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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19

她听得张无忌脚步之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张无忌

道:“赵姑娘,在下向你讨几棵花草。”也不等她答话,左足

一点,从池塘岸畔跃向水阁,身子平平飞渡,犹如点水蜻蜓

一般,双手已将水中七八株像水仙般的花草尽数拔起。正要

踏上水阁,只听得嗤嗤声响,几枚细微的暗器迎面射到,张

无忌右手袍袖一拂,将暗器卷入衣袖,左袖拂出,攻向赵敏。

赵敏斜身相避,只听得呼呼风响,桌上茶壶、茶杯、果

碟等物齐被袖风带出,越过池塘,摔入花木,片片粉碎。张

无忌身子站定,看手中花草时,见每棵花的根部都是深紫色

的长须,一条条须上生满了珍珠般的小球,碧绿如翡翠,心

中大喜,知解药已得,当即揣入怀内,说道:“多谢解药,告

辞!”

赵敏笑道:“来时容易去时难!”掷去书卷,双手顺势从

书中抽出两柄薄如纸、白如霜的短剑,直抢上来。

张无忌挂念殷天正众人的伤势,不愿恋战,右袖拂出,钉

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针齐向她射去。赵敏斜身闪出水阁,右足

在台阶上一点,重行回入,就这么一出一进,十余枚金针都

落入了池塘。张无忌赞道:“好身法!”眼见她左手前,右手

后,两柄短剑斜刺而至,心想:“这丫头心肠如此毒辣,倘若

我不是练过九阳神功,读过王难姑的‘毒经’,今日明教已不

明不白的倾覆在她手中。”双手探出,挟手便去夺她短剑。

赵敏皓腕倏翻,双剑便如闪电般削他手指。张无忌这一

夺竟然无功,心下暗奇,但他神功变幻,何等奥妙,虽没夺

下短剑,手指拂处,已拂中了她双腕穴道。她双剑再也拿捏

不住,乘势掷出,张无忌头一侧,登登两响,两柄短剑都钉

在水阁的木柱之上,余劲不衰,兀自颤动。张无忌心头微惊,

以武功而论,她还远不到杨逍、殷天正、韦一笑等人的地步,

但机警灵敏,变招既快且狠,双剑虽然把捏不住,仍要脱手

伤人,若以为她兵刃非脱手不可,已不足为患,躲避迟得一

瞬,不免命丧剑底。

赵敏双剑出手,右腕翻处,抓住套着倚天剑剑鞘的木剑,

却不拔剑出鞘,挥鞘往张无忌腰间砸来。张无忌左手食中两

指疾点她左肩“肩贞穴”,待她侧身相避,右手探出,乾坤大

挪移心法岂能再度无功,已将木剑挟手夺过。

赵敏站稳脚步,笑吟吟的道:“张公子,你这是甚么功夫?

便是乾坤大挪移神功么?我瞧也平平无奇。”张无忌左掌摊开,

掌中一朵珠花轻轻颤动,正是她插在鬓边之物。

赵敏脸色微变,张无忌摘去鬓边珠花,她竟丝毫不觉,倘

若当他摘下珠花之时,顺手在她左边太阳穴上一戳,这条小

命儿早已不在了。她随即宁定,淡然一笑,说道:“你喜欢我

这朵珠花,送了给你便是,也不须动手强抢。”

张无忌倒给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左手一扬,将珠花掷

了过去,说道:“还你!”转身便出水阁。

赵敏伸手接住珠花,叫道:“且慢!”张无忌转过身来,只

听她笑道:“你何以偷了我珠花上两粒最大的珍珠?”张无忌

道:“胡说八道,我没功夫跟你说笑。”赵敏将珠花高高举起,

正色道:“你瞧,可不是少了两粒珍珠么?”

张无忌一瞥之下,果见珠花中有两根金丝的顶上没了珍

珠,料知她是故意摘去,想引得自己走近身去,又施诡计,只

哼了一声,不加理会。

赵敏手按桌边,厉声说道:“张无忌,你有种就走到我身

前三步之地。”

张无忌不受她激,说道:“你说我胆小怕死,也由得你。”

说着又跨下了两步台阶。

赵敏见激将之计无效,花容变色,惨然道:“罢啦,罢啦。

今日我栽到了家,有何面目去见我师父?”反手拔下钉在柱上

的一柄短剑,叫道:“张教主,多谢你成全!”

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白光一闪,她已挺短剑往自己胸

口插落。张无忌冷笑道:“我才不上你……”下面那“当”字

还没说出,只见短剑当真插入了她胸口,她惨呼一声,倒在

桌边。张无忌这一惊着实不小,哪料到她居然会如此烈性,数

招不胜,便即挥剑自戕,心想这一剑若非正中心脏,或有可

救,当即转身,回来看她伤势。

他走到离桌三步之处,正要伸手去扳她肩头,突然间脚

底一软,登时空了,身子直堕下去。他暗叫不好,双手袍袖

运气下拂,身子在空中微微一停,伸掌往桌边击去,这掌只

要击中了,便能借力跃起,不致落入脚底的陷阱。哪知赵敏

自杀固然是假,这着也早已料到,右掌运劲挥出,不让他手

掌碰到桌子。

这几下兔起鹘落,直是瞬息间之事,双掌一交,张无忌

身子已落下了半截,百忙中手腕疾翻,抓住了赵敏右手的四

根手指。她手指滑腻,立时便要溜脱,但张无忌只须有半分

可资着力之处,便有腾挪余地,手臂暴长,已抓住了她上臂,

只是他下堕之势甚劲,一拉之下,两人一齐跌落。眼前一团

漆黑,身子不住下堕,但听得拍的一响,头顶翻板已然合上。

这一跌下,直有四五丈深,张无忌双足着地,立即跃起,

施展“壁虎游墙功”游到陷阱顶上,伸手去推翻板。触手坚

硬冰凉,竟是一块巨大的铁板,被机括扣得牢牢地。他虽具

乾坤大挪移神功,但身悬半空,不似站在地下那样可将力道

挪来移去,一推之下,铁板纹丝不动,身子已落了下来。

赵敏格格笑道:“上边八根粗钢条扣住了,你人在下面,

力气再大,又怎推得开?”

张无忌恼她狡狯奸诈,不去理她,在陷阱四壁摸索,寻

找脱身之计。四壁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十分光滑,坚硬异常。

赵敏笑道:“张公子,你的‘壁虎游墙功’当真了得。这

陷阱是纯钢所铸,打磨得滑不留手,连细缝也没一条,你居

然游得上去,嘻嘻,嘿嘿!”

张无忌怒道:“你也陪我陷身在这里,有甚么好笑?”突

然想起:“这丫头奸滑得紧,这陷阱中必有出路,别要让她独

自逃了出去。”当即上前两步,抓住了她手腕。赵敏惊道:

“你干甚么?”张无忌道:“你别想独个儿出去,你要活命,乘

早开了翻板。”

赵敏笑道:“你慌甚么?咱们总不会饿死在这里。待会他

们寻我不见,自会放咱们出去。最担心的是,我手下人若以

为我出庄去了,那就糟糕。”

张无忌道:“这陷阱之中,没有出路的机括么?”赵敏笑

道:“瞧你生就一张聪明面孔,怎地问出这等笨话来?这陷阱

又不是造来自己住着好玩的。那是用以捕捉敌人的,难道故

意在里面留下开启的机括,好让敌人脱身而出么?”

张无忌心想倒也不错,说道:“有人落入陷阱,外面岂能

不知?你快叫人来打开翻板。”赵敏道:“我的手下人都派出

去啦,你刚才见到水阁中另有旁人没有?明天这时候,他们

便回来了。你不用心急,好好休息一会,刚才吃过喝过,也

不会就饿了。”

张无忌大怒,心想:“我多待一会儿不要紧,可是外公他

们还有救么?”五指一紧,使上了二成力,喝道:“你不立即

放我出去,我先杀了你再说。”赵敏笑道:“你杀了我,那你

就永远别想出这钢牢了。喂,男女授受不亲,你握着我手干

么?”

张无忌被她一说,不自禁的放脱了她手腕,退后两步,靠

壁坐下。这钢牢方圆不过数尺,两人最远也只能相距一步,他

又是忧急,又是气恼,闻到她身上的少女气息,加上怀中的

花香,不禁心神一荡,站起身来,怒道:“我明教众人和你素

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何故处心积虑,要置我们个个于死地?”

赵敏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既然问起,待我从头说

来。你可知我是谁?”

张无忌一想不对,虽然颇想知道这少女的来历和用意,但

若等她从头至尾的慢慢说来,殷天正等人已然毒发毙命,何

况怎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倘若她捏造一套谎话来胡说八道一

番,枉然耗费时刻,眼前更无别法,只有逼她叫人开启翻板,

便道:“我不知道你是谁,这当儿也没功夫听你说。你到底叫

不叫人来放我?”赵敏道:“我无人可叫。再说,在这里大喊

大叫,上面也听不见。你若不信,不妨喊上几声试试。”

张无忌怒极,伸左手去抓她手臂。赵敏惊叫一声,出手

撑拒,早被点中了胁下穴道,动弹不得。张无忌左手扠住她

咽喉,道:“我只须轻轻使力,你这条性命便没了。”这时两

人相距极近,只觉她呼吸急促,吐气如兰,张无忌将头仰起,

和她脸孔离开得远些。

赵敏突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泣道:“你欺侮我,你欺

侮我!”

这一着又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一愕之下,放开了左手,说

道:“我又不是想欺侮你,只是要你放我出去。”赵敏哭道:

“我又不是不肯,好,我叫人啦!”提高嗓子,叫道:“喂,喂!

来人哪!把翻板开了,我落在钢牢中啦。”她不断叫喊,外面

却毫无动静。赵敏笑道:“你瞧,有甚么用?”

张无忌气恼之极,说道:“也不羞!又哭又笑的,成甚么

样子?”赵敏道:“你自己才不羞!一个大男人家,却来欺侮

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比十个

男子汉还要厉害。”赵敏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

愧不敢当。”

张无忌心想事势紧急,倘若不施辣手,明教便要全军覆

没,一咬牙,伸过手去,嗤的一声,将她裙子撕下了一片。赵

敏以为他忽起歹念,这才真的惊惶起来,叫道:“你……你做

甚么?”张无忌道:“你若决定要放我出去,那便点头。”赵敏

道:“为甚么?”

张无忌不去理她,吐些唾液将那片绸子浸湿了,说道:

“得罪了,我这是迫不得已。”当下将湿绸封住了她口鼻。赵

敏立时呼吸不得,片刻之间,胸口气息窒塞,说不出的难过。

她却也真硬气,竟是不肯点头,熬到后来,身子扭了几下,晕

了过去。

张无忌一搭她手腕,只觉脉息渐渐微弱,当下揭开封住

她口鼻的湿绸。过了半晌,赵敏悠悠醒转,呻吟了几声。张

无忌道:“这滋味不大好受罢?你放不放我出去?”赵敏恨恨

的道:“我便再昏晕一百次,也是不放,要么你就干脆杀了我。”

伸手抹抹口鼻,呸了几声,说道:“你的唾沫,呸!臭也臭死

了!”

张无忌见她如此硬挺,一时倒是束手无策,又僵持片刻,

心下焦急,说道:“我为了救众人性命,只好动粗了,无礼莫

怪。”抓起她左脚,扯脱了她的鞋袜。赵敏又惊又怒,叫道:

“臭小子,你干甚么?”张无忌不答,又扯脱了她右脚鞋袜,伸

双手食指点在她两足掌心的“涌泉穴”上,运起九阳神功,一

股暖气便即在“涌泉穴”上来回游走。

“涌泉穴”在足心陷中,乃“足少阴肾经”的起端,感觉

最是敏锐,张无忌精通医理,自是明晓。平时儿童嬉戏,以

手指爬搔游伴足底,即令对方周身酸麻,此刻他以九阳神功

的暖气擦动她“涌泉穴”,比之用羽毛丝发搔痒更加难当百倍。

只擦动数下,赵敏忍不住格格娇笑,想要缩脚闪避,苦于穴

道被点,怎动弹得半分?这份难受远甚于刀割鞭打,便如几

千万只跳蚤同时在五脏六腑、骨髓血管中爬动咬啮一般,只

笑了几声,便难过得哭了出来。

张无忌忍心不理,继续施为。赵敏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

跳了出来,连周身毛发也痒得似要根根脱落,骂道:“臭小子

……贼……小子,总有一天,我……我将你千刀……千刀万

剐……好啦,好啦,饶……饶了我罢……张……张公子……

张教……教主……呜呜……呜呜……”张无忌道:“你放不放

我?”赵敏哭道:“我……放……快……停手……”

张无忌这才放手,说道:“得罪了!”在她背上推拿数下,

解开了她穴道。

赵敏喘了一口长气,骂道:“贼小子,给我着好鞋袜!”张

无忌拿起罗袜,一手便握住她左足,刚才一心脱困,意无别

念,这时一碰到她温腻柔软的足踝,心中不禁一荡。赵敏将

脚一缩,羞得满面通红,幸好黑暗中张无忌也没瞧见,她一

声不响的自行穿好鞋袜,在这一霎时之间,心中起了异样的

感觉,似乎只想他再来摸一摸自己的脚。却听张无忌厉声喝

道:“快些,快些!快放我出去。”

赵敏一言不发,伸手摸到钢壁上刻着的一个圆圈,倒转

短剑剑柄,在圆圈中忽快忽慢、忽长忽短的敲击七八下,敲

击之声甫停,豁喇一响,一道亮光从头顶照射下来,那翻板

登时开了。这钢壁的圆圈之处有细管和外边相连,她以约定

的讯号敲击,管机关的人便立即打开翻板。

张无忌没料到说开便开,竟是如此直捷了当,不由得一

愕,说道:“咱们走罢!”赵敏低下了头,站在一边,默不作

声。张无忌想起她是一个女孩儿家,自己一再折磨于她,好

生过意不去,躬身一揖,说道:“赵姑娘,适才在下实是迫于

无奈,这里跟你谢罪了。”赵敏索性将头转了过去,向着墙壁,

肩头微微耸动,似在哭泣。

她奸诈毒辣之时,张无忌跟她斗智斗力,殊无杂念,这

时内愧于心,又见她背影婀娜苗条,后颈中肌肤莹白胜玉,秀

发蓬松,不由得微起怜惜之意,说道:“赵姑娘,我走了,张

某多多得罪。”赵敏的背脊微微扭了一下,仍是不肯回过头来。

张无忌不敢再行耽搁,又即施展“壁虎游墙功”一路游

上,待到离那陷阱之口尚有丈余,右足在钢壁上一点,冲天

窜出,袍袖一拂,护住头脸,生怕有人伏在阱口突加偷袭。身

子尚未落下,游目四望,水阁中不见有人。他不愿多生事端,

越过围墙,抄小径奔回明教群豪停歇之处。眼见夕阳在山,刚

才在陷阱中已耽了大半个时辰,不知殷天正等性命如何,心

中忧急,奔得更快,不多时已离原处不远,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大队蒙古骑兵奔驰来去,将明教群豪围在中间,众

元兵弯弓搭箭,一箭箭向人圈中射去。张无忌心想:“本教首

领人物一齐中毒,无人发号施令,如何抵挡得住大队敌兵的

围攻?”脚下加快,抢上前去。

刚奔到近处,只听得人丛中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

“锐金旗攻东北方,洪水旗至西南方包抄。”正是小昭的声音。

她呼喝之声甫歇,明教中一队白旗教众向东北方冲杀过去,一

队黑旗教众兜至西南包抄。元兵分队抵敌,突然间黄旗的厚

土旗、青旗的巨木旗教众从中间并肩杀出,犹似一条黄龙、一

条青龙卷将出来。元兵阵脚被冲,一阵大乱,当即退后。

张无忌几个起落,已奔到教众身前,众人见教主回转,齐

声呐喊,精神大振。张无忌见殷天正、杨逍、周颠等人以及

五行旗的正副掌旗使都团团坐在地下,小昭却手执小旗,站

在土丘上指挥教众御敌。五行旗、天鹰旗各路教众都是武艺

高强之士,只是首领中毒,登时乱了,但一经小昭以八卦之

术布置守御,元兵竟久攻不进。

小昭喜叫:“张公子,你来指挥。”张无忌道:“我不成。

还是你指挥得好。待我去冲杀一阵,杀他几个带兵的军官。”

只听得飕飕数声,几枝箭向他射了过来,张无忌从教众手里

接过一枝长矛,将来箭一一拨落,手臂一振,那长矛便如一

枝箭飞了出去,在一名元兵百夫长身上穿胸而过,将他钉在

地下。众元兵大声叫喊,又退出了数十步。

突听得号角呜呜响动,十余骑奔驰而至。张无忌见当先

是赵敏手下的“神箭八雄”,不禁眉头微蹙,暗想:“这八人

箭法太强,若任得他们发箭,只怕众弟兄损伤非小,须得先

下手为强!”

却见那“神箭八雄”中为首的赵一伤摇动一根金色龙头

短杖,叫道:“主人有令,立即收兵。”带兵的元兵千夫长大

声叫了几句蒙古话,众元兵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钱二败端着一只托盘,下马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道:

“我家主人请教主收下留念。”张无忌一看,只见托盘中铺着

一块黄色锦缎,缎上放着一只黄金盒子,镂刻得极是精致。张

无忌也不怕他弄甚么鬼,伸手拿了。钱二败躬身行礼,倒退

三步,转身上马而去。

张无忌将黄金盒子顺手交给了小昭,他挂念着众人病势,

也无暇去看盒中是何物事,当即从怀中取出花来,命人取过

清水,捏碎深紫色的根须和碧绿小球茎,调入清水,分别给

殷天正、杨逍以及五行旗各正副掌旗使等人服下。这一役中,

凡是赴水阁饮宴之人,除了张无忌因有九阳神功护体、诸毒

不侵之外,所有明教首脑,无不中毒。只是杨不悔陪着殷梨

亭在外,小昭及诸教众在厢厅中饮食,各人遵从教主号令,于

各物沾口之前均悄悄以银针试过,倒是没有中毒。

解毒之物甚是对症,不到个半时辰,群豪体内毒性消解,

不再头晕眼花,只是周身乏力而已,当即问起中毒和解药的

原委。

张无忌叹道:“咱们已然处处提防,酒水食物之中有无毒

药,我当可瞧得出来。岂知那赵姑娘下毒的心机直是匪夷所

思。这种水仙模样的花叫作‘醉仙灵芙’,虽然极是难得,本

身却无毒性。这柄假倚天剑乃是用海底的‘奇鲮香木’所制,

本身也是无毒,可是这两股香气混在一起,便成剧毒之物了。”

周颠拍腿叫道:“都是我不好,谁叫我手痒,去拔出这倚

天剑来瞧他妈的劳什子。”张无忌道:“她既处心积虑的设法

陷害,周兄便不去动剑,她也会差人前来拔剑下毒,那是防

不了的。”周颠道:“走!咱们一把火去把那绿柳山庄烧了!”

他刚说了那句话,只见来路上黑烟冲天而起,红焰闪动,

正是绿柳山庄起火。

群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心中同时转着一个念头:

“这赵姑娘事事料敌机先,早就算到咱们毒解之后,定会前去

烧庄,她便先行放火将庄子烧了。此人年纪虽轻,又是个女

流之辈,却实是劲敌。”

周颠拍腿叫道:“她烧了庄子便怎地?咱们还是赶去,追

杀她个落花流水。”杨逍道:“她既连庄子都烧了,自是事事

有备,料想未必能追赶得上。”周颠道:“杨兄,你的武功也

还罢了,讲到计谋,总算比周颠稍胜半筹。”杨逍笑道:“岂

敢,岂敢!周兄神机妙算,小弟如何能及?”张无忌笑道:

“两位不必太谦。咱们这次没受多大损伤,只十三四位弟兄受

了箭伤,也算是天幸,这就赶路罢。”

群豪在道上请问张无忌,如何能想到各人中毒的原因。张

无忌道:“我记得‘毒经’中有一条说道:‘奇鲮香木’如与

芙蓉一类花香相遇,往往能使人沉醉数日,以该花之球茎和

水而饮可解。如不即行消解,毒性大损心肺。这‘醉仙灵

芙’的性子比之寻常芙蓉更是厉害。因此我要叫各位不可运

息用功。否则花香侵入各处经脉,实有性命之忧。”

韦一笑道:“想不到小昭这小丫头居然建此奇功,若不是

她在危急之际挺身而出,大伙儿死伤必重。”杨逍本来认定小

昭乃敌人派来卧底,但今日一役,她却成了明教的功臣,实

令他大出意料之外,一时也想不出其中原由。

众人沿途谈论赵敏的来历,谁都摸不着端倪。张无忌将

双双跌入陷阱、自己搔她脚底脱困等情隐去不说,虽然心中

无愧,但当众谈论,总觉难以启齿。

当晚众人一早投客店歇宿,大队人众分别在庙宇祠堂等

处借宿。小昭倒了脸水,端到张无忌房中。张无忌道:“小昭,

你今日建此奇功,以后不用再做这些丫头的贱役了。”小昭嫣

然一笑,道:“我服侍你很是高兴,哪又是甚么贱役不贱役了?”

待他盥洗已毕,将那只黄金盒子取了出来,道:“不知盒中有

没藏着毒虫毒药、毒箭暗器之类?”

张无忌道:“不错,该当小心才是。”将盒子放在桌上,拉

着她走得远远地,取出一枚铜钱,挥手掷出,叮的一声响,打

在金盒子的边缘,那盒盖弹了开来,并无异状。他走近看时,

只见盒中装的是一朵珠花,兀自微微颤动,正是他从赵敏鬓

边摘下来过的,赵敏所除去的两粒大珠已重行穿在金丝之上。

他不由得呆了,想不出她此举是何用意。

小昭笑道:“公子,这位赵姑娘可对你好得很啊,巴巴的

派人来送你这么贵重的一朵珠花。”张无忌道:“我是男子汉,

要这种姑娘们的首饰何用?小昭,你拿去戴罢。”小昭连连摇

手,笑道:“那怎么成?人家对你一片情意,我怎么敢收?”

张无忌左手三指拿着珠花,笑道:“着!”珠花掷出,手

势不轻不重,刚好插在小昭的头发上,珠花下的金针却没碰

到她肌肤。小昭伸手想去摘下来,张无忌摇手道:“难道我送

你一点玩物也不成么?”小昭双颊红晕,低声道:“那可多谢

啦。就怕小姐见了生气。”

张无忌道:“今日你干了这番大事,杨左使父女哪能对你

再存甚么疑心?”小昭满心欢喜,说道:“我见你去了很久不

回来,心中急得甚么似的,又见鞑子来攻,不知怎样,忽然

大着胆子呼喝起来。这时候自己想想,当真害怕。公子,请

你跟五行旗和天鹰旗的各位爷们说说,小昭大胆妄为,请他

们不可见怪。”张无忌微笑道:“他们多谢你还来不及呢,怎

会见怪?”

不一日来到河南境内。其时天下大乱,四方群雄并起,蒙

古官兵的盘查更加严紧。明教大队人马,成群结队的行走不

便,分批到嵩山脚下会齐,这才同上少室山。由巨木旗掌旗

使闻苍松持了张无忌等人的名帖,投向少林寺去。

张无忌知道此次来少林问罪,虽然不欲再动干戈,但结

果如何,殊难逆料,倘若少林僧人竟蛮不讲理的要动武,明

教却也不得不起而应战,当下传了号令,各首领先行入寺,五

行旗和天鹰旗下各路教众,分批络绎而来,在寺外四下守候,

若听得自己三声清啸,便即攻入接应。诸教众接令,分头而

去。

过不多时,寺中一名老年的知客僧随同闻苍松迎下山来,

说道:“本寺方丈和诸长老闭关静修,恕不见客。”群豪一听,

尽皆变色。

周颠怒道:“这位是明教教主,亲自来少林寺拜山,老和

尚们居然不见,未免忒也托大。”那知客僧低首垂眉,满脸愁

苦之色,说道:“不见!”

周颠大怒,伸手去抓他胸口衣服,说不得举手挡开,说

道:“周兄不可莽撞。”彭莹玉道:“方丈既是坐关,那么我们

见见空智、空性两位神僧,也是一样。”哪知客僧双手合十,

冷冰冰的道:“不见。”彭莹玉道:“那么达摩堂首座呢?罗汉

堂首座呢?”那知客僧仍是爱理不理的道:“不见!”

殷天正犹如霹雳般一声大喝:“到底见是不见?”双掌排

山倒海般推出,轰隆一声,将道旁的一株大松树推为两截,上

半截连枝带叶,再带着三个乌鸦巢,垮喇喇的倒将下来。那

知客僧至此始有惧色,说道:“各位远道来此,本当礼接,只

是诸位长老尽在坐关,各位下次再来罢!”说着合十躬身,转

身去了。

韦一笑身形一晃,已拦在他身前,说道:“大师上下如何

称呼?”那知客僧道:“小僧法名,不说也罢。”韦一笑伸手在

他肩头轻拍两下,笑道:“很好,很好!你擅说‘不见’两字,

原来是不见大师,是空见神僧的师兄。只不知阎罗王招请佛

驾,你‘不见神僧’见是不见?”那知客僧被他这么一拍,一

股冷气从肩头直传到心口,全身立时寒战,牙齿互击,格格

作响。他强自忍耐,侧身从韦一笑身旁走过,一路不停的抖

索,踉跄上山。韦一笑道:“这傢伙带艺投师,身上内功不是

少林派的。”

张无忌当即想起了圆真,心想带艺投师之事,少林派中

甚是寻常,说道:“韦蝠王拍了他这两下寒冰绵掌,他师祖、

师父焉能置之不理?咱们上去,瞧大和尚们是否当真不见?”

众人料想一场恶斗已然难免,少林派素来是武林中的泰山北

斗,千年来江湖上号称“长胜不败门派”,今日这一场大战,

且看明教和少林派到底谁强谁弱。各人精神百倍,快步上山,

想到少林寺中高手如云,眼前这一大战,激烈处自是非同小

可。

不到一盏茶时分,已到了寺前的石亭。张无忌想起昔年

随太师父上山,在这亭中和少林派三大神僧相见,今日重来,

虽然前后不过数年,但昔年是个瘦骨伶仃的病童,今日却是

明教教主之尊,缅怀旧事,当真是恍若隔世。

只见那石亭有两根柱子断折了,亭中的石桌也掀倒在地。

说不得笑道:“少林和尚好勇斗狠,这两根柱子是新断的,多

半前几天刚跟人打过了一场大架,还来不及修理。”周颠道:

“待会大战得胜之后,咱们将这亭子一古脑儿的拆了。”

群豪在亭中等候,料想寺中必有大批高手出来,决当先

礼后兵,责问何以对殷梨亭如此痛下毒手,众僧若是蛮不讲

理,那时只好动武。岂知等了半天,寺中竟全无动静。

又过一会,遥见一行人从寺后奔向后山,远远望去,约

有四五十人。彭莹玉道:“哼,他们在调兵遣将,四下埋伏。”

张无忌道:“进寺去!”当下杨逍、韦一笑在左,殷天正、

殷野王在右,铁冠道人、彭莹玉、周颠、说不得四散人在后,

拥着张无忌进了寺门。来到大雄宝殿,但见佛像前的供桌倒

在一旁,香炉也掉在地下,满地都是香灰,却不见人。说不

得冷笑道:“少林派一见咱们到来,竟然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连香炉也打翻了,可笑啊可笑!”

张无忌朗声说道:“明教张无忌,会同敝教杨逍、殷天正、

韦一笑诸人前来拜山,求见方丈大师。”他话声并不甚响,但

内力浑厚,殿旁高悬的铜钟大鼓受到话声激荡,同时嗡嗡嗡

的响了起来。

杨逍、韦一笑等相互对望一眼,均想:“教主内力之深,

实是骇人听闻,当年阳教主在世,也是远有不及。看来今日

之战,本教可操必胜。”

张无忌这几句话,少林寺前院后院,到处都可听见,但

等了半晌,寺内竟无一人出来。

周颠喝道:“喂,少林寺的和尚老哥老弟们,这般躲起来

成甚么样子?扮新娘子么?”他话声可比张无忌响得多了,但

殿上钟鼓却无应声。

群豪又等片刻,仍不见有人出来。

彭莹玉道:“我心中忽有异感,只觉这寺中阴气沉沉,大

大不祥。”周颠笑道:“和尚进庙,得其所哉,有甚么异感?”

铁冠道人忽道:“咦,这里有柄断头禅杖。”说不得道:“啊!

这里好大一摊血渍!”周颠笑道:“想必光明顶一战,教主威

名远扬,少林寺高挂免战牌啦!你瞧他们逃得慌慌张张的,连

兵器都抛下了。”铁冠道人摇头道:“不是的。”周颠道:“为

甚么不是?”铁冠道人道:“那么这摊血是甚么意思?”周颠道:

“多半是他们吓得连手也割……”说到这里便住了口,自知太

也难以自圆其说。

便在此时,一阵疾风刮过,只吹得众人袍袖飞扬。周颠

喜道:“好凉快!”猛听得西边喀喇喇一声响,数十丈外的一

株大松树倒了下来。群豪吃了一惊,同时跃起,奔到断树之

处,只见那株松树生于一座大院子的东南角上,院子中并无

一人,却不知如何,偌大一株松树竟会给风一吹便即折断,压

塌了半堵围墙。众人走近松树断截处看时,只见脉络交错断

裂,显是被人以重手法震碎,只是树络断裂处略现干枯,并

非适才所为。

群豪细察周遭,纷纷说道:“咦,不对!”“啊,这里动过

手。”“好厉害,伤了不少人啊!”大院子中到处都有激烈战斗

的遗迹,地下青石板上,旁边树枝干上、围墙石壁上,留着

不少兵刃砍斩、拳掌劈击的印记。到处溅满了血渍,可见那

一场拚斗实是惨烈异常。地下还有许多深浅的脚印,乃是高

手比拚内力时所留下。

张无忌叫道:“快抓那个知客僧来问个明白。”韦一笑、说

不得等人分头去找,那知客僧却已躲得不知去向。五行旗四

下搜索。过得小半个时辰,各旗掌旗使先后来报,说道寺中

无人,但到处都有激斗过的痕迹。许多殿堂中都有血渍,也

有断折的兵刃,却没发见尸首。

张无忌道:“杨左使,你说如何?”杨逍道:“这场激斗,

当是在两三日之前。难道少林派全军覆没,竟被杀得一个不

存?”说不得道:“刚才不是有几十人奔向后山吗?”杨逍道:

“那多半是少林派的对头,留守在这里的,见到咱们大队人马

来到,便溜之大吉了。”

彭莹玉道:“依事势推断,必当如此。刚才那个知客僧就

是冒充的,只可惜没能截他下来。可是少林派的对头之中,哪

有这样厉害的一个帮会门派?莫非是丐帮?”周颠道:“丐帮

势力虽大,高手虽多,总也不能一举便把少林寺的众光头杀

得一个不剩。除非是咱们明教才有这等本事,可是本教明明

没干这件事啊?”铁冠道人道:“周颠,你少说几句废话成不

成?本教有没有干这事,难道咱们自己不知?”

厚土旗掌旗使颜垣来报:“启禀教主,罗汉堂中的十八尊

罗汉像曾经给人移动过,不知其中有无蹊跷。”

群豪知颜垣精于土木构筑之学,他既生疑心,必有所见,

都道:“咱们瞧瞧去。”来到罗汉堂中,只见墙上溅了不少血

渍,戒刀禅杖丢满了一地。

周颠道:“颜兄,这十八罗汉有甚么古怪?”颜垣道:“每

一尊罗汉像都给人推动过,本来兄弟疑心后面另有门户道路,

但查察墙壁,却无密门秘道。”

杨逍沉吟半晌,道:“咱们再把罗汉像推开来瞧瞧。”颜

垣跳上神座,将长眉罗汉推在一旁,露出墙壁,果然并无异

状。杨逍也跃上神像,细看那长眉罗汉,突然“咦”的一声,

道:“罗汉背后写得有字。”将那尊罗汉像扳转身来。

群豪赫然见到一个斗大的“灭”字。罗汉像本是金身,这

时金光灿烂的背心上给人用利器划出了一个大大的“灭”字,

深入逾寸,笔划中露出了泥土。印痕甚新,显是刻划不久。

周颠道:“这个‘灭’字,是甚么意思?啊,是了,是峨

嵋派挑了少林寺,灭绝师太留字示威。”群豪都觉此话太也匪

夷所思,尽皆摇头。

说话之间,群豪已将十八尊罗汉像都扳转身来,除了极

右首的降龙罗汉,极左首的伏虎罗汉之外,余下十六尊罗汉

背后各划了一字,自右至左的排去,十六个大字赫然是:

“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

殷天正、铁冠道人、说不得等人不约而同的一齐叫了出

来:“这是移祸江东的毒计!”

群豪见这十六个大字张牙舞爪,形状可怖,想到少林寺

群僧惨遭横祸,这笔帐却要算到明教头上,无不戚然有忧。

周颠叫道:“咱们快把这些字刮去了,免得做冤大头。”杨

逍道:“敌人用心恶毒,单是刮去这十六个字,未必有用。”这

次周颠觉他说得有理,不再跟他斗口,只问:“那怎么办?”说

不得道:“这其实是个证据。咱们找到了使这移祸毒计之人,

拿他来与这十六个字对质。”杨逍点头称是。

彭莹玉道:“小僧尚有一事不明,要请杨左使指教。刻下

这十六字之人,既是存心嫁祸本教,使本教承担毁灭少林派

的大罪名,好让天下武林群起而攻,然则他何以仍使罗汉佛

像背向墙壁?不将这十六个大字向着外面?若不是颜旗使细

心,那不是谁也不会知道罗汉像背上有字么?”

杨逍脸色凝重,说道:“猜想起来,这些罗汉像是另外有

人给转过去的,多半暗中有人在相助本教。咱们已领了人家

极大的情。”群豪齐声问道:“此人是谁?杨左使从何得知?”

杨逍叹道:“这其中的原委曲折,我也猜想不透……”

他这句话尚未说完,张无忌突然“啊”的一声,大叫起

来,说道:“‘先诛少林、再灭武当’,只怕……只怕武当派

即将遭难。”

韦一笑道:“咱们义不容辞,立即赴援,且看到底是哪一

批狗奴才干的好事。”殷天正也道:“事不宜迟,大伙立即出

发。这批奸贼已先走了一两天。”

二十四太极初传柔克刚

张无忌心想宋大师伯等不知是否已从西域回山,这一路

上始终没听到他们的音讯,倘若途中有甚么耽搁变故,留守

本山的只有太师父和若干第三代弟子,三师伯俞岱岩残废在

床,强敌猝至,却如何抵挡?想到此处。不由得忧心如焚,朗

声道:“各位前辈、兄长,武当派乃先父出身之所,太师父对

我恩重如山。今当大难。救兵如救火,早到一刻好一刻。现

请韦蝠王陪同本人,先行赴援,各位陆续分批赶来,一切请

杨左使和外公指挥安排。”说着双手一拱,闪身出了山门。

韦一笑展开轻功,和他并肩而行。群豪答应之声未出,两

人已到了少林寺外。这两人轻功之佳、奔驰之速,当世再无

第三人及得上。

两人哪里敢有片刻耽搁,足不停步,急奔了数十里。韦

一笑初时毫不落后,但时刻一长,内力渐渐不继。张无忌心

想:“到武当山路程尚远,终不能如这般奔跑不休,何况强敌

在前,尚须留下精力大战。”对韦一笑道:“咱们到前面市镇

上去买两匹坐骑,歇一歇力。”韦一笑早有此意,只是不便出

口,便道:“教主,买卖坐骑,太耗辰光。”

过不多时,见迎面五六乘马驰来,韦一笑纵身而起,将

两个乘者提起,轻轻放在地下,叫道:“教主,上罢!”张无

忌迟疑停步,心想如此拦路劫马,岂非和强盗无异?韦一笑

叫道:“处大事者不拘小节,哪顾得这许多?”呼喝声中又将

两名乘者提下马来。

那几人也会一点武功,纷纷喝骂,抽出兵刃便欲动手。韦

一笑双手勒住四匹马,将那些人的兵刃踢得乱飞。只听一个

喝道:“逞凶行劫的是哪一路好汉,快留下万儿来!”张无忌

心想纠缠下去,只有更得罪人,纵身跃上马背,和韦一笑各

牵一马,绝尘而去。那些人破口大骂,却不敢追赶。

张无忌道:“咱们虽然迫于无奈,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

事,此举究属于心不安。”韦一笑笑道:“教主,这些小事,何

足道哉?昔年明教行事,那才称得上‘肆无忌惮、横行不

法’呢!”说着哈哈大笑。

张无忌心想:“明教被人目为邪魔异端,其来有由。可是

到底何者为正,何者为邪,却也难下确论。”想起身负教主重

任,但见识肤浅,很多事都拿不定主意,单是眼前夺马这件

小事,便犹豫不决,虽然武功高强,可是天下事岂能尽数诉

诸武力?言念及此,心下茫然,只盼早日接得谢逊归来,便

可卸却肩头这副自己既挑不起、又实在不想挑的重担。

便在此时,突见人影晃动,两个人拦在当路,手中均执

钢杖。

韦一笑喝道:“让开!”马鞭拦腰卷去,纵马便冲。一人

举杖挡开马鞭,另一名汉子唿哨一声,左手一扬。韦一笑的

坐骑受惊,人立起来。便在此时,树丛中又窜出四个黑衣汉

子,看各人身法竟都是硬手。韦一笑叫道:“教主只管赶路,

待属下跟鼠辈纠缠。”

张无忌见这些人意在阻截武当派的救兵,用心恶毒,可

想而知,武当派处境实是极险,心知韦一笑的轻功武技并臻

佳妙,与这一干人周旋,纵然不胜,至少也足以自保,当下

双腿一挟,催马前冲。两名黑衣人横过钢杖,拦在马前,张

无忌俯身向外,挟手便将两根钢杖夺过,顺手掷出,只听得

啊啊两声惨呼,两名黑衣汉子已被钢杖分别打断了大腿骨,倒

在地下。他见缠住韦一笑的那四人武功着实不弱,只怕自己

走后,韦一笑更增强敌,于是帮他料理了两个。

嵩山和武当山虽然分处豫鄂两省,但一在豫西,一在鄂

北,相距并不甚远。一过马山口后,向南一路都是平野,马

匹奔跑更是迅速,中午时分,过了内乡。张无忌腹中饥饿,便

在一处市集上买些面饼充饥,忽听得背后牵着的坐骑一声悲

嘶,回过头来,只见马肚子已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一个

人影在街口一晃,立即隐去。

张无忌飞身过去,一把抓起那人,只见又是一名黑衣汉

子,前襟上兀自溅满了马血。张无忌喝问:“你是何人的手下?

哪一个帮会门派?你们大队人马已去了武当山没有?”连问数

声,那人只是闭目不答。张无忌不敢多有耽搁,心想一切到

了武当山上自能明白,当即伸手闭了他的“大推穴”,叫他周

身酸痛难当,苦挨三日三夜方罢。

当下纵马便行。一口气奔到三官殿,渡汉水而南。船至

中流,望着滔滔江水,想起那日太师父携同自己在少林寺求

医不得而归,在汉水上遇到常遇春、又救了周芷若的事来。脑

海中现出她的丽容俏影,光明顶上脉脉关注的眼波,不由得

出神。

过汉水后,催马续向南行。此时天色早黑,望出来一片

朦胧,再行得一个时辰,更是星月无光,那坐骑疲累已极,再

也无法支持,跪倒在地。他拍拍马背,说道:“马儿,马儿,

你在这儿歇歇,自行去罢!”展开轻功疾奔。

行到四更时分,忽听得前面隐隐有马蹄之声,显是有大

帮人众,他加快脚步,从这群人身旁掠过。他身法既快且轻,

又在黑夜之中,竟然无人知觉。瞧这群人的行向,正是往武

当山而去,二十余人不发一言,无法探知是甚么来头,但隐

约可见均携有兵刃,此去是和武当派为敌,决无可疑。他心

中反宽:“毕竟将他们追上了,武当派该当尚未受攻。”

再行不到半个时辰,前面又有一群人往武当山而去。如

此前后一共遇见了五批,每批多则三十几人,少则十余人。待

看到第五批人后,他忽又忧急:“却不知已有几批人上了山去?

是否已有人和本派中人动上了手?”他虽非武当派弟子,但因

父亲的渊源,向来便将武当派当作是自己的门派。这么一想,

奔得更加快了。

不久便即上山,幸好没再遇到敌人。将到半山,忽见前

面有一人发足急奔。光头大袖,是个僧人,脚下轻功甚是了

得。张无忌远远跟随,察看他的动静。

见那僧人一路上山,将到山顶时,只所得一人喝道:“是

哪一路的朋友,深夜光降武当?”喝声甫毕,山石后闪出四个

人来,两道两俗,当是武当派的第三四代弟子。

那僧人合十说道:“少林僧人空相,有急事求见武当张真

人。”

张无忌微微一怔:“原来他是少林派‘空’字辈的前辈大

师,和空闻方丈、空智、空性三大神僧是师兄弟辈。他不辞

艰辛的上武当山来,自是前来报讯。”

武当派的一名道人说道:“大师远来辛苦,请移步敝观奉

茶。”说着在前引路。空相除下腰间戒刀,交给了另一名道人,

以示不敢携带兵刃进观。

张无忌见那道人将空相引入紫霄宫三清殿,便蹲在长窗

之外。只听空相大声道:“请道长立即禀报张真人,事在紧急,

片刻延缓不得!”那道人道:“大师来得不巧,敝师祖自去岁

坐关,至今一年有余,本派弟子亦已久不见他老人家慈范。”

空相道:“如此则便请通报宋大侠。”那道人道:“大师伯率同

家师及诸位师叔,和贵派联盟,远征明教未返。”

张无忌听得“远征明教未返”六字,暗暗吃惊,果然宋

远桥等在归途中也遇上了阻难。

只听空相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武当派也和我少林

派一般,今日难逃此劫了。”那道人不明其意,说道:“敝派

事务,现由谷虚子师兄主持,小道即去通报,请他出来参见

大师。”空相道:“谷虚道长是哪一位的弟子?”那道人道:

“是俞三师叔门下。”空相长眉一轩,道:“俞三侠手足有伤,

心下却是明白,老僧这几句话跟俞三侠说了罢。”那道人道:

“是,谨遵大师吩咐。”转身入内。

那空相在厅上踱来踱去,显得极是不耐,时时侧耳倾听,

当是担心敌人攻上山来。过不多时,那道人快步出来,躬身

说道:“俞三师叔有请。俞三师叔言道,请大师恕他不能出迎

之罪。”这时那道人的神态举止比先前更加恭谨,想是俞岱岩

听得“空”字辈的少林僧驾临,已嘱咐他必须礼貌十分周到。

空相点了点头,随着他走向俞岱岩的卧房。

张无忌寻思:“三师伯四肢残废。耳目只有加倍灵敏,我

若到他窗外窃听,只怕被他发觉。”走到离俞岱岩卧房数丈之

外,便停住了脚步。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那道人匆匆从俞岱岩房中出来,低

声叫道:“清风、明月!到这边来。”便有两个道童走到他身

前,叫了声:“师叔!”那道人道:“预备软椅,三师叔要出来。”

两名道童答应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住过数年,那知客道人是俞莲舟新收

的弟子,他不相识,却识得清风、明月两个道童,知道俞岱

岩有时出来,便坐了软椅由道童抬着行走。见二者走向放软

椅的厢房,悄悄跟随在后,一等二童进房,突然叫道:“清风、

明月,认得我么?”

二童吓了一跳,凝目瞧张无忌时,依稀有些面熟,一时

却认不出来。张无忌笑道:“我是无忌小师叔啊,你们忘了么?”

二童登时忆起旧事,心中大喜,叫道:“啊,小师叔,你回来

啦!你的病好了?”三个人年纪相若,当年常在一处玩耍。

张无忌道:“清风,让我来假扮你,去抬三师伯,瞧他知

不知道。”清风踌躇道:“这个……不大好罢!”张无忌道:

“三师伯见我病愈归来,自是喜出望外,高兴还来不及,哪里

会责骂于你?”二童素知自张三丰祖师以下,武当六侠个个对

这位小师叔极其宠爱,他病愈归山,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要

开这个小小的玩笑,逗俞岱岩病中一乐,自是无伤大雅。明

月笑道:“小师叔怎么说,就怎么办罢!”清风当下笑嘻嘻的

脱下道袍、鞋袜,给他换上了。明月替他挽起了道髻。片刻

之间,已宛然便是个小道童。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风,相貌不像,就说是观中新收的

小道童,清风跌破了腿,由你去替他。”张无忌笑道:“好极

了……”那道人在房外喝骂:“两个小家伙,嘻嘻哈哈的捣甚

么鬼,半天不见人过来。”张无忌和明月伸了伸舌头,抬起软

椅,径往俞岱岩房中。

两人扶起俞岱岩坐入软椅。俞岱岩脸色极是郑重,也没

留神抬他的道童是谁,说道:“到后山小院,见祖师爷爷去!”

明月应道:“是!”转过身去,抬着软椅前端,张无忌抬了后

端。俞岱岩只瞧见明月的背影,更隐不见张无忌。空相随在

软椅之侧,同到后山。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岩召唤,便不敢

同去。

张三丰闭关静修的小院在后山竹林深处,修篁森森,绿

荫遍地,除了偶闻鸟语之外,竟是半点声息也无。明月和张

无忌抬着俞岱岩来到小院之前,停下软椅。俞岱岩正要开声

求见,忽听得隔门传出张三丰苍老的声音道:“少林派哪一位

高僧光临寒居,老道未克远迎,还请恕罪。”呀的一声,竹门

推开,张三丰缓步而出。空相脸露讶色,他听张三丰竟知来

访的是少林僧人,大感诧异,但随即料想必是那知客道人已

遣人先行禀报。俞岱岩却知师父武功越来越是精深,从空相

的脚步声中,已可测知他的武学门派、修为深浅。

张无忌的内功远在空相之上,由实返虚,自真归朴,不

论举止、眼光、脚步、语声,处处深藏不露,张三丰反听不

出来。他见太师父虽然红光满面,但须眉俱白,比之当年前

分手之时,着实已苍老了几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忍

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急忙转过头去。

空相合十说道:“小僧少林空相,参见武当前辈张真人。”

张三丰合十还礼,道:“不敢,大师不必多礼,请进说话。”五

个人一起进了小院。但见板桌上一把茶壶,一只茶杯,地下

一个蒲团,壁上挂着一柄木剑,此外一无所有。桌上地下,积

满灰尘。

空相道:“张真人,少林派惨遭千年未遇之浩劫,魔教突

施偷袭,本派自方丈空闻师兄以下,或殉寺战死,或力屈被

擒,仅小僧一个拚死逃脱。魔教大队人众已向武当而来,今

日中原武林存亡荣辱,全系于张真人一人之手。”说着放声大

哭。

张无忌心头大震,他明知少林派已遇上灾劫,却也万万

想不到竟会如此全派覆没。

饶他张三丰百年修为,猛地里听到这个噩耗,也是大吃

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道:“魔教竟然如此猖

獗,少林寺高手如云,不知如何竟会遭了魔教的毒手?”

空相道:“空智、空性两位师兄率同门下弟子,和中原五

大派结盟西征,围攻光明顶。留寺僧众,日日静候好音。这

日山下报道,远征人众大胜而归。方丈空闻师兄得讯大喜,率

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门,果见空智、空性两位师兄带领西征

弟子,回进寺来,另外还押着数百名俘虏。众人到得大院之

中,方丈问起得胜情由。空智师兄唯唯否否。空性师兄忽地

叫道:‘师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众俘虏尽是敌人……’方

丈惊愕之间,众俘虏抽出兵刃,突然动手。本派人众一来措

手不及,二来多数好手西征陷敌,留守本寺的力道弱了,大

院子的前后出路均已被敌人堵死,一场激斗,终于落了个一

败涂地,空性师兄当场殉难……”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张三丰心下黯然,说道:“这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恶计,

又有谁能提防?”

只见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黄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

一层油布,再打开油布,赫然露出一颗首级,环顾圆睁,脸

露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张三丰和

张无忌都识得空性面目,一见之下,不禁“啊”的一声,一

齐叫了出来。

空相泣道:“我舍命抢得空性师兄的法体。张真人,你说

这大仇如何得报?”说着特空性的首级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伏

地拜倒。张三丰凄然躬身,合十行礼。

张无忌想起光明顶上比武较量之际,空性神僧慷慨磊落,

豪气过人,实不愧为堂堂少林的一代宗师,不意惨遭奸人戕

害,落得身首分离,心下甚是难过。

张三丰见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甚哀,便伸手相扶,说

道:“空相师兄,少林武当本是一家,此仇非报不可……”他

刚说到这个“可”字,冷不防砰的一声,空相双手一齐击在

他小腹之上。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张三丰武功之深,虽已到了从心

所欲、无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哪能料到这位身负血仇、远

来报讯的少林高僧,竟会对自己忽施袭击?在一瞬之间,他

还道空相悲伤过度,以致心智迷糊,昏乱之中将自己当作了

敌人,但随即知道不对,小腹中所中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门

神功“金刚般若掌”,但觉空相竭尽全力之劲,将掌力不绝的

催送过来,脸白如纸,嘴角却带狞笑。

张无忌、俞岱岩、明月三人蓦地见此变故,也都惊得呆

了。俞岱岩苦在身子残废,不能上前相助师父一臂之力。张

无忌年轻识浅,在这一刹那间,还没领会到空相竟是意欲立

毙太师父于掌底。两人只惊呼了一声,便见张三丰左掌挥出,

拍的一声轻响,击在空相的天灵盖上。这一掌其软如绵,其

坚胜铁,空相登时脑骨粉碎,如一堆湿泥般瘫了下来,一声

也没哼出,便即毙命。

俞岱岩忙道:“师父,你……”只说了一个“你”,便即

住口。只见张三丰闭目坐下,片刻之间,头顶升出丝丝白气,

猛地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

张无忌心下大惊,知道太师父受伤着实不轻,倘若他吐

出的是紫黑瘀血,凭他深厚无比的内功,三数日即可平复,但

他所吐的却是鲜血,又是狂喷而出,那么脏腑已受重伤。在

这霎时之间,他心中迟疑难决:”是否立即表明身分,相救太

师父?还是怎地?”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有人到了门外,听他步声

急促,显是十分慌乱,却不敢贸然进来,也不敢出声。俞岱

岩道:“是灵虚么?甚么事?”那知客道人灵虚道:“禀报三师

叔,魔教大队到了宫外,要见祖师爷爷,口出污言秽语,说

要踏平武当派……”

俞岱岩喝道:“住口!”他生怕张三丰分心,激动伤势。

张三丰缓缓睁开眼来,说道:“少林派金刚般若掌的威力

果是非同小可,看来非得静养三月,伤势难愈。”张无忌心想:

“原来太师父所受之伤,比我所料的更重。”只听张三丰又道:

“明教大举上山。唉,不知远桥、莲舟他们平安否?岱岩,你

说该当如何?”

俞岱岩默然不答,心知山上除了师父和自己之外,其余

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而御敌,只有徒然送死,今

日之事,惟有自己舍却一命,和敌人敷衍周旋,让师父避地

养伤,日后再复大仇,于是朗声道:“灵虚,你去跟那些人说,

我便出来相见,让他们在三清殿上等着。”灵虚答应着去了。

张三丰和俞岱岩师徒相处日久,心意相通,听他这么说,

已知其意,说道:“岱岩,生死胜负,无足介怀,武当派的绝

学却不可因此中断。我坐关十八月,得悟武学精要,一套太

极拳和太极剑,此刻便传了你罢。”

俞岱岩一呆,心想自己残废已久,哪还能学甚么拳法剑

术?何况此时强敌已经入观,怎有余暇传习武功,只叫了声:

“师父!”便说不下去了。

张三丰淡淡一笑,说道:“我武当开派以来,行侠江湖,

多行仁义之事,以大数而言,决不该自此而绝。我这套太极

拳和太极剑,跟自来武学之道全然不同,讲究以静制动、后

发制人。你师父年过百龄,纵使不遇强敌,又能有几年好活?

所喜者能于垂暮之年,创制这套武功出来。远桥、莲舟、松

溪、梨亭、声谷都不在身边,第三四代弟子之中,除青书外

并无杰出人材,何况他也不在山上。岱岩,你身负传我生平

绝艺的重任。武当派一日的荣辱,有何足道?只须这套太极

拳能传至后代,我武当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说到这里,神

采飞扬,豪气弥增,竟似浑没将压境的强敌放在心上。

俞岱岩唯唯答应,已明白师父要自己忍辱负重,以接传

本派绝技为第一要义。

张三丰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

两足分开平行,接着两臂慢慢提起至胸前,左臂半环,掌与

面对成阴掌,右掌翻过成阳掌,说道:“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

跟着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出招式的名称:揽雀尾、单

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勾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

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抱虎归山……

张无忌目不转睛的凝神观看,初时还道太师父故意将姿

式演得特别缓慢,使俞岱岩可以看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

“手挥琵琶”之时,只见他左掌阳、右掌阴,目光凝视左手手

臂,双掌慢慢合拢,竟是凝重如山,却又轻灵似羽。张无忌

突然之间省悟:“这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上乘武学,想不

到世间竟会有如此高明的功夫。”他武功本就极高,一经领会,

越看越是入神,但见张三丰双手圆转,每一招都含着太极式

的阴阳变化,精微奥妙,实是开辟了武学中从所未有的新天

地。

约莫一顿饭时分,张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马,上步揽雀尾,

单鞭而合太极,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虽在重伤之后,但一

套拳法练完,精神反见健旺。他双手抱了个太极式的圆圈,说

道:“这套拳术的诀窍是‘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

沉肩坠肘’十六个字,纯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是

这路拳法的要旨。”当下细细的解释了一遍。

俞岱岩一言不发的倾听,知道时势紧迫,无暇发问,虽

然中间不明白之处极多,但只有硬生生的记住,倘若师父有

甚不测,这些口诀招式总是由自己传了下去,日后再由聪明

才智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奥。张无忌所领略的可就多了,张三

丰的每一句口诀、每一记招式,都令他有初闻大道、喜不自

胜之感。

张三丰见俞岱岩脸有迷惘之色,问道:“你懂了几成?”俞

岱岩道:“弟子愚鲁,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诀都记住了。”

张三丰道:“那也难为你了。倘若莲舟在此,当能懂得五成。

唉,你五师弟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三年功夫,好

好点拨于他,当可传我这门绝技。”张无忌听他提到自己父亲,

心中不禁一酸。

张三丰道:“这拳劲首要在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

不断……”正要往下解说,只听得前面三清殿上远远传来一

个苍老悠长的声音:“张三丰老道既然缩头不出,咱们把他徒

子徒孙先行宰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好啊!先一把火

烧了这道观再说。”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烧死老道,那

是便宜了他。咱们擒住了他,绑到各处门派中游行示众,让

大家瞧瞧这武学泰斗老而不死的模样。”

后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里有余,但这几个人的语声都清

楚传至,足见敌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确亦不凡。

俞岱岩听到这等侮辱师尊的言语,心下大怒,眼中如要

喷出火来。张三丰道:“岱岩,我叮嘱过你的言语,怎么转眼

便即忘了?不能忍辱,岂能负重?”俞岱岩道:“是,谨奉师

父教诲。”张三丰道:“你全身残废,敌人不会对你提防,千

万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创制的绝艺不能传之后世,那你便

是我武当派的罪人了。”俞岱岩只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知

道师父此言的用意,不论敌人对他师徒如何凌辱欺侮,总之

是要苟免求生,忍辱传艺。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罗汉来,交给俞岱岩道:

“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灭绝,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

派中高手,连他也投降敌人,前来暗算于我,那么少林派必

遭大难无疑。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你

日后送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留传少林派的

一项绝艺!”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

俞岱岩道:“抬我跟着师父。”明月和张无忌二人抬起软

椅,跟在张三丰的后面。

四人来到三清殿上,只见殿中或坐或站,黑压压的都是

人头,总有三四百人之众。

张三丰居中一站,打个问讯为礼,却不说话。俞岱岩大

声道:“这位是我师尊张真人。各位来到武当山,不知有何见

教?”

张三丰大名威震武林,一时人人目光尽皆集于其身,但

见他身穿一袭污秽的灰布道袍,须眉如银,身材十分高大,此

外也无特异情状。

张无忌看这干人时,只见半数穿着明教教众的服色,为

首的十余人却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分,不愿冒充旁人。高

矮僧俗,数百人拥在殿中,一时也难以细看各人面目。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传呼:“教主到!”殿中众人

一听,立时肃然无声,为首的十多人抢先出殿迎接,余人也

跟着快步出殿。霎时之间,大殿中数百人走了个乾乾净净。

只听得十余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走到殿外停住。张无

忌从殿门中望去,不禁一惊惊,只见八个人抬着一座黄缎大

轿,另有七八人前后拥卫,停在门口,那抬轿的八个轿夫,正

是绿柳庄的“神箭八雄”。

张无忌心中一动,双手在地下抹满灰土,跟着便胡乱涂

在脸上。明月只道他眼见大敌到来,害怕得狠了,扮成了这

副模样,一时惊惶失措,便依样葫芦的以灰土抹脸。两个小

道童登时变成了灶君菩萨一般,再也瞧不出本来面目。

轿门掀起,轿中走出一个少年公子,一身白袍,袍上绣

着个血红的火焰,轻摇折扇,正是女扮男装的赵敏。张无忌

心道:“原来一切都是她在捣鬼,难怪少林派一败涂地。”

只见她走进殿中,有十余人跟进殿来。一个身材魁梧的

汉子踏上一步,躬身说道:“启禀教主,这个就是武当派的张

三丰老道,那个残废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

赵敏点点头,上前几步,收拢摺扇,向张三丰长揖到地,

说道:“晚生执掌明教张无忌,今日得见武林中北斗之望,幸

也何如!”

张无忌大怒,心中骂道:“你这贼丫头冒充明教教主,那

也罢了,居然还冒用我姓名,来欺骗我太师父。”

张三丰听到“张无忌”三字,大感奇怪:“怎地魔教教主

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一个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无忌孩儿相

同?”当下合十还礼,说道:“不知教主大驾光临,未克远迎,

还请恕罪!”赵敏道:“好说,好说!”

知客道人灵虚率领火工道童,献上茶来。赵敏一人坐在

椅中,她手下众人远远的垂手站在其后,不敢走近她身旁五

尺之内,似乎生怕不敬,冒渎于她。

张三丰百载的修为,谦冲恬退,早已万事不萦于怀,但

师徒情深,对宋远桥等人的生死安危,却是十分牵挂,当即

说道:“老道的几个徒儿不自量力,曾赴贵教讨教高招,迄今

未归,不知彼等下落如何,还请张教主明示。”

赵敏嘻嘻一笑,说道:“宋大侠、俞二侠、张四侠、莫七

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每个人受了点儿伤,性命却是

无碍。”张三丰道:“受了点儿伤?多半是中了点儿毒。”赵敏

笑道:“张真人对武当绝学可也当真自负得紧。你既说他们中

毒,就算是中毒罢。”张三丰深知几个徒儿尽是当世一流好手,

就算众寡不敌,总能有几人脱身回报,倘真一鼓遭擒,定是

中了敌人无影无踪、难以防避的毒药。赵敏见他猜中,也就

坦然承认。

张三丰又问:“我那姓殷的小徒呢?”赵敏叹道:“殷六侠

中了少林派的埋伏,便和这位俞三侠一模一样,四肢为大力

金刚指折断。死是死不了,要动可也动不得了!”张三丰鉴貌

辨色,情知她此言非虚,心头一痛,哇的一声,喷了一口鲜

血出来。

赵敏背后众人相顾色喜,知道空相偷袭得手,这位武当

高人已受重伤,他们所惧者本来只张三丰一人,此时更是无

所忌惮了。

赵敏说道:“晚生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张真人肯俯听

否?”张三丰道:“请说。”赵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

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张真人若能效顺,

皇上立颁殊封,武当派自当大蒙荣宠,宋大侠等人人无恙,更

是不在话下。”

张三丰抬头望着屋梁,冷冷的道:“明教虽然多行不义,

胡作非为,却向来和蒙古人作对。是几时投效了朝廷啦?老

道倒孤陋寡闻得紧。”

赵敏道:“弃暗投明,自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林派自空

闻、空智神僧以下,个个投效,尽忠朝廷。本教也不过见大

势所趋,追随天下贤豪之后而已,何足奇哉?

张三丰双目如电,直视赵敏,说道:“元人残暴,多害百

姓,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正是为了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凡

我黄帝子孙,无不存着个驱除鞑子之心,这才是大势所趋。老

道虽是方外的出家人,却也知大义所在。空闻、空智乃当世

神僧,岂能为势力所屈?你这位姑娘何以说话如此颠三倒四?”

赵敏身后突然闪出一条大汉,大声喝道:“兀那老道,言

语不知轻重!武当派转眼全灭。你不怕死,难道这山上百余

名道人弟子,个个都不怕死么?”这人说话中气充沛,身高膀

阔,形相极是威武。

张三丰长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是文天祥的两句诗,文天祥慷慨就义之时,张三丰年纪尚

轻,对这位英雄丞相极是钦仰,后来常叹其时武功未成,否

则必当舍命去救他出难,此刻面临生死关头,自然而然的吟

了出来。他顿了一顿,又道:“说来文丞相也不免有所拘执,

但求我自丹心一片,管他日后史书如何书写!”望了俞岱岩一

眼,心道:“我却盼这套太极拳剑得能流传后世,又何尝不是

和文丞相一般,顾全身后之名?其实但教行事无愧天地,何

必管他太极拳能不能传,武当派能不能存!”

赵敏白玉般的左手轻轻一挥,那大汉躬身退开。她微微

一笑,说道:“张真人既如此固执,暂且不必说了。就请各位

一起跟我走罢!”说着站起身来,她身后四个人身形晃动,团

团将张三丰围住。这四人一个便是那魁梧大汉,一个鹑衣百

结,一个是身形瘦削的和尚,另一个虬髯碧眼,乃西域胡人。

张无忌见这四人的身法或凝重、或飘逸,个个非同小可,

心头一惊:“这赵姑娘手下,怎地竟有如许高手?”眼见张三

丰若不随她而去,那四人便要出手,张无忌心想:“敌方高手

甚众,这一班人又尽是奸诈无耻、不顾信义之辈,非围攻光

明顶的六大派可比。我实不易保护太师父和三师伯的平安。就

算击败了其中数人,他们也决计不肯服输,势必一拥而上。但

事已至此,也只有竭力一拚,最好是能将赵姑娘擒了过来,胁

迫对方。”

他正要挺身而出,喝阻四人,忽听得门外阴恻恻一声长

笑,一个青色人影闪进殿来,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风如电,

倏忽欺身到那魁梧汉子的身后,挥掌拍出。那大汉更不转身,

反手便是一掌,意欲和他互拚硬功。那人不待此招打老,左

手已拍到那西域胡人的肩头。那胡人闪身躲避,飞腿踢他小

腹。那人早已攻向那瘦和尚,跟着斜身倒退,左掌拍向那身

穿破烂衣衫之人。瞬息之间,他连出四掌,攻击了四名高手,

虽然每一掌都没打中,但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这四人知

道遇到了劲敌,各自跃开数步,凝神接战。

那青衣人并不理会敌人,躬身向张三丰拜了下去,说道:

“明教张教主座下晚辈韦一笑,参见张真人!”这人正是韦一

笑。他摆脱了途中敌人的纠缠,兼程赶至。

张三丰听他自称是“明教张教主座下”,还道他也是赵敏

一党,伸手击退四人,多半另有阴谋,当下冷冷的道:“韦先

生不必多礼,久仰青翼蝠王轻功绝顶,世所罕有,今日一见,

果是名不虚传。”

韦一笑大喜,他少到中原,素来声名不响,岂知张三丰

居然也知道自己轻功了得的名头,躬身说道:“张真人武林北

斗,晚辈得蒙真人称赞一句,当真是荣于华衮。”他转过身来,

指着赵敏道:“赵姑娘,你鬼鬼祟祟的冒充明教,败坏本教声

名,到底是何用意?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阴险毒辣?”

赵敏格格一笑,说道:“我本来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阴险

毒辣了,你便怎样?”

韦一笑第一句便说错了,给她驳得无言可对,一怔之下,

说道:“各位先攻少林,再扰武当,到底是何来历?各位倘若

和少林、武当有怨有仇,明教原本不该多管闲事,但各位冒

我明教之名,乔扮本教教众,我韦一笑可不能不理!”

张三丰原本不信百年来为朝廷死敌的明教竟会投降蒙

古,听了韦一笑这几句话,这才明白,心想:“原来这女子是

冒充的。魔教虽然声名不佳,遇上这等大事,毕竟毫不含糊。”

赵敏向那魁梧大汉说道:“听他吹这等大气!你去试试,

瞧他有甚么真才实学。”

那大汉躬身道:“是!”收了收腰间的弯带,稳步走到大

殿中间,说道:“韦蝠王,在下领教你的寒冰绵掌功夫!”韦

一笑不禁一惊:“这人怎地知道我的寒冰绵掌?他明知我有此

技,仍上来挑战,倒是不可轻敌。”双掌一拍,说道:“请教

阁下的万儿?”那人道:“我们既是冒充明教而来,难道还能

以真名示人?蝠王这一问,未免太笨。”赵敏身后的十余人一

齐大笑起来。

韦一笑冷冷的道:“不错,是我问得笨了。阁下甘作朝廷

鹰犬,做异族奴才,还是不说姓名的好,没的辱没了祖宗。”

那大汉脸上一红,怒气上升,呼的一掌,便往韦一笑胸口拍

去,竟是中宫直进,径取要害。

韦一笑脚步错动,早已避过,身形闪处,伸指戳向他背

心,他不先出寒冰绵掌,要先探一探这大汉的深浅虚实。那

大汉左臂后挥,守中含攻。数招一过,大汉掌势渐快,掌力

凌厉。韦一笑的内伤虽经张无忌治好,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运

功一久,便须饮热血抑制体内阴毒,但伤愈未久,即逢强敌,

又是在张三丰这等大宗师面前出手,实是丝毫不敢怠慢,当

即使动寒冰绵掌功夫。两人掌势渐缓,逐步到了互较内力的

境地。

突然间呼的一声,大门中掷进一团黑黝黝的巨物,猛向

那大汉撞去。这团物事比一大袋米还大,天下居然有这等庞

大的暗器,当真奇了。那大汉左掌运劲拍出,将这物事击出

丈许,着手之处,只觉软绵绵地,也不知是甚么东西。但听

得“啊”的一声惨呼,原来有人藏在袋中。此人中了那大汉

劲力凌厉无俦的一掌,焉有不筋折骨断之理?

那大汉一愕之下,一时手足无措。韦一笑无声无息的欺

到身后,在他背心“大推穴”上拍了一记“寒冰绵掌”。那大

汉惊怒交集,急转身躯,奋力发掌往韦一笑头顶击落。

韦一笑哈哈一笑,竟然不避不让。那大汉掌到中途,手

臂已然酸软无力,这掌虽然击在对方天灵盖之,却哪里有半

点劲力,不过有如轻轻一抹。韦一笑知道寒冰绵掌一经着身,

对方劲力立卸,但高手对战,竟敢任由强敌掌击脑门,胆气

之豪,实是从所未闻,旁观众人无不骇然。倘若那大汉竟有

抵御寒冰绵掌之术,劲力一时不去,这掌打在头顶,岂不脑

浆迸裂?韦一笑一生行事希奇古怪,愈是旁人不敢为、不肯

为、不屑为之事,他愈是干得兴高采烈,他乘那大汉分心之

际出掌偷袭,本有点不够光明正大,可是跟着便以脑门坦然

受对方一掌,却又是光明正大过了火,实是胆大妄为、视生

死有如儿戏。

那身穿破烂衣衫之人扯破布袋,拉出一个人来,只见他

满脸血红,早在那大汉一击之下毙命。此人身穿黑衣,正是

他们一伙,不知如何,却被人装在布袋中掷了进来。那人大

怒,喝道:“是谁鬼鬼祟祟……”一语未毕,一只白茫茫的袋

子已兜头罩到。他提气后跃,避开了这一罩,只见一个胖大

和尚笑嘻嘻的站在身前,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到了。

说不得的乾坤一气袋被张无忌在光明顶上迸破后,没了

趁手的兵器,只得胡乱做几只布装应用,毕竟不如原来那只

刀剑不破的乾坤宝袋厉害。他轻功虽然不及韦一笑,但造诣

也是极高,加之中途没受阻挠,前脚后脚的便赶到了。

说不得也躬身向张三丰行礼,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

游行散人布袋和尚说不得,参见武当掌教祖师张真人。”张三

丰还礼道:“大师远来辛苦。”说不得道:“敝教教主座下光明

使者、白眉鹰王、以及四散人、五旗使,各路人马,都已上

了武当。张真人你且袖手旁观,瞧明教上下,和这批冒名作

恶的无耻之徒一较高低。”

他这番话只是虚张声势,明教大批人众未能这么快便都

赶到。但赵敏听在耳里,不禁秀眉微蹙,心想:“他们居然来

得这么快,是谁泄漏了机密?”忍不住问道:“你们张教主呢?

叫他来见我。”说着向韦一笑望了一眼,目光中有疑问之色,

显是问他教主到了何处。

韦一笑哈哈一笑,说道:“这会儿你不再冒充了吗?”心

下却也在想:“教主必已到来,却不知此刻在哪里。”

张无忌一直隐身在明月之后,知道韦一笑和说不得迄未

认出自己,眼见到了这两个得力帮手,极是喜慰。

赵敏冷笑道:“一只毒蝙蝠,一个臭和尚,成得甚么气候?”

一言甫毕,忽听得东边屋角上一人长笑问道:“说不得大

师,杨左使到了没有?”这人声音响亮,苍劲豪迈,正是白眉

鹰王殷天正到了。说不得尚未回答,杨逍的笑声已在西边屋

角上响起。只听他笑道:“鹰王,毕竟是你老当益壮,先到了

一步。”殷天正笑道:“杨左使不必客气,咱二人同时到达,仍

是分不了高下。只怕你还是瞧在张教主份上,让了我三分。”

杨逍道:“当仁不让!在下已竭尽全力,仍是不能快得鹰王一

步。”

他二人途中较劲,比赛脚力,殷天正内功较深,杨逍步

履轻快,竟是并肩出发,平头齐到。长笑声中,两人一齐从

屋角纵落。

张三丰久闻殷天正的名头,何况他又是张翠山的岳父,杨

逍在江湖上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当下走上三步,拱手道:

“张三丰恭迎殷兄、杨兄的大驾。”心中却颇为不解:“殷天正

明明是天鹰教的教主,又说甚么‘瞧在张教主份上’?”

殷杨二人躬身行礼。殷天正道:“久仰张真人清名,无缘

拜见,今日得睹芝颜,三生有幸。”张三丰道:“两位均是一

代宗师,大驾同临,洵是盛会。”

赵敏心中愈益恼怒,眼见明教的高手越来越多,张无忌

虽然尚未现身,只怕说不得所言不虚,确是在暗中策划,布

置下甚么厉害的阵势,自己安排得妥妥帖帖的计谋,看来今

日已难成功,但好容易将张三丰打得重伤,这是千载难逢、决

无第二次的良机,今日若不乘此机会收拾了武当派,日后待

他养好了伤,那便棘手之极了,一双漆黑溜圆的眼珠转了两

转,冷笑道:“江湖上传言武当乃正大门派,岂知耳闻争如目

见?原来武当派暗中和魔教勾勾搭搭,全仗魔教撑腰,本门

武功可说不值一哂。”

说不得道:“赵姑娘,你这可是妇人之见、小儿之识了。

张真人威震武林之时,只怕你祖父都尚未出世,小孩儿懂得

甚么?”

赵敏身后的十余人一齐踏上一步,向他怒目而视。说不

得洋洋自若,笑道:“你们说我这句话说不得么?我名字叫作

‘说不得’,说话却向来是说得又说得,谅你们也奈何我不得。”

赵敏手下那瘦削僧人怒道:“主人,待属下将这多嘴多舌的和

尚料理了!”说不得叫道:“妙极!妙极!你是野和尚,我也

是野和尚,咱们来比拚比拚,请武当宗师张真人指点一下不

到之处,胜过咱们苦练十年。”说着双手一挥,从怀中又抖了

一只布袋出来。旁人见他布袋一只又是一只,取之不尽,不

知他僧袍底下到底还有多少只布袋。

赵敏微微摇头,道:“今日我们是来讨教武当绝学,武当

派不论哪一位下场,我们都乐于奉陪。武当派到底确有真才

实学,还是浪得虚名,今日一战便可天下尽知。至于明教和

我们的过节,日后再慢慢算帐不迟。张无忌那小鬼奸诈狡猾,

我不抽他的筋、剥他的皮,难消心头之恨,可也不忙在一时。”

张三丰听到“张无忌那小鬼”六个字时,心中大奇:“明

教的教主难道真的也叫做张无忌?怎地又是‘小鬼’了?”

说不得笑嘻嘻的道:“本教张教主少年英雄,你赵姑娘只

怕比我们张教主还小着几岁,不如嫁了我们教主,我和尚看

来倒也相配……”他话未说完,赵敏身后众人已轰雷般怒喝

起来:“胡说八道!”“住嘴!”“野和尚放狗屁!”

赵敏红晕双颊,容貌娇艳无伦,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

倒有七分腼腆,一个呼叱群豪的大首领,霎时之间变成了忸

怩作态的小姑娘。但这神气也只是瞬息间的事,她微一凝神,

脸上便如罩了一层寒霜,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你若不肯露

一手,那便留一句话下来,只说武当派乃欺世盗名之辈,我

们大伙儿拍手便走。便是将宋远桥、俞莲舟这批小子们放还

给你,又有何妨?”

便在此时,铁冠道人张中和殷野王先后赶到,不久周颠

和彭莹玉也到了山上,明教这边又增了四个好手。

赵敏估量形势,双方决战,未必能操胜算,最担心的还

是张无忌在暗中作甚么手脚。她眼光在明教诸人脸上扫了转,

心想:“张三丰所以成为朝廷心腹之患,乃因他威名太盛,给

武林中人奉为泰山北斗,他既与朝廷为敌,中原武人便也都

不肯归附。若凭他这等风烛残年,还能活得多少时候?今日

也不须取他性命,只要折辱他一番,令武当派声名堕地,此

行便算大功告成。”于是冷冷的道:“我们造访武当,只是想

领教张真人的武功到底是真是假,若要去剿灭明教,难道我

们不认得光明顶的道路么?又何必在武当山上比武,莫非天

下只有你张真人一人,方能品评高下胜负?这样罢,我这里

有三个家人,一个练过几天杀猪屠狗的剑法,一个会得一点

粗浅内功,还有一个学过几招三脚猫的拳脚。阿大、阿二、阿

三,你们站出来,张真人只须将我这三个不中用的家人打发

了,我们佩服武当派的武功确是名下无虚。要不然嘛,江湖

上自有公论,也不用我多说。”说着双手一拍。

她身后缓步走出三个人来。

只见那阿大是个精干枯瘦的老者,双手捧着一柄长剑,赫

然便是那柄倚天宝剑。这人身材瘦长,满脸皱纹,愁眉苦脸,

似乎刚才给人痛殴了一顿,要不然便是新死了妻子儿女,旁

人只要瞧他脸上神情,几乎便要代他伤心落泪。那阿二同样

的枯瘦,身材略矮,头顶心滑油油地,秃得不剩半根头发,两

边太阳穴凹了进去,深陷半寸。那阿三却是精壮结实,虎虎

有威,脸上、手上、项颈之中,凡是可见到肌肉处,尽皆盘

根虬结,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胀得要爆炸出来,他左颊上有

颗黑痣,黑痣上生着一丛长毛。张三丰、殷天正、杨逍等人

看了这三人情状,心下都是一惊。

周颠说道:“赵姑娘,这三位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

我周颠便一个也斗不过,怎地不识羞的乔装了家人,来跟张

真人开玩笑么?”赵敏道:“他们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我

倒也不知道。他们叫甚么名字啊?”周颠登时语塞,随即打个

哈哈,说道:“这位是‘一剑露天下’皱眉神君,这位是‘丹

气霸八方’秃头天王。至于这一位嘛,天下无人不知,哪个

不晓,嘿嘿,乃是……那个……‘神拳盖世’大力尊者。”

赵敏听他瞎说八道的胡诌,不禁噗哧一笑,说道:“我家

里三个煮饭烹茶、抹桌扫地的家人,甚么神君、天王、尊者

的?张真人,你先跟我家的阿三比比拳脚罢。”

那阿三踏上一步,抱拳道:“张真人请!”左足一蹬,喀

喇一声响,蹬碎了地下三块方砖。着脚处的青砖被他蹬碎并

不希奇,难在邻近的两块方砖竟也被这一脚之力蹬得粉碎。

杨逍和韦一笑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家伙!”

那阿大、阿二两人缓缓退开,低下了头,向众人一眼也

不瞧。这三人自进殿后,一直跟在赵敏身后,只是始终垂目

低头,神情猥琐,谁也没加留神,不料就这么向前一站,登

时如渊停岳峙,俨然大宗匠的气派,但退了回去时,却又是

一副畏畏缩缩、佣仆厮养的模样。

武当派的知客道人灵虚一直在为太师父的伤势忧心,这

时忍不住喝道:“我太师父刚才受伤呕血,你们没瞧见么?你

们怎么……怎么……”说到这里,语声中已带哭音。

殷天正心想:“原来张真人曾受伤呕血,却不知是为何人

所伤。他就算不伤,这么大的年纪,怎么跟这等人比拚拳脚?

瞧此人武功,纯是刚猛一路,让我来接他的。”当下朗声说道:

“张真人何等身分,岂能和低三下四之辈动手过招?这不是天

大的笑话么?别说是张真人,就算我姓殷的,哼哼,谅这些

奴才也不配受我一拳一脚。”他明知阿大、阿二、阿三决非庸

流,但偏要将他们说得十分不堪,好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赵敏道:“阿三,你最近做过甚么事?说给他们听听,且

看配不配和武当高人动手过招。”她言语之中,始终紧紧的扣

住了“武当”二字。

那阿三道:“小人最近也没做过甚么事,只是在西北道上

曾跟少林派一个名叫空性的和尚过招,指力对指力,破了他

的龙爪手,随即割下了他的首级。”

此言一出,大厅上尽皆耸动。空性神僧在光明顶上以龙

爪手与张无忌拆招,一度曾大占上风,明教众高手人人亲睹,

想不到竟命丧此人之手。以他击毙少林神僧的身分,自己足

可和张三丰一较高下。

殷天正大声道:“好!你连少林派的空性神僧也打死了,

让姓殷的来斗上一斗,倒是一件快事。”说着抢上两步,拉开

了架子,白眉上竖,神威凛凛。

阿三道:“白眉鹰王,你是邪魔外道,我阿三是外道邪魔。

咱俩一鼻孔出气,自己人不打自己人。你要打,咱们另拣日

子来比过。今日主人有命,只令小人试试武当派武功的虚实。”

转头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你要是不想下场,只须说一句话

便可交代,我们也不会动蛮硬逼。武当派只须服输,难道还

真要了你的老命不成?”

张三丰微微一笑,心想自己虽然身受重伤,但若施出新

创太极拳中“以虚御实”的上乘武学法门,未必便输于他,所

难对付者,倒是击败阿三之后,那阿二便要上前比拚内力,这

却丝毫取巧不得,这一关决计无法过去,但火烧眉毛,且顾

眼下,只有打发了这阿三再说。当下缓步走到殿心,向殷天

正道:“殷兄美意,贫道心领。贫道近年来创了一套拳术,叫

作‘太极拳’,自觉和一般武学颇有不同处。这位施主定要印

证武当派功夫,殷兄若是将他打败,谅他心有不甘。贫道就

以太极拳中的招数和他拆几手,正好乘机将贫道的多年心血

就正于各位方家。”

殷天正听了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听他言语中对这套

“太极拳”颇具自信,张三丰是何等样人,既出此言,自有把

握,否则岂能轻堕一世的威名?但他适才曾重伤呕血,只怕

拳技虽精,终究内力难支,当下不便多言,只得抱拳道:“晚

辈恭睹张真人神技。”

阿三见张三丰居然飘然下场,心下倒生了三分怯意,但

转念又道:“今日我便和这老道拚个两败俱伤,那也是耸动武

林的盛举了。”当下屏息凝神,双目盯住在张三丰脸上,内息

暗暗转动,周身骨骼劈劈拍拍,不绝发出轻微的爆响之声。众

人又均相顾一愕,知道这是佛门正宗的最上乘武功,自外而

内,不带半分邪气,乃是金刚伏魔神通。

张三丰见到他这等神情,也是悚然一惊:“此人来历不小

啊!不知我这太极拳是否对付得了?”当下双手缓缓举起,要

让那阿三进招。

忽然俞岱岩身后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道童来,说道:

“太师父,这位施主要见识我武当派的拳技,又何必劳动太师

父大驾?待弟子演几招给他瞧瞧,也就够了。”

这个满脸尘垢的小道童正是张无忌。殷天正、杨逍等人

和他分手不久,虽然他此刻衣服形貌全都改变,但一听声音,

立即认了出来。明教群豪见教主早已在此,尽皆大喜。

张三丰和俞岱岩却怎能想得到?张三丰一时瞧不清他的

面目,见到他身上衣着,只道便是清风,说道:“这位施主身

具少林派金刚伏魔的外门神通,想是西域少林一支的高手。你

小孩儿一招之间便被他打得筋折骨裂,岂同儿戏?”

张无忌左手牵住张三丰衣角,右手拉着他左手轻轻摇晃,

说道:“太师父,你教我的太极拳法从未用过,也不知成是不

成。难得这位施主是外家高手,让弟子来试试以柔克刚、运

虚御实的法门,那不是很好么?”说话之间,将一股极浑厚、

极柔和的九阳神功,从手掌上向张三丰体内传了过去。

张三丰于刹那之间,只觉掌心中传来这股力道雄强无比,

虽然远不及自己内力的精纯醇正,但泊泊然、绵绵然,直是

无止无歇、无穷无尽,一惊之下,定睛往张无忌脸上瞧去,只

见他目光中不露光华,却隐隐然有一层温润晶莹之意,显得

内功已到绝顶之境,生平所遇人物,只有本师觉远大师、大

侠郭靖等寥寥数人,才有这等修为,至于当世高人,除了自

己之外,实想不起再有第二人能臻此境界。霎时之间,他心

中转过了无数疑端,然而这少年的内力沛然而至,显是在助

自己疗伤,决无歹意,乃可断定,于是微笑道:“我衰迈昏庸,

能有甚么好功夫教你?你要领教这位施主的绝顶外家功夫,那

也是好的,务须小心在意。”他总道这小道童是哪一派的高手

少年赶来赴援,因此言语中极是谦冲客气。

张无忌道:“太师父,你待孩儿恩重如山,孩儿便粉身碎

骨,也不足以报太师父和众位师伯叔的大恩。我武当派功夫

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也不致输于西域少林的手下。太师父

尽管放心。”他这几句话说得恳挚无比,几句“太师父”纯出

自然,决计做作不来,连张三丰也是大为奇怪:“难道他竟是

本门弟子,暗中潜心修为,就如昔年本师觉远大师一般?”缓

缓放下张无忌的手,退了回去,坐在椅中,斜目瞧俞岱岩时,

只见他也是一脸迷惘之色。

那阿三见张三丰居然遣这小道童出战,对自己之轻蔑藐

视可说已到了极处,但想我一拳先将这小道童打死,激得老

道心浮气粗,再和他动手,当更有制胜把握,当下也不多言,

只说:“小孩儿,发招罢!”

张无忌道:“我新学的这套拳术,乃我太师父张真人多年

心血所创,叫作‘太极拳’。晚辈初学乍练,未必即能领悟拳

法中的精要,三十招之内,恐怕不能将你击倒。但那是我学

艺未精,并非这套拳术不行,这一节你须得明白。”

阿三不怒反笑,转头向阿大、阿二道:“大哥、二哥,天

下竟有这等狂妄的小子。”阿二纵声大笑。阿大却已瞧出这小

道童不是易与之辈,说道:“三弟,不可轻敌。”

阿三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往张无忌胸口打到,这一

招神速如电,拳到中途,左手拳更加迅捷的抢上,后发先至,

撞击张无忌面门,招术之诡异,实是罕见。

张无忌自听张三丰演说“太极拳”之后,一个多时辰中,

始终在默想这套拳术的拳理,眼见阿三左拳击到,当即使出

太极拳中一招“揽雀尾”,右脚实,左脚虚,运起“挤”字诀,

粘连粘随,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横劲发出。阿三身不由主的

向前一冲,跨出两步,方始站定。旁观众人见此情景,齐声

惊噫。

这一招“揽雀尾”,乃天地间自有太极拳以来首次和人过

招动手。张无忌身具九阳神功,精擅乾坤大挪移之术,突然

使出太极拳中的“粘”法,虽然所学还不到两个时辰,却已

如毕生研习一般。阿三给他这么一挤,自己这一拳中千百斤

的力气犹似打入了汪洋大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身子却

被自己的拳力带得斜移两步。他一惊之下,怒气填膺,快拳

连攻,臂影晃动,便似有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出

一般。

众人见了他这等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尽皆心惊:“无怪以

空性大师这等高强的武功,也丧身于他手下。”除了赵敏携来

的众人之外,无不为张无忌担心。

张无忌有意要显扬武当派的威名,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

用,招招都使张三丰所创太极拳的拳招,单鞭、提手上势、白

鹤亮翅、搂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挥琵琶”时,右捺左收,

刹时间悟到了太极拳旨中的精微奥妙之处,这一招使得犹如

行云流水,潇洒无比。

阿三只觉上盘各路已全处在他双掌的笼罩之下,无可闪

避,无可抵御,只得运劲于背,硬接他这一掌,同时右拳猛

挥,只盼两人各受一招,成个两败俱伤之局。不料张无忌双

手一圈,如抱太极,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组成了一个旋涡,只

带得他在原地急转七八下,如转陀螺,如旋纺锤,好容易使

出“千斤坠”之力定住身形,却已满脸胀得通红,狼狈万状。

明教群豪大声喝彩。杨逍叫道:“武当派太极拳功夫如此

神妙,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周颠笑道:“阿三老兄,我劝你

改个名儿,叫做‘阿转’!”殷野王道:“多转几个圈儿也不算

丢脸,古人不是说‘三十六着,转为上着’么?”说不得道:

“当年梁山泊好汉中有个黑旋风,那旋风嘛,原是要转的!”

阿三只气得脸色自红转青,怒吼一声,纵身扑上,左手

或拳或掌,变幻莫测,右手却纯是手指的功夫,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