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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18

出长剑,只见剑尖殷红一片,张无

忌右胸鲜血有如泉涌,四周惊呼之声大作。张无忌伸手按住

伤口,身子摇晃,脸上神色极是古怪,似乎在问:“你真的要

刺死我?”周芷若道:“我……我……”想过去察看他的伤口,

但终于不敢,掩面奔回。

她这一剑竟然得手,谁都出于意料之外。小昭脸如土色,

抢上来扶住张无忌,只叫:“你……你……”张无忌对小昭道:

“你……你……你为甚么要杀我……”这一剑幸好稍偏,没刺

中心脏,但已重伤右边肺叶。他说了这几个字,肺中吸不进

气,弯腰剧烈咳嗽。他重伤之下,瞧出来分不清小昭和周芷

若,鲜血汩汩流出,将小昭的上衣染得红了半边。

旁观众人不论是六大派或明教,天鹰教的人众,一时均

是肃静无声。张无忌适才连败各派高手,武功高强,胸襟宽

博,不论是友是敌,无不暗暗敬仰,这时见他无端端的被周

芷若刺了一剑,均感不忿,眼见倚天剑透胸而入,伤势极重,

都关心这一剑是否致命。

小昭扶着他慢慢坐下,朗声说道:“哪一位有最好的金创

药?”

少林派中神僧空性快步而出,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说

道:“敝派玉灵散是伤科圣药。”伸手撕开张无忌胸前衣服,只

见伤口深及数寸,忙将玉灵散敷上去,鲜血涌出,却将药粉

都冲开了。空性束手无策,急道:“怎么办?怎么办?”

何太冲夫妇更是焦急,他们只道自己已服下金蚕蛊毒,此

人若是重伤而死,自己夫妇俩解毒无人,也是活不成了。何

太冲抢到张无忌身前,急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快说,快

说啊。”小昭哭道:“走开!你忙甚么?张公子要活不了,大

家是个死。”若在平时,何太冲是何等身分,怎能受一个青衣

小婢的呼叱,但这时情急之下,仍是不住口的急问:“金蚕蛊

毒怎生解救?”空性怒道:“铁琴先生,你再不走开,老衲可

要对你不客气了。”

便在此时,张无忌睁开眼来,微一凝神,伸左手食指在

自己伤口周围点了七处穴道,血流登时缓了。空性大喜,便

即将玉灵散替他敷上。小昭撕下衣襟,给他裹好伤口,眼见

他脸白如纸,竟无半点血色,心中说不出的焦急害怕。

张无忌这时神智已略清醒,暗运内息流转,只觉通到右

胸便即阻塞,只想:“我待教有一口气息尚在,决不能让六大

派杀了明教众人!”当下将真气在左边胸腹间运转数次,缓缓

站起身来,说道:“峨嵋、武当两派若有哪一位不服在下调处,

可请出来较量。”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骇然,眼见周芷若这

一剑刺得他如此厉害,竟然兀自挑战。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峨嵋派今日已然败落,你若不死,

日后再行算帐。咱们瞧武当派的罢!六大派此行的成败,全

仗武当派裁决。”

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崆峒、少林、华山、昆仑、峨嵋五

派高手均已败在张无忌手下,只剩武当一派尚未跟他交过手。

这时他身受重伤,死多活少,别说一流高手,只须几个庸手

上来纠缠一番,他也就支持不住了,甚至无人和他对敌,说

不定稍等片刻,他也会伤发而毙,武当五侠任谁一位上前,自

然毫不费力的便将他击死,就可照原来策划,诛灭明教。

众人均想,武当派自来极重“侠义”两字,要他们出手

对付一个身负重伤的少年,未免于名声大有损害,只怕武当

五侠谁都不愿。但武当派若不出手,难道“六大派围攻光明

顶”这件轰传武林的大事,竟然闹一个鎩羽而归?此后六大

派在江湖上脸面何存?其中的抉择,可实在为难之极了。灭

绝师太那几句话,意思说六大派今后是荣是辱,全凭武当派

决定,且看武当派是否有人肯顾全大局,损及个人的名望。

宋桥远、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莫声谷五人面面相

觑,谁都拿不定主意。宋青书突然说道:“爹,四位师叔,让

孩儿去料理了他。”武当五侠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武当晚辈,

由他出手,胜于累及武当五侠的英名。

俞莲舟道:“不成!我们许你出手,跟我们亲自出手并无

分别。”张松溪道:“二哥,依小弟之见,大局为重,我五兄

弟的名声为轻。”莫声谷道:“名声乃身外之物,只是如此对

付一个重伤少年,良心难安。”一时议论难决,各人眼望宋远

桥,听他示下。

宋远桥见殷梨亭始终不发一言,可是脸上愤怒之色难平,

心知他未婚妻纪晓芙失身于明教杨逍,以致殒命,实是生平

奇耻大恨,若不一鼓诛灭明教,扫尽奸恶淫徒,这口气如何

咽得下去,当下缓缓说道:“魔教作恶多端,除恶务尽,乃我

辈侠义道的大节。名声固然要紧,但现今两者不能得兼,当

取大者。青书,小心在意。”

宋青书躬身道:“是!”走到张无忌身前,朗声道:“曾小

侠,你若非明教中人,尽可离去,自行下山养伤。六大派只

诛魔教邪徒,与你无涉。”

张无忌左手按住胸前伤口,说道:“大丈夫急人之难,死

而后已。多谢……多谢宋兄好意,可是在下……在下决与明

教同存共亡!”

明教和天鹰教人众纷纷高叫:“曾少侠,你待我们已然仁

至义尽,大伙儿感激不尽,到此地步,不必再斗了。”

殷天正脚步蹒跚的走近,说道:“姓宋的,让老夫来接你

高招!”哪知一口气提不上来,腿膝麻软,摔倒在地。

宋青书眼望张无忌,说道:“曾兄,既然如此,小弟碍于

大局,可要得罪了。”

小昭挡在张无忌身前,叫道:“那你先杀了我再说。”张

无忌低声道:“小昭,你别担心,他杀不了我。”小昭急道:

“你……身上有伤啊。”张无忌柔声道:“小昭!你为甚么待我

这么好?”小昭凄然道:“因为……因为你待我好。”张无忌向

她凝视半晌,心想:“就算我此时死了,也有了一个真正待我

极好的知己。”

宋青书向小昭喝道:“你走开些!”张无忌道:“你对这位

小姑娘粗声大气,忒也无礼!”宋青书在小昭肩头一推,将她

推开数步,说道:“妖女邪男,有甚么好东西了!快站起来,

接招罢!”张无忌道:“令尊宋大侠谦谦君子,天下无人不服。

阁下却这等粗暴。跟你动手,也不必……也不必站起身来。”

实则他内劲提不上来,自知决计无力站起。

张无忌重伤后虚弱无力的情形,人人都瞧了出来。俞莲

舟朗声道:“青书,点了他的穴道,令他动弹不得,也就是了,

不必伤他性命。”

宋青书道:“是!”左手虚引,右手倏出,向张无忌肩头

点来。张无忌动也不动,待他手指点上“肩贞穴”,内力斜引,

将他指力挪移推卸了开去。宋青书这一指之力犹似戳入了水

中,更无半点着力处,只因出其不意,身子向前一冲,险些

撞到张无忌身上,急忙站定,却已不免有点狼狈。

他定了定神,飞起右脚,猛往张无忌胸口踢去,这一脚

已使了六七成力。俞莲舟虽叫他不可伤了张无忌性命,但不

知怎的,他心中对眼前这少年竟蓄着极深的恨意,这倒不是

因他说自己粗暴,却是因见周芷若瞧着这少年的眼光之中,一

直含情脉脉,极是关怀,最后虽奉了师命而刺他一剑,但脸

上神色凄苦,显见心中难受异常。

宋青书自见周芷若后,眼光难有片刻离开她身上,虽然

常自抑制,不敢多看,以免给人认作轻薄之徒,但周芷若的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无不瞧得清清楚楚,心下明白:“她

这一剑刺了之后,不论这小子死也好,活也好,再也不能从

她心上抹去了。”自己倘若击死这个少年,周芷若必定深深怨

怪,可是妒火中烧,实不肯放过这唯一制他死命的良机。宋

青书文武双全,乃是武当派第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为

人也素来端方重义,但遇到了“情”之一关,竟然方寸大乱。

众人眼见宋青书这腿踢去,张无忌若非跃起相避,只有

出掌硬接,但显然他便要支撑着坐起也难以办到,看来这一

脚终于便取了他性命。却见足尖将要及胸,张无忌右手五指

轻拂,宋青书右腿竟然转向,从他身侧斜了过去,相距虽不

过三寸,这一腿却终于全然踢了个空。宋青书在势已无法收

腿,跟着跨了一步,左足足跟后撞,直攻张无忌背心,这一

招既快且狠,人所难料,原是极高明的招数,但张无忌手指

一拂,又卸开了他足跟的撞击。

三招一过,旁观众人无不大奇。宋远桥叫道:“青书,他

本身已无半点劲力,这是四两拨千斤之法。”他眼光老到,瞧

出张无忌此时劲力全失,所使的功夫虽然颇为怪异,基本道

理却与武学中借力打力并无二致。

宋青书得父亲一言提醒,招数忽变,双掌轻飘飘地,若

有若无的拍击而出,乃是武当绝学之一的“绵掌”。借力打力

原是武当派武功的根本,他所使的“绵掌”本身劲力若有若

无,要令对方无从借力。但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已

练到第七层境界,绵掌虽轻,终究有形有劲,他左手按住胸

口伤处,右手五指犹如抚琴鼓瑟,忽挑忽捻,忽弹忽拨,上

身半点不动,片刻间将宋青书的三十六招绵掌掌力尽数卸了。

宋青书心中大骇,偶一回头,突然和周芷若的目光相接,

只见她满脸关怀之色,不禁心中又酸又怒,知道她关怀的决

非自己,当下深深吸一口气,左手挥掌猛击张无忌右颊,右

手出指疾点他左肩“缺盆穴”,这一招叫作“花开并蒂”,名

称好听,招数却十分厉害,双手递招之后,跟着右掌击他左

颊,左手食指点他右肩后“缺盆穴”。这两招“花开并蒂”并

成一招,连续四式,便如暴风骤雨般使出,势道之猛,手法

之快,当真非同小可。众人见了这等声势,齐声惊呼,不约

而同的跨上一步。

只听得拍拍两下清脆的响声,宋青书左手一掌打上了自

己左颊,右手食指点中了自己左肩“缺盆穴”,跟着右手一掌

打上了自己右颊,左手食指点中了自己右肩“缺盆穴”。他这

招“花开并蒂”四式齐中,却给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功

夫挪移到了他自己身上。倘若他出招稍慢,那么点中了自己

左肩“缺盆穴”后,此后两式便即无力使出,偏生他四式连

环,迅捷无伦,左肩“缺盆穴”虽被点中,手臂尚未麻木,直

到使全了“花开并蒂”的下半套之后,这才手足酸软,砰的

一声,仰天摔倒,挣扎了几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宋远桥快步抢出,左手推拿几下,已解开了儿子的穴道,

但见他两边面颊高高肿起,每一边留下五个乌青的指印,知

他受伤虽轻,但儿子心高气傲,今日当众受此大辱,直比杀

了他还要难受,当下一言不发,携了他手回归本派。

这时四周喝彩之声,此起彼落,议论赞美的言语,嘈杂

盈耳。突然间张无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按住伤口,又

咳嗽起来。众人凝视着他,极为关怀,均想:他重伤下抵御

宋青书的急攻,虽然得胜,但内力损耗必大。有的人看看他,

又望望武当派众人,不知他们就此认输呢,还是另行派人出

斗。

宋远桥道:“今日之事,武当派已然尽力,想是魔教气数

未尽,上天生下这个奇怪少年来。若再缠斗不休,名门正派

和魔教又有甚么分别?”俞莲舟道:“大哥说得是。咱们即日

回山,请师父指点。日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待这少年伤愈之

后,再决胜负。”他这几句话说得光明磊落,豪气逼人,今日

虽然认输,但不信武当派终究会技不如人。张松溪和莫声谷

齐道:“正该如此!”

忽所得刷的一声,殷梨亭长剑出鞘,双眼泪光莹莹,大

踏步走出去,剑尖对着张无忌,说道:“姓曾的,我和你无冤

无仇,此刻再来伤你,我殷梨亭枉称这‘侠义’两字。可是

那杨逍和我仇深似海,我非杀他不可,你让开罢!”

张无忌摇头道:“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不容你们杀明教一

人。”

殷梨亭道:“那我可先得杀了你!”

张无忌喷出一口鲜血,神智昏迷,心情激荡,轻轻的道:

“殷六叔,你杀了我罢!”

殷梨亭听到“殷六叔”三字,只觉语气极为熟悉,心念

一动:“无忌幼小之时,常常这样叫我,这少年……”凝视他

的面容,竟是越看越像,虽然分别九年,张无忌已自一个小

小孩童成长为壮健少年,相貌已然大异,但殷梨亭心中先存

下“难道他竟是无忌”这个念头,细看之下,记忆中的面貌

一点点显现出来,不禁颤声道:“你……你是无忌么?”

张无忌全身再无半点力气,自知去死不远,再也不必隐

瞒,叫道:“殷六叔,我……我时时……想念你。”

殷梨亭双目流泪,当的一声抛下长剑,俯身将他抱了起

来,叫道:“你是无忌,你是无忌孩儿,你是我五哥的儿子张

无忌。”

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一齐围拢,各人

又惊又喜,顷刻间心头充塞了欢喜之情,甚么六大派与明教

间的争执仇怨,一时俱忘。

殷梨亭这么一叫,除了何太冲夫妇、周芷若、杨逍等寥

寥数人之外,余人无不讶异,哪想到这个舍命力护明教的少

年,竟是武当派张翠山的儿子。

殷梨亭见张无忌昏晕了过去,忙摸出一粒“天王护心

丹”塞入他口中,将他交给俞莲舟抱着,拾起长剑,冲到杨

逍身前,戟指骂道:“姓杨的,你这猪狗不如的淫徒,我……

我……”喉头哽住,再也骂不下去,长剑递出,便要往杨逍

心口刺去。

杨逍丝毫不能动弹,微微一笑,闭目待毙。突然斜刺里

奔过来一个少女,挡在杨逍身前,叫道:“休伤我爹爹!”

殷梨亭凝剑不前,定睛看时,不禁“啊”的一声,全身

冰冷,只见这少女长挑身材、秀眉大眼,竟然便是纪晓芙。他

自和纪晓芙定亲之后,每当练武有暇,心头甜甜的,总是想

着未婚妻的俏丽倩影,及后得知她为杨逍掳去,失身于他,更

且因而毙命,心中愤恨自是难以言宣;此刻突然又见到她,身

子一晃,失声叫道:“晓芙妹子,你……你没……”

那少女却是杨不悔,说道:“我姓杨,纪晓芙是我妈妈,

她早已死了。”

殷梨亭一呆,这才明白,喃喃的道:“啊,是了,我真胡

涂!你让开,我今日要替你妈报仇雪恨。”

杨不悔指着灭绝师太道:“好!殷叔叔,你去杀了这个老

贼尼。”殷梨亭道:“为……为甚么?”杨不悔道:“我妈是给

这老贼尼一掌打死的。”殷梨亭道:“胡说八道!你小孩子家

懂得甚么?”杨不悔冷冷的道:“那日在蝴蝶谷中,老贼尼叫

我妈来刺死我爹爹,我妈不肯,老贼尼就将我妈打死了。我

亲眼瞧见的,张无忌哥哥也是亲眼瞧见的。你再不信,不妨

问问那老贼尼自己。”当纪晓芙身死之时,杨不悔年幼,甚么

也不懂得,但后来年纪大了,慢慢回想,自然明白了当年的

经过。

殷梨亭回过头去,望着灭绝师太,脸上露出疑问之色,嗫

嚅道:“师太……她说……纪姑娘是……”

灭绝师太嘶哑着嗓子说道:“不错,这等不知廉耻的孽徒,

留在世上又有何用?她和杨逍是两相情愿。她宁肯背叛师门,

不愿遵奉师命,去刺杀这个淫徒恶贼。殷六侠,为了顾全你

的颜面,我始终隐忍不言。哼,这等无耻的女子,你何必念

念不忘于她?”

殷梨亭铁青着脸,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

灭绝师太道:“你问问这女孩子,她叫甚么名字?”

殷梨亭目光转移到杨不悔脸上,泪眼模糊之中,瞧出来

活脱便是纪晓芙,耳中却听她清清楚楚的说道:“我叫杨不悔。

妈妈说: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后悔。”

当的一声,殷梨亭掷下长剑,回过身来,双手掩面,疾

冲下山。宋远桥和俞莲舟大叫:“六弟,六弟!”但殷梨亭既

不答应,亦不回头,提气急奔,突然间失足摔了一交,随即

跃起,片刻间奔得不见了踪影。

他和纪晓芙之事众人多有知闻,眼见事隔十余年,他仍

如此伤心,不禁都为他难过,以武当殷六侠的武功,奔跑之

际如何会失足摔跌?那自是意乱情迷、神不守舍之故了。

这时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分坐四角,各

出一掌,抵在张无忌胸、腹、背、腰四处大穴之上,齐运内

力,给他疗伤。四人内力甫施,立时觉得他体内有一股极强

的吸力,源源不绝的将四人内力吸引过去。四人大惊,暗想

如此不住吸去,只须一两个时辰,自己内力便致耗竭无存,但

他生死未卜,那便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处,张无忌缓缓睁

开眼睛,“啊”了一声。宋远桥等心头一震,猛觉得手掌心有

一股极暖和的热力反传过来,竟是他的九阳神功起了应和,转

将内力反输向四人体内。

宋远桥叫道:“使不得!你自己静养要紧。”四人急忙撤

掌而起,但觉似有一片滚水周流四肢百骸,舒适无比,显是

他不但将吸去的内力还了四人,而且他体内九阳真气充盈鼓

荡,反助四人增强了内功的修为。宋远桥等四人面面相觑,暗

自震骇,眼见他重伤垂死,哪知内力竟是如此强劲浑厚,沛

不可当。

此刻张无忌外伤尚重,内息却已运转自如,慢慢站起,说

道:“宋大伯、俞二伯、张四伯、莫七叔,恕侄儿无礼。太师

父他老人家福体安康。”

俞莲舟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无忌,你……你长得这

么大了……”说了这句话,心头虽有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

下去了,只是脸露微笑,热泪盈眶。

白眉鹰王殷天正得知这位救命恩人竟是自己外孙,高兴

得呵呵大笑,却终究站不起身。

灭绝师太铁青着脸,将手一挥,峨嵋群弟子跟着她向山

下走去。

周芷若低着头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向张无忌望去。张

无忌却也正自目送她离去。两人目光相接,周芷若苍白的脸

颊上飞了一阵红晕,眼光中似说:“我刺得你如此重伤,真是

万分的过意不去,你可要好好保重。”张无忌似乎明白了她的

意思,微微点了点头。周芷若登时满脸喜色,神采飞扬,随

即回过头去,加快脚步,远远去了。

武当派和张无忌相认,再加峨嵋派这一去,六大派围剿

魔教之举登时风流云散。崆峒和华山两派携死扶伤,跟着离

去。

何太冲走上前来,说道:“小兄弟,恭喜你们亲人相认啊

……”张无忌不等他接着说下去,从怀中摸出两枚避瘴气、去

秽恶的寻常药丸,递了给他,说道:“请贤夫妇各服一丸,金

蚕蛊毒便可消解。”何太冲接过药丸,见黑黝黝的毫不起眼,

不信便能消解得那天下至毒的金蚕蛊毒。张无忌道:“在下既

说消解得,便是消解得。”他话声仍然微弱,但光明顶这一战

镇慑六大门派,气度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威严,不由得

何太冲不信。他又想:“即使他骗人,这药不能消解蛊毒,但

当着武当四侠,也不能强逼他给真药。何况少林派那空性贼

秃也颇有回护这小贼之意。今日只好认命罢喇。”当下苦笑着

说道:“多谢!”和班淑娴分别服下药丸,指挥众弟子收拾本

派死者的尸首,告辞下山。

俞莲舟道:“无忌,你伤重不能下山,只好在此调养,我

们可不能留下陪你。盼你痊愈之后来武当一行,也好让师父

见了你欢喜。”张无忌含泪点头。各人有许多事想问、有许多

话想说,但见他神情委顿,均知多说一句话便加重他一分伤

势,只得忍住不言。

猛听得少林派中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圆真师兄的尸首

呢?”另一人道:“咦,怎不见了圆真师伯的法体?”莫声谷好

奇心起,抢步过去一看,只见七八名少林僧在收拾本门战死

者的遗体,可是单单少了圆真一具尸体。

圆音指着明教教众,大声喝道:“快把我圆真师兄的法体

交出来,莫惹得和尚无名火起,一把火烧得你们个个尸骨成

灰。”

周颠笑道:“哈哈,哈哈!真是笑话奇谈!你这活贼秃我

们也不要,要他这死和尚干么?拿他当猪当羊,宰来吃他的

瘦骨头么?”

少林众人心想倒也不错,当下十余名僧人四出搜索,却

哪里有圆真的尸身。众人虽觉奇怪,但想多半是华山、崆峒

各派收拾本门死者尸身之时误收了去,也就不再追寻。

当下少林、武当两派人众连袂下山。张无忌上前几步,躬

身相送。宋远桥道:“无忌孩儿,今日一战,你名扬天下,对

明教更是恩重如山。盼你以后多所规劝引导,总要使明教改

邪归正,少作坏事。”张无忌道:“孩儿遵奉师伯教诲,自当

尽力而为。”张松溪道:“一切小心在意,事事提防奸恶小人。”

张无忌又应道:“是!”他和武当四侠久别重逢,又即分离,五

人均是依依不舍。

杨逍和殷天正待六大派人众走后,两人对望一眼,齐声

说道:“明教和天鹰教全体教众,叩谢张大侠护教救命的大

恩!”顷刻之间,黑压压的人众跪满了一地。

张无忌不由得慌了手脚,何况其中尚有外公、舅舅诸人

在内,忙跪下还礼。他这一急跪,胸口剑伤破裂,几口鲜血

喷出,登时晕了过去。

小昭抢上扶起。明教中两个没受伤的头目抬过一张软床,

扶他睡上。杨逍道:“快扶张大侠到我房中静养。”那两名头

目躬身答应,将张无忌抬入杨逍房中。

小昭跟随在后,经过杨不悔身前时,杨不悔冷冷的道:

“小昭,你装得真像,我早知你必有古怪,只是没料到这么一

个丑东西,竟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小昭低头不语。

这几天中,明教教众救死扶伤,忙碌不堪。经过这场从

地狱边缘逃回来的大战,各人都明白了以往自相残杀、以致

召来外侮的不该。人人关怀着张无忌的伤势,谁也不提旧怨,

安安静静的耽在光明顶上养伤。

张无忌九阳神功已成,剑伤虽然不轻,但周芷若剑尖刺

入时偏了数寸,只伤及肺叶,未中心脏,因此静养了七八天,

伤口渐渐愈合。殷天正、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人躺在软

床之中,每日由人抬进房来探视,见他一天好似一天,都极

为欣慰。

到第八日上,张无忌已可坐起。那天晚上,杨逍和韦一

笑又来探病。张无忌道:“两位身中玄阴指后,这几天觉得怎

样?”杨韦二人每日都要苦熬刺骨之寒的折磨,伤势只有越来

越重,但怕他挂怀,都道:“好得多了!”张无忌见二人脸上

黑气笼罩,说话也是有气无力,说道:“我内力已回复了六七

成,便给两位治一治看。”杨逍忙道:“不,不!张大侠何必

忙在一时?待你贵体痊愈,再给我们医治不迟。此刻使力早

了,伤势若有反复,我们心中何安?”韦一笑道:“早医晚医,

也不争在这几日。张大侠静养贵体要紧。”

张无忌道:“我外公鹰王、义父狮王,都和两位平辈论交,

两位是我长辈,再称‘大侠’甚么,侄儿可实在不敢答应。”

杨逍微笑道:“将来我们都是你的属下,在你跟前,连坐

也不敢坐,还说甚么长辈平辈?”张无忌一怔,问道:“杨伯

伯你说甚么?”韦一笑道:“张大侠,这明教教主的重任,若

不由你来承当,更有何人能够担负?”

张无忌双手乱摇,忙道:“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面远远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哨子之声,

正是光明顶山下有警的讯号。杨逍和韦一笑一怔,均想:“难

道六大派输得不服,去而复返么?”但脸上都显得若无其事。

杨逍道:“昨天吃的人参还好么?小昭,你再到药室去取些,

给张大侠煎汤喝。”只听西面、南面同时哨子声大作。张无忌

道:“是外敌来攻么?”韦一笑道:“本教和天鹰教不乏好手,

张大侠不必挂心,谅小小几个毛贼,何足道哉!”

可是片刻之间,哨子声已近了不少,敌人来得好快,显

然并非小小毛贼。杨逍道:“我出去安排一下,韦兄在这里陪

着张大侠。嘿嘿,明教难道就此一蹶不振,人人都可来欺侮

了?”他虽伤得动弹不得,但言语中仍是充满着豪气。

张无忌寻思:“少林、峨嵋这些名门正派,决不会不顾信

义,重来寻仇。来者多半是残忍奸恶之辈。光明顶上所有高

手人人重伤,这七八天中没一人能养好伤势,决计难以抵挡

外敌,倘若强自出战,只有枉送了性命。”

突然间门外脚步声急,一个人闯了进来,满脸血污,胸

口插着一柄短刀,叫道:“敌人从三面……攻上山来……弟兄

们抵敌……不住……”韦一笑问道:“甚么敌人?”那人手指

室外,想要说话,突然向前摔倒,就此死去。

但听得传警呼援的哨声,此起彼落,显是情势急迫。忽

然又有两人奔进室来,杨逍认得当先一人是洪水旗的掌旗副

使,只见他全身浴血,脸色犹如鬼魅,但仍颇为镇定,微微

躬身,禀道:“张大侠、杨左使、韦法王,山下来攻的是巨鲸

帮、海沙派、神拳门各路人物。”杨逍双眉一轩,哼了一声,

道:“这些么魔小丑,也欺上门来了吗?”那掌旗副使道:“敌

人本来也不厉害,只不过咱们兄弟多数有伤在身……”

他说到这里,冷谦、铁冠道人张中、彭莹玉、说不得、周

颠等五散人分别由人抬了进来。周颠气呼呼的大叫:“好丐帮,

勾结了三门帮、巫山帮来乘火打劫,我周颠只要有一口气在,

跟他们永世没完……”他话犹未了,殷天正、殷野王父子撑

着木杖,走进室来。殷天正道:“无忌孩儿,你躺着别动。他

妈的‘五凤刀’和‘断魂枪’这两个小小门派,还能把咱们

怎样了?”

这些人中,杨逍在明教中位望最尊、殷天正是天鹰教的

教主、彭莹玉最富智计,这三人生平不知遇到过多少大风大

浪,每每能当机立断,转危为安,但眼前的局势实是已陷绝

境,人人重伤之下,敌人大举来攻,其他的帮会门派倒也罢

了,丐帮却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帮内能人众多,声势着实

不小,眼看着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这时每人隐然都已将张

无忌当作教主,不约而同的望着他,盼他突出奇计,解此困

境。

张无忌在这顷刻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他自知武

功虽较杨逍、外公、韦一笑诸人为高,但说到见识计谋,这

些高手当然均胜他甚多,他们既无良策,自己又有甚么更高

明的法子。正沉吟间,突然想起一事,冲口而出的叫道:“咱

们快到秘道中暂且躲避,敌人未必能发觉。就算发觉了,一

时也不易攻入。”

他想到此法,自觉是眼前最佳的方策,语言甚是兴奋,不

料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附和,似乎都认为此法绝不可行。

张无忌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且避祸,待伤愈之后再

和敌人一决雌雄,也不算是堕了威风。”

杨逍道:“张大侠此法诚然极妙。”转头向小昭道:“小昭,

你扶张大侠到秘道去。”张无忌道:“大伙儿一齐去啊!”杨逍

道:“你请先去,我们随后便来。”

张无忌听他语气,知他们决不会来,不过是要自己躲避

而已,朗声说道:“各位前辈,我虽非贵教中人,但和贵教共

过一场患难,总该算得是生死之交。难道我就贪生怕死,能

撇下各位,自行前去避难?”

杨逍道:“张大侠有所不知,明教历代传下严规,这光明

顶上的秘道,除了教主之外,本教教众谁也不许闯入,擅进

者死。你和小昭不属本教,不必守此规矩。”

这时只听得隐隐喊杀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只是光明顶

上道路崎岖,地势险峻,一处处关隘均有铁闸石门,明教虽

无猛烈抵抗,来攻者却也不易迅速奄至。加之明教名头素响,

来袭敌人心存忌惮,未敢贸然深入,但听这厮杀之声,却总

是在一步步的逼进。偶然远处传来一两声临死时的号呼之声,

显是明教教众竭力御敌,以致惨遭屠戮。

张无忌心想:“再不走避,只怕一个时辰之内,明教上下

人众无一得免。”当下说道:“这不可进入秘道的规矩,难道

决计变更不得么?”杨逍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彭莹玉忽道:“各位听我一言:张大侠武功盖世,义薄云

天,于本教有存亡续绝的大恩。咱们拥立张大侠为本教第三

十四代教主。倘若教主有命,号令众人进入秘道,大伙儿遵

从教主之令,那便不是坏了规矩。”杨逍、殷天正、韦一笑等

早就有意奉张无忌为教主,一听彭和尚之言,人人叫好。

张无忌急忙摇手道:“小子年轻识浅、无德无能,如何敢

当此重任?加之我太师父张真人当年谆谆告诫,命我不可身

入明教,小子应承在先。彭大师之言,万万不可。”

殷天正道:“我是你外公,叫你入了明教。就算外公亲不

过你太师父,大家半斤八两,我和张真人的说话就相互抵消

了罢,只当谁也没说过。入不入明教,凭你自决。”殷野王也

道:“再加一个舅父,那总够斤两了罢?常言道:见舅如见娘。

你娘既已不在,我就如同是你亲娘一般。”

张无忌听外公和舅父如此说,心中难过,说道:“当年阳

教主曾有一通遗书,我从秘道中带将出来,原拟大家伤愈之

后传观。阳教主的遗命是要我义父金毛狮王暂摄教主之位。”

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封遗书,交给杨逍。

彭莹玉道:“张大侠,大丈夫身当大变,不可拘泥小节。

谢狮王是你义父,犹似亲父一般,自来子继父职,谢狮王既

不在此,便请你依据阳教主遗言,暂摄教主尊位。”众人齐道:

“此言最是。”

张无忌耳听得杀声渐近,心中惶急加甚,一时没了主意,

寻思:“此刻救人重于一切,其余尽可缓商。”于是朗声道:

“各位既然如此见爱,小子若再不允,反成明教的大罪人了。

小子张无忌,暂摄明教教主职位,渡过今日难关之后,务请

各位另择贤能。”

众人齐声欢呼,虽然大敌逼近,祸及燃眉,但人人喜悦

之情,见于颜色。均想明教自前教主阳顶天暴毙,统率无人,

一个威震江湖的大教竟闹得自相残杀、四分五裂。置身事外

者有之,自立门户者有之,为非作歹者亦有之,从此一蹶不

振,危机百出。今日重立教主,中兴可期,如何不令人大为

振奋?能行动的便即拜倒。殷天正、殷野王虽是尊亲,亦无

例外。

张无忌忙拜倒还礼,说道:“各位请起。杨左使,请你传

下号令:本教上下人等,一齐退入秘道。”

杨逍道:“是!谨遵教主令谕。启禀教主,咱们命烈火旗

纵火阻敌,将光明顶上房舍尽数烧了。敌人只道咱们已然逃

走。不知可好?”张无忌道:“此计大妙,请杨左使传令。”心

想:“此法当年朱长龄便曾使过,计策本身原是好的,只不过

他是用来骗我而已。”

杨逍当即传出令去,撤回守御各处的教众,命洪水、烈

火二旗断后,其余各人,退入秘道。明教是主,天鹰教是客,

当下命天鹰教教众先退,跟着是天地风雷四门,光明顶上诸

般职事人员,锐金、巨木、厚土三旗,五散人和韦一笑等先

后退入。待张无忌和杨逍退入不久,洪水旗诸人分别进来,东

西两面已是火光烛天。

这场火越烧越旺,烈火旗人众手执喷筒,不断喷射西域

特产的石油。那石油近火即燃,最是厉害不过,来攻的各门

派人数虽多,却畏火不敢逼近,只是四面团团围住,不令明

教人众漏网。烈火旗人众进入秘道后关上闸门。不久房舍倒

塌,将秘道的入口掩在火焰之下。

这场大火直烧了两日两夜,兀自未熄,光明顶是明教总

坛所在,百余年的经营,数百间美轮美奂的厅堂屋宇尽成焦

土。来攻敌人待火势略熄,到火场中翻寻时,见到不少明教

徒战死者的尸首,皆已烧成焦炭,面目不可辨认,只道明教

教众宁死不降,人人自焚而死,杨逍、韦一笑等都已命丧火

场之中。

天鹰教与明教人众按着秘道地图,分别入住一间间石室。

此时已然深入地底,上面虽然烈火熊熊,在秘道中却听不到

半点声音,也丝毫不觉炎热。众人带足了粮食清水,便一两

个月不出去也不致饥渴。明教和天鹰教人众各旗归旗、各坛

归坛,肃静无声。众人均知这秘道是向来不许擅入的圣地,承

蒙教主恩典,才得入来避难,因此谁也不敢任意走动。

杨逍等首脑人物都聚在阳顶天的遗骸之旁,听张无忌述

说如何见到阳前教主的遗书、如何练成乾坤大挪移心法。他

说毕,将记述心法的羊皮交给杨逍。杨逍不接,躬身说道:

“阳前教主的遗书上写得明白:‘乾坤大挪移心法,暂由谢逊

接掌,日后转奉新教主。’这份心法,自当由教主掌管。”

当下众人传阅阳顶天的遗书,尽皆慨叹,说道:“哪料到

阳教主一世神勇睿智,竟因夫妇之情而致走火归天。咱们若

得早日见此遗书,何致有今日的一败涂地。”各人想到死难同

伴之惨、自己狼狈逃命之辱,无不咬牙切齿的痛骂成昆。

杨逍道:“这成昆虽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是金毛狮王的

师父,可是我们以前都未能见他一面,可见此人心计之工。原

来数十年前,他便处心积虑的要摧毁本教。”周颠道:“杨左

使、韦蝠王,你们都堕入了他的道儿而不觉,也可算得无能。”

他本想扯上殷天正,只是碍于教主的情面,将“白眉老儿”四

个字咽入了肚里。杨逍脸上一红,说道:“总算天网恢恢,疏

而不漏,这成昆恶贼终究命丧野王兄的掌底。”烈火旗掌旗使

辛然恨恨的道:“成昆这恶贼作了这么大的孽,倒给他死得太

便宜了。”

众人议论了一会,当下分别静坐用功,疗养伤势。

在秘道中过了七八日,张无忌的剑创已好了九成,结了

个寸许长的疤,当即给受了外伤的弟兄治疗,虽然药物多缺,

但他针灸推拿,当真是着手成春。众人初时只道这位少年教

主武功深不可测,岂知他医道竟也如此精湛,几已可直追当

年的“蝶谷医仙”胡青牛。

再过数日,张无忌剑伤痊愈,当即运起九阳神功,给杨

逍、韦一笑及五散人逼出体内玄阴指的寒毒。三日之内,众

大高手内伤尽去,无不意气风发,便要冲出秘道,尽歼来攻

之敌。张无忌道:“各位伤势已愈,内力未纯,既已忍耐多日,

索性便再等几天。”

这数日中,人人加紧磨练,武功浅的磨刀砺剑,武功深

的则练气运劲,自从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以来,明教始终挨打

受辱,这口怨气可实在憋得狠了。

这天晚间,杨逍将明教的教义宗旨、教中历代相传的规

矩、明教在各地支坛的势力、教中首要人物才能性格,一一

向张无忌详为禀告。

只听得铁链叮当声响,小昭托了茶盘,送上两碗茶来。张

无忌道:“杨左使,这个小姑娘近来无甚过犯,请你打开铁锁,

放了她罢!”杨逍道:“教主有令,敢不遵从。”当下叫杨不悔

进来,说道:“不悔,教主吩咐,你给小昭开了锁罢。”杨不

悔道:“那钥匙放在我房里的抽屜之中,没带下来。”张无忌

道:“那也不妨,这钥匙想来也烧不烂。”

杨逍等女儿和小昭退出,说道:“教主,小昭这小丫头年

纪虽小,却是极为古怪,对她不可不加提防。”张无忌问道:

“这小姑娘来历如何?”

杨逍道:“半年之前,我和不悔下山游玩,见到她一人在

沙漠之中,抚着两具尸首哭泣。我们上前查问,她说死的二

人是她爹娘。她爹娘在中原得罪了官府,一家三口被充军来

到西域,前几日因不堪蒙古官兵的凌辱,逃了出来,终于她

爹娘伤发力竭,双双毙命。我见她小小一个女孩,孤苦伶仃,

虽然容貌奇丑,说话倒也不蠢,便给她葬了父母,收留了她,

叫她服侍不悔。”

张无忌点了点头,心想:“原来小昭父母双亡,身世极是

可怜,跟我竟是一般。”

杨逍续道:“我们带小昭来到光明顶上之后,有一日我教

不悔武艺,小昭在旁听着,怎知我解释到六十四卦方位之时,

不悔尚未领悟,小昭的眼光已射到了正确的方位之上。”

张无忌道:“想是她天资聪颖,悟性比不悔妹子快了一

点。”

杨逍道:“初时我也这么想,倒很高兴,但转念一想,起

了疑心,故意说了几句极难的口诀,那是我从未教过不悔的。

其时日光西照,地火明夷,水火未济,我故意说错了方位,只

见她眉头微蹙,竟然发觉了我的错处。从此我便留上了心,知

道这小姑娘曾得高人传授,身怀上乘武功,到光明顶上非比

寻常,乃是有所为而来。”

张无忌道:“或者她父亲精通易经,那是家传之学,亦未

可知。”

杨逍道:“教主明鉴:文士所学的易经,和武功中的易理

颇有不同。倘若小昭所学竟是她父母所传,那么她父母当是

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又怎能受蒙古官兵凌辱而死?我其时

不动声色,过了几日,才闲闲问起她父母的姓名身世。她推

得乾乾净净,竟不露丝毫痕迹。当时我也不发作,只叮嘱不

悔暗中留神。有一日我说个笑话,不悔哈哈大笑,小昭在旁

听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其时她站在我和不悔背后,只道

我父女瞧不见她,岂知不悔手中正在把玩一柄匕首,那匕首

明净如镜,将她笑容清清楚楚的映了出来。她却哪里是个丑

丫头?容貌比之不悔美得多了。待我转过头来,她立时又变

成了挤眼歪嘴的怪相。”

张无忌微笑道:“整日假装这怪样,当真着实不易。”心

想:“杨左使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小昭这小丫头在他面前耍枪

花,自然瞒他不过。”

杨逍又道:“当下我仍是隐忍不言,这日晚间,夜静人定

之后,我悄悄到女儿房中,来窥探小昭动静。只见这丫头正

从不悔房中出来。她径往东边房舍,不知找寻甚么,每一间

房间,每一处隐僻之所,无不细细寻到。我再也忍不住了,现

身而出,问她找寻甚么,是谁派她到光明顶来卧底。她倒也

镇静,竟是毫不惊慌,说无人派她,只是喜欢到处玩玩,出

于好奇之心。我诸般恐吓劝诱,她始终不露半句口风,我关

着她饿了七天七夜,饿得她奄奄一息,她仍是不说。于是我

将教中旧日留传的这副玄铁铐镣将她铐住,令她行动之时发

出叮当声响,那便不能暗中加害不悔。我所以不即杀她,是

想查知她的来历。教主,这小丫头乃敌人派来卧底,决计无

疑,以她精通八卦方位这节来看,只怕不是昆仑,便是峨嵋

派的了。只是谅这小小丫头,碍得甚么?念她服侍教主一场,

教主慈悲饶她,那也是她的造化。”

张无忌站起身来,笑道:“咱们在地牢中关了这么多日,

也该出去散散心了罢?”杨逍大喜,问道:“这就出去?”张无

忌道:“伤势未愈的,无论如何不可动手,要立功也不忙在一

时。其余的便都出去。好不好?”杨逍出去传令,秘道中登时

欢声雷动。

众人进秘道时是从杨不悔闺房的通道而入,这次出去,走

的却是侧门,以便通往后山。张无忌推开阻门巨石,当先出

去,待众人走尽,又将巨石推上。那厚土旗的掌旗使颜垣是

明教中第一神力之士,他试着运劲一推那块小山般的巨石,竟

如蜻蜓撼石柱,全没动静,不禁伸出了舌头缩不回去,心中

对这位青年教主更是敬佩无已。

众人出得秘道,生怕惊动了敌人,连咳嗽之声也是半点

全无。

张无忌站在一块大石之上。月光泻将下来,只见天鹰教

人众排在西首宾位,天微、紫微、天市三堂,神蛇、青龙、白

虎、朱雀、玄武五坛,各有统率,整整齐齐的排着。东首是

明教五旗: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各旗正副掌旗

使率领本旗弟兄,分五行方位站定。中间是杨逍属下天、地、

风、雷四门门主所统的光明顶众教。那天字门所属是中原男

子教众;地字门所属是女子教众;风字门是释家道家等出家

人;雷字门则是西域番邦人氏的教众。虽然连日激战,五旗

四门无不伤残甚众,但此刻人人精神振奋。青翼蝠王韦一笑

及冷谦等五散人站在张无忌身后卫护。人人肃静,只候教主

令下。

张无忌缓缓说道:“敌人来攻本教重地,咱们虽要善罢,

亦已不得。但本人实不愿多所杀伤,务希各位体念此意。天

鹰教由殷教主率领,自西攻击。五行旗由巨木旗掌旗使闻苍

松总领,自东攻击。杨左使率领天字门、地字门,自北攻击。

五散人率领风字门、雷字门,自南攻击。韦蝠王与本人居中

策应。”众人一齐躬身应命。

张无忌左手一挥,低声道:“去罢!”四队教众分从东南

西北四方包围光明顶。

张无忌向韦一笑道:“蝠王,咱两个从秘道中出去,攻他

们一个措手不及。”韦一笑大喜,说道:“妙极!”两人重行回

入秘道,从杨不悔闺房的入口处钻了出来。

其时上面已堆满了瓦砾、焦木,费了好大力气才走出来,

扑鼻尽是焦臭之气。其时明教人众距离尚远,但光明顶上留

着的敌人已然发觉,大呼小叫,相互警告。张无忌和韦一笑

相视一笑,均想:“这批家伙大惊小怪,不必相斗,胜败已分。”

两人隐身在倒塌了的半堵砖墙之后,月光下但见黑影来回奔

走。

过不多时,说不得和周颠两人并肩先至,已从南方攻到,

冲入人群之中,砍瓜切菜般杀了起来。跟着殷天正、杨逍、五

行旗人众齐到,大呼酣斗,犹似虎入羊群一般。

夺得光明顶的本有丐帮、巫山帮、海沙帮等十余个大小

帮会,眼见光明顶烧成一片白地,明教人众没一个漏网,只

道已然大获全胜。丐帮、巨鲸帮等一大半帮会这几日都已纷

纷下山,光明顶上只剩下神拳帮、三江帮、巫山帮、五凤刀

四个帮会门派。明教教众突然间杀将出来,这四个门派中虽

然也有若干好手,却怎是杨逍、殷天正这些人的对手,不到

一顿饭功夫,已死伤大半。

张无忌现身而出,朗声说道:“明教高手此刻聚会光明顶。

诸大帮会门派听了,再斗无益,一齐抛下兵刃投降,饶你们

不死,好好送你们下山。”

神拳门、三江帮、巫山帮、五凤刀中的好手已死伤大半,

余下的眼见敌人大集,均无斗志,纷纷抛下兵刃投降。二十

余名悍勇之徒兀自顽抗,片刻间便已尸横就地。

这十余日中,巫山帮等人众已在山顶搭了若干茅棚暂行

栖身,当下巨木旗下教众又再砍伐树木,搭盖茅舍。地字门

下的女教众忙着烧水煮饭。

光明顶上烧起熊熊大火,感谢明尊火圣佑护。

白眉鹰王殷天正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天鹰教教下各人

听了:本教和明教同气连枝,本是一脉。二十余年之前,本

人和明教的伙伴们不和,这才远赴东南,自立门户。眼下明

教由张大侠出任教主,人人捐弃旧怨,群策群力。‘天鹰教’

这个名字,打从今日起,世上再也没有了,大伙儿都是明教

的教众,咱们人人听张教主的分派号令。要是哪个不服,快

快给我滚下山去罢!”

天鹰教教众欢声雷动,都道:“天鹰教源出明教,现今是

返本归宗。咱们大伙儿都入明教,那是何等的美事。殷教主

和张教主是家人至亲,听哪一位教主的号令都是一样。”殷天

正大声道:“打从今日起只有张教主,哪个再叫我一声‘殷教

主’,便是犯上叛逆。”

张无忌拱手道:“天鹰教和明教分而复和,真是天大的喜

事。只是在下迫于情势,暂摄教主之位。此刻大敌已除,咱

们正该重推教主。教中有这许多英雄豪杰,小子年轻识浅,何

敢居长?”

周颠大声道:“教主,你倒代我们想一想,我们为了这教

主之位,闹得四分五裂,好容易个个都服了你。你若再推辞,

那么你另派一个人出来当教主罢。哼哼!不论是谁,我周颠

首先不服。要我周颠当罢,别个儿可又不服。”彭莹玉道:

“教主,倘若你不肯担此重任,明教又回到了自相残杀、大起

内哄的老路上,难道到那时又来求你搭救?”

张无忌心想:“这干人说的也是实情,当此情势,我难以

袖手不顾。可是这个教主,我确是既不会做,又不想做。”于

是朗声说道:“各位既如此垂爱,小子不敢推辞,只得暂摄教

主重任,只是有三件事要请各位允可,否则小子宁死不肯担

当。”

众人纷纷说道:“教主有令,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当

遵奉,不敢有违。不知是哪三件,请教主示下。”

张无忌道:“本教给人目为邪魔外道,虽说是教外之人不

明本教真相。但本教教众人数多了,难免良莠不齐,亦有不

肖之徒行为放纵,残害无辜。这第一件事,是自今而后,从

本人以下,人人须得严守教规,为善去恶、行侠仗义。本教

兄弟之间,务须亲爱互助,有如手足,切戒自相争斗。”向周

颠看了一眼,说道:“吵嘴相骂则可,动手万万不行。本人请

冷谦冷先生担任刑堂执法,凡违犯教规,和本教兄弟斗殴砍

杀,一律处以重刑,即令是本人的外公、舅父等尊长,亦无

例外。”

众人躬身说道:“正该如此。”冷谦跨上一步,说道:“奉

令!”他不喜多话,这两个字,便是说应自当竭尽所能,奉行

教主命令。

张无忌道:“第二件事说来比较为难。本教和中原各大门

派结怨已深,双方门人弟子、亲戚好友,都是互有杀伤。此

后咱们既往不咎,前愆尽释,不再去和各门派寻仇。”众人听

了,心头都是气忿不平,良久无人答话。

周颠道:“倘若各门派再来惹事生非呢?”张无忌道:“那

时随机应变。要是对方一再进逼,咱们自也不能束手待毙。”

铁冠道人道:“好罢!反正我们的性命都是教主救的,教主要

我们怎样,那便怎样。”彭莹玉大声道:“各位兄弟:中原各

门派杀了咱们不少人,咱们也杀了各门派不少人,要是双方

仇怨纠缠,循环报复,大家只有越死越多。教主命令咱们不

再寻仇,也正是为咱们好。”众人心想这话不错,便都答允了。

张无忌心下甚喜,抱拳说道:“各位宽宏大量,实是武林

之福,苍生之幸。”于是命五行旗各旗使去释放所俘神拳门、

巫山帮等门派帮会的俘虏,向他们申述明教不再与中原各门

派为敌之意,任由众俘下光明顶而去。

张无忌道:“这第三件事,乃是依据阳前教主的遗命而来

阳前教主遗书中说道:由觅回圣火令之人接任第三十四代教

主之位,他逝世后,教主之位由金毛狮王谢法王暂摄。咱们

即当前赴海外,迎归谢法王,由他摄行教主,然后设法寻觅

圣火令。那时小子退位让贤,各位不得再有异议。”

众人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均想:“群龙无首数十年,

好容易得了位智勇双全、仁义豪侠的教主。日后倘是本教一

个碌碌无能之徒无意中拾得圣火令,难道竟由他来当教主?”

杨逍道:“阳前教主的遗言写于二十余年之前,其时世局

与现今大不相同。金毛狮王自是要去迎接的,圣火令也是要

寻觅的,但若由旁人担任教主,实难令大众心服。”

张无忌坚执阳前教主的遗命决不可违。众人拗不过,只

得依了,均想:“金毛狮王只怕早已死了,圣火令失落将近百

年,哪里还找得着?且听他的,将来若是有变,再作道理。”

这三件大事,张无忌于这十几日中一直在心头盘旋思索,

此时听得众人尽皆遵依,甚是欢喜,当下命人宰杀牛羊,和

众人歃血为盟,不可违了这三件约言。

张无忌道:“本教眼前第一大事,是去海外迎归金毛狮王

谢法王。此行非本人亲去不可,有哪一位愿与本人同去?”众

人一齐站起身来,说道:“愿追随教主,同赴海外。”

张无忌初负重任,自知才识俱无,处分大事必难妥善,于

是低声和杨逍商议了一会,才朗声道:“前往海外的人手也不

必太多,何况此外尚有许多大事需人料理。这样罢,请杨左

使率领天地风雷四门,留镇光明顶,重建总坛。金木水火土

五旗分赴各地,招集本教分散了的人众,传谕咱们适才约定

的三件事。请外公和舅父率领天鹰旗,探听是否尚有敌人意

欲跟本教为难,再寻访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两位的下落。韦

蝠王请分别前往六大派掌门人居处,说明本教止战修好之意,

就算不能化敌为友,也当止息干戈。这件事甚不易办,但韦

蝠王大才,定能克建殊功。至于赴海外迎接谢法王之事,则

由本人和五散人同去。”

此时他是教主之尊,虽然言语谦逊有礼,但每一句话即

是不可违抗的严令,众人一一接令,无不凛遵。

杨不悔道:“爹,我想到海外去瞧瞧满海冰山的风光。”杨

逍微笑道:“你向教主求去,我可作不了主。”杨不悔撅起了

小嘴,却不作声。

张无忌微微一笑,想起数年前护送杨不悔西来时,一路

上她缠着要说故事,自己曾将冰火岛上诸般奇景,以及白熊、

海豹、怪鱼等各种珍异动物说给她听,这当儿她便想亲自去

看看了,说道:“不悔妹子,海行甚多凶险,你若不怕,杨左

使又放心你去,那么杨左使和你一起都随我到海外去罢。”杨

不悔拍手道:“我怕甚么?爹,咱们都跟无忌哥哥……不,跟

教主去!”杨逍不答,望着张无忌,听他示下。

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偏劳冷先生留镇光明顶,天地风

雷四门,暂归冷先生统率。”冷谦道:“是!”周颠拍手顿足,

大叫:“妙极,妙极!”说不得道:“周兄,妙甚么?”周颠道:

“教主如此倚重冷谦,那是咱五散人的面子。再说,大海茫茫,

不知要坐几日几夜的海船,多了杨左使父女,谈谈说说,何

等快活。我要和人合口吵闹,也有杨左使做对手。倘若同着

冷谦,只不过多了一块不开口的木头罢了。”众人一齐大笑。

冷谦既不生气,也不发笑,便似没有听见。

当日众人饱餐欢聚,分别休息。张无忌要杨不悔替小昭

开了玄铁铐镣,但那钥匙失落在火场的焦木瓦砾之中,再也

寻找不着。小昭淡淡的道:“我戴了这叮叮当当的铁链,走起

路来反而好听,还是戴着的好。”张无忌安慰她道:“小昭,你

安心在光明顶上住着,我接了义父回来,借他的屠龙宝刀给

你斩脱铐镣。”小昭摇了摇头,并不答应。

次日清晨,张无忌率领众人,和冷谦道别。冷谦道:“教

主,保重。”张无忌道:“冷先生坐镇总坛,多多辛苦。”冷谦

向周颠道:“小心,怪鱼,吃你!”周颠握着他手,心中颇为

感动。五散人情若兄弟,冷谦今日破例多说了这六个字,那

的确是十分担心大海中的怪鱼将众兄弟吃了。

冷谦和天地风雷四门首领直送下光明顶来,这才作别。

二十三灵芙醉客绿柳庄

一行人行出百余里,在沙漠中就地歇宿。张无忌睡到中

夜,忽听得西首隐隐传来叮当、叮当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心

中一动,当即悄悄起来,向声音来处迎去。奔出里许,只见

小小一个人影在月光下移动,他抢步上去,叫道:“小昭,怎

么你也来了?”

那人影正是小昭。她突然见到张无忌,哇的一声,哭了

出来,扑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的只是哭泣,却不说话。张无

忌轻拍她肩头,说道:“好孩子,别哭,别哭!”小昭似乎受

尽了委屈,终于得到发泄,哭得更加响了,说道:“你到哪里,

我……我也跟到哪里。”张无忌心想:“这小姑娘父母双亡,又

见疑于杨左使父女,十分可怜。想是我对她和言悦色,是以

对我甚是依恋。”说道:“好,别哭啦,我也带你一起到海外

去便了。”

小昭大喜,抬起头来,朦朦胧胧的月光在她清丽秀美的

小小脸庞上笼了一层轻纱,晶莹的泪水尚未擦去,海水般的

眼波中已尽是欢笑。张无忌微笑道:“小昭,你将来长大了,

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怎知道?”

张无忌尚未回答,忽听得东北角上蹄声杂沓,有大队人

马自西而东,奔驰而过,少说也有一百余乘。过不多时,韦

一笑和杨逍先后奔到,说道:“教主,深夜之中大队人马奔驰,

说不定又是本教之敌。”张无忌命小昭去和彭莹玉等人会合,

自行带同杨韦二人,奔向蹄声传来处查察。

到得近处,果见沙漠中留下一排马蹄印。韦一笑俯身察

看,抓起一把沙子,说道:“有血迹。”张无忌抓起沙子凑近

鼻端,登时闻到一阵血腥气。三人循着蹄印追出数里,杨逍

忽见左首沙中掉着半截单刀,拾起一看,见刀柄上刻着“冯

远声”三字,微一沉吟,说道:“这是崆峒派中的人物。教主,

想是崆峒派在此预备下马匹,回归中原。”韦一笑道:“从光

明顶下来,已然事隔半月有余,他们尚在这里,不知捣甚么

鬼?”三人查知是崆峒派,便不放在心上,回归原地安睡。

行到第五日上,前面草原上来了一行人众,多数是身穿

缁衣的尼姑,另有七八个男子。双方渐渐行近,一名尼姑尖

声叫道:“是魔教的恶贼!”众人纷纷拔出兵刃,散开迎敌。

张无忌见是峨嵋派人众,不知何以去而复回,而那些人

也是从未见过的,朗声说道:“众位师太是峨嵋门下吗?”一

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越众而出,厉声道:“魔教的恶贼,多

问甚么?上来领死罢。”张无忌道:“师太上下如何称呼?何

以如此动怒?”那尼姑喝道:“恶贼,凭你也配问我名号!你

是谁?”

韦一笑疾冲而前,穿入众人之中,点了两名男弟子的穴

道,抓住两人后领,猛地发脚,远远奔了出去,将两人摔在

地下,随即又奔回原处。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速无伦,冷笑

一声,说道:“这位是当世武功第一、天下肝胆无双的奇男子,

统率左右光明使、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风

雷四门的明教张教主,赶过峨嵋派下山,夺过灭绝师太手中

倚天宝剑,以他这样人物,也配来问一声师太的法名么?”

他这番话一口气的说将出来,峨嵋群弟子尽皆骇然,眼

见韦一笑适才露了这么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无人再怀疑他

的说话。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阁下是谁?”韦一笑

道:“在下姓韦,外号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几个人不约而同

的惊呼,便有四人急奔去救护那两个被他搬到了远处的同门。

韦一笑道:“奉张教主号令:明教和六大派止息干戈,释愆修

好。贵同门运气好,韦蝠王这次没吸他们的血。”他自得张无

忌以九阳神功疗伤,不但驱除了玄阴指寒毒,连以前积下的

毒气也消了大半,不必每次行功运劲,便须吸血抗寒。

那四人抬了两名被点中穴道的同门回来,正待设法给他

们解治,只听得嗤嗤两响,两粒小石子射将过来,带着破空

之声,直冲二人穴道,登时替他们解开了。却是杨逍以“弹

指神通”反运“掷石点穴”的功夫。

那中年尼姑见对方人数固然不少,而适才两人稍显身手,

实是武功高得出奇,若是动手,非吃大亏不可,所谓“止息

干戈,释愆修好”,也不知是真是假,便道:“贫尼法名静空。

各位可见到我师父吗?”张无忌道:“尊师从光明顶下来,已

半月有余,预计此时已进玉门关。各位东来,难道中间错过

了么?”

静空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说道:“师姊别听他胡说,

咱们分三路接应,有信号火箭联络,怎会错过不见?”周颠听

她说话无礼,便要教训她几句,说道:“这就奇了……”张无

忌低声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们寻不着师父,自

然着急。”

静空满脸怀疑之色,说道:“家师和我们其余同门是不是

落入了明教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隐瞒?”周颠笑道:

“老实跟你们说,峨嵋派不自量力,来攻光明顶,自灭绝师太

以下,个个被擒,现下正打在水牢之中,教她们思过待罪,关

他个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时再说。”彭莹玉忙道:“各位莫听

这位周兄说笑。灭绝师太神功盖世,门下弟子个个武艺高强,

怎能失陷于明教之手?此刻贵我双方已然罢手言和,各位回

去峨嵋,自然见到。”静空将信将疑,犹豫不决。

韦一笑道:“这位周兄爱说笑话。难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

也会骗你们小辈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来诡计多端,

奸诈狡猾,说话如何能信?”

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挥,突然之间,五行旗远远散

开,随即合围,巨木在东、烈火在南、锐金在西、洪水在北、

厚土在外游走策应,将一干峨嵋弟子团团围住了。

殷天正大声道:“老夫是白眉鹰王,只须我一人出手,就

将你们一干小辈都拿下了。明教今日手下留情,年轻人以后

说话可得多多检点些。”这几句话轰轰雷动,震得峨嵋群弟子

耳朵嗡嗡作响,心神动荡,难以自制,眼见他白须白眉,神

威凛凛,众人无不骇然。

张无忌一拱手,说道:“多多拜上尊师,便说明教张无忌

问她老人家安好。”当先向东便去。唐洋待韦一笑、殷天正等

一一走过,这才挥手召回五行旗。

峨嵋弟子瞧了这等声势,暗暗心惊,眼送张无忌等远去,

个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彭莹玉道:“教主,我瞧这事其中确有蹊跷。灭绝师太诸

人东还,不该和这干门人错失道路。各门各派沿途均有联络

记号,哪有影踪不见之理?”众人边走边谈,都觉峨嵋派这许

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难明,张无忌更是挂念周芷若

的安危,却又不便和旁人商量。

这日行到傍晚,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忽道:“这里有些古

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树之间察看,从一名本旗教众手里

接过一把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过不多时,赫然露出一具

尸体。尸首已然腐烂,面目殊不可辩,但从身上衣着看来,显

是昆仑派的弟子。厚土旗教众一齐动手挖掘,不久掘出一个

大坑,坑中横七竖八的堆着十六具尸体,尽是昆仑弟子。若

是他们本派掩埋,决不致如此草草,显是敌人所为。再查那

些尸体,人人身上有伤。张无忌命厚土旗将各具尸体好好分

开,一具具的妥为安葬。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头的疑问都是一样:“谁干

的?”大家怔了一阵,彭莹玉才道:“此事倘不查个水落石出,

这笔烂帐定然写在本教头上。”说不得朗声道:“大家听了,若

是明刀明枪的交战,大伙儿在教主率领之下,虽不敢说天下

无敌,也决不致输于旁人。只是暗箭难防,此后饮水食饭、行

路住宿,处处要防敌人下毒暗算。”教众齐声答应。

又行一阵,眼见夕阳似血,天色一阵阵的黑了下来,众

人正要觅地休息,只见东北角天边四头兀鹰不住在天空盘旋。

突然间一头兀鹰俯冲下去,立即又急飞而上,羽毛纷落,啾

啾哀鸣,显是给下面甚么东西击中,吃了大亏。

锐金旗的掌旗使庄铮死在倚天剑下之后,副旗使吴劲草

承张无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这时见兀鹰古怪,说道:“我去

瞧瞧。”带了两名弟兄,急奔过去。过了一会,一名教众先行

奔回,向张无忌禀报:“禀告教主,武当派殷六侠摔在沙谷之

中。”张无忌大吃一惊,道:“是殷六侠?受了伤么?”那人道:

“似乎是受了重伤,吴旗使见是殷六侠,命属下急速禀报教主。

吴旗使已下谷救援去了……”

张无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说完,便即奔去。杨逍、殷天

正等随后跟来。得到近处,只见是个大沙谷,足有十余丈深,

吴劲草左手抱着殷梨亭,一步一陷,正在十分吃力的上来。张

无忌沿着沙壁抢了下去,一手抓住吴劲草右臂,另一手便去

探殷梨亭的鼻息,察觉尚有呼吸,略感宽心,接过他身子,几

个纵跃便出了沙谷,将他横放在地,定神看时,不禁又是惊

怒,又是难过。但见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

四肢的关节全都被人折断了,气息奄奄,动弹不得,对方下

手之毒,实是骇人听闻。

殷梨亭神智尚未迷糊,见到张无忌,脸上微露喜色,吐

出了口中的两颗石子。原来他受伤后被人推下沙谷,仗着内

力精纯,一时不死,兀鹰想来吃他,被他侧头咬起地下石子,

喷石射击,如此苦苦撑持,已有数日。

杨逍见那四头兀鹰尚自盘旋未去,似想等众人抛下殷梨

亭后,便飞下来啄食他的尸体,从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

连弹,四头兀鹰应声落地,每一只的脑袋都被小石打得粉碎。

张无忌先给殷梨亭服下止痛护心的药丸,然后详加查察,

但见他四肢共有二十来处断折,每处断骨均是被重手指力捏

成粉碎,再也无法接续。殷梨亭低声道:“跟三哥一样,是少

林派……金刚指刀……指力所伤……”

张无忌登时想起当年父亲所说三师伯俞岱岩受伤的经过

来,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捏得骨节粉碎,卧床已达二

十余年。其时自己父母尚未相识,不料事隔多年,又有一位

师叔伤在少林金刚指之下。他定了定神,说道:“六叔不须烦

心,这件事交给了侄儿,定教奸人难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

何人所为,六叔可知道么?”

殷梨亭摇了摇头,他数日来苦苦挣命,早已筋疲力尽,此

刻心头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便此昏晕了过去。

张无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全是为了对

不起三师伯,今日六师叔又遭此难,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这

罪魁祸首,如何对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母?

眼见殷梨亭虽然昏晕,性命该当无碍,只是断肢难续,多半

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运。

他经历有限,见事不快,须得静下来细细思量,当下负

着双手,远远走开,走上一个小丘坐了下来,心中两个念头

不住交战:“要不要上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祸首,跟爹爹、

妈妈、三师伯、六师叔报此大仇?若是少林派肯坦率承认,交

出行凶之人,自然再好不过,否则岂非明教要和武当派联手,

共同对付少林?我已和众兄弟歃血盟誓,决不再向各门派帮

会寻仇生事,但事情一闹到自己头上,便立时将誓言抛诸脑

后,又如何能够服众?祸端一开,此后怨怨相报,只怕又要

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伤残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

其时天已全黑,明教众人点起灯火,埋锅造饭。张无忌

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见明月升起,仍是拿不定主意,直想

到半夜,才这么决定:“且到少林寺去见掌门空闻神僧,说明

前因后果,要他给一个公道。”转念又想:“但若把话说僵了,

非动手不可,那便如何?”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心想:“我年纪轻轻,初当大

任,立即便遭逢一件极棘手的难题,一心想要止战息争,但

凶杀血仇,却一件件迫人而来。我担当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

不掉、甩不脱,此后烦恼艰困,实是无穷无尽!若能不做教

主,可有多好?”

他回到灯火之旁,众人虽然肚饿,却谁都没有动筷吃饭,

恭敬肃穆的站起。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后自

管用饭,不必等我。”去看殷梨亭时,只见杨不悔已用热水替

他洗净了创口,正在喂他饮汤。

殷梨亭神智仍是迷糊,突然间双眼发直,目不转睛的瞪

着杨不悔,大声说道:“晓芙妹子,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么?”

杨不悔满脸通红,神色极是尴尬,右手拿着匙羹,低声道:

“你再喝几口汤。”殷梨亭道:“你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杨

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这汤再说。”殷梨亭似乎甚

为喜悦,张口把汤喝了。

次日张无忌传下号令,各人暂且不要分散,齐到嵩山少

林寺去,问明打伤殷梨亭的原委再说。韦一笑、周颠等眼见

殷梨亭如此重伤,个个心中不平,听教主说要去少林问罪,齐

声喝彩。杨逍为了纪晓芙之事,一直对殷梨亭极是抱憾,口

中虽然不言,心里却立定了主意,决意竭全力为他报仇,更

命女儿好好照顾服侍,稍补自己的前过。

此后一路没再遇上异事。殷梨亭时昏时醒,张无忌问起

他受伤的情形,殷梨亭茫然难言,只说:“少林派的和尚,五

个围攻我一个。是少林派的武功,决计错不了。”

这日众人进了玉门关,卖了骆驼,改乘马匹,生怕惹人

耳目,买了商贩的衣服换上。有的更赶着骡车,装了皮货药

材等物。

这日清晨动身,在甘凉大路上赶道,骄阳如火,天气热

了起来。行了两个多时辰,眼见前面一排二十来棵柳树,众

人心中甚喜,催赶坐骑,奔到柳树之下休息。

到得近处,只见柳树下已有九个人坐着。八名大汉均作

猎户打扮,腰挎佩刀,背负弓箭,还带着五六头猎鹰,墨羽

利爪,模样极是神骏。另一人却是个年轻公子,身穿宝蓝绸

衫,轻摇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张无忌翻身下马,向那年轻公子瞥了一眼,只见他相貌

俊美异常,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手中折扇白玉为柄,握

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

但众人随即不约而同的都瞧向那公子腰间,只见黄金为

钩、宝带为束,悬着一柄长剑,剑柄上赫然镂着“倚天”两

个篆文。看这剑的形状长短,正是灭绝师太持以大屠明教教

众、周芷若用以刺得张无忌重伤几死的倚天剑。明教众人大

为愕然,周颠忍不住要开口相询。便在此时,只听得东边大

路上马蹄杂沓,一群人乱糟糟的乘马奔驰而来。

这群人是一队元兵,约莫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妇女,

被元兵用绳缚了曳之而行。这些妇女大都小脚伶仃,如何跟

得上马匹,有的跌倒在地,便被绳子拉着随地拖行。所有妇

女都是汉人,显是这群元兵掳掠来的百姓,其中半数都已衣

衫被撕得稀烂,有的更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极是凄惨。

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则挥鞭抽打众女。这些

蒙古兵一生长于马背,鞭术精良,马鞭抽出,回手一拖,便

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余人欢呼喝彩,喧声笑嚷。

蒙古人侵入中国,将近百年,素来瞧得汉人比牲口也还

不如,只是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淫虐欺辱,却也是极少

见之事。明教众人无不目眦欲裂,只待张无忌一声令下,便

即冲上杀兵救人。

忽听得那少年公子说道:“吴六破,你去叫他们放了这干

妇女,如此胡闹,成甚么样子!”话声清脆,又娇又嫩,竟似

女子。

一名大汉应道:“是!”解下系在柳树上的一匹黄马,翻

身上了马背,驰将过去,大声说道:“喂,大白天这般胡闹,

你们也没官长管束么?快快把众妇女放了!”

元兵队中一名军官骑马越众而出,臂弯中搂着一个少女,

斜着醉眼,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死囚活得不耐烦了,来管

老爷的闲事!”那大汉冷冷的道:“天下盗贼四起,都是你们

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闹出来的,乘早给我规矩些罢。”

那军官打量柳荫下的众人,心下微感诧异,暗想寻常老

百姓一见官兵,远远躲开尚自不及,怎地这群人吃了豹子胆、

老虎心,竟敢管起官军的事来?一眼掠过,见那少年公子头

巾上两粒龙眼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贪心登起,大笑道:“兔

儿相公,跟了老爷去罢!有得你享福的!”说着双腿一挟,催

马向那少年公子冲来。

那公子本来和颜悦色,瞧着众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气,

待听得这军官如此无礼,秀眉微微一蹙,说道:“别留一个活

口。”

这“口”字刚说出,飕的一声响,一支羽箭射出,在那

军官身上洞胸而过,乃是那公子身旁一个猪户所发。此人发

箭手法之快,劲力之强,几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寻常

猎户岂能有此本事?

只听得飕飕飕连珠箭发,八名猎户一齐放箭,当真是百

步穿杨,箭无虚发,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众元兵虽然变

起仓卒,大吃一惊,但个个弓马娴熟,大声呐喊,便即还箭。

余下七名猎户也即上马冲去,一箭一个,一箭一个,顷刻之

间,射死了三十余名元兵。其余元兵见势头不对,连声呼哨,

丢下众妇女回马便走。那八名猎户胯下都是骏马,风驰电掣

般追将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

里,蒙古官兵尽数就歼。

那少年公子牵过坐骑,纵马而去,更不回头再望一眼。他

号令部属在瞬息间屠灭五十余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饭一

般,竟是丝毫不以为意。周颠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话

问你!”那公子更不理会,在八名猎户拥卫之下,远远的去了。

张无忌、韦一笑等若是施展轻功追赶,原也可以追及奔

马,向那少年公子问个明白,但见那八名猎户神箭歼敌,侠

义为怀,心下均存了敬佩之意,不便贸然冒犯。众人纷纷议

论,都猜不出这九人的来历。杨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

扮男装,这八个猎户打扮的高手却对她恭谨异常。这八人箭

法如此神妙,不似是中原哪一个门派的人物。”

这时杨不悔和厚土旗下众人过去慰抚一众被掳的女子,

问起情由,知是附近村镇中的百姓,于是从元兵的尸体上搜

出金银财物,分发众女,命她们各自从小路归家。

此后数日之间,群豪总是谈论着那箭歼元兵的九人,心

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恨不得能与之订交为友。

周颠对杨逍道:“杨兄,令爱本来也算得是个美女,可是

和那位男装打扮的小姐一比,相形之下,那就比下去啦。”杨

逍道:“不错,不错。他们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位猎户的排名,

就该在‘五散人’之上。”周颠怒道:“放你娘的臭屁!骑射

功夫有甚么了不起?你叫他们跟周颠比划比划。”杨逍沉吟道:

“比之周兄自是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论,看来比冷谦兄要略

胜半筹。”明教五散人中武功以冷谦为冠,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杨逍和周颠素来不睦,虽然不再明争,但周颠一有机会,便

要和杨逍斗几句口,这时听他说八猎户的武功高于冷谦,显

是把五散人压了下去,心头愈怒,正待反唇相稽,彭莹玉笑

道:“周兄又上了杨左使的当,他有意想激你生气呢!”周颠

哈哈大笑,说道:“我偏不生气,你奈何得我?”但过不多时,

又指摘起杨逍骑术不佳来。群豪相顾莞尔。

殷梨亭每日在张无忌医疗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说起那

日从光明顶下来,心神激荡,竟在大漠中迷失了道路,越走

越远,在黄沙莽莽的戈壁中摸索了八九日。待得觅回旧路,已

和武当派师兄弟们失去了联络。这日突然遇到了五名少林僧

人,那些和尚一言不发,便即上前挑战。五僧武功都是极强,

殷梨亭虽然打倒了二僧,但寡不敌众,终于身受重伤。他说

这五个和尚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确然无疑,只是并未在光明

顶上会过,想来是后援的人众,到底何以对他忽下毒手,实

是猜想不透。他曾自报姓名,那便决不是认错了人。

一路之上,杨不悔对他服侍十分周到,她知自己父母负

他良多,又见他情形如此凄惨,不禁怜惜之心大起。

这天黄昏,群豪过了永登,加紧催马,要赶到江城子投

宿。正行之间,听得马蹄声响,大路上两骑并肩驰来,奔到

十余丈外便跃下地来,牵马候在道旁,神态甚是恭敬。那二

人猎户打扮,正是箭歼元兵的八雄中人物。群豪大喜,纷纷

下马迎上。

那两人走到张无忌跟前,躬身行礼。一人朗声说道:“敝

上仰慕明教张教主仁侠高义,群豪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请各

位赴敝庄歇马,以表钦敬之忱。”张无忌还礼道:“岂敢,岂

敢!不知贵上名讳如何称呼?”那人道:“敝上姓赵,闺名不

敢擅称。”众人听他直认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装,足见相待之

诚,心中均喜。

张无忌道:“自见诸位弓箭神技,每日里赞不绝口,得蒙

不弃下交,幸如何之。只是叨扰不便。”那人道:“各位是当

世英雄,敝上心仪已久,今日路过敝地,岂可不奉三杯水酒,

聊尽地主之谊。”张无忌正想结识这几位英雄人物,又要打听

倚天剑的来龙去脉,便道:“既是如此,却之不恭,自当造访

宝庄。”

那二人大喜,上马先行,在前领路。行不出一里,前面

又有二人驰来,远远的便下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

再行里许,神箭八雄的其余四人也并骑来迎。明教群豪见对

方礼数周到,尽皆喜慰。

顺着青石板大路来到一所大庄院前,庄子周围小河围绕,

河边满是绿柳,在甘凉一带竟能见到这等江南风景,群豪都

为之胸襟一爽。只见庄门大开,吊桥早已放下,那位姓赵的

小姐仍是穿着男装,站在门口迎接。

赵小姐上前行礼,朗声道:“明教诸位豪侠今日驾临绿柳

山庄,当真是蓬荜生辉。张教主请!杨左使请!殷老前辈请!

韦蝠王请……”她对明教群豪竟个个相识,不须引见,便随

口道出名号,而且教中地位谁高谁下,也是顺着次序说得一

一无误。众人一怔。周颠忍不住便问:“大小姐,你怎地知道

我们的姓名?难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么?”

赵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侠名满江湖,谁不知闻?近日光

明顶一战,张教主以绝世神功威慑六大派,更是轰传武林。各

位东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将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岂独

小女子为然?”

众人一想不错,心下甚喜,但口中自是连连谦逊,问起

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师承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道:“在下是

赵一伤,这是钱二败,这是孙三毁,这是李四摧。”再指着另

外四人道:“这是周五输,这是吴六破,这是郑七灭,这是王

八衰。”

明教群豪听了,无不哑然,心想这八人的姓氏依着“百

家姓”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排列,已是十分奇诡,所

用的名字更是个个不吉,至于“王八衰”云云,直是匪夷所

思了。但江湖中人避祸避仇,随便取个假名,也是寻常得紧,

当下不再多问。

赵小姐亲自领路,将众人让进大厅。群豪见大厅上高悬

匾额,写着“绿柳山庄”四个大字。中堂一幅赵孟?绘的

“八骏图”,八驹姿态各不相同,匹匹神骏风发。左壁悬着一

幅大字,文曰:“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

团月临纽。剑决天外龙,剑冲日中斗,剑破妖人腹,剑拂佞

臣首。潜将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

诗末题了一行小字:“夜试倚天宝剑,洵神物也,杂录‘说

剑’诗以赞之。汴梁赵敏。”

张无忌书法是不行的,但曾随朱九真练过字,别人书法

的好坏倒也识得一些,见这幅字笔势纵横,然颇有妩媚之致,

显是出自女子手笔,知是这位赵小姐所书。他除医书之外没

读过多少书,但诗句含意并不晦涩,一诵即明,心想:“原来

她是汴梁人氏,单名一个‘敏’字。”便道:“赵姑娘文武全

才,佩服佩服。原来姑娘是中州旧京世家。”

那赵小姐赵敏微微一笑,说道:“张教主的尊大人号称

‘银钩铁划’,自是书法名家。张教主家学渊源,小女子待会

尚要求恳一幅法书。”

张无忌一听此言,脸上登时红了,他十岁丧父,未得跟

父亲习练书法,此后学医学武,于文字一道实是浅薄之至,便

道:“姑娘要我写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在下不幸,先父见

背甚早,未克继承先父之学,大是惭愧。”

说话之间,庄丁已献上茶来,只见雨过天青的瓷杯之中,

飘浮着嫩绿的龙井茶叶,清香扑鼻。群豪暗暗奇怪,此处和

江南相距数千里之遥,如何能有新鲜的龙井茶叶?这位姑娘

实是处处透着奇怪。赵敏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无他,等

群豪用过茶后,说道:“各位远道光降,敝庄诸多简慢,尚请

恕罪。各位旅途劳顿,请到这边先用些酒饭。”说着站起身来,

引着群豪穿廊过院,到了一座大花园中。

园中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却甚是雅致。张

无忌不能领略园子的胜妙之处,杨逍却已暗暗点头,心想这

花园的主人实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水阁中已安排了

两桌酒席。赵敏请张无忌等入座。赵一伤、钱二败等神箭八

雄则在边厅陪伴明教其余教众。殷梨亭无法起身,由杨不悔

在厢房里喂他饮食。

赵敏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干了,说道:“这是绍兴女贞陈

酒,已有一十八年功力,各位请尝尝酒味如何?”

杨逍、韦一笑、殷天正等虽深信这位赵小姐乃侠义之辈,

但仍处处小心,细看酒壶、酒杯均无异状,赵小姐又喝了第

一杯酒,便去了疑忌之心,放怀饮食。明教教规本来所谓

“食菜事魔”,禁酒忌荤,自总坛迁入昆仑山中之后,已革除

了这些饮食上的禁忌。西域蔬菜难得,贵于肉食,兼之气候

严寒,倘不食牛羊油脂,内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

水阁四周池中种着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

花作白色,香气幽雅。群豪临清芬,饮美酒,和风送香,甚

是畅快。

那赵小姐谈吐甚健,说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轶事,竟有许

多连殷天正父子也不知道的。她于少林、峨嵋、昆仑诸派武

功颇少许可,但提到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时却推崇备至,对明

教诸大豪的武功门派也极尽称誉,出言似乎漫不经意,但一

褒一赞,无不词中窍要。群豪又是欢喜,又是佩服,但问到

她自己的武功师承时,赵敏却笑而不答,将话题岔了开去。

酒过数巡,赵敏酒到杯干,极是豪迈,每一道菜上来,她

总是抢先挟一筷吃了,眼见她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

增丽色。自来美人,不是温雅秀美,便是娇艳姿媚,这位赵

小姐却是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

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张无忌道:“赵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无不感激。在

下有一句言语想要动问,只是不敢出口。”赵敏道:“张教主

何必见外?我辈行走江湖,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各

位倘若不弃,便交交小妹这个朋友。有何吩咐垂询,自当竭

诚奉告。”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请问,姑娘这柄

倚天剑从何处得来?”

赵敏微微一笑,解下腰间倚天剑,放在桌上,说道:“小

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离此剑,不知是何缘故,

可否见告?”张无忌道:“实不相瞒,此剑原为峨嵋派掌门灭

绝师太所有,敝教弟兄丧身在此剑之下者实不在少。在下自

己,也曾被此剑穿胸而过,险丧性命,是以人人关注。”

赵敏道:“张教主神功无敌,听说曾以乾坤大挪移法从灭

绝师太手中夺得此剑,何以反为此剑所伤?又听说剑伤张教

主者,乃是峨嵋派中一个青年女弟子,武功也只平平,小妹

对此殊为不解。”说话时盈盈妙目凝视张无忌脸上,绝不稍瞬,

口角之间,似笑非笑。

张无忌脸上一红,心道:“她怎知道得这般清楚?”便道:

“对方来得过于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赵敏微笑

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定是太美丽了,是不是?”张无忌更

是满脸通红,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饮一口掩

饰窘态,哪知左手微颤,竟泼出了几滴酒来,溅在衣襟之上。

赵敏微笑道:“小妹不胜酒力,再饮恐有失仪,现下说话

已不知轻重了。我进去换一件衣服,片刻即回,诸位请各自

便,不必客气。”说着站起身来,学着男子模样,团团一揖,

走出水阁,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剑仍平放桌上,并不

取去。

侍候的家丁继续不断送上菜肴。群豪便不再食,等了良

久,不见赵敏回转。周颠道:“她把宝剑留在这里,倒放心咱

们。”说着便拿起剑来,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声,说道:

“怎地这般轻?”抓住剑柄抽了出来,剑一出鞘,群豪一齐站

起身,无不惊得。这哪里是断金切玉、锋锐绝伦的倚天宝剑?

竟是一把木制的长剑。各人随即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但见

剑刃色作淡黄,竟是檀香木所制。

周颠一时不知所措,将木剑又还入剑鞘,喃喃的道:“杨

……杨左使,这……这是甚么玩意儿?”他虽和杨逍成日斗口,

但心中实是佩服他见识卓超,此刻遇上了疑难,不自禁脱口

便向他询问。

杨逍脸色郑重,低声道:“教主,这赵小姐十九不怀好意。

此刻咱们身处危境,急速离开为是。”周颠道:“怕她何来?她

敢有甚举动,凭着咱们这许多人,还不杀他个落花流水?”杨

逍道:“自进这绿柳山庄,只觉处处透着诡异,似正非正,似

邪非邪,实捉摸不到是何门道。咱们何必留在此地,事事为

人所制?”张无忌点头道:“杨左使所言不错。咱们已用过酒

菜,如此告辞便去。”说着便即离座。

铁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剑的下落,教主便不寻访了么?”

彭莹玉道:“依属下之见,这赵小姐故布疑阵,必是有所为而

来。咱们便不去寻她,她自会再找上来。”张无忌道:“不错,

咱们此刻有事在身,不必多生枝节。日后以逸待劳,一切看

明白了再说。”

当下各人出了水阁,回到大厅,命家丁通报小姐,说多

谢盛宴,便此告辞。

赵敏匆匆出来,身上已换了一件淡黄绸衫,更显得潇洒

飘逸,容光照人,说道:“才得相会,如何便去?莫是嫌小女

子接待太过简慢么?”张无忌道:“多谢姑娘厚赐,怎说得上

‘简慢’二字。我们俗务缠身,未克多待。日后相会,当再讨

教。”赵敏嘴角边似笑非笑,直送出庄来。神箭八雄恭恭敬敬

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

群豪抱拳而别,一言不发的纵马疾驰,眼见离绿柳山庄

已远,四下里一片平野,更无旁人。周颠大声说道:“这位赵

大小姐未必安着甚么坏心眼儿,她拿一柄木剑跟教主开个玩

笑,那是女孩儿家胡闹,当得甚么真?杨左使,这一次你可

走了眼啦!”杨逍沉吟道:“到底是甚么道理,我也说不上来,

只是觉得不对劲。”周颠笑道:“大名鼎鼎的杨左使在光明顶

一战之后,变成了惊弓之……啊哟!”身子一晃,倒撞下马。

说不得和他相距最近,忙跃下马背,抢起扶起,说道:

“周兄,怎么啦?”周颠笑道:“没……没甚么,想是多喝了几

杯,有些儿头晕。”他一说起“头晕”两字,群豪相顾失色,

原来自离绿柳庄后,一阵奔驰,各人都微微有些头晕,只是

以为酒意发作,谁也没加在意,但以周颠武功之强,酒量之

宏,喝几杯酒怎能倒撞下马?其中定有蹊跷。

张无忌仰起了头,思索王难姑“毒经”中所载,有哪一

种无色、无味、无臭的毒药,能使人服后头晕;遍思诸般毒

药皆不相符,而且自己饮酒食菜与群豪绝无分别,何以丝毫

不觉有异?突然之间,脑海中犹如电光般一闪,猛地里想起

一事,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在水阁中饮酒的各位一齐下

马,就地盘膝坐下,千万不可运气调息,一任自然。”又下令

道:“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弟兄,分布四方,严密保护诸位首领,

不论有谁走近,一概格杀!”

众人听得教主颁下严令,轰然答应,立时抽出兵刃,分

布散开。

张无忌叫道:“不等我回来,不得离散。”

群豪一时不明所以,只感微微头晕,绝无其他异状,何

以教主如此惊慌?张无忌又再叮嘱:“不论心头如何烦恶难受,

总之是不可调运内息,否则毒发无救。”群豪吃了一惊:“怎

地中了毒啦?”

张无忌身形微晃,已窜出十余丈外,他嫌骑马太慢,当

下施展轻功,疾奔绿柳庄而去。

他焦急异常,知道这次杨逍、殷天正等人所中剧毒,一

发作起来只不过一时三刻之命,决不似中了“玄阴指”后那

么可以迁延时日,倘若不及时抢到解药,众人性命休矣。这

二十余里途程片刻即至,到得庄前,一个起落,身子已如一

枝箭般射了进去。守在庄门前的众庄丁眼睛一花,似见有个

影子闪过,竟没看清有人闯进庄门。

张无忌直冲后园,抢到水阁,只见一个身穿嫩绿绸衫的

少女左手持杯,右手执书,坐着饮茶看书,正是赵敏。这时

她已换了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