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你如真的娶了我为妻,我会刺
瞎了你的眼睛,会杀了你的。”
张无忌身子一颤,惊道:“你说甚么?”蛛儿道:“你眼睛
瞎了,就瞧不见我的丑模样,就不会去瞧峨嵋派那个周姑娘。
倘若你还是忘不了她,我便一指戳死你,一指戳死峨嵋派的
周姑娘,再一指戳死我自己。”她说着这些奇怪的话,但声调
自然,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一般。张无忌听她说得凶恶
狠毒,心头怦的一跳。
便在此时,忽然远远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峨嵋派周姑
娘,碍着你们甚么事了?”
蛛儿一惊跃起,低声道:“是灭绝师太!”
她说得很轻,但外面那人还是听见了,森然道:“不错,
是灭绝师太。”
外面那人说第一句话时,相距尚远,但第二句话却已是
在小屋近旁发出。蛛儿知道事情不妙,已不及抱起张无忌设
法躲避,只得屏息不语。
只听得外面那人冷冷的道:“出来!还能在这里面躲一辈
子么?”蛛儿握了握张无忌的手,掀开茅草,走了出来。只见
小屋两丈外站着一个白发萧然的老尼,正是峨嵋派掌门人灭
绝师太。她身后远处有数十人分成三排奔来。奔到近处,众
人在灭绝师太两侧一站,其中约有半数是尼姑,其余的有男
有女,丁敏君和周芷若也在其内。男弟子站在最后,原来灭
绝师太不喜男徒,峨嵋门下男弟子不能获传上乘武功,地位
也较女弟子为低。
灭绝师太冷冷的向蛛儿上下打量,半晌不语。张无忌提
心吊胆的伏在蛛儿身后,心中打定了主意,她若向蛛儿下手,
明知不敌,也要竭力一拚。只听灭绝师太哼了一声。转头问
丁敏君道:“就是这个小女娃么?”丁敏君躬身道:“是!”
猛听得喀喇、喀喇两响,蛛儿闷哼一声,身子已摔出三
丈以外,双手腕骨折断,晕倒在雪地中。
张无忌但见眼前灰影一闪,灭绝师太以快捷无伦的身法
欺到蛛儿身旁,以快捷无伦的手法断她腕骨,摔掷出外,又
以快捷无伦的身法退回原处,颤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树,又诡
怪又雄伟的挺立在夜风里。这几下出手,每一下都是干净利
落,张无忌都瞧得清清楚楚,但实是快得不可思议,他竟被
这骇人的手法镇慑住了,失却了行动之力。
灭绝师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张无忌,喝道:“出来!”周
芷若走上一步,禀道:“师父,这人断了双腿,一直行走不得。”
灭绝师太道:“做两个雪橇,带了他们去。”
众弟子齐声答应。十余名男弟子快手快脚的扎成两个雪
橇。两名女弟子抬了蛛儿,两名男弟子抬了张无忌,分别放
上雪橇,拖橇跟在灭绝师太身后,向西奔驰。
张无忌凝神倾听蛛儿的动静,不知她受伤轻重如何,奔
出里许,才听得蛛儿轻轻呻吟了一声。张无忌大声问道:“蛛
儿,伤得怎样?受了内伤没有?”蛛儿道:“她折断了我双手
腕骨,胸腹间似乎没伤。”张无忌道:“内脏没伤,那就好了。
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弯下三寸五分处,再用右手手肘去
撞左手臂弯下三寸五分处,便可稍减疼痛。”
蛛儿还没答话,灭绝师太“咦”的一声,回过头来,瞪
了张无忌一眼,说道:“这小子倒还精通医理,你叫甚么名字?”
张无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灭绝师太道:“你师父是谁?”
张无忌道:“我师父是乡下小镇上的一位无名医生,说出来师
太也不知道。”灭绝师太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来分食干粮。
周芷若拿了几个冷馒头,分给张无忌和蛛儿。她将馒头
递给张无忌时,向他瞧了一眼,便转开了头。张无忌心中一
阵激动,再也忍耐不住,轻声说道:“汉水舟中喂饭之德,永
不敢忘。”周芷若全身一震,转头向他瞧去,这时张无忌已剃
去了胡须,她瞧了好一会,突然间“啊”的一声,脸现惊喜
之色,道:“你……你……”张无忌知她终于认出了自己,缓
缓点了点头。周芷若轻声问道:“身上寒毒,已好了吗?”声
细如蚊,几不可闻。张无忌轻声道:“已经好了。”周芷若脸
上一阵晕红,便走了开去。
其时蛛儿在张无忌身后,见周芷若蓦地里喜不自胜,随
即嘴唇微动,脸上又现羞色,双目中却是光彩明亮,待她走
开,便问张无忌:“她跟你说甚么?”张无忌脸上一红,道:
“没……没……甚么?”蛛儿哼了一声,怒道:“当面撒谎!”
各人歇了三个时辰,又即赶路,如此向西急行,直赶了
三天,看来显有要务在身。一众男女弟子不论赶路休息,若
不是非说话不可,否则谁都一言不发,似乎都是哑巴一般。
这时张无忌腿上骨伤早已愈合复元,随时可以行走,但
他不动声色,有时还假意呻吟几时,好令灭绝师太不防,只
待时机到来,便可救了蛛儿逃走。只是一路上所经之处都是
莽莽平野,逃不多远,立时便给追上,一时却也不敢妄动。他
替蛛儿接上腕骨,灭绝师太冷冷的瞧着,却也没加干预。日
间休息、晚间歇宿之时,张无忌忍不住总要向周芷若瞧上几
眼,但她始终没再走到他跟前。
又行了两天,这日午后来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下积雪已
融,两个雪橇便在沙上滑行。
正走之间,忽听得马蹄自西而来。灭绝师太做个手势,众
弟子立时在沙丘之后隐身伏下。两人分挺短剑,对住张无忌
和蛛儿的后心,意思非常明白,峨嵋派是在伏击敌人,张无
忌等若出声示警,短剑向前一送,立时便要了他们的性命。
听马蹄声奔得甚急,但相距尚远,过了好半天方始驰到
近处,马上乘客突然见到沙地上的足迹,勒马注视。
峨嵋大弟子静玄师太拂尘一举,数十名弟子分从埋伏处
跃出,将乘者团团围住。
张无忌探首张望,只见共有四骑马,乘者均穿白袍,袍
上绣着一个红色火焰。四人陡见中伏,齐声呐喊,拔出兵刃,
便往东北角上突围。
静玄师太大叫:“是魔教的妖人,一个也不可放走!”
峨嵋派虽然人多,却不以众攻寡。两名女弟子、两名男
弟子遵从静玄师太呼喝号令,分别上前堵截。魔教的四人手
持弯刀,出手甚是悍狠。但峨嵋派这次前来西域的弟子皆是
派中英萃,个个武艺精强,斗不七八合,三名魔教徒众分别
中剑,从马上摔了下来。
余下那人却厉害得多,砍伤了一名峨嵋男弟子的左肩,夺
路而走,纵马奔出数丈。峨嵋派排行第三的静虚师太叫道:
“下来!”步法迅捷,欺到那人肯后,拂尘挥出,卷他左腿。那
人回刀挡架,静虚拂尘突然变招,刷的一声,正好打在他的
后脑。这一招击中要害,拂尘中蕴蓄深厚内力,那人登时倒
撞下马。不料那人极是剽悍,身受重伤之下,竟图与敌人同
归于尽,张开双臂,疾向静虚扑来。静虚侧身闪开,一拂尘
又击在他的胸口。
便在此时,挂在那人坐骑项颈的笼子中忽有三只白鸽振
翅飞起。静玄叫道:“玩甚么古怪?”衣袖一抖,三枚铁莲子
分向三鸽射去。两鸽应手而落。第三枚铁莲子却被躺在地下
的一名白袍客打出暗器撞歪了准头。一只白鸽冲入云端。峨
嵋诸弟子暗器纷出,却再也打它不着,眼见那鸽投东北方去
了。静玄左手一摆,男弟子拉起四名白袍客,站在她面前。
自攻敌以至射鸽、擒人,灭绝师太始终冷冷的负手旁观。
张无忌心想:“她亲自对蛛儿动手,那是对蛛儿十分看重了,
想是因丁敏君双腕震断之故。这老尼若要拦下那只白鸽,只
一举手之劳,有何难处?可是她偏生不理,任由众弟子自行
处理。”想起当年静玄带同纪晓芙等人上武当山向太师父祝
寿,隐然与昆仑、崆峒诸派掌门人分庭抗礼,这些峨嵋派的
大弟子显然在江湖上都已颇有名望,任谁都能独当一面,处
分大事,对付魔教中的几名徒众,自不能再由灭绝师太出手,
静玄、静虚亲自动手,已然将对方的身分抬高了。
一名女弟子拾起地上两头打死了的白鸽,从鸽腿上的小
筒中取出一个纸卷,呈给静玄。静玄打开一看,说道:“师父,
魔教已知咱们围剿光明顶,这信是向天鹰教告急的。”她再看
另一个纸卷,道:“一模一样。可惜有一头鸽儿漏网。”灭绝
师太冷冷的道:“有甚么可惜?群魔聚会,一举而歼,岂不痛
快?省得咱们东奔西走的四处搜寻。”静玄道:“是!”
张无忌听到“向天鹰教告急”这几个字,心下一怔:“天
鹰教教主是我外公,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来?哼,你这老尼
如此傲慢自大,却未必是我外公的对手。”他本来想乘机救了
蛛儿逃走,这时好戏当前,却要瞧瞧热闹,不想便走了。
静玄向四名白袍人喝问:“你们还邀了甚么人手?如何得
知我六派围剿魔教的消息?”
四个白袍人仰天惨笑,突然间一起扑倒在地,一动也不
动了。众人吃了一惊。两名男弟子俯身一看,但看四人脸上
各露诡异笑容,均已气绝,惊叫:“师姐,四个人都死了!”
静玄怒道:“妖人服毒自尽,这毒药倒是厉害得紧,发作
得这么快。”静虚道:“搜身。”四名男弟子应道:“是!”便要
分别往尸体的衣袋中搜查。
周芷若忽道:“众位师兄小心,提防袋中藏有毒物。”四
名男弟子一怔,取兵刃去挑尸体的衣袋,只见袋中蠕蠕而动,
每人衣袋中各藏着两条极毒小蛇,若是伸手入袋,立时便会
给毒蛇咬中。众弟子脸上变色,人人斥骂魔教徒众行事毒辣。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咱们从中土西来,今日首次和魔教
徒众周旋。这四人不过是无名小卒,已然如此阴毒,魔教中
的主脑人物,却又如何?”她哼了一声,又道:“静虚年纪不
小了,处事这等草率,还不及芷若细心。”静虚满脸通红,躬
身领责。
张无忌心中,却尽在思量静玄所说“六派围剿魔教”这
六个字:“六派?六派?我武当派在不在内?”
二更时分,忽听得叮铃、叮铃的驼铃声响,有一头骆驼
远远奔来。众人本已睡倒,听了一齐惊醒。骆驼声本从西南
方响来,但片刻间便自南而北,响到了西北方。随即转而趋
东,铃声竟又在东北方出现。如此忽东忽西,行同鬼魅。众
人相顾愕然,均想不论那骆驼的脚程如何迅速,决不能一会
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听声音却又绝不是数人分处四方,先
后振铃。过了一会儿,驼铃声自近而远,越响越轻,陡然之
间,东南方铃声大振,竟似那骆驼像飞鸟般飞了过去。峨嵋
派诸人从未来过大漠,听这铃声如此怪异,人人都暗暗惊惧。
灭绝师太朗声道:“是何方高手,便请现身相见,这般装
神弄鬼,成何体统?”话声远远传送出去。她说了这句话后,
铃声便此断绝,似乎铃声的主人怕上了她,不敢再弄玄虚。
第二日白天平安无事。到得晚上二更时分,驼铃声又作,
忽远忽近,忽东忽西,灭绝师太又再斥责,这一次驼铃却对
她毫不理会,一会儿轻,一会儿响,有时似乎是那骆驼怒驰
而至,但蓦然地里却又悄然而去,吵得人人头昏脑胀。
张无忌和蛛儿相视而笑,虽然不明白这铃声如何响得这
般怪异,但定知是魔教中的高手所为,这般搅得峨嵋众人束
手无策,六神不安,倒也好笑。
灭绝师太手一挥,众弟子躺下睡倒,不再去理会铃声。这
铃声响了一阵,虽然花样百出,但峨嵋众人不加理睬,似乎
自己觉得无趣,突然间在正北方大响数下,就此寂然无声,看
来灭绝师太这“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法子,倒也颇具灵
效。
次晨众人收拾衣毯,起身欲行,两名男弟子突然不约而
同的一声惊呼。只见身旁有一人躺着,呼呼大睡。这人自头
至脚,都用一块污秽的毯子裹着,不露出半点身体,屁股翘
得老高,鼾声大作。
峨嵋派余人也随即惊觉,昨夜各人轮班守夜,如何竟会
不知有人混了进来?灭绝师太何等功夫,便是风吹草动,花
飞叶落,也逃不过她的耳目,怎地人群中突然多了一人,直
到此时才见?各人又惊又愧,早有两人手挺长剑,走到那人
身旁,喝道:“是谁,弄甚么鬼?”
那人仍是呼呼打鼾,不理不睬。一名男弟子伸出长剑,挑
起毯子,只见毯子底下赫然是个身披青条子白色长袍的男子,
伏在沙里,睡得正酣。
静虚心知这人胆敢如此,定然大有来头,走上一步,说
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事?”那人鼻鼾声更响,简直便如打
雷一般,静虚见这人如此无礼,心下大怒,挥动拂尘,刷的
一下,便朝那人高高翘起的臀部打去。
猛听得呼的一声,静虚师太手中的那柄拂尘,不知如何,
竟尔笔直的向空中飞去,直飞上十余丈高,众人不自禁的抬
头观看。
灭绝师太叫道:“静虚,留神!”话声甫落,只见那身穿
青条袍子的男子已在数丈之外,正自飞步疾奔,静虚却被他
横抱在双臂之中。静玄和另一名年长女弟子苏梦清各挺兵刃,
提气追去。可是那人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眼见万万追
赶不上。
灭绝师太一声清啸,手执倚天宝剑,随后赶去。峨嵋掌
门的身手果真与众不同,瞬息间已越过静玄、苏梦清两人,青
光闪处,挺剑向那人背上刺出。但那人奔得快极,这一剑差
了尺许,没能刺中。那人虽抱着静虚,但奔行之速,丝毫不
逊于灭绝师太。他似乎有意炫耀功夫,竟不远走,便绕着众
人急兜圈子。灭绝师太连刺数剑,始终刺不到他身上。
只听得拍的一响,静虚的拂尘才落下地来。
这时静玄和苏梦清也停了脚步,各人凝神屏息,望着数
十丈外那两大高手的追逐。此处虽是沙漠,但两人急奔飞跑,
尘沙却不飞扬。峨嵋众弟子见静虚被那人擒住,便似死了一
般,一动也不动,无不心惊。各人有心向前拦截,但想以师
父的威名,怎能自己拾夺不下,却要门人弟子相助?这以众
欺寡的名声传了出去,岂不被江湖上好汉耻笑?各人提心吊
胆,却谁也不敢向前,只盼师父奔快一步,一剑便刺入那怪
容的后心。
片刻之间,那人和灭绝师太已绕了三个大圈,眼见灭绝
师太只须多跨一步,剑尖便能伤敌,但总是差了这么一步。那
人虽然起步在先,灭绝师太是自后赶上,可是那人手中抱着
一人,多了百来斤的重量,这番轻功较量就算打成平手,无
论如何也是灭绝师太输了一筹。
待奔到第四个圈子时,那人突然回身,双手送出,将静
虚向灭绝师太掷来。灭绝师太只觉狂风扑面,这一掷之力势
不可当,忙气凝双足,使个“千斤坠”功夫,轻轻将静虚接
住。
那人哈哈长笑,说道:“六大门派围剿光明顶,只怕没这
么容易罢!”说着向北疾驰。他初时和灭绝师太追逐时脚下尘
沙不惊,这时却踢得黄沙飞扬,一路滚滚而北,声势威猛,宛
如一条数十丈的大黄龙,登时将他背影遮住了。
峨嵋众弟子涌向师父身旁,只见灭绝师太脸色铁青,一
语不发。苏梦清突然失声惊呼:“静虚师姐……”但见静虚脸
如黄蜡,喉头有个伤口,已然气绝。伤口血肉模糊,却齿痕
宛然,竟是给那怪人咬死的。众女弟子都大哭起来。
灭绝师太大喝:“哭甚么?把她埋了。”众人立止哭声,就
地将静虚的尸身掩埋立墓。
静玄躬身道:“师父,这妖人是谁?咱们当牢记在心,好
为师妹报仇。”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此人吸人颈血,残忍狠
毒,定是魔教四王之一的‘青翼蝠王’,早听说他轻功天下无
双,果然是名不虚传,远胜于我。”
张无忌对灭绝师太本来颇存憎恨之心,但这时看她身遭
大变,仍是丝毫不动声色,镇定如恒,而且当众赞扬敌人,自
愧不如,确是一派宗匠的风范,不由得心下钦服。
丁敏君恨恨的道:“他便是不敢和师父动手过招,一味奔
逃,算甚么英雄?”
灭绝师太哼了一声,突然间拍的一响,打了她一个嘴巴,
怒道:“师父没追上他,没能救得静虚之命,便是他胜了。胜
负之数,天下共知,难道英雄好汉是自己封的么?”
丁敏君半边脸颊登时红肿,躬身道:“师父教训的是,徒
儿知错了。”心中却道:“你奈何不得人家,丢了脸面,这口
恶气却来出在我头上。算我倒霉!”
静玄道:“师父,这“青翼蝠王”是甚么来头,还请师父
示知。”灭绝师太将手一摆,不答静玄的话,自行向前走去。
众弟子见大师姐都碰了这么一个钉子,还有谁敢多言?一行
人默默无言的走到傍晚,生了火堆,在一个沙丘旁露宿。
灭绝师太望着那一火堆,一动也不动,有如一尊石像。
群弟子见师父不睡,谁都不敢先睡。这般呆坐了一个多
时辰,灭绝师太突然双掌推出,一股劲风扑去,蓬的一响,一
堆大火登时熄了。众人仍是默坐不动。冷月清光,洒在各人
肩头。
张无忌心中忽起怜悯之意:“难道威名赫赫的峨嵋派竟会
在西域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没?”又想:“周姑娘我却非救
不可。可是魔教人物这等厉害,我又有甚么本事救人?”
只听得灭绝师太喝道:“熄了这妖火,灭了这魔火!”她
顿了一顿,缓缓说道:“魔教以火为圣,尊火为神。魔教自从
第三十三代教主阳顶天死后,便没了教主。左右光明使者,四
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以及金、木、水、火、土五旗掌旗使,
谁都觊觎这教主之位,自相争夺残杀,魔教便此中衰。也是
正大门派合当兴旺,妖邪数该覆灭,倘若魔数不起内哄,要
想挑了这批妖孽,倒是大大的不易呢。”
张无忌自幼便听到魔教之名,可是自己母亲和魔教颇有
牵连,每当多问几句,父母均各不喜,问到义父时,他不是
呆呆出神,便是突然暴怒,因之魔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始
终莫名其妙。其后跟着太师张三丰,他对魔教也是深恶痛绝,
一提起来,便是谆谆告诫,叫他千万不可和魔教中人沾惹结
交。可是张无忌后来遇到胡青牛、王难姑、常遇春、徐达、朱
元璋等好汉,都是魔教中人,这些人慷慨仗义,未必全是恶
人,只是各人行动诡秘,外人瞧着颇感莫测高深而已。这时
他听灭绝师太说起魔教,当即全神贯注的倾听。
灭绝师太说道:“魔教历代教主,都以‘圣火令’作为传
代的信物,可是到了第三十一代教主手中,天夺其魄,圣火
令不知如何地竟会失落,第三十二代、第三十三代两代教主
有权无令,这教主便做得颇为勉强。阳顶天突然死去,实不
知是中毒还是受人暗算,不及指定继承之人。魔教中本事了
得的大魔头着实不少,有资格当教主的,少说也有五六人,你
不服我,我不服你,内部就此大乱。直到此时,仍是没推定
教主。咱们今日所遇,也是个想做教主的。他便是魔教中四
大护教法王之一,青翼蝠王,韦一笑。”
群弟子都没听见过“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名字,均默不
作声。
灭绝师太道:“这人绝足不到中原,魔教中人行事又鬼祟
得紧,因此这人武功虽强,在中原却是半点名气也无。但白
眉鹰王殷天正、金毛狮王谢逊这两个人你们总知道罢?”
张无忌心中一凛。蛛儿轻轻“啊”的一声惊呼。
殷天正和谢逊的名头何等响亮,武林中可说谁人不知,哪
人不晓。静玄问道:“师父,这两人也都在魔教?”
灭绝师太道:“哼!岂仅‘都在魔教’而已?‘魔教四王,
紫白金青’。紫衫龙王、白眉鹰王、金毛狮王、青翼蝠王,是
为魔教四王。青翼排名最末,身手如何,今日大家都眼见了,
那紫衫、白眉和金毛可想而知。金毛狮王丧心病狂,倒行逆
施,二十多年前突然滥杀无辜,终于不知所终,成为武林中
的一个大谜。殷天正没能当上魔教的教主,一怒而另创天鹰
教,自己过一过教主的瘾。我只道殷天正既然背叛魔教,和
光明顶已势成水火,哪知光明顶遇上危难之时,还是会去向
天鹰教求救。”
张无忌心中混乱之极,他早知义父和外祖父行事邪僻,均
为正派人士所不容,却没料到他二人居然都属魔教中的“护
教法王”,一时自己想着心事,没听到峨嵋弟子说些甚么。
过了一会,才听得灭绝师太说道:“咱们六大门派这次进
剿光明顶,志在必胜,众妖邪便齐心合力,咱们又有何惧?只
是相斗时损伤必多,各人须得先心存决死之心,不可意图侥
幸,心有畏惧,临敌时堕了峨嵋派的威风。”众弟子一齐站起,
躬身答应。
灭绝师太又道:“武功强弱,关系天资机缘,半分勉强不
来。像静虚这般一招未交,便中了暗算,死于吸血恶魔之手,
谁都不会耻笑于她。咱们平素学武,所为何事?还不是要锄
强扶弱,扑灭妖邪?今日静虚第一个先死,说不定第二个便
是你们师父。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崆峒、华山六大派
此番围剿魔教,吉凶祸福,咱们峨嵋早就置之度外……”
张无忌心道:“我武当派果在其内。”隐隐觉到此番西去,
定将遇上无数目不忍睹、耳不忍闻的大惨事,真想就此带了
蛛儿转身逃走,永不见到这些江湖上的争斗凶杀。
只听灭绝师太道:“俗语说得好:‘千棺从门出,其家好
兴旺。子存父先死,孙在祖乃丧。’人孰无死?只须留下子孙
血脉,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兴旺。最怕是你们都死
了,老尼却孤零零的活着。”她顿了一顿,又道:“嘿嘿,但
纵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世上又有甚么峨嵋派?只
须大伙儿轰轰烈烈的死战一场,峨嵋派就是一举覆灭,又岂
足道哉?”
群弟子人人热血沸腾,拔出兵刃,大声道:“弟子誓决死
战,不与妖魔邪道两立。”
灭绝师太淡淡一笑,道:“很好!大家坐下罢!”
张无忌见峨嵋派众人虽然大都是弱质女流,但这番慷慨
决死的英风豪气,丝毫不让须眉,心想峨嵋位列六大门派,自
非偶然,不仅仅以武功取胜而已,眼前她们这副情景,大有
荆轲西入强秦,“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慨。
本来这些话在出发之前便该说了,但想来当时以为魔教内乱,
举手可灭,没料到魔教在分崩离析之际,群魔仍能联手以抗
外侮。今者青翼蝠王这一出手,局面登时大不相同。
果然灭绝师太又道:“青翼蝠王既然能来,白眉魔王和金
毛狮王自然亦能来,紫衫龙王、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更加能
来。咱们原定倾六派之力先取光明左使杨逍,然后逐一扫荡
妖魔余孽,岂知华山派的神机先生鲜于掌门这一次料事不中,
嘿嘿,全盘错了。”
静玄问道:“那紫衫龙王,又是甚么恶毒的魔头?”
灭绝师太摇头道:“紫衫龙王恶迹不著,我也是仅闻其名
而已。听说此人争教主不得,便远逸海外,不再和魔教来往。
这一次他若能置身事外,自是最好。‘魔教四王,紫白金青’,
这人位居四王之首,不用说是极不好斗的。魔教的光明使者
除了杨逍之外,另有一人。魔教历代相传,光明使者必是一
左一右,地位在四大护教法王之上。杨逍是光明左使,可是
那光明右使的姓名,武林中却谁也不知。少林派空智大师、武
当派宋远桥宋大侠,都是博闻广见之士,但他们两位也不知
道。咱们和杨逍正面为敌,明枪交战,胜负各凭武功取决,那
倒罢了,但若那光明右使暗中偷放冷箭,这才是最为可虑之
事。”
众弟子心下悚然,不自禁的回头向身后瞧瞧,似乎那光
明右使或是紫衫龙王会斗然奄至、前来偷袭一般。冷冷的月
光照得人人脸色惨白。
灭绝师太冷然道:“杨逍害死你们孤鸿子师伯,又害死纪
晓芙,韦一笑害死静虚,峨嵋派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本派
自创派祖师郭祖师以来,掌门之位,惯例由女子担任,别说
男儿无份,便是出了阁的妇人,也不能身任掌门。但本派今
日面临存亡绝续的大关头,岂可墨守成规?这一役之中,只
要是谁立得大功,不论他是男子妇人,都可传我衣钵。”
群弟子默然俯首,都觉得师父郑而重之的安排后事、计
议门户传人,似乎自料不能生还中土,各人心中都有三分不
祥之感、凄然之意。
灭绝师太纵声长啸,哈哈,哈哈,笑声从大漠上远远的
传了出去。群弟子相顾愕然,暗自惊骇。灭绝师太衣袖一摆,
喝道:“大家睡罢!”
静玄就如平日一般,分派守夜人手。灭绝师太道:“不用
守夜了。”静玄一怔,随即领会,要是青翼蝠王这一等高手半
夜来袭,众弟子哪能发觉?守夜也不过是白守。
这一晚峨嵋派的戒备外弛内紧,似疏实密,却无意外之
事。
十八倚天长剑飞寒铓
次日续向西行,走出百余里后,已是正午,赤日当头,虽
然隆冬,亦觉炎热。正行之际,西北方忽地传来隐隐几声兵
刃相交和呼叱之声,众人不待静玄下令,均各加快脚步,向
声音来处疾驰。
不久前面便出现几个相互跳荡激斗的人形,奔到近处,见
是三个白袍道人手持兵刃,在围攻一个中年汉子。三个道人
左手衣袖上都绣着一个红色火焰,显是魔教中人。那中年汉
子手舞长剑,剑光闪烁,和三个道人斗得甚是激烈,以一敌
三,丝毫不露下风。
张无忌腿伤早愈,但仍是假装不能行走,坐在雪橇之中,
好让峨嵋派诸人不加提防,以便俟机和蛛儿脱身逃走。这时
他眼光被身前一名峨嵋男弟子挡住了,须得侧身探头,方能
见到那四人相斗。只见那中年汉子长剑越使越快,突然间转
身过来,一声呼喝,刷的一剑,在一名魔教道人胸口穿过。
峨嵋众人喝彩声中,张无忌忍不住轻声惊呼,这一招
“顺水推舟”,正是武当剑法的绝招,使这一招剑法的中年汉
子,却是武当派的六侠殷梨亭。
峨嵋群弟子远远观斗,并不上前相助。余下两名魔教道
人见己方伤了一人,对方又来了帮手,心中早怯,突然呼啸
一声,两人分向南北急奔。
殷梨亭飞步追逐那逃向南方的道人。他脚下快得多,抢
出七八步,便已追到道人身后。那道人回过身来,狂舞双刀,
想与他拚个两败俱伤。
峨嵋众人眼见殷梨亭一人难追两敌,逃向北方的道人轻
功又极了得,越奔越快,瞧这情势,殷梨亭待得杀了南方那
缠战的道人,无论如何不及再回身追杀北逃之敌。峨嵋弟子
和魔教中人仇深似海,都望着静玄,盼她发令拦截。众女弟
子大都和纪晓芙交好,心想若非魔教奸人作恶,这位武当六
侠本该是本派的女婿,此时均盼能助他一臂之力。静玄心下
也颇踌躇,但想武当六侠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他若不出
声求助,旁人贸然伸手,便是对他不敬,略一沉吟,便不发
令拦截,心想宁可让这妖道逃走,也不能得罪了武当殷六侠。
便在此时,蓦地里青光一闪,一柄长剑从殷梨亭手中掷
出,急飞向北,如风驰电掣般射向那道人背心。那道人陡然
惊觉,待要闪避时,长剑已穿心而过,透过了他的身子,仍
是向前疾飞。那道人脚下兀自不停,又向前奔了两丈有余,这
才扑地倒毙。那柄长剑却又在那道人身前三丈之外方始落下,
青光闪耀,笔直的插在沙中,虽是一柄无生无知的长剑,却
也是神威凛凛。
众人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无不神驰目眩,半晌说不
出话来。待得回头再看殷梨亭时,只见和他缠斗的那个魔教
道人身子摇摇晃晃,便似喝醉了酒一般,抛下了双刀,两手
在空中乱舞乱抓,殷梨亭不再理他,自行向峨嵋众人走来。他
跨出几步,那道人一声闷哼,仰天倒下,就此不动,至于殷
梨亭用甚么手法将他击毙,却是谁也没有瞧见。
峨嵋群弟子这时才大声喝起彩来。连灭绝师太也点了点
头,跟着叹息一声。这一声长叹也许是说:武当派有这等佳
弟子,我峨嵋派却无如此了得的传人。更也许是说:晓芙福
薄,没能嫁得此人,却伤在魔教淫徒之手。在灭绝师太心中,
纪晓芙当然是为杨逍所害,而不是她自己击死的。
张无忌一句“六师叔”冲到了口边,却强行缩回。在众
师伯叔中,殷梨亭和他父亲最为交好,待他也亲厚殊甚。他
瞧着这位相别九年的六师叔时,只见他满脸风尘之色,两鬓
微见斑白,想是纪晓芙之死于他心灵有极大打击。张无忌乍
见亲人,亟想上前相认,终于想到眼下耳目众多,不能在旁
人之前吐实,以免惹起无穷后患。周芷若虽已知道了自己真
相,但显然没向别人泄露。
殷梨亭向灭绝师太躬身行礼,说道:“敝派大师兄率领众
师弟及第三代弟子,一共三十二人,已到了一线峡畔。晚辈
奉大师兄之命,前来迎接贵派。”
灭绝师太道:“好,还是武当派先到了。可和妖人接过仗
么?”殷梨亭道:“曾和魔教的木、火两旗交战三次,杀了几
名妖人,七师弟莫声谷受了一点伤。”
灭绝师太点了点头,她知殷梨亭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其
实这三场恶斗定是惨酷异常,以武当五侠之能,尚且杀不了
魔教的掌旗使,七侠莫谷声甚至受伤。灭绝师太又问:“贵派
可曾查知光明顶上实力如何?”殷梨亭道:“听说天鹰教等魔
教支派大举赴援光明顶,有人还说,紫衫龙王和青翼蝠王也
到了。”灭绝师太一怔,道:“紫衫龙王也来了么?”
两人一面说,一面并肩而行。群弟子远远跟在后面,不
敢去听两人说些甚么。
两人说了一阵,殷梨亭举手作别,要再去和华山派联络。
静玄说道:“殷六侠,你来回奔波,定必饿了,吃些点心再走。”
殷梨亭也不客气,道:“如此叨扰了。”
峨嵋众女侠纷纷取出干粮,有的更堆沙为灶,搭起铁锅
煮面。她们自己饮食甚是简朴,但款待殷梨亭却是十分殷勤,
自然是为了纪晓芙之故。
殷梨亭明白她们的心意,眼圈微红,哽咽道:“多谢众位
师姊师妹。”
蛛儿一直旁观不语,这时突然说道:“殷六侠,我跟你打
听一个人,成吗?”殷梨亭手中捧着一碗汤面,回过头来,说
道:“这位小师妹尊姓大名?不知要查问何事?但教所知,自
当奉告。”神态很是谦和。蛛儿道:“我不是峨嵋派的。我是
给他们捉了来的。”
殷梨亭起先只道她是峨嵋派的小弟子,听她这么说,不
禁一呆,但想这小姑娘倒很率直,问道:“你是魔教的么?”蛛
儿道:“不是,我是魔教的对头。”殷梨亭不暇细问她的来历,
为了尊重主人,眼望静玄,请她示意。静玄道:“你要问殷六
侠何事?”蛛儿道:“我想请问:令师兄张翠山张五侠,也到
了一线峡么?”
此话一出,殷梨亭和张无忌都是大吃一惊。
殷梨亭道:“你打听我五师哥,为了何事?”蛛儿红晕生
脸,低声道:“我是想知道他的公子张无忌,是不是也来了。”
张无忌自是更加吃惊,心道:“原来她早知道了我的真相,这
时要揭露出来了。”殷梨亭道:“你这话可真?”蛛儿道:“我
是诚心向殷六侠打听,怎敢相欺?”殷梨亭道:“我五师哥逝
世已过十年,墓木早拱,难道姑娘不知么?”
蛛儿一惊站起,“啊”的一声,道:“原来张五侠早死了,
那么……他……他早就是个孤儿了。”殷梨亭道:“姑娘认得
我那无忌侄儿么?”蛛儿道:“五年之前,我曾在蝶谷医仙胡
青牛家中见过他一面,不知他现下到了何处。”殷梨亭道:
“我奉家师之命,也曾到蝴蝶谷去探视过,但胡青牛夫妇为人
所害,无忌不知去向,后来多方打听,音讯全无,唉,哪知
……哪知……”说到这里,神色凄然,不再说下去了。
蛛儿忙问:“怎么?你听到甚么恶耗么?”殷梨亭凝视着
她,问道:“姑娘何以如此关切?我那无忌侄儿与你有恩,还
是有仇?”
蛛儿眼望远处,幽幽的道:“我要他随我去灵蛇岛上
……”殷梨亭插口道:“灵蛇岛?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是你甚
么人?”蛛儿不答,仍是自言自语:“……他非但不肯,还打
我骂我,咬得我一只手掌鲜血淋漓……”她一面说,一面左
手轻轻抚摸着右手的手背:“……可是……可是……我还是想
念他。我又不是要害他,我带他去灵蛇岛,婆婆会教他一身
武功,设法治好他身上玄冥神掌的阴毒,哪知他凶得很,将
人家一番好心,当作了歹意。”
张无忌心中一团混乱,这时才知:“原来蛛儿便是在蝴蝶
谷中抓住我的那个少女阿离,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情郎,居然
便就是我。”侧头细看,见她脸颊浮肿,哪里还有初遇时的半
分俏丽?但眼如秋水,澄澈清亮,依稀记得仍如当年。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她师父金花婆婆,听说也是跟魔教
有梁子的。但金花婆婆实非正人,此刻我们不想多结仇家,暂
且将她扣着。”
殷梨亭道:“嗯,原来如此。姑娘,你对我无忌侄儿倒是
一片好心,只可惜他福薄,前几日我遇到朱武连环庄的武庄
主武烈,得知无忌已于五年多之前,失足摔入万丈深谷之中,
尸骨无存。唉,我和他爹爹情逾手足,哪知皇天不佑善人,竟
连仅有的这点骨血……”
他话未说完,拍的一声,蛛儿仰天跌倒,竟尔晕了过去。
周芷若抢上去扶了她起来,在她胸口推拿好一会,蛛儿
方始转醒。张无忌甚是难过,眼见殷梨亭和蛛儿如此伤心,自
己却硬起心肠置身事外,一抬头,只见周芷若正瞧向自己,目
光中大有疑问之色,似乎在问:“怎么她会不认得你?”张无
忌却知自己这些年来身材相貌均已大变,若不是自己先行提
到汉水舟中之事,周芷若也必认不出来。
蛛儿咬了咬牙,说道:“殷六侠,张无忌是给谁害死的?”
殷梨亭道:“不是给谁害死的。据那朱武连环庄的武烈说,他
亲眼见到无忌自行失足,摔下深谷,武烈的结义兄弟‘惊天
一笔’朱长龄,也是一起摔死的。”蛛儿长叹一声,颓然坐下。
殷梨亭道:“姑娘尊姓大名?”蛛儿摇头不答,怔怔下泪,
突然间伏在沙中,放声大哭。殷梨亭劝道:“姑娘也不须难过。
我那无忌侄儿便是不摔入雪谷,此刻阴毒发作,也已难于存
活。唉,他跌得粉身碎骨,未始非福,胜于受那无穷无尽阴
毒的熬煎。”
灭绝师太忽道:“张无忌这孽种,早死了倒好,否则定是
为害人间的祸胎。”
蛛儿大怒,厉声道:“老贼尼,你胡说八道甚么?”峨嵋
群弟子听她竟然胆敢辱骂师尊,早有四五人拔出长剑,指住
她胸口背心。蛛儿毫不畏惧,仍然骂道:“老贼尼,张无忌的
父亲是这位殷六侠的师兄,侠名播于天下,有甚么不好?”灭
绝师太冷笑不答。静玄道:“你嘴里放干净些。张无忌的父亲
固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可是他母亲呢?魔教妖女生的儿子,不
是孽种祸胎是甚么?”蛛儿问道:“张无忌的母亲是谁?怎会
是魔教妖女?”
峨嵋众弟子齐声大笑,只有周芷若垂头瞧着地下。殷梨
亭神态颇为尴尬。张无忌面红耳赤,热泪盈眶,若不是决意
隐瞒自己的身世,便要站起来为母亲申辩。
静虚为人忠厚,对蛛儿道:“张五侠的妻子便是天魔教教
主殷天正的女儿,名叫殷素素……”蛛儿“啊”的一声,神
色大变。静玄续道:“张五侠便因娶了这妖女,以致身败名裂,
在武当山上自刎而死。这件事天下皆闻,难道姑娘竟然不知
么?”蛛儿道:“我……我住在灵蛇岛上,中原武林之事,全
无听闻。”静玄道:“这便是了。你得罪了我师父,赶快谢罪。”
蛛儿却问:“那殷素素呢?她在何处?”静虚道:“她和张五侠
一齐自刎。”蛛儿身子又是一颤,道:“她……她也死了?”静
玄奇道:“你认得殷素素?”
便在此时,突见东北方一道蓝焰冲天而起。殷梨亭道:
“啊哟,是我青书侄儿受敌人围攻。”转身向灭绝师太弯腰行
礼,对余人一抱拳,便即向蓝焰奔去。
静玄手一挥,峨嵋群弟子跟着前去。
众人奔到近处,只见又是三人夹攻一个的局面。那三人
罗帽直身,都作童仆打扮,手中各持单刀。众人只瞧了几招
便暗暗吃惊,这三人虽穿童仆装束,出手之狠辣却竟不输于
一流好手,比之殷梨亭所杀那三个道人武功高得多了,三人
绕着一个青年书生,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厮杀。那书生已大
落下风,但一口长剑仍将门户守得严密异常。
在酣斗的四人之旁,站着六个身穿黄袍的汉子,袍上各
绣红色火焰,自是魔教中人。这六人远远站着,并不参战,眼
见殷梨亭和峨嵋派众人赶到,六人中一个矮矮胖胖的汉子叫
道:“殷家兄弟,你们不成了,夹了尾巴走罢,老子给你们殿
后。”穿仆人装束的一人怒道:“厚土旗爬得最慢,姓颜的,还
是你先请。”
静玄冷冷道:“死到临头,还在自己吵嘴。”周芷若道:
“师姊,这些人是谁?”静玄道:“那三个穿佣仆衣帽的,是殷
天正的奴仆,叫做殷无福、殷无缘、殷无寿。”周芷若惊道:
“三个奴仆,也这么……这么了得?”静玄道:“他们本是黑道
中成名的大盗,原非寻常之辈。那些穿黄袍的是魔教厚土旗
下的妖人。这个矮胖子说不定便是厚土旗的掌旗使颜垣。师
父说魔教五旗掌旗使和天魔教教主争位,向来不和……”
这时那青年书生已迭遇险招,嗤的一声,左手衣袖被殷
无寿的单刀割去了一截。
殷梨亭一声清啸,长剑递出,指向殷无禄。殷无禄横刀
便封,刀剑相交。此时殷梨亭内力浑厚,已是非同小可,拍
的一声,殷无禄的单刀震得陡然弯了过去,变成了一把曲尺。
殷无禄吃了一惊,向旁跃开三步。
突然之间,蛛儿急纵而上,右手食指疾伸,戳中了殷无
禄的后颈,立即跃回原处。
殷无禄武功原非泛泛,但在殷梨亭内力撞激之下,胸口
气血翻涌,兀自立足不定,竟被蛛儿一指戳中,他痛得弯下
了腰,只是低哼,全身不住颤抖。
殷无福、殷无寿大惊之下,顾不得再攻那青年书生,抢
到殷无禄身旁扶住,只见他身子不住扭曲,显是受伤极重。两
人眼望蛛儿,突然齐声说道:“原来是三小姐。”蛛儿道:“哼,
还认得我么?”众人心想这两人定要上前和蛛儿厮拚,哪知两
人抱起殷无禄,一言不发,便向北方奔去。这变故突如其来,
人人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
那身穿黄袍的矮胖子左手一扬,手里已执了一面黄色大
旗,其余五人一齐取出黄旗挥舞,虽只六人,但大旗猪猎作
响,气势甚是威武,缓缓向北退却。
峨嵋众人见那旗阵古怪,都是一呆。两名男弟子发一声
喊,拔足追去。殷梨亭身形一晃,后发先至,转身拦在两人
之前,横臂轻轻一推,那两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三步,满脸胀
得通红。静玄喝道:“两位师弟回来,殷六侠是好意,这厚土
旗追不得。”殷梨亭道:“前日我和莫七弟追击烈火旗阵,吃
了个大亏,莫七弟头发眉毛烧掉了一半。”一面拉起左手衣袖,
只见他手臂上红红的一大块烧炙伤痕。两名峨嵋男弟子不禁
暗自心惊。
灭绝师太寒森森的眼光在蛛儿脸上转了几圈,冷冷的道:
“你这是‘千蛛万毒手’?”蛛儿道:“还没练成。”灭绝师太道:
“倘若练成了,那还了得?你为甚么要伤害这人?”蛛儿道:
“可惜没当场戳死他。”灭绝师太问道:“为甚么?”蛛儿道:
“是我自己的事,你管得着吗?”
灭绝师太身形微侧,已从静玄手中接过长剑,只听得铮
的一声,蛛儿急忙向后跃开,脸色有如白纸。原来灭绝师太
在这一瞬间,已在蛛儿的右手食指上斩了一剑,手法奇快,谁
都没有看清。哪知蛛儿因断腕未愈,手上无力,兼之千蛛万
毒手亦未练成,这次出手之前先在手指上套了精钢套子,灭
绝师太所用的不是倚天剑,这一剑竟然没能斩去她手指。
灭绝师太将长剑掷还静玄,哼了一声道:“这次便宜了你,
下次再使这等邪恶功夫,休教撞在我手中。”她对小辈既然一
击不中,就自重身分,不肯再度出手。
殷梨亭见蛛儿练这门歹毒阴狠的武功,原是武家的大忌,
但她指戳殷无禄,乃是相助自己,再者见她牵挂张无忌,一
往情深,也不禁为之感动,不愿灭绝师太伤她,便劝道:“师
叔,这孩子学错了功夫,咱们慢慢再叫她另从名师,嗯,或
者……或者……”他本觉灭绝师太如肯将她收入峨嵋门下,实
是最好不过,但立即想起这小姑娘刚才骂她为“老贼尼”,当
即住口不说下去了,拉着那书生过来,说道:“青书,快拜见
师太和众位师伯师叔。”
那书生抢上三步,跪下向灭绝师太行礼,待得向静玄行
礼时,众人连称不敢,一一还礼。张三丰年过百岁,算起辈
分来比灭绝师太高了实不止一辈。殷梨亭只因曾和纪晓芙有
婚姻之约,才算比灭绝师太低了一辈,倘若张三丰和峨嵋派
祖师郭襄平辈而论,那么灭绝师太反过来要称殷梨亭为师叔
了。好在武当和峨嵋门户各别,互相不叙班辈,大家各凭年
纪,随口乱叫。但那青年书生称峨嵋弟子为师伯师叔,静玄
等人自非谦让不可。
众人适才见他力斗殷氏三兄弟,法度严谨,招数精奇,确
是名门子弟的风范,而在三名高手围攻之下,显然已大落下
风,但仍是镇静拒敌,丝毫不见慌乱,尤其不易,此时走到
临近一看,众人心中不禁暗暗喝彩:“好一个美少年!”但见
他眉目清秀,俊美之中带着三分轩昂气度,令人一见之下,自
然心折。
殷梨亭道:“这是我大师哥的独生爱子,叫做青书。”静
玄道:“近年来颇闻玉面孟尝的侠名,江湖上都说宋少侠慷慨
仗义,济人解困。今日得识尊范,幸何如之。”峨嵋众弟子窃
窃私议,脸上均有“果然名不虚传”的赞佩之意。
蛛儿站在张无忌身旁,低声道:“阿牛哥,这人可比你俊
多啦。”张无忌道:“当然,那还用说?”蛛儿道:“你喝醋不
喝?”张无忌道:“笑话,我喝甚么醋?”蛛儿道:“他在瞧你
那位周姑娘,你还不喝醋?”
张无忌向宋青书望去,果见他似乎在瞧周芷若,也不在
意。他自得知蛛儿即是当年在蝴蝶谷遇见过的阿离之后,心
中一直思潮翻涌,当时蛛儿用强,要拉他前赴灵蛇岛,他挣
扎不脱,只得在她手上狠命咬了一口,岂知她竟会对自己这
般念念不忘,不由得好生感激。
殷梨亭道:“青书,咱们走罢。”宋书青道:“崆峒派预定
今日中午在这一带会齐,但这时候还不到,只怕出了岔子。”
殷梨亭脸有忧色,道:“此事甚为可虑。”宋青书道:“殷六叔,
不如咱们便和峨嵋派众位前辈同向西行罢。”殷梨亭点头道:
“甚好。”
灭绝师太和静玄等均想:“近年来张三丰真人早就不管俗
务,实则宋远桥才是真正的武当掌门。看来第三代武当掌门
将由这位宋少侠接任。殷梨亭虽是师叔,反倒听师侄的话。”
她们却不知殷梨亭性子随和,不大有自己的主张,别人说甚
么,他总是不加反对。
一行人向西行了十四五里,来到了一个大沙丘前。静玄
见宋青书快步抢上沙丘,便左手一挥,两名峨嵋弟子奔了上
去,不肯落于武当派之后。三人一上沙丘,不禁齐声惊呼,只
见沙丘之西,沙漠中横七竖八的躺着三十来具尸体。
众人听得三人惊呼,都急步抢上沙丘,只见那些死者有
老有少,不是头骨碎裂,便是胸口陷入,似乎个个受了巨棍
大棒的重击。
殷梨亭见识甚多,说道:“江西鄱阳帮全军覆没,是给魔
教巨水旗歼灭的。”灭绝师太皱眉道:“鄱阳帮来干甚么?贵
帮邀了他们么?”言中颇有不悦之意。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对各
帮会向来颇有歧视,灭绝师太不愿和他们混在一起。殷梨亭
忙道:“没邀鄱阳帮。不过鄱阳帮刘帮主是崆峒派的记名弟子,
他们想必听到六派围剿光明顶,便自告奋勇,前来为师门效
力。”灭绝师太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众人将鄱阳帮帮众的尸体在沙中埋了,正要继续赶路,突
然间最西一座坟墓从中裂开,沙尘飞扬中跃出一个人来,抓
住一名男弟子,疾驰而去。
这一下众人当真吓得呆了。七八个峨嵋女弟子尖声大叫。
但见灭绝师太、殷梨亭、宋青书、静玄四人一齐发足追赶。过
了好一阵,众人这才醒悟,从坟墓中跳出来的那人正是魔教
的青翼蝠王。他穿了鄱阳帮帮众的衣服,混在众尸首之中,闭
住呼吸,假装死去,峨嵋群弟子不察,竟将他埋入沙坟。他
艺高人胆大,当时却不发作,好在黄沙松软,在沙下屏息片
时,也自无碍,直将众人作弄够了,这才突然破坟而出。
初时灭绝师太等四人并肩齐行,奔了大半个圈子,已然
分出高低,变成二前二后。殷梨亭和灭绝师太在前,宋青书
和静玄在后。可是那青翼蝠王轻功之高,当真世上无双,手
中虽抱着一个男子,殷梨亭等又哪里追赶得上?
第二个圈将要兜完,宋青书猛地立定,叫道:“赵灵珠师
叔、贝锦仪师叔,请向离位包抄,丁敏君师叔、李明霞师叔,
请向震位堵截……”
他随口呼喝,号令峨嵋派的三十多名弟子分占八卦方位。
峨嵋众人正当群龙无首之际,听到他的号令之中自有一番威
严,人人立即遵从。这么一来,青翼蝠王韦一笑已无法顺利
大兜圈子,纵声尖笑,将手中抱着那人向空中掷去,疾驰而
逝。
灭绝师太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弟子,只听得韦一笑的
声音隔着尘沙远远传来:“峨嵋派居然有这等人才,灭绝老尼
了不起啊。”这几句话显是称赞宋青书的。灭绝师太脸一沉,
看手中那名弟子时,只见他咽喉上鲜血淋漓,露出两排齿印,
已然气绝。
众人围在她身旁,怆然不语。隔了良久,殷梨亭道:“曾
听人说过,这青翼蝠王每次施展武功之后,必须饱吸一个活
人的热血,果是所言不虚。只是可惜这位师弟……唉……”
灭绝师太又是惭愧,又是痛恨,她自接任掌门以来,峨
嵋派从未受过如此重大的挫折,两名弟子接连被敌人吸血而
死。
但连敌人面目如何竟也没能瞧清。
她呆了半晌,瞪目问宋青书道:“我门下这许多弟子的名
字,你怎地竟都知道?”宋青书道:“适才静玄师叔给弟子引
见过了。”灭绝师太道:“嘿,入耳不忘!我峨嵋派哪有这样
的人才?”
当日晚间歇宿,宋青书恭恭敬敬的走到灭绝师太跟前,行
了一礼,说道:“前辈,晚辈有一不情之请相求。”灭绝师太
冷冷的道:“既是不情之请,便不必开口了。”宋青书恭恭敬
敬的行了一个礼,道:“是。”回到殷梨亭身旁坐下。
众人听到他向灭绝师太出言恳求,可是被拒绝,随即不
再多言,都是好奇心起,不知他想求甚么事。丁敏君沉不住
气,便过去问他:“宋兄弟,你想求我师父甚么事?”
宋青书道:“家父传授晚辈剑法之时,说道当世剑术通神,
自以本门师祖为第一,其次便是峨嵋派掌门灭绝前辈。家父
说道,武当和峨嵋剑法各有长短,例如本门这一招‘手挥五
弦’,招式和贵派的‘轻罗小扇’大同小异。但剑刃上劲力强
了,出招时便不够轻灵活泼,难免及不上‘轻罗小扇’的挥
洒自如。”他一面说,一面拔出长剑比划了两招,使那一招
“轻罗小扇”时却有些不伦不类。
丁敏君笑道:“这一招不对。”接过他手中长剑,试给他
看,说道:“我手腕还痛着,使不出力,但就是这么一个模样。”
宋青书大为叹服,说道:“家父常自言道,他自恨福薄,
没能见到尊师的剑术。今日晚辈见到了丁师叔这招‘轻罗小
扇’,当真是开了眼界。晚辈适才是想请师太指点几手,以解
晚辈心中关于剑法是的几个疑团,但晚辈非贵派子弟,这些
话原本不该出口。”
灭绝师太坐在远处,将他的话都听在耳里,听他说宋远
桥推许自己为天下剑法第二,心中极是乐意。张三丰是当世
武学中的泰山北斗,人人都是佩服的,她从未想过能盖过这
位古今罕见的大宗师。但武当派大弟子居然认为她除张三丰
外剑术最精,不自禁得颇感得意,眼见丁敏君比划这一招,精
神劲力都只三四分火候,名震天下的峨嵋剑法岂仅如此而已?
当下走近身去,一言不发的从丁敏君手中接过长剑,手齐鼻
尖,轻轻一颤,剑尖嗡嗡连响,自右至左、又自左至右的连
晃九下,快得异乎寻常,但每一晃却又都清清楚楚。
众弟子见师父施展如此精妙剑法,无不看得心中剧跳,掌
心出汗。
殷梨亭大叫:“好剑法,好剑法!妙极!”
宋青书凝神屏气,暗暗心惊。他初时不过为向灭绝师太
讨好,称赞一下峨嵋剑法,哪知她施将出来,实有难以想象
的高妙,不由得衷心钦服,诚心诚意的向她讨教起来。宋青
书问甚么,灭绝师太便教甚么,竟比传授本门弟子还要尽力。
宋青书武学修为本高,人又聪明,每一句都问中了窍要。峨
嵋群弟子围在两人之旁,见师父所施展的每一记剑招,无不
精微奇奥,妙到巅毫,有的随师十余年,也未见师父显过如
此神技。
张无忌与蛛儿站在人圈之外,均觉不便偷看峨嵋的剑术
绝技。蛛儿忽向张无忌道:“阿牛哥,我若能学到青翼蝠王那
样的轻功,真是死也甘心。”张无忌道:“这些邪门功夫,学
他作甚?殷六……殷六侠说,这韦一笑每施展一次武功,便
须吸饮人血,那不是成了魔鬼么?”蛛儿道:“他武功好,便
杀死峨嵋派的弟子,要是他轻功差了些,给老尼姑她们捉住,
还不是一样给人杀死,只是不吸他的血而已。可是人都死了,
吸不吸血又有甚么相干?名门正派,邪魔外道,又怎生不同
了?”
张无忌一时无言可答,忽见人丛中飞起一柄明晃晃的长
剑,直向天空。原来宋青书和灭绝师太拆招,被她在第五招
上使一招“黑沼灵狐”,将宋青书的长剑震上了天空。这一招
是峨嵋派祖师郭襄为纪念当年杨过和她同到黑沼捕捉灵狐而
创。
众人一齐抬头瞧着那柄长剑,突见东北角上十余里外一
道黄焰冲天升起。殷梨亭叫道:“崆峒派遇敌,快去赴援。”这
次六大派远赴西域围剿魔教,为了隐蔽行动,采取分进合击
的方略,议定以六色火焰为联络信号,黄焰火箭是崆峒派的
信号。
当下众人疾向火箭升起处奔去,但听得厮杀声大作,声
音越来越是惨厉,不时传来一两声临死时的呼叫。待得驰到
临近,各人都大吃一惊。眼前竟是一个大屠杀的修罗场,双
方各有数百人参战,明月照耀之下,刀光剑影,人人均在舍
死忘生的恶斗。
张无忌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大战的场面,但见刀剑
飞舞,血肉横溅,情景惨不忍睹。他并不盼望魔教得胜,但
也不愿殷六叔他们得胜,一面是父亲的一派,一面是母亲的
一派,可是双方却在势不两立的恶斗,每一个人被杀,他都
心中一凛,一阵难过。
殷梨亭一面观战,说道:“敌方是锐金、洪水、烈火三旗,
嗯,崆峒派在这里,华山派到了,昆仑派也到了。我方三派
会斗敌方三旗。青书,咱们也参战罢。”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
嗡嗡作响。宋青书道:“且慢,六叔你瞧,那边尚有大批敌人,
待机而动。”
张无忌顺着他手指向东方瞧去,果见战场数十丈外黑压
压的站着三队人马,行列整齐,每队均有一百余人。战场中
三派斗三旗,眼前是势均力敌的局面,但若魔教这三队投入
战斗,崆峒、华山、昆仑三派势必大败,只是不知如何,这
三队始终按兵不动。
灭绝师太和殷梨亭都暗暗心惊。殷梨亭问宋青书道:“这
些人干么不动手?”宋青书摇头道:“想不通。”蛛儿突然冷笑
道:“那有甚么想不通?再明白也没有了。”宋青书脸一红,默
然不语。灭绝师太想要开口相询,但终于忍住。殷梨亭道:
“还请姑娘指点。”
蛛儿道:“那三队人是天鹰教的。天鹰教虽是明教的旁支,
但向来和五行旗不睦,你们若把五行旗杀光了,天鹰教反而
会暗暗欢喜。殷天正说不定便能当上明教的教主啦。”
灭绝师太等登时恍然大悟。殷梨亭道:“多谢姑娘指点。”
灭绝师太向蛛儿瞪了一眼,点了点头,心想:“金花婆婆武功
不弱,想不到她一个小小徒儿,却也如此了得。”
这时峨嵋群弟子已先后到达,站在灭绝师太身后。静玄
道:“宋少侠,说到布阵打仗,咱们谁也不及你,大伙儿都听
你号令,但求杀敌,你不用客气。”宋青书道:“六叔,这个
……这个……侄儿如何敢当?”灭绝师太道:“这当儿还讲究
甚么虚礼?发号令罢。”
宋青书眼见战场中情势急迫,昆仑派对战锐金旗颇占上
风,华山和洪水斗得势均力敌,崆峒派却越来越感不支,给
烈火旗围在垓心,大施屠戮,便道:“咱们分三路冲下去,一
齐攻击锐金旗。师太领人从东面杀入,六叔领人从西面杀入,
静玄师叔和晚辈等从南面杀入……”
静玄奇道:“昆仑派并不吃紧啊,我看倒是崆峒派十分危
急。”宋青书道:“昆仑派已占上风,咱们再以雷霆万钧之势
杀入,当能一举面歼锐金旗,余下两旗便望风披靡。倘若去
救援崆峒,杀了个难解难分,天鹰教来个渔翁得利,那便糟
了。”静玄大是钦服,道:“宋少侠说得不错。”当即将群弟子
分为三路。
蛛儿拉着张无忌的雪橇,道:“咱们也罢,在这儿没甚么
好处。”说着转身便行。宋青书发足追上,横剑拦住,叫道:
“姑娘休走。”蛛儿奇道:“你拦住我干么?”宋青书道:“姑娘
来历甚奇,不能如此容你走开。”蛛儿冷笑道:“我来历奇便
怎样?不奇又怎样?”
灭绝师太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大开杀戒,将魔教人众
杀个干净,听得蛛儿和宋青书斗口,身形一晃,已欺近身去,
伸手点了她背上、腰间、腿上三处穴道。蛛儿和她武功相去
太远,这一下全无招架之功,膝弯一软,倒在地下。
灭绝师太长剑挥动,喝道:“今日大开杀戒,除灭妖邪。”
和殷梨亭、静玄各率一队,直向锐金旗冲去。
昆仑派何太冲、班淑娴领着门人弟子对抗锐金旗本已颇
占优势,峨嵋、武当两派一冲入,声势更是大盛,灭绝师太
剑法凌厉绝伦,没一名明教的教众能挡得了她三剑,但见她
高大的身形在人丛中穿来插去,东一刺,西一劈,瞬息间便
有七名教众丧生在她长剑之下。
锐金旗掌旗使庄铮见情势不对,手挺狼牙棒抢上迎敌,才
将灭绝师太挡住。十余招一过,灭绝师太展开峨嵋剑法,越
打越快,竭力抢攻。但庄铮武艺甚精,一时竟和她斗了个旗
鼓相当。这时殷梨亭、静玄、宋青书、何太冲、班淑娴等人
放手大杀,锐金旗下虽也不乏高手,但如何敌得过峨嵋、昆
仑、武当三派联手,顷刻间死伤惨重。
庄铮砰砰砰三棒,将灭绝师太向后逼退一步,跟着又是
一棒,搂头盖脑的压将下来。灭绝师太长剑斜走,在狼牙棒
上一点,使一招“顺水推舟”,要将他狼牙棒带开。哪知庄铮
是明教中非同小可的人物,在武林中实可算得是一流高手,他
天生膂力奇大,内外功俱臻上乘。这时狼牙棒上感到对方剑
上内力,大喝一声,一股刚猛的臂力反弹出去,拍的一响,灭
绝师太长剑断为三截。
灭绝师太兵刃断折,手臂酸麻,却不退开闪避,反手抽
出背上负着的倚天剑,寒芒吞吐,电闪星飞,一招“铁锁横
江”推送而上。庄铮猛觉手下一轻,狼牙棒生满尖齿的棒头
已被倚天剑从中剖开,跟着半个头颅也被这柄锋利无匹的利
剑削下。
锐金旗旗下诸人眼见掌旗使丧命,尽皆大声呼叫,红了
眼不顾牲命的狠斗,昆仑和峨嵋门下接连数人被杀。
洪水旗中一人叫道:“庄旗使殉教归天,锐金、烈火两旗
退走,洪水旗断后。”烈火旗阵中旗号一变,应命向西退却。
但锐金旗众人竟是愈斗愈狠,谁也不退。
洪水旗中那人又高声叫道:“洪水旗唐旗使有令,情势不
利,锐金旗诸人速退,日后再为庄旗使报仇。”锐金旗中数人
齐声叫道:“请洪水旗速退,将来为我们报仇雪恨。锐金旗兄
弟,人人和庄旗使同生共死。”
洪水旗中突然扬起黑旗,一人声如巨雷,叫道:“锐金旗
诸位兄弟,洪水旗决为你们复仇。”锐金旗中这时尚剩下七十
余人,齐声叫道:“多谢唐旗使。”只见洪水旗旗帜翻动,向
西退走。华山、崆峒两派见敌人阵容严整,断后者二十余人
手持金光闪闪的圆筒,不知有何古怪便也不敢追击。各人回
过头来,向锐金旗夹攻。
这时情势已定,昆仑、峨嵋、武当、华山,崆峒五派围
攻明教锐金旗,除了武当派只到了二人,其余四派都是精英
尽出。锐金旗掌旗使已死,群龙无首,自然不是敌手,但旗
下诸人竟然个个重义,视死如归,决意追随庄铮殉教。
殷梨亭杀了数名教众,颇觉胜之不武,大声叫道:“魔教
妖人听着:你们眼前只有死路一条,赶快抛下兵刃投降。饶
你们不死。”那掌旗副使哈哈笑道:“你把我明教教众忒也瞧
得小了。庄大哥已死,我们岂愿再活?”殷梨亭叫道:“昆仑、
峨嵋、华山、崆峒诸派的朋友,大伙儿退后十步,让这批妖
人投降。”各人纷纷后退。
灭绝师太却恨极了魔教,兀自挥剑狂杀。倚天剑剑锋到
处,剑折刀断,肢残头飞。峨嵋派弟子见师父不退,已经退
下了的又再抢上厮杀,变成了峨嵋派独斗锐金旗的局面。
明教锐金旗下教众尚有六十余人,武功了得的好手也有
二十余人,在掌旗副使吴劲草率领下,与峨嵋派的三十余人
相抗,以二敌一,原可稳占上风。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实在
太过锋锐,她剑招又是凌厉之极,青霜到处,所向披靡,霎
时之间,又有七八人丧于剑下。
张无忌看得不忍,对蛛儿道:“咱们走罢!”伸手去解她
身上穴道,哪知在她背心和腰间推拿几下,蛛儿只感一阵酸
麻,穴道却解不开,才知灭绝师太内力深厚,出手轻轻一点,
劲力直透穴道深处,他解法虽然对路,却非片刻之间所能奏
功。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只见锐金旗数十人手中兵刃
已尽数断折,一来四面昆仑、华山、崆峒诸派人众团团围住,
二来教众也不想逃遁,各凭空手和峨嵋群弟子搏斗。
灭绝师太虽然痛恨魔教,但以她一派掌门之尊,不愿用
兵刃屠杀赤手空拳之徒,左手手指连伸,脚下如行云流水般
四下飘动,片刻之间,已钭锐金旗的五十多人点住穴道。各
人呆呆直立,无法动弹。旁观众人见灭绝师太显了这等高强
身手,尽皆喝彩。
这时天将黎明,忽见天鹰教三队人众分自东南北三方影
影绰绰的移近,走到十余丈外,便停步不动,显是远远在旁
监视着,不即上前挑战。
蛛儿道:“阿牛哥,咱们快走。要是落入了天鹰教手中,
可糟糕得紧。”张无忌心中对天鹰教却有一片难以形容的亲近
之感。那是他母亲的教派,当想念母亲之时,往往便想:“母
亲是见不到了,几时能见外公和舅舅一面呢?”这时天鹰教人
众便在附近,只想看看外公舅舅是不是也在其间,实不愿便
此离去。
宋青书上一步,对灭绝师太道:“前辈,咱们快些处决了
锐金旗,转头再对付天鹰教,免有后顾之忧。”灭绝师太点点
头。
东方朝日将升,朦朦胧胧的光芒射在灭绝师太高大的身
形之上,照出长长的影子,威武之中,带着几分凄凉恐怖之
感。她有心要挫折魔教的锐气,不愿就此一剑将他们杀了,厉
声喝道:“魔教的人听着:哪一个想活命的,只须出声求饶,
便放你们走路。”
隔了半晌,只听得嘿嘿、哈哈、呵呵之声不绝,明教众
人一齐大笑,声音响亮。
灭绝师太怒道:“有甚么好笑?”锐金旗掌旗副使吴劲草
朗声道:“我们和庄大哥誓共生死,快快将我们杀了。”灭绝
师太哼了一声,说道:“好啊。这当儿还充英雄好汉!你想死
得爽快,没这么容易。”长剑轻轻一颤,已将他的右臂斩了下
来。
吴劲草哈哈一笑,神色自若,说道:“明教替天行道,济
世救民,生死始终如一。老贼尼想要我们屈膝投降,趁早别
妄想了。
灭绝师太愈益愤怒,刷刷刷三剑,又斩下三名教众的手
臂,问第五人道:“你求不求饶?”那人骂道:“放你老尼姑的
狗臭屁!”
静玄闪身上前,手起一剑,斩断了那人右臂,叫道:“让
弟子来诛斩妖孽!”她连问数人,明教教众无一屈服。静玄杀
得手也软了,回头道:“师父,这些妖人刁顽得紧……”意下
是向师父求情。灭绝师太全不理会,道:“先把每个人的右臂
斩了,若是倔强到底,再斩左臂。”静玄无奈,又斩了几人的
手臂。
张无忌再也忍耐不住,从雪橇中一跃而起,拦在静玄身
前,叫道:“且住!”静玄一怔,退了一步。张无忌大声道:
“这般残忍凶狠,你不惭愧么?”
众人突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不堪的少年挺身而出,都是
一怔,待得听到他质问静玄的这两句话理正词严,便是名派
的名宿高手,也不禁为他的气势所慑。
静玄一声长笑,说道:“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有甚
么残忍不残忍的?”张无忌道:“这些人个个轻生重义,慷慨
求死,实是铁铮铮的英雄好汉,怎么说是邪魔外道?”静玄道:
“他们魔教徒众难道还不是邪魔外道?那个青翼蝠王吸血杀
人,害死我师妹师弟,乃是你亲眼目睹,这不是妖邪,甚么
才是妖邪?”
张无忌道:“那青翼蝠王只杀二人,你们所杀之人已多了
十倍。他用牙齿杀人,尊师用倚天剑杀人,一般的杀,有何
善恶之分?”
静玄大怒,喝道:“好小子,你竟敢将我师父与妖邪相提
并论?”呼的一掌,往他面门击去,张无忌急忙闪身相避。静
玄是峨嵋门下大弟子,武功已颇得师门真传,这一掌击他面
门,实是虚招,待得张无忌一闪身,立时飞出左腿,一脚踢
中他的胸口。
但听得砰嘭、喀喇两声,静玄左腿早断,身子向后飞出,
摔在数丈之外。原来张无忌胸口中了敌招,体内九阳神功自
然而然的发生抗力,他招数之精固远远不及静玄,但九阳神
功威力何等厉害,敌招劲力愈大,反击愈重,静玄这一腿使
如踢在自己身上一般。幸好静玄并没想伤他性命,这一腿只
使了五成力,自己才没受厉害内伤。
张无忌歉然道:“真对不住!”抢上去欲扶。静玄怒道:
“滚开,滚开!”张无忌道:“是!”只得退开。峨嵋派两名女
弟子忙奔过去扶起了大师姊。
旁观众人大都识得静玄,知道她是灭绝师太座下数一数
二的好手,怎地如此不济,一招之间便给这破衫少年摔出数
丈?若说徒负虚名,却又不然,适才她会斗锐金旗时剑法凌
厉,那是人人见到的。难道人不可以貌相,这褴褛少年竟具
绝世武功?
灭绝师太也是暗暗吃惊:“这少年到底是甚么路道?我擒
获他多日,一直没留心于他,原来真人不露相,竟是个了不
起的人物。我便要将静玄如此震出,也是有所不能,当今之
世,只怕唯有张三丰那老道,以百年的修为,才有这等能耐。”
灭绝师太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虽然不敢小觑了张无忌,却
也无半分畏惧之心,横着眼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
这时张无忌正忙于替锐金旗的各人止血裹伤,手法熟练
之极,伸指点了各人数处穴道,断臂处血流立时大减。旁观
各人中自有不少疗伤点穴的好手,但他所使的手法却令人人
自愧不如,至于他所点的奇穴,更是人所不知。掌旗副使吴
劲草道:“多谢少侠仗义,请问高姓大名。”张无忌道:“在下
姓曾,名阿牛。”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回过身来,好小子,接我三剑。”
张无忌道:“对不起,请师太稍候,救人要紧。”直到替
最后一个断臂之人包扎好了伤口,这才回身,抱拳说道:“灭
绝师太,我不是你的对手,更不想和你老人家动手,只盼你
们两下罢斗,揭开了过去的怨仇。”他说到“两下罢斗”这四
个字之时,辞意十分诚恳。他心中所想到的双方,正是已去
世的父母,一边是父亲武当派的名门正派,一边是母亲天鹰
教的邪魔外道。
灭绝师太道:“哈哈,凭你这臭小子一言,便要我们罢斗?
你是武林至尊么?”张无忌心念一动,问道:“请问是武林至
尊便怎样?”灭绝师太道:“他便有屠龙刀在手,也得先跟我
的倚天剑争个高下。当真成了武林至尊,那时候再来发号施
令不迟。”峨嵋群弟子听师父出言讥刺张无忌,都笑了起来。
别派中也颇有人附和讪笑。
以张无忌的身分年纪,说出“罢斗”的话来原是大大不
配,他听得各人讥笑,登时面红耳赤,但忍不住说道:“你为
甚么要杀死这许多人?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儿,你杀死了他们,
他们家中孩儿便要伶仃孤苦,受人欺辱。你老人家是出家人,
请大发慈悲罢。”他原本不擅词令,但想到自己身世,出言便
即真挚。这几句话情辞恳切,众人听了都是心中一动。
灭绝师太脸色木然,冷冰冰的道:“好小子,我用得着你
来教训么?你自负内力深厚,在这儿胡吹大气。好,你接得
住我三掌,我便放了这些人走路。”
张无忌道:“我连你徒儿的一掌都躲不开,何况是师太?
我不敢跟你比武,只求你慈悲为怀,体念上天好生之德。”
吴劲草大声叫道:“曾相公,不用跟这老贼尼多说。我们
宁可个个死在老贼尼的手下,何必要她假作宽大。”
灭绝师太斜眼瞧着张无忌,问道:“你师父是谁?”
张无忌心想:“父亲、义父虽都教过我武功,却都不是我
的师父。”说道:“我没师父。”此言一出,众人均是大感奇怪,
本来心想他在一招之间震跌静玄,自是高人之徒,各人心中
都还存着三分顾忌,哪知他竟说没有师父。武林中人最尊师
道,不肯吐露师父姓名,那是常事,但决小敢有师而说无师,
他说他没有师父,那便是真的没有师父了。
灭绝师太不再跟他多言,说道:“接招罢!”右手一伸,随
随便便的拍了出去。
当此情势,张无忌不能不接,当下不敢大意,双掌并推,
以两只手同时来接她一掌。不料灭绝师太手掌忽低,便像一
尾滑溜无比,迅捷无伦的小鱼一般,从他双掌之下穿过,波
的一响,拍在他的胸前。
张无忌一惊之下,护体的九阳神功自然发出,和对方拍
来的掌力一挡,就在这两股巨大的内劲将触未撞、方遇未接
之际,灭绝师太的掌力忽然无影无踪的消失了。张无忌一呆,
抬头看她时,猛地里胸口犹似受了铁锤的一击。他立足不定,
向后接连摔了两个筋斗,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
地,便似一堆软泥。
灭绝师太的掌力如此忽吞忽吐,闪烁不定,引开敌人的
内力,然后再行发力,实是内家武学中精奥之极的修为。旁
观众人中武功深湛之士识得这一掌的妙处,都忍不住喝彩。
蛛儿大急,抢到张无忌身旁,伸手待去相扶,不料腿膝
一麻,便又摔倒。原来她虽得张无忌解穴,但血脉未曾行开,
眼见他受伤,焦急之下,便即奔出相救,但过得片刻,终于
站立不定,叫道:“阿牛哥,你……你……”
张无忌但觉胸口热血翻涌,摇了摇手,道:“死不了。”慢
慢爬起身来。只听得灭绝师太对三名弟子道:“将一干妖人的
右臂全都砍了。”那三名女弟子应道:“是!”挺剑走向锐金旗
众人。张无忌忙道:“你……你说我受得你三掌,就要放他们
走路。我……我挨过你一掌,还有……还有两掌。”
灭绝师太击了他一掌,已试出他的内功正大浑厚,绝非
妖邪一路,甚至和自己所学颇有相似之处,又见他虽然袒护
魔教教众,实则不是魔教中人,说道:“少年人别多管闲事,
正邪之分,该当清清楚楚。适才这一掌,我只用了三分力道,
你知道么?”
张无忌知她以一派掌门人之尊,自是不会虚言,她说只
用三分力道,那便是真的只用三分,但不论余下的两掌如何
难挨,总不能顾全自己性命,眼睁睁让锐金旗人众受她宰割,
便道:“在下不自量力,再受……再受师太两掌。”
吴劲草大叫道:“曾相公,我们深感你的大德!你英雄仗
义,人人感佩。余下两掌千万不可再挨。”
灭绝师太见蛛儿倒在张无忌身旁,嫌她碍手碍脚,左手
袍袖一拂,已将她身子卷起,向后掷出。周芷若抢上一步接
住,将她轻轻放在地下。蛛儿急道:“周姊姊,你快劝他别再
挨那两掌,你的说话,他会听的。”周芷若奇道:“他怎会听
我的话?”蛛儿道:“他心中很欢喜你,难道你不知道么?”周
芷若满脸通红,啐道:“哪有此事?”
只听灭绝师太朗声道:“你既要硬充英雄好汉,那是自己
找死,须怪我不得。”右手一起,风声猎猎,直袭张无忌胸口。
张无忌这一次不敢伸手抵挡,身形侧过,意欲避开她掌
力。灭绝师太右臂斜弯急转,手掌竟从绝不可能的弯角横将
过来,拍的一声,已击中他背心。他身子便如一捆稻草般,在
空中平平的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下,动也不动的伏在沙里,
似已毙命。灭绝师太这一招手法精妙无比,本来旁观众人都
会喝彩,但各人对张无忌的侠义心肠均已忍不住暗中钦佩,见
他惨遇不幸,只有惊呼叹息,竟没一人叫好。
蛛儿道:“周姊姊,求求你,快去瞧他伤得重不重。”周
芷若一颗心突突跳动,听蛛儿求得恳切,原想过去瞧瞧,但
众目睽睽之下,以她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如何敢去看视一
个青年的伤势?何况伤他之人正是自己师父,这一过去,虽
非公然反叛本门,究是对师父大大不敬,是以跨了一步,却
又缩回。
这时天已大明,阳光灿烂,过了片刻,只见张无忌背脊
一动,挣扎着慢慢坐起,但手肘撑高尺许,突然支持不住,一
大口鲜血喷出,重新跌下。他昏昏沉沉,只盼一动也不动的
躺着,但仍是记着尚有一掌未挨,救不得锐金旗众人的性命。
他深深吸一口气,终于硬生生坐起,但见他身子发颤,随
时都能再度跌下,各人屏住了呼吸注视,四周虽有数百众人,
但静得连一针落地都能听见。
便在这万籁俱寂的一刹那间,张无忌突然间记起了九阳
真经中的几句话:“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
明月照大江。”他在幽谷中诵读这几句经文之时,始终不明其
中之理,这时候猛地里想起,以灭绝师太之强横狠恶,自己
决非其敌,照着九阳真经中要义,似乎不论敌人如何强猛、如
何凶恶,尽可当他是清风拂山,明月映江,虽能加于我身,却
不能有丝毫损伤。然则如何方能不损我身?经文下面说道:
“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他想到此处,心下豁
然有悟,盘膝坐下,依照经中所示的法门调息,只觉丹田中
暖烘烘地、活泼泼地,真气流动,顷刻间使遍于四肢百骸。那
九阳神功的大威力,这时方才显现出来。他外伤虽重,呕血
成升,但内力真气,竟是半点也没损耗。
灭绝师太见他运气疗伤,心下也不禁暗自讶异,这少年
果是有非常之能。她打张无忌的第一掌乃是“飘雪穿云掌”中
的一招,第二掌更加厉害,是“截手九式”的第三式,这都
是峨嵋派掌法中精华所在。第一掌她只出三分力,第二掌将
力道加到七成,料想便算不能将他一掌毙命于当场,至少要
叫他筋断骨折,全身萎瘫,再也动弹不得。哪知他俯伏半晌,
便又坐起,实是大出她意料之外。依照武林中的比武惯例,灭
绝师太原可不必等候他运息疗伤,但她自重身分,自不会在
此时乘人之危,对一个后辈动手。
丁敏君大声大叫道:“喂,姓曾的,你若是不敢再接我师
父第三掌,乘早给我滚得远远的。你在这儿养一辈子伤,我
们也在这儿等你一辈子吗?”周芷若细声细气的道:“丁师姊,
让他多休息一会,那也碍不了事。”丁敏君怒道:“你……你
也来袒护外人,是不是瞧着这小子……”她本来想说:“瞧着
这小子英俊,对他有了意思啦。”但立即想到有各大门派不少
知名之士在旁,这些粗俗的言语可不能出口,因此一句话没
说完,便即住口。但她言下之意,旁人怎不明白?下面半句
话虽然没说完,还是和说出口一般无异。
周芷若又羞又急,气得脸都白了,却不分辩,淡淡的道:
“小妹只是顾念本门和师尊的威名,盼望别让旁人说一句闲
话。”丁敏君愕道:“甚么闲话?”
周芷若道:“本门武功天下扬名,师父更是当世数一数二
的前辈高人,自不会跟这种后生小子一般见识。只不过见他
大胆狂妄,这才出手教训于他,难道真的会要了他的性命不
成?本门侠义之名已垂之百年,师尊仁侠宽厚,谁不钦仰?这
年轻人萤烛之光,如何能与日月争辉?便让他再去练一百年,
也不能是咱们师尊的对手,多养一会儿伤,又算得甚么?”这
一番话说得人人暗中点头。灭绝师太心下更喜,觉得这个小
徒儿识得大体,在各派的高手之前替本门增添光彩。
张无忌体内真气一加流转,登时精神焕发,把周芷若的
话句句听在耳里,知道她是在极力回护自己,又以言语先行
扣住,使灭绝师太不便对自己痛下杀手,不由得心中感激,站
起身来,说道:“师太,晚辈舍命陪君子,再挨你一掌。”
灭绝师太见他只这么盘膝一坐,立时便精神奕奕,暗道:
“这小子的内力如此浑厚,当真邪门。”说道:“你只管出手击
我,谁叫你挨打不还手?”张无忌道:“晚辈这点儿粗陋功夫,
连师太的衣角也碰不到半分,说甚么还手?”灭绝师太道:
“你既有自知之明,那便乘早走开。少年人有这等骨气,也算
难得。灭绝师太掌下素不饶人,今日对你破一破例。”
张无忌躬身道:“多谢前辈,这些锐金旗的大哥们你也都
饶了么?”灭绝师太的长眉斜斜垂下,冷笑道:“我的法名叫
作甚么?”张无忌道:“前辈的尊名是上‘灭’下‘绝’。”灭
绝师太道:“你知道就好了。妖魔邪徒,我是要灭之绝之,决
不留情,难道‘灭绝’两字,是白叫的么?”张无忌道:“既
然如此,请前辈发第三掌。”
灭绝师太斜眼相睨,似这般顽强的少年,一生之中确是
从未见过,她素来心冷,但突然间起了爱才之念,心想:“我
第三掌一出,他非死不可。这人究非妖邪一流,年纪轻轻的
如此送命,不免有些可惜!”微一沉吟,心意已决,第三掌要
打在他丹田的要穴之上,运内力震荡他的丹田,使他立时闭
气晕厥,待诛尽魔教锐金旗的妖人之后,再将他救醒。
她左袖一拂,第三掌正要击出,忽听得一人叫道:“灭绝
师太,掌下留人!”这八个字的声音有如针尖一般的钻入各人
耳中,人人觉得极不舒服。
只见西北角上一个白衫男子手摇折扇,穿过人群,走将
过来,行路足下生沙不起,便如是在水面上飘浮一般。这人
白衫的左襟上绣着一只小小黑鹰,双翅展开。众人一看,便
知他是天鹰教中的高手人物。原来天鹰教教众的法服和明教
一般,也是白袍,只是明教教袍上绣一个红色火焰,天鹰教
则绣一头黑鹰。
那人走到离灭绝师太三丈开外,拱手笑道:“师太请了,
这第三掌嘛,便由区区代领如何?”灭绝师太道:“你是谁?”
那人道:“在下姓殷,草字野王。”
他“殷野王”三字一出口,旁观众人登时起了哄。殷野
王的名声,这二十年来在江湖上着实响亮,武林中人多说他
武功之高,跟他父亲白眉鹰王殷天正实已差不了多少,他是
天鹰教天微堂堂主,权位仅次于教主。
灭绝师太见这人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但一双眼睛犹如冷
电,精光四射,气势慑人,倒也不能小觑于他,何况平时也
颇听到他的名头,当下冷冷的道:“这小子是你甚么人,要你
代接我这一掌?”
张无忌心中只叫:“他是我舅舅,是我舅舅。难道他认出
我来了?”
殷野王哈哈一笑,道:“我跟他素不相识,只是见他年纪
轻轻,骨头倒硬,颇不像武林中那些假仁假义、沽名钓誉之
徒。心中一喜,便想领教一下师太的功力如何?”最后一句话
说得颇不客气,意下似乎全没将灭绝师太放在眼里。
灭绝师太却也并不动怒,对张无忌道:“小子,你倘若还
想多活几年,这时候便走,还来得及。”张无忌道:“晚辈不
敢贪生忘义。”灭绝师太点了点头,向殷野王道:“这小子还
欠我一掌。咱们的帐一笔归一笔,回头不教阁下失望便是。”
殷野王嘿嘿一笑,说道:“灭绝师太,你有本事便打死这
个少年。这少年若是活不了,我教你们人人死无葬身之地。”
一说完,立时飘身而退,穿过人丛,喝道:“现身!”
突然之间,沙中涌出无数人头,每人身前支前一块盾牌,
各持强弓,一排排的利箭对着众人。原来天鹰教教众在沙中
挖掘地道,早将众人团团围住了。
众人全神注视灭绝师太和张无忌对掌,毫没分心,便是
宋青书等有识之士,也只防备天鹰教教众突然奔前冲击,哪
料得他们乘着沙土松软,竟然挖掘地道,冷不防占尽了周遭
有利的地形。这么一来,人人脸上色变,眼见利箭上的箭头
在日光下发出暗蓝光芒,显是喂有剧毒,只消殷野王一声令
下,名派除了武功最高强的数人之外,其余的只怕都要性命
难保。当地五派之中,论到资望年岁,均以灭绝师太为长,各
人一齐望着她,听她号令。
灭绝师太的性子最是执拗不过,虽然眼见情势恶劣,竟
是丝毫不为所动,对张无忌道:“小子,你只好怨自己命苦。”
突然间全身骨骼中发出劈劈拍拍的轻微爆裂之声,炒豆般的
响声未绝,右掌已向张无忌胸口击去。
这一掌是峨嵋的绝学,叫做“佛光普照”任何掌法剑法
总是连绵成套,多则数百招,最少也有三五式,但不论三式
或是五式,定然每一式中再藏变化,一式抵得数招乃至十余
招。可是这“佛光普照”的掌法便只一招,而且这一招也无
其他变化,一招拍出,击向敌人胸口也好,背心也好,肩头
也好,面门也好,招式平平淡淡,一成不变,其威力之生,全
在于以峨嵋派九阳功作为根基。一掌既出,敌人挡无可挡,避
无可避。当今峨嵋派中,除了灭绝师太一人之外,再无第二
人会使。她本来只想击中张无忌的丹田,将他击晕便罢,但
殷野王出来一加威吓之后,她再手下留情,那便不是宽大,而
是贪生怕死,向敌人屈膝投降了。因此这一招乃是使上了全
力,丝毫不留余地。
张无忌见她手掌击出,骨骼先响,也知这一掌非同小可,
自己生死存亡,便决于这顷刻之间,哪敢有些微怠忽?在这
一瞬之间,只是记着“他自狠来他自恶,我只一口真气足”这
两句经文,绝不想去如何出招抵御,但把一股真气汇聚胸腹。
猛听得砰然一声大响,灭绝师太已打中在他胸口。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只道张无忌定然全身骨骼粉碎,说
不定竟被这排山倒海般的一击将身子打成了两截。哪知一掌
过去,张无忌脸露讶色,竟好端端的站着,灭绝师太却是脸
如死灰,手掌微微发抖。
原来适才灭绝师太这一招“佛光普照”纯以峨嵋九阳功
为基,偏生张无忌练的正是九阳神功。峨嵋九阳功乃当年郭
襄听觉远背诵九阳真经后记得若干片段而化成,和原本的九
阳神功相较,威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两门内功威力有大
小,本质却是一致,峨嵋九阳功一遇到九阳神功,犹如江河
入海,又如水乳交融,登时无影无踪。灭绝师太击他的第一
掌是“飘雪穿云掌”,第二掌是“截手九式”,均非九阳神功
所属,是以击在张无忌身上,却能使他受伤呕血。
这中间的道理,当时却无一人能理会得,张无忌固然茫
无所知,灭绝师太虽见识广博,也只道这小子内功深湛、自
己伤他不得而已。是以圈子内外的数百人,除了灭绝师太自
己,个个均以为她手下留情,有的以为她爱惜张无忌的骨气,
有的以为她顾全大局,不愿五派在天鹰教的毒箭下伤亡惨重,
更有的以为她胆小害怕,屈服于殷野王的威吓之下。
张无忌躬身一揖,说道:“多谢前辈掌底留情。”灭绝师
太哼了一声,大是尴尬,若是上前再打,自己明明说过只击
他三掌,倘若就此作罢,那更是向天鹰教屈服的奇耻大辱。
便在她这微一迟疑之间,殷野王哈哈大笑,说道:“识时
务者为俊杰,灭绝师太不愧为当世高人。”喝令:“撤去弓箭!”
众教徒陡然间翻翻滚滚的退了开去,一排盾牌,一排弓箭,排
列得极是整齐,看来这殷野王以兵法部勒教众,进退攻拒之
际,颇具阵法。
灭绝师太脸上无光,却又如何能向众人分辩,说自己这
一掌并非手下留情?各人明明见到她轻轻两掌,便将张无忌
打得重伤,但给殷野王一吓之后,第三掌竟徒具威势,一点
力道也没使上。她便竭力申辩,各人也不会相信,何况她向
来高傲惯了的,岂肯去求人相信?当下狠狠的向张无忌瞪了
一眼,朗声道:“殷野王,你要考较我的掌力,这就请过来。”
殷野王拱手道:“今日承师太之情,不敢再行得罪,咱们
后会有期。”
灭绝师太左手一挥,不再言语,领了众弟子向西奔去。昆
仑、华山、崆峒各派人众,以及殷梨亭、宋青书等跟随而去。
蛛儿双足尚自行走不得,急道:“阿牛哥,快带我走。”
张无忌却很想和殷野王说说几句话,道:“等一会。”迎
着向殷野王走了过去,说道:“前辈援手大德,晚辈决不敢忘。”
殷野王拉着他的手,向他打量了一会,问道:“你姓曾?”
张无忌真想扑在他怀里,叫出声来:“舅舅,舅舅!”但
终于强行忍往,双眼却不自禁的红了。有道是:“见舅如见
娘”,他父母双亡,殷野王是他十年多来第一次见到的亲人,
如何不叫他心情激动?
殷野王见他眼色中显得对自己十分亲近,只道他感激自
己救他性命,也不放在心上,眼光转到在地下的蛛儿,淡淡
一笑,说道:“阿离,你好啊!”
蛛儿抬起头来,眼光中充满了怨毒,随即低头,过了一
会,叫道:“爹!”
这个“爹”字一出口,张无忌大吃一惊,但心中念头迅
速转动,顷刻间明白了许多事情:“原来蛛儿是舅舅的女儿,
那么便是我的表妹了。她杀了二娘,累死了自己母亲,又说
爹爹一见到便要杀她……哦,她使‘千蛛万毒手’戳伤殷无
禄,想来这个家人跟着主人,也对她母女不好。殷无福、殷
无寿虽然心中痛恨,却不能跟她动手,是以说了一句“原来
是三小姐”,便抱了殷无禄而去。”他回头瞧着蛛儿时,忽又
想道:“怪不得我总觉得她举动像我妈妈,原来她和我血肉之
亲,我妈是她的嫡亲姑母。”
只听殷野王冷笑道:“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爹,哼,我只道
你跟了金花婆婆,便将天鹰教不瞧在眼里了。没出息的东西,
跟你妈一模一样,练甚么‘千蛛万毒手’,哼,你找面镜子自
己瞧瞧,我姓殷的家中有你这样的丑八怪?”
蛛儿本来吓得全身发颤,突然间转过头来,凝视父亲的
脸,朗声道:“爹,你不提从前的事,我也不提。你既要说,
我倒要问你,妈好好的嫁了你,你为甚么要另娶二娘?”
殷野王道:“这……这……死丫头,男子汉大丈夫,哪一
个没有三妻四妾?你忤逆不孝,今日狡辩也是无用。甚么金
花婆婆、银叶先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