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绵掌后,受伤不轻,我舅父的掌力也是非同小可,这才当
场将他击毙。舅父替我报了这场深仇,那真是再好不过。”走
到殷野王身旁,一搭他的脉息,知道生命无碍,便即宽心,说
道:“多谢前辈!”
空性在一旁瞧着,愈来愈怒,纵声喝道:“小子,过来纳
命罢!”这几个字轰轰入耳,声若雷震。张无忌愕然回头,道:
“怎么?”空性大声道:“你明知圆真师侄已死,却将一切罪过
全都推在他的身上,如此恶毒,岂能饶你?老和尚今日要开
杀戒。你是自裁呢,还是非要老和尚动手不可?”
张无忌心下踌躇:“圆真伏诛,罪魁祸首遭了应得之报,
原是极大喜事,可是从此无人对质,真相反而不易大白,那
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空性踏上几步,右手向他头顶抓将
下来,这一抓自腕至指,伸得笔直,劲道凌厉已极。
殷天正喝道:“是龙爪手,不可大意!”
张无忌身形一侧,轻飘飘的让了开去。空性一抓不中,次
抓随至,这一招来势更加迅捷刚猛。张无忌斜身又向左侧闪
避。空性第三抓、第四抓、第五抓呼呼发出,瞬息之间,一
个灰袍僧人便似变成了一条灰龙,龙影飞空,龙爪急舞,将
张无忌压制得无处躲闪。猛听得嗤的一声响,张无忌横身飞
出,右手衣袖已被空性抓在手中,右臂裸露,现出长长五条
血痕,鲜血淋漓而下,少林僧众喝彩声中,却夹杂着一个少
女的惊呼。
张无忌向惊呼声来处瞧去,只见小昭神色惊恐,叫道:
“张公子,你……你小心了。”张无忌心中一动:“这小姑娘对
我倒也真好。”
空性一招得手,纵身而起,又扑将过来,威势非凡。这
路抓法快极狠极。张无忌生平从未见过,一时无策抵御,只
得倒退跃开,这一抓便即落空。
空性龙爪手源源而出,张无忌又即纵身后退。两人面对
着面,一个扑击,一个后跃。空性连抓九下,尽皆落空。两
人始终相距两尺有余,虽然空性连续急攻,张无忌未有还手
余地,但两人轻功上的造诣,却极明显的分了高下。空性飞
步上前,张无忌却是倒退后跃,其间难易相去实不可以道里
计,空性始终赶他不上,脚下自早已输得一败涂地。张无忌
只须转过身来奔出数步,立即便将他遥遥抛落在后了。
其实张无忌不须转身,纵然倒退,也能摆脱对方的攻击,
他所以一直和空性不接不离,始终相距在二三尺间,乃在察
看他龙爪手招数中的秘奥,看到第三十七招时,只见他左手
疾扑面前,使的又是第八招“拿云式”。他第三十八招双手自
上而下同抓,方位虽变,姿式却和第十二招“抢珠式”相同。
这些招式的名称,张无忌自是一无所知,但出手姿式,却每
一招都看得分明,记得清楚。
原来那龙爪手只有三十六招,要旨端在凌厉狠辣,不求
变化繁多。空性中年之时曾数逢大敌,但只要使出这龙爪手
来,无不立占上风,总是在十二招以前便即取胜,自第十三
招起,只是自己平时练习,从未在临敌时用过,这一次直使
到第三十六招,仍未能制服敌人,那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事。到
第三十七招时。已迫得变化前招,寻思:“这小子不过轻功高
明,身形灵便,一味东躲西闪而已,倘若当真拆招,未必挡
得了我十二招龙爪手。”
张无忌这时却已看全了龙爪手三十六式抓法,其本身虽
无破绽可寻,但乾坤大挪移法却能在对方任何拳招中造成破
绽,只是心下踌躇:“此刻我便要取他性命,亦已不难,但少
林派威名赫赫,这位空性大师又是少林寺的三大耆宿之一,我
若在天下英雄之前将他打败,少林派颜面何存?可是要不动
声色的叫他知难而退,这人武功比崆峒诸老高明得太多,我
可无法办到。”正感为难之际,忽听空性喝道:“小子,你这
是逃命,可不是比武!”
张无忌道:“要比武……”空性乘他开口说话而真气不纯
之际,呼呼两招攻出。张无忌纵身飘开,口中说话继续接了
下去:“……也成,要是我赢得大师,那便如何?”这几句话
中间语气没半分停顿,若是闭眼听来,便跟心平气和的坐着
说话一般无异,决不信他在说这三句话之间,已连续闪避了
空性的五招快速进攻。
空性道:“你轻功固是极佳,但要在拳脚上赢得我,却也
休想。”张无忌道:“过招比武,谁又能逆料胜败?晚辈比大
师年轻得多,武艺虽低,气力上可占了便宜。”空性厉声道:
“要是我在拳脚之上输了给你,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张
无忌道:“这个可不敢当!晚辈输了,自然听凭大师处分,不
敢有半句异言。但若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便请少林派退下光
明顶。”空性道:“少林派之事,由我师兄作主,我只管得自
己。我不信这龙爪手拾夺不了你这小子。”
张无忌心念一动,已有了主意,说道:“少林派龙爪手三
十六招没半分破绽,乃天下擒拿法中的无上绝艺,只不过大
师练得还有一点儿不大对。”空性怒道:“好罢!你要是破解
得了我的龙爪手,我立即回少林寺,终身不出寺门一步!”张
无忌道:“那也不必!”
两人如此对答之际,四周众人彩声如雷,越来越是响亮。
原来两人口中说话,手脚身法却丝毫不停,只有愈斗愈
快,但说话的语调和平时一模一样,绝无半点停顿气促。当
空性说“你轻功固是绝佳”这句话时,呼呼连出两招,说
“但要在拳脚上赢得我”那句话时,左手五指急抓而下,说到
“却也休想”时,语音威猛,双手颤动,疾拿三招。两人边斗
边说,旁观众人的喝彩声始终掩盖不了二人的语音。
张无忌最后说到“那也不必”时,陡然间身形拔起,在
空中急速盘旋,连转四个圈子,愈转愈高,又是一个转折,轻
轻巧巧的落在数丈之外。
众人只瞧得神眩目驰,若非今日亲眼目睹,决不信世间
竟能有这般轻功。青翼蝠王韦一笑自负轻功举世莫及,这时
也不禁骇然叹服。
张无忌身子落地,空性也已抢到他的身前,却不乘虚追
击,大声道:“咱们这就比了吗?”张无忌道:“好,大师请发
招。”空性道:“你还是不住倒退么?”张无忌微微笑道:“晚
辈若再倒退半步,便算输了。”
明教中杨逍、冷谦、周颠、说不得诸人,天鹰教的殷天
正、殷野王、李天垣诸人身子难动,眼睛耳朵却一无所碍,听
得他如此说法,都是暗吃一惊。他们个个见多识广,眼见空
性僧的龙爪手威猛无俦,便要接他一招,也极不易,张无忌
武功虽然了得,但就算能胜,总也得在百余招之后,攻守趋
避,如何能不退半步?均觉这句话说得未免过于托大。
只听空性道:“那也不必!赢要赢得公平,输也要输得心
服。”一言甫毕,喝道:“接招!”左手虚探,右手挟着一股劲
风,直拿张无忌左肩“缺盆穴”,正是一招“拿云式”。
张无忌见他左手微动,便已知他要使此招,当下也是左
手虚探,右手直拿对方“缺盆穴”。两人所使招式一模一样,
竟无半点分别,但张无忌后发先至,却在一刹那的相差之间
占了先着。空性的手指离他肩头尚有两寸,张无忌五根手指
已抓到了空性的“缺盆穴”上。空性只觉穴道上一麻,右手
力道全失。张无忌手指却不使劲,随即缩回。
空性一呆,双手齐出,使一招“抢珠式”,拿向张无忌左
右太阳穴。张无忌仍是后发先至,两手探出,又是抢先一步,
拿到了空性的双太阳穴。这太阳穴何等重要,在内家高手比
武之际,触手立毙,无挽救的余地。但张无忌手指在他双太
阳穴上轻轻一拂,便即圈转,变为龙爪手中的第十七招“捞
月式”,虚拿空性后脑“风府穴”。
空性被他拂中双太阳穴时已是一呆,待见他使出“捞月
式”,更是惊讶之极,立即向后跃开半丈,喝道:“你……你
怎地偷学到我少林派的龙爪手?”
张无忌微笑道:“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强分派别,乃是人
为,这路龙爪手的擒拿功夫也未必是贵派所独有。”心中却也
暗暗佩服:“这龙爪手如此厉害,必是经少林派数百年来千锤
百炼,实已可说是不败的武功,我若非也以龙爪手与他对攻,
要以别的拳法取胜,确也当真十分艰难。何况我所学过的拳
法掌法,比之少林派中的二三流人物尚且不如,怎及得上这
位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
空性低头沉思,一时想不通其中道理,说到这龙爪手上
的造诣。便是师兄空闻、空智,甚至当年空见师兄,也均及
自己不上,何以这少年接连两招,都能后发先至,而且出招
的手法劲力、方向部位,更是稳迅兼备,便如有数十年苦练
之功一般?
他呆呆不语,广场上千余人的目光一齐凝注在他脸上。适
才两人动手过招,倏忽两下,便即分开,除了第一流高手之
外,余人都没瞧出谁胜谁败,只是眼见张无忌行若无事,空
性却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显然优劣已判。
空性突然间大喝一声,纵身而上,双手犹如狂风骤雨,
“捕风式”、“捉影式”、“抚琴式”、“鼓瑟式”、“批亢式”、“擣
虚式”、“抱残式”、“守缺式”,八式连环,疾攻而至。张无忌
神定气闲,依式而为,捕风捉影、抚琴鼓瑟、批亢擣虚、抱
残守缺,接连八招,招招后发而先至。
空性神僧这八式连环的龙爪手绵绵不绝,便如是一招中
的八个变化一般,快捷无比,哪知他快张无忌更快,每一招
都占了先手。空性每出一招,便被逼得倒退一步,退到第七
步时,“抱残式”和“守缺式”稳凝如山般使将出来。这两式
是龙爪手中最后第三十五、三十六式的招数,一瞥之下,似
乎其中破绽百出,施招者手忙脚乱,竭力招架,其实这两招
似守实攻,大巧若拙,每一处破绽中都隐伏着厉害无比的陷
阱。龙爪手本来走的是刚猛路子,但到了最后两式时,刚猛
中暗藏阴柔,已到了返璞还真、炉火纯青的境界。
张无忌一声清啸,踏步而上,抱残守缺两招虚式一带,突
然化作一招“拿云式”,中宫直攻而入。
空性大喜,暗想:“终于你着了我道儿。”眼见他一条右
臂已陷入重围,再也不能全身而退,当下双掌回击,陡然圈
转,呼的一响,往他臂弯上击了下去。空性是有道高僧,见
这少年精通少林武艺,生怕他和本门确有渊源,何况先前数
招中他明明已抓到自己重穴,都是有意缩手相让,因此这一
招便也没下杀手,只求将他右臂震断便算。岂知双掌掌缘刚
和他右臂相触,突觉一股柔和而厚重的劲力从他臂上发出,挡
住了自己双掌下击。便在此时,张无忌右手五指也已虚按在
空性胸口“膻中穴”的周遭。
在这一瞬之间,空性心中登时万念俱灰,只觉数十年来
苦练武功、称雄江湖,全成一场幻梦,点了点头,缓缓说道:
“曾施主比老衲高明得多了。”左手抓住右手的五根手指,一
施劲力,正要将之折断,突觉左腕上一麻,劲道全然使不出
来,正是张无忌的手指在他手腕穴道上轻轻拂过。只听他朗
声说道:“晚辈以少林派的龙爪手胜了大师,于少林威名有何
妨碍?晚辈若非以少林绝艺和大师对敌,天下再无第二门功
夫,能占得大师半点上风。”
空性在一时愤激之中,原想自断五指,终身不言武功,听
他如此说,但觉对方言语行事,处处对本门十分回护,若非
如此,少林派千百年来的威名,可说在自己手中损折殆尽,自
己岂非成了少林一派的大罪人?言念及此,不由得对他大是
感激,眼中泪光莹莹,合十说道:“曾施主仁义过人,老衲既
感且佩。”
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晚辈犯上不敬,还须请大师恕
罪。”
空性微微一笑,说道:“这龙爪手到了曾施主手中,竟然
能有如此威力,老衲以前做梦也料想不到,日后有暇,还望
驾临敝寺,老衲要一尽地主之谊,多多请教。”本来武林中人
说到“请教”两字,往往含有挑战之义,但空性语意诚恳,确
是佩服对方武术,自愧不如,有意求教。
张无忌忙道:“不敢,不敢。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晚辈
年幼浅学,深盼他日得有机缘求大师指点。”他这几句话发自
肺腑,也是说得恳切之极。
空性在少林派中身分极是崇高,虽因生性纯朴,全无治
事之才,在寺中不任重要职司,但人品武功,素为僧众推服。
少林派中自在智以下见他如此,既觉气沮,对张无忌顾全本
派颜面也是暗暗感激,都觉今日之事,本门是决计不能再出
手向他索战的了。
空智大师是这次六大派围攻明教的首领,眼见情势如此,
心中十分尴尬,魔教覆灭在即,却给这一个无名少年插手阻
挠,倘若便此收手,岂不被天下豪杰笑掉了牙齿?一时拿不
定主意,斜眼向华山派的掌门人神机子鲜于通使了个眼色。
鲜于通足智多谋,是这次围攻明教的军师,见空智大师
使眼色向自己求救,当即折扇轻挥,缓步而出。
张无忌见来者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眉目清秀,俊
雅潇洒,心中先存了三分好感,拱手道:“请了,不知这位前
辈有何见教。”鲜于通尚未回答,殷天正道:“这是华山派掌
门鲜于通,武功平常,鬼计多端。”张无忌一听到鲜于通之名,
暗想:“这名字好熟,甚么时候听见过啊?”只见鲜于通走到
身前一丈开外,立定脚步,拱手说道:“曾少侠请了!”张无
忌还礼道:“鲜于掌门请了。”
鲜于通道:“曾少侠神功盖世,连败崆峒诸老,甚且少林
神僧亦甘拜下风,在下佩服之至。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门
下,调教出这等近世罕见的少年英侠出来?”
张无忌一直在思索甚么时候听人说起过他的姓名,对他
的问话没有置答。
鲜于通仰天打个哈哈,朗声说道:“不知曾少侠何以对自
己的师承来历,也有这等难言之隐?古人言道:‘见贤思齐,
见不贤……’”
张无忌听到“见贤思齐”四字,猛地里想起“见死不
救”来,登时记起,五年前在蝴蝶谷中之时,胡青牛曾对他
言道:华山派的鲜于通害死了他妹子。当时张无忌小小的心
灵之中曾想:“这鲜于通如此可恶,日后倘若不遭报应,老天
爷哪里还算有眼?”一凝神之际,将胡青牛的说话清清楚楚的
记了起来:“一个少年在苗疆中了金蚕蛊毒,原本非死不可,
我三日三夜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
手足,哪知后来他却害死了我的亲妹子……唉,我那苦命的
妹子……我兄妹俩自幼父母见背,相依为命。”胡青牛说这番
话时,那满脸皱纹、泪光莹莹的哀伤情状,曾令张无忌心中
大是难过。胡青牛又说,后来曾数次找他报仇,只因华山派
人多势众,鲜于通又狡猾多智,胡青牛反而险些命丧他手。
他想到此处,双眉一挺,两眼神光炯炯,向鲜于通直射
过去,又想起鲜于通曾有个弟子薛公远,被金花婆婆打伤后
自己救了他的性命,哪知后来反而要将自己煮来吃了,这两
师徒恩将仇报,均是卑鄙无耻的奸恶之徒,薛公远已死,眼
前这鲜于通却非好好惩戒一番不可,当下微微一笑,说道:
“我又没在苗疆中过非死不可的剧毒,又没害死过我金兰之交
的妹子,哪有甚么难言之隐?”
鲜于通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颤,背上冷汗直冒。当
年他得胡青牛救治性命后,和胡青牛之妹胡青羊相恋。胡青
羊以身相许,竟致怀孕,哪知鲜于通后来贪图华山派掌门之
位,弃了胡青羊不理,和当时华山派掌门的独生爱女成亲。胡
青羊羞愤自尽,造成一尸两命的惨事。这件事鲜于通一直遮
掩得密不通风,不料事隔十余年,突然被这少年当众揭了出
来,如何不令他惊惶失措?当下便起毒念:“这少年不知如何,
竟会得知我的阴私,非下辣手立即除了不可,决不能容他多
活一时三刻,否则给他张扬开来,那还了得?”霎时之间镇定
如恒,说道:“曾少侠既不肯见告师承,在下便领教曾少侠的
高招。咱们点到即止,还盼手下留情。”说着右掌斜立,左掌
便向张无忌肩头劈了下来,朗声道:“曾少侠请!”竟不让张
无忌再有说话的机会。
张无忌知他心意,随手举掌轻轻一格,说道:“华山派的
武艺高明得很,领不领教,都是一般。倒是鲜于掌门恩将仇
报、忘恩负义的功夫,却是人所不及……”
鲜于通不让他说下去,立即扑上贴身疾攻,使的是华山
派绝技之一的七十二路“鹰蛇生死搏”。他收拢折扇,握在右
手,露出铸作蛇头之形的尖利扇柄,左手使的则是鹰抓功路
子;右手蛇头点打刺戳,左手则是擒拿扭勾,双手招数截然
不同。这路“鹰蛇生死搏”乃华山派已传之百余年的绝技,鹰
蛇双式齐施,苍鹰矫矢之姿,毒蛇灵动之势,于一式中同时
现出,迅捷狠辣,兼而有之。
可是力分则弱,这路武功用以对付常人,原能使人左支
右绌,顾得东来顾不得西,张无忌只接得数招,便知对方招
数虽精,劲力不足,比之空性神僧可差得远了,当下随手拆
接,说道:“鲜于掌门,在下有一件不明之事请教,你当年身
中剧毒,已是九死一生。人家拚着三日三夜不睡,竭尽心力
的给你治好了,又和你义结金兰、待你情若兄弟。为甚么你
如此狠心,反而去害死了他的妹子?”
鲜于通无言可答,张口骂道:“胡……”他本想骂:“胡
说八道”,跟对方强辩。他素以言辞便给、口齿伶俐著称武林,
耳听得张无忌在揭自己的疮疤,使想捏造一番言语,不但遮
掩自己的失德,反而诬陷对方,待张无忌愤怒分神,便可乘
机暗下毒手,眼见到张无忌胜过空性神僧的身手,自己上场
之前就没盼能在武功上胜过了他。
哪知刚说了一个“胡”字,突然间一股沉重之极的掌力
压将过来,逼在他的胸口,鲜于通喉头气息一沉,下面那
“……说八道”三个字便咽回了肚中,霎时之间,只觉肺中的
气息便要被对方掌力挤逼出来,急忙潜运内功。苦苦撑持,耳
中却清清楚楚的听得张无忌说道:“不错,不错!你倒记得是
姓‘胡’的,为甚么说了个‘胡’字,便不往下说呢?胡家
小姐给你害得好惨,这些年来。你难道不感内疚么?”鲜于通
窒闷难当,呼吸便要断绝,急急连攻三招。张无忌掌力一松,
鲜于通只感胸口轻了,忙吸了口长气,喝道:“你……”但只
说了个“你”字,对方掌力又逼到胸前,话声立断。
张无忌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是就是,非就非,
为甚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当年救了
你的性命,是不是?他的亲妹子是给你亲手害死的。是不是?”
他不知胡青牛之妹子如何被害,无法说得更加明白,但鲜于
通却以为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对方已全都了然于胸,又苦于
言语无法出口,脸色更加白了。
旁观众人素知鲜于通口若悬河,最擅雄辩,此刻见他脸
有愧色,在对方严词诘责之下竟然无言以对,对张无忌的说
话不由得不信。张无忌以绝顶神功压迫他的呼吸,除了鲜于
通自己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之外,旁人但见张无忌双拳
挥舞,拆解鲜于通的攻势,偶尔则反击数掌,纵是各派一流
高手,也瞧不破其中的秘奥。华山派中的诸名宿、门人眼见
掌门人如此当众出丑,被一个少年骂得狗血淋头,却无一句
辩解,人人均感羞愧无地。另有一干人知道鲜于通诡计多端,
却以为他暂且隐忍,稍停便有极厉害的报复之计。
只听张无忌又大声斥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有恩报恩、
有怨报怨,那蝶谷医仙是明教中人,你身受明教的大恩,今
日反而率领门人,前来攻击明教。人家救你性命,你反而害
死他的亲人,如此禽兽不如之人,亏你也有脸面来做一派的
掌门!”他骂得痛快淋漓,心想胡先生今日若是在此,亲耳听
到我为他伸怨雪恨,当可一吐心中的积愤,眼下骂也骂得够
了,今日不能伤他的性命,日后再找他算帐,当下掌力一收,
说道:“你既自知羞愧,那便暂且寄下你颈上的人头。”
鲜于通突然间呼吸畅爽,喝道:“小贼,一派胡言!”折
扇柄向着张无忌面门一点,立即向旁跃开。张无忌鼻中突然
闻到一阵甜香,登时头脑昏眩,脚下几个踉跄,但觉天旋地
转,眼前金星乱舞……
鲜于通喝道:“小贼,教你知道我华山绝艺‘鹰蛇生死
搏’的厉害!”说着纵身上前,左手五指向张无忌右腋下的
“渊腋穴”上抓了下去。他只道这一把抓落,张无忌已绝无反
抗之能,哪知着手之处,便如抓到了一张滑溜溜的大鱼皮,竟
使不出半点劲道。
但听得华山派门人弟子彩声雷动:“鹰蛇生死搏今日名扬
天下!”“华山鲜于掌门神技惊人!”“教你这小贼见识见识货
真价实的武功!”
张无忌微微一笑,一口气向鲜于通鼻间吹了过去。鲜于
通陡然闻到一股甜香,头脑立时昏晕,这一下当真是吓得魂
飞魄散,张口待欲呼唤。张无忌左手在他双脚膝弯中一拂。鲜
于通立足不定,扑地跪倒,伏在张无忌面前,便似磕拜求饶
一般。
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眼见张无忌已然身受重
伤,摇摇欲倒,哪知一刹那间,变成鲜于通跪在他的面前,难
道他当真有妖法不成?
张无忌弯下腰去,从鲜于通手中取过折扇,朗声说道:
“华山派自负名门正派,真料不到居然还有一手放蛊下毒的绝
艺,各位请看!”说着轻轻一挥,打开折扇,只见扇上一面绘
的是华山绝峰,千仞叠秀,翻将过来,另一面写着郭璞的六
句“太华赞”:“华岳灵峻,削成四方。爱有神女,是挹玉浆。
其谁游之?龙驾云裳。”张无忌折拢扇子,说道:“谁知道这
把风雅的扇子之中,竟藏着一个卑鄙阴毒的机关。”说着走到
一棵花树之前,以扇柄对着鲜花挥了几下,片刻之间,花瓣
纷纷萎谢,树叶也渐转淡黄。
众人无不骇然,均想:“鲜于通在这把扇中藏的不知是甚
么毒药,竟这等厉害?”
只听得鲜于通伏在地下,犹如杀猪般的惨叫,声音凄厉,
撼人心弦,“啊……啊……”的一声声长呼,犹如有人以利刃
在一刀刀刺到他身上。本来以他这等武学高强之士,便真有
利刃加身,也能强忍痛楚,决不致当众如此大失身分的呼痛。
他每呼一声,便是削了华山派众人的一层面皮。只听他呼叫
几声,大声道:“快……快杀了我……快打死我罢……”
张无忌道:“我倒有法子给你医治,只不知你扇中所藏的
是何毒物。不明毒源,那就难以解救了。”
鲜于通叫道:“这……这是金蚕……金蚕蛊毒……快……
快打死我……啊……啊……”
众人听到“金蚕蛊毒”四字,年轻的不知厉害,倒也罢
了,各派耆宿却尽皆变色,有些正直之士已大声斥责起来。原
来这“金蚕蛊毒”乃天下毒物之最,无形无色,中毒者有如
千万条蚕虫同时在周身咬啮,痛楚难当,无可形容。武林中
人说及时无不切齿痛恨。这蛊毒无迹象可寻,凭你神功无敌,
也能被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妇女儿童下了毒手,只是其物难
得,各人均只听到过它的毒名,此刻才亲眼见到鲜于通身受
其毒的惨状。
张无忌又问:“你将金蚕蛊毒藏在折扇之中,怎会害到了
自己?”鲜于通道:“快……杀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抓乱击,满地翻滚。张
无忌道:“你将扇中的金蚕蛊毒放出来害我,却被我用内力逼
了回来,你还有甚么话说?”
鲜于通尖声大叫:“是我自己作孽……我自作孽……”伸
出双手扼在自己咽喉之中。想要自尽。但中了这金蚕蛊毒之
后,全身已无半点力气,拚命将额头在地下碰撞,也是连面
皮也撞不破半点。这毒物令中毒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偏
偏又神智清楚,身上每一处的痛楚加倍清楚的感到,比之中
者立毙的毒药,其可畏可怖,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鲜于通在苗疆对一个苗家女子始乱终弃,那女子便
在他身上下了金蚕蛊毒。但仍盼他回心转意,下的分量不重,
以便解救。鲜于通中毒后当即逃出,他也真工于心计,逃出
之时,竟偷了那苗家女子的两对金蚕,但逃出不久便即瘫倒。
恰好胡青牛正在苗疆采药,将他救活。鲜于通此后依法饲养
金蚕,制成毒粉,藏在扇柄之中。扇柄上装有机括,一加揿
按,再以内力逼出,便能伤人于无形。他适才一动手便即受
制,内力使发不出,直到张无忌撒手相让,他立即使出一招
“鹰扬蛇窜”,扇柄虚指,射出蛊毒。
幸得张无忌内力深厚无比,临危之际屏息凝气,反将毒
气喷回,只要他内力稍差,那么眼前在地下辗转呼号之人,便
不是鲜于通而是他了。他熟读王难姑的“毒经”,深知这金蚕
蛊毒的厉害,暗中早已将一口真气运遍周身,察觉绝无异状,
这才放心,眼前鲜于通如此痛苦,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但想:
“救是可以相救,却要他亲口吐露自己当年的恶行。”朗声道:
“这金蚕蛊毒救治之法,我倒也懂得,只是我问你甚么,你须
老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我便撒手不理,任由你受罪七日
七夜,到那时肉腐见骨,滋味可不好受。”
鲜于通身上虽痛,神志却极清醒,暗想:“当年那苗家女
子在我身上下了此毒之后,也说要我苦受折磨七日七夜之后,
这才肉腐见骨而死,怎地这小子说得一点不错?”可是仍不信
他会有蝶谷医仙胡青牛的神技,能解此剧毒,说道:“你……
救不了我的……”
张无忌微微一笑,倒过折扇,在他腰眼中点了一点,说
道:“在此处开孔,倾入药物后缝好,便能驱走蛊毒。”鲜于
通忙不迭的道:“是,是!一点儿也……也……不错。”张无
忌道:“那么你说罢,你一生之中,做过甚么亏心事。”鲜于
通道:“没……没有……”张无忌双手一拱道:“请了!你在
这儿躺七天七夜罢。”鲜于通忙道:“我……我说……”可是
要当众述说自己的亏心事,究是大大的为难,他嗫嚅半晌,终
于不说。
突然之间,华山派中两声清啸,同时跃出二人,一高一
矮,年纪均已五旬有余,手中长刀闪耀,纵身来到张无忌身
前。那身矮老者尖声说道:“姓曾的,我华山派可杀不可辱,
你如此对付我们鲜于掌门,非英雄好汉所为。”
张无忌抱拳说道:“两位尊姓大名?”那矮小老者怒道:
“谅你也不配问我师兄弟的名号。”俯下身来,左手便去抱鲜
于通。张无忌拍出一掌,将他逼退一步,冷冷的道:“他周身
是毒,只须沾上一点,便和他一般无异,阁下还是小心些罢!”
那矮小老者一怔,只吓得全身皆颤,却听鲜于通叫道:
“快救我……快救我……白垣白师哥,是我用这金蚕蛊毒害死
的,此外再也没有了,再也没亏心事了。”
他此言一出,那高矮二老以及华山派众人一齐大惊。矮
老者问道:“白垣是你害死的?此言可真?你怎说他死于明教
之手?”
鲜于通叫道:“白……白师哥……求求你,饶了我……”
他一面惨叫,一面不住的磕头求告,叫道:“白师哥……你死
得很惨,可是谁叫你当时那么狠狠逼我……你要说出胡家小
姐的事来,师父决不能饶我,我……我只好杀了你灭口啊。白
师哥……你放了我……你饶了我……”双手用力扼迫自己的
喉咙,又道:“我害了你,只好嫁祸于明教,可是……可是……
我给你烧了多少纸钱,又给你做了多少法事,你怎么还来索
我的命?你的妻儿老小,我也一直给你照顾……他们衣食无
缺啊。”
此刻日光普照,广场上到处是人,但鲜于通这几句哀求
之言说得阴风惨惨,令人不寒而栗,似乎白垣的鬼魂真的到
了身前一般。华山派中识得白垣的,更是惊惧。
张无忌听他如此说,却也大出意料之外,本来只要他自
承以怨报德、害死胡青牛之妹,哪知他反而招供害死了自己
的师兄。却不知胡青羊虽是因他而死,毕竟是她自尽,鲜于
通薄幸寡德,心中一直也未觉如何惭愧,白垣却是他亲手加
害。当时白垣身中金蚕蛊毒后辗转翻滚的惨状,今日他一一
身受,脑海中想到的只是“白垣”两字,又惊又痛之下,便
像见到白垣的鬼魂前来索命。
张无忌也不知那白垣是甚么人,但听了鲜于通的口气,知
他将暗害白垣的罪行推在明教的头上,华山派所以参与光明
顶之役,多半由此而起,朗声说道:“华山派各位听了,白垣
白师父并非明教所害,各位可错怪了旁人。”
那高大老者突然举刀,疾往鲜于通头上劈落。张无忌折
扇伸出,在他刀上一点,钢刀荡开,拍的一下,掉在地下,直
插入土里一尺有余。那高老者怒道:“此人是本派叛徒,我们
自己清理门户,你何必插手干预?”张无忌道:“我已答应治
好他身上蛊毒,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贵派门户纷争,尽可
待回归华山之后,慢慢清理不迟。”
那矮老者道:“师弟,此人之言不错。”飞起一脚,踢在
鲜于通背心“大椎穴”上,这一脚既踢中了他穴道,又将他
踢得飞了起来,直掼出去,拍挞一声,摔在华山派众人面前。
鲜于通穴道上受踢,虽然全身痛楚不减,却已叫喊不出
声音,只是在地下挣扎扭动。他自有亲信的门人弟子,但均
怕沾到他身上剧毒,谁也不敢上前救助。
那矮老者向张无忌道:“我师兄弟是鲜于通这家伙的师
叔,你帮我华山派弄明白了门户中的一件大事,令我白垣师
侄沉冤得雪,谢谢你啦!”说着深深一揖。那高老者跟着也是
一揖。张无忌急忙还礼,道:“好说,好说。”
矮老者举刀虚砍一刀,厉声道:“可是我华山派的名声,
却也给你这小子当众毁得不成模样,我师兄弟跟你拚了这两
条老命!”高老者也道:“我师兄弟跟你拚了这两条老命。”敢
情他身材虽然高大,却是唯那矮老者马首是瞻,矮老者说甚
么,他便跟着说甚么。
张无忌道:“华山派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偶尔出一个败
类,不碍贵派威名。武林中不肖之徒,各大门派均在所难免,
两位何必耿耿于怀?”高老者道:“依你说是不碍的?”张无忌
道:“不碍的。”高老者道:“师哥,这小子说是不碍的,咱们
就算了罢!”他对张无忌颇存怯意,实是不敢和他动手。
矮老者厉声道:“先除外侮,再清门户。华山派今日若是
胜不得这小子,咱们岂能再立足于武林之中?”高老者道:
“好!喂,小子,咱们可要两个打你一个了。你要是觉得不公
平,那便乘早认输了事。”矮老者眉头一皱,喝道:“师弟,你
……”
张无忌接口道:“两个打我一个,那再好也没有了,倘若
你们输了,可不能再跟明教为难。”高老者大喜,大声道:
“咱们两个打你一个,那你决计活不了。我师兄弟有一套两仪
刀法,变化莫测,联刀攻敌,万夫莫当。我就只担心你定要
单打独斗,一个对一个。你既肯一个对我们两个,那是输定
了,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张无忌道:“我决不反悔便是,
老前辈刀下留情。”高老者道:“我刀下是决不容情的。我们
这路两仪刀法一施展,越来越凌厉,那可没甚么客气。我瞧
你这小子人也不坏,砍死了你,倒怪可怜的……”
矮老者怒喝:“师弟,少说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
说一句,当然可以。不过我是先行提醒他,叫他留神,咱师
兄弟这套两仪刀法,乃是反两仪,式式不依常规……”矮老
者厉声喝道:“住口!”转头向张无忌道:“请接招!”挥刀便
砍了过去。
张无忌举起鲜于通那柄折扇,按在他刀背上一引。高老
者大声叫道:“喂,喂!不成,不成!这个样子,咱们宁可不
比。”张无忌道:“怎么?”高老者道:“这把扇子中有毒,不
小心溅了开来,可不是玩的。”
张无忌道:“不错,这种剧毒之物,留在世上只有害人。”
右手食中两根手指挟住扇柄,往下一掷,那扇子嗤的一声,直
没入土中,地下仅余一个小孔。这一手神功,广场之上再无
第二人能办得到,众人忍不住都大声喝起彩来。
高老者将单刀挟在腋下,双手用力鼓掌,说道:“你快去
取一件兵刃来罢。”
张无忌本来不愿当众炫耀,不过今日局面大异寻常,若
不显示神功,艺压当场,要想六大派人众就此罢手,回归中
原,那可是千难万难,便道:“前辈看我用甚么兵刃的好?”高
老者伸出手去,在他肩头拍了两拍,笑道:“你这娃儿倒也有
趣,你爱用甚么兵刃,居然问起我来了。”张无忌知他这么拍
几下不过是老人家喜欢少年人的表示,并无恶意。但旁观众
人却都吃了一惊,心想两人对敌过招,一个人随随便便的伸
手去拍敌手肩膀,对方居然并不闪避,倘若那高老者手上使
劲,或是乘机拍中他的穴道,岂非不用比武,便分胜败?却
不知张无忌有神功护身,高老者倘若忽施暗算,也决计伤他
不到。
高老者笑道:“我叫你用甚么兵刃,你便听我的话么?”张
无忌微笑道:“可以。”高老者笑道:“你这娃儿武艺很好,十
八般兵刃,想是件件皆能的了。要你空手和我们两个老人家
过招,又说不过去。”张无忌笑道:“空手也不妨的。”
高老者游目四周,想要找一件最不称手的兵刃给他,突
然看到广场左角放着几块大石,便道:“我让你也占些便宜,
用件极沉重的兵刃。”说着向着几块大石一指,呵呵大笑。
这些大石每块总有二三百斤,力气小些的连搬也搬不动,
何况长期来给人当作凳坐,四周光溜溜的,无可着手之处,怎
能作为兵刃?高老者原意是出个难题,开开玩笑,最好对方
给挤兑住了,知难而退,比武之事就此作罢。不料张无忌微
微一笑,说道:“这件兵刃倒也别致,老前辈是考我的功夫来
着。”说着走到石块之前,左手伸出,抄起一块大石,托在手
里,说道:“两位请!”话声甫毕,连身带石一跃而起,纵到
了两个老者的身前。
众人只瞧得张大了口,连喝彩也忘记了。高老者伸手猛
拉胡子,叫道:“这……这个可是奇哉怪也!”矮老者知道今
日实是遇上了生平从所未遇的大敌,当下稳步凝气,注视对
手,说道:“有僭了!”青光闪动,身随刀进,直攻张无忌右
臂。高老者道:“师哥,真打吗?”矮老者道:“还有假的?”钢
刀兜了半个圈子,方向突变,斜劈张无忌肩头。
张无忌旁退让开,只见斜刺里青光闪耀,高老者挥刀砍
来。张无忌喝道:“来得好!”横过石头一挡,当的一声响,这
一刀砍在石上,火花四溅,石屑纷飞。张无忌举起大石,顺
势推了过去。高老者叫道:“啊哟,这是‘顺水推舟’,你使
大石头也有招数么?”
矮老者大声喝道:“师弟,‘混沌一破’!”挥刀从背后反
划了个弧形,弯弯曲曲的斩向张无忌。高老者接口道:“太乙
生萌,两仪合德……”矮老者接口道:“日月晦明。”两人口
中呼喝,刀招源源不绝的递出。张无忌施展九阳神功,将大
石托在手里运转如意。高矮二老使开了反两仪刀法,刀刀狠
辣,招招沉猛,但张无忌手中这块石头实在太大,只须稍加
转侧,便尽数挡住了二老砍劈过来的招数。高老者大叫:“你
兵刃上占的便宜太多,这般打法实在不公平。”
张无忌笑道:“那么不用这笨重兵器也成。”突然将大石
往空中抛去,二老情不自禁的抬头一看,岂知便这么微一疏
神,后颈穴道已同时被对手抓住,登时动弹不得。张无忌身
子向后弹出,大石已向二老头顶压将下来。
众人失声惊呼声中,张无忌纵身上前,左掌扬出,将大
石推出丈余,砰的一声,落在地下,陷入泥中有几尺余。他
伸手在二老肩头轻轻拍了几下,微笑道:“得罪了!晚辈跟两
位开个玩笑。”他这么一拍,高矮老者被封的穴道登时解了。
矮老者脸如死灰,叹道:“罢了,罢了!”高老者却摇头
道:“这个不算。”张无忌道:“怎么不算?”高老者道:“你不
过力气大,搬得起大石头,可不是在招数上胜了我哥儿俩。”
张无忌道:“那么咱们再比。”高老者道:“再比也可以,不过
得想个新鲜法儿才成,否则净给你占便宜,我们输了也不心
服,你说是不是?”张无忌点头道:“是!”
小昭一直注视着场中的比拚,这时伸手刮着脸皮,叫道:
“羞啊,羞啊!胡子一大把,自己老占便宜,反说吃亏。”她
手指上下移动,手腕上的铁链便叮当作响,清脆动听。
高老者哈哈一笑,说道:“常言说得好:吃亏就是便宜。
我老人家吃过的盐,还多过你吃的米。我走过的桥,长过你
走的路。小丫头叽叽喳喳甚么?”回头对张无忌道:“要是你
不服,那就不用比了。反正这一回较量你没有输,我们也没
赢,双方扯了个直。再过三十年,大家再比过也不迟……”矮
老者听他越说越是胡混,自己师兄弟二人说甚么也是华山派
的耆宿,怎能如此耍赖,当即喝道:“姓曾的,我们认栽了,
你要怎般处置,悉听尊便。”张无忌道:“两位请便。在下只
不过斗胆调处贵派和明教的过节,实是别无他意。”
高老者大声道:“这可不成!还没说出新鲜的比武主意,
怎么你就打退堂鼓了?这不是临阵退缩、望风披靡么?”矮老
者皱眉不语,他知这个师弟虽然说话疯疯癫癫,但靠了一张
厚脸皮,往往说得对方头昏脑胀,就此转败为胜。今日在天
下众英雄之前施此伎俩,原是没甚么光彩,然而如果竟因此
而胜得张无忌,至少功过可以相抵。
张无忌道:“依前辈之意,该当如何?”高老者道:“咱们
华山派这套‘反两仪刀法’的绝艺神功,你是尝过味道了。想
来你还不知昆仑派有一套‘正两仪剑法’,变化之精奇奥妙,
和华山派的刀法可说是一时瑜亮,各擅胜场。倘若刀剑合璧,
两仪化四象,四象生八卦,阴阳相调,水火互济,唉……”说
到这里,不住摇头,缓缓叹道:“威力太强,威力太强!你是
不敢抵挡的了!”
张无忌转头向着昆仑派,说道:“昆仑派哪位高人肯出来
赐教?”高老者抢着道:“昆仑派中除了铁琴先生夫妇,常人
也不配和我师兄弟联手。就不知何掌门有这胆量没有?”
众人都是一乐:“这老儿说他傻,却不傻,他要激得昆仑
派两大高手下场相助。”
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了一眼,都不知这高矮二老是甚么
人,他们是掌门人鲜于通的师叔,班辈甚高,想必平时少在
江湖上行走,自己又僻处西域,是以不识。夫妻二人均想:
“这两个老儿斗不过那姓曾的少年,便想拉我们赶这淌浑水。
一起胜了,他们脸上也有光彩。”只听那高老者道:“昆仑派
何氏夫妇不敢和你动手,那也难怪。他们的正两仪剑法虽然
还不错,但失之呆滞,比起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来,本来稍
逊一筹两筹。”
班淑娴大怒,纵身入场,指着高老者道:“阁下尊姓大名?”
高老者道:“我也姓何,何夫人请了。”这两句话显是捡了个
现成便宜。旁边许多人都笑了出来。
班淑娴是昆仑派的“太上掌门”,连何太冲也忌她三分,
数十年来在昆仑山下颐指气使惯了,数百里方圆之内,俨然
女王一般,如何能受这等奚落取笑?突然间嗤的一声响,挺
剑直向高老者左肩刺去。这一下拔剑出招的手法迅捷无伦,在
一瞬之前,还见她两手空空,柳眉微竖,一瞬之后,已是长
剑在手,剑尖离高老者肩头不及半尺。高老者一惊之下,回
刀横挥,当的一响,刀剑相交,在千钧一发之际格开了。班
淑娴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那高老者使的却是一招“万劫
不复”,一正一反,均是施发了两仪术数中的极致。莫看那高
老者在张无忌手下缚手缚脚,似是功夫平庸,实则他刀法上
的造诣确是不同凡响。
两人刀剑相交,各自退开一步,不禁一怔,心中均十分
佩服对方这一招的精妙。两人派别不同,武功大异,生平从
未见过面,但一招之下,发觉自己这套武功和对方若合符节,
配合得天衣无缝,犹似一个人一生寂寞,突然间遇到了知己
般的喜欢。
班淑娴忍不住想:“他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果然了得,若
和他联手攻敌,当可发挥天下兵刃招数中的极诣。”跟着又想:
“华山派这两个家伙不是这少年的对手,我昆仑派跟他动手,
也无取胜把握。我们若就此下场,那是昆仑、华山两派四大
高手合战一个无名少年、未免太失身分,然而这是华山派想
出来的主意。”当下回头向何太冲叫道:“喂,你过来!”
何太冲虽对妻命不敢有违,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仍要摆
足掌门人的架子,“哼”的一声,缓缓站起。四名小童前导,
一捧长剑,一捧铁琴,另外两名各持佛尘。五人走到广场中
心,捧剑小童双手端剑过顶,躬身呈上,何太冲接了,四名
小童躬身退下。
班淑娴道:“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招数上倒也不算含
糊。”高老者嬉皮笑脸的道:“多蒙赞赏。”班淑娴横了他一眼,
说道:“咱们四个就拿这小娃儿喂喂招,切磋一下昆仑、华山
两派的武功。”
她说着回过头来,突然“咦”的一声,瞪着张无忌道:
“你……你……”她和张无忌分手不过五年,虽然他在这五年
中自孩童成为少年,身材长高了,但面目依稀还是相识。
张无忌道:“咱们从前的事,要不要一切都说将出来?我
是曾阿牛。”班淑娴当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愿以真姓名示
人,如果自己将他揭破,那么他夫妇恩将仇报的种种不德情
事,他也要当众宣布了,当下长剑一举,说道:“曾少侠武功
大进,可喜可贺,还请出手指教。”言下显然是说,咱们只比
武艺,不涉旧事。张无忌微微一笑,道:“久仰贤夫妻剑法通
神,尚请手下留情。”何太冲说道:“曾少侠用甚么兵刃?”
张无忌一见到他,便想起那对会吸毒的金冠银冠小蛇。他
摔入绝谷后,这对小蛇因无毒物为食,竟致生生饿死,跟着
又想起他在武当山上逼死自己父母、逼迫自己和杨不悔吞服
毒酒、将自己打得目青鼻肿,一把将自己掷向山石,若不是
杨逍正好在旁及时出手相救,自己这时尸骨早朽,还说甚么
做鲁仲连、做和事老?自己好心救了他爱妾性命,他却如此
恩将仇报,一再加害。
他想到此处,怒气上冲,心道:“好何太冲,那一天你打
得我何等厉害,今日我虽不能要了你的性命,至少也得狠狠
打你一顿,出了当日这口恶气。”只见何太冲夫妇和华山派的
高矮二老分站四角,两刀双剑在日光下闪烁不定,突然间双
臂一振,身子笔直跃起,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扑向西首一
棵梅树,左手一探,折了一枝梅花下来,这才回身落地。
他手持梅花,缓步走入四人之间,高举梅枝,说道:“在
下便以这梅枝当兵刃,领教昆仑、华山两派的高招。”那梅枝
上疏疏落落的生着十来朵梅花,其中半数兀自含苞未放。众
人听他如此说,都是一惊:“这梅枝一碰即断,怎能和对方的
宝剑利刀较量?”
班淑娴冷笑道:“很好,你是丝毫没将华山、昆仑两派的
功夫放在眼下了?”
张无忌道:“我曾听先父言道,当年昆仑派前辈何足道先
生,琴剑棋三绝,世称‘昆仑三圣’。只可惜咱们生得太晚,
没能瞻仰前辈的风范,实为憾事。”这几句话人人都听得出来,
他大赞昆仑派的前辈,却将眼前的昆仑人物瞧得不堪一击。
猛听得昆仑派中一人声如破锣的大声喝道:“小贼种,你
有多大能耐,竟敢对我师父、师叔无理?”喝声未毕,一个满
腮虬髯的道人从人丛中窜了出来,挺剑猛向张无忌背心刺去。
这道人身法极快,这一剑虽似事先已有警告,但剑招迅捷,实
和偷袭殊无分别。
张无忌竟不转身,待剑尖将要触及背心衣服,左足向后
翻出,压下剑刃,顺势踏落,将长剑踹在地下。那道人用力
一抽,竟然纹丝不动。张无忌缓缓回过头来,看这个道人时,
原来是他初回中原、在海船中遇到过的西华子,此人性子暴
躁,曾一再对张无忌的母亲殷素素口出无礼之言。张无忌心
中一酸,说道:“你是西华子道长?”
西华子满脸胀得通红,并不答话,只是竭力抽剑。张无
忌左脚突然松开,脚底跟着在剑刃上一点。西华子没料到他
会陡然松脚,力道用得猛了,一个踉跄,向后硬跌。凭着他
的武功修为,这一下虽然出其不意,但立时便可拿桩站定,不
料刚使得个“千斤坠”,猛地里剑上一股极强的力道传来,将
他身子一推。登时一屁股坐倒,绝无抗御的余地,跟着听得
叮叮叮的几声清脆响声,手中长剑寸寸断绝,掌中抓着的只
余一个剑柄。
西华子惊愧难当,他是班淑娴亲传的弟子,因此叫班淑
娴师父,而叫何太冲为“掌门师叔”,一瞥眼间,只见师父满
脸怒色,心知自己这一下丢了师门极大的脸面,事过之后必
受重责,不禁更是惶恐,忙一跃站起,喝道:“小贼种……”
张无忌本想就此让他回去,但听他骂到“小贼种”三字,
那是辱及了父母,手中梅枝在他身上一掠,已运劲点了他胸
腹间三处要穴,对高矮二老和何氏夫妇道:“请进招罢!”
班淑娴对西华子低声喝道:“走开!丢的人还不够么?”西
华子道:“是!”可是竟不移步。班淑娴怒道:“我叫你走开,
听见没有?”西华子道:“是!是!师父,是!”口中十分恭谨,
却仍是不动。班淑娴怒极,心想这家伙干么不听起话来了?原
来张无忌拂穴的手法快极,班淑娴眼光虽然敏锐,却万万想
不到他的劲力可借柔物而传,梅枝的轻轻一拂,无殊以判官
笔连点穴道,当下伸手在西华子肩头重重一推,喝道:“站开
些,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西华子道:“是,师父,是!”身子平平向旁移开数尺,手
足姿式却半点没变,就如是一尊石像被人推了一掌一般。这
么一来,班淑娴和何太冲才知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张无忌点
了穴道,心下暗自骇然。何太冲伸手去西华子腰胁推拿数下,
想替他解开穴道。哪知劲力透入,西华子仍是一动不动。
张无忌指着倚靠在杨逍身旁的杨不悔道:“这个小姑娘,
五年前被你们封了穴道,强灌毒酒,我无法给他解开,今日
令徒也是一般。贵我两派的点穴手法不同,那也不足为异。”
众人听他这么说,眼光都射向杨不悔身上,见她现下也
不过是个稚龄少女,五年之前自是更加幼小,何太冲夫妇以
一派掌门之尊,竟然这般欺负一个小姑娘,实在太失身分。
班淑娴见众人眼色有异,心想多说旧事有何好处,挺剑
便往张无忌眉心挑去。便在同时,何太冲长剑指向张无忌后
心,跟着华山派高矮二老的攻势也即展开。
张无忌身形晃动,从刀剑之间窜了开去,梅枝在何太冲
脸上掠过。何太冲斜剑刺他腰胁。张无忌左手食指弹向矮老
者的单刀,梅枝扫向何太冲的长剑。何太冲剑身微转,剑锋
对准梅枝削去,心想你武功再高,木质的树枝终不能抵挡我
剑锋之一削。哪知张无忌的梅枝跟着微转,平平的搭在剑刃
之上,一股柔和的劲力送出,何太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当
的一响,刚好格开了高老者砍来的一刀。
高老者叫道:“啊哈,何太冲,你倒戈助敌么?”何太冲
脸上微微一红,不能自认剑招被敌人内劲引开,只说:“胡说
八道!”狠狠一剑,疾向张无忌刺去。
何太冲出招攻敌,班淑娴正好在张无忌的退路上伏好了
后着,高矮二老跟着施展反两仪刀法。两仪剑法和反两仪刀
法虽然正反有别,但均是从八卦中化出,再回归八卦,可说
是殊途而同归。数招一过,四人越使越顺手,两刀双剑配合
得严密无比。
张无忌本也料到他四人联手,定然极不好斗,果然正反
两套武功联在一起之后,阴阳相辅,竟没丝毫破绽。他数次
连遇险招,倘若手中所持是件兵刃,当可运劲震断对方刀剑,
偏生过于托大,只拿了一根梅枝。陡然间矮老者钢刀着地卷
到,张无忌闪身相避,班淑娴长剑疾弹出来,喝一声:“着!”
刺向张无忌大腿,在他裤脚上划破了一道口子。
张无忌回指点出,何太冲的长剑又已递到,高矮二老的
单刀分取上盘下盘。张无忌一时难以抵敌,灵机一动,滑步
抢到了西华子身后。班淑娴跟上刺出一剑,招数狠毒,劲力
之猛,直是欲置张无忌于死地,哪里是比武较量的行径?张
无忌在西华子身后一缩,班淑娴这一剑险些刺中徒儿身子,硬
生生的斜开,西华子却已“啊哟”一声的叫了出来。待得何
太冲从左首攻到,张无忌又在西华子身侧一避。
他一时捉摸不到这两路正反两仪武功的要旨,想不出破
解之法,只有绕着西华子东转而闪,暂且将他当作挡避刀剑
的盾牌,心中暗叫:“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也未免太过小觑了
天下英雄。‘骄者必败’这四个字,从今以后可得好好记在心
中。焉知世上没有比乾坤大挪移更厉害的功夫,没有比九阳
神功更浑厚的内劲。该记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听得四周笑声大作。西华子犹似泥塑木雕般站在当地,
张无忌在他身侧钻来跃去,每当何太冲等四人的刀剑从他身
旁相距仅寸的掠过劈过,西华子便大声“咦!”“啊!”“唉哟!”
的叫喊,偏又半点动弹不得,当真是十二分的惊险,十二分
的滑稽。
班淑娴怒气上冲,眼见接连数次均可将张无忌伤于剑下,
都是西华子横挡其间,碍手碍脚,恨不得一剑将他劈为两段,
只是究有师徒之情,下不得手。华山派的高老者叫道:“何夫
人,你不下手,我可要下手了。”班淑娴恨恨的道:“我管得
你么?”高老者挥刀横扫,径往西华子腰间砍去。
张无忌心想不妙,这一刀若教他砍实了,不但自己少了
个挡避兵刃的盾牌,而且西华子为己而死,又生纠纷,当下
左手衣袖拂出,一股劲风,将高老者的这一刀荡了开去。
矮老者一声不响,单刀向张无忌项颈斜劈而下。张无忌
闪身让在右首,矮老者这一刀却不变方向,疾向西华子肩头
劈下,便似收不住势,非砍往他身上不可,口中却叫道:“西
华道兄,小心!”他知倘若劈死了西华子,势须和昆仑派结怨
成仇,这时装作迫于无奈,咎非在己,以后便可推卸罪责。张
无忌回身一掌,直拍矮老者的胸膛。矮老者气息一窒,左掌
推出,手中单刀却仍是劈向西华子,蓦地里双掌相交,矮老
者踉跄后退,险些跌倒。
西华子眼见张无忌两番出手,相护自己,暗生感激之意,
又想:“今日若能逃得性命,决不能和华山派这高矮二贼善罢
干休。”
何太冲、班淑娴夫妇见张无忌回护西华子,两人一般的
心意:“这小子多了一层顾虑,那就更加缚手缚脚。”竟不感
他救徒之德,剑招上越发的凌厉狠辣。高矮二老也是出刀加
快,均知极不容易伤到张无忌,但如攻击西华子而引他来救,
便可令他身法中现出破绽,因此反宾为主,两柄钢刀倒是往
西华子身上招呼的为多。
少林、武当、峨嵋各派高手见此情形,不禁暗暗摇头,心
下微感惭愧,均觉他四人若在此局势之下杀了张无忌,连自
己也不免内疚于心。
张无忌越斗越是情势不利,心想:“我打他们不过,送了
自己性命也就罢了,何必饶上这个道人?”当下一掌驱退高老
者,右手梅枝一颤,已将西华子的穴道解开。
便在此时,矮老者的一刀又砍向西华子下盘,张无忌飞
脚踢他手腕,矮老者忙缩手时,不料西华子穴道已解,突然
砰的一拳,结结实实打在矮老者鼻梁之上,登时鲜血长流。矮
老者的武功原比西华子高得多,但哪料得到他呆立了这么久,
居然忽能活动。变起仓卒,以致闪避不及。众人一见,无不
哈哈大笑。
班淑娴忍笑道:“西华。快退下!”西华子道:“是!那高
贼还欠我一拳!”出拳想去打高老者时。矮老者左拳上击、虚
砍一刀,拍的一声,左手手肘已重重撞在他胸口。这三下连
环三式,乃是华山派的绝技。西华子身子晃了几下,喉头一
甜,吐了口鲜血。
何太冲左掌搭在他腰后,掌力一吐,将他肥大的身躯平
平送出数丈以外,向矮老者道:“好一招‘华岳三神蜂’!”手
中长剑却嗤的一声刺向张无忌。他掌底驱徒、口中讥刺、剑
下攻敌,分别对付三人,竟然潇洒自如。
高矮二老不再答话,凝神向张无忌进击。此刻他四人虽
然互有心病,但西华子这障碍一去,四人刀法剑法又已配合
的宛似天衣无缝一般,此攻彼援,你消我长,四人合成了一
个八手八足的极强高手,招数上反复变化,层出不穷。
华山、昆仑两派的正反两仪刀剑之术,是从中国固有的
河图洛书、以及伏羲文王的八卦方位中推演而得,其奥妙精
微之处,若能深研到极致,比之西域的乾坤大挪移实有过之
而无不及,只是易理深邃,何太冲夫妇及高矮二老只不过学
得二三成而已,否则早已合力将敌手毙于刀剑之下,但饶是
如此,张无忌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浑厚内力,却也无法脱困。
这一番剧斗,人人看得怦然心动。只听得何氏夫妇长剑
上生出嗤嗤声响,剑气纵横,高矮二老挥刀成风,刀光闪闪,
四人步步进逼。
张无忌知道若求冲出包围,原不为难,轻功一施,对方
四人中无一追赶得上。但自己逃走虽易,要解明教之围,却
是谈不上了,眼下之计只有严密守护,累得对方力疲,再行
俟机进攻。不料敌方四人都是内力悠长之辈,双刀双剑组成
了一片光幕,四面八方的密密包围,不知何时才显疲累之象。
张无忌无可奈何,只得苦苦支撑。
何太冲等虽占上风,四人心下却都满不是味儿,以他们的
身分,别说四人联手,便是一对一的相斗,给这么一个后进少
年支持到三百余合仍是收拾不下,也已大失面子,好在张无忌
有挫败神僧空性的战绩在先,无人敢小觑于他,否则真是要汗
颜无地了。四人见张无忌反击的招数渐少,但始终伤他不得。
四人都是久临大敌,身经百战,越斗得久,越是不敢怠忽,竟半
点不见焦躁,沉住了气,绝不贪功冒进。
旁观各派中的长老名宿,便指指点点,以此教训本派弟子。
二十二群雄归心约三章
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众弟子道:“这少年的武功十分怪
异,但昆仑、华山的四人,招数上已钳制得他缚手缚脚。中
原武功博大精深,岂是西域的旁门左道所及。两仪化四象,四
象化八卦,正变八八六十四招,奇变八八六十四招,正奇相
合,六十四再以六十四倍之,共有四千零九十六种变化。天
下武功变化之繁,可说无出其右了。”
周芷若自张无忌下场以来,一直关心。她在峨嵋门下,颇
获灭绝师太的欢心,已得她易经原理的心传,这时朗声问道:
“师父,这正反两仪,招数虽多,终究不脱于太极化为阴阳两
仪的道理。弟子看这四位前辈招数果然精妙,最厉害的似还
在脚下步法的方位。”她声音清脆,一句句以丹田之气缓缓吐
出。
张无忌虽在力战之中,这几句话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一
瞥之下,见说话的竟是周芷若,心中一动:“她为甚么这般大
声说话,难道是有意指点我么?”
灭绝师太道:“你眼光倒也不错,能瞧出前辈武功中的精
要所在。”
周芷若自言自语:“阳分太阳、少阴,阴分少阳、太阴,
是为四象。太阳为乾兑,少阴为离震,少阳为巽坎,太阴为
艮坤。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
艮西北。自震至乾为顺,自巽至坤为逆。”朗声道:“师父,正
如你所教: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
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昆仑派正两仪剑法,是自震
位至乾位的顺;华山派反两仪刀法,则是自巽位至坤位的逆。
师父,是不是啊?”
灭绝师太听徒儿指了出来,心下甚喜,点头道:“你这孩
子,倒也不亏了我平时的教诲。”她向来极少许可旁人,这两
句话已是最大的赞誉了。
灭绝师太欣悦之下,没留心到周芷若的话声实在太过响
亮,两人面对面的说话,何必中气十足,将语音远远的传送
出去?但旁边已有不少人觉察到异状。周芷若见许多眼光射
向自己,索性装作天真欢喜之状,拍手叫道:“师父,是啦,
是啦!咱们峨嵋派的四象掌圆中有方,阴阳相成,圆于外者
为阳,方于中者为阴,圆而动者为天,方而静者为地,天地
阴阳,方圆动静,似乎比这正反两仪之学又稍胜一筹。”
灭绝师太素来自负本派四象掌为天下绝学,周芷若这么
说,正迎合了她自高自大的心意,微微一笑,说道:“道理是
这么说,但也要瞧运用者的功力修为。”
张无忌于八卦方位之学,小时候也曾听父亲讲过,但所
学甚浅,因此在秘道之中看了阳顶天的遗书后,须小昭指点,
方知“无妄”位的所在。这时他听周芷若说及四象顺逆的道
理,心中一凛,察看何氏夫妇和高矮二老的步法招数,果是
从四象八卦中变化而出,无怪自己的乾坤大挪移心法一点施
展不上。原来西域最精深的武功,遇上了中土最精深的学问,
相形之下,还是中土功夫的义理更深。张无忌所以暂得不败,
只不过他已将西域武功练到了最高境界,而何氏夫妇、高矮
二老的中土武功所学尚浅而已。在这一霎时之间,他脑海中
如电闪般连转了七八个念头,立时想到七八种方法,每一种
均可在举手间将四人一一击倒。
但他转念又想:“倘若我此时施展,只怕灭绝师太要怪上
周姑娘,这老师太心狠手辣,甚么事做不出来?我可不能连
累了周姑娘。”当下手上招式半点不改,凝神察看对手四人的
招数,他既已领会到敌手武功的总纲,看出去自是头头是道,
再不似先前有如乱丝一团,分不清中间的纠葛披纷。
周芷若见他处境仍不好转,暗自焦急,寻思:“他在全力
赴敌之际,自不能在片刻间悟到这种精微的道理。”眼见何氏
夫妇越逼越紧,张无忌似乎更加难以支持,朗声说道:“师父,
弟子料想铁琴先生下一步便要抢往‘归妹’位了,不知对不
对?”
灭绝师太尚未回答,班淑娴柳眉倒竖,喝道:“峨嵋派的
小姑娘,这小子是你甚么人,要你一再回护于他?你吃里扒
外,我昆仑派可不是好惹的。”
周芷若被她说破心事,满脸通红。灭绝师太喝道:“芷若,
别多问了,他昆仑派不是好惹的,你没听见吗?”这两句话的
语气,显是袒护徒儿。
张无忌心中好生感激,暗想若再缠斗下去,周姑娘或要
另生他法来相助自己,要是给灭绝师太瞧破了,可于她有极
大危险,于是哈哈大笑,说道:“我是峨嵋派的手下败将,曾
被灭绝师太擒获,她们峨嵋派当然比你昆仑派高明得多。”向
左踏出两步,右手梅枝挥出,一股劲风扑向矮老者的后心。
这一招的方位时刻,拿捏得恰到好处,矮老者身不由主,
钢刀便往班淑娴肩头砍了下去,原来张无忌使的正是乾坤大
挪移心法,但依着八卦方位,倒反了矮老者刀招的去势。班
淑娴忙回剑挡格,呼的一声,高老者的钢刀却又已砍至。
何太冲抢上相护,举剑格开高老者的弯刀,张无忌回掌
拍出,引得矮老者刀尖刺向何太冲小腹。班淑娴大怒,刷刷
刷三剑,逼得矮老者手忙脚乱。矮老者叫道:“别上了这小子
的当!”何太冲登即省悟,倒反长剑,向张无忌刺去。张无忌
挪移乾坤,何太冲这剑在中途转了方向,嗤的一响,刺中了
高老者的左臂。高老者痛得哇哇大叫,举刀猛向何太冲当头
砍下。矮老者挥刀格开,喝道:“师弟别乱,是那小子捣鬼,
唉哟……”原来便在此时,张无忌迫使班淑娴剑招转向,刺
中了矮老者的肩后。
顷刻之间,华山二老先后中剑受伤,旁观众人轰然大乱。
只见张无忌梅枝轻拂、手掌斜引,以高老者的刀去攻班淑娴
左胁,以何太冲之剑去削矮老者背心。再斗数合,蓦地里何
太冲夫妇双剑相交,挺刀互格,高矮二老者兵器碰撞,挥刀
砍杀。
到这时候人人都已看出,乃是张无忌从中牵引,搅乱了
四人兵刃的方向,至于他使的是甚么法子,却无一能解。只
有杨逍曾学过一些乾坤大挪移的初步功夫,依稀瞧了些眉目
出来,但也决计不信这少年竟能学会了这门神功。
但见场中夫妇相斗,同门互斫,杀得好看煞人。班淑娴
不住呼叫:“转无妄,进蒙位,抢明夷……”可是乾坤大挪移
功夫四面八方的笼罩住了,不论他们如何变换方位,奋力挣
扎,刀剑使将出去,总是不由自主的招呼到自己人身上。高
老者叫道:“师哥,你出手轻些成不成?”矮老者道:“我是砍
这小贼,又不是砍你。”高老者叫道:”师哥小心,我这一刀
只怕要转弯……”果然不出所料,话声未毕,他手上钢刀斜
斜的砍向矮老者腰间。
何太冲道:“娘子,这小贼……”班淑娴当的一声,将长
剑掷在地下。矮老者心想不错,若以拳掌扭打,料想这小贼
再不能使此邪法,跟着抛去单刀,出拳向张无忌胸口打去,哪
知飕的一声响,何太冲长剑迎面点至。矮老者手中没了兵刃,
急忙低头相避。班淑娴叫道:“兵刃撤手!”何太冲用力一甩,
长剑远远掷出。
高老者也跟着松手放刀,以擒拿手向张无忌后颈抓去。五
指一紧,掌中多了一件硬物,一看却是自己的钢刀,原来给
张无忌抢过来递回他手中。高老者道:“我不用兵刃!”使劲
掷下。张无忌斜身抓住,又已送在他手里。接连数次,高老
者始终无法将兵刃抛掷脱手,惊骇之余,自己想想也觉古怪,
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他妈的,臭小子当真邪门!”
这时矮老者和何氏夫妇拳脚齐施,分别向张无忌猛攻。华
山、昆仑的拳掌之学,殊不弱于兵刃,一拳一脚,均具极大
威力。但张无忌滑如游鱼,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有时
反击一招半式,却又令三人极难挡架。
到此地步,四人均已知万难取胜,各自存了全身而退的
打算。高老者突然叫道:“臭小子,暗器来了!”一声咳嗽,一
口浓痰向张无忌吐去。张无忌侧身让过,高老者已乘机将钢
刀向背后抛出,笑道:“你还能……啊哟……对不住……”原
来张无忌左掌反引,将班淑娴带了过来,噗的一声轻响,高
老者这口浓痰正好吐在她眉心。
班淑娴怒极,十指疾往张无忌抓去。矮老者只手勾拿,恰
好挡着他的退路,高老者和何太冲眼见良机已至,同时扑上,
心想这一次将他挤在中间,四人定能抓住了这小子,狠狠的
缠扭厮打,虽然观之不雅,却管教他再也无法取巧。
张无忌双手同时施展挪移乾坤心法,一声清啸,拔身而
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飘然落在丈许之外。
但见何太冲抱住了妻子的腰,班淑娴抓住丈夫肩头,高
矮二老互相紧紧搂住,四人都摔倒在地。何氏夫妇发觉不对,
急忙松手跃起。高老者大叫:“抓住了,这一次瞧你逃到哪里?
啊哟不是……”矮老者怒道:“快放手!”高老者道:“你不先
放手,我怎放得了?”矮老者道:“少说一句成不成?”高老者
道:“少说一句,自然可以,不过……”矮老者放开双臂,厉
声道:“起来!”高老者对师哥究属心存畏惧,急忙缩手,双
双跃起。
高老者叫道:“喂,臭小子,你这不是比武,专使邪法,
算哪门子的英雄?”矮老者知道再纠缠下去,只有越加出丑,
向张无忌抱拳道:“阁下神功盖世,老朽生平从所未见,华山
派认栽了。”
张无忌还礼道:“得罪!晚辈侥幸,适才若不是四位手下
容情,晚辈已命丧正反两仪的刀剑之下。”这句话倒不是空泛
的谦词,于周芷若未加点指之时,他确是险象环生,虽然终
于获胜,但对这四人武功实无丝毫小觑之心,只是明知四人
已出全力,“手下容情”云云,却是说得好听了。
高老者得意洋洋的道:“是么?你自己也知胜得侥幸。”张
无忌道:“两位尊姓大名?日后相见,也好有个称呼。”高老
者道:“我师哥是‘威震……”矮老者喝道:“住嘴!”向张无
忌道:“败军之将,羞愧无地,贱名何足挂齿?”说着回入华
山派人丛之中。高老者拍手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老子是
满不在乎的。”拾起地下两柄钢刀,施施然而归。
张无忌走到鲜于通身边,俯身点了他两处穴道,说道:
“此间大事一了,我即为你疗毒,此刻先阻住你毒气入心。”便
在此时,忽觉背后凉风袭体,微微刺痛。张无忌一惊,不及
趋避,足尖使劲,拔身急起,斜飞而上,只听得飕飕两声轻
响,跟着“啊”的一下长声呼叫。他在半空中转过头来,只
见何太冲和班淑娴的两柄长剑并排插在鲜于通胸口。
原来何氏夫妇纵横半生,却当众败在一个后辈手底,无
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去,两人拾起长剑,眼见张无忌正俯身
在点鲜于通的穴道,对望一眼,心意相通,点了点头,突然
使出一招“无声无色”,同时疾向他背后刺去。
这招“无声无色”是昆仑派剑学中的绝招,必须两人同
使,两人功力相若,内劲相同,当剑招之出,劲力恰恰相反,
于是两柄长剑上所生的荡激之力、破空之声,一齐相互抵消。
这路剑招本是用于夜战,黑暗中令对方难以听声辨器,事先
绝无半分朕兆,白刃已然加身,但若白日用之背后偷袭,也
令人无法防备。不料张无忌心意不动,九阳神功自然护体,变
招快极,但饶是如此,背上衣衫也已给划破了两条长缝,实
是险极。何氏夫妇收招不及,双剑竟将华山派掌门人钉死在
地。
张无忌落下地来,只听得旁观众人哗然大噪。何氏夫妇
一不做、二不休,双剑齐向张无忌攻去,均想:“背后偷袭的
不要脸勾当既已当众做了出来,今后颜面何存?若不将他刺
死,自己夫妇也不能苟活于世。”是以出手尽是拚命的招数。
张无忌避了数剑,眼见何氏夫妇每一招都求同归于尽,显
是难以善罢的局面,心念一动,身子略蹲,左手在地下抓起
了一块泥土,一面闪避剑招,一面将泥土和着掌心中的汗水,
捏成了两粒小小丸药。但见何太冲从左攻到,班淑娴剑自右
至,他发步一冲,抢到鲜于通的尸体之旁,假意在他怀里掏
摸两下,转过身来,双掌分击两人。这一下使上了六七成力,
何氏夫妇只觉胸口窒闷,气塞难当,不禁张口呼气。张无忌
手一扬,两粒泥丸分别打进了两人口中,乘着那股强烈的气
流,冲入了咽喉。
何氏夫妇不禁咳嗽,可是已无法将丸药吐出,不禁大惊,
眼见那物是鲜于通身上掏将出来,心想此人爱使毒药毒蛊,难
道还会有甚么好东西放在身上?两人霎时间面如土色,想起
鲜于通适才身受金蚕蛊毒的惨状,班淑娴几乎便欲晕倒。
张无忌淡淡的道:“这位鲜于掌门身上养有金蚕,裹在蜡
丸之中,两位均已吞了一粒。倘若急速吐出,乘着蜡丸未融,
或可有救。”
到此地步,不由得何氏夫妇不惊,急运内力,搜肠呕肚
的要将“蜡丸”吐将出来。他二人内功甚佳,几下催逼,便
将胃中的泥丸吐出,这时早已成了一片混着胃液的泥沙,却
哪里有甚么蜡丸?
华山派那高老者走近身来,指指点点的笑道:“啊哟,这
是金蚕粪,金蚕到了肚中,拉起屎来啦!”班淑娴惊怒交集之
下,一口气正没处发泄,反手便是重重一掌。高老者低头避
过,逃了开去,大声叫道:“昆仑派的泼妇,你杀了本派掌门,
华山派可跟你不能算完。”
何氏夫妇听他这么一叫,心中更烦,暗想鲜于通虽然人
品奸恶,终究是华山派掌门,自己夫妇失手将他杀了,已惹
下武林中罕有的大乱子,但金蚕蛊毒入肚,命在顷刻,别的
甚么也已顾不得了。眼前看来只有张无忌这小子能解此毒,但
自己夫妇昔日如此待他,他又怎肯伸手救命?
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两位不须惊慌,金蚕虽然入肚,
毒性要在六个时辰之后方始发作,此间大事了结之后,晚辈
定当设法相救。只盼何夫人别再灌我毒酒,那就是了。”
何氏夫妇大喜,虽给他轻轻的讥刺了一句,也已不以为
意,只是道谢的言语却说不出口,讪讪的退开。张无忌道:
“两位去向崆峒派讨四粒‘玉洞黑石丹’服下,可使毒性不致
立时攻心。”何太冲低声道:“多承指教。”即派大弟子去向崆
峒派讨来丹药服下。张无忌暗暗好笑,那玉洞黑石丹固是解
毒的药物,但服后连续两个时辰腹痛如绞,稍待片刻,何氏
夫妇立即腹中大痛,只道是金蚕蛊毒发作,哪料到已上了当。
不过张无忌也只是小作惩戒。惊吓他们一番而已,若说要报
复前仇,岂能如此轻易?但料得这么一来,只消不给他二人
“解药”,与各派再有纷争,昆仑派非偏向自己不可。那日他
把“桑贝丸”叫作“砒鸩丸”而给五姑服下,但吐露真相太
早,险些命丧何太冲之手,这一次可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这边厢灭绝师太向宋远桥叫道:“宋大侠,六大派中,只
剩下贵我两派了,老尼姑女流之辈,全仗宋大侠主持全局。”
宋远桥道:“在下已和殷教主对过拳脚,未能取胜。师太剑法
通神,定能制服这个小辈。”灭绝师太冷笑一声,拔出背上倚
天剑,缓步走出。
武当派中二侠俞莲舟一直注视着张无忌的动静,对他武
功之奇,深自骇异,这时暗想:“灭绝师太剑法虽精,未必及
得上昆仑、华山四大高手的联手出战,倘若她再失利,武当
派又制服不了他,六大派可栽到家了,我先得试一试他的虚
实。”当下快步抢入场中,说道:“师太,让我们师兄弟五人
先较量一下这少年的功力,师太最后必可一战而胜。”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明白,武当派向以内力悠长见称,自
宋远桥以至莫声谷,五人一个个的跟张无忌轮流缠战下去,纵
然不胜,料想世间任何高手,也决不能连斗武当五侠而不累
得筋疲力竭,那时以强弩之末而当灭绝师太凌厉无伦的剑术,
峨嵋派自非一战而胜不可。
灭绝师太明白他的用意,心想:“我峨嵋派何必领你武当
派这个情?那时便算胜了,也是极不光彩。难道峨嵋掌门能
捡这种便宜,如此对付一个后生小辈?”她自来心高气傲,目
中无人,虽见张无忌武功了得,但想都是各派与斗之人太过
脓包所致,那日这小子何尝不是给我手到擒来?后来我大举
屠戮魔教锐金旗人众,这小子出头干预,内力虽奇,又有甚
么作为?当下衣袖一拂,说道:“俞二侠请回!老尼倚天剑出
手,不能平白插回剑鞘!”
俞莲舟听她如此说,只得抱拳道:“是!”退了下去。
灭绝师太横剑当胸,剑头斜向上指,走向张无忌身前。明
教教众丧生在她这倚天剑下的不计其数,这时场畔教众见她
出来,无不目眦欲裂,大声鼓噪起来。灭绝师太冷笑道:“吵
甚么?待我料理了这小子,一个个来收拾你们,嫌死得不够
快么?”
殷天正知她这柄倚天剑极是难当,本教不少好手都是未
经一合,便即兵刃被她削断,死于剑底,问道:“曾少侠,你
用甚么兵刃?”张无忌道:“我没兵刃。老爷子,你说,怎生
对付她的宝剑才好?”倚天剑无坚不摧,他亲眼见过,思之不
寒而栗,心中可真没了主意。
殷天正从身旁包袱中取出一口长剑,说道:“这柄白虹剑
送了给你。这剑虽不如老贼尼的倚天剑有名,但也是江湖上
罕见的利器。”说着伸指在剑刃上一弹,那剑陡地弯了过来,
随即弹直,嗡嗡作响,声音清越。张无忌恭恭敬敬的接过,说
道:“多谢老爷子。”殷天正道:“这剑随我时日已久,近十余
年来却从未用过。徒仗兵器之利取胜,嘿嘿,算甚么英雄好
汉?今日得见它饮老贼尼颈中鲜血,老夫死亦无恨。”
张无忌不答,心想:“我决不能伤了这位师太。”提起白
虹剑,转过身来,走上几步,剑尖向下,双手抱着剑柄,向
灭绝师太道:“晚辈剑法平庸之极,决非师太敌手,实不敢和
前辈放对。前辈曾对明教锐金旗下众位住手不杀,何不再高
抬贵手?”
灭绝师太的两条长眉垂了下来,冷冷的道:“锐金旗的众
贼是你救的,灭绝师太下手决不饶人。你胜得我手中长剑,那
时再来任性妄为不迟。”
明教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五行旗下的教众纷
纷鼓噪,叫道:“老贼尼,有本事就跟曾少侠肉掌过招。”“你
剑法有甚么了不起,徒然仗着一把利剑而已。”“曾少侠的剑
法比你高得多了,你去换一把平常长剑,若能在曾少侠手下
走得了三招,算你峨嵋派高明。”“甚么三招?简直一招半式
也挡不住。”
灭绝师太神色木然,对这些相激的言语全然不理,朗声
道:“进招罢!”
张无忌没练过剑法,这时突然要他进手递招,颇感手足
无措,想起适才所见何太冲的两仪剑法招数颇为精妙,当下
斜斜刺出一剑。
灭绝师太微觉诧异,道:“昆仑派的‘峭壁断云’!”倚天
剑微侧,第一招便即抢攻,竟不挡格对方来招,剑尖直刺他
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厉猛悍,直是匪夷所思。
张无忌一惊,滑步相避,蓦地里灭绝师太长剑疾闪,剑
尖已指到了咽喉。张无忌大惊,急忙卧倒打个滚,待要站起,
突觉后颈中凉风飒然,心知不妙,右足脚尖一撑,身子斜飞
出去。这一下是从绝不可能的局势下逃得性命。旁观众人待
要喝彩,却见灭绝师太飘身而上,半空中举剑上挑,不等他
落地,剑光已封住了他身周数尺之地。张无忌身在半空,无
法避让,在灭绝师太宝剑横扫之下,只要身子再沉尺许,立
时双足齐断,若然沉下三尺,则是齐腰斩为两截。
这当儿真是惊险万分,他不加思索的长剑指出,白虹剑
的剑尖点在倚天剑尖之上,只见白虹剑一弯,嗒的一声轻响,
剑身弹起,他已借力重行高跃。
灭绝师太纵前抢攻,飕飕飕连刺三剑,到第三剑上时张
无忌身又下沉,只得挥剑挡格,叮的一声,手中白虹剑已只
剩下半截。他右掌顺手拍出,斜过来击向灭绝师太头顶。灭
绝师太挥剑斜撩,削他手腕。张无忌瞧得奇准,伸指在倚天
剑的刃面无锋之处一弹,身子倒飞了出去。灭绝师太手臂酸
麻,虎口剧痛,长剑被他一弹之下几欲脱手飞出,心头大震。
只见张无忌落在两丈之外,手持半截短剑,呆呆发怔。
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一刹那之间,
灭绝师太连攻了八下快招,招招是致命的凌厉毒着。张无忌
在劣势之下一一化解,连续八次的死中求活、连续八次的死
里逃生。攻是攻得精巧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在这一瞬
时刻之中,人人的心都似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实不能信这
几下竟是人力之所能,攻如天神行法,闪似鬼魅变形,就像
雷震电掣,虽然过去已久,兀自余威迫人。
隔了良久,震天价的彩声才不约而同的响了出来。
适才这八下快攻、八下急避,张无忌全是处于挨打的局
面,手中长剑又被削断,显然已居下风,但灭绝师太的倚天
剑被他手指一弹,登时半身酸麻。张无忌吃亏在少了对敌的
阅历,若在此时乘势反击,已然胜了。灭绝师太心中自是有
数,不由得暗自骇异,说道:“你去换过一件兵刃,再来斗过。”
张无忌向手中断剑望了一眼,心想:“外公赠给我的一柄
宝剑,给我一出手就毁了,实是对不起他老人家。还有甚么
宝刀利刃,能挡得住椅天剑的一击?”正自沉吟,只听得周颠
大声道:“我有一柄宝刀,你拿去跟老贼尼斗一斗。你来拿罢!”
张无忌道:“倚天剑太过锋锐,只怕徒然又损了前辈的宝刀。”
周颠道:“损了便损了。你打她不过,我们个个送命归天,还
保得了宝刀么?”张无忌一想不错,过去接了宝刀。
杨逍低声道:“张公子,你须得跟她抢攻,可不能再挨打。”
张无忌听他叫自己为“张公子”,微微一怔,随即省悟,杨不
悔既已认出自己,自然跟她爹爹说了,当下道:“多承前辈指
教。”韦一笑低声道:“施展轻功,半步也不可停留。”张无忌
大喜,又道:“多谢前辈指点。”光明使者杨逍、青翼蝠王韦
一笑两人武功深厚,均可和灭绝师太一斗,未必便输于她,只
恨受了圆真的暗算,重伤之后,一身本事半点施不出来,但
眼光尚在,两人各自指点了一个关键所在,正是对付灭绝师
太宝剑快招的重要诀窍。
张无忌提刀在手,觉得这柄刀重约四十余斤,但见青光
闪烁,背厚刃薄,刃锋上刻有古朴花纹,显是一件历时已久
的珍品,心想毁了白虹剑虽然可惜,终是外公已经给了我的
兵刃,这把宝刀却是周颠之物,可不能再在自己手中给毁了,
回过身来,说道:“师太,晚辈进招了!”展开轻功,如一溜
烟般绕到了灭绝师太身后,不待她回身,左一闪,右一趋,正
转一圈,反转一圈,刷刷两刀砍出。
灭绝师太横剑一封,正要递剑出招,张无忌早已转得不
知去向。他在未练乾坤大挪移法之时,轻功已比灭绝师太为
高,这时越奔越快,如风如火,似雷似电,连韦一笑素以轻
功睥睨群雄,也自暗暗骇异。但见他四下转动,迫近身去便
是一刀,招术未老,已然避开。这一次攻守异势,灭绝师太
竟无反击一剑之机,只是张无忌碍于倚天剑的锋锐,却也不
敢过分逼近。他奔到数十个圈子后,体内九阳真气转旺,更
似足不点地的凌空飞行一般。
峨嵋群弟子眼见不对,如此缠斗下去,师父定要吃亏。静
玄叫道:“今日咱们是剿灭魔教,可不是比武争胜。众位师妹
师弟,大伙儿齐上,拦住这小子,教他不得取巧,乖乖的跟
师父较量真实本领。”说着提剑跃出。峨嵋派男女弟子立时涌
上,手执兵刃,占住了八面方位。周芷若站在西南角上。丁
敏君冷笑道:“周师妹,拦不拦在你,让不让也在你。”周芷
若又气又羞,说道:“你单是提我干甚么?”
便在此时,张无忌已冲到了跟前,丁敏君嗤的一剑刺出。
张无忌左手一伸,挟手将她长剑夺过,顺手便向灭绝师太掷
去。灭绝师太挥剑将来剑斩为两截,但张无忌这一掷之力强
劲之极,来剑虽断,劲力仍将她手腕震得隐隐发麻。张无忌
更不停留,左手随伸随夺、随夺随掷。峨嵋群弟子此次来西
域的无一不是派中高手,但一遇到他伸手夺剑,竟没丝毫闪
避余地,给他手到拿来,数十柄长剑飞舞空际,白光闪闪,连
续不断的向灭绝师太飞去。
灭绝师太脸如严霜,将来剑一一削断,削到后来,右臂
大是酸痛,当即剑交左手。她左手使剑的本事和右手无甚分
别,但见半空中断剑飞舞,有的旁击向外,兀自劲力奇大,围
观的众人纷纷后退。片刻之间,峨嵋群弟子个个空手,只周
芷若手中长剑没有被夺。
在张无忌是报她适才指点之德,岂知这么一来,却把她
显得十分突出。她早知不妥,抢上去想攻击数招,但张无忌
身法实在太快,何况是故意避开了她,不近她身子五尺之内。
周芷若双颊晕红,一时手足无措。丁敏君冷笑道:“周师妹,
他果然待你与众不同。”
这时张无忌虽受峨嵋群弟子之阻,但穿来插去,将众人
视如无物,刀刀往灭绝师太要害招呼。灭绝师太已身处只有
挨打、无法反击的局面,心中暗暗焦急,丁敏君的言语却一
声声传入耳中:“你眼看师父受这小子急攻,怎地不上前相助?
你手中有剑,却站着不动,只怕你在盼望这小子打胜师父呢。”
灭绝师太心念一动:“何以这小子偏偏留下芷若的兵刃不夺,
莫非两人当真暗中勾结?我一试便知!”朗声喝道:“芷若,你
敢欺师灭祖么?”挺剑疾向周芷若当胸刺去。
周芷若大惊,不敢举剑挡架,叫道:“师父,我……”她
这“我”字刚出口,灭绝师太的长剑已刺到她胸口。
张无忌不知灭绝师太这一剑只在试探是否真有情弊,待
得剑尖及胸,自会缩手。他亲眼见过灭绝师太击死纪晓芙的
狠辣,知道此人诛杀徒儿,绝不容情,当下不及细想,纵身
跃上,一把抱起周芷若,飞出丈许。
灭绝师太好容易反宾为主,长剑颤动,直刺他后心。张
无忌内力虽强,却未当真练过轻功,不能如韦一笑那么手中
抱了人、脚下仍然丝毫不慢,听到背后风声,只得回刀挥出,
当的一响,手中宝刀又断去了半截。灭绝师太的长剑跟着刺
到,张无忌反手运劲,掷出半截宝刀,这一下使上了九成力。
灭绝师太登时气息一窒,不敢举剑撩削,伏地闪避。半截宝
刀从她头顶掠过,劲风只刮得她满脸生疼。张无忌眼见有机
可乘,不及放下周芷若,随即抢身而进,右手前探,挥掌拍
出。灭绝师太右膝跪地,举剑削他手腕,张无忌变拍为拿,反
手勾处,已将倚天剑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般于一刹那间化刚为柔的急剧转折,已属乾坤大挪移
心法的第七层神功,灭绝师太武功虽高,但于对方刚猛掌力
袭体之际,再也难以拆解他转折轻柔的擒拿手法。
张无忌虽然得胜,但对灭绝师太这般大敌,实是戒惧极
深,丝毫不敢怠忽,以倚天剑指住她咽喉,生怕她又有奇招
使出,慢慢的退开两步。
周芷若身子一挣,道:“快放下我!”张无忌惊道:“呀,
是!”满脸胀得通红,忙将她放下,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
只觉头上柔丝在自己左颊拂过,不禁斜望了她一眼,只见她
俏脸生晕,又羞又窘,虽是神色恐惧,眼光中却流露出欢喜
之意。
灭绝师太缓缓站直身子,一言不发,瞧瞧周芷若,又瞧
瞧张无忌,脸色越来越青。
张无忌倒转剑柄,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贵派的宝剑,
请你转交尊师。”
周芷若望向师父,只见她神色漠然,既非许可,亦非不
准,一刹那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今日局面已然尴尬无比,
张公子如此待我,师父必当我和他私有情弊,从此我便成了
峨嵋派的弃徒,成为武林中所不齿的叛逆。大地茫茫,教我
到何处去觅归宿之地?张公子待我不错,但我决不是存心为
了他而背叛师门。”忽听得灭绝师太厉声喝道:“芷若,一剑
将他杀了!”
当年周芷若跟张三丰前赴武当山,张三丰以武当山上并
无女子,一切诸多不便,当下挥函转介,投入灭绝师太门下。
她天资甚是聪颖,又以自幼惨遭父母双亡的大变,刻苦学艺,
进步神速,深得师父钟爱。这七年多日之中,师父的一言一
动,于她便如是天经地义一般,心中从未生过半点违拗的念
头,这时听到师父蓦地一声大喝,仓卒间无暇细想,顺手接
过倚天剑,手起剑出,便向张无忌胸口刺了过去。
张无忌却决计不信她竟会向自己下手,全没闪避,一瞬
之间,剑尖已抵胸口,他一惊之下,待要躲让,却已不及。周
芷若手腕发抖,心想:“难道我便刺死了他?”迷迷糊糊之中
手腕微侧,长剑略偏,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从张无忌右
胸透入。
周芷若一声惊叫,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