨不悔留在武当山服侍殷梨亭。当时男女之防虽严,但

他们武林中人,也不去理会这些小节。

明教一行人晓行夜宿,向东北方行去,一路上只见田地

荒芜,民有饥色。沿海诸省本为殷实富庶之区,但眼前饿殍

遍野,生民之困,已到极处。群豪慨叹百姓惨遭劫难。却又

知蒙古人如此暴虐,霸居中土之期必不久长,正是天下英雄

揭竿起事的良机。

这一日来到界牌集,离蝴蝶谷已然不远,正行之间,忽

听得前面喊杀之声大震,两支人马正在交兵。群豪纵马上前,

穿过一座森林,只见千余名蒙古兵分列左右,正在进攻一座

山寨。寨上飘出一面绘着红色火焰的大旗,正是明教的旗帜。

寨中人数不多,似有不支之势,但兀自健斗不屈。蒙古兵矢

发如雨,大叫:“魔教的叛贼,快快投降!”

周颠道:“教主,咱们上吗?”张无忌道:“好!先去杀了

带兵的军官。”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五人

应命而出,冲入敌阵,长剑挥动,两名元兵的百夫长首先落

马,跟着统兵的千夫长也被殷野王一刀砍死。元兵群龙无首,

登时大乱。

山寨中人见来了外援,大声欢呼。寨门开处,一条黑衣

大汉手挺长矛,当先冲出,元兵当者辟易,无人敢撄其锋。只

见那大汉长矛一闪,便有一名元军被刺,倒撞下马。众元兵

惊呼连连,四下奔逃。

杨逍等见这大汉威风凛凛,有若天神,无不赞叹:“好一

位英雄将军。”此时张无忌早已看清楚那大汉的面貌,正是常

自想念的常遇春大哥,只是剧斗方酣,不即上前相见。明教

人众前后夹攻,元军死伤了五六百人,余下的不敢恋战,分

头落荒而走。

常遇春横矛大笑,叫道:“是哪一路的兄弟前来相助?常

某感激不尽。”

张无忌叫道:“常大哥,想煞小弟也。”纵身而前,紧紧

握住了他手。

常遇春躬身下拜,说道:“教主兄弟,我既是你大哥,又

是你属下,真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原来常遇春归五行旗中巨木旗下该管,张无忌接任教主

等等情由,已得掌旗使闻苍松示知。这些日子来他率领本教

兄弟,日夜等候张无忌到来,不料元军却来攻打。常遇春见

己寡敌众,本拟故意示弱,将元军诱入寨中,一鼓而歼,但

张无忌等突然赶到应援,他便乘势开寨杀出。他在明教中职

位不高,当下向杨逍、殷天正等一一参见。群豪以他是教主

的结义兄弟,都不敢以长上自居,执手问好,相待尽礼。

常遇春邀请群豪入寨,杀生宰羊,大摆酒筵,说起别来

情由。这几年来淮南淮北水旱相继,百姓苦不堪言。常遇春

无以为生,便啸聚一班兄弟,做那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勾当,

倒也逍遥快活,山寨中粮食金银多了,便去赈济贫民。元军

几次攻打,都奈何他不得。

众人在山寨中歇了一晚,次日和常遇春一齐北行,料得

元军新败,两三月内决计不敢再来。

数日后到了蝴蝶谷外。先到的教众得知教主驾到,列成

长队,迎出谷来。其时巨木旗下执事人等,早已在蝴蝶谷中

搭造了许多茅舍木屋,以供与会的各路教众居住。韦一笑、彭

莹玉、说不得等均已先此到达,报称并未探查到那赵姑娘的

讯息。

张无忌接见诸路教众后,备了祭品,分别到胡青牛夫妇

及纪晓芙墓前致祭,想起当日离谷时何等凄惶狼狈,今日归

来却是云荼灿烂,风光无限,真是恍若隔世。

再过三日便是八月十五,蝴蝶谷中筑了高坛,坛前烧起

熊熊大火。张无忌登坛宣示和中原诸门派尽释前愆、反元抗

胡之意,又颁下教规,重申行善去恶、除暴安良的教旨。教

众一齐凛遵,各人身前点起香束,立誓对教主令旨,决不敢

违。

是日坛前火光烛天,香播四野,明教之盛,远迈前代。年

老的教众眼见这片兴旺气象,想起十余年来本教四分五裂、几

致覆灭的情景,忍不住喜极而泣。

午后属下教众报道:“洪水旗旗下弟子朱元璋、徐达诸人

求见。”张无忌大喜,亲自迎出门去。朱元璋、徐达率同汤和、

邓愈、花云、吴良、吴祯诸人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见到张

无忌出来,一齐躬身行礼,说道:“参见教主!”张无忌时常

念着那日徐达救命之恩,见到众人,喜之不尽,当即还礼,左

手携着朱元璋,右手携着徐达,同进室内,命众人坐下。众

人告了罪,才行就坐。

这时朱元璋已然还俗,不再作僧人打扮,说道:“属下等

奉教主旨令,赶来蝴蝶谷,本应早到候驾,但途中遇上了一

件十分跷蹊之事,属下等跟踪追查,以致误了会期,还请教

主恕罪。”张无忌道:“却不知遇上了何事?”

朱元璋道:“六月上旬,我们便得到教主的令旨,大伙儿

好生欢喜,兄弟们商议,该当备甚么礼物庆贺教主才是。淮

北是苦地方,没甚么好东西的,幸得会期尚远,大伙儿便一

起上山东去闯闯。我们生怕给官府认了出来,因此扮作了赶

脚的骡车夫,属下算是个车夫头儿。这天来到河南归德府,接

了几个老西客人,要往山东菏泽。正行之间,忽然有伙人赶

了上来,抡刀使枪,十分凶狠,将我们车中的客人都赶了下

去,叫我们去接载别的客人。那时花兄弟便要跟他们放对,徐

兄弟向他使个眼色,叫他瞧清楚情由,再动手不迟。那伙人

将我们九辆大车赶到一处山坳之中,那里另外还有十多辆大

车候着,只见地下坐着的都是和尚。”张无忌问道:“都是和

尚?”

朱元璋道:“不错。那些和尚个个垂头丧气,萎靡不振,

但其中好些人模样不凡,有的太阳穴高高凸起,有的身材魁

梧。徐兄弟悄悄跟我说,这些和尚都是身负高强武功之人。那

伙凶人叫众和尚坐在车里,押着我们一路向北。属下料想其

中必有古怪,暗地里叫众兄弟着意提防,千万不可露出形迹。

一路上我们留神那伙凶人的说话,可是这群人诡秘得紧,在

我们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吴良兄弟大着胆子,半夜里到

他们窗下去偷听,连听了四五夜,这才探得了些端倪,原来

这些和尚竟然都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

张无忌本已料到了几分,但还是“啊”的一声。

朱元璋接着道:“吴良兄弟又听到那些凶人中的一人说:

‘主人当真神机妙算,令人拜服。少林、武当六派高手,尽入

掌中,自古以来,还有谁能做得到这一步的?’另一人说:

‘这还不算稀奇。一箭双雕,却把魔教的众魔头也牵连在内。’

我们七个人假装出恭,在茅厕里悄悄商量,都说此事既然牵

连本教在内,碰巧落在我们手上,总须查个水落石出,也好

禀报教主知晓。”张无忌道:“各位计较甚是。”

朱元璋道:“大伙儿一路北行,越发装得呆头呆脑,汤和

兄弟和邓愈兄弟又假装争五钱银子,笨手笨脚的打了一场架,

显得半点不会武功。那伙凶人拍手呵呵大笑,对我们再不在

意,我们又老爷长、老爷短的对他们恭敬奉承,马屁拍到十

足。吴祯兄弟曾想去弄些麻药来,半途上麻翻了这伙凶人,救

出少林群僧。可是我们细想,这件事来龙去脉半点不知,眼

看这伙凶人又是精明干练、武功了得,没的一个失手,打草

惊蛇,反而误了大事,是以始终没敢下手。得到河间府,遇

上了六辆大车,也是有人押解,车中坐的却是俗家人。吃饭

之时,我听得一个少林僧跟一个新来的客人招呼,说道:‘宋

大侠,你也来啦!’”

张无忌站起身来,忙问:“他说是宋大侠?那人怎生模样?”

宋元璋道:“那人瘦长身材,五六十岁年纪,三络长须,

相貌甚是清雅。”

张无忌听得正是宋远桥的形相,又惊又喜,再问其余诸

人的容貌身形,果然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也都在内。

又问:“他们都受了伤吗?还是戴了铐镣?”

朱元璋道:“没有铐镣,也瞧不出甚么伤,说话饮食都和

常人无异,只是精神不振,走起路来有点虚虚晃晃。那宋大

侠听少林僧这么说,只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那少林僧再

想说甚么,押解的凶人便过来拉开了他。此后两批人前后相

隔十余里,再不同食同宿,属下从此也没再见到宋大侠他们。

七月初三,我们载着少林群僧到了大都。”

张无忌道:“啊,到了大都,果然是朝廷下的毒手。后来

怎样?”朱元璋道:“那伙凶人领着我们,将少林群僧送到西

城一座大寺院中,叫我们也睡在庙里。”张无忌道:“那是甚

么庙?”朱元璋道:“属下进寺之时,曾抬头瞧了瞧庙前的匾

额,见是叫做‘万安寺’,但便因这么一瞧,吃了一个凶人的

一下马鞭。当晚我们兄弟们悄悄商量,这些凶人定然放不过

我们,势必要杀人灭口,天一黑,我们便偷着走了。”

张无忌道:“事情确是凶险,幸好这批凶人倒也没有追

赶。”

汤和微笑道:“朱大哥也料到了这着,事先便安排下手脚。

我们到邻近的骡马行中去抓了七个骡马贩子来,跟他们对换

了衣服,然后将这七人砍死在庙中。脸上斩得血肉模糊,好

让那些凶人认不出来。又将跟我们同来的大车车夫也都杀了,

银子散得满地,装成是两伙人争银钱凶杀一般。待那伙凶人

回庙,再也不会起疑。”

张无忌心中一惊,只见徐达脸上有不忍之色,邓愈显得

颇是尴尬,汤和说来得意洋洋,只有朱元璋却丝毫不动声色,

恍若没事人一般。张无忌暗想:“这人下手好辣,实是个厉害

脚色。”说道:“朱大哥此计虽妙,但从今而后,咱们决不可

再行滥杀无辜。”

这是教主的训论,朱元璋等一齐起立,躬身说道:“谨遵

教主令旨。”后来朱元璋、徐达、邓愈、汤和等行军打仗,果

然恪遵张无忌的令旨,不敢杀戮无辜,终于民心归顺,得成

一代大业。

张无忌道:“朱大哥七位探听到少林、武当两派高手的下

落,此功不小。待安排了抗元起义的大事之后,咱们便去大

都相救两派高手。”他说过公事,再和徐达等相叙私谊,说起

那日偷宰张员外耕牛之事,一齐拊掌大笑。

当晚张无忌大会教众,焚火烧香,宣告各地并起,共抗

元朝,诸路教众务当相互呼应,要累得元军疲于奔命,那便

大事可成。

是时定下方策,教主张无忌率同光明左使杨逍、青翼蝠

王韦一笑执掌总坛,为全教总帅。白眉鹰王殷天正,率同天

鹰旗下教众,在江南起事。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花

云、吴良、吴祯,会同常遇春寨中人马,和孙德崖等在淮北

濠州起兵。布袋和尚说不得率领韩山童、刘福通、杜遵道、罗

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皎儿等人,在河南颍川一带起事。

彭莹玉率领徐寿辉、邹普旺、明五等,在江西赣、饶、袁、信

诸州起事。铁冠道人率领布三王、孟海马等,在湘楚荆襄一

带起事。周颠率领芝麻李、赵君用等在徐宿丰沛一带起事。冷

谦会同西域教众,截断自西域开赴中原的蒙古救兵。五行旗

归总坛调遣,何方吃紧,便向何方应援。

这等安排方策,十九出于杨逍和彭莹玉的计谋。张无忌

宣示出来,教众欢声雷动。

张无忌又道:“单凭本教一教之力,难以撼动元朝近百年

的基业,须当联络天下英雄豪杰,群策群力,大功方成。眼

下中原武林的首脑人物半数为朝廷所擒,总坛即当设法营救。

明日众兄弟散处四方,遇上机会便即杀鞑子动手,总坛也即

前赴大都救人。今日在此尽欢,此后相见,未知何日。众兄

弟须当义气为重,大事为先,决不可争权夺利,互逞残杀,若

有此等不义情由,总坛决不宽饶。”

众人齐声答应:“教主令旨,决不敢违!”呼喊声山谷鸣

响。

当下众人歃血为盟,焚香为誓,决死不负大义。

是晚月明如昼,诸路教众席地而坐,总坛的执事人员取

出素馅圆饼,分飨诸人。众人见圆饼似月,说道这是“月

饼”。后世传说,汉人相约于八月中秋食月饼杀鞑子,便因是

夕明教聚义定策之事而来。

张无忌又宣示道:“本教历代相传,不茹荤酒。但眼下处

处灾荒,只能有甚么便吃甚么,何况咱们今日第一件大事,乃

是驱除鞑子,众兄弟不食荤腥,精神不旺,难以力战。自今

而后,废了不茹荤酒这条教规。咱们立身处世,以大节为重,

饮食禁忌,只是余事。”自此而后,明教教众所食月饼,便有

以猪肉为食的。

次日清晨,诸路人众向张无忌告别。众人虽均是意气慷

慨的豪杰,但想到此后血战四野,不知谁存谁亡,大事纵成,

今日蝴蝶谷大会中的群豪只怕活不到一半,不免俱有惜别之

意。是时蝴蝶谷前圣火高烧,也不知是谁忽然朗声唱了起来: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众人齐声相

和:“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

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

我世人,忧患实多!”

那“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的歌

声,飘扬在蝴蝶谷中。群豪白衣如雪,一个个走到张无忌面

前,躬身行礼,昂首而出,再不回顾。张无忌想起如许大好

男儿,此后一二十年之中,行将鲜血洒遍中原大地,忍不住

热泪盈眶。

但听歌声渐远,壮士离散,热闹了数日的蝴蝶谷重归沉

寂,只剩下杨逍、韦一笑以及朱元璋等寥寥数人。

张无忌详细询明万安寺坐落的所在,以及那干凶人形貌,

说道:“朱大哥,此间濠泗一带,方当大乱,不可错过了起事

之机。你们不必陪我到大都去,咱们就此别过。”

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齐道:“但盼教主马到成功,属

下等静候好音。”拜别了张无忌,出谷自去举事。

张无忌道:“咱们也要动身了。小昭,你身有铐镣,行动

不便,就在这里等我罢。”小昭委委屈屈的答应了,但一直送

出谷来,送了三里,又送三里,终是不肯分别。

张无忌道:“小昭,你越送越远,回去时路也要不认识啦。”

小昭道:“张公子,你到了大都会见到那个赵姑娘吗?”张无

忌道:“说不定会见得到。”小昭道:“你要是见到她,代我求

她一件事成不成?”张无忌奇道:“你有甚么事求她?”小昭双

臂一伸,道:“向赵姑娘借倚天剑一用,把这铁链儿割断了,

否则我终身便这么给绑着不得自由。”张无忌见她神情楚楚,

说得极是可怜,心中不忍,便道:“只怕她不肯将宝剑借给我,

何况要一直借到这里。”小昭道:“那么……那么,你将我带

到她的跟前,请她宝剑一挥,不就成了?”张无忌笑道:“说

来说去,你还是要跟我上大都去。杨左使,你说咱们能带她

吗?”

杨逍心知张无忌既如此说,已有携她同去之意,说道:

“那也不妨,教主衣着茶水,也得有个人服侍,只是铁链声叮

叮当当,引人注目。这样罢,叫她装作生病,坐在大车之中,

平时不可出来。”小昭大喜,忙道:“多谢公子,多谢杨左使。”

向韦一笑看了一眼,又加上一句:“多谢韦法王。”

韦一笑道:“多谢我干甚么?你小心我发起病来,吸你的

血。”说着露出满口森森白牙,装个怪样。小昭明知他是开玩

笑,却也不禁有些害怕,退了三步,道:“你……你别吓我。”

二十六俊貌玉面甘毁伤

这日午后,三骑一车径向北行,不一日已到元朝的京城

大都。其时蒙古人铁骑所至,直至数万里外,历来大国幅员

之广,无一能及。大都即后代之北京。帝皇之居,各小国各

部族的使臣贡员,不计其数。张无忌等一进城门,便见街上

来来往往,许多都是黄发碧眼之辈。

四人到得西城,找到了一家客店投宿。杨逍出手阔绰,装

作是富商大贾模样,要了三间上房。店小二奔走趋奉,服侍

殷勤。

杨逍问起大都城里的名胜古迹,谈了一会,漫不经意的

问起有甚么古庙寺院。那店小二第一所便说到西城的万安寺:

“这万安寺真是好大一座丛林,寺里的三尊大铜佛,便走遍天

下,也找不出第四尊来,原该去见识见识。但客官们来得不

巧,这半年来,寺中住了西番的佛爷,寻常人就不敢去了。”

杨逍道:“住了番僧,去瞧瞧也不碍事啊。”那店小二伸了伸

舌头,四下里一张,低声道:“不是小的多嘴,客官们初来京

城,说话还得留神些。那些西番的佛爷们见了人爱打便打,爱

杀便杀,见了标致的娘儿们更一把便抓进寺去。这是皇上圣

旨,金口许下的。有谁敢老虎头上拍苍蝇,走到西番佛爷的

跟前去?”

西域番僧倚仗蒙古人的势力,横行不法,欺压汉人,杨

逍等知之已久,只是没料到京城之中竟亦这般肆无忌惮,当

下也不跟那店小二多说。

晚饭后各自合眼养神,等到二更时分,三人从窗中跃出,

向西寻去。

那万安寺楼高四层,寺后的一座十三级宝塔更老远便可

望见。张无忌、杨逍、韦一笑三人展开轻功,片刻间便已到

了寺前。三人一打手势,绕到寺院左侧,想登上宝塔,居高

临下的察看寺中情势,不料离塔二十余丈,便见塔上人影绰

绰,每一层中都有人来回巡查,塔下更有二三十人守着。

三人一见之下,又惊又喜,此塔守卫既如此严密,少林、

武当各派人众必是囚禁在内,倒省了一番探访功夫。只是敌

方戒备森严,救人必定极不容易。何况空闻、空智、宋远桥、

俞莲舟、张松溪等,哪一个不是武功卓绝,竟然尽数遭擒,则

对方能人之多,手段之厉害,自是不言可喻。三人来万安寺

之前已商定不可鲁莽从事,当下悄悄退开。

突然之间,第六层宝塔上亮起火光,有八九人手执火把

缓缓移动,火把从第六层亮到第五层,又从第五层亮到第四

层,一路下来,到了底层后,从宝塔正门出来,走向寺后。杨

逍挥了挥手,从侧面慢慢欺近。万安寺后院一株株都是参天

古树,三人躲在树后以为掩蔽,一听有风声响动,便即奔上

数丈。三人轻功虽高,却也唯恐为人察觉,须得乘着风动落

叶之声,才敢移步。

如此走上二十多丈,已看清楚十余名黄袍男子,手中各

执兵刃,押着一个宽袖大袍的老者。那人偶一转头,张无忌

看得明白,正是昆仑派掌门人铁琴先生何太冲,心中不禁一

凛:“果然连何先生也在此处。”

眼见一干人进了万安寺的后门,三人等了一会,见四下

确实无人,这才从后门中闪身而入。那寺院房舍众多,规模

之大,几和少林寺相仿佛,见中间一座大殿的长窗内灯火明

亮,料得何太冲是被押到了该处。三人闪身而前,到了殿外。

张无忌伏在地下,从长窗缝隙中向殿内张望。杨逍和韦一笑

分列左右把风守卫,防人偷袭。他三人虽然艺高人胆大,但

此刻深入龙潭虎穴,心下也不禁惴惴。

长窗缝隙甚细,张无忌只见到何太冲的下半身,殿中另

有何人却无法瞧见。只听何太冲气冲冲的道:“我既堕奸计,

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一言而决。你们逼我做朝廷鹰犬,

那是万万不能,便再说上三年五载,也是白费唇舌。”张无忌

暗暗点头,心想:“这何先生虽不是甚么正人君子,但大关头

上却把持得定,不失为一派掌门的气概。”

只听一个男子声音冷冰冰的道:“你既固执不化,主人也

不勉强,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了?”何太冲道:“我便十根

手指一齐斩断,也不投降。”那人道:“好,我再说一遍,你

如胜得了我们这里三人,立时放你出去。如若败了,便斩断

一根手指,囚禁一月,再问你降也不降。”何太冲道:“我已

断了两根手指,再断一根,又有何妨?拿剑来!”

那人冷笑道:“等你十指齐断之后,再来投降,我们也不

要你这废物了。拿剑给他!摩诃巴思,你跟他练练!”另一个

粗壮的声音应道:“是!”

张无忌手指尖暗运神功,轻轻将那缝隙挖大了一点,只

见何太冲手持一柄木剑,剑头包着布,又软又钝,不能伤人,

对面则是个高大番僧,手中拿着的却是一柄青光闪闪的纯钢

戒刀。两人兵刃利钝悬殊,几乎不用比试,强弱便判。但何

太冲毫不气馁,木剑一晃,说道:“请!”刷的便是一剑,去

势极是凌厉,昆仑剑法,果有独到之秘。那番僧摩诃巴思身

材长大,行动却甚敏捷,一柄戒刀使将开来,刀刀斩向何太

冲要害。张无忌只看了数招,便即暗惊:“怎地何先生脚步虚

浮,气急败坏,竟似内力全然失却了?”

何太冲剑法虽精,内力却似和常人相去不远,剑招上的

凌厉威力全然施展不出,只是那番僧的武功实是逊他两筹,几

次猛攻而前,总是被何太冲以精妙招术反得先机。拆到五十

余招后,何太冲喝一声:“着!”一剑东劈西转,斜回而前,托

的一声轻响,已戳在那番僧腋下。倘苦他手中持的是寻常利

剑,又或内力不失,剑锋早已透肌而入。

只听那冷冷的声音说道:“摩诃巴思退!温卧儿上!”张

无忌向声音来处看去,见说话之人脸上如同罩着一层黑烟,一

部稀稀朗朗的花白胡子,正是玄冥二老之一。他负手而立,双

目半睁半闭,似乎对眼前之事漠不关心。

再向前看,只见一张铺着锦缎的矮几之上踏着一双脚,脚

上穿一对鹅黄缎鞋,鞋头上各缀一颗明珠。张无忌心中一动,

眼见这对脚脚掌纤美,踝骨浑圆,依稀认得,正是当日绿柳

庄中自己曾经捉过在手的赵敏的双足。他在武当山和她相见,

全以敌人相待,但此时见到了这一对踏在锦凳上的纤足,不

知如何,竟然忍不住面红耳赤,心跳加剧。

但见赵敏的右足轻轻点动,料想她是全神贯注的在看何

太冲和温卧儿比武,约莫一盏茶时分,何太冲叫声:“着!”赵

敏的右足在锦凳上一登,温卧儿又败下阵来。只听那黑脸的

玄冥老人说道:“温卧儿退下,黑林钵夫上。”

张无忌听到何太冲气息粗重,想必他连战二人,已是十

分吃力。片刻间剧斗又起,那黑林钵夫使的是根长大沉重的

铁杖,使开来风声满殿,殿上烛火被风势激得忽明忽暗,烛

影犹似天上浮云,一片片的在赵敏脚上掠过。蓦地里眼前一

黑,殿右几枝红烛齐为铁杖鼓起的疾风吹熄,喀的一响,木

剑断折。何太冲一声长叹,抛剑在地,这场比拚终于输了。

玄冥老人道:“铁琴先生,你降不降?”何太冲昂然道:

“我既不降,也不服。我内力若在,这番僧焉是我的对手?”玄

冥老人冷冷的道:“斩下他左手无名指,送回塔去。”

张无忌回过头来,杨逍向他摇了摇手,意思显然是说:

“此刻冲进殿去救人,不免误了大事。”但听得殿中断指、敷

药、止血、裹伤,何太冲甚为硬气,竟一哼也没哼。那群黄

衣人手执火把,将他送回高塔囚禁。张无忌等缩身在墙角之

后,火光下见何太冲脸如白纸,咬牙切齿,神色极是愤怒。

一行人走远后,忽听得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说道:“鹿杖先生,昆仑派的剑法果真了得,他刺中摩诃巴思

那一招,先是左边这么一劈,右边这么一转……”张无忌又

凑眼去瞧,见说话的正是赵敏。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殿中,手

里提着一把木剑,照着何太冲的剑法使了起来。番僧摩诃巴

思手舞双刀,跟她喂招。

那黑脸的玄冥老人便是赵敏称为“鹿杖先生”的鹿杖客,

赞道:“主人真是聪明无比,这一招使得分毫不错。”赵敏练

了一次又练一次,每次都是将剑尖戳到摩诃巴思腋下,虽然

剑是木剑,但重重一戳,每一次又都戳在同一部位,料必颇

为疼痛。摩诃巴思却聚精会神的跟她喂招,全无半点怨怼或

闪避之意。

她练熟了这几招,又叫温卧儿出来,再试何太冲如何击

败他的剑法。张无忌此时已然明白,原来赵敏将各派高手囚

禁此处,使药物抑住各人的内力,逼迫他们投降朝廷。众人

自然不降,便命人逐一与之相斗,她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