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看,得以偷学各
门各派的精妙招数,用心之毒,计谋之恶,实是令人发指。
跟着赵敏和黑林钵夫喂招,使到最后数招时有些迟疑,问
道:“鹿杖先生,是这样的么?”鹿杖客沉吟不答,转头道:
“鹤兄弟,你瞧清楚了没有?”左首角落里一个声音道:“苦大
师一定记得更清楚。”赵敏笑道:“苦大师,劳你的驾,请来
指点一下。”
只见右首走过来一个长发披肩的头陀,身材魁伟,满面
横七竖八的都是刀疤,本来相貌已全不可辨。他头发作红棕
之色,自非中土人氏。他一言不发,接过赵敏手中木剑,刷
刷刷刷数剑,便向黑林钵夫攻去,使的竟是昆仑派剑法。
这个被称为“苦大师”的苦头陀模仿何太冲剑招,也是
丝毫不用内力,那黑林钵夫却全力施为,斗到酣处,他挥杖
横扫,殿右熄后点亮了的红烛突又齐灭。何太冲在这一招上
无可闪避,迫得以木剑硬挡铁杖,这才折剑落败,但那苦头
陀的木剑方位陡转,轻飘飘的削出,犹似轻燕掠过水面、贴
着铁杖削了上去。
黑林钵夫握杖的手指被木剑削中,虎口处穴道酸麻,登
时拿捏不住,当的一声,铁杖落地,撞得青砖砖屑纷飞。黑
林钵夫满脸通红,心知这木剑若是换了利剑,自己八根手指
早已削断,躬身道:“拜服,拜服!”俯身拾起铁杖。苦头陀
双手托着木剑,交给赵敏。
赵敏笑道:“苦大师,最后一招精妙绝伦,也是昆仑派的
剑法么?”苦头陀摇了摇头。赵敏又道;“难怪何太冲不会,苦
大师,你教教我。”苦头陀空手比剑。赵敏持剑照做。练到第
三次,苦头陀行动如电,已然快得不可思议,赵敏便跟不上
了,但她剑招虽然慢了,仍是依模依样,丝毫不爽。苦头陀
翻过身来,双手向前一送,停着就此不动。张无忌暗暗喝一
声彩:“好,大是高明!”
赵敏一时却不明白,侧头看着苦头陀的姿势,想了一想,
登时领悟,说道:“啊,苦大师,你手中若有兵刃,一杖已击
在我的臂上。这一招如何化解?”苦头陀反手做个姿势,抓住
铁杖,左足飞出,头一抬,显是已夺过敌人铁杖,同时将人
踢飞。这几下似拙实巧,乃是极刚猛的外门功夫。赵敏笑道:
“好师父,你快教我。”神情又娇又媚。张无忌心中怦的一跳,
心想:“你内力不够,这一招是学不来的。可是她这么求人,
实教人难以推却。”苦头陀做了两个手势,正是示意:“你内
力不够,没法子学。”转身走开,不再理她。
张无忌寻思:“苦头陀武功之强,只怕和玄冥二老不分上
下,虽不知内力如何,但招数神妙,大是劲敌。他只打手势
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可是他耳朵却又不聋。赵姑娘对他
颇见礼遇,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赵敏见苦头陀不肯再教,微微一笑,也不生气,说道:
“叫崆峒派的唐文亮来。”过不多时,唐文亮被押着进殿。鹿
杖客又派了三个人和他过招。唐文亮不肯在兵刃上吃亏,空
手比掌,先胜两场,到第三场上,对手催动内力,唐文亮无
可与抗,亦被斩去了一根手指。
这一次赵敏练招,由鹿杖客在旁指点。张无忌此时已瞧
出端倪,赵敏显是内力不足,情知难以速成,是以想尽学诸
家门派之所长,俾成一代高手,这条路子原亦可行,招数练
到极精之时,大可补功力之不足。
赵敏练过拳法,说道:“叫灭绝老尼来!”一名黄衣人禀
道:“灭绝老尼已绝食五天,今日仍是倔强异常,不肯奉命。”
赵敏笑道:“饿死了她也罢!唔,叫峨嵋派那个小姑娘周芷若
来。”手下人答应了,转身出殿。
张无忌对周芷若当日在汉水舟中殷勤照料之意,常怀感
激。在光明顶上,周芷若曾指点他易数方位之法,由此得破
华山、昆仑两派的刀剑联手,其后刺他一剑,那是奉了师父
的严令,他也不存芥蒂,这时听赵敏吩咐带她前来,不禁心
头一震。
过了片刻,一群黄衣人押着周芷若进殿。张无忌见她清
丽如昔,只比在光明顶之时略现憔悴,虽身处敌人掌握,却
泰然自若,似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鹿杖客照例问她降是不
降,周芷若摇了抓头,并不说话。
鹿杖客正要派人和她比剑,赵敏说道:“周姑娘,你这么
年轻,已是峨嵋派的及门高弟,着实令人生羡。听说你是灭
绝大师的得意弟子,深得她老人家剑招绝学,是也不是?”周
芷若道:“家师武功博大精深,说到传她老人家剑招绝学,小
女子年轻学浅,可差得远了。”赵敏笑道:“这里的规矩,只
要谁能胜得我们三人,便平平安安的送他出门,再无丝毫留
难。尊师何以这般涯岸自高,不屑跟我们切磋一下武学?”
周芷若道:“家师是宁死不辱。堂堂峨嵋派掌门,岂肯在
你们手下苟且求生?你说得不错,家师确是瞧不起卑鄙阴毒
的小人,不屑跟你们动手过招。”赵敏竟不生气,笑道:“那
周姑娘你呢?”周芷若道:“我小小女子,有甚么主张?师父
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赵敏道:“尊师叫你也不要跟我们动
手,是不是?那为了甚么?”周芷若道:“峨嵋派的剑法,虽
不能说是甚么了不起的绝学,终究是中原正大门派的武功,不
能让番邦胡虏的无耻之徒偷学了去。”她说话神态斯斯文文,
但言辞锋利,竟丝毫不留情面。
赵敏一怔,没料到自己的用心,居然会给灭绝师太猜到
了,听周芷若左一句“阴毒小人”,右一句“无耻之徒”,忍
不住有气,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执在手中,说道:“你师
父骂我们是无耻之徒。好!我倒要请教,这口倚天剑明明是
我家家传之宝,怎地会给峨嵋派偷盗了去?”周芷若淡淡的道:
“倚天剑和屠龙刀,向来是中原武林中的两大利器,从没听说
跟番邦女子有甚么干系。”
赵敏脸上一红,怒道:“哼!瞧不出你嘴上倒厉害得紧。
你是决意不肯出手的了?”周芷若摇了摇头。赵敏道:“旁人
比武输了,或是不肯动手,我都截下他们一根指头。你这个
妞儿想必自负花容月貌,以致这般骄傲,我也不截你的指头。”
说着伸手向苦头陀一指,道:“我叫你跟这位大师父一样,脸
上划你二三十道剑痕,瞧你还骄傲不骄傲?”她左手一挥,两
个黄衣人抢上前来,执住了周芷若的双臂。
赵敏微笑道:“要划得你的俏脸蛋变成一个蜜蜂窝,也不
必使甚么峨嵋派的精妙剑法。你以为我三脚猫的把式,就不
能叫你变成个丑八怪么?”
周芷若珠泪盈眶,身子发颤,眼见那倚天剑的剑尖离开
自己脸颊不过数寸,只要这恶魔手腕一送,自己转眼便和那
个丑陋可怖的头陀一模一样。赵敏笑道:“你怕不怕?”周芷
若再也不敢强项,点了点头。赵敏道:“好啊!那么你是降顺
了?”周芷若道:“我不降!你把我杀了罢!”赵敏笑道:“我
从来不杀人的。我只划破你一点儿皮肉。”
寒光一闪,赵敏手中长剑便往周芷若脸上划去,突然间
当的一响,殿外掷进一件物事,将倚天剑撞了开去。在此同
时,殿上长窗震破,一人飞身而入。那两名握住周芷若的黄
衣人身不由主的向外跌飞。破窗而入的那人回过左臂,护住
了周芷若,伸出右掌,和鹿杖客砰的一掌相交,各自退开了
两步。
众人看那人时,正是明教教主张无忌。
他这一下如同飞将军从天而降,谁都大吃一惊,即令是
玄冥二老这般一等一的高手,事先竟也没丝毫警觉。鹿杖客
听得长窗破裂,即便抢在赵敏身前相护,和张无忌拚了一掌,
竟然立足不定,退开两步,待要提气再上,刹那间全身燥热
不堪,宛似身入熔炉。
周芷若眼见大祸临头,不料竟会有人突然出手相救。她
被张无忌搂在胸前,碰到他宽广坚实的胸膛,又闻到一股浓
烈的男子气息,又惊又喜,一刹那间身子软软的几欲晕去。要
知张无忌以九阳神功和鹿杖客的玄冥神掌相抗,全身真气鼓
荡而出。周芷若从未和男子如此肌肤相亲,何况这男子又是
他日夜思念的梦中之伴、意中之人?心中只觉得无比的欢喜,
四周敌人如在此刻千刀万剑同时斩下,她也无忧无惧。
杨逍和韦一笑一见教主冲入救人,跟着便闪身而入,分
站在他身后左右,赵敏手下的众高手以变起仓卒,初时微见
慌乱,但随即瞧出闯进殿来只有三名敌人,殿内殿外的守卫
武士呼哨相应,知道外边再无敌人,当下立即堵死了各处门
户,静候赵敏发落。
赵敏既不惊惧,也不生气,只怔怔的向张无忌望了一阵,
眼光转到殿角两块金光灿烂之物,原来她伸倚天剑去划周芷
若的脸时,张无忌掷进一物,撞开她剑锋,那物正是她所赠
的黄金盒子。倚天剑锋锐无伦,一碰之下,立时将金盒剖成
两半。她向两半金盒凝视半晌,说道:“你如此厌恶这只盒子,
非要它破损不可么?”
张无忌见到她眼光中充满了幽怨之意,并非愤怒责怪,竟
是凄然欲绝,一怔之下,甚感歉咎,柔声道:“我没带暗器,
匆忙之际随手在怀中一探,摸了盒子出来,实非有意,还望
姑娘莫怪。”赵敏眼中光芒一闪,问道:“这盒子你随身带着
么?”张无忌道:“是。”见她妙目凝望自己,而自己左臂还搂
着周芷若,脸上微微一红,便松开了手臂。
赵敏叹了口气,道:“我不知周姑娘是你……是你的好朋
友,否则也不会这般对她。原来你们……”说着将头转了开
去。张无忌道:“周姑娘和我……也没甚么……只是……只是
……”说了两个“只是”,却接不下去。赵敏又转头向地下那
两半截金盒望了一眼,没说一句话,可是眼光神色之中,却
似已说了千言万语。
周芷若心头一惊:“这个魔女头对他显是十分钟情,岂难
道……”
张无忌的心情却不似这两个少女细腻周至,赵敏的神色
他只模模糊糊的懂了一些,全没体会到其中深意。他只觉得
赵敏赠他珠花金盒,治好了俞岱岩和殷梨亭的残疾,此时他
却将金盒毁了,未免对人家不起,于是走向殿角,俯身拾起
两半截金盒,说道:“我去请高手匠人重行镶好。”赵敏喜道:
“当真么?”张无忌点了点头,心想你我都统率无数英雄豪杰,
怎会去重视这些无关紧要的金银玩物?这只黄金盒虽然精致,
也不是甚么珍异宝物,盒中所藏的黑玉断续膏已经取出,盒
子便无多大用处,破了不必挂怀,再镶好它,也是小事一桩,
眼前有多大事待决,你却尽跟我说这只盒子,想必是年轻姑
娘婆婆妈妈,对这些身边琐事特别关心,真是女流之见,当
下将两半截盒子揣在怀中。
赵敏道:“那你去罢!”张无忌心想宋大师伯等尚未救出,
怎能就此便去,但敌方高手如云,己方只有三人,说到救人,
真是谈何容易,问道:“赵姑娘,你擒拿我大师伯等人,究竟
意欲何为?”赵敏笑道:“我是一番好意,要劝请他们为朝廷
出力,各享荣华富贵。哪知他们固执不听,我迫于无奈,只
得慢慢劝说。”
张无忌哼了一声,转身回到周芷若的身旁,他在敌方众
高手环伺之下,俯身拾盒,坦然而回,竟是来去自如,旁若
无人。他冷冷的向众人扫视一眼,说道:“既是如此,我们便
告辞了!”说着携住周芷若的手,转身欲出。
赵敏森然道:“你自己要去,我也不留。但你想把周姑娘
也带了去,竟不来问我一声,你当我是甚么人了?”张无忌道:
“这确是在下欠了礼数。赵姑娘,请你放了周姑娘,让她随我
同去。”赵敏不答,向玄冥二老使个眼色。
鹤笔翁踏上一步,说道:“张教主,你说来便来,说去便
去,要救人便救人,教我们这伙人的老脸往哪里搁去?你不
留下一手绝技,兄弟们难以心服。”
张无忌认出了鹤笔翁的声音,怒气上冲,喝道:“当我年
幼小之时,被你擒住,性命几乎不保。今日你还有脸来跟我
说话?接招!”呼的一掌,便向鹤笔翁拍了过去。
鹿杖客适才吃过他的苦头,知道单凭鹤笔翁一人之力,不
是他的敌手,抢上前来,向他击出一掌。张无忌右掌仍是击
向鹤笔翁,左掌从右掌下穿过,还了鹿杖客一掌。这是真力
对真力相碰,中间实无闪避取巧的余地。三个人四掌相变,身
子各是一晃。
当日在武当山上,玄冥二老以双掌和张无忌对掌,另出
双掌击在他身上,此刻重施故技,又是两掌拍了过来。张无
忌那日吃了此亏,焉能重蹈覆辙?手肘微沉,施展乾坤大挪
移心法,拍的一声大响,鹤笔翁的左拳击在鹿杖客的右掌之
上。他两人武功一师所传,掌法相同,功力相若,登时都震
得双臂酸麻,至于何以竟会弄得师兄弟自相拚掌,二人武功
虽高,却也不明其中奥秘。两人又惊又怒之际,张无忌双掌
又已击到。玄冥二老仍是各出双掌,一守一攻,所使掌法已
和适才全然不同,但被张无忌一引一带,仍是鹿杖客的左掌
击到了鹤笔翁的右掌之上,这乾坤大挪移手法之巧,计算之
准,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玄冥二老骇然失色,眼见张无忌第三次举掌击来,不约
而同的各出单掌抵御。三人真力相变,玄冥二老只觉对方掌
力中一股纯阳之气汹涌而至,难当难耐。张无忌掌发如风,想
起幼时被鹤笔翁打了一招玄冥神掌,数年之间不知吃了多少
苦头,因此击向鹿杖客的掌力尚留余地,对鹤笔翁却毫不放
松。
二十余掌一过,鹤笔翁一张青脸已胀得通红,眼见对方
又是一掌击到,他左掌虚引,意欲化解,右掌却斜刺里重重
击出。只听得拍拍两响,鹤笔翁这一掌狠狠打在鹿杖客肩头,
而张无忌那一掌却终究无法化开,正中胸口。总算张无忌不
欲伤他性命,这一掌真力只用了三成,鹤笔翁哇的一声,吐
出一口鲜血,脸色已红得发紫,身子摇晃,倘若张无忌乘势
再补上一掌,非教他毙命当场不可。鹿杖客肩头中掌,也痛
得脸色大变,嘴唇都咬出血来。
玄冥二老是赵敏手下顶儿尖儿的能人,岂知不出三十招,
便各受伤。赵敏手下众武士固然尽皆失色,便是杨逍和韦一
笑也大为诧异。他二人曾亲眼见到,那日玄冥二老在武当山
出手,张无忌中掌受伤,不意数月之间,竟能进展神速若是。
但他二人随即想到,张无忌留居武当数月,一面替俞岱岩、殷
梨亭治伤,一面便向张三丰请教武学中的精微深奥,终致九
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再加上武当绝学的太极拳剑,三者渐
渐融成一体。二人心中暗赞张三丰学究天人,那才真是称得
上“深不可测”四字。
玄冥二老比掌败阵,齐声呼啸,同时取出了兵刃。只见
鹿杖客手中拿着一根短杖,杖头分叉,作鹿角之形,通体黝
黑,不知是何物铸成,鹤笔翁手持双笔,笔端锐如鹤嘴,却
是晶光闪亮。他二人追随赵敏已非一日,但即是赵敏,也从
未见过他二人使用兵刃。这三件兵刃使展开来,只见一团黑
气,两道白光,霎时间便将张无忌困在垓心。张无忌身边不
带兵器,赤手空拳,情势颇见不利,但他丝毫不惧,存心要
试试自己武功,在这两大高手围攻之下,是否能空手抵敌。
玄冥二老自恃内力深厚,玄冥神掌是天下绝学,是以一
上阵便和他对掌,岂知张无忌的九阳神功却非任何内功所能
及,数十掌一过便即落败。他二人的兵刃却以招数诡异取胜,
两人的名号便是从所用兵刃而得,鹿角短杖和鹤嘴双笔,每
一招都是凌厉狠辣,世所罕见。张无忌聚精会神,在三件兵
刃之间空来插去,攻守自如,只是一时瞧不明白二人兵刃招
数的路子,取胜却也不易。幸好鹤笔翁重伤之余,出招已难
免窒滞。
赵敏手掌轻击三下,大殿中白刃耀眼,三人攻向杨逍,四
人攻向韦一笑,另有两人出兵刃制住了周芷若。杨逍立时抢
到一剑,挥剑如电,反手便刺伤一人。韦一笑仗着绝顶轻功,
以玄阴绵掌拍倒了两人。但敌人人数实在太多,每打倒一人,
立时更有二人拥上。
张无忌给玄冥二老缠住了,始终分身不出相援。他和杨
韦二人要全身而退,倒也不难,要救周芷若却万万不能,正
自焦急,忽听赵敏说道:“大家住手!”这四个字声音并不响
亮,她手下众人却一齐凛遵,立即跃开。
杨逍将长剑抛在地下。韦一笑握着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一
口单刀,顺手一挥,掷还给了原主,哈哈大笑。张无忌见一
名汉子手执匕首,抵住周芷若后心,不禁脸有忧色。
周芷若黯然道:“张公子,三位请即自便,三位一番心意,
小女子感激不尽。”
赵敏笑道:“张公子,这般花容月貌的人儿,我见犹怜。
她定是你的意中人了?”张无忌脸上一红,说道:“周姑娘和
我从小相识。在下幼时中了这位……”说着向鹤笔翁一指,
“……的玄冥神掌,阴毒入体,周身难以动弹,多亏周姑娘服
侍我食饭喝水,此番恩德,不敢有忘。”赵敏道:“如此说来,
你们倒是青梅竹马之交了。你想娶她为魔教的教主夫人,是
不是?”张无忌脸上又是一红,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赵敏脸一沉,道:“你定要跟我作对到底,非灭了我不可,
是也不是!”
张无忌摇了摇头,说道:“我至今不知姑娘的来历,虽然
有过数次争执,但每次均是姑娘找上我张无忌,不是张某来
找姑娘寻事生非。只要姑娘放了我众位师伯叔及各派武林人
士,在下感激不尽,不敢对姑娘心存敌意。何况姑娘还可吩
咐我去办三件事,在下自当尽心竭力,决不敷衍推搪。”
赵敏听他说得诚恳,脸上登现喜色,有如鲜花初绽,笑
道:“嘿,总算你还没忘记。”转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对张
无忌道:“这位周姑娘既非你意中人,也不是甚么师兄师妹、
未婚夫妻,那么我要毁了她的容貌,跟你丝毫没有干系
……”她眼角一动,鹿杖客和鹤笔翁各挺兵刃,拦在周芷若
之前,另一名汉子手执利刃,对准周芷若的脸颊。张无忌若
要冲过来救人,玄冥二老这一关便不易闯过。赵敏冷冷的道:
“张公子,你还是跟我说实话的好。”
韦一笑忽然伸出手掌,在掌心吐了数口唾沫,伸手在鞋
底擦了几下,哈哈大笑,众人正不知他捣甚么鬼,突然间青
影一晃一闪。赵敏只觉自己左颊右颊上被一只手掌摸了一下,
看韦一笑时,却已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两柄短刀,不知
是从何人腰间掏来的。赵敏心念一动,知道不好,不敢伸手
去摸自己脸颊,忙取手帕在脸上一擦,果见帕上黑黑的沾了
不少泥污,显是韦一笑鞋底的污秽再混着唾沫,思之几欲作
呕。
只听韦一笑说道:“赵姑娘,你要毁了周姑娘的容貌,那
也由得你。你如此心狠手辣,我姓韦的却放不过你。你今日
在周姑娘脸上划一道伤痕,姓韦的加倍奉还,划伤两道。你
划她两道,我划你四道。你断她一根手指,我断你两根。”说
到这里,将手中两根短刀铮的一击,又道:“姓韦的说得出,
做得到,青翼蝠王言出必践,生平没说过一句空话。你防得
我一年半载,却防不得十年八年。你想派人杀我,未必追得
上我。告辞了!”
这“了”字一出口,早已人影不见,拍拍两响,两柄短
刀飞插入柱。跟着“啊哟!”“啊!”两声呼叫,殿上两名番僧
缓缓坐倒,手中手持长剑却不知如何已给韦一笑夺了去,同
时身上也被点中了穴道。
韦一笑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人人均知决非空言恫
吓,眼见赵敏白里泛红、嫩若凝脂的粉颊之上,被韦一笑的
污手抹上了几道黑印,倘若他手中先拿着短刀,赵敏的脸颊
早就损毁了。这般来去如电、似鬼似魅的身法,确是再强能
高手也防他不了,即令是张无忌,也是自愧不如。倘若长途
竞走,张无忌当可以内力取胜,但在庭除廊庑之间,如此趋
退若神,当真天下只此一人而已。
张无忌躬身一揖,说道:“赵姑娘,今日得罪了,就此告
辞。”说着携了杨逍之手,转身出殿,心知在韦一笑如此有力
的威吓之下,赵敏不敢再对周芷若如何。
赵敏瞧着他的背影,又羞又怒,却不下令拦截。
张无忌和杨逍回到客店,韦一笑已在店中相候。张无忌
笑道:“韦蝠王,你今日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好叫他们得知
明教可不是好惹的。”韦一笑道:“吓吓小姑娘,倒也不是甚
么难事。她装得凶神恶煞一般,可是听我说要毁她的容貌,担
保她三天三晚睡不着觉。”杨逍笑道:“她睡不着觉,那可不
好,咱们前去救人就更加难了。”
张无忌道:“杨左使,说到救人,你有何妙计?”杨逍踌
躇道:“咱们这里只有三人,何况形迹已露,这件事当真棘手。”
张无忌歉然道:“我见周姑娘危急,忍不住出手,终于坏了大
事。”杨逍道:“事势如此,那是谁都忍不住的。教主独力打
败玄冥二老,大杀敌人的威风,那也很好。何况他们知道咱
们已到,对宋大侠他们便不敢过分无礼。”
张无忌想起宋大伯、俞二伯等身在敌手,赵敏对何太冲、
唐文亮等又如此折辱,不由得忧心如焚。三人商谈半晌,不
得要领,当即分别就寝。
次晨一早,张无忌睡梦之中微觉窗上有声,便即醒转,一
睁开眼,只见窗子缓缓打开,有人探进头来向着他凝望。他
吃了一惊,揭帐看时,只见那人脸上疤痕累累,丑陋可怖,正
是那个苦头陀。他一惊更甚,从床中一跃而起,只见苦头陀
的脸仍是呆呆望着自己,却无出手相害之意。张无忌叫道:
“杨左使!韦蝠王!”杨韦二人在邻室齐声相应。
他心中一宽,却见苦头陀的脸已从窗边隐去,忙纵身出
窗,见苦头陀从大门中匆匆出去。这时杨韦二人也已赶到,见
此外并无敌人,三人发足向苦头陀追去。苦头陀等在街角,眼
见三人走来,立即转身向北,脚步甚大,却非奔跑。三人打
个手势,当即跟随其后。
此时天方黎明,街上行人稀少,不多时便出了北门。苦
头陀继续前行,折向小路,又走了七八里,来到一处乱石冈
上,这才停步转身,向杨逍和韦一笑摆了摆手,要他二人退
开,随即抱拳向张无忌行礼。
张无忌还了一礼,心下寻思:“这头陀带我们来到此处,
不知有何用意?这里四下无人,若是动武,他以一敌三,显
是十分不利,瞧他情状,似乎不含敌意。”盘算未定,苦头陀
荷荷一声,双爪齐到,扑了上来。他左手虎爪,右手龙爪,十
指成钩,攻势极是猛恶。
张无忌左掌挥出,化开了一招,说道:“上人意欲如何?
请先表明尊意,再行动手不迟。”苦头陀毫不理会,竟似没听
见他说话一般,只见他左手自虎爪变成鹰爪,右手却自龙爪
变成虎爪,一攻左肩,一取右腹,出手狠辣之至。张无忌道:
“当真非打不可吗?”苦头陀鹰爪变狮掌,虎爪变鹤嘴,一击
一啄,招式又变,三招之间,双手变了六般姿式。
张无忌不敢怠慢,当下施展太极拳法,身形犹如行云流
水,便在乱石冈上跟他斗了起来。但觉这苦头陀的招数甚是
繁复,有时大开大阖,门户正大,但倏然之间,又是诡秘古
怪,全是邪派武功,显是正邪兼修,渊博无比。张无忌只是
用太极拳跟他拆招。斗到七八十招时,苦头陀呼的一拳,中
宫直攻。张无忌一招“如封似闭”,将他拳力封住,跟着一招
“单鞭”,左掌已拍在他背上,只是这一掌没发内力,手掌一
沾即离。
苦头陀知他手下留情,向后跃开,斜眼向张无忌望了半
晌,突然向杨逍做个手势,要借他腰间长剑一用。杨逍解下
剑绦,连着剑鞘双手托住,送到苦头陀面前。张无忌暗暗奇
怪:“怎地杨左使将兵刃借了给敌人?”
苦头陀拔剑出鞘,打个手势,叫张无忌向韦一笑借剑。张
无忌摇摇头,接过他左手拿着的剑鞘,使招“请手”,便以剑
鞘当剑,左手捏了剑诀,剑鞘横在身前。苦头陀刷的一剑,斜
刺而至。张无忌见过他教导赵敏学剑,知他剑术极是高明,当
即施展这数月中在武当山上精研的太极剑法凝神接战。但见
对手剑招忽快忽慢,处处暗藏机锋,但张无忌一加拆解,他
立即撤回,另使新招,几乎没一招是使得到底了的。张无忌
心下赞叹:“若在半年前遇到此人,剑法上我不是他敌手。比
之那八臂神剑方东白,这苦头陀又高上一筹了。”
他起了爱才之念,不愿在招数上明着取胜。眼见苦头陀
长剑挥舞,使出“乱披风”势来,白刃映日,有如万道金蛇
乱钻乱窜,他看得分明,蓦地里倒过剑鞘,刷的一声,剑鞘
已套上了剑刃,双手环抱一搭,轻轻扣住苦头陀双手手腕,微
微一笑,纵身后跃。这时他手上只须略加使劲,便已将长剑
夺过。这一招夺剑之法险是险到了极处,巧也巧到了极处。
他纵身后跃,尚未落地,苦头陀已抛下长剑,呼的一掌
拍到。张无忌听到风声,知道这一掌真力充沛,非同小可,有
意试一试他的内力,右掌回转,硬碰硬的接了他这掌,左足
这才着地。霎时之间,苦头陀掌上真力源源催至。张无忌运
起乾坤大挪移心法中第七层功夫,将他掌力渐渐积蓄,突然
间大喝一声,反震出去,便如一座大湖在山洪爆发时储满了
洪水,猛地里湖堤崩决,洪水急冲而出,将苦头陀送来的掌
力尽数倒回。这是将对方十余掌的力道归并成为一掌拍出,世
上原无如此大力。若头陀倘若受实了,势须立时腕骨、臂骨、
肩骨、肋骨一齐折断,连血也喷不出来,当场成为一团血肉
模糊,死得惨不可言。
此时双掌相粘,苦头陀万难闪避。张无忌左手抓住他胸
口往上一抛,苦头陀一个庞大的身躯向上飞起,砰的一声巨
响,乱石横飞,这一掌威力无俦的掌力,尽数打在乱石堆里。
杨逍和韦一笑在旁看到这等声势,齐声惊呼出来。他二
人只道苦头陀和教主比拚内力,至少也得一盏茶时分方能分
出高下,哪料到片刻之间,便到了决生死的关头。二人心中
虽有话说,却已不及言讲,待见苦头陀平安无恙的落下,手
心中都已捏了一把冷汗。
苦头陀双足一着地,登时双手作火焰飞腾之状,放在胸
口,躬身向张无忌拜了下去,说道:“小人光明右使范遥,参
见教主。敬谢教主不杀之恩。小人无礼冒犯,还请恕罪。”他
十多年来从不开口,说起话来声调已颇不自然。
张无忌又惊又喜,这哑巴苦头陀不但开了口,而且更是
本教的光明右使,这一着大非始料所及,忙伸手扶起,说道:
“原来是本教范右使,实是不胜之喜,自家人不须多礼。”
杨逍和韦一笑跟他到乱石冈来之时,早已料到了三分,只
是范遥的面貌变化实在太大,不敢便即相认,待得见他施展
武功,更猜到了七八分,这时听他自报姓名,两人抢上前来,
紧紧握住了他手。杨逍向他脸上凝望半晌,潸然泪下,说道:
“范兄弟,做哥哥的想得你好苦。”范遥抱住杨逍身子,说道:
“大哥,多谢明尊佑护,赐下教主这等能人,你我兄弟终有重
会之日。”杨逍道:“兄弟怎地变成这等模样?”
范遥道:“我若非自毁容貌,怎瞒得过混元霹雳手成昆那
奸贼?”
三人一听,才知他是故意毁容,混入敌人身边卧底。杨
逍更是伤感,说道:“兄弟,这可苦了你了。”杨逍、范遥当
年江湖上人称“逍遥二仙”,都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范遥竟
然将自己伤残得如此丑陋不堪,其苦心孤诣,实非常人所能
为。韦一笑向来和范遥不睦,但这时也不由得深为所感,拜
了下去,说道:“范右使,韦一笑到今日才真正服了你。”范
遥跪下还拜,笑道:“韦蝠王轻功独步天下,神妙更胜当年,
苦头陀昨晚大开眼界。”
杨逍四下一望,说道:“此处离城不远,敌人耳目众多,
咱们到前面山坳中说话。”四人奔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小冈之
后,该处一望数里,不愁有人隐伏偷听,但从远处却瞧不见
冈后的情景。四人坐地,说起别来情由。
当年阳顶天突然间不知所踪,明教众高手为争教主之位,
互不相下,以致四分五裂。范遥却认定教主并未逝世,独行
江湖,寻访他的下落,忽忽数年,没发现丝毫踪迹,后来想
到或许是为丐帮所害,暗中捉了好些丐帮的重要人物拷打逼
问,仍是查不出半点端倪,倒害死了不少丐帮的无辜帮众。后
来听到明教诸人纷争,闹得更加厉害,更有人正在到处寻他,
要以他为号召。范遥无意去争教主,亦不愿卷入旋涡,便远
远的躲开,又怕给教中兄弟撞到,于是装上长须,扮作个老
年书生,到处漫游,倒也逍遥自在。
有一日他在大都闹市上见到一人,认得是阳教主夫人的
师兄成昆,不禁暗暗吃惊。这时武林中早已到处轰传,不少
好手为人所杀,墙上总是留下了“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
也”的字样。他想查明此事真相,又想向成昆探询阳教主的
下落,于是远远的跟着。只见成昆走上一座酒楼,酒楼上有
两个老者等着,便是玄冥二老。范遥知道成昆武功高强,便
远远坐着假装喝酒,隐隐约约只听到三言两语,但“须当毁
了光明顶”这七个字却听得清清楚楚。范遥听得本教有难,不
能袖手不理,当下暗中跟随,眼见三人走进了汝阳王府中。后
来更查到玄冥二老是汝阳王手下武士中的顶儿尖儿人物。
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官居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智勇
双全,是朝廷中的第一位能人,江淮义军起事,均被他遣兵
扑灭。义军屡起屡败,皆因察罕特穆尔统兵有方之故。张无
忌等久闻其名,这时听到鹿杖客等乃是他的手下,虽不惊讶,
却也为之一怔。
杨逍问道:“那么那个赵姑娘是谁?”
范遥道:“大哥不妨猜上一猜。”杨逍道:“莫非是察罕特
穆尔的女儿?”范遥拍手道:“不错,一猜便中。这汝阳王生
有一子一女,儿子叫做库库特穆尔,女儿便是这位姑娘了,她
的蒙古名叫作甚么敏敏特穆尔。库库特穆尔是汝阳王世子,将
来是要袭王爵的。那位姑娘的封号是绍敏郡主。这两个孩子
都生性好武,倒也学了一身好武功。两人又爱作汉人打扮,说
汉人的话,各自取了一个汉名,男的叫做王保保,女的便叫
赵敏,‘赵敏’二字,是从她的封号‘绍敏郡主’而来。”韦
一笑道:“这兄妹二人倒也古怪,一个姓王,一个姓赵,倘若
是咱们汉人,那可笑煞人了。”范遥道:“其实他们都姓特穆
尔,却把名字放在前面,这是番邦蛮俗。那汝阳王察罕特穆
尔也有汉姓的,却是姓李。”说到这里,四人一齐大笑。(按:
《新元史》第二百二十卷《察罕帖木儿传》:“察罕帖木儿曾祖
阔阔台,祖乃蛮台,父阿鲁温,遂家河南,为颖州沈丘人,改
姓李氏。”库库特穆尔虽为世子,实为察罕特穆尔的外甥。此
等小节,小说中不必细辨。)
杨逍道:“这赵姑娘的容貌模样,活脱是个汉人美女,可
是只须一瞧她行事,那番邦女子的凶蛮野性,立时便显露了
出来。”
张无忌直到此刻,方知赵敏的来历,虽料想她必是朝廷
贵人,却没料到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汝阳王的郡主。和她交
手数次,每次都是多多少少的落了下风,虽然她武功不及自
己,但心思机敏、奇变百出,实不是她的敌手。
范遥接着说道:“属下暗中继续探听,得知汝阳王决意剿
灭江湖上的门派帮会。他采纳了成昆的计谋,第一步便想除
灭本教。我仔细思量,本教内部纷争不休,外敌却如此之强,
灭亡的大祸已迫在眉睫,要图挽救,只有混入王府,查知汝
阳王的谋划,那时再相机解救。除此之外,实在别无良策。只
是我好生奇怪,成昆既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又是谢狮王的
师父,却何以如此狠毒的跟本教作对。其中原由,说甚么也
想不出来,料想他必是贪图富贵,要灭了本教,为朝廷立功。
本教兄弟识得成昆的不多,我以前却曾和他朝过相,他是认
得我的,要使我所图不致泄露,只有想法子杀了此人。”韦一
笑道:“正该如此。”
范遥道:“可是此人实在狡狯,武功又强,我接连暗算了
他三次,都没成功。第三次虽然刺中了他一剑,我却也被他
劈了一掌,好容易才得脱逃,不致露了形迹,但却已身受重
伤,养了年余才好。这时汝阳王府中图谋更急,我想若是乔
装改扮,只能瞒得一时,我当年和杨兄齐名,江湖上知道
‘逍遥二仙’的人着实不少,日子久了,必定露出马脚,于是
一咬牙便毁了自己容貌,扮作个带发头陀,更用药物染了头
发,投到了西域花刺子模国去。”
韦一笑奇道:“到花刺子模?万里迢迢的,跟这事又有甚
么相干?”范遥一笑,正待回答,杨逍拍手道:“此计大妙。韦
兄,范兄弟到了花刺子模,找个机缘一显身手,那边的蒙古
王公必定收录。汝阳王正在招聘四方武士,花刺子模的王公
为了讨好汝阳王,定然会送他到王府效力。这么一来,范兄
弟成了西域花刺子模国进献的色目武士,他容貌已变,又不
开口,成昆便有天大本事,也认他不出了。”
韦一笑长声一叹,说道:“阳教主派逍遥二仙排名在四大
法王之上,确是目光如炬。这等计谋,甚么鹰王、蝠王,都
是想不出来的。”
范遥道:“韦兄,你赞得我也够了。果如杨左使所料,我
在花刺子模杀狮毙虎,颇立威名,当地王公便送我到汝阳王
府中。但那成昆其时已不在王府,不知去了何方。”
杨逍当下略述成昆何以和明教结仇、如何偷袭光明顶、如
何奸谋为张无忌所破、如何与殷野王比拚掌力而死的经过。
范遥听罢,呆了半晌,才知中间原来有这许多曲折,站
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对张无忌道:“教主,有一件事属下向你
领罪。”张无忌道:“范右使何必过谦。”
范遥道:“属下到了汝阳王府,为了坚王爷之信,在大都
闹市之中,亲手格毙了本教三名香主,显得本人和明教早就
结下深仇。”
张无忌默然,心想:“残杀本教兄弟,乃本教五大禁忌之
一,因此杨左使、四法王、五行旗等争夺教主之位,尽管相
斗甚烈,却从来不伤本教兄弟的性命。范右使此罪实在不轻,
但他主旨是为了护教,非因私仇,按理又不能加罪于他。”说
道:“范右使出于护教苦心,本人不便深责。”范遥躬身道:
“谢教主恕罪。”张无忌暗想:“这位范右使行事之辣手,世所
罕有。他能在自己脸上砍上十七八刀,那么杀几个教中无辜
的香主,自也不在他的意下。明教被人称作邪教魔教,其来
有自,不知将来如何方得改了这些邪气魔气?”
范遥见张无忌口中虽说“不便深责”,脸上却有不豫之色,
一伸手,拔出杨逍腰间长剑,左手一挥,已割下了右手两根
手指。张无忌大吃一惊,挟手抢过他的长剑,说道:“范右使,
你……你……这是为何?”范遥道:“残杀本教无辜兄弟,乃
是重罪。范遥大事未了,不能自尽。先断两指,日后再断项
上这颗人头。”
张无忌道:“本人已恕了范右使的过失,何苦再又如此?
身当大事之际,唯须从权。范右使,此事不必再提。”忙取出
金创药,替他敷了伤处,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好了,心
知此人性烈,别说言语中得罪不得,脸色上也不能使他有半
分难堪。他说得出做得到,恐怕日后真的会自刎谢罪,想到
他为本教受了这等重大的折磨,心中大是感动,突然跪倒,说
道:“范右使,你有大功于本教,受我一拜,你再残害自身,
那便是说我无德无能,不配当此教主大任。你再自刺一剑,我
便自刺两剑,我年幼识浅,不明事理,原是分不出好歹。”
范遥、杨逍、韦一笑见教主跪倒,急忙一起拜伏在地。
杨逍垂泪道:“范兄弟,你休得再是如此。本教兴衰全系
教主一人。教主令旨,你可千万不能违背。”范遥拜道:“属
下今日比剑试掌,对教主已是死心塌地的拜服。苦头陀性情
乖张,还请教主原宥。”张无忌双手扶他起身。经此一事,两
人相互知心,再无隔阂。
范遥当下再陈述投入汝阳王府后所见所闻。
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实有经国用兵的大才,虽握兵权,朝
政却被奸相把持,加之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弄得天下大乱,民
心沸腾,全仗汝阳王东征西讨,击溃义军无数。可是此灭彼
起,岁无宁日,汝阳王忙于调兵遣将,将扑灭江湖上教派帮
会之事,暂且搁在一边。
数年之后,他一子一女长大,世子库库特穆尔随父带兵,
女儿敏敏特穆尔竟然统率蒙汉西域的武士番僧,向门派帮会
大举进击。成昆暗中助她策划,乘着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之际,
由赵敏带同大批高手,企图乘机收渔人之利,将明教和六大
派一鼓剿灭。绿柳庄中下毒等等情由,便是因此而起。只是
当时范遥奉命保护汝阳王,西域之行没能参与,是以直到后
来方始得知。范遥说道,他虽在汝阳王府中毫不露形迹,但
他来自西域,赵敏便不让他参与西域之役,说不定这也是成
昆出的主意。
赵敏以西域番僧所献的毒药“十香软筋散”,暗中下在从
光明顶归来的六大派高手的饮食之中。那“十香软筋散”无
色无香,混在菜肴之中,又有谁能辩得出?这毒药的药性一
发作,登时全身筋骨酸软,过得数日后,虽能行动如常,内
力却已半点发挥不出,因此六大派远征光明顶的众高手在一
月之内,一一分别被擒。只是在对少林派空性所率的第三拨
人下毒时给撞破了,真刀真枪的动起手来。空性为阿三所杀,
余人不敌玄冥二老、神箭八雄,以及阿大、阿二、阿三等人,
死了十多人后,尽数遭擒。
此后便去进袭六大派的根本之地,第一个便挑中了少林
派。少林寺防卫严密,要想混入寺中下毒,可大大不易,不
比行旅之间,须在市镇客店中借宿打尖,下毒轻而易举。既
不能下毒,便即恃众强攻。
范遥说道:“郡主要对少林寺下手,生怕人手不足,又从
大都调了一批人去相助,那便由我率领,正好赶上了围擒少
林群僧之役。少林派向来对本教无礼,让他们多吃些苦头,正
是人心大快。就算将少林派的臭和尚们一起都杀光了,苦头
陀也不皱一皱眉头。教主,你又要不以为然了,哈哈!”
杨逍插口道:“兄弟,那些罗汉像转过了身子,是你做的
手脚了?”范遥笑道:“我见郡主叫人在罗汉像背上刻下了那
十六个字,意图嫁祸本教,我后来便又悄悄回去,将罗汉像
推转。大哥,你们倒真心细,这件事还是叫你们瞧了出来。那
时候你可想得到是兄弟么?”杨逍道:“我们推敲起来,对头
之中,似有一位高手在暗中维护本教,可哪能想得到竟是我
的老搭档好兄弟!”四人尽皆大笑。
杨逍随即向范遥简略说明,明教决和六大派捐弃前嫌,共
抗蒙古,因此定须将众高手救了出来。
范遥道:“敌众我寡,单凭我们四人,难以办成此事,须
当寻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给那一干臭和尚、臭尼姑、牛鼻
子们服了,待他们回复内力,一哄冲出,攻鞑子们一个措手
不及,然后一齐逃出大都。”明教向来和少林、武当等名门正
派是对头冤家,他言语之中对六大门派众高手毫不客气。杨
逍向他连使眼色,范遥绝不理会。张无忌对这些小节却不以
为意,拍手说道:“范右使之言不错,只不知如何能取得十香
软筋散的解药?”
范遥道:“我从不开口,因此郡主虽对我颇加礼敬,却向
来不跟我商量甚么要紧事。只有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对方却
不答一句话,那岂不扫兴?加之我来自西域小国,她亦不能
将我当作心腹,因此那十香软筋散的解药是甚么,我却无法
知道。不过我知此事牵涉重大,暗中早就留上了心。如我所
料不错,那么这毒药和解药是由玄冥二老分掌,一个管毒药,
一个管解药,而且经常轮流掌管。”
杨逍叹道:“这位郡主娘娘心计之工,寻常须眉男子也及
她不上。难道她对玄冥二老也不放心么?”范遥道:“一来当
是不放心,二来也是更加稳当。好比咱们此刻想偷盗解药,就
不知是找鹿杖客好呢,还是找鹤笔翁好。而且,听说毒药和
解药气味颜色全然一般无异,若非掌药之人知晓,旁人去偷
解药,说不定反而偷了毒药。那十香软筋散另有一般厉害处,
中了此毒后,筋萎骨软,自是不在话下,倘若第二次再服毒
药,就算只有一点儿粉末,也是立时血逆气绝,无药可救。”
韦一笑伸了伸舌头,说道:“如此说来,解药是万万不能偷错
的。”范遥道:“话虽如此,却也不打紧。咱们只管把玄冥二
老身上的药偷来,找一个华山派、崆峒派的小角色来试上一
试,哪一种药整死了他,便是毒药了,这还不方便么?”
张无忌知他邪性甚重,不把旁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只笑
了笑,说道:“那可不好。说不定咱们辛辛苦苦偷来的两种都
是毒药。”
杨逍一拍大腿,说道:“教主此言有理。咱们昨晚这么一
闹,或许把郡主吓怕了,竟把解药收在自己身边。依我说,咱
们须得先行查明解药由何人掌管,然后再计议行事。”他沉吟
片刻,说道:“兄弟,那玄冥二老生平最喜欢的是甚么调调儿?”
范遥笑道:“鹿好色,鹤好酒,还能有甚么好东西了?”杨
逍问张无忌道:“教主,可有甚么药物,能使人筋骨酸软,便
好似中了十香软筋散一般?”张无忌想了一想,笑道:“要使
人全身乏力,昏昏欲睡,那并不难,只是用在高手身上,不
到半个时辰,药力便消,要像十香软筋散那么厉害,可没有
法子。”
杨逍笑道:“有半个时辰,那也够了。属下倒有一计在此,
只不知是否管用,要请教主斟酌。虽说是计,说穿了其实也
不值一笑。范兄弟设法去邀鹤笔翁喝酒,酒中下了教主所调
的药物。范兄弟先行闹将起来,说是中了鹤笔翁的十香软筋
散,那时解药在何人身上,当可查知,乘机便即夺药救人。”
张无忌道:“此计是否可行,要瞧那鹤笔翁的性子如何而
定,范右使你看怎样?”
范遥将此事从头至尾虚拟想象一遍,觉得这条计策虽然
简易,倒也没有破绽,说道:“我想杨大哥之计可行。鹤笔翁
性子狠辣,却不及鹿杖客阴毒多智,只须解药在鹤笔翁身上,
我武功虽不及他,当能对付得了。”杨逍道:“要是在鹿杖客
身上呢?”
范遥皱眉道:“那便棘手得多。”他站起身来,在山冈旁
走来走去,隔了良久,双手一拍,道:“只有这样,那鹿杖客
精明过人,若要骗他,多半会给他识破机关,只有抓住了他
亏心之事,硬碰硬的威吓,他权衡轻重,就此屈从也未可知。
当然,这般蛮干说不定会砸锅,冒险不小,可是除此之外,似
乎别无善策。”
杨逍道:“这老儿有甚么亏心事?他人老心不老,有甚么
把柄落在兄弟的手上么?”范遥道:“今年春天,汝阳王纳妾,
邀我们几个人在花厅便宴。汝阳王夸耀他新妾美貌,命新娘
娘出来敬酒,我见鹿杖客一双贼眼骨溜溜的乱转,咽了几口
馋涎,委实大为心动。”韦一笑道:“后来怎样?”范遥道:
“后来也没怎样,那是王爷的爱妾,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
敢打甚么歹主意。”韦一笑道:“眼珠转几转,可不能说是甚
么亏心事啊?”
范遥道:“不是亏心事,可以将他做成亏心事。此事要偏
劳韦兄了,你施展轻功,去将汝阳王的爱姬劫来,放在鹿杖
客的床上。这老儿十之七八,定会按捺不住,就此胡天胡帝
一番。就算他真能临崖勒马,我也会闯进房去,教他百口莫
辩,水洗不得乾净,只好乖乖的将解药双手奉上。”
杨逍和韦一笑同时拍手笑道:“这个栽赃的法儿大是高
明。凭他鹿杖客奸似鬼,也要闹个灰头土脸。”
张无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自己所率领的这批邪
魔外道,行事之奸诈阴毒,和赵敏手下那批人物并无甚么不
同,只是一者为善,一者为恶,这中间就大有区别,以阴毒
的法儿去对付阴毒之人,可说是以毒攻毒。他想到这里,便
即释然,微笑道:“只可惜累了汝阳王的爱姬。”范遥笑道:
“我早些闯进房去。不让鹿杖客占了便宜,也就是了。”
当下四人详细商议,夺得解药之后,由范遥送入高塔,分
给少林、武当各派高手服下。张无忌和韦一笑则在外接应,一
见范遥在万安寺中放起烟火,便即在寺外四处民房放火,群
侠便可乘乱逃出。杨逍事先买定马匹、备就车辆,候在西门
外,群侠出城后分乘车马,到昌平会合。张无忌于焚烧民房
一节,觉得未免累及无辜。杨逍道:“教主,世事往往难以全。
咱们救出六大派群侠,日后如能驱走鞑子,那是为天下千万
苍生造福,今日害得几百家人家,那也说不得了。”
四人计议已定,分头入城干事。杨逍去购卖坐骑,雇定
车辆。张无忌配了一服麻药,为了掩饰药性,另行加上了三
味香料,和在酒中之后,入口更醇美馥郁。韦一笑却到市上
买了一个大布袋,只等天黑,便支汝阳王府夜劫王姬。
范遥和玄冥二老等为了看守大派高手,都就近住在万安
寺。赵敏则仍住王府,只有晚间要学练武艺,才乘车来寺。范
遥拿了麻药回到万安寺中,想起二十余年来明教四分五裂,今
日中兴有望,也不枉自己吃了这许多苦头,心下甚是欣慰。张
无忌武功既高,为人又极仁义,实令人好生心服,只是不够
心狠手辣,有些婆婆妈妈之气,未免美中不足。
他住在西厢,玄冥二老则住在后院的宝相精舍。他平时
为了忌惮二人了得,生恐露出马脚,极少和他二人交接,因
此双方居室也是离得远远地,这时想邀鹤笔翁饮酒,如何不
着形迹,倒非易事。
眼望后院,只见夕阳西斜,那十三级宝塔下半截已照不
到太阳,塔顶琉璃瓦上的日光也渐渐淡了下去,他一时不得
主意,负着双手,慢慢踱步别后院中去,突然之间,一股肉
香从宝相精舍对面的一间厢房中透出,那是神箭八雄中孙三
毁和李四摧二人所在。
范遥心念一动,走到厢房之前,伸手推开房门,肉香扑
鼻冲到。只见李四摧蹲在地下,对着一个红泥火炉不住搧火,
火炉上放着一只大瓦罐,炭火烧得正旺,肉香阵阵从瓦罐中
喷出。孙三毁则在摆设碗筷,显然哥儿俩要大快朵颐。
两人见苦头陀推门进来,微微一怔,见他神色木然,不
禁暗暗叫苦。两人适才在街上打了一头大黄狗,割了四条狗
腿,悄悄在房中烹煮。万安寺是和尚庙,在庙中烹狗而食,实
在不妙,旁人见到那也罢了,这苦头陀却是佛门子弟,莫要
惹得他生起气来,打上一顿,苦头陀武功甚高,哥儿俩万万
不是对手,何况是自己做错了事,给他打了也是活该;心下
正自惴惴,只见他走到火炉边,揭开罐盖,瞧了一瞧,深深
吸一口气,似乎说:“好香,好香!”突然间伸手入罐,也不
理汤水煮得正滚,捞起一块狗肉,张口便咬,大嚼起来,片
刻间将一块狗肉吃得乾乾净净,舐唇嗒舌,似觉美味无穷。孙
李二人大喜,忙道:“苦大师请坐,请坐!难得你老人家爱吃
狗肉。”
苦头陀却不就坐,又从瓦罐中抓起一块狗肉,蹲在火炉
边便大嚼起来,孙三毁要讨好他,筛了一碗酒送到他面前。苦
头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突然都吐在地上。左手在自己鼻
子下搧了几下,意思说此酒太劣,难以入口,大踏步走出房
去。
孙李二人见他气愤愤的出去,又担心起来,但不久便见
他手中提了一个大酒葫芦进来,登时大喜,说道:“对!对!
我们的酒原非上品,苦大师既有美酒,那是再好不过了。”两
人端凳摆碗,恭请苦头陀坐在上首,将狗肉满满的盛了一盘,
放在他面前。苦头陀武功极高,在赵敏手下实是第一流的人
物,平时神箭八雄是万万巴结不上的,今日能请他吃一顿狗
肉,说不定他老人家心里一喜欢,传授一两手绝招,那就终
身受用不尽了。
苦头陀拔开葫芦上的木塞,倒了三碗酒。那酒色作金黄,
稠稠的犹如稀蜜一般,一倒出来便清香扑鼻。孙李二人齐声
喝采:“好酒!好酒!”
范遥寻思:“不知玄冥二老在不在家,倘若外出未归,这
番做作可都白耗了。”他拿起酒碗,放在火炉上的小罐中烫热,
其时狗肉煮得正滚,热气一逼,酒香更加浓了。孙李二人馋
涎欲滴,端起冷酒待喝,苦头陀打手势阻止,命二人烫热了
再饮。三个人轮流烫酒,那酒香直送出去,鹤笔翁不在庙中
便罢,否则便是隔着数进院子也会闻香赶到。
果然对面宝相精舍板门呀的一声打开,只听鹤笔翁叫道:
“好酒,好酒,嘿嘿!”他老实不客气,跨过天井,推门便进,
只见苦头陀和孙李二人围着火炉饮酒吃肉,兴会淋漓。鹤笔
翁一怔,笑道:“苦大师,你也爱这个调调儿啊,想不到咱们
倒是同道中人。”
孙李二人忙站起身来,说道:“鹤公公,快请喝几碗,这
是苦大师的美酒,等闲难以喝到。”
鹤笔翁坐在苦头陀对面,两人喧宾夺主,大吃大喝起来,
将孙李二人倒成了端肉、斟酒的厮役一般。
四人兴高采烈的吃了半晌,都已有了六七分酒意,范遥
心想:“可以下手了。”自己满满斟了一碗酒后,顺手将葫芦
横放了。原来他挖空了酒葫芦的木塞,将张无忌所配的药粉
藏在其中,木塞外包了两层布。葫芦直置之时,药粉不致落
下,四人喝的都是寻常美酒,葫芦一打横,那酒透过布层,浸
润药末,一葫芦的酒都成了毒酒。葫芦之底本圆,横放直置,
谁也不会留意,何况四人已饮了好半天,醺醺微醉,只感十
分舒畅。
范遥见鹤笔翁将面前的一碗酒喝乾了,便拔下木塞,将
酒葫芦递了给他。鹤笔翁自己斟了一碗,顺手替孙李两人都
加满了,见苦头陀碗中酒满将溢,便没给他斟。四个人举碗
齐口,骨嘟骨嘟的都喝了下去。
除了范遥之外,三人喝的都是毒酒。孙李二人内力不深,
毒酒一入肚,片刻间便觉手酸脚软,浑身不得劲儿。孙三毁
低声道:“四弟,我肚中有点不对。”李四摧也道:“我……我
……像是中了毒。”此时鹤笔翁也觉到了,一运气,内力竟然
提不上来,不由得脸色大变。
范遥站起来,满脸怒气,一把抓住鹤笔翁胸口,口中荷
荷而呼,只是说不出话。孙三毁惊道:“苦大师,怎么啦?”范
遥手指蘸了点酒,在桌上写了“十香软筋散”五字。
孙李二人均知十香软筋散是由玄冥二老掌管,眼前情形,
确是苦头陀和哥儿俩都中了此药之毒。两人相互使个眼色,躬
身向鹤笔翁道:“鹤公公,我兄弟可没敢冒犯你老人家,请你
老人家高抬贵手。”他二人料定鹤笔翁所要对付的只是苦头
陀,他们二人只不过适逢其会、遭受池鱼之殃而已,鹤笔翁
要对付他二人,也不必用甚么毒药。
鹤笔翁诧异万分,十香软筋散这个月由自己掌管,明明
是藏在左手所使的一枝鹤嘴笔中,这两件兵刃,从不离身一
步,要说有人从自己身边偷了毒药出去,那是决计不能,可
是稍一运气,半点使不出力道,确是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无
疑。其实张无忌所调制的麻药虽然药力颇强,比之十香软筋
散却大大不如,服食后所觉异状也是全不相同,但鹤笔翁平
素只听惯了十香软筋散令人真力涣散的话,到底不曾亲自服
过,因此两种药物虽然差异甚大,他终究无法辨别。眼见苦
头陀又是慌张,又是恼怒,孙李二人更在旁不住口的哀告,哪
里还有半点疑惑,说道:“苦大师不须恼怒,咱们是相好兄弟,
在下岂能有加害之意?我也中了此毒,浑身不得劲儿,只不
知是何人在暗中捣鬼,当真奇了。”
范遥又蘸酒水,在桌上写了“快取解药”四字。鹤笔翁
点点头,道:“不错。咱们先服解药,再去跟那暗中捣鬼的奸
贼算帐。解药在鹿师哥身边,苦大师请和我同去。”
范遥心下暗喜,想不到杨逍这计策十分管用,轻轻易易
的便将解药所在探了出来。他伸左手握住鹤笔翁的右腕,故
意装得脚步蹒跚,跨过院子,一齐走向宝相精舍。鹤笔翁见
了他这等支持不住的神态,心中一喜:“这苦头陀武功的底子
是极高的,只是一直没机会跟我师兄弟俩较量个高下,瞧他
中毒后这等慌乱失措,只怕内力是远远不如我们了。”
两人走到精舍门前,靠南一间厢房是鹤笔翁所住,鹿杖
客则住在靠北的厢房中,只见北厢房房门牢牢紧闭。鹤笔翁
叫道:“师哥在家吗?”只听得鹿杖客在房内应了一声。鹤笔
翁伸手推门,那门却在里边闩着。他叫道:“师哥,快开门,
有要紧事。”鹿杖客道:“甚么要紧事?我正在练功,你别来
打扰成不成?”
鹤笔翁的武功和鹿杖客出自一师所授,原是不分轩轾,但
鹿杖客一来是师兄居长,二来智谋远胜,因此鹤笔翁对他向
来尊敬,听他口气中颇有不悦之意,便不敢再叫。
范遥心想这当口不能多所耽搁,倘若麻药的药力消了,把
戏立时拆穿,当下不理三七二十一,右肩在门上一撞,门闩
断折,板门飞开,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尖声叫了出来。
鹿杖客站在床前,听得破门之声,当即回头过来,一脸
孔惊惶和尴尬之色。范遥见床上横卧着一个女子,全身裹在
一张薄被之中,只露出了个头,薄被外有绳索绑着,犹如一
个铺盖卷儿。那女子一头长发披在被外,皮肤白腻,容貌极
是艳丽,认得正是汝阳王新纳的爱姬韩氏,暗道:“韦蝠王果
然好本事,孤身出入王府,将韩姬手到擒来。”
实则汝阳王府虽然警卫森严,但众武士所护卫的也只是
王爷、世子和郡主三人,汝阳王姬妾甚众,谁也没想到有人
会去绑架他的姬人,何况韦一笑来去如电,机警灵变,一进
府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韩姬架了来。倒是如何放在鹿杖客房
中,反而为难得多,他候了半日,好容易等到鹿杖客出房如
厕,这才闪身入房,将韩姬放在他床上,随即悄然远去。
鹿杖客回到房中,见有个女子横卧在床,立即纵身上屋,
四下察看,其时韦一笑早已去得远了,除了孙李二人房中传
出阵阵轰饮之声,更无他异。鹿杖客情知此事古怪,当下不
动声色的回到房中,看那个女子时,更是目瞪口呆。那日王
爷纳姬,设便宴款待数名有体面的高手,那韩姬敬酒时盈盈
一笑,鹿杖客年事虽高,竟也不禁色授魂与。他好色贪淫,一
生所摧残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那日见了韩姬的美色,归来
后深自叹息,如何不早日见此丽人,若在王爷迎娶之前落入
他眼中,自是逃不过他的手掌,后来想念了几次,不久另有
新欢,也便将她淡忘了。不意此刻这韩姬竟会从天而降,在
他床上出现。
他惊喜交集,略一思索,便猜到定是他大弟子乌旺阿普
猜到了为师的心意,偷偷去将韩姬劫了出来。只见她裹在一
张薄被之中,头颈中肌肤胜雪,隐约可见赤裸的肩膀,似乎
身上未穿衣服,他怦然心动,悄声问她如何来此。连问数声,
韩姬始终不答。鹿杖客这才想到她已被人点了穴道,正要伸
手去解穴,突然鹤笔翁等到了门外,跟着房门又被苦头陀撞
开。
这一下变生不意,鹿杖客自是狼狈万分,要待遮掩,已
然不及。他心念一转,料定是王爷发现爱姬被劫,派苦头陀
来捉拿自己,事已至此,只有走为上着,右手刷的一声,抽
了鹿角杖在手,左臂已将韩姬抱起,便要破窗而出。
鹤笔翁惊道:“师哥,快取解药来。”鹿杖客道:“甚么?”
鹤笔翁道:“小弟和苦大师,不知如何竟中了十香软筋散之
毒。”鹿杖客道:“你说甚么?”鹤笔翁又说了一遍。鹿杖客奇
道:“十香软筋散不是归你掌管么?”鹤笔翁道:“小弟便是莫
名其妙,我们四个人好端端的喝酒吃肉,突然之间,一齐都
中了毒。鹿师哥,快取解药给我们服下要紧。”
鹿杖客听到这里,惊魂始定,将韩姬放回床中,令她脸
朝里床。鹤笔翁素知这位师兄风流成性,在他房中出现女子,
那是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奇,何况鹤笔翁中毒之后惊惶诧
异,全没留意去瞧那女子是谁。即在平时,他也认不出来。那
日在王爷筵席之上,韩姬出来敬酒,一拜即退,鹤笔翁全神
贯注的只是喝酒,哪去管她这个珠环翠绕的女子是美是丑?
鹿杖客说道:“苦大师请到鹤兄弟房中稍息,在下即取解
药过来。”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将两人轻轻推出房去。这一推
之下,鹤笔翁身子一晃,险些摔倒。范遥也是一个踉跄,装
作内力全失的模样,可是他内力深厚,受到外力时自然而然
的生出反应抗御。鹿杖客一推之下,立时发觉师弟确是内力
全失,苦头陀却是假装。他深恐有误,再用力一推,鹤笔翁
和苦头陀又都向外一跌,但同是一跌,一个下盘虚浮,另一
个却是既稳且实。
鹿杖客不动声色,笑道:“苦大师,当真得罪了。”说着
便伸手去扶,着手之处,却是苦头陀手腕的“会宗”和“外
关”两穴。范遥见他如此出手,已知机关败露,左手一挥,登
时使重手法打中了鹤笔翁后心的“魂门穴”,使他一时三刻之
间,全身软瘫,动弹不得。两大高手中去了一个,单打独斗,
他便不惧鹿杖客一人,当即嘿嘿冷笑,说道:“你要命不要,
连王爷的爱姬也敢偷?”
他这一开口说话,玄冥二老登时惊得呆了,他们和苦头
陀相识已有十五六年,从未听他说过一言半语,只道他是天
生的哑巴。鹿杖客虽已知他不怀好意,却也绝未想到此人居
然能够说话,立时想到,他既如此处心积虑的作伪,则自己
处境之险,更无可疑,当下说道:“原来苦大师并非真哑,十
年余来苦心相瞒,意欲何为?”
范遥道:“王爷知你心谋不轨,命我装作哑巴,就近监视
察看。”这句话中其实破绽甚多,但此时韩姬在床,鹿杖客心
怀鬼胎,不由得不信,兼之汝阳王对臣下善弄手腕,他也知
之甚稔。范遥此言一出,鹿杖客登时软了,说道:“王爷命你
来拿我么?嘿嘿,谅你苦大师武艺虽高,未必能叫我鹿杖客
束手就擒。”说着一摆鹿杖,便待动手。
范遥笑了笑,说道:“鹿先生,苦头陀的武功就算及不上
你,也差不了太多。你要打败我,只怕不是一两百招之内能
够办到。你胜我三招两式不难,但想既挟韩姬,又救师弟,你
鹿杖客未必有这个能耐。”
鹿杖客向师弟瞥了一眼,知道苦头陀之言倒非虚语。他
师兄弟二人自幼同门学艺,从壮到老,数十年来没分离过一
天。两人都无妻子儿女,可说是相依为命,要他撇下师弟,孤
身逃走,终究是硬不起这个心肠。
范遥见他意动,喝命孙李二人进房,关上房门,说道:
“鹿先生,此事尚未揭破,大可着落在苦头陀身上,给你遮掩
过去。”鹿杖客奇道:“如何遮掩得了?”范遥头也不回,反手
便点了孙李二人的哑穴和软麻穴,手法之快,认穴之准,鹿
杖客也是暗暗叹服。只听苦头陀说道:“你自己是不会宣扬的
了,令师弟想来也不致故意跟你为难,苦头陀是哑巴,以后
仍是哑巴,不会说话。这两位兄弟呢,苦头陀给你点上他们
死穴灭口,也不打紧。”
孙李两人大惊失色,心想此事跟自己半点也不相干,哪
想到吃狗肉竟吃出这等飞来横祸,要想出言哀求,却苦于开
不得口。
范遥指着韩姬道:“至于这位姬人呢,老衲倒有两个法儿。
第一个法子乾手净脚,将她和孙李二人一并带到冷僻之处,一
刀杀了,报知王爷,说她和李四摧这小白脸恋奸情热,私奔
出走,被苦头陀见到,恼怒之下,将奸夫淫妇当场杀却,还
饶上孙三毁一条性命。第二个法子是由你将她带走,好好隐
藏,以后是否泄漏机密,瞧你自己的本事。”
鹿杖客不禁转头,向韩姬瞧了一眼,只见她眼光中满是
求恳之意,显是要他接纳第二个法儿。鹿杖客见到她这等丽
质天生,倘若一刀杀了,当真可惜之至,不由得心中大动,说
道:“多谢你为我设身处地,想得这般周到。你却要我为你干
甚么事?”他明知苦头陀必有所求,否则决不能如此善罢。
范遥道:“此事容易之至。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和我交情
很深,那个姓周的年轻姑娘,是我跟老尼姑生的私生女儿。求
你赐予解药,并放了这两人出去。郡主面前,由老衲一力承
当。倘若牵连于你,教苦头陀和灭绝老尼一家男盗女娼,死
于非命,永世不得超生。”他想鹿杖客生性风流,若从男女之
事上借个因头,易于取信。他听杨逍说起明教许多兄弟丧命
于灭绝师太的剑下,因此捏造一段和尚尼姑的谎话。他一生
邪僻,说话行事,决不依正人君子的常道,至于罚下“男盗
女娼”的重誓云云,更是不在意下。
鹿杖客听了一怔,随即微笑,心想你这头陀干这等事来
胁迫于我,原来是为了救你的老情人和亲生女儿,那倒也是
人情之常,此事虽然担些风险,但换到一个绝色佳人,确也
值得。他见苦头陀有求于己,心中登时宽了,笑道:“那么将
王爷的爱姬劫到此处,也是出于苦大师的手笔了?”范遥道:
“这等大事,岂能空手相求?自当有所报答。”
鹿杖客大喜,只是深恐室外有人,不敢纵声大笑,突然
间一转念,又问:“然则我师弟何以会中十香软筋散之毒?这
毒药你从何处得来?”范遥道:“那还不容易?这毒药由令师
弟看管,他是好酒贪杯之人,饮到酣处,苦头陀难道会偷他
不到手么?”
鹿杖客再无疑惑,说道:“好!苦大师,兄弟结交了你这
个朋友,我决不卖你,盼你别再令我上这种恶当。”范遥指着
韩姬笑道:“下次如再有这般香艳的恶当,请鹿先生也安排个
圈套,给苦头陀钻钻,老衲欣然领受。”
两人相对一笑,心中却各自打着主意。鹿杖客在暗暗盘
算,眼前的难关过去后,如何出其不意的弄死这个恶头陀。范
遥心知鹿杖客虽暂受自己胁迫,但玄冥二老是何等身分,吃
了这个大亏岂肯就此罢休,只要他一安顿好韩姬,解开鹤笔
翁的穴道,立时便会找自己动手,但那时六派高手已经救出,
自己早拍拍屁股走路了。
范遥见鹿杖客迟迟不取解药,心想我若催促,他反会刁
难,便坐了下来,笑道:“鹿兄何不解开韩姬的穴道,大家一
起来喝几杯?灯下看美人,这等艳福几生才修得到啊!”
鹿杖客情知万安寺中人来人往,韩姬在此多耽一刻,便
多一分危险,当下取过鹿角杖,旋下了其中一根鹿角,取过
一只杯子,在杯中倒了些粉末,说道:“苦大师,你神机妙算,
兄弟甘拜下风,解药在此,便请取去。”范遥摇头道:“这么
一点儿药末,管得甚么用?”鹿杖客道:“别说要救两人,便
是六七个人也足够了。”范遥道:“你何必小气,便多赐一些
又何妨?老实说,阁下足智多谋,苦头陀深怕上了你的当。”
鹿杖客见他多要解药,突然起疑,说道:“苦大师,你要相救
的,莫非不是灭绝大师和令爱两人?”
范遥正要饰词解说,忽听得院子中脚步声响,七八人奔
了进来,只听一人说道:“脚印到了此处,难道韩姬竟到了万
安寺中?”鹿杖客脸上变色,抓起盛着解药的杯子,揣在怀里,
只道苦头陀在外伏下人手,一等取到解药,便即出卖自己。
范遥摇了摇手,叫他且莫惊慌,取过一条单被,罩在韩
姬身上,连头蒙住,又放下帐子,只听得院子中一人说道:
“鹿先生在家么?”范遥指指自己嘴巴,意思说自己是哑子,叫
鹿杖客出声答应。鹿杖客朗声道:“甚么事?”那人道:“王府
有一位姬人被歹徒所劫,瞧那歹徒的足印,是到万安寺来的。”
鹿杖客向范遥怒视一眼,意思是说:若非你故意栽赃,依
你的身手,岂能留下足迹?范遥咧嘴一笑,做个手势,叫他
打发那人,心中却想:“韦蝠王栽赃栽得十分到家,把足印从
王府引到了这里。”
鹿杖客冷笑道:“你们还不分头去找,在这里嚷嚷的干甚
么?”以他武功地位,人人对之极是忌惮,那人唯唯答应,不
敢再说甚么,立时分派人手,在附近搜查。鹿杖客知道这一
来,万安寺四下都有人严加追索,虽然料想他们还不敢查到
自己房里来,但要带韩姬出去藏在别处却无法办到了,不由
得皱起眉头,狠狠瞪着苦头陀。
范遥心念一动,低声道:“鹿兄,万安寺中有个好去处,
大可暂且收藏你这位爱宠,过得一天半日,外面查得松了,再
带出去不迟。”鹿杖客怒道:“除非藏在你的房里。”范遥笑道:
“这等美人藏在我的房中,老头陀未必不动心,鹿兄不喝醋
么?”鹿杖客问道:“那么你说是甚么地方?”范遥一指窗外的
塔尖,微微一笑。
鹿杖客聪明机警,一点便透,大拇指一翘,说道:“好主
意!”那宝塔是监禁六大派高手的所在,看守的总管便是鹿杖
客的大弟子乌旺阿普。旁人甚么地方都可疑心,决不会疑心
王爷爱姬竟会被劫到最是戒备森严的重狱之中。范遥低声道:
“此刻院子中没人,事不宜迟,立即动身。”将床上被单四角
提起,便将韩姬裹在其中,成为一个大包袱,右手提着,交
给鹿杖客。
鹿杖客心想你别要又让我上当,我背负韩姬出去,你声
张起来,那时人赃并获,还有甚么可说的,不禁脸色微变,竟
不伸手去接。范遥知道他的心意,说道:“为人为到底,送佛
送上天,苦头陀再替你做一次护花使者,又有何妨?谁叫我
有事求你呢?”说着负起包袱,推门而出,低声道:“你先走
把风,有人阻拦查问,杀了便是。”
鹿杖客斜身闪出,却不将背脊对正范遥,生怕他在后偷
袭。范遥反手掩上了门,负了韩姬,走向宝塔。
此时已是戌末,除了塔外的守卫武士,再无旁人走动。众
武士见到鹿杖客和范遥,一齐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站在一
旁。两人未到塔前,乌旺阿普得手下报知,已迎了出来,说
道:“师父,你老人家今日兴致好,到塔上坐坐么?”鹿杖客
点了点头,和范遥正要迈步进塔,忽然宝塔东首月洞门中走
出一个人来,却是赵敏。
鹿杖客作贼心虚,大吃一惊,只道赵敏亲自率人前来拿
他,当下只得硬着头皮,与苦头陀、乌旺阿普一齐上前参见。
昨晚张无忌这么一闹,赵敏却不知明教只来了三人,只
怕他们大举来袭,因此要亲自到塔上巡视,见到范遥在此,微
微一笑,说道:“苦大师,我正在找你。”范遥点了点头,丝
毫不动声色。赵敏道:“待会请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一下。”
范遥心中暗暗叫苦:“好容易将鹿杖客骗进了高塔,只待
下手夺到他的解药,大功便即告成,哪知道这小丫头却在这
时候来叫我。”要想找甚么借口不去,仓卒之间苦无善策,何
况他是假哑巴,想要推托,却又无法说话,情急生智,心想:
“且由鹿杖客去想法子。”当下指着手中包袱,向鹿杖客晃了
一晃。鹿杖客大吃一惊,肚里暗骂苦头陀害人不浅。
赵敏道:“鹿先生,苦大师这包裹里装着甚么?”鹿杖客
道:“嗯,嗯,是苦大师的铺盖。”赵敏奇道:“铺盖?苦大师
背着铺盖干甚么?”她噗哧一笑,说道:“苦大师嫌我太蠢,不
肯收这个弟子,自己卷铺盖不干了么?”范遥摇了摇头,右手
伸起来乱打了几个手势,心想:“一切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撒谎,
我做哑巴自有做哑巴的好处。”赵敏看不懂他的手势,只有眼
望鹿杖客,等他解说。
鹿杖客灵机一动,已有了主意,说道:“是这样的,昨晚
魔教的几个魔头来混闹,属下生怕他们其志不小……这个
……这个……说不定要到高塔中来救人。因此属下师兄弟和
苦大师决定住到高塔中来,亲自把守,以免误了郡主的大事。
这铺盖是苦大师的棉被。”
赵敏大悦,笑道:“我原想请鹿先生和鹤先生来亲自镇守,
只是觉得过于劳动大驾,不好意思出口。难得三位肯分我之
忧,那是再好没有了。有鹿鹤两位在这里把守,谅那些魔头
也讨不了好去,我也不必上塔去瞧了。苦大师你这就跟我去
罢。”说着伸手握住了范遥手掌。
范遥无可奈何,心想此刻若是揭破鹿杖客的疮疤,一来
于事无补,二来韩姬明明负在自己背上,未必能使赵敏相信,
只得将那个大包袱交了给鹿杖客。鹿杖客伸手接过,道:“苦
大师,我在塔上等你。”乌旺阿普道:“师父,让弟子来拿铺
盖罢。”鹿杖客笑道:“不用!是苦大师的东西,为师的要讨
好他,亲自给他背铺盖卷儿。”
范遥咧嘴一笑,伸手在包袱外一拍,正好打在韩姬的屁
股上。好在她已被点中了穴道,这一声惊呼没能叫出声来。但
鹿杖客已吓得脸如土色,不敢再多逗留,向赵敏一躬身,便
即负了韩姬入塔。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一进塔,立时便将
一条棉被换入包袱之中,倘若苦头陀向赵敏告密,他便来个
死不认帐。
二十七百尺高塔任回翔
范遥被赵敏牵着手,一直走出了万安寺,又是焦急,又
是奇怪,不知她要带自己到哪里去。赵敏拉上斗篷上的风帽,
罩住了一头秀发,悄声道:“苦大师,咱们瞧瞧张无忌那小子
去。”
范遥又是一惊,斜眼看她,只见她眼波流转,粉颊晕红,
却是七分娇羞,三分喜悦,决不是识穿了他机关的模样。他
心中大安,回忆昨晚在万安寺中她和张无忌相见的情景,哪
里是两个生死冤家的样子:一想到“冤家”两字,突然心念
一动:“冤家?莫非郡主对我教主暗中已生情意?”转念再想:
“她为甚么要我跟去,却不叫她更亲信的玄冥二老?是了,只
因我是哑巴,不会泄漏她的秘密。”当下点了点头,古古怪怪
的一笑。
赵敏嗔道:“你笑甚么?”范遥心想这个玩笑不能开,于
是指手划脚的做了几个手势,意思说苦头陀自当尽力维护郡
主周全,便是龙潭虎穴,也和郡主同去一闯。
赵敏不再多说,当先引路,不久便到了张无忌留宿的客
店门外。范遥暗暗惊讶:“郡主也真神通广大,立时便查到了
教主驻足的所在。”随着她走进客店。
赵敏向掌柜的道:“咱们找姓曾的客官。”原来张无忌住
店之时,又用了“曾阿牛”的假名。店小二进去通报。
张无忌正在打坐养神,只待万安寺中烟花射起,便去接
应,忽听有人来访,甚是奇怪,迎到客堂,见访客竟是赵敏
和范遥,暗叫:“不好,定是赵姑娘揭破了范右使的身分,为
此来跟我理论。”只得上前一揖,说道:“不知赵姑娘光临,有
失迎迓。”赵敏道:“此处非说话之所,咱们到那边的小酒家
去小酌三杯如何?”张无忌只得道:“甚好。”
赵敏仍是当先引路,来到离客店五间铺面的一家小酒家。
内堂疏疏摆着几张板桌,桌上插着一筒筒木筷。天时已晚,店
中一个客人也无。赵敏和张无忌相对而坐。范遥打手势说自
己到外堂喝酒。赵敏点了点头,叫店小二拿一只火锅,切三
斤生羊肉,打两斤白酒。
张无忌满腹疑团,心想她是郡主之尊,却和自己到这家
污秽的小酒家来吃涮羊肉,不知安排着甚么诡计。
赵敏斟了两杯酒,拿过张无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
“这酒里没安毒药,你尽管放心饮用便是。”张无忌道:“姑娘
召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赵敏道:“喝酒三杯,再说正事。
我先干为敬。”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张无忌拿起酒杯,火锅的炭火光下见杯边留着淡淡的胭
脂唇印,鼻中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这香气是从杯上
的唇印而来,还是从她身上而来,不禁心中一荡,便把酒喝
了。赵敏道:“再喝两杯。我知道你对我终是不放心,每一杯
我都先尝一口。”
张无忌知她诡计多端,确是事事提防,难得她肯先行尝
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层危险,可是接连喝了三杯她饮过的残
酒,心神不禁有些异样,一抬头,只见她浅笑盈盈,酒气将
她粉颊一蒸,更是娇艳万状。张无忌哪敢多看,忙将头转了
开去。
赵敏低声道:“张公子,你可知道我是谁?”张无忌摇了
摇头。赵敏道:“我今日跟你说了,我爹爹便是当朝执掌兵马
大权的汝阳王。我是蒙古女子,真名字叫作敏敏特穆尔。皇
上封我为绍敏郡主。‘赵敏’两字,乃是我自己取的汉名。”若
不是范遥早晨已经说过,张无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惊,但听
她居然将自己身分毫不隐瞒的相告,也颇出意料之外,只是
他不善作伪,并不假装大为惊讶之色。
赵敏奇道:“怎么?你早知道了?”张无忌道:“不,我怎
会知道?不过我见你以一个年轻姑娘,却能号令这许多武林
高手,身分自是非同寻常。”
赵敏抚弄酒杯,半晌不语,提起酒壶又斟了两杯酒,缓
缓说道:“张公子,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告我。要是我将
你那位周姑娘杀了,你待怎样?”
张无忌心中一惊,道:“周姑娘又没有得罪你,好端端的
如何要杀她?”赵敏道:“有些人我不喜欢,便即杀了,难道
定要得罪了我才杀?有些人不断得罪我,我却偏偏不杀,比
如是你,得罪我还不够多么?”说到这里,眼光中孕着的全是
笑意。
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赵姑娘,我得罪你,实是迫于
无奈。不过你赠药救了我的三师伯、六师叔,我总是很感激
你。”
赵敏笑道:“你这人当真有三分傻气。俞岱岩和殷梨亭之
伤,都是我部属下的手,你不怪我,反来谢我?”张无忌微笑
道:“我三师伯受伤已二十年,那时候你还没出世呢。”赵敏
道:“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属,也就是我的部属,那有甚么分
别?你别将话岔开去,我问你:要是我杀了你的周姑娘,你
对我怎样?是不是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我不知道。”
赵敏道:“怎会不知道?你不肯说,是不是?”
张无忌道:“我爹爹妈妈是给人逼死的。逼死我父母的,
是少林派、华山派、崆峒派那些人。我后来年纪大了,事理
明白得多了,却越来越是不懂: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妈
妈?不该说是空智大师、铁琴先生这些人;也不该说是我的
外公、舅父;甚至于,也不该是你手下的那阿二、阿三、玄
冥二老之类的人物。这中间阴错阳差,有许许多多我想不明
白的道理。就算那些人真是凶手,我将他们一一杀了,又有
甚么用?我爹爹妈妈总是活不转来了。赵姑娘,我这几天心
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都做朋
友,岂不是好?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也不要杀人害人。”
这一番话,他在心头已想了很久,可是没对杨逍说,没
对张三丰说,也没对殷梨亭说,突然在这小酒家中对赵敏说
了出来,这番言语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
赵敏听他说得诚恳,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
倘若是我,那可办不到。要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
但杀他满门,连他亲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识的人,我个个要
杀得干干净净。”张无忌道:“那我定要阻拦你。”赵敏道:
“为甚么?你帮助我的仇人么?”张无忌道:“你杀一个人,自
己便多一分罪孽。给你杀了的人,死后甚么都不知道了,倒
也罢了,可是他的父母子女、兄弟妻子可有多伤心难受?你
自己日后想起来,良心定会不安。我义父杀了不少人,我知
道他嘴里虽然不说,心中却是非常懊悔。”
赵敏不语,心中默默想着他的话。
张无忌问道:“你杀过人没有?”赵敏笑道:“现下还没有,
将来我年纪大了,要杀很多人。我的祖先是成吉斯汗大帝,是
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这些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
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业呢。”她
斟一杯酒,自己喝了,说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话。”
张无忌道:“你要是杀了周姑娘,杀了我手下任何一个亲
近的兄弟,我便不再当你是朋友,我永远不跟你见面,便见
了面也永不说话。”赵敏笑道:“那你现下当我是朋友么?”
张无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块儿喝酒了。
唉!我只觉得要恨一个人真难。我生平最恨的是那个混元霹
雳掌成昆,可是他现下死了,我又有些可怜他,似乎倒盼望
他别死似的。”
赵敏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里怎样想?你心中一定
说:谢天谢地,我这个刁钻凶恶的大对头死了,从此可免了
我不少麻烦。”
张无忌大声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一点也不。韦
蝠王这般吓你,要在你脸上划几条刀痕,我后来想想,很是
担心。”
赵敏嫣然一笑,随即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张无忌道:“赵姑娘,你别再跟我们为难了,把六大派的
高手都放了出来,大家欢欢喜喜的做朋友,岂不是好?”赵敏
喜道:“好啊,我本来就盼望这样。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鼎,
你去跟他们说,要大家归降朝廷。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个
人都有封赏。”
张无忌缓缓摇头,说道:“我们汉人都有个心愿,要你们
蒙古人退出汉人的地方。”
赵敏霍地站起,说道:“怎么?你竟说这种犯上作乱的言
语,那不是公然反叛么?”
张无忌道:“我本来就是反叛,难道你到此刻方知?”
赵敏向他凝望良久,脸上的愤怒和惊诧慢慢消退,显得
又是温柔,又是失望,终于又坐了下来,说道:“我早就知道
了,不过要听你亲口说了,我才肯相信那是千真万确,当真
无可挽回。”这几句话说得竟是十分凄苦。
张无忌心肠本软,这时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难过,几乎
便欲冲口而出:“我听你的话便是。”但这念头一瞬即逝,立
即把持住心神,可是也想不出甚么话来劝慰。
两人默默对坐了好一会。张无忌道:“赵姑娘,夜已深了,
我送你回去罢。”赵敏道:“你连陪我多坐一会儿也不愿么?”
张无忌忙道:“不!你爱在这里饮酒说话,我便陪你。”赵敏
微微一笑,缓缓的道:“有时候我自个儿想,倘若我不是蒙古
人,又不是甚么郡主,只不过是像周姑娘那样,是个平民家
的汉人姑娘,那你或许会对我好些。张公子,你说是我美呢,
还是周姑娘美?”
张无忌没料到她竟会问出这句话来,心想毕竟番邦女子
性子直率,口没遮拦,灯光掩映之下,但见她娇美无限,不
禁脱口而出:“自然是你美。”
赵敏伸出右手,按在他手背之上,眼光中全是喜色,道:
“张公子,你喜不喜欢常常见见我,倘若我时时邀你到这儿来
喝酒,你来不来?”
张无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心中怦怦而动,定
了定神,才道:“我在这儿不能多耽,过不几天,便要南下。”
赵敏道:“你到南方去干甚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不
说你也猜得到,说了出来,又惹得你生气……”
赵敏眼望窗外的一轮皓月,忽道:“你答应过我,要给我
做三件事,总没忘了罢?”张无忌道:“自然没忘。便请姑娘
即行示下,我尽力去做。”
赵敏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脸,说道:“现下我只想到了
第一件事。我要你伴我去取那柄屠龙刀。”
张无忌早就猜到,她要自己做那三件事定然极不好办,却
万万没想到第一件事便是这个天大的难题。
赵敏见他大有难色,道:“怎么?你不肯么?这件事可并
不违背侠义之道,也不是你无法办到的。”张无忌心想:“屠
龙刀在我义父手上,江湖上众所周知,那也不用瞒她。”便道:
“屠龙刀是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之物。我岂能背叛义父,取
刀给你?”赵敏道:“我不是要你去偷去抢、去拐去骗,我也
不是真的要了这把刀。我只要你去向你义父借来,给我把玩
一个时辰,立刻便还给他。你们是义父义子,难道向他借一
个时辰,他也不肯?借来瞧瞧,既不是吞没他的,又不是用
来谋财害命,难道也违背侠义之道了?”张无忌道:“这把刀
虽然名闻武林,其实也没甚么看头,只不过特别沉重些、锋
利些而已。”
赵敏道:“说甚么‘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
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剑是在我手中,我定要
瞧瞧那屠龙刀是甚么模样。你若不放心,我看刀之时,你尽
可站在一旁。凭着你的本领,我决不能强占不还。”
张无忌寻思:“救出了六大派高手之后,我本是要立即动
身去迎归义父,请他老人家担任教主大位。赵姑娘言明借刀
看一个时辰,虽然难保她没有甚么诡计,可是我全神提防,谅
她也不能将刀夺了去。只是义父曾说,屠龙刀之中,藏着一
件武功绝学的大秘密。义父双眼未盲之时已得宝刀,以他的
聪明才智,始终参详不出,这赵姑娘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岂
能有何作为?何况我和义父一别十年,说不定他在孤岛之上,
已参透了宝刀的秘密。”
赵敏见他沉吟不答,笑道:“你不肯,那也由得你。我可
要另外叫你做一件事,那却难得多了。”
张无忌知道这女子十分刁猾厉害,倘若另外出个难题,自
己决计办不了,忙道:“好,我答应去给你借屠龙刀。但咱们
言明在先,你只能借看一个时辰,倘若意图强占,我可决不
干休。”赵敏笑道:“是了。我又不会使刀,重甸甸的要来干
么?你便恭恭敬敬的送给我,我也不希罕呢。你甚么时候动
身去取?”张无忌道:“这几天就去。”赵敏道:“那再好也没
有了。我去收拾收拾,你甚么时候动身,来约我便是。”
张无忌又是一惊,道:“你也同去?”赵敏道:“当然啦。
听说你义父是在海外孤岛之上,要是他不肯归来,难道要你
万里迢迢的借了刀来,给我瞧上一个时辰,再万里迢迢的送
去,又万里迢迢的归来?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张无忌想起北海中波涛的险恶,茫茫大洋之中,能否找
得到冰火岛已十分渺茫,若要来来去去的走上三次不出岔子,
那可是半点把握也没有,她说得不错,义父在冰火岛上一住
二十年,未必肯以垂暮之年,重归中土,说道:“大海中风波
无情,你何必去冒这个险?”
赵敏道:“你冒得险,我为甚么便不成?”张无忌踌躇道:
“你爹爹肯放你去吗?”赵敏道:“爹爹叫我统率江湖群豪,这
几年来我往东到西,爹爹从来就没管我。”
张无忌听到“爹爹叫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句话,心中一
动:“我到冰火岛去迎接义父,不知何年何月方归。倘若那是
她的调虎离山之计,乘我不在,便大举对付本教,倒是不可
不防,若是和她同往,她手下人有所顾忌,便可免了我的后
顾之忧。”于是点头道:“好,我出发之时,便来约你。”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窗外红光闪亮,跟着喧哗之声大
作,从远处隐隐传了过来。
赵敏走到窗边一望,惊道:“啊哟,万安寺的宝塔起火!
苦大师,苦大师,快来。”连叫数声,苦头陀竟不现身。她走
到外堂,不见苦头陀的踪影,问那掌柜时,却说那个头陀一
到便走,并没停留,早已去得久了。赵敏大是诧异,忽然想
到先前他那古里古怪的一笑,不禁满脸都是红晕,低下头来
向张无忌偷瞧了一眼。
张无忌见火头越烧越旺,深怕大师伯等功力尚未恢复,竟
被烧死在高塔之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