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教也没放在眼里。”回手一挥,对着
殷无福,殷无寿两人道:“带了这丫头走。”
张无忌双手一拦,道:“且慢!殷……殷前辈,你要拿她
怎样?”殷野王道:“这丫头是我的亲生逆女,她害死庶母,累
死母亲,如此禽兽不如之人,怎能留于世间?”
张无忌道:“那时殷姑娘年幼,见母亲受人欺辱,一时不
忿,做错了事,还望前辈念在父女之情,从轻责罚。”
殷野王仰天大笑,说道:“好小子,你究竟是哪一号的人
物,甚么闲事都管。连我殷家的家事也要插手?你是‘武林
至尊’不是?”
张无忌心下激动,真想便说:“我是你外甥,可不是外人。”
但终究忍住了。
殷野王笑道:“小子,你今天的性命是捡来的,再这般多
管江湖上的闲事,再有十条小命,也不够赔。”说着左手一摆。
殷无福、殷无寿二人上前架起蛛儿,拉到殷野王身后。
张无忌知道蛛儿这一落入她父亲手中,性命多半无幸,情
急之下,冲上去便要抢人。殷野王眉头一皱,左手陡地伸出,
抓住他胸口轻轻往外一挥,张无忌身不由主,便如腾云驾雾
般的直摔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在黄沙之中。他有九阳神
功护体,自是不致受伤,但陷身沙内,眼耳口鼻之中塞满了
沙子,难受之极。他不肯甘休,爬起来又抢上去。
殷野王冷笑道:“小子,第一下我手下留情,再来可不客
气了。”张无忌恳求道:“她……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啊,她小
的时候你抱过她,亲过她,你饶了她罢。”
殷野王心念一动,回头瞧了蛛儿一眼,但见到她浮肿的
脸,不由得厌恶之情大增,喝道:“走开!”张无忌反而走上
一步,便想抢人。蛛儿叫道:“阿牛哥,你别理我,我永远记
得你待我的好处。你快走开,你打不过我爹爹的。”
便在这时,黄沙中突然间钻出一个青袍人来,双手一长,
已抓住殷无福、殷无寿两人的后领,跟着并臂一合,两人额
头对额头猛撞一下,登时晕去。那人抱起蛛儿,疾驰而去。
殷野王怒喝:“韦蝠王,你也来多管闹事?”
青翼蝠王韦一笑纵声长笑,抱着蛛儿向前急驰,他名叫
“一笑”,这笑声却是连绵不绝,何止百笑千笑?殷野王和张
无忌一齐发足急追。
这一次韦一笑不再大兜圈子,径向西南方飘行。这人身
法之快,实是匪夷所思,殷野王内力深厚,轻功了得。张无
忌体内真气流转,更是越奔越快,但韦一笑快得更加厉害。眼
见初时和他相距数丈,到后来变成十余丈、二十余丈、三十
余丈……终于人影不见。
殷野王怒极而笑,见张无忌始终和自己并肩疾奔,半步
也没落后,心下暗自惊异,这时明知已无法追上韦一笑,却
要考一考这少年的脚力,足底加劲,身子如箭离弦,激射而
出,却见他不即不离,仍是和自己并肩而行,忽听他说道:
“殷前辈,这青翼蝠王奔跑虽快,未必长力也够,咱们跟他死
缠到底。”
殷野王吃了一惊,立时停步,自忖:“我施展如此的轻功,
已是竭尽平生之力,别说开口说话,便是换错了一口气也不
成。这小子随口说话,居然足下丝毫不慢,那是甚么功夫?”
他陡然间停步,张无忌一窜已在数丈之外,忙转身回头,退
回到殷野王身旁,听他示下。
殷野王道:“曾兄弟,你师父是谁?”张无忌忙道:“不,
不!你千万不能叫我兄弟,我是你晚辈,你老人家叫我‘阿
牛’便了,我没师父。”殷野王心念一动:“这小子的武功如
此怪异,留着大是祸胎,不如出奇不意,一掌打死了他。”
便在此时,忽听得几下极尖锐的海螺声远远传来,正是
天鹰教有警的讯号。殷野王眉头一皱,心想:“定是洪水、烈
火各旗怪我不救锐金旗,又起了乱子。倘若一掌打不死这小
子,这时候却没有功夫跟他缠斗。不如借刀杀人,让他去送
命在韦一笑手里。”便道:“天魔教遇上了敌人,我须得赶回
应付,你独自去找韦一笑罢。这人凶恶阴险,待得遇上了,你
须先下手为强。”
张无忌道:“我本领低微,怎打得过他?你们有甚么敌人
来攻?”殷野王侧耳听了一下号角,道:“果然是明教的洪水、
烈火、厚土三旗都到了。”张无忌道:“大家都是明教一脉,又
何必自相残杀?”
殷野王脸一沉,道:“小孩子懂得甚么?又来多管闲事!”
转身向来路奔回。
张无忌心想:“蛛儿落入了大恶魔韦一笑手中,倘若给他
在咽喉上咬了一口,吸起血来,哪里还有命在?”想到此处,
更是着急,当即吸一口真气,发足便奔。好在韦一笑轻功虽
佳,手上抱了一个人后,总不能踏沙无痕,沙漠之中还是留
下了一条足迹。张无忌打定了主意:“他休息,我不休息,他
睡觉,我不睡觉,奔跑三日三夜,好歹也追上了他。”
可是在烈日之下,黄沙之中,奔跑三日三夜当真是谈何
容易,他奔到傍晚,已是口干唇燥,全身汗如雨下。但说也
奇怪,脚下却毫不疲累,积蓄了数年的九阳神功一点一滴的
发挥出来,越是使力,越是精神奕奕。
他在一处泉水中饱饱的喝了一肚子水,足不停步,循着
韦一笑的足印奔跑。
奔到半夜,眼见月在中天,张无忌忽地恐惧起来,只怕
突然之间,蛛儿被吸干了血的尸体在眼前出现。就在这时,隐
隐听得身后似有足步之声,他回头一看,却没有人。他不敢
耽搁,发足又跑,但背后的脚步声立时跟着出现。
他心中大奇,回头再看,仍是无人,仔细一看,沙漠中
明明有三道足迹,一道是韦一笑的,一道是自己的,另一道
却是谁的?再回过头来,身前只韦一笑的一道足迹。那么有
人在跟踪自己,定然无疑的了,怎么总是瞧不见他,难道这
人有隐身术不成?
他满腹疑团,拔足又跑,身后的足步声又即响起。
张无忌叫道:“是谁?”身后一个声音道:“是谁?”张无
忌大吃一惊,喝道:“你是人是鬼?”那声音也道:“你是人是
鬼?”
张无忌急速转过身来,这一次看到了身后那人在地下的
一点影子,才知是个身法奇快之人躲在自己背后,叫道:“你
跟着我干么?”那人道:“我跟着你干么?”张无忌笑道:“我
怎么知道?这才问你啊。”那人道:“我怎么知道?这才问你
啊。”
张无忌见这人似乎并无多大恶意,否则他在自己身后跟
了这么久,随便甚么时候一出手,都能致自己死命,便道:
“你叫甚么名字?”那人道:“说不得。”张无忌道:“为甚么说
不得?”那人道:“说不得就是说不得,还有甚么道理好讲,你
叫甚么名字?”张无忌道:“我……我叫曾阿牛。”那人道:
“你半夜三更的狂奔乱跑,在干甚么?”
张无忌知道这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异人,便道:“我一个朋
友给青翼蝠王捉了去,我要去救回来。”那人道:“你救不回
来的。”张无忌道:“为甚么?”那人道:“青翼蝠王的武功比
你强,你打他不过。”张无忌道:“打他不过也要打。”
那人道:“很好,有志气。你朋友是个姑娘么?”张无忌
道:“是的,你怎知道?”那人道:“要不是姑娘,少年人怎会
甘心拚命。很美罢?”张无忌道:“丑得很!”那人道:“你自
己呢,丑不丑?”张无忌道:“你到我面前,就看到了。”那人
道:“我不要看,那姑娘会武功么?”张无忌道:“会的,是天
鹰教殷野王前辈的女儿,曾跟灵蛇岛金花婆婆学武。”那人道:
“不用追了,韦一笑捉到了她,一定不肯放。”张无忌:“为甚
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你是个傻瓜,不会用脑子。殷野王
是殷天正的甚么人?”张无忌道:“他们两位是父子之亲。”那
人道:“白眉鹰王和青翼蝠王的武功谁高?”张无忌道:“我不
知道。请问前辈,是谁高啊?”那人道:“各有所长,两人谁
的势力大些?”张无忌道:“鹰王是天鹰教教主,想必是势力
大些。”那人道:“不错,因此韦一笑捉了殷天正的孙女,那
是奇货可居,不肯就还的,他想要挟殷天正就范。”
张无忌摇头道:“只怕做不到,殷野王前辈一心一意想杀
了他自己的女儿。”那人奇道:“为甚么啊?”张无忌于是将蛛
儿杀父亲爱妾、累死亲母之事简略说了。
那人听完后,啧啧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当真是美质
良材。”张无忌奇道:“甚么美质良材?”那人道:“小小年纪,
就会杀死庶母、害死母亲,再加上灵蛇岛金花婆婆的一番调
教,当真是我见犹怜。韦一笑要收她作个徒儿。”张无忌吃了
一惊,问道:“你怎知道?”那人道:“韦一笑是我好朋友,我
自然明白他的心性。”
张无忌一呆之下,大叫一声:“糟糕!”发足便奔。那人
仍是紧紧的跟在他背后。
张无忌一面奔跑,一面问道:“你为甚么跟着我?”那人
道:“我好奇心起,要瞧瞧热闹。你还追韦一笑干么?”张无
忌怒道:“蛛儿已经有些邪气,我决计不许她再拜韦一笑为师。
倘若她也学成一个吸饮人血的恶魔,那怎生是好?”
那人道:“你很喜欢蛛儿么?为甚么这般关心她?”张无
忌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欢不欢喜她,不过她……她
有点儿像我妈妈。”那人道:“嗯,原来你妈妈也是个丑八怪,
想来你也好看不了。”张无忌急道:“我妈妈很好看的,你别
胡说八道。”
那人道:“可惜,可惜!”张无忌道:“可惜甚么?”那人
道:“你这少年有肝胆,有血性,着实不错,可惜转眼便是一
具给吸干了鲜血的僵尸。”
张无忌心念一动:“他的话确也不错,我就算追上了韦一
笑,又怎能救得蛛儿,也不过是白白饶上自己的性命而已。”
说道:“前辈,你帮帮我,成不成?”那人道:“不成,一来韦
一笑是我好朋友,二来我也打不过他。”
张无忌道:“韦一笑既是你好朋友,你怎地不劝劝他?”那
人道:“劝有甚么用?韦一笑自己又不想吸饮人血,他是迫不
得已的,实是痛苦难当。”张无忌奇道:“迫不得已?哪有此
事?”那人道:“韦一笑练内功时走火,自此每次激引内力,必
须饮一次人血,否则全身寒战,立时冻死。”张无忌沉吟道:
“那是三阴脉胳受损么?”
那人奇道:“咦,你怎么知道?”张无忌道:“我只是猜测,
不知对不对。”那人道:“我曾三入长白山,想替他找一头火
蟾,治疗此病,但三次都是徒劳无功。第一次还见到了火蟾,
差着两丈没捉到,第二次第三次连火蟾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待
眼前的难关过了之后,我总还得再去一次。”张无忌道:“我
同你一起去,好不好?”那人道:“嗯,你的内力倒够,就是
轻功太差,简直没半点火候,到那时再说罢。喂,我问你,干
么你要去帮忙捉火蟾?”
张无忌道:“倘若捉到了,不但治好韦一笑的病,也救了
很多人,那时候他不用再吸人血了。啊,前辈,他奔跑了这
么久,激引内力,是不是迫不得已,只好吸蛛儿的血呢?”
那人一呆,说道:“这倒说不定。他虽然想收蛛儿为徒,
但是打起寒战来,自己血液要凝结成冰,那时候啊,只怕便
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张无忌越想越是害怕,舍命狂奔。那人忽道:“咦,你后
面是甚么?”张无忌回过头想看,突然间眼前一黑,全身已被
一只极大的套子套住,跟着身子悬空,似乎是处身在一只布
袋之中,被那人提了起来。他忙伸手去撕布袋,岂知那布袋
非绸非革,坚韧异常,摸上去布纹宛然,显是粗布所制,但
撕上去却纹丝不动。
那人提起袋子往地下一掷,哈哈大笑,说道:“你能钻出
我的布袋,算你本事。”张无忌运起内力,双手往外猛推,但
那袋子软软的绝不受力。他提起右脚,用力一脚踢出,波的
一声闷响,那袋子微微向外一凸,不论他如何拉推扯撕,翻
滚顶撞,这只布袋总是死样活气的不受力道。那人笑道:“你
服了么?”张无忌道:“服了!”
那人拍的一下,隔着袋子在他屁股上打了一记,笑道:
“小子,乖乖的在我的乾坤一气袋中别动,我带你到一个好地
方去。你开口说一句话,给人知觉了,我可救不得你。”张无
忌道:“你带我到哪里去?”那人道:“你已落入我乾坤一气袋
中,我要取你小命,你逃得了么?你只要不动不作声,总有
你的好处。”张无忌一想这话倒也不错,当下便不挣扎。
那人道:“你能钻进我的布袋,是你的福缘。”提起布袋
往肩头上一掮,拔足便奔。
张无忌道:“蛛儿怎么办啊?”那人道:“我怎知道?你再
罗唆一声,我把你从布袋里抖了出来。”张无忌心想:“你把
我抖出来,正是求之不得。”嘴里却不敢答话,只觉那人脚下
迅速之极。
那人走了几个时辰,张无忌在布袋中觉得渐渐热了起来,
知道已是白天,太阳晒在袋上,过了一会,只觉那人越走越
高,似在上山。这一上山,又走了两个多时辰,张无忌这时
身上已颇有寒意,心想:“多半是到了极高的山上,峰顶积雪,
因此这么冷。”突然之间,身子飞了起来,他大吃一惊,忍不
住叫出声来。
他叫声未绝,只觉身子一顿,那人已然着地,张无忌这
才明白,原来适才那人是带了自己纵跃了一下,心想身处之
地多半是极高山峰上的危崖绝壁,那人背负了自己如此跳跃,
山岩积了冰雪,甚是滑溜,倘若一个失足,岂不两人都一齐
粉身碎骨?心中刚想到此处,那人又已跃起。这人不断的跳
跃,忽高忽低,忽近忽远,张无忌虽在布袋之中,见不到半
点光亮,也猜得到当地的地势必定险峻异常。
十九祸起萧墙破金汤
张无忌被那人带着又一次高高跃起,忽听得远处有人叫
道:“说不得,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负着张无忌的那人道:
“路上遇到了一点小事。韦一笑到了么?”远处那人道:“没见
啊!真奇怪,连他也会迟到。说不得,你见到他没有?”一面
问,一面走近。
张无忌暗自奇怪:“原来这个人就叫‘说不得’,无怪我
问他叫甚么名字,他说是‘说不得’,再问他为甚么说不得,
他说道‘说不得就是说不得,哪有甚么道理好讲。’怎么一个
人会取这样一个怪名?”又想:“原来他和韦一笑约好了在此
相会,不知蛛儿是否无恙?他是韦一笑的好朋友,不知要如
何对付我?”
只听说不得道:“铁冠道兄,咱们找找韦兄去,我怕他出
了甚么乱子”铁冠道人道:“青翼蝠王机警聪明,武功卓绝,
会有甚么乱子。”说不得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忽听得一个声音从底下山谷中传了上来,叫着:“说不得
臭和尚,铁冠老杂毛,快来帮个忙,糟糕之极了,糟糕之极
了。”
说不得和铁冠道人齐声惊道:“是周颠,他甚么事情糟
糕?”说不得又道:“他好像受了伤,怎地说话中气如此弱?”
不等铁冠道人答话,背了张无忌便往下跃去。铁冠道人跟在
后面,忽道:“啊!周颠负着甚么人?是韦一笑!”
说不得道:“周颠休慌,我们来助你了。”周颠叫道:“慌
你妈的屁,我慌甚么?吸血蝙蝠的老命要归天!”说不得惊道:
“韦兄怎么啦,受了甚么伤?”说着加快脚步。
张无忌身在袋中,更如腾云驾雾一般,忍不住低声道:
“前辈,你暂且放下我,下去救人要紧。”说不得突然提起袋
子,在空中转了三个圈子,张无忌大吃一惊,若他一脱手,将
布袋掷了出去,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只听说不得沉着嗓子道:“小子,我跟你说,我是‘布袋
和尚说不得’,后面那人是铁冠道人张中,下面说话的是周颠。
我们三个,再加上冷面先生冷谦,彭莹玉彭和尚,是明教的
五散人。你知道明教么?”张无忌道:“知道。原来大师也是
明教中人。”说不得道:“我和冷谦不大爱杀人,铁冠道人、周
颠、彭和尚他们,却是素来杀人不眨眼的。他们倘若知道你
藏在我这乾坤一气袋中,随随便便的给你一下子,你就变成
一团肉泥。”张无忌道:“我又没得罪贵教,为甚么……”说
不得道:“铁冠道人他们杀人,还要问得罪不得罪吗?从此之
后,你若想活命,不得再在我袋中说出一个字来,知道么?”
张无忌点了点头。说不得道:“你怎么不回答?”张无忌道:
“你不许我说出一个字来。”说不得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就
好……啊,韦兄怎么了?”
最后一句话,却是跟周颠说的,只听周颠哑着嗓子道:
“他……他……糟之透顶,糕之透顶。”说不得道:“嗯,韦兄
心口还有一丝暖气,周颠,是你救他来的?”周颠道:“废话,
难道是他救我来的?”铁冠道人道:“周颠,你受了甚么伤?”
周颠道:“我见吸血蝙蝠僵在路旁,冻得气都快没有了,
不合强盗发善心,运气助他,哪知吸血蝙蝠身上的阴毒当真
厉害,就是这么一回事。”
说不得道:“周颠,你这一次当真是做了好事。”周颠道:
“甚么好事坏事,吸血蝙蝠此人又阴毒又古怪,我平素瞧着最
不顺眼,不过这一次他做的事很合周颠的胃口,周颠便救他
一救。哪知道没救到吸血蝙蝠,寒毒入体,反要赔上周颠一
条老命。”铁冠道人惊道:“你伤得这般厉害?”周颠道:“报
应,报应。吸血蝙蝠和周颠生平不做好事,哪知一做好事便
横祸临头。”说不得道:“韦兄做了甚么好事?”
周颠道:“他激引内毒,阴寒发作,本来只须吸饮人血,
便能抑制。他身旁明明有一个女娃子,可是他宁愿自己送命,
也不吸她的血。周颠一见之下,说道:“啊哟不对,吸血蝙蝠
既然倒行逆施,周颠也只好胡作非为一下,要救他一救。”
张无忌听得韦一笑没吸蛛儿的血,一喜非同小可。说不
得反手在布袋外一拍,问道:“那女娃子是谁?”周颠道:“我
也这般问吸血蝙蝠。他说这是白眉老儿的孙女,他说眼前明
教有难,大伙儿需当齐心合力,因此万万不能吸她的血。”说
不得和铁冠道人一齐鼓掌,说道:“正该如此。白鹰、青蝠两
王携手,明教便声势大振了。”
说不得将韦一笑身子接了过来,惊道:“他全身冰冷,那
怎么办?”周颠道:“是啊,我说你们快活得太早了,吸血蝙
蝠这条老命十成已去了九成。一只死蝙蝠和白眉鹰王携手,于
明教有甚么好处?”铁冠道人道:“你们在这儿等一会,我下
山去找个活人来,让韦兄饱饮一顿人血。”说罢纵身便欲下山。
周颠叫道:“且慢!铁冠杂毛,这儿如此荒凉,等你找到
了人,韦一笑早就变成韦不笑。死尸倘若会笑,那就可怕得
很了。说不得,你布袋中那个小子,拿出来给韦兄吃了罢。”
张无忌一惊:“原来他们早瞧出我藏身布袋之中。”
说不得道:“不成!这个人于本教有恩,韦兄若是吃了他,
五行旗非跟韦兄拼老命不可。”于是将张无忌如何身受灭绝师
太三掌重击、救活锐金旗数十人的事简略说了,又道:“这么
来,五行旗还不死心塌地的服了这个小子么?”
铁冠道人问道:“你把他装在袋中,奇货可居,想收服五
行旗么?”
说不得道:“说不得,说不得!总而言之,本教四分五裂,
眼前大难临头,天鹰教远来相助,偏又跟五行旗的人算起旧
帐来,打了个落花流水。咱们总得携手一致,才免覆灭。袋
中这人有利于本教诸路人马携手,那是决然无疑的。”
他说到这里,伸右手贴在韦一笑的后心“灵台穴”上,运
气助他抵御寒毒。周颠叹道:“说不得,你为朋友卖命,那是
没得说的,可是你小心自己的老命。”铁冠道人道:“我也来
相助一臂之力。”伸右手和说不得的左掌相接。两股内力同时
冲入韦一笑体内。
过了一顿饭时分,韦一笑低低呻吟一声,醒了过来,但
牙关仍是不住相击,显然冷得厉害,颤声道:“周颠、铁冠道
兄,多谢你两位相救。”他对说不得却不言谢,他两人是过命
的交情,口头的道谢反而显得多余。铁冠道人功力深湛,但
被韦一笑体内的阴毒逼了过来,奋力相抗,一时说不出话来。
说不得也是如此。
忽听得东面山峰上飘下铮铮的几下琴声,中间挟着一声
清啸,周颠道:“冷面先生和彭和尚寻过来啦。”提高声音叫
道:“冷面先生,彭和尚,有人受了伤,还是你们滚过来罢!”
那边琴声铮的一响,示意已经听到。
彭和尚却问:“谁…受…了…伤…啦……”声音远远传来,
山谷鸣响。跟着又问:“到底是谁受了伤?说不得没事罢?铁
冠兄呢?周颠,你怎么说话中气不足?”他问一句,人便跃近
数丈,待得问完,已到了近处,惊道:“啊哟,是韦一笑受了
伤。”周颠道:“你慌慌张张,老是先天下之急而急。冷面兄,
你来给想个法子。”最后那句话,却是向冷面先生冷谦说的。
冷谦嗯了一声,并不答话,他知彭和尚定要细问端详,自己
大可省些精神。果然彭和尚一连串问话连珠价迸将出来,周
颠说话偏又颠三倒四,待得说完经过,说不得和铁冠道人也
已运气完毕。彭和尚与冷谦运起内力,分别为韦一笑、周颠
驱除寒毒。
待得韦周二人元气略复。彭和尚道:“我从东北方来,得
悉少林派掌门空闻亲率师弟空智、空性,以及诸代弟子百余
人,正赶来光明顶,参与围攻我教。”
冷谦道:“正东,武当五侠!”他说话极是简洁,便是杀
了他头也不肯多说半句废话,他说这六个字,意思是说:“正
东方有武当五侠来攻。”至于武当五侠是谁,反正大家都知是
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和莫声谷,那也不必多费
唇舌。
彭和尚道:“六派分进合击,渐渐合围。五行旗接了数仗,
情势很不利,眼前之计,咱们只有先上光明顶去。”周颠怒道:
“放你妈的狗臭屁!杨逍那小子不来求咱们,五散人便挨上门
去吗?”彭和尚道:“周颠,倘若六派攻破光明顶,灭了圣火,
咱们还能做人吗?杨逍得罪五散人当然不对,但咱们助守光
明顶,却非为了杨道,而是为了明教。”说不得也道:“彭和
尚的话不错。杨逍虽然无礼,但护教事大,私怨事小。”
周颠骂道:“放屁,放屁!两个秃驴一齐放屁,臭不可当。
铁冠道人,杨逍当年打碎你的左肩,你还记得吗?”铁冠道人
沉吟了半晌,才道:“护教御敌,乃是大事。杨逍的帐,待退
了外敌再算。那时咱们五散人联手,不怕这小子不低头。”
周颠“哼”了一声,道:“冷谦,你怎么说?”冷谦道:
“同去!”周颠道:“你也向杨逍屈服?当时咱们立过重誓,说
明教之事,咱们五散人决计从此袖手不理。难道从前说过的
话都是放屁么?”冷谦道:“都是放屁!”
周颠大怒,霍地站起,道:“你们都放屁,我可说的是人
话。”铁冠道人道:“事不宜迟,快上光明顶罢!”彭和尚劝周
颠道:“颠兄,当年大家为了争立教主之事,翻脸成仇,杨逍
固然心胸狭窄,但细想起来,五散人也有不是之处……”周
颠怒道:“胡说八道,咱们五散人谁也不想当教主,又有甚么
错了?”
说不得道:“本教过去的是是非非,便再争他一年半载,
也无法分辩明白。周颠,我问你,你是明尊火圣座下的弟子
不是?”周颠道:“那还有甚么不是的?”说不得道:“今日本
教大难当头,咱们倘若袖手不顾,死后见不得明尊和阳教主。
你要是怕了六大派,那就休去。咱们在光明顶上战死殉教,你
来收我们的骸骨罢!”
周颠跳起身来,一掌便往说不得脸上打去,骂道:“放屁!”
只听得拍的一声响,说不得已重重挨了一掌。他慢慢张口,吐
出几枚被打落的牙齿,一言不发,但见他半边面颊由白变红,
再由红变瘀,肿起老高。
彭和尚等人大吃一惊,周颠更是呆了。要知说不得的武
功和周颠乃在伯仲之间,周颠随手一掌,他或是招架,或是
闪避,无论如何打他不中,哪知他听由挨打,竟在这一掌之
下受伤不轻。周颠好生过意不去,叫道:“说不得,你打还我
啊,不打还我,你就不是人。”说不得淡淡一笑,道:“我有
气力,留着去打敌人,打自己人干么?”
周颠大怒,提起手掌,重重在自己脸上打了一掌,波的
一声,也吐出几枚牙齿。
彭和尚惊道:“周颠,你捣甚么鬼?”周颠怒道:“我不该
打了说不得,叫他打还,他又不打,我只好自己动手。”说不
得道:“周颠,你我情若兄弟,我们四人便要去战死在光明顶
上。生死永别,你打我一掌,算得甚么?”周颠心中激动,放
声大哭,说道:“我也去光明顶。杨逍的旧帐,暂且不跟他算
了。”彭和尚大喜,说道:“这才是好兄弟呢。”
张无忌身在袋中,五人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想:“这
五人武功极高,那是不必说的,难得的是大家义气深重。明
教之中高人当真不少。难道个个都是邪魔外道么?”正自思量,
忽觉身子移动,想是说不得又负了自己,直上光明顶去。他
得悉蛛儿无恙,心中已无挂虑,所关怀者,只是武林六大门
派围攻明教,不知如何了局;又想上到光明顶后,当可遇到
幼时小友杨不悔,她长大之后,不知是否还认得自己。
一行人又行了一日一夜,每过几个时辰,说不得便解开
袋上一道缝,让张无忌透透气,又将袋口紧紧缚上。到了次
日午后,张无忌忽觉布袋是在着地拖拉,初时不明其理,后
来自己的脑袋稍稍一抬,额头便在一块岩石上重重碰了一下,
好不疼痛,这才明白,原来各人是在山腹的隧道中行走。隧
道中寒气奇重,透气也不大顺畅,直行了大半个时辰,这才
钻出山腹,又向上升。但上升不久,又钻入了隧道。前后一
共过了五个隧道,才听周颠叫道:“杨逍,吸血蝙蝠和五散人
来找你啦!”
过了半晌,听得前面一人说道:“真想不到蝠王和五散人
大驾光临,杨逍没能远迎,还望恕罪。”周颠道:“你假惺惺
作甚?你肚中定在暗骂,五散人说话有如放屁,说过永远不
上光明顶,永远不理明教之事,今日却又自己送上门来。”杨
逍道:“六大派四面围攻,小弟孤掌难鸣,正自忧愁。今得蝠
王和五散人瞧在明尊面上,仗义相助,实是本教之福。”周颠
道:“你知道就好啦。”当下杨逍请五散人入内,童儿送上茶
水酒饭。
突然之间,那童儿“啊”的一声惨呼。张无忌身在袋中,
也觉毛骨悚然,不知是何缘故,过了好一会,却听韦一笑说
道:“杨左使,伤了你一个童儿,韦一笑以后当图报答。”他
说话时精神饱满,和先前的气息奄奄大不相同。张无忌心中
一凛:“他吸了这童儿的热血,自己的寒毒便抑制住了。”听
杨逍淡淡的道:“咱们之间,还说甚么报答不报答?蝠王上得
光明顶来,便是瞧得起我。”
这七人个个是明教中的顶儿尖儿的高手,虽然眼下大敌
当前,但七人一旦相聚,均是精神一振。食用酒饭后,便即
商议御敌之计。说不得将布袋放在脚边,张无忌又饥又渴,却
记着说不得的吩咐,不敢稍有动弹作声。
七人商议了一会儿。彭和尚道:“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不
知去向,金毛狮王存亡难卜,这三位是不必说了。眼前最不
幸的事,是五行旗和天鹰教的梁子越结越深,前几日大斗一
场,双方死伤均重。倘若他们也能到光明顶上,携手抗敌,别
说六大派围攻,便是十二派、十八派,明教也能兵来将挡,水
来土掩。”
说不得在布袋上轻轻踢了一脚,说道:“袋中这个小子,
和天鹰教颇有渊源,最近又于五行旗有恩,将来或能着落在
这小子身上,调处双方嫌隙。”
韦一笑冷冷的道:“教主的位子一日不定,本教的纷争一
日不解,凭他有天大的本事,这嫌隙总是不能调处。杨左使,
在下要问你一句,退敌之后,你拥何人为主?”杨逍淡淡的道:
“圣火令归谁所有,我便拥谁为教主。这是本教的祖规,你又
问我作甚?”韦一笑道:“圣火令失落已近百年,难道圣火令
不出,明教便一日没有教主?六大门派所以胆敢围攻光明顶,
没将本教瞧在眼里,还不是因为知道本教乏人统属、内部四
分五裂之故。”
说不得道:“韦兄这话是不错的。我布袋和尚既非殷派,
亦非韦派,是谁做教主都好,总之要有个教主。就算没教主,
有个副教主也好啊,号令不齐,如何抵御外侮?”铁冠道人道:
“说不得之言,正获我心。”
杨逍变色道:“各位上光明顶来,是助我御敌呢,还是来
跟我为难?”
周颠哈哈大笑,道:“杨逍,你不愿推选教主,这用心难
道我周颠不知道么?明教没有教主,便以你光明左使为尊。哼
哼,可是啊,你职位虽然最高,旁人不听你的号令,又有何
用?你调得动五行旗么?四大护教法王肯服你指挥么?我们
五散人更是闲云野鹤,没当你光明左使者是甚么东西!”
杨逍霍地站起,冷冷的道:“今日外敌相犯,杨逍无暇和
各位作此口舌之争,各位若是对明教存亡甘愿袖手旁观,便
请下光明顶去罢!杨逍只要不死,日后再图一一奉访。”
彭和尚劝道:“杨左使,你也不必动怒。六大派围攻明教,
凡是本教弟子,人人护教有责,又不是你一个人之事。”
杨逍冷笑道:“只怕本教却有人盼望杨逍给六大派宰了,
好拔去了这口眼中之钉。”
周颠道:“你说的是谁?”杨逍道:“各人心中明白,何用
多言?”周颠怒道:“你是说我吗?”杨逍眼望他处,不予理睬。
彭和尚见周颠眼中放出异光,似乎便欲起身和杨逍动手,
忙劝道:“古人说得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咱们且商量
御敌之计。”杨逍道:“莹玉大师识得大体,此言甚是。”
周颠大声道:“好啊,彭贼秃识得大体,周颠便只识小体?”
他激发了牛性,甚么也不顾了,喝道:“今日偏要议定这教主
之位,周颠主张韦一笑出任明教教主。吸血蝙蝠武功高强,机
谋多端,本教之中谁也及不上他。”其实周颠平时和韦一笑也
没有甚么交情,相互间恶感还多于好感,但他存心气恼杨逍,
便推了韦一笑出来。
杨逍哈哈一笑,道:“我瞧还是请周颠当教主的好。明教
眼下已是四分五裂的局面,再请周大教主来颠而倒之、倒而
颠之一番,那才教好看呢!”
周颠大怒,喝道:“放你妈的狗臭屁!”呼的一掌,便向
杨逍头顶拍落。
适才周颠一掌打落说不得多枚牙齿,乃因说不得不避不
架之故,但杨逍岂是易与之辈?他于十余年前,便因立教之
事,与五散人起了重大争执,当时五散人立誓永世不上光明
顶,今日却又破誓重来,他心下已暗自起疑,待见周颠突然
出手,只道五散人约齐韦一笑前来图谋自己,惊怒之下,右
掌挥出,往周颠手掌上迎去。
韦一笑素知杨逍之能,周颠伤后元气未服,万万抵敌不
住,立即手掌拍出,抢在头里,接了杨逍这一掌。两人手掌
相交,竟是无声无息。
原来杨逍虽和周颠有隙,但念在同教之谊,究不愿一掌
便伤他性命,因此这一掌未使全力,但韦一笑武功深湛,一
招“寒冰绵掌”拍到,杨逍右臂一震,登觉一股阴寒之气从
肌肤中直透进来,忙运内力抵御。两人功力相若,登时相持
不下。
周颠叫道:“姓杨的,再吃我一掌!”刚才一掌没打到,这
时第二掌又击向他胸口。
说不得叫道:“周颠,不可胡闹。”彭莹玉也道:“杨左使,
韦蝠王,两位快快罢手,不可伤了和气!”伸手欲去挡开周颠
那一掌,杨逍身形一侧,左掌已和周颠右掌粘住。
说不得叫道:“周颠,你以二攻一,算甚么好汉?”伸手
往周颠的肩头抓落,想要将他拉开,手掌未落,突见周颠身
子微微发颤,似乎已受内伤,说不得吃了一惊,他素知光明
左使功力通神,是本教绝顶高手,只怕一掌之下已将周颠伤
了,眼见周颠右掌仍和杨逍左掌黏住,不肯撤掌,叫道:“周
颠,自己兄弟,拚甚么老命?”往他肩头一扳,同时说道:
“杨左使,掌下留情。”生怕杨逍不撤掌力,顺势追击。
不料一拉之下,周颠身子一晃,没能拉开,同时一股透
骨冰冷的寒气从手掌心中直传至胸口,说不得更是吃惊,暗
想:“这是韦兄的独门奇功‘寒冰绵掌’啊,怎地杨逍也练成
了?”当下急运功力与寒气相抗。但寒气越来越厉害,片刻之
间,说不得牙关相击,堪堪抵御不住。
铁冠道人和彭莹玉双双抢上,一护周颠,一护说不得。四
人之力聚合,寒气已不足为患,然而只觉杨逍掌心传过来的
力道一阵轻一阵重,时急时缓,瞬息万变,四人不敢撤手,生
怕便在撒手收力的一刹那间,杨逍突然发力,那么四人不死
也得重伤。彭莹玉叫道:“杨左使,咱们大敌当前,岂可……
岂可……岂可……”牙齿相击,再也说不下去了,似乎全身
血液都要冻结成冰,原来他一开口说话,真气暂歇,便即抵
挡不住自掌中传来的寒气。
如此支持了一盏茶时分,冷面先生冷谦在旁冷眼旁观,但
见韦一笑和四散人都是神色紧张,杨逍却悠然自若,心下好
生怀疑:“杨逍武功虽高,但和韦一笑也不过在伯仲之间,未
必便能胜得了他,再加上说不得等四个人,杨逍万万抵敌不
住,何以他以一敌五,反而似操胜算,其中必有古怪?”低头
沉思,一时会不过意来。
只听周颠叫道:“冷面鬼……打……打他的背心……打
……”冷谦未曾想明白其中原因,不肯便此出手,眼下五散
人只有自己一个闲着,解危脱困,全仗自己,倘若也和杨逍
一起硬拚,多一人之力虽然好得多,却也未必定能制胜。然
见周颠和彭莹玉脸色发青,如再支持下去,阴毒入了内脏,那
便是无穷之祸,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五枚烂银小笔,托在手
中,说道:“五笔,打你曲池、巨骨、阳豁、五里、中都。”这
五处穴道都是在手足之上,并非致命的要穴,他又先行说了
出来,意思是通知杨逍,并非和你为敌,乃是要你撤掌罢斗。
杨逍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冷谦叫道:“得罪了!”左手
一扬,右手一挥,五点银光直向杨逍射去。杨逍待五枚银笔
飞近,突然左臂横划,拉得周颠等四人挡在他的身前,但听
周颠和彭莹玉齐声闷哼,五枚小笔分别打在他二人身上,周
颠中了两枚,彭莹玉中了三枚。好在冷谦意不在伤人,出手
甚轻,所中又不在穴道,虽然伤肉见血,却无大碍。
彭莹玉低声道:“是乾坤大挪移!”冷谦听到“乾坤大挪
移”五字,登时省悟。“乾坤大挪移”是明教历代相传一门最
厉害的武功,其根本道理也并不如何奥妙,只不过先求激发
自身潜力,然后牵出挪移敌劲,但其中变化神奇,却是匪夷
所思。自前任教主阳顶天逝世,明教中再也无人会这门功夫,
是以六人一时都没想到。如此看来,杨逍其实毫不出力,只
是将韦一笑的掌力引着攻向四散人,反过来又将四散人的掌
力引去攻击韦一笑,他居中悠闲而立,不过将双方内力牵引
传递,隔山观虎斗而已。
冷谦道:“恭喜!无恶意,请罢斗。”他说话简洁,“恭
喜”两字,是庆贺杨逍练成了明教失传已久的“乾坤大挪
移”神功;“无恶意”是说我们六人这次上山,对你绝无恶意,
原是诚心共抗外敌而来;“请罢斗”是双方罢斗,不可误会。
杨逍知他平素决不肯多说一个字废话,正因为不肯多说
一个字,自是从来不说假话。他既说“无恶意”,那是真的没
有恶意了,而且他适才出手掷射的五枚银笔,显为解围,不
在伤人,于是哈哈一笑,说道:“韦兄,四散人,我说一、二、
三,大家同时撤去掌力,免有误伤!”见韦一笑和周颠等都点
了点头,便缓缓叫道:“一、二、三!”
那“三”字刚出口,杨逍便即收起“乾坤大挪移”神功,
突然间背心一寒,一股锐利的指力已戳中了他背上的“神道
穴”。杨逍大吃一惊:“蝠王好不阴毒,竟然乘势偷袭。”待要
回掌反击,只见韦一笑身子一晃,已然跌倒,显是也中了暗
算。
杨逍一生之中不知见过多少大阵仗,虽然这一下变起仓
卒,却不慌张,向前一冲,先行脱却身后敌人的控制,回过
身来,一瞥之下,只见周颠、彭莹玉、铁冠道人、说不得四
人各已倒地,冷谦正向一个身穿灰色布袍之人拍出一掌。那
人回手一格,冷谦“哼”了一声,声音中微带痛楚。
杨逍吸一口气,纵身上前,待欲相助冷谦,突觉一股寒
冰般的冷气从“神道穴”疾向上行,霎时之间自身柱、陶道、
大椎、风府,游遍了全身督脉诸穴。杨逍心知不妙,敌人武
功既高,心又阴毒,抓正了自己与韦一笑、四散人一齐收功
撤力的瞬息时机,闪电般猛施突袭,当下只得疾运真气相抗,
这股寒气与韦一笑所发的“寒冰绵掌”掌力全然不同,只觉
是细丝般一缕冰线,但游到何处穴道,何处便感酸麻,若是
正面对敌,杨逍有内力护体,决不致任这指力透体侵入,此
刻既已受了暗算,只先行强忍,助冷谦击倒敌人再说。
他拔步上前,右掌扬起,刚要挥出,突然全身剧烈冷战,
掌上劲力已然无影无踪。这时冷谦已和那人拆了二十余招,眼
见不敌。杨逍心中大急,只见冷谦右足踢出,被那人抢上一
步,一指截在臂上,冷谦身形一晃,向后便倒。杨逍惊怒交
集,拚起全身残余内力,右肘一个肘锤向那灰袍人胸口撞去。
灰袍人左指弹出,正中杨逍肘底“小海穴”,杨逍登时全
身冰冷酸麻,再也不能移动半步。那灰袍人冷冷的道:“光明
左使名不虚传,连中我两下‘幻阴指’,居然仍能站立。”杨
逍道:“你这弹指功夫是少林派手法,可是这甚么‘幻阴指’
的内劲,哼哼,少林派中却没这门阴毒武功。你是何人?”
灰袍人哈哈一笑,说道:“贫僧圆真,座师法名上‘空’
下‘见’。这次六大派围剿魔教,你们死在少林弟子手下,也
不枉了。”
杨逍道:“六大门派和我明教为敌,真刀真枪,决一死战,
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空见神僧仁侠之名播于天下,哪
知座下竟有你这等卑鄙无耻之徒……”说到这里,再也支持
不住了,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圆真哈哈大笑,说道:“出奇制胜,兵不厌诈,那是自古
已然。我圆真一人,打倒明教七大高手,难道你们输得还不
服气么?”
杨逍摇头叹道:“你怎么能偷入光明顶来?这秘道你如何
得知?若蒙相示,杨逍死亦瞑目。”他想圆真此次偷袭成功,
固是由于身负绝顶武功,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知道偷上光
明顶的秘道,越过明教教众的十余道哨线,神不知鬼不觉的
突然出手,才能将明教七大高手一举击倒。明教经营总坛光
明顶已数百年,凭借危崖天险,实有金城汤池之固,岂知祸
起于内,猝不及防,竟至一败涂地,心中忽地想起了《论
语》中孔子的几句话:“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
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圆真笑道:“你魔教光明顶七巅十三崖,自己当作天险,
在我少林僧侣眼中,也不过是康庄大道而已,何足道哉?你
们都中了我的幻阴指,三日之内,各赴西天,那也不在话下。
贫僧这便上坐忘峰去,埋下几十斤火药,再灭了魔教的魔火,
甚么天鹰教啦、五行旗啦,急急忙忙上来相救,轰的一声大
响,地下埋着的火药炸将起来,烟飞火灭,不可一世的魔教
从此无影无踪。有分教:少林僧独指灭明教,光明顶七魔归
西天。”
杨逍等听了这番话,均是大感惊惧,知他说得出做得到,
自己送命不打紧,只怕这传了三十三世的明教,便要亡在这
少林僧手下。
只听圆真越说越得意:“明教之中,高手如云,你们若非
自相残杀,四分五裂,何致有覆灭之祸?以今日之事而论,你
们七人若不是正在自拚掌力,贫僧便悄悄上得光明顶来,又
焉能一击成功?这叫做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哈
哈,想不到当年威风赫赫的明教,阳顶天一死,便落得如此
下场。”
杨逍、彭莹王、周颠等面临身死教灭的大祸,听了他这
一番话,回想过去二十年来的往事,均是后悔无已,心想:
“这和尚的话倒也不错。”
周颠大声道:“杨逍,我周颠实在该死!过去对不起你。
你这个人虽然不大好,但当了教主,也胜于没有教主而闹得
全军覆没。”杨逍苦笑道:“我何德何能,能当教主?大家都
错了,咱们弄得一团糟,九泉之下,也没面目去见历代明尊
教主。”
圆真笑道:“各位此时后悔,已然迟了。当年阳顶天任魔
教头子之时,气焰何等不可一世,只可惜他死得早了,没能
亲眼见到明教的惨败。”
周颠怒骂:“放屁!阳教主倘若在世,大伙儿听他号令!
你这贼秃会偷袭得手么?”
圆真冷笑道:“阳顶天死也好,活也好,我总有法子令他
身败名裂……”
突然间拍的一响,跟着“啊”的一声,圆真背上已中了
韦一笑的一掌,便在同时,韦一笑也被圆真反戳一指,正中
胸口的“膻中穴”。两人摇摇晃晃的各退几步。
原来韦一笑被圆真一指点中后,虽然受伤极重,但他内
力毕竟高人一筹,并非登时全无反击之力,只是装作晕去,等
到圆真得意洋洋、绝不防备之际,暴起袭击。这一掌他逼出
了全身劲力,为了挽教明教浩劫,意图与敌同归于尽。圆真
虽然厉害,但青翼蝠王是明教四人护教法王之一,向与殷天
正、谢逊等人齐名,这奋力一击,岂同小可?“寒冰绵掌”的
掌力入体,圆真但觉胸口烦恶欲呕,数番潜运内力欲图稳住
身子,总是天旋地转,便欲摔例,只得盘膝坐下,运气与那
“寒冰绵掌”的寒气相抗。
韦一笑连中两下“幻阴指”,更是立足不定,摔倒后便即
动弹不得。
刹那之间,厅堂上寂静无声,八大高手一齐身受重伤,谁
也不能移动半步。八人各运内力,企盼早一步能恢复行动,只
要一方早得片刻,便能制死对方。各人心中都是忧急万状,均
知明教存亡、八人生死,实系于这一线之间。假若圆真能先
一步行动,他虽伤重,却能提剑一一将七人刺死;要是明教
七人中有任何一个能先动弹,杀了圆真,明教便此得救。
本来七人这边人多,大占便宜,但五散人功力较浅,中
了一下“幻阴指”后劲力全失,而内功深湛的杨逍和韦一笑
却均连中两指。“寒冰绵掌”和“幻阴指”的劲力原是不易分
别高下,可是韦一笑拍出那一掌时已然受伤在先,圆真点他
一指时却未曾受伤,看来对耗下去,倒是圆真先能移动的局
面居多。
杨逍等暗暗心焦,但这运气引功之事,实在半分勉强不
得,越是心烦气躁,越易大出岔子,这些人个个是内家高手,
这中间的道理如何不省得?冷谦等吐纳数下,料知无法赶在
圆真的前头,但盼光明顶上杨逍的下属能有一人走进厅来。只
须有明教的一名教众入内,便是他不会丝毫武艺,这时只要
提根木棍,轻轻一棍便能将圆真打死。
可是等了良久,厅外哪里有半点声息?其时已在午夜,光
明顶上的教众或分守哨防,或各自安卧,不得杨逍召唤,谁
敢擅入议事厅堂?至于服侍杨逍的童儿,一人被韦一笑吸血
而死,其余的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早已远远散开,别说杨逍
没扯铃叫人,就算叫到,只怕一时之间也未必敢踏入厅堂,走
到这吸血魔王的身前。
张无忌藏身布袋之中,虽然眼不见物,但于各人说话、一
切经过,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此刻但听得一片寂静,也知道
寂静之中隐藏着极大的杀机。过了半晌,忽听得说不得道:
“喂,布袋中的小朋友,你非救我们一救不可。”
张无忌问道:“怎么救啊?”
圆真丹田中一口气正在渐渐通畅,猛地里听得布袋中发
出人声,一惊非同小可,真气立时逆运,全身剧烈颤抖起来。
他自潜入议室堂之后,一心在对付韦一笑、杨逍等诸位高手,
哪有余暇去观察地下一只绝无异状的布袋?突闻袋中有人说
话,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暗叫:“我命休矣!”
只听说不得道:“这布袋的口子用‘千缠百结’缚住,除
我自己之外,旁人是万万解不开的,但你可站起身来。”张无
忌道:“是!”从布袋中站了起来。
说不得道:“小兄弟,你舍身相救锐金旗数十位兄弟的性
命,义烈高风,人人钦佩。眼下我们数人的性命,也全赖你
相救,请你走将过来,一拳一掌,将那恶僧打死了罢。”张无
忌心下沉吟,半晌不答。说不得道:“这恶僧乘人之危,忽施
偷袭,这般卑鄙行径,你是亲耳听到的。你若不打死他,明
教上下数万人众,都要被人尽数诛灭。你去打死他,乃是大
仁大义的侠义行为。”张无忌仍是踌躇不答。
圆真说道:“我此刻半点动弹不得,你过来打死我,岂不
被天下好汉耻笑?”周颠怒道:“臭贼秃,你少林派自称正大
门派,却偷偷摸摸的上来暗袭,天下好汉就不耻笑么?”
张无忌向圆真走了一步,便即停住,说道:“说不得大师,
贵教和六大门派之间的是非曲直,小可实不深知。小可极愿
为各位援手,却不愿伤了这位少林派的大和尚。”
彭莹玉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你此时若不杀他,待这
和尚功力一复,他非连你也害了不可。”圆真笑道:“我和这
位小施主无怨无仇,怎能随便伤人?何况这位小施主又非魔
教中人,看来还是被布袋和尚不怀好意的擒上山来。你们魔
教中人无恶不作,对他还有甚么好事做将出来。”双方气喘吁
吁,说话都极艰难,但均力下说辞,要打动张无忌之心。
张无忌甚感为难,耳听得这圆真和尚出手偷袭,极不光
明,但要上前出掌将他打死,却非本心所愿,何况这一掌打
下了,那便是永远站在明教一面,和六大门派为敌。太师父、
武当六侠、周芷若等等,全成了自己的敌人。又想:“明教素
被武林中人公认为邪魔异端,如韦一笑吸食人血、义父滥杀
无辜,确有许多不该之处,太师父当年谆谆告诫,千万不可
和魔教中人结交,以免终身受祸,我父亲便因和身属魔教的
母亲成亲,因而自刎武当山头,殷鉴不远,覆辙在前。何况
这圆真是神僧空见的弟子,空见大师甘受一十三拳七伤拳,只
盼能感化我义父,结果却身死拳下,这等大仁大义慈悲心怀,
实是武林中千古罕有,我怎能再伤他弟子?”
只听说不得又在催促劝说,张无忌道:“说不得大师,请
你教我一个法子,不用伤害这位大和尚,而他也伤你们不得,
小可定然照办。”
说不得心想:“眼下局面,定须拚个你死我活,哪里还能
双方都可保全?不是圆真死,便是我们亡。”正自沉吟未答,
彭莹玉道:“小兄弟仁人心怀,至堪钦佩。便请你伸出手指,
在圆真胸口‘玉堂穴’上轻轻一点。这一下对他决无损伤,不
过令他几个时辰内不能运使内力。我们派人送他下光明顶去,
决不损他一根毫毛。你知道‘玉堂穴’的所在吗?”
张无忌深明医理,知道在“玉堂穴”上轻点一指,确能
暂阻丹田中真气上行,但并不损伤身体,便道:“知道。”却
听圆真道:“小施主千万别上了他们的当。你点我穴道,固然
不打紧,但他们内力一复,立时便来杀我,你又如何阻止得
了?”周颠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我们说过不伤你,自然
不伤你,明教五散人说过的话,几时不算数了?”
张无忌心想杨逍和五散人都非出尔反尔之辈,只有韦一
笑一人可虑,便问:“韦前辈,你说如何?”韦一笑颤声道:
“我也暂不伤他便是,下次见面,大家再拚……再拚你死我…
我…我活。”他说到“你死我活”这四字时,声音已微弱异常,
上气不接下气。
张无忌道:“这便是了,光明使者、青翼蝠王、五散人七
位,个个是当世的英雄豪杰,岂能自毁诺言,失信于人?圆
真大师,晚辈可要得罪了。”说着走到圆真身前。
他身在袋中,每一步只能迈前尺许,但十余步后,终于
到了圆真面前。这样一只大布袋慢慢向前移动,本来甚是滑
稽古怪,但此刻各人生死系于一线,谁也笑不出来。
张无忌听着圆真的呼吸,待得离他二尺,便即停步,说
道:“圆真大师,晚辈是为了周全双方,你别见怪。”说着缓
缓提起手来。
圆真苦笑道:“此刻我全身动弹不得,只有任你小辈胡作
非为。”
自从“蝶谷医仙”胡青牛一死,张无忌辨认穴道之技已
是当世无匹,他与圆真之间虽然隔看一只布袋,但伸指出去
便是点向“玉堂穴”,竟无厘毫之差。那“玉堂穴”是在人身
胸口,位于“紫宫穴”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上一寸六分,
属于任脉。这穴道并非致命的大穴,但位当气脉必经的通道,
若是一加阻塞,全身真气立受干挠。
猛听得杨逍、冷谦、说不得齐叫道:“啊哟!快缩手!”
张无忌只觉右手食指一震,一股冷气从手尖上直传过来,
有如闪电一般,登时全身皆冷。只听得周颠、铁冠道人等一
齐破口大骂:“臭贼秃,胆敢如此使奸!”张无忌全身簌簌发
抖,心里已然明白,那圆真虽然脚步不能移动,但勉力提起
手指,放在自己“玉堂穴”之前。张无忌苦在隔着布袋,瞧
不见他竟会使出这一招,一指点去,两根指尖相碰,圆真的
“幻阴指”指力已隔着布袋传到他体内。
这一下圆真是将全身残存的内力尽数逼出在手指之上,
双指一触之后,他全身瘫痪,脸色青白,便如僵尸。
厅堂上本来有八人受伤后不能移动,这么一来,又多了
一个张无忌。
周颠最是暴躁,虽然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还是硬要破口
大骂少林贼秃奸诈无耻,杨逍等人却想,这倒也怪圆真不得,
敌人要点他穴道,他伸手自卫,原无甚么不当。
圆真一时之间疲累欲死,心中却自暗喜,心想这小子年
纪不大,能有多少功力,中了幻阴指后,料他不到半日便即
身死,自己散了的真气当可在一个时辰后慢慢凝聚,仍是任
由自己为所欲为的局面。
厅堂之上,又回复了寂静无声,过了大半个时辰,四枝
蜡烛逐一熄灭,厅中漆黑一片。
杨逍等听着圆真的呼吸由断断续续而渐趋均匀,由粗重
而逐步漫长,知他体内真气正自凝聚,但自己略一运功,那
幻阴指寒冰般的冷气便即侵入丹田,忍不住的发抖。各人越
来越是失望,心中难受之极,反盼圆真早些回复功力,上来
每人一掌,痛痛快快的将自己打死,胜于惨受这种无穷无尽
的折磨。
冷谦、周颠等人索性瞑目待死,倒也爽快,说不得和彭
莹玉两人却甚是放心不下。五散人中,说不得和彭莹玉都是
出家的和尚,但偏偏这两人最具雄心,最关心世人疾苦,立
志要大大做一番事业。这时局势已定,最后终于是非丧生在
圆真的手下不可,各人生平壮志,尽付流水。
说不得凄然道:“彭和尚,咱们处心积虑只想赶走蒙古鞑
子,哪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唉,想是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
劫难未尽,还有得苦头吃呢。”
张无忌守住丹田一股热气,和幻阴指的寒气相抗,于说
不得这几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奇怪:“他说要赶走蒙古
鞑子?难道恶名远播的魔教,还真能为天下百姓着想么?”
只听彭莹玉道:“说不得,我早就说过,单凭咱们明教之
力,蒙古鞑子是赶不了的,总须联络普天下的英雄豪杰,一
齐动手,才能成事。你师兄棒胡,我师弟周子旺,当年造反
起事,这等轰轰烈烈的声势,到后来仍然一败涂地,还不是
为了没有外援么?”
周颠大声道:“死到临头,你们两个贼秃还在争不清楚,
一个说要以明教为主,一个说要联络正大门派。依我周颠来
看,都是废话!都是放屁,咱们明教自己四分五裂,六神无
主,还主他妈个屁!彭和尚要联络正大门派,更是放屁之至,
屁中之尤,六大门派正在围剿咱们,咱们还跟他联络个屁?”
铁冠道人插口道:“倘若阳教主在世,咱们将六大门派打
得服服帖帖,何愁他们不听本教号令。”周颠哈哈大笑,说道:
“牛鼻子杂毛放的牛屁更是臭不可当,阳教主倘若在世,自然
一切好办,这个谁不知道?要你多说……啊哟……啊哟
……”他张口一笑,气息散涣,幻阴指寒气直透到心肺之间,
忍不住叫了出来。
冷谦道:“住嘴!”他这两个字一出口,各人一齐静了下
来。
张无忌心中思潮起伏:“看来明教这一教派,中间包藏着
许多原委屈折,并非单是专做坏事而已。”便道:“说不得大
师,贵教宗旨到底是甚么?可能见示否?”
说不得道:“哈,你还没死么?小兄弟,你莫名其妙的为
明教送了性命,我们很是过意不去。反正你已没几个时辰好
活,本教的秘密就跟你说了,也没干系。冷面先生,你说是
么!”冷谦道:“说!”他本该说“你对他说好了”,六个字却
以一个“说”字来包括了。
说不得道:“小兄弟,我明教源于波斯国,唐时传至中土。
当时称为祆教。唐皇在各处敕建大云光明寺,为我明教的寺
院。我教教义是行善去恶,众生平等,若有金银财物,须当
救济贫众,不茹荤酒,崇拜明尊。明尊即是火神,也即是善
神。只因历朝贪官污吏欺压我教,教中兄弟不忿,往往起事,
自北宋方腊方教主以来,已算不清有多少次了。”
张无忌也听到过方腊的名头,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间的
“四大寇”之一,和宋江、王庆、田虎等人齐名,便道:“原
来方腊是贵教的教主?”
说不得道:“是啊。到了南宋建炎年间,有王宗石教主在
信州起事,绍兴年间有余五婆教主在衢州起事,理宗绍定年
间有张三枪教主在江西、广东一带起事。只因本教素来和朝
廷官府作对,朝廷便说我们是‘魔教’,严加禁止。我们为了
活命,行事不免隐秘诡怪,以避官府的耳目。正大门派和本
教积怨成仇,更是势成水火。当然,本教教众之中,也不免
偶有不自检点、为非作歹之徒,仗着武功了得,滥杀无辜者
有之,奸淫掳掠者有之,于是本教声誉便如江河之日下了
……”
杨逍突然冷冷插口道:“说不得,你是说我么?”说不得
道:“我的名字叫做‘说不得’,凡是说不得之事,我是不说
的。各人做事,各人自己明白,这叫做哑子吃馄饨,肚里有
数。”杨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张无忌猛地一惊:“咳,怎地我身上不冷了?”他初中圆
真的幻阴指时寒冷难当,但隔了这些时候,寒气竟已消失得
无影无踪。原来他在十岁那一年身中“玄冥神掌”阴毒,直
至十七岁上方才去净,七年之间,日日夜夜均在与体内寒毒
相抗,运气御寒已和呼吸、霎眼一般,不须意念,自然而成。
何况他修练九阳神功虽未功行圆满,最后的大关未过,但体
内阳气已然充旺之极,过不多时,早已将阴毒驱除干净。
只听说不得道:“自从我大宋亡在蒙古鞑子手中,明教更
成朝廷死敌,我教向以驱除胡虏为己任。只可惜近年来明教
群龙无首,教中诸高手为了争夺教主之位,闹得自相残杀。终
于有的洗手归隐,有的另立支派,自任教主。教规一堕之后,
与名门正派结的怨仇更深,才有眼前之事。圆真和尚,我说
的可没半句假话吧?”
圆真哼了一声,说道:“不假,不假!你们死到临头,何
必再说假话?”他一面说,一面缓缓站了起来,向前跨了一步。
杨逍和五散人一齐“啊”的一声惊呼,各人虽明知他终
于会比自己先复行动,却没想到此人功力居然如此深厚,中
了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寒冰绵掌”后,仍然如此迅速的提气
运功。只见他身形凝重,左足又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却没半
点摇晃。
杨逍冷笑道:“空见神僧的高足,果然非同小可,可是你
还没回答我先前的话啊。难道此中颇有暧昧,说不出口吗?”
圆真哈哈一笑,又迈了一步,说道:“你若不知晓其中底
细,当真是死不瞑目。你问我怎能知道光明顶的秘道,何以
能越过重重天险,神不知鬼不觉的上了山巅。好,我跟各位
实说了,是贵教阳顶天教主夫妇两人,亲自带我上来的。”
杨逍一凛,暗道:“以他身分,决不致会说谎话,但此事
又怎能够?”
只听周颠已骂了起来:“放你十八代祖宗的累世狗屁!这
秘道是光明顶的大秘密,是本教的庄严圣境。杨左使虽是光
明使者,韦大哥是护教法王,也从来没有走过,自来只有教
主一人,才可行此秘道。阳教主怎会带你一个外人行此秘道?”
圆真叹了一口气,出神半晌,幽幽的道:“你既非查根问
底不可,我便将二十五年前的一件隐事跟你说了。反正你们
终不能活着下山,泄漏此事。唉!周颠,你说的不错,这秘
道是明教的庄严圣境,历来只有教主一人,方能进入,否则
便是犯了教中决不可赦的严规。可是阳顶天的夫人是进去过
的,阳顶天犯了教规,曾私带夫人偷进秘道……(周颠插口
骂道:“放屁!大放狗屁!”彭莹玉喝道:“周颠,别吵!”)阳
夫人又私自带我走进秘道……(周颠插口大骂:“他妈的,呸,
呸!胡说八道。”)……我不是明教中人,走进秘道也算不得
犯了教规。唉,就算是明教教徒,就算犯下重罪,我又怕甚
么了?”他说起这段往事之时,声音竟然甚是凄凉。
铁冠道人问道:“阳夫人何以带你走进秘道?”
圆真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衲今日已是七十
余岁的老人……少年时的旧事……好,一起跟你们说了,各
位可知老衲是谁?阳夫人是我师妹,老衲出家之前的俗家姓
氏,姓成名昆,外号‘混元霹雳手’的便是!”
这几句话一出口,杨逍等固然惊讶无比,布袋中的张无
忌更是险些惊呼出声。
冰火岛上那日晚间义父所说的故事登时清清楚楚的出现
在脑海中:义父的师父成昆怎地杀了他父母妻子全家、他怎
地滥杀武林人士图逼成昆出面、怎地拳伤空见神僧而成昆却
不守诺言现身……张无忌猛地里想起:“原来那时这恶贼成昆
已拜空见神僧为师,空见神僧为要化解这场冤孽,才甘心受
我义父那一十三记七拳伤。岂知成昆竟连他自己的师父也欺
骗了,累得空见神僧饮恨而终。”
他又想:“义父所以狂性发作、滥杀无辜,各帮各派所以
齐上武当,逼死我爹爹妈妈,推究这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都
是由于这成昆在从中作怪。”霎时之间,心中愤怒无比,只觉
全身燥热,有如火焚。说不得这乾坤一气袋密不通风,他在
袋中耽了这许多时候,早已气闷之极,仗着内功深湛,以绵
绵龟息之法呼吸,需气极少,这才支持了下来。此时猛地里
心神一乱,蕴蓄在丹田中的九阳真气失却主宰,茫然乱闯起
来,登时便似身处洪炉,忍不住大声呻吟。
周颠喝道:“小兄弟,大家命在顷刻,谁都苦楚难当,是
好汉子便莫示弱出声。”
张无忌应道:“是!”当即以九阳真经中运功之法镇慑心
神,调匀内息。平时只须依法施为,立时便心如止水,神游
物外,这时却越是运功,四肢百骸越是难受,似乎每处大穴
之中,同时有几百枚烧红了的小针在不住刺入。
原来他修习九阳真经数年,虽然得窥天下最上乘武学的
奥秘,但以未经明师指点,只是自己暗中摸索,体内积蓄的
九阳真气越储越多,却不会导引运用以打破最后一个大关。本
来不加引发,倒也罢了,那圆真的幻阴指却是武林中最阴毒
的功夫,一经加体,犹如在一桶火药上点燃了药引。偏生他
又身处乾坤一气袋中,激发了的九阳真气无处宣泄,反过来
又向他身上冲激。在这短短的一段时刻中,他正经历修道练
气之士一生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生死成败,悬于一线。周
颠等哪想到他竟会迟不迟,早不早,偏偏就在此时撞到水火
求济、龙虎交会的大关头,只道他中了幻阴指后垂死的呻吟。
他竭力抵御至阳热气的煎熬,圆真的话却是一句句清清
楚楚的传入耳中:“我师妹和我两家乃是世交,两人从小便有
婚姻之约,岂知阳顶天暗中也在私恋我师妹,待他当上明教
教主,威震天下,我师妹的父母固是势利之辈,我师妹也心
志不坚,竟尔嫁了他,可是她婚后并不见得快活,有时和我
相会,不免要找一个极隐秘的所在。阳顶天对我这师妹事事
依从,绝无半点违拗,她要去看看秘道,阳顶天虽然极不愿
意,但经不起她的软求硬逼,终于带了她进去。自此之后,这
光明顶的秘道,明教数百年最神圣庄严的圣地,便成为我和
你们教主夫人私相幽会之地,哈哈、哈哈……我在这秘道中
来来去去走过数十次,今日重上光明顶,还会费甚么力气?”
周颠、杨逍等听了他这番话,人人哑口无言。周颠只骂
了一个“放”字,下面这“屁”字便接不下去。每人胸中怒
气充塞,如要炸裂,对于明教的侮辱,再没比这件事更为重
大的了;而今日明教覆灭,更由这秘道而起。众人虽然听得
眼中如欲喷出火来,却都知圆真的话并非虚假。
圆真又道:“你们气恼甚么?我好好的姻缘被阳顶天活生
生拆散了,明明是我爱妻,只因阳顶天当上了魔教的大头子,
便将我爱妻霸占了去,我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阳顶天和我
师妹成婚之日,我曾去道贺,喝着喜酒之时,我心中立下重
誓:‘成昆只教有一口气在,定当杀了阳顶天,定当覆灭魔教。’
我立下此誓已有四十余年,今日方见大功告成,哈哈,我成
昆心愿已了,死亦瞑目。”
杨逍冷冷的道:“多谢你点破了我心中的一个大疑团。阳
教主突然暴毙,死因不明,原来是你下的手。”
圆真森然道:“当年阳顶天武功高出我甚多,别说当年,
只怕现下我仍然及不上他当年的功力……”周颠接口道:“因
此你只有暗中加害阳教主了,不是下毒,便是如这一次般忽
施偷袭。”圆真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我师妹怕我偷下
毒手,不断向我告诫,倘若阳顶天被我害死,她决计饶不过
我。她说她暗中和我私会,已是万分对不起丈夫,我若再起
毒心,那是天理不容。阳顶天,唉,阳顶天,他……他是自
己死的。”
杨逍、彭莹玉等都“啊”了一声。
圆真续道:“假如阳顶天真是死在我掌底指下,我倒饶了
你们明教啦……”他声音渐转低沉,回忆着数十年前的往事,
缓缓的道:“那一天晚间,我又和我师妹在秘道中相会,突然
之间,听到左首传过来一阵极重浊的呼吸声音,这是从来没
有的事,这秘道隐秘之极,外人决计无法找到入口,而明教
中人,却又谁也不敢进入。我二人听到这呼吸声音,登即大
吃一惊,便即悄悄过去察看,只见阳顶天坐在一间小室之中,
手里执着一张羊皮,满脸殷红如血。他见到我们,说道:‘你
们两个,很好,很好,对得我住啊!’说了这几句话,忽然间
满脸铁青,但脸上这铁青之色一显即隐,立即又变成血红之
色,忽青忽红,在瞬息之间接连变换了三次。杨左使,你知
道这门功夫罢?”
杨逍道:“这是本教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周颠道:
“杨逍,你也已练会了,是不是?”杨逍道:“‘练会’两字,
如何敢说?当年阳教主看得起我,曾传过我一些神功的粗浅
入门功夫。我练了十多年,也只练到第二层而已。再练下去,
便即全身真气如欲破脑而出,不论如何,总是无法克制,阳
教主能于瞬息间变脸三次,那是练到第四层了。他曾说,本
教历代众位教主之中,第八代钟教主武功最高,据说能将
‘乾坤大挪移’神功练到第五层,但便在练成的当天,走火入
魔身亡,自此之后,从未有人练到过第四层。”周颠道:“这
么难?”铁冠道人道:“倘若不这么难,哪能说得上是明教的
护教神功?”
这些明教中的武学高手,对这“乾坤大挪移”神功都是
闻之已久,向来神往,因此一经提及,虽然身处危境,仍是
忍不住要谈上几句。
彭莹玉道:“杨左使,阳教主将这神功练到第四层,何以
要变换脸色?”他这时询问这些题外文章,却是另有深意,他
知圆真只要再走上几步,各人便即一一丧生在他手底,好容
易引得他谈论往事,该当尽量拖延时间,只要本教七高手中
有一人能回复行动,便可和他抵挡一阵,纵然不敌,事机或
有变化,总胜于眼前这般束手待毙。
杨逍岂不明白他的心意?便道:“‘乾坤大挪移’神功的
主旨,乃在颠倒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的乾坤二气,脸上现出
青色红色,便是体内血液沉降、真气变换之象。据说练至第
六层时,全身都能忽红忽青,但到第七层时,阴阳二气转于
不知不觉之间,外形上便半点也瞧不出表征了。”
彭莹玉生怕圆真不耐烦,便问他道:“圆真大师,我们阳
教主到底是因何归天?”
圆真冷笑道:“你们中了我的幻阴指后,我听着你们呼吸
运气之声,便知两个时辰之内万难行功。想拖延时候,自行
运气解救,老实跟各位说,那是来不及的。各位都是武学高
手,便是受了再厉害的重伤,运了这么久的内息,也该有些
好转了。却怎么全身越来越僵硬呢?”
杨逍、彭莹玉等早已想到了这一层,但只教有一口气在,
总是不肯死心。
只听圆真又道:“那时我见阳顶天脸色变幻,心下也不免
惊慌。我师妹知他武功极高,一出手便能致我们于死地,说
道:‘顶天,这一切都是我不好,你放我成师哥下山,任何责
罚,我都甘心领受。’阳顶天听了她的话,摇了摇头,缓缓说
道:‘我娶到你的人,却娶不到你的心。’只见他双目瞪视,忽
然眼中流下两行鲜血,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了。我师妹大
惊,叫道:‘顶天,顶天!你怎么了?’”
圆真叫着这几句话时,声音虽然不响,但各人在静夜之
中听来,又想到阳顶天双目流血的可怖情状,无不心头大震。
圆真续道:“她叫了好几声,阳顶天仍是毫不动弹。我师
妹大着胆子上前去拉他的手,却已僵硬,再探他鼻息,原来
已经气绝。我知她心下过意不去,安慰她道:“看来他是在练
一门极难的武功,突然走火,真气逆冲,以致无法挽救。’我
师妹道:‘不错,他是在练明教的不世奇功“乾坤大挪移”,正
在要紧关头,陡然间发现了我和你私下相会,虽不是我亲手
杀他,可是他却因我而死。’
“我正想说些甚么话来开导劝解,她忽然指着我身后,喝
道:‘甚么人?”我急忙回头,不见半个人影。再回过头来时,
只见她胸口插了一柄匕首,已然自杀身死。
“嘿嘿,阳顶天说道:‘我娶到你的人,却娶不到你的心。’
我得到了师妹的心,却终于得不到她的人。她是我生平至敬
至爱之人,若不是阳顶天从中捣乱,我们的美满姻缘何至有
如此悲惨下场?若不是阳顶天当上魔教教主,我师妹也决计
不会嫁给这个大上她二十多岁之人。阳顶天是死了,我奈何
他不得,但魔教还是在世上横行。当时我指着阳顶天和我师
妹两人的尸身,说道:‘我成昆立誓要竭尽所能,覆灭明教。
大功告成之日,当来两位之前自刎相谢。’哈哈,杨逍、韦一
笑,你们马上便要死了,我成昆也已命不久长,只不过我是
心愿完成,欣然自刎,可胜于你们万倍了。这些年来,我没
一刻不在筹思摧毁魔教。唉,我成昆一生不幸,爱妻为人所
夺,唯一的爱徒,却又恨我入骨……”
张无忌听到他提到谢逊,更是疑神注意,可是心志专一,
体内的九阳真气越加充沛,竟似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胀得要
爆裂开来,每一根头发都好像胀大了几倍。
只听圆真续道:“我下了光明顶后,回到中原,去探访我
那多年不见的爱徒谢逊。哪知一谈之下,他竟已是魔教中的
四大护教法王之一。我虽在光明顶上逗留,但一颗心全放在
师妹身上,于你们魔教的勾当全不留心,我师妹也从不跟我
说教中之事。我徒儿谢逊在魔教中身居高位,竟要他自己提
到,我才得知。他还竭力劝我也入魔教,说甚么戮心同力,驱
除胡虏,我这一气自是非同小可。但我转念又想:魔教源远
流长,根深蒂固,教中高手如云,以我一人之力,是决计毁
它不了的。别说是我一人,便是天下武林豪杰联手,也未必
毁它得了。唯一的指望,只有从中挑拨,令它自相残杀,自
己毁了自己。”
杨逍等人听到这里,都不禁惕然心惊,这些年来个个都
如蒙在鼓里,浑不知有大敌窥伺在旁,处心积虑的要毁灭明
教,各人为了争夺教主之位,闹得混乱不堪,圆真这番话真
如当头棒喝,发人猛省。
只听他又道:“当下我不动声色,只说兹事体大,须得从
长计议。过了几天,我忽然假装醉酒,意欲逼奸我徒儿谢逊
的妻子,乘机便杀了他父母妻儿全家。我知这么一来,他恨
我入骨,必定找我报仇。倘若找不到,更会不顾一切胡作非
为。哈哈,知徒莫若师,谢逊这孩儿甚么都好,文才武功都
是了不起的,便是易于愤激,不会细细思考一切前因后果
……”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中愤怒再也不可抑制,暗想:“原来
义父这一切不幸遭遇,全是成昆这老贼在暗中安排。这老贼
不是酒后乱性,乃是处心积虑的阴谋。”
只听圆真得意洋洋又道:“谢逊滥杀江湖好汉,到处留下
我的姓名,想要逼我出来,哈哈,我哪会挺身而出?若要人
不知,除非己莫为,谢逊结下无数冤家,这些血仇最后终于
会尽数算到明教的帐上,他杀人之时偶尔遇到凶险,我便在
暗中解救,他是我手中的杀人之刀,怎能让他给人毁了?你
们魔教外敌是树得够多了,再加上众高手争做教主,内哄不
休,正好一一堕在我的计中。谢逊没杀了宋远桥,虽是憾事,
但他拳毙少林神僧空见,掌伤崆峒五老,王盘山上伤毙各家
各派的好手不计其数,连他老朋殷天正天鹰教的坛主也害了
……好徒儿啊好徒儿。不枉我当年尽心竭力,传了他一身好
武功!”
杨逍冷冷的道:“如此说来,连你那师父空见神僧,也是
你毒计害死的。”
圆真笑道:“我拜空见为师,难道是真心的么?他受我磕
了几个头,送上一条老命,也不算吃亏啊,哈哈,哈哈!”
圆真大笑声中,张无忌怒发欲狂,只觉耳中嗡的一声猛
响,突然晕了过去,但片刻之间,又即醒转。他一生受了无
数欺凌屈辱,都能淡然置之,但想义父如此铁铮铮的一条好
汉子,竟在成昆的阴谋毒计之下弄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盲
了双目,孤零零在荒岛上等死,这等深仇大恨,岂能不报?
他胸中怒气一冲,布满周身的九阳真气更加鼓荡疾走,真
气呼出不能外泄,那乾坤一气袋渐渐膨胀起来,但杨逍等均
在凝神倾听圆真的说话,谁也没留神这布袋已起了变化。
只听圆真说道:“杨逍、韦一笑、彭和尚、周颠,你们再
没甚么话说了么?”
杨逍叹了口气,说道:“事已如此,还有甚么说的?圆真
大师,你能饶我女儿一命么?她母亲是峨嵋派的纪晓芙,出
身名门正派,尚未入我魔教。”
圆真道:“养虎贻患,轩草除根!”说着走前一步,伸出
手掌,缓缓往杨逍头顶拍去。
张无忌在布袋中听得事态紧急,顾不得全身有如火焚,听
声辨位,纵身一跃,挡在圆真的面前,左掌反撩,隔着布袋
架开了他的手掌。
圆真这时勉能恢复行动,毕竟元气未复,被张无忌这么
一架,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喝道:“好小子!你……你
……”一定神,上前挥掌向布袋上拍去。这一掌拍不到张无
忌身子,却被鼓起的布袋一弹,竟退了两步,他大吃一惊,不
明所以。
这时张无忌口干舌燥,头脑晕眩,体内的九阳真气已胀
到即将爆裂,倘若乾坤一气袋先行炸破,他便能脱困,否则
驾御不了体内猛烈无比的真气,势必肌肤寸裂,焚为焦炭。
圆真见布袋古怪,当下踏上两步,又发掌击去,这一次
他又被布袋反弹,退了一步,但布袋却也被他掌力推倒,像
个大皮球般在地下打了几个滚。张无忌人在袋中,跟着连接
不断的乱翻筋斗,胸中气闷,竭力鼓腹,欲将体内真气呼出。
可是那布袋中这时也已胀足了气,再要呼出一口气已是越来
越难。圆真跟着发了三拳,踢出两脚,都被袋中真气反弹出
来,张无忌在袋中却是浑然不觉。圆真这几下幸好只碰在袋
上,要是真的击中张无忌身子,此时他体内真气充溢,圆真
手足非受重伤不可。
杨逍、韦一笑等七人见了这等奇景,也都惊得呆了。这
乾坤一气袋是说不得之物,他自己却也想不出如何会鼓胀成
球,更不知张无忌在这布袋中是死是活。
只见圆真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猛力向布袋上刺去,那
布袋遇到刀尖时只凹陷入内,却不穿破。这布袋质料奇妙,非
丝非革,乃天地间的一件异物,圆真这柄匕首又非宝刀,连
刺数刀,却哪里奈何得了它?圆真见掌击刀刺都是无效,心
想:“跟这小子纠缠甚么?”飞起一脚,猛力踢出,大布袋骨
溜溜的从厅门中直滚出去。
这时布袋已膨胀成一个大圆球,在厅门上一撞,立即反
弹,疾向圆真冲去。圆真见势道来得猛烈,双掌竖起击出,发
力将那大球推开。
只听得呼的一声大响,犹似晴天打了个霹雳,布片四下
纷飞,乾坤一气袋已被张无忌的九阳真气胀破,炸成了碎片。
圆真、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人都觉一股炙热之极的
气流冲向身来,又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站在当地,满脸露
出迷惘之色。
原来便在这顷刻之间,张无忌所练的九阳神功已然大功
告成,水火相济,龙虎交会。要知布袋内真气充沛,等于是
数十位高手各出真力,同时按摩挤逼他周身数百处穴道,他
内内外外的真气激荡,身上数十处玄关一一冲破,只觉全身
脉络之中,有如一条条水银在到处流转,舒适无比。这等机
缘自来无人能遇,而这宝袋一碎,此后也再无人有此巧遇。
圆真眼见这袋中少年神色不定,茫然失措,自己重伤之
下,若不抓住这稍纵即逝的良机,一被对方占先,那就危乎
殆哉,当即抢上一步,右手食指伸出,运起“幻阴指”内劲,
直点他胸口的“膻中穴”。
张无忌挥掌挡格,这时他神功初成,武术招数却仍是平
庸之极,前时谢逊和父亲所教的武功也尚未融会贯通,如何
能和圆真这样绝顶高手相抗?只一招之间,他手腕上“阳池
穴”已被圆真点中,登时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退后了一步。
可是他体内充沛欲溢的真气,便也在这瞬息间传到了圆真指
上,这两股力道一阴一阳,恰好互克,但张无忌的内力来自
九阳神功,远为浑厚。圆真手指一热,全身功劲如欲散去,再
加重伤之余,平时功力已剩不了一成,知道眼前情势不利,脱
身保命要紧,当即转身便走。
张无忌怒骂:“成昆,你这大恶贼,留下命来!”拔足追
出了厅门,只见圆真背影一晃,已进了一道侧门。张无忌气
愤填膺,发足急追,这一发劲,呯的一响,额头在门框上重
重的撞了一下。原来他自己尚不知神功练成之后,一举手,一
提足,全比平时多了十倍劲力,一大步跨将出去,失了主宰,
竟尔撞上门框。
他一摸额头,隐隐有些疼痛,心想:“怎地这等邪门,这
一步跨得这么远?”忙从侧门中进去,见是一座小厅。他一心
一意要为父复仇,穿过厅堂,便追了下去。
厅后是个院子,院子中花卉暗香浮动,但见西厢房的窗
子中透出灯火之光,他纵身而前,推开房门,眼见灰影一闪,
圆真掀开一张绣帷,奔了进去。
张无忌跟着掀帷而入,那圆真却已不知去向。他凝神看
时,不由得暗暗惊奇,原来置身所在竟似是一间大户人家小
姐的闺房。靠窗边的是一张梳妆台,台上红烛高烧,照耀得
房中花团锦簇,堂皇富丽,颇不输于朱九真之家。另一边是
张牙床,床上罗帐低垂,床前还放着一对女子的粉红绣鞋,显
是有人睡在床中。这闺房只有一道进门,窗户紧闭,明明见
到圆真进房,怎地一刹那间便无影无踪,竟难道有隐身法不
成?又难道他不顾出家人的身分,居然躲入了妇女床中?
正自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揭开罗帐搜敌,忽听得步声细碎,
有人过来。张无忌闪身躲在西壁的一块挂毯之后,便有两人
进了房中。张无忌在挂毯后向外张望,见两个都是少女,一
个穿着淡黄绸衫,服饰华贵,另一个少女年纪更小,穿着青
衣布衫,是个小鬟,嘶声道:“小姐,好夜深了,你请安息了
罢。”
那小姐反手一记巴掌,出手甚重,打在那小鬟脸上,那
小鬟一个踉跄,倒退了一步。那小姐身子微晃,转过脸来,张
无忌在烛光下看得分明,只见她大大眼睛,眼球深黑,一张
圆脸,正是他万里迢迢从中原护送来到西域的杨不悔。
此时相隔数年,她身材长得高大了,但神态丝毫不改,尤
其嘴角边使小性儿时微微撇嘴的模样,更加分明。只听她骂
道:“你叫我睡,哼,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我爹爹和人会商对
策,说了一夜,还没说完,他老人家没睡,我睡得着么?最
好是我爹爹给人害死了,你再害死我,那便是你的天下了。”
那小鬟不敢分辩,扶着她坐下。杨不悔道:“快取我剑来!”
那小鬟走到壁前,摘下挂着的一柄长剑,她双脚之间系
着一根铁链,双手腕上也锁着一根铁链,左足跛行,背脊驼
成弓形,待她摘了长剑回过身来时,张无忌更是一惊,但见
她右目小,左目大,鼻子和嘴角也都扭曲,形状极是怕人,心
想:“这小姑娘相貌之丑尤在蛛儿之上,蛛儿是因中毒而面目
浮肿,总能治愈,这小姑娘却是天生残疾。”
杨不悔接过长剑,说道:“敌人随时可来,我要出去巡查。”
那小鬟道:“我跟着小姐,若是遇上敌人,也好多个照应。”她
说话的声音也是嘶哑难听,像个粗鲁的中年汉子,杨不悔道:
“谁要你假好心?”左手一翻,已扣住那小鬟右手脉门,那小
鬟登时动弹不得,颤声道:“小姐,你……你……”
杨不悔冷笑道:“敌人大举来攻,我父女命在旦夕之间,
你这丫头多半是敌人派到光明顶来卧底的么?我父女岂能受
你的折磨?今日先杀了你!”说着长剑翻过,便往那小鬟的颈
中刺落。
张无忌自见这小鬟周身残废,心下便生怜悯,突见杨不
悔挺剑相刺,危急中不及细思,当即飞身而出,手指在剑刃
上一弹。杨不悔拿剑不定,叮当一响,长剑落地,她右手离
剑,食中双指直取张无忌的两眼,那本来只是平平无奇的一
招“双龙抢珠”,但她经父亲数年调教,使将出来时已颇具威
力。张无忌向后跃开,冲口便道:“不悔妹妹,是我!”
杨不悔听惯了他叫“不悔妹妹”四字,一怔之下,说道:
“是无忌哥哥吗?”她只是认出了“不悔妹妹”这四个字的声
音语调,却没认出张无忌的面貌。
张无忌心下微感懊悔,但已不能再行抵赖,只得说道:
“是我!不悔妹妹,这些年来你可好?”
杨不悔定神一看,见他衣衫破烂,面目污秽,心下怔忡
不定,道:“你……你……当真是无忌哥哥么?怎么……怎么
会到了这里?”
张无忌道:“是说不得带我上光明顶来的。那圆真和尚到
了这房中之后,突然不见,这里另有出路么?”杨不悔奇道:
“甚么圆真和尚?谁来到这房中?”张无忌急欲追赶圆真,此
事说来话长,使道:“你爹爹在厅上受了伤,你快瞧瞧去。”杨
不悔吃了一惊,忙道:“我瞧爹爹去。”说着顺手一掌,往那
小鬟的天灵盖击落,出手极重。张无忌惊叫:“使不得!”伸
手在她臂上一推,杨不悔这掌便落了空。
杨不悔两次要杀那小鬟,都受到他的干预,厉声道:“无
忌哥哥,你和这丫头是一路的吗?”张无忌奇道:“她是你的
丫鬟,我刚才初见,怎会和她一路?”杨不悔道:“你既不明
内情,那就别多管闲事。这丫鬟是我家的大对头,我爹爹用
铁链锁住她的手足,便是防她害我,此刻敌人大举来袭,这
丫头要趁机报复。”
张无忌见这小鬟楚楚可怜,虽然形相奇特,却绝不似凶
恶之辈,说道:“姑娘,你可有趁机报复之意么?”那小鬟摇
了摇头,道:“决计不会。”张无忌道:“不悔妹妹,你听,她
说是不会的,还是饶了她罢!”
杨不悔道:“好,既然是你讲情,啊哟……”身子一侧,
摇摇晃晃的立足不定。张无忌忙伸手相扶,突然间后腰“悬
枢”、“中枢”两穴上一下剧痛,扑地跌倒。原来杨不悔嫌他
碍手碍脚,赚得他近身,以套在中指上的打穴铁环打了他两
处大穴她打倒张无忌后,回过右手,便往那小鬟的右太阳穴
上击了下去。
这一下将落未落,杨不悔忽然丹田一阵火热,全身麻木,
不由自主的放脱了那小鬟的手腕,双膝一软,坐在椅中。原
来她使劲击打张无忌的穴道,张无忌神功初成,九阳真气尚
无护体之能,却已自行反激出来,冲荡杨不悔周身脉络。
那小鬟拾起地下的长剑,说道:“小姐,你总是疑心我要
害你。这时我要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我并无此意。”说
着将长剑插入剑鞘,还挂壁间。
张无忌站起身来,说道:“你瞧,我没说错吧!”他被点
中穴道之后,片刻间便以真气冲解,立即回复行动。
杨不悔眼睁睁的瞧着他,心下大为骇异,这时她手足上
麻木已消,心中记挂着父亲的安危,站起身来,说道:“我爹
爹伤得怎样?无忌哥哥,你在这里等我,回头再见。这些年
来你好吗?我时时记着你……”一面说,一面奔了出去。
张无忌问那小鬟道:“姑娘,那和尚逃到这房里,却忽然
不见了,你可知此间另有通道吗?”那小鬟道:“你当真非追
他不可吗?”张无忌道:“这和尚伤天害理,作下了无数罪孽,
我……我……便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他。”
那小鬟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脸。张无忌道:“姑娘,要
是你知道,求你指点途径。”那小鬟咬着下唇,微一沉吟,低
声道:“我的性命是你救的,好,我带你去。”张口吹灭了烛
火,拉着张无忌的手便走。
二十与子共穴相扶将
张无忌跟了她没行出几步,已到床前。那小鬟揭开罗帐,
钻进帐去,拉着张无忌的手却没放开。张无忌吃了一惊,心
想这小鬟虽然既丑且稚,总是女子,怎可和她同睡一床?何
况此刻追敌要紧,当下缩手一挣。那小鬟低声道:“通道在床
里!”他听了这五个字,精神为之一振,再也顾不得甚么男女
之嫌,但觉那小鬟揭开锦被,横卧在床,便也躺在她身旁。不
知那小鬟扳动了何处机括,突然间床板一侧,两人便摔了下
去。
这一摔直跌下数丈,幸好地上铺着极厚的软草,丝毫不
觉疼痛,只听得头顶轻轻一响,床板已然回复原状。他心下
暗赞:“这机关布置得妙极!谁料得到秘道的入口处,竟会是
在小姐香闺的牙床之中。”拉着小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