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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金庸

的手,向前急奔。

跑出数丈,听到那小鬟足上铁链曳地之声,猛然想起:

“这姑娘是个跛子,足上又有铁链,怎地跑得如此迅速?”便

即停步。那小鬟猜中了他的心意,笑道:“我的跛脚是假装的,

骗骗老爷和小姐。”张无忌心道:“怪不得我妈妈说天下女子

都爱骗人。今日连不悔妹妹也来暗算我一下。”此时忙于追敌,

这念头在心中一转,随即撇开,在甬道中曲曲折折的奔出数

十丈,便到了尽头,那圆真却始终不见。

那个鬟道:“这甬道我只到过这里,相信前面尚有通路,

可是我找不到开门的机括。”张无忌伸手四下摸索,前面是凹

凹凸凸的石壁,没一处缝隙,在凹凸外用力推击,纹丝不动。

那小鬟叹道:“我已试了几十次,始终没能找到机括,真是古

怪之极。我曾带了火把进来细细察看,也没发见半点可疑之

处,但那和尚却又逃到了哪里?”

张无忌提了一口气,运劲双臂,在石壁上左边用力一推,

毫无动静,再向右边推,只觉石壁微微一晃。他心下大喜,再

吸两口真气,使劲推时,石壁缓缓退后,却是一堵极厚、极

巨、极重、极实的大石门。原来光明顶这秘道构筑精巧,有

些地方使用隐秘的机括,这座大石门却全无机括,若非天生

神力或负上乘武功,万万推移不动,像那小鬟一般虽能进入

秘道,但武功不到,仍只能半途而废。张无忌这时九阳神功

已成,这一推之力何等巨大,自能推开了。待石壁移后三尺,

他拍出一掌,以防圆真躲在石后偷袭,随即闪身而入。

过了石壁,前面又是长长的甬道,两人向前走去,只觉

甬道一路向前倾斜,越行越低,约莫走了五十来丈,忽然前

面分了几道岔路。张无忌逐一试步,岔路竟有七条之多,正

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左前方有人轻咳一声,虽然立即抑止,但

静夜中听来,已是十分清晰。

张无忌低声道:“走这边!”抢步往最左一条岔道奔去。这

条岔道忽高忽低,地下也是崎岖不平,他鼓勇向前,听得身

后铁链曳地声响个不绝,便回头道:“敌人在前,情势凶险,

你还是慢慢来罢。”那小鬟道:“有难同当,怕甚么?”

张无忌心道:“你也来骗我么?”顺着甬道不住左转,走

着螺旋形向下,甬道越来越窄,到后来仅容一人,便似一口

深井。

突然之间,蓦觉得头顶一股烈风压将下来,当下反手一

把抱住那小鬟腰间,急纵而下,左足刚着地,立即向前扑出,

至于前面一步外是万丈深渊,还是坚硬石壁,怎有余暇去想?

幸好前面空荡荡地颇有容身之处。只听得呯的一声巨响,泥

沙细石,落得满头满脸。

张无忌定了定神,只听那小鬟道:“好险,那贼秃躲在旁

边,推大石来砸咱们。”张无忌已从斜坡回身走去,右手高举

过顶,只走了几步,手掌便已碰到头顶粗糙的石面。只听得

圆真的声音隐隐从石后传来:“贼小子,今日葬了你在这里,

有个女孩儿相伴,算你运气。贼小子力气再大,瞧你推得开

这大石么?一块不够,再加上一块。”只听得铁器撬石之声,

接着呼的一声巨响,又有一块巨石给他撬了下来。压在第一

块巨石之上。

那甬道仅容一人可以转身,张无忌伸手摸去,巨石虽不

能将甬道口严密封死,但最多也只能伸得出一只手去,身子

万万不能钻出。他吸口真气,双手挺着巨石一摇,石旁许多

泥沙扑面而下,巨石却是半动不动,看来两块数千斤的巨石

叠在一起,当真便有九牛二虎之力,只怕也拉曳不开。他虽

练成九阳神功,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这等小丘般两块巨石,如

何挪动得它半尺一寸?

只听圆真在巨石之外呼呼喘息,想是他重伤之后,使力

撬动这两块巨石,也累得筋疲力尽,只听他喘了几口气,问

道:“小子……你……叫……叫甚么……名……”说到这个

“名”字,却又无力再说了。

张无忌心里想:“这时他便回心转意,突然大发慈悲,要

救我二人出去,也是绝不能够。不必跟他多费唇舌,且看甬

道之下是否另有出路。”于是回身而下,顺着甬道向前走去。

那小鬟道:“我身边有火折,只是没蜡烛火把,生怕一点

便完。”张无忌道:“且不忙点火。”顺着甬道只走了数十步,

便已到了尽头。

两人四下里摸索。张无忌摸到一只木桶,喜道:“有了!”

手起一掌,将木桶劈散,只觉桶中散出许多粉末,也不知是

石灰还是面粉,他捡起一片木材,道:“你点火把!”

那小鬟取出火刀,火石,火绒,打燃了火,凑过去点那

木片,突然间火光耀眼,木片立时猛烈烧将起来,两人吓了

一大跳,鼻中闻到一股硝磺的臭气。那小鬟道:“是火药!”把

木片高高举起,瞧那桶中粉末时,果然都是黑色的火药。她

低声笑道:“要是适才火星溅了开来,火药爆炸,只怕连外边

那个恶和尚也炸死了。”只见张无忌呆呆望了自己,脸上充满

了惊讶之色,神色极是古怪,便微微一笑,道:“你怎么啦?”

张无忌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你这样美?”那小鬟

抿嘴一笑,说道:“我吓得傻了,忘了装假脸?”说着挺直了

身子。原来她既非驼背,更不是跛脚,双目湛湛有神,修眉

端鼻,颊边微现梨涡,直是秀美无伦,只是年纪幼小,身材

尚未长成,虽然容貌绝丽,却掩不住容颜中的稚气。张无忌

道:“为甚么要装那副怪样子?”

那小鬟笑道:“小姐十分恨我,但见到我丑怪的模样,心

中就高兴了。倘若我不装怪样,她早就杀了我啦。”张无忌道:

“她为甚么要杀你?”那小鬟道:“她总疑心我要害死她和老

爷。”张无忌摇摇头,道:“真是多疑!适才你长剑在手,她

却已动弹不得,你并没害她。自今而后,她再也不会疑心你

了。”那小鬟道:“我带了你到这里,小姐只有更加疑心。咱

们也不知能不能逃得出去,她疑不疑心,也不必理会了。”

她一面说,一面高举木条,察看周遭情景。只见处身之

地似是一间石室,堆满了弓箭兵器,大都铁锈斑斑,显是明

教昔人以备在地道内用以抵御外敌。再察看四周墙壁,却无

半道缝隙,看来此处是这条岔道的尽头,圆真所以故意咳嗽,

乃是故意引两人走入死路。

那小鬟道:“公子爷,我叫小昭。我听小姐叫你‘无忌哥

哥’,你大名是叫作‘无忌’吗?”张无忌道:“不错,我姓张

……”突然间心念一动,俯身拾起一枝长矛,拿着手中掂了

一掂,觉得甚是沉重,似有四十来斤,说道:“这许多火药或

能救咱们脱险,说不定便能将大石炸了。”小昭拍手道:“好

主意,好主意!”

她拍手时腕上铁链相击,铮铮作声。张无忌道:“这铁链

碍手碍脚,把它弄断了罢。”

小昭惊道:“不,不!老爷要大大生气的。”张无忌道:

“你说是我弄断的,我才不怕他生气呢。”说着双手握住铁链

两端,用劲一崩。那铁链不过筷子粗细,他这一崩少说也有

三四百斤力道,哪知只听得嗡的一声,铁链震动作响,却崩

它不断。

他“咦”的一声,吸口真气,再加劲力,仍是奈何不得

这铁链半分。小昭道:“这链子古怪得紧,便是宝刀利剑,也

伤它不了。锁上的钥匙在小姐手里。”张无忌点头道:“咱们

若是出得去,我向她讨来替你开锁解链。”小昭道:“只怕她

不肯给。”张无忌道:“我跟她交情非同寻常,她不会不肯的。”

说着提起长矛,走到大石之下,侧身静立片刻,听不到圆真

的呼吸之声,想已远去。

小昭举起火把,在旁照着。张无忌道:“一次炸不碎,看

来要分开几次。”当下劲运双臂,在大石和甬道之间的缝隙中

用长矛慢慢刺了一条孔道。小昭递过火药,张无忌便将火药

放入孔道之中,倒转长矛,用矛柄打实,再铺设一条火药线,

通到下面石室,作为引子。

他从小昭手里接过火把,小昭便伸双手掩住了耳朵。张

无忌挡在她身前,俯身点燃了药引,眼见一点火花沿着火药

线向前烧去。

猛地里轰隆一声巨响,一股猛烈的热气冲来,震得他向

后退了两步,小昭仰后便倒。他早有防备,伸手揽住了她腰。

石室中烟雾瀰漫,火把也被热气震熄了。

张无忌道:“小昭,你没事罢?”小昭咳嗽了几下,道:

“我……我没事。”张无忌听她说话有些哽咽,微感奇怪,待

得再点燃火把,只见她眼圈红了,问道:“怎么?你不舒服么?”

小昭道:“张公子,你……你和我素不相识,为甚么对我

这么好?”张无忌奇道:“甚么呀?”小昭道:“你为甚么要挡

在我身前?我是个低三下四的奴婢,你……你贵重的千金之

躯,怎能遮挡在我身前?”

张无忌微微一笑,说道:“我有甚么贵重了?你是个小姑

娘,我自是要护着你些儿。”

待见石室中烟雾淡了些,便向斜坡上走去,只见那块巨

石安然无恙,巍巍如故,只炸去了极小的一角。张无忌颇为

沮丧道:“只怕再炸七八次,咱们才钻得过去。可是所余火药,

最多只能再炸两次。”提起长矛,又在石上钻孔,钻刺了几下,

一矛刺在甬道壁上,忽然一块斗大的岩石滚了下来,露出一

孔。他又惊又喜,伸手进去,扳住旁边的岩石摇了摇,微觉

晃动,使劲一拉,又扳了一块下来。他连接扳下四块尺许方

圆的岩石,孔穴已可容身而过。原来甬道的彼端另有通路,这

一次爆炸没炸碎大石,却将甬道的石壁震松了。这甬道乃是

用一块块斗大花冈石砌成。

他手执火把先爬了进去,招呼小昭入来。那甬道仍是一

路盘旋向下,他这次学得乖了,左手挺着长矛,提防圆真再

加暗算,约莫走了四五十丈,到了一处石门。他将长矛和火

把交给小昭,运劲推开石门,里边又是一间石室。

这间石室极大,顶上垂下钟乳,显是天然的石洞。他接

过火把走了几步,突见地下倒着两具骷髅。骷髅身上衣服尚

未烂尽,看得出是一男一女。

小昭似感害怕,挨到他身边。张无忌高举火把,在石洞

中巡视了一遍,道:“这里看来又是尽头了,不知能不能再找

到出路?”伸出长矛,在洞壁上到处敲打,每一处都极沉实,

找不到有声音空洞的地方。

他走近两具骷髅,只见那女子右手抓着一柄晶光闪亮的

匕首,插在她自己胸口,他一怔之下,立时想起了圆真的话。

圆真和阳夫人在秘道之下私会,给阳顶天发见。阳顶天愤激

之下,走火身亡,阳夫人便以匕首自刎殉夫。“难道这两人便

是阳顶天夫妇?”再走到那男子的骷髅之前,见已化成枯骨的

手旁摊着一张羊皮。

张无忌拾起一看,只见一面有毛,一面光滑,并无异状。

小昭接了过来,喜形于色,叫道:“恭喜公子,这是明教

武功的无上心法。”说着伸出左手食指,在阳夫人胸前的匕首

上割破一条小小口子,将鲜血涂在羊皮之上,慢慢便显现了

字迹,第一行是“明教圣火心法:乾坤大挪移”十一个字。

张无忌无意中发见了明教的武功心法,却并不如何欢喜,

心想:“这秘道中无水无米,倘若走不出去,最多不过七八日,

我和小昭便要饿死渴死。再高的武功学了也是无用。”向两具

骷髅瞧了几眼,又想:“那圆真如何不将这‘乾坤大挪移’的

心法取了去?想是他做了这件大亏心事后,不敢再来看一眼

阳氏夫妇的尸体,当然,他决不知道这张羊皮上竟写着武功

心法,否则别说阳氏夫妇已死,便是活着,他也要来设法盗

取了。”问小昭道:“你怎知道这羊皮上的秘密?”

小昭低头道:“老爷跟小姐说起时,我暗中偷听到的。他

们是明教教徒,不敢违犯教规,到这秘道中来找寻。”

张无忌瞧着两堆骷髅,颇为感慨,说道:“把他们葬了罢。”

两人去搬了些炸下来的泥沙石块,堆在一旁,再将阳顶天夫

妇的骸骨移在一起。

小昭忽在阳顶天的骸骨中捡起一物,说道:“张公子,这

里有封信。”

张无忌接过来一看,见封皮上写着“夫人亲启”四字。年

深日久,封皮已霉烂不堪,那四个字也已腐蚀得笔划残缺,但

依稀仍可看得出笔致中的英挺之气,那信牢牢封固,火漆印

仍然完好。张无忌道:“阳夫人未及拆开,便已自杀。”将那

信恭恭敬敬的放在骸骨之中,正要堆上沙石。小昭道:“拆开

来瞧瞧好不好?说不定阳教主有甚遗命。”

张无忌道:“只怕不敬。”小昭道:“倘若阳教主有何未了

心愿,公子去转告老爷小姐,让他们为阳教主办理,那也是

好的。”张无忌一想不错,便轻轻拆开封皮,抽出一幅极薄的

白绫来,只见绫上写道:

“夫人妆次:夫人自归阳门,日夕郁郁。余粗鄙寡德,无

足为欢,甚可歉咎,兹当永别,唯夫人谅之。三十二代衣教

主遗命,令余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后,率众前赴波斯总教,设

法迎回圣火令。本教虽发源于波斯,然在中华生根,开枝散

叶,已数百年于兹。今鞑子占我中土,本教誓与周旋到底,决

不可遵波斯总教无理命令,而奉蒙古元人为主。圣火令若重

入我手,我中华明教即可与波斯总教分庭抗礼也。”

张无忌心想:“原来明教的总教在波斯国。这衣教主和阳

教主不肯奉总教之命而降顺元朝,实是极有血性骨气的好汉

子。”心中对明教又增了几分钦佩之意,接着看下去:

“今余神功第四层初成,即悉成昆之事,血气翻涌不能自

制,真力将散,行当大归。天也命也,复何如耶?”

张无忌读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原来阳教主在

写这信之时,便已知道他夫人和成昆在秘道私会的事了。”见

小昭想问又不敢问,于是将阳顶天夫妇及成昆间的事简略说

了。小昭道:“我说都是阳夫人不好。她若是心中一直有着成

昆这个人,原不该嫁阳教主,既已嫁了阳教主,便不该再和

成昆私会。”

张无忌点了点头,心想:“她小小年纪,倒是颇有见识。”

继续读下去:

“今余命在旦夕,有负衣教主重托,实为本教罪人,盼夫

人持余亲笔遗书,召聚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五行

旗使、五散人,颁余遗命曰:‘不论何人重获圣火令者,为本

教第三十四代教主。不服者杀无赦。令谢逊暂摄副教主之位,

处分本教重务。”

张无忌心中一震,暗想:“原来阳教主命我义父暂摄副教

主之位。我义父文武全才,阳教主死后,我义父已是明教中

第一位人物。只可惜阳夫人没看到这信,否则明教之中也不

致如此自相残杀,闹得天翻地覆。”想到阳顶天对谢逊如此看

重,很是喜欢,却又不禁伤感,出神半晌,接读下去:

“乾坤大挪移心法暂由谢逊接掌,日后转奉新教主。光大

我教,驱除胡虏,行善去恶,持正除奸,令我明尊圣火普惠

天下世人,新教主其勉之。”

张无忌心想:“照阳教主的遗命看来,明教的宗旨实在正

大得紧啊。各大门派限于门户之见,不断和明教为难,倒是

不该了。”见那遗书上续道:

“余将以身上残存功力,掩石门而和成昆共处。夫人可依

秘道全图脱困。当世无第二人有乾坤大挪移之功,即无第二

人能推动此‘无妄’位石门,待后世豪杰练成,余及成昆骸

骨朽矣。顶天谨白。”

最后是一行小字:“余名顶天,然于世无功,于教无勋,

伤夫人之心,赍恨而没,狂言顶天立地,诚可笑也。”

在书信之后,是一幅秘道全图,注明各处岔道门户。

张无忌大喜,说道:“阳教主本想将成昆关入秘道,两人

同归于尽,哪知他支持不到,死得早了,让那成昆逍遥至今。

幸好有此图,咱们能出去了。”在图中找到了自己置身的所在,

再一查察,宛如一桶冰水从头上淋将下来,原来唯一的脱困

道路,正是被圆真用大石塞阻了的那一条,虽得秘道全图,却

和不得无异。

小昭道:“公子且别心焦,说不定另有通路。”接过图去,

低头细细查阅,但见图上写得分明,除此之外,更无别处出

路。

张无忌见她脸上露出失望神色,苦笑道:“阳教主的遗书

说道,倘若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便可推动石门而出。当世

似乎只有杨逍先生练过一些,可是功力甚浅,就算他在这里,

也未必管用。再说,又不知‘无妄位’在甚么地方,图上也

没注明,却到哪里找去?”

小昭道:“‘无妄位’吗?那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之一,

乾尽午中,坤尽子中,其阳在南,其阴在北。‘无妄’位在

‘明夷’位和‘随’位之间。”说着在石室中踏勘方位,走到

西北角上,说道:“该在此处了。”

张无忌精神一振,道:“真的么?”奔到藏兵器的甬道之

中,取过一柄大斧,将石壁上积附的沙土刮去,果然露出一

道门户的痕迹来,心想:“我虽不会乾坤大挪移之法,但九阳

神功已成,威力未必便逊于此法。”当下气凝丹田,劲运双臂,

两足摆成弓箭步,缓缓推将出去。推了良久,石门始终绝无

动静。不论他双手如何移动部位,如何催运真气,直累得双

臂疼痛,全身骨骼格格作响,那石门仍是宛如生牢在石壁上

一般,连一分之微也没移动。

小昭劝道:“张公子,不用试了,我去把剩下来的火药拿

来。”张无忌喜道:“好!我倒将火药忘了。”两人将半桶火药

尽数装在石门之中,点燃药引,爆炸之后,石门上炸得凹进

了七八尺去,甬道却不出现,看来这石门的厚度比宽度还大。

张无忌颇为歉咎,拉着小昭的手,柔声道:“小昭,都是

我不好,害得你不能出去。”

小昭一双明净的眼睛凝望着他,说道:“张公子,你该当

怪我才是,倘若我不带你进来……那便不会……不会……”说

到这里,伸袖拭了拭眼泪,过了一会,忽然破涕为笑,说道:

“咱们既然出不去了,发愁也没用。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好

不好?”

张无忌实在毫没心绪听甚么小曲,但也不忍拂她之意,微

笑道:“好啊!”

小昭坐在他身边,唱了起来: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

凶藏吉。”

张无忌听到“吉藏凶,凶藏吉”这六字,心想我一生遭

际,果真如此,又听她歌声娇柔清亮,圆转自如,满腹烦忧

登时大减。又听她继续唱道:

“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

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张无忌道:“小昭,你唱得真好听,这曲儿是谁做的?”小

昭笑道:“你骗我呢,有甚么好听?我听人唱,便把曲儿记下

来了,也不知是谁做的。”张无忌想着“天地尚无完体”这一

句,顺着她的调儿哼了来来。小昭道:“你是真的爱听呢,还

是假的爱听?”张无忌笑道:“怎么爱听不爱听还有真假之分

吗?自然是真的。”

小昭道:“好,我再唱一段。”左手的五根手指在石上轻

轻按捺,唱了起来: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

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

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曲中辞意豁达,显是个饱经忧患、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

怀,和小昭的如花年华殊不相称,自也是她听旁人唱过,因

而记下了。张无忌年纪虽轻,十年来却是艰苦备尝,今日困

处山腹,眼见已无生理,咀嚼曲中“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

日”那两句,不禁魂为之销。所谓“那一日”,自是身死命丧

的“那一日”。他以前面临生死关头,已不知凡几,但从前或

生或死,都不牵累别人,这一次不但拉了一个小昭陪葬,而

且明教的存毁,杨逍、杨不悔诸人的安危、义父谢逊和圆真

之间的深仇,都和他有关,实在是不想就此便死。

他站起身来,又去推那石门,只觉体内真气流转,似乎

积蓄着无穷无尽的力气,可是偏偏使不出来,就似满江洪水

给一条长堤拦住了,无法宣泄。

他试了三次,颓然而废,只见小昭又已割破了手指,用

鲜血涂在那张羊皮之上,说道:“张公子,你来练一练乾坤大

挪移心法,好不好?说不定你聪明过人,一下子便练会了。”

张无忌笑道:“明教的前任教主们穷终身之功,也没几个

练成的,他们既然当了教主,自是个个才智卓绝。我在旦夕

之间,又怎能胜得过他们?”

小昭低声唱道:“受用一朝,一朝便宜。便练一朝,也是

好的。”

张无忌微微一笑,将羊皮接了过来,轻声念诵,只见羊

皮上所书,都是运气导行、移宫使劲的法门,试一照行,竟

是毫不费力的便做到了。见羊皮上写着:“此第一层心法,悟

性高者七年可成,次者十四年可成。”心下大奇:“这有甚么

难处?何以要练七年才成?”

再接下去看第二层心法,依法施为,也是片刻真气贯通,

只觉十根手指之中,似乎有丝丝冷气射出,但见其中注明:第

二层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焉者十四年可成,如练至二

十一年而无进展,则不可再练第三层,以防走火入魔,无可

解救。

他又惊又喜,接着去看第三层练法。这时字迹已然隐晦,

他正要取过匕首割自己的手指,小昭抢先用指血涂抹羊皮。张

无忌边读边练,第三层、第四层心法势如破竹般便练成了。

小昭见他半边脸孔胀得血红,半边脸颊却发铁青,心中

微觉害怕,但见他神完气足,双眼精光炯炯,料知无碍。待

见他读罢第五层心法续练时,脸上忽青忽红,脸上青时身子

微颤,如堕寒冰;脸上红时额头汗如雨下。

小昭取出手帕,伸到他额上替他抹汗,手帕刚碰到他额

角,突然间手臂一震,身子一仰,险些儿摔倒,张无忌站了

起来,伸衣袖抹去汗水,一时之间不明其理,却不知已然将

这第五层心法练成了。

原来这“乾坤大挪移”心法,实则是运劲用力的一项极

巧妙法门,根本的道理,在于发挥每人本身所蓄有的潜力,每

人体内潜力原极庞大,只是平时使不出来,每逢火灾等等紧

急关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往往能负千斤。张无忌练

就九阳神功后,本身所蓄的力道已是当世无人能及,只是他

未得高人指点,使不出来,这时一学到乾坤大挪移心法,体

内潜力便如山洪突发,沛然莫之能御。

这门心法所以难成,所以稍一不慎便致走火入魔,全由

于运劲的法门复杂巧妙无比,而练功者却无雄浑的内力与之

相副。正如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去挥舞百斤重的大铁锤,锤

法越是精微奥妙,越会将他自己打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但

若舞锤是个大力士,那便得其所哉了。以往练这心法之人,只

因内力有限,勉强修习,变成心有余力不足。

昔日的明教各位教主都明白这其中关键所在,但既得身

任教主,个个是坚毅不拔、不肯服输之人,又有谁肯知难而

退?大凡武学高手,都服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话,于

是孜孜兀兀,竭力修习,殊不知人力有时而穷,一心想要

“人定胜天”,结果往往饮恨而终。张无忌所以能在半日之间

练成,而许多聪明才智、武学修为远胜于他之人,竭数十年

苦修而不能练成者,其间的分别,便在于一则内力有余,一

则内力不足而已。

张无忌练到第五层后,只觉全身精神力气无不指挥如意,

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所之,周身百骸,当真

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这时他已忘了去推那石门,跟着便练第

六层的心法,一个多时辰后,已练到第七层。

那第七层心法的奥妙之处,又比第六层深了数倍,一时

之间实是难以尽解。好在他精通医道脉理,遇到难明之处,以

之和医理一加印证,往往便即豁然贯通。练到一大半之处,猛

地里气血翻涌,心跳加快。他定了定神,再从头做起,仍是

如此。自练第一层神功以来,从未遇上过这等情形。

他跳过了这一句,再练下去时,又觉顺利,但数句一过,

重遇阻难,自此而下,阻难叠出,直到篇末,共有一十九句

未能照练。

张无忌沉思半晌,将那羊皮供在石上,恭恭敬敬的躬身

下拜,磕了几个头,祝道:“弟子张无忌,无意中得窥明教神

功心法,旨在脱困求生,并非存心窥窃贵教秘籍。弟子得脱

险境之后,自当以此神功为贵教尽力,不敢有负列代教主栽

培救命之恩。”

小昭也跪下磕了几个头,低声祷祝道:“列代教宗在上,

请你们保佑张公子重整明教,光大列祖列宗的威名。”

张无忌站起身来,说道:“我非明教教徒,奉我太师父的

教训,将来也决不敢身属明教。但我展读阳教主的遗书后,知

道明教的宗旨光明正大,自当竭尽所能,向各大门派解释误

会,请双方息争。”

小昭道:“张公子,你说有一十九句句子尚未练成,何不

休息一会,养足精神,把它都练成了?”

张无忌道:“我今日练成乾坤大挪移第七层心法,虽有一

十九句跳过,未免略有缺陷,但正如你曲中所说:‘日盈昃,

月满亏蚀。天地尚无完体。’我何可人心不足,贪多务得?想

我有何福泽功德,该受这明教的神功心法?能留下一十九句

练之不成,那才是道理啊。”

小昭道:“公子说得是。”接过羊皮,请他指出那未练的

一十九句,暗暗念诵几遍,记在心中。张无忌笑道:“你记着

干甚么?”小昭脸一红,说道:“不干甚么,我想连公子也练

不会,倒要瞧瞧是怎样的难法。”

哪知道张无忌事事不为己甚,适可而止,正应了“知足

不辱”这一句话。原来当年创制乾坤大挪移心法的那位高人,

内力虽强,却也未到相当于九阳神功的地步,只能练到第六

层而止。他所写的第七层心法,自己已无法修练,只不过是

凭着聪明智慧,纵其想象,力求变化而已。张无忌所练不通

的那一十九句,正是那位高人单凭空想而想错了的,似是而

非,已然误入歧途。要是张无忌存着求全之心,非练到尽善

尽美不肯罢手,那么到最后关头便会走火入魔,不是疯癫痴

呆,便致全身瘫痪,甚至自绝经脉而亡。

当下两人搬过沙石,葬好了阳顶天夫妇的遗骸,走到石

门之前。

这次张无忌单伸右手,按在石门边上,依照适才所练的

乾坤大挪移心法,微一运劲,那石门便轧轧声响,微微晃动,

再加上一层力,石门缓缓的开了。

小昭大喜,跳起身来,拍手叫好,手足上铁练相击,叮

叮当当的乱响。张无忌道:“我再拉一拉你的铁链。”小昭笑

道:“这一次定然成啦!”

张无忌拉住她双手之间的铁链,运劲分拉,铁链渐渐延

长,却是不断。小昭叫道:“啊哟,不好!你越拉越长,我可

更加不便啦。”张无忌摇头道:“这链子当真邪门,只怕便拉

成十几丈长,它还是不断。”原来明教上代教主得到一块天上

落下来的古怪陨石,其中所含金属质地不同于世间任何金铁,

锐金旗中的巧匠以之试铸兵刃不成,便铸成此链。张无忌见

小昭垂头丧气,安慰她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给你打开铁

链。咱们困在这山腹之中,尚能出去,难道还奈何不了这两

根小小铁链?”

他要找圆真报仇,返身再去推那两块万斤巨石,可是他

虽练成神功,究非无所不能,两块巨石被他推得微微撼动,却

终难掀开。他摇摇头,便和小昭从另一边门的石门中走了出

去。他回身推拢石门,见那石门又哪里是门了?其实是一块

天然生成的大岩石,岩底装了一个大铁球作为门枢。年深日

久,铁球生锈,大岩石更难推动了。他想当年明教建造这地

道之时,动用无数人力,穷年累月,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多

少心血。

他手持地道秘图,循图而行,地道中岔路虽多,但毫不

费力的便走出了山洞。

出得洞来,强光闪耀,两人一时之间竟然睁不开眼,过

了一会,才慢慢睁眼,只见遍地冰雪,阳光照在冰雪之上,反

射过来,倍觉光亮。

小昭吹熄手中的木条,在雪地里挖了个小洞,将木条埋

在洞里,说道:“木条啊木条,多射你照亮张公子和我出洞,

倘若没有你,我们可就一筹莫展了。”

张无忌哈哈大笑,胸襟为之一爽,转念又想:“世人忘恩

负义者多,这小姑娘对一根木条尚且如此,想来当是厚道重

义之人。”侧头向她一笑,冰雪上反射过来的强光照在她的脸

上,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不禁赞叹:“小昭,你好

看得很啊。”

小昭喜道:“张公子,你不骗我么?”张无忌道:“你别装

驼背跛脚的怪样子,现下这样子才好看。”小昭道:“你叫我

不装,我就不装。小姐便是杀我,我也不装。”

张无忌道:“瞎说!好端端的,她干么杀你?”又看了她

一眼,但见她肤色奇白,鼻子较常女为高,眼睛中却隐隐有

海水之蓝意,说道:“你是本地西域人,是不是?比之我们中

原女子,另外有一份好看。”小昭秀眉微蹙,道:“我宁可像

你们中原的姑娘。”

张无忌走到崖边,四顾身周地势,原来是在一座山峰的

中腰。当时说不得将他藏在布袋中负上光明顶来,他于沿途

地势一概不知,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极目眺望,遥见西北

方山坡上有几个人躺着,一动不动,似已死去,道:“咱们过

去瞧瞧。”携着小昭的手,纵身向那山坡疾驰而去。这时他体

内九阳真气流转如意,乾坤大挪移心法练到了第七层,一举

手,一抬足,在旁人看来似非人力所能,虽然带着小昭,仍

是身轻如燕。

到得近处,只见两个人死在雪地之中,白雪中鲜血飞溅,

四人身上都有刀剑之伤。其中三人穿明教徒服色,另一人是

个僧人,似是少林派子弟。张无忌惊道:“不好!咱们在山腹

中呆了这许多时候,六大派的人攻了上去啦!”一摸四人心口,

都已冰冷,显已死去多时。忙拉着小昭,循着雪地里的足迹

向山上奔去。走了十余丈,又见七人死在地下,情状可怖。

张无忌大是焦急,说道:“不知杨逍先生、不悔妹妹等怎

样了?”他越走越快,几乎是将小昭的身子提着飞行,转了一

个弯,只见五名明教徒的尸首挂在树枝之上,都是头下脚上

的倒悬,每人脸上血肉模糊,似被甚么利爪抓过。小昭道:

“是华山派的虎爪手抓的。”张无忌奇道:“小昭,你年纪轻轻,

见识却博,是谁教你的?”

他这句话虽然问出了口,但记挂着光明顶上各人安危,不

等小昭回答,便即带着她飞步上峰。一路上但见尸首狼藉,大

多数是明教教徒,但六大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想是他们在山

腹中一日一夜之间,六大派发动猛攻。明教因杨逍、韦一笑

等重要首领尽数重伤,无人指挥,以致失利,但众教徒虽在

劣势之下,兀自苦斗不屈,是以双方死伤均重。

张无忌将到山顶,猛听得兵刃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打

得极为激烈,他心下稍宽,暗想:“战斗既然未息,六大派或

许尚未攻入大厅。”快步往相斗处奔去。

突然间呼呼风响,背后两枚钢镖掷来,跟着有人喝道:

“是谁?停步!”

张无忌脚下毫不停留,回手轻挥,两枚钢镖立即倒飞回

去,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跟着呯的一声,有人摔倒在

地。张无忌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地下倒着一名灰袍僧人,两

枚钢镖钉在他右肩之上。他更是一呆,适才回手一挥,只不

过想掠斜钢镖来势,不致打到自己身上而已,哪料到这么轻

轻一挥之力,竟如此大得异乎寻常。他忙抢上前去,歉然道:

“在下误伤大师,抱歉之至。”伸指拔出钢镖。

那少林僧双肩上登时血如泉涌,岂知这僧人极是剽悍,飞

起一脚,呯的一声,踢在张无忌小腹之上。张无忌和他站得

极近,没料到他竟会突施袭击,一呆之下,那僧人已然倒飞

出去,背脊撞在一棵树上,右足折断,口中狂喷鲜血。张无

忌此时体内真气流转,一遇外力,自然而然而生反击,比之

当日震断静玄的右腿,力道又大得多了。

他见那僧人重伤,更是不安,上前扶起,连声致歉,那

僧人恶狠狠的瞪他,惊骇之心更甚于愤怒,虽然仍想出招击

敌,却已无能为力了。

忽听得围墙之内传出接连三声闷哼,张无忌无法再顾那

僧人,拉着小昭,便从大门中抢了进去,穿过两处厅堂,眼

前是好大一片广场。

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西首人数较少,十之八九身上

鲜血淋漓,或坐或卧,是明教的一方。东首的人数多出数倍,

分成六堆,看来六派均已到齐。这六批人隐然对明教作包围

之势。

张无忌一瞥之下,见杨逍、韦一笑、彭和尚、说不得诸

人都坐在明教人众之内,看情形仍是行动艰难。杨不悔坐在

她父亲身旁。

广场中心有两人正在拚斗,各人凝神观战,张无忌和小

昭进来,谁也没加留心。

张无忌慢慢走近,定神看时,见相斗双方都是空手,但

掌风呼呼,威力远及数丈,显然二人都是绝顶高手。那两人

身形转动,打得快极,突然间四掌相交,立时胶住不动,只

在一瞬之间,便自奇速的跃动转为全然静止,旁观众人忍不

住轰天价叫了一声:“好!”

张无忌看清楚两人面貌时,心头大震,原来那身材矮小、

满脸精悍之色的中年汉子,正是武当派的四侠张松溪。他的

对手是个身材魁伟的秃顶老者,长眉胜雪,垂下眼角,鼻子

钩曲,有若鹰嘴。张无忌心想:“明教中还有这等高手,那是

谁啊?”

忽听得华山派中有人叫道:“白眉老儿,快认输罢,你怎

能是武当张四侠的对手?”张无忌听到“白眉老儿”四个字,

心念一动:“啊,原来他……他……他便是我外公白眉鹰王!”

心中立时生出一股孺慕之意,便想扑上前去相认。

但见殷天正和张松溪头顶都冒出丝丝热气,两人便在这

片刻之间,竟已各出生平苦练的内家真力。一个是天鹰教教

主、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一个是张三丰的得意弟子、身

属威震天下的武当七侠,眼看霎时之间便要分出胜败。明教

和六大派双方都是屏气凝息,为自己人担心,均知这一场比

拚,不但是明教和武当双方威名所系,而且高手以真力决胜,

败的一方多半有性命之忧。只见两人犹似两尊石像,连头发

和衣角也无丝毫飘拂。

殷天正神威凛凛,双目炯炯,如电闪动。张松溪却是谨

守武当心法中“以逸待劳、以静制动”的要旨,严密守卫。他

知殷天正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内力修为是深了二十余年,但

自己正当壮年,长力充沛,对方年纪衰迈,时刻一久,便有

取胜之机。岂知殷天正实是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年纪

虽大,精力丝毫不逊于少年,内力如潮,有如一个浪头又是

一个浪头般连绵不绝,从双掌上向张松溪撞击过去。

张无忌初见张松溪和殷天正时,心中一喜,但立即喜去

忧来,一个是自己的外公,乃是肯肉至亲;一个是父亲的师

兄,待他有如亲子,当年他身中玄冥神掌,武当诸侠均曾不

惜损耗内功,尽心竭力的为他疗伤,倘若两人之中有一人或

伤或死,在他都是毕生大恨。

张无忌微一沉吟,正想抢上去设法拆解,忽听殷天正和

张松溪齐声大喝,四掌发力,各自退出了六七步。

张松溪道:“殷老前辈神功卓绝,佩服佩服!”殷天正声

若洪钟,说道:“张兄的内家修为超凡入圣,老夫自愧不如。

阁下是小婿同门师兄,难道今日定然非分胜负不可吗?”张无

忌听他言中提到父亲,眼眶登时红了,心中不住叫着:“别打

了,别打了!”

张松溪道:“晚辈适才多退一步,已输了半招。”躬身一

揖,神定气闲的退了下去。

突然武当派中抢出一个汉子,指着殷天正恕道:“殷老儿,

你不提我张五哥,那也罢了!今日提起,叫人好生恼恨。我

俞三哥、张五哥两人,全是伤折在你天鹰教手中,此仇不报,

我莫声谷枉居‘武当七侠’之名。”呛啷啷一声,长剑出鞘,

太阳照耀下剑光闪闪,摆了一招“万岳朝宗”的姿式。这是

武当子弟和长辈动手过招时的起手式,莫声谷虽然怒气勃勃,

但此时早已是武林中极有身分的高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

举一动自不能失了礼数。

殷天正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阵黯然之色,缓缓道:“老

夫自小女死后,不愿再动刀剑。但若和武当诸侠空手过招,却

又未免托大不敬。”指着一个手执铁棍的教徒道:“借你的铁

棍一用。”那明教教徒双手横捧齐眉镔铁棍,走到殷天正身前,

恭恭敬敬的躬身呈上。殷天正接过铁棍,双手一拗,拍的一

声,那铁棍登时断为两截。

旁观众人“哦”的一声,都没有想到这老儿久战之后,仍

具如此惊人神力。

莫声谷知他知他不会先行发招,长剑一起,使一招“百

鸟朝凤”,但见剑尖乱颤,霎时间便如化为数十个剑尖,罩住

敌人中盘,这一招虽然厉害,但仍是彬彬有礼的剑法。

殷天正左手断棍一封,说道:“莫七侠不必客气。”右手

断棍便斜砸过去。

数招一过,旁观众人群情耸动,但见莫声谷剑走轻灵,光

闪如虹,吞叶开阖之际,又飘逸,又凝重,端的是名家风范。

殷天正的两根断铁棍本已笨重,招数更是呆滞,东打一棍,西

砸一棍,当真不成章法,但有识之士见了,却知他大智若愚,

大巧若拙,实已臻武学中的极高境界。他脚步移动也极缓慢,

莫声谷却纵高伏低、东奔西闪,只在一盏茶时分,已接连攻

出六十余招凌厉无伦的杀手。

再斗数十合后,莫声谷的剑招愈来愈快。昆仑、峨嵋诸

派均以剑法见长,这几派的弟子见莫声谷一柄长剑上竟生出

如许变化,心下都暗暗饮服:“武当剑法果然名不虚传,今日

里大开眼界。”可是不论他如何腾挪劈刺,总是攻不进殷天正

两根铁棍所严守的门户之内。莫声谷心想:“这老儿连败华山、

少林三名高手,又和四哥对耗内力,我已是跟他相斗的第五

人,早就占了不少便宜,若再不胜,师门颜面何存?”猛地里

一声清啸,剑法忽变,那柄长剑竟似成了一条软带,轻柔曲

折,飘忽不定,正是武当派的七十二招“绕指柔剑”。

旁观众人看到第十二三招时,忍不住齐声叫起好来。这

时殷天正已不能守拙驭巧,身形游走,也展开轻功,跟他以

快打快。突然间莫声谷长剑破空,疾刺殷天正胸膛,剑到中

途,剑尖微颤,竟然弯了过去,斜刺他右肩。这路“绕指柔

剑”全仗以浑厚内力逼弯剑刃,使剑招闪烁无常,敌人难以

挡架。殷天正从未见过这等剑法,急忙沉肩相避,不料铮的

一声轻响,那剑反弹过来,直刺入他的左手上臂。殷天正右

臂一伸,不知如何,竟尔陡然间长了半尺,在莫声谷手腕上

一拂,挟手将他长剑夺过,左手已按住他“肩贞穴”。

白眉鹰王的鹰爪擒拿手乃百余年来武林中一绝,当世无

双无对。莫声谷肩头落入他的掌心,他五指只须运劲一捏,莫

声谷的肩头非碎成片片、终身残废不可。武当诸侠大吃一惊,

待要抢出相救,其势却已不及。

殷天正叹了口气,说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放开

了手,右手一缩,拔出长剑,左臂上伤口鲜血如泉涌出。他

向长剑凝视半晌,说道:“老夫纵横半生,从未在招数上输过

一招半式。好张三丰,好张真人!”他称扬张三丰,那是钦佩

他手创的七十二招“绕指柔剑”神妙难测,自己竟然挡架不

了。

莫声谷呆在当地,自己虽然先赢一招,但对方终究是有

意的不下杀手,没损伤自己,怔了片刻,便道:“多蒙前辈手

下留情。”殷天正一言不发,将长剑交还给他。莫声谷精研剑

法,但到头来手中兵刃竟给对方夺去,心下羞愧难当,也不

接剑,便即退下。

张无忌轻轻撕下衣襟,正想去给外公裹伤,忽见武当派

中又步出一人,黑须垂胸,却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说

道:“我替老前辈裹一裹伤。”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殷天正

敷在伤口之上,随即用帕子扎住,天鹰教和明教的教众见宋

远桥一脸正气,料想他以武当七侠之首的身分,决不会公然

下毒加害,殷天正说了声:“多谢!”更是坦然不疑。

张无忌大喜,心道:“宋师伯给我外公裹伤,想是感激他

不伤莫七叔,两家就如此和好了。”哪知宋远桥裹好伤后,退

一步,长袖一摆,说道:“宋某领教老前辈的高招!”

这一着大出张无忌意料之外,忍不住叫道:“宋大……宋

大侠,用车轮战打他老人家,这不公平!”

这一言出口,众人的目光都射向这衣衫褴褛的少年。除

了峨嵋派诸人,以及宋青书、殷梨亭、杨逍、说不得等少数

人之外,谁都不知他的来历,均感愕然。

宋远桥道:“这位小朋友的话不错。武当派和天鹰教之间

的私怨,今日暂且阁下不提。现下是六大派和明教一决生死

存亡的关头,武当派谨向明教讨战。”

殷天正眼光缓缓移动,看到杨逍、韦一笑、彭和尚等人

全身瘫痪,天鹰教和五行旗下的高手个个非死即伤,自己儿

子殷野王伏地昏迷,生死未卜,明教和天鹰教之中,除自己

之外,再无一个能抵挡得住宋远桥的拳招剑法,可是自己连

战五个高手之余,已是真气不纯,何况左臂上这一剑受伤实

是不轻。

殷天正微微一顿之间,崆峒派中一个矮小的老人大声说

道:“魔教已然一败涂地,再不投降,还待怎的?空智大师,

咱们这便去毁了魔教三十三代教主的牌位罢!”

少林寺方丈空闻大师坐镇嵩山本院,这次围剿明教,少

林弟子由空智率领。各派敬仰少林派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便

举他为进攻光明顶的发号施令之人。

空智尚未答言,只听华山派中一人叫道:“甚么投不投降?

魔教之众,今日不能留一个活口。除恶务尽,否则他日死灰

复燃,又必为害江湖。魔崽子们!见机的快快自刎,免得大

爷们动手。”

殷天正暗暗运气,但觉左臂上剑伤及骨,一阵阵作痛,素

知宋远桥追随张三丰最久,已深得这位不世出的武学大师真

传,自己神完气足之时和他相斗,也是未知鹿死谁手,何况

此刻?但明教众高手或死或伤,只剩下自己一人支撑大局,只

有拚掉这条老命了,自己死不足惜,所惜者一世英名,竟在

今日断送。

只听宋远桥道:“殷老前辈,武当派和天鹰教仇深似海,

可是我们却不愿乘人之危,这场过节,尽可日后再行清算。我

们六大派这一次乃是冲着明教而来。天鹰教已脱离明教,自

立门户,江湖上人人皆知。殷老前辈何必蹚这场浑水?还请

率领贵教人众,下山去罢!”

武当派为了俞岱岩之事,和天鹰教结下了极深的梁子,此

事各派尽皆知闻,这时听宋远桥竟然替天鹰教开脱,各人尽

皆惊讶,但随即明白宋远桥光明磊落,不肯捡这现成便宜。

殷天正哈哈一笑,说道:“宋大侠的好意,老夫心领。老

夫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虽已自树门户,但明教有难,岂

能置身事外?今日有死而已,宋大侠请进招罢!”说着踏上一

步,双掌虚拟胸前,两条白眉微微颤动,凛然生威。

宋远桥道:“既然如此,得罪了!”说罢左手一扬,右掌

抵在掌心,一招“请手式”挥击出去,乃是武当派拳法中晚

辈和长辈过招的招数。

殷天正见他弯腰弓背,微有下拜之态,便道:“不必客气。”

双手一圈,封住心口。依照拳法,宋远桥必当抢步上前,伸

臂出击,哪知他伸臂出击是一点不错,却没抢步上前,这拳

打出,竟和殷天正的身子相距一丈有余。

殷天正一惊:“难道他武当拳术如此厉害,竟已练成了隔

山打牛的神功?”当下不敢怠慢,运起内劲,右掌挥出,抵挡

他的拳力。

不料这一掌挥出,前面空空荡荡,并未接到甚么劲力,不

由得心中大奇。只听宋远桥道:“久仰老前辈武功深湛,家师

也常称道。但此刻前辈已力战数人,晚辈却是生力,过招之

际太不公平。咱们只较量招数,不比膂力。”一面说,一面踢

出一腿这一腿又是虚踢,离对方身子仍有丈许之地,但脚法

精妙,方位奇特,当真匪夷所思,倘是近身攻击,可就十分

难防。殷天正赞道:“好脚法!”以攻为守,挥拳抢攻。宋远

桥侧身闪避,还了一掌。

霎时之间,但见两人拳来脚往,斗得极是紧凑,可是始

终相隔丈许之地。虽然招不着身,一切全是虚打,但他二人

何等身分,哪一招失利、哪一招占先,各自心知。两人全神

贯注,丝毫不敢怠忽,便和贴身肉搏无异。

旁观众人不少是武学高手,只见宋远桥走的是以柔克刚

的路子,拳脚出手却是极快,殷天正大开大阖,招数以刚为

主,也丝毫没慢了。两人见招拆招,忽守忽攻,似乎是分别

练拳,各打各的,其实是斗得激烈无比。

张无忌初看殷天正和张松溪、莫声谷两人相斗时,关怀

两边亲人的安危,并没怎么留神双方出招,这时见殷天正和

宋远桥隔着远远的相斗,知道只有胜负之分,却无死伤之险,

这才潜心察看两人的招数。看了半晌,见两人出招越来越快,

他心下却越来越不明白:“我外公和宋大伯都是武林中一流高

手,但招数之中,何以竟存着这许多破绽?外公这一拳倘若

偏左半尺,不就正打中宋大伯的胸口?宋大伯这一抓若再迟

出片刻,那不恰好拿到了我外公左臂?难道他二人故意相让?

可是瞧情形又不像啊。

其实殷天正和宋远桥虽然离身相斗,招数上却丝毫不让。

张无忌学会乾坤大挪移心法后,武学上的修为已比他们均要

胜一筹。但说殷、宋二人的招数中颇有破绽,却又不然。张

无忌不知自己这么想,只因身负九阳神功之故,他所设想的

招数虽能克敌制胜,却决不是比殷、宋二人更妙更精,常人

更万万无法做到。正如飞禽见地下狮虎搏斗,不免会想:“何

不高飞下扑,可制必胜?”殊不知狮虎在百兽之中虽然最为凶

猛厉害,要高飞下扑,却是力所不能。张无忌见识未够广搏,

一时想不到其中的缘故。

忽见宋远桥招数一变,双掌飞舞,有若絮飘雪扬,软绵

绵不着力气,正是武当派“绵掌”。殷天正呼喝一声,打出一

拳。两人一以至柔,一以至刚,各逞绝技。

斗到分际,宋远桥左掌拍出,右掌陡地里后发先至,跟

着左掌斜穿,又从后面抢了上来。殷天正见自己上三路全被

他掌势罩住,大吼一声,双拳“丁甲开山”,挥击出去。两人

双掌双拳,便此胶在空中,呆呆不动。拆到这一招时,除了

比拚内力,已无他途可循。两人相隔一丈以外,四条手臂虚

拟斗力之状,此时看来似乎古怪,但是近身真斗,却已面临

最为凶险的关头。

宋远桥微微一笑,收掌后跃,说道:“老前辈拳法精妙,

佩服佩服!”殷天正也即收拳,说道:“武当拳法,果然冠绝

古今。”两人说过不比内力,斗到此处,无法再行继续,便以

和局收场。

武当派中尚有俞莲舟和殷梨亭两大高手未曾出场,只见

殷天正脸颊胀红,头顶热气袅袅上升,适才这一场比试虽然

不耗内力,但对手实在太强,却已是竭尽心智,眼见他已强

弩之末,俞殷二侠任何一人下场,立时便可将他打倒,稳享

“打败白眉鹰王”的美誉。俞莲舟和殷梨亭对望一眼,都摇了

摇头,均想:“乘人之危,胜之不武。”

他武当二侠不欲乘人之危,旁人却未必都有君子之风,只

见崆峒派中一个矮小老者纵身而出,正是适才高叫焚烧明教

历代主牌之人,轻飘飘的落在殷天正面前,说道:“我姓唐的

跟你殷老儿玩玩!”说话的语气极是轻薄。

殷天正向他横了一眼,鼻中一哼,心道:“若在平时,崆

峒五老如何在殷某眼下?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殷某一世英

名,若是断送在武当七侠手底,那也罢了,可万万不能让你

唐文亮竖子成名!”虽然全身骨头酸软,只盼睡倒在地,就此

长卧不起,但胸中豪气一生,下垂的两道白眉突然竖起,喝

道:“小子,进招罢!”

唐文亮瞧出他内力已耗了十之八九,只须跟他斗得片刻,

不用动手,他自己就会跌倒,当下双掌一错,抢到殷天正身

后,发拳往他后心击去。殷天正斜身反勾,唐文亮已然跃开,

他脚下灵活之极,犹如一只猿猴,不断的跳跃。斗了数合,殷

天正眼前一黑,喉头微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再也站立不

定,一交坐倒。

唐文亮大喜,喝道:“殷天正,今日叫你死在我唐文亮拳

下!”

张无忌只见唐文亮纵起身子,凌空下击,正要飞身过去

救助外公,却见殷天正右手斜翻,姿式妙到巅毫,正是对付

敌人从上空进攻的一招杀手,眼看两人处此方位之下,唐文

亮已然无法自救,果然听得喀喀两响,唐文亮双臂已被殷天

正施展“鹰爪擒拿手”折断,跟着又是喀喀两响,连两条大

腿也折断了,呯的一响,摔在数尺之外。他四肢骨断,再也

动弹不得。旁观众人见殷天正于重伤之余仍具如此神威,无

不骇然。

崆峒五老中的第三老唐文亮如此惨败,崆峒派人人脸上

无光,眼见唐文亮躺在殷天正身畔,只因相距过近,竟然无

人敢上前扶他回来。

过了半晌,崆峒派中一个弓着背脊的高大老人重重踏步

而出,右足踢起一块石头,直向殷天正飞去,口中喝道:“白

眉老儿,我姓宗的跟你算算旧帐。”这人是崆峒五老中的第二

老,名叫宗维侠。他说“算算旧帐”,想是曾吃过殷天正的亏。

这块石头飞去,突的一声,正中殷天正的额角,立时鲜

血长流。这一下谁都大吃一惊,宗维侠踢这块石头过去,原

也没想能击中他,哪知殷天正已是半昏半醒,没能避让。当

此情势之下,宗维侠上前只是轻轻一指,便能致他于死地。

但见宗维侠提起右臂,踏步上前,武当派中走出一人,身

穿土布长衫,神情质朴,却是二侠俞莲舟,身形微晃,拦在

宗维侠身前,说道:“宗兄,殷教主已身受重伤,胜之不武,

不劳宗兄动手。殷教主跟敝派过节极深,这人交给小弟罢。”

宗维侠道:“甚么身受重伤?这人最会装死,适才若不是

他故弄玄虚,唐三弟哪会上他的这恶当。俞二侠,贵派和他

有梁子,兄弟跟这老儿也有过节,让我先打他三拳出气。”

俞莲舟不愿殷天正一世英雄,如此丧命,又想到张翠山

与殷素素,说道:“宗兄的七伤拳天下闻名,殷教主眼下这般

模样,怎还禁得起宗兄的三拳?”

宗维侠道:“好!他折断我唐三弟四肢,我也打断他四肢

便了。这叫做眼前报,还得快!”他见俞莲舟兀自犹豫,大声

说道:“俞二侠,咱们六大派来西域之前立过盟誓。今日你反

而回护魔教的头子么?”俞莲舟叹了口气,说道:“此刻任凭

于你。回归中原以后,我再领教宗二先生的七伤拳神功。”宗

维侠心下一凛:“这姓俞的何以一再维护他?”他对武当派确

是颇有忌惮,但众目睽睽之下,终不能示弱,当下冷笑道:

“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武当派再强,也不能恃势横行

啊。”这几句话骎骎然牵扯到了张三丰身上。

宋远桥便道:“二弟,由他去罢!”俞莲舟朗声道:“好英

雄,好汉子!”便即退开。这“好英雄,好汉子”六个字,似

乎是称赞殷天正,又似乎是讥刺宗维侠的反话。

宗维侠不愿和武当派惹下纠葛,假装没听见,一见俞莲

舟走开,便向殷天正身前走去。

少林派空智大师大声发令:“华山派和崆峒派各位,请将

场上的魔教余孽一概诛灭了。武当派从西往东搜索,峨嵋派

从东往西搜索,别让魔教有一人漏网。昆仑派预备火种,焚

烧魔教巢穴。”他吩咐五派后,双手合十,说道:“少林子弟

各取法器,诵念往生经文,替六派殉难的英雄、魔教教众超

度,化除冤孽。”

众人只待殷天正在宗维侠一拳之下丧命,六派围剿魔教

的豪举便即大功告成。

当此之际,明教和天鹰教教众俱知今日大数已尽,众教

徒一齐挣扎爬起,除了身受重伤无法动弹者之外,各人盘膝

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跟着杨

逍念诵明教的经文: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

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

我世人,忧患实多!”

明教自杨逍、韦一笑、说不得诸人之下,天鹰教自李天

垣以下,直至厨工伕役,个个神态庄严,丝毫不以身死教灭

为惧。

空智大师合十道:“善哉!善哉!”

俞莲舟心道:“这几句经文,想是他魔教教众每当身死之

前所要念诵的了。他们不念自己身死,却在怜悯众人多忧多

患,那实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啊。当年创设明教之人,真是

个了不起的人物。只可惜传到后世,反而变成了为非作歹的

渊薮。”

张无忌在六大门派高手之前本来心存畏惧,迟迟不敢挺

身而出,待听得空智下了尽屠魔教人众的号令,又见宗维侠

径自举臂向外公走去,当下不暇多想,大踏步抢出,挡在宗

维侠身前,说道:“且慢动手!你如此对付一个身受重伤之人,

也不怕天下英雄笑么?”

这几句话声音清朗,响彻全场。各派人众奉了空智大师

的号令,本来便要分别出手,突然听到这几句话,一齐停步,

回头瞧着他。

宗维侠见说话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丝毫不以为意,伸

手推出,要将他推在一旁,以便上前打死殷天正。

张无忌见他伸掌推到,便随手一掌拍出,呯的一响,宗

维侠倒退三步,侍要站定,岂知对方这一掌雄浑无比,仍是

立足不定,幸好他下盘功夫扎得坚实,但觉上身直往后仰,急

忙右足在地下一点,纵身后跃,借势纵开丈余。落下地来时,

这股掌势仍未消解,又踉踉跄跄的连退七八步,这才站定。这

么一来,他和张无忌之间已相隔三丈以上。他心中惊怒莫名,

旁观众人却是大惑不解,都想:“宗维侠这老儿在闹甚么玄虚,

怎地又退又跃,跃了又退,大捣其鬼?”便是张无忌自己,也

想不透自己这么轻轻拍出一掌,何以竟有如许威力。

宗维侠一呆之下,登时醒悟,向俞莲舟怒目而视,喝道:

“大丈夫光明磊落,怎地暗箭伤人?”他料定是俞莲舟在暗中

相助,多半还是武当诸侠一齐出手,否则单凭一人之力,不

能有这么强猛的劲道。

俞莲舟给他说得莫名其妙,反瞪他一眼,暗道:“你装模

作样,想干甚么?”

宗维侠大步上前,指着张无忌喝道:“小子,你是谁?”

张无忌道:“我叫曾阿牛。”一面说,一面伸掌贴在殷天

正背心“灵台穴”上,将内力源源输入。他的九阳真气浑厚

之极,殷天正颤抖了几下,便即睁开眼来,望着这少年,颇

感奇怪。张无忌向他微微一笑,加紧输送内力。

片刻之间,殷天正胸口和丹田中闭塞之处已然畅通无阻,

低声道:“多谢小友!”站起身来,傲然道:“姓宗的,你崆峒

派的七伤拳有甚么了不起,我便接你三拳!”

宗维侠万没想到这老儿竟会又是神完气足的站起身来,

眼看这个现成便宜是不易捡的了,忌惮他“鹰爪擒拿功”的

厉害,便道:“崆峒派的七伤拳既然没甚么了不起,你便接我

三招七伤拳吧!”他盼殷天正不使擒拿手,单是拳掌相对,比

拚内力,那么自己以逸待劳,当可仗七伤拳的内劲取胜。

张无忌听他一再提起“七伤拳”三字,想起在冰火岛的

那天晚上,义父叫醒自己,讲述以七伤拳打死神僧空见之事,

后来他叫自己背诵七伤拳的拳诀,还因一时不能记熟,挨了

他好几个耳光。这时那拳诀在心中流动,当即明白了其中的

道理。要知天下诸般内功,皆不逾九阳神功之藩篱,而乾坤

大挪移运劲使力的法门,又是集一切武功之大成,一法通,万

法通,任何武功在他面前都已无秘奥之可言。

只听殷天正道:“别说三拳,便接你三十拳却又怎地?”他

回头向空智说道:“空智大师,姓殷的还没死,还没认输,你

便出尔反尔,想要倚多取胜吗?”

空智左手一挥,道:“好!大伙儿稍待片刻,又有何妨!”

原来殷天正上得学明顶后,见杨逍等人尽皆重伤,己方

势力单薄,当下以言语挤住空智,不得仗着人多混战。空智

依着武林规矩,便约定逐一对战。结果天鹰教各堂各坛、明

教五行旗,及光明顶上杨逍属下的雷电风云四门中的好手,还

是一个个非死即伤,最后只剩下殷天正一人。但他既未认输,

便不能上前屠戮。

张无忌知道外公虽比先前好了些,却万万不能运劲使力,

他所以要接宗维侠的拳招,只不过是护教力战,死而后已,于

是低声道:“殷老前辈,待我来替你先接,晚辈不成时,老前

辈再行出马。”

殷天正已瞧出他内力深厚无比,自己便在绝无伤势之下,

也是万万不及,但想自己为教而死,理所当然,这少年不知

有何干系,他本领再强,也决计敌不过对方败了一个又来一

个、源源不绝的人手,到头来还不是和自己一样,重伤力竭,

任人宰割,如此少年英才,何必白白的断送在光明顶上?当

下问道:“小友是哪一位门下,似乎不是本教教徒,是吗?”张

无忌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晚辈不属明教,不属天鹰教,但

对老前辈心仪已久,今和前辈并肩抗敌,乃是份所应当。”

殷天正大奇,正想再问,宗维侠又踏上一步,大声道:

“姓殷的,我第一拳来了。”

张无忌道:“殷老前辈说你不配跟他比拳,你先胜得过我,

再跟他老人家动手不迟。”

宗维侠大怒,喝道:“你这小子是甚么东西?我叫你知道

崆峒派七伤拳的厉害。”

张无忌寻思:“今日只有说明圆真这恶贼的奸诈阴谋,才

能设法使双方罢手,若是单凭动手过招,我一人怎斗得过六

大门派这么多英雄?何况武当门下的众师伯叔都在此地,我

又怎能跟他们为敌?”当下朗声说道:“崆峒派七伤拳的厉害,

在下早就久仰了。少林神僧空见大师,不就是丧生在贵派七

伤拳之下么?”

他此言一出,少林派群相耸动,那日空见大师丧身洛阳,

尸身骨骼尽数震断,外表却一无伤痕,极似是中了崆峒派

“七伤拳”的毒手。当时空闻、空智、空性三僧密议数日,认

为崆峒派眼下并无绝顶高手,能打死练就了“金刚不坏体”神

功的空见师兄,虽然空见的伤势令人起疑,但料想非崆峒派

所能为。后来空智又曾率领子弟暗加访查,得知空见大师在

洛阳圆寂之日,崆峒五老均在西南一带。既然非五老所为,那

么崆峒派中更无其他好手能对空见有丝毫损伤,因此便将对

崆峒派起的疑心搁下了。何况当时洛阳客房外墙上写着“成

昆杀神僧空见于此墙下”十一个大字,少林派后来查知冒名

成昆做下无数血案的均是谢逊所为,那更是半点也没疑惑了。

众高僧直至此时听了张无忌这句话,心下才各自一凛。

宗维侠怒道:“空见大师为谢逊恶贼所害,江湖上众所周

知,跟我崆峒又有甚么干系?”张无忌道:“谢谢前辈打死神

僧空见,是你亲眼瞧见了么?你是在一旁掠阵么?是在旁相

助么?”宗维侠心想:“这乞儿不像乞儿、牧童不似牧童的小

子,怎地跟我缠上了?多半是受了武当派的指使,要挑拨崆

峒和少林两派之间的不和。我倒要小心应付,不可入了人家

圈套。”因此他虽没重视张无忌,还是正色答道:“空见神僧

丧身洛阳,其时崆峒五老都在云南点苍派柳大侠府上作客。我

们怎能亲眼见到当时情景?”

张无忌朗声道:“照啊!你当时既在云南,怎能见到谢前

辈害死空见大师?这位神僧是丧生在崆峒派的七伤拳手下,人

人皆知。谢老前辈又不是你崆峒派的,你怎可嫁祸于人?”

宗维侠道:“呸!呸!空见神僧圆寂之处,墙上写着‘成

昆杀空见神僧于此墙下’十一个血字。谢逊冒着他师父之名,

到处做下血案,那还有甚么可疑的?”

张无忌心下一凛:“我义父没说曾在墙上写下这十一个

字。他一十三拳打死神僧空见后,心中悲悔莫名,料来决不

会再写这些示威嫁祸的学句。”当下仰天哈哈一笑,说道:

“这些字谁都会写,墙上虽然有此十一个字,可有谁亲眼见到

谢前辈写的?我偏要说这十一个字是崆峒派写的。写字容易,

练七伤拳却难。”

他转头向空智说道:“空智大师,令师兄空见神僧确是为

崆峒派的七伤拳拳力所害,是也不是?金毛狮王谢逊前辈却

并非崆峒派,是也不是?”

空智尚未回答,突然一名身披大红袈裟的高大僧人闪身

而出,手中金光闪闪的长大禅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大声喝道:

“小子,你是哪家哪派的门下?凭你也配跟我师父说话。”

这僧人肩头拱起,说话带着三分气喘,正是少林僧圆音,

当年少林派上武当山兴问罪之师,便是他力证张翠山打死少

林弟子。张无忌其时满腔悲愤,将这一干人的形相牢记于心,

此刻一见之下,胸口热血上冲,满脸胀得通红,身子也微微

发抖,心中不住说道:“张无忌,张无忌!今日的大事是要调

解六大门派和明教的仇怨,千万不可为了一己私嫌,闹得难

以收拾。少林派的过节,日后再去算帐不迟。”虽然心中想得

明白,但父母惨死的情状,霎时间随着圆音的出现而涌向眼

前,不由得热泪盈眶,几乎难以自制。

圆音又将禅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喝道:“小子,你若是魔

教妖孽,快快引颈就戮,否则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也不来

难为于你,即速下山去罢!”他见张无忌的服饰打扮绝非明教

中人,又误以为他竭力克制悲愤乃是心中害怕,是以有这几

句说话。

张无忌道:“贵派有一位圆真大师呢?请他出来,在下有

几句话请问。”

圆音道:“圆真师兄?他怎么还能跟你说话?你快快退开,

我们没空闲功夫跟你这野少年瞎耗。你到底是谁的门下?”他

见张无忌适才一掌将名列崆峒五老的宗维侠击得连连倒退,

料想他师父不是寻常人物,这才一再盘问于他,否则此刻屠

灭明教正大功告成之际,哪里还耐烦跟这来历不明的少年纠

缠。

张无忌道:“在下既非明教中人,亦非中原哪一派的门下

这次六大门派围攻明教,实则是受了奸人的挑拨,中间存着

极大的误会,在下虽然年少,倒也得知其中的曲折原委,斗

胆要请双方罢斗,查明真相,谁是谁非,自可秉公判断。”

他语声一停,六大派中登时爆发出哈哈、呵呵、嗬嗬、哗

哗、嘻嘻……各种各样大笑之声。数十人同声指斥:“这小子

失心疯啦,你听他这么胡说八道!”“他当自己是甚么人?是

武当派张真人么?少林派空闻神僧么?”“哈哈,哈哈”“他发

梦得到了屠龙宝刀,成为武林至尊啦。”“他当咱们个个是三

岁小孩儿,呵呵,我肚子笑痛了!”“六大门派死伤了这许多

人,魔教欠下了海样深的血债,嘿嘿,他想三言两语,便将

咱们都打发回去……”

峨嵋派中却只有周芷若眉头紧蹙,黯然不语。那日她和

张无忌相认,知他便是昔日汉水舟中的少年,心中便有念旧

之意,后来又见他甘受她师父三掌,仗义相救锐金旗人众,对

他更感钦佩,这时听到这番不自量力的言语,又见众人大肆

讥笑,不自禁的心中难过。

张无忌站立当场,昂然四顾,朗声道:“只须少林派圆真

大师出来,跟在下对质几句,他所安排下的奸谋便能大白于

世。”这三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将出来,虽在数百人的哄笑

声中,却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六大派众高手心下都是一凛,

登时便将对他轻视之心收起几分,均想:“这小子年纪轻轻,

内功怎地如此了得?”

圆音待众人笑声停歇,气喘吁吁的道:“臭小子恁地奸猾,

明知圆真师兄已不能跟你对质,便指名要他相见?你何以不

叫武当派的张翠山出来对质?”

他最后一句话一出口,空智立时便喝:“圆音,说话小心!”

但华山、昆仑、崆峒诸派中已有许多人大声笑了出来。只有

武当派的人众脸有愠色,默不作声。原来圆音一只右眼被殷

素素在西子湖畔用暗器打瞎,始终以为是张翠山下的毒手,一

生耿耿于心。

张无忌听他辱及先父,怒不可遏,大声喝道:“张五侠的

名讳是你乱说得的么?你……你……”圆音冷笑道:“张翠山

自甘下流,受魔教妖女迷惑,便遭好色之报……”

张无忌心中一再自诫:“今日主旨是要使两下言和罢斗,

我万万不可出手伤人。”但一听到这几句话,哪里还忍耐得住?

纵身而前,左手探出,抓住圆音后腰提了起来,右手抢过他

手中禅杖,横过杖头,便要往他头顶击落。圆音被他这么一

抓,有如雏鸡落入鹰爪,竟无半分抵御之力。

少林僧队中同时抢出两人,两根禅杖分袭张无忌左右,那

是武学中救人的高明法门,所谓“围魏救赵”,袭敌之所不得

不教,便能解除陷入危境的伙伴。抢前来救的两僧正是圆心、

圆业。张无忌左手抓着圆音,右手提着禅杖,一跃而起,双

足分点圆心、圆业手中禅杖,只听得嘿嘿两声,圆心和圆业

同时仰天摔倒。幸好两僧武功均颇不凡,临危不乱,双手运

力急挺,那两条数十斤重的镀金镔铁禅杖才没反弹过来,打

到自己身上。

众人惊呼声中,但见张无忌抓着圆音高大的身躯微一转

折,轻飘飘的落地。六大派中有七八个人叫了出来:“武当派

的‘梯云纵’!”

张无忌自幼跟着父亲及太师父、诸师伯叔,于武当派武

功虽只学过一套入门功夫的三十二势“武当长拳”,但所见所

闻毕竟不少,这时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不论哪一家哪一派

的武功都能取而为用。他对武当派的功夫耳濡目染,亲炙最

多,突然间不加思索的使用出来之时,自然而然的便使上了

这当世轻功最著名的“梯云纵”。俞莲舟、张松溪等要似他这

般纵起再在空中轻轻回旋数下,原亦不难,姿式之圆熟飘逸,

尤有过之,但要一手抓一个胖大和尚,一手提一根沉重禅杖,

仍要这般身轻如燕,却万万无法办到。

少林诸僧见这时和他相距已七八丈远,眼见圆音给他抓

住了要穴,全不动弹,他只须挺起禅杖,立时便能将圆音打

得脑浆迸裂,要在这一瞬之间及时冲上相救,决难办到。唯

一的法门是发射暗器,但张无忌只须举起圆音的身子一挡,借

刀杀人,反而害了他的性命。虽有空智、空性这等绝顶高手

在侧,但以变起仓卒,任谁也料不到这少年有如此的身手,竟

被他攻了个措手不及。只见他咬牙切齿,满脸仇恨之心,高

高举起了禅杖,众少林僧有的闭了眼睛不忍再看,有的便待

一拥而上为圆音报仇。

哪知张无忌举着禅杖的手并不落下,似乎心中有甚么事

难以决定,但见他脸色渐转慈和,慢慢的将圆音放了下来。

原来在这一瞬间,他已克制了胸中的怒气,心道:“倘若

我打死打伤了六大派中任谁一人,我便成为六大派的敌人,就

此不能作居间的调人。武林中这场凶杀,再也不能化解,那

岂不是正好堕入成昆这奸贼的计中?不管他们如何骂我辱我、

打我伤我,我定当忍耐到底,这才是真正为父母及义父复仇

雪恨之道。”他想通了这节,便即放下圆音,缓缓说道:“圆

音大师,你的眼睛不是张五侠打瞎的,不必如此记恨。何况

张五侠已自刎身死,甚么冤仇也该化解了。大师是出家人,四

大皆空,何必对旧事如此念念不忘?”

圆音死里逃生,呆呆的瞧着张无忌,说不出话来,见他

将自己禅杖递了过来,自然而然的伸手接过,低头退开,隐

隐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满怀怨愤,未免也有不是。

少林诸高僧、武当诸侠听了张无忌这几句话,都不由得

暗暗点头。

二十一排难解纷当六强

宗维侠见张无忌擒释圆音,举重若轻,不禁大为惊异,但

既已身在场中,岂能就此示弱退下?大声道:“姓曾的,你来

强行出头,到底受了何人指使?”张无忌道:“我只盼望六大

派和明教罢手言和,并无谁人指使在下。”宗维侠道:“哼,要

我们跟魔教罢手言和,难上加难。这姓殷的老贼欠了我三记

七伤拳,先让我打了再说。”说着捋起了衣袖。

张无忌道:“宗前辈开口七伤拳,闭口七伤拳,依晚辈之

见,宗前辈的七伤拳还没练得到家。人身五行,心属火、肺

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再加上阴阳二气,一练七

伤,七者皆伤。这七伤拳的拳功每深一层,自身内脏便多受

一层损害,实则是先伤己,再伤敌。幸好宗前辈练这路拳法

的时日还不算太久,尚有救药。”

宗维侠听他这几句话,的的确确是“七伤拳谱”的总纲。

拳谱中谆谆告诫,若非内功练到气走诸穴、收发自如的境界,

万万不可练此拳术。但这门拳术是崆峒派镇山绝技,宗维侠

一到内功有成,便即试练,一练之下,立觉拳中威力无穷,既

经陷溺,便难以自休,早把拳谱总纲中的话抛诸脑后。何况

崆峒五老人人皆练,自己身居五老之次,焉可后人?这时听

张无忌说起,才凛然一惊,问道:“你怎么又知道了?”

张无忌不答他的问话,却道:“宗前辈请试按肩头云门穴,

是否有轻微隐痛?云门穴属肺,那是肺脉伤了。你上臂青灵

穴是否时时麻痒难当?青灵穴属心,那是心脉伤了。你腿上

五里穴是否每逢阴雨,便即酸痛,五里穴属肝,那是肝脉伤

了。你越练下去,这些征象便越厉害,再练得八九年,不免

全身瘫痪。”

宗维侠凝神听着他的说话,额头上汗珠一滴滴的渗了出

来。原来张无忌经谢逊传授,精通七伤拳的拳理,再加他深

研医术,明白损伤经脉后的症状,说来竟丝毫不错。宗维侠

这几年身上确有这些毛病,只是病况非重,心底又暗自害怕,

一味的讳疾忌医,这时听他一一指出,不由得脸上变色,过

了良久,才道:“你……你怎么知道?”

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晚辈略明医理,前辈若是信得

过时,待此间事情一了,晚辈可设法给你驱除这些病症。只

是七伤拳有害无益,不能再练。”

宗维侠强道:“七伤拳是我崆峒绝技,怎能说有害无益?

当年我掌门师祖木灵子以七伤拳威震天下,名扬四海,寿至

九十一岁,怎么说会伤害自身?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

张无忌道:“木灵子前辈想必内功深湛,自然能练,不但

无害,反而强壮脏腑。依晚辈之见,宗前辈的内功如不到那

个境界,若要强练,只怕终归无用。”

宗维侠是崆峒名宿,虽知他所说的不无有理,但在各派

高手之前,被这少年指摘本派的镇山绝技无用,如何不恼?大

声喝道:“凭你也配说我崆峒绝技有用无用?你说无用,那就

来试试。”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七伤拳自是神妙精奥的

绝技,拳力刚中有柔,柔中有刚,七般拳劲各不相同,吞吐

闪烁,变幻百端,敌手委实难防难挡……”宗维侠听他赞誉

七伤拳的神妙,说来语语中肯,不禁脸露微笑,不住点头,却

听他继续说道:“……晚辈只是说内功修为倘若不到,那便练

之有害无益。”

周芷若躲在众师姊身后,侧身瞧着张无忌,见他脸上尚

带少年人的稚气,但勉强装作见多识广的老成模样,这般侃

侃而谈,教训崆峒五老中的二老宗维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

又不自禁的为他发愁。

崆峒派中年轻性躁的弟子听张无忌说话渐渐无礼,忍不

住便要开口呼叱,然见宗维侠容色严肃,对这少年的言语凝

神倾听,又都把冲到口边的叱骂声缩了回去。

宗维侠道:“依你说来,我的内功是还没到家了!”张无

忌道:“前辈的内功到家不到家,晚辈不敢妄言。不过前辈练

这七伤拳时既然伤了自身,那么不练也罢……”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一人暴喝:“二哥跟这小子罗

唆些甚么?他瞧不起咱们的七伤拳,便让他吃我一拳,尝尝

滋味。”那人声止拳到,出手既快且狠,呼呼风声,一拳对准

了张无忌背上的灵台穴直击而至。

张无忌明知身后有人来袭,却不理会,对宗维侠道:“宗

前辈……”

猛听得铁链呛当声响,抢出一人,娇声叱道:“你暗施偷

袭!”伸链往那人头上套去,正是小昭。那人左手一翻,格开

铁链,砰的一拳,已结结实实打在张无忌背上。这拳正中灵

台穴,张无忌却似全无知觉,对小昭微笑道:“小昭,不用担

心,这样的七伤拳不会有好大用处。”小昭吁了口气,雪白的

脸转为晕红,低声道:“我倒忘了你已练……”说到这里,忙

即住口,拖着铁链退了开去。

张无忌转过身来,见偷袭之人是个大头瘦身的老者。这

人是崆峒五老中位居第四的常敬之。他一拳命中对方的要穴,

见张无忌浑如不觉,大感诧异,冲口而出:“你……你已练成

‘金刚不坏体’神功,那么是少林派的了?”张无忌道:“在下

不是少林派的弟子……”常敬之知道凡是护身神功,全仗一

股真气凝聚,一开口说话,真气即散,不等他住口,又出拳

打去,砰的一声,这一次是打在胸口。

张无忌笑道:“我原说‘七伤拳’若无内功根柢,并不管

用。你若不信,不妨再打一拳试试。”常敬之拳出如风,砰砰

接连两拳。这前后四拳,明明都打在对方身上,但张无忌笑

嘻嘻的受了下来,竟似不关痛痒,四招开碑裂石的重手,在

他便如清风拂体,柔丝抚身。

常敬之外号叫作“一拳断嶽”,虽然夸大,但拳力之强,

老一辈武林人士向来知名。众人见他连出四拳,全成了白费

力气,无不震惊。昆仑派和崆峒派素来不睦,这次虽然联手

围攻明教,但双方互有心病,昆仑派中便有人冷冷的叫道:

“好一个‘一拳断嶽’啊!”又有人道:“那么四拳便断甚么?”

幸好常敬之一张脸膛本来黑黝黝地,虽然胀得满脸通红,倒

也不大刺眼。

宗维侠拱手道:“曾少兄神功,佩服,佩服!能让老朽领

教三招么?”他知自己七伤拳的功力比常敬之深得多,老四不

成,自己未必便损不了对方。

张无忌道:“崆峒派绝技七伤拳,倘若当真练成了,实是

无坚不摧。少林派空见神僧身具‘金刚不坏体’神功,尚且

命丧贵派的‘七伤拳’之下,在下武功万万不及空见神僧,又

如何能挡?但眼下勉力接你三拳,想也无妨。”言下之意是说,

七伤拳本是好的,不过你还差得远呢。

宗维侠无暇去理会他的言外之意,暗运几口真气,跨上

一步,臂骨格格作响,劈的一声,一拳打在张无忌胸口。拳

面和他胸口相碰,突觉他身上似有一股极强的粘力,一时缩

不回来,大惊之下,更觉有股柔和的热力从拳面直传入自己

丹田,胸腹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他一呆之下,缩回手臂,

又发拳打去。这次打中对方小腹,只觉震回来的力道强极,他

退了一步,这才站定,运气数转,重又上前,挺拳猛击。

常敬之站在张无忌身侧,见宗维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

已受了内伤,待他第三拳打出时,跟着也是一拳。宗维侠击

前胸,常敬之打后背,双拳前后夹攻,皆是劲力凌厉非凡。哪

知两人拳到时,便如打在空虚之处,两股强劲的拳力霎时之

间均被化解得无影无踪。

常敬之明知以自己身分地位,首次偷袭已大为不妥,但

勉强还可说因对方出言侮辱崆峒绝技,以致怒气无法抑制,这

第二次偷袭,却明明是下流卑鄙的行径了。他本想合两人七

伤拳的威力,自可一举将这少年毙于拳下,只要将他打死,纵

然旁人事后有甚闲言闲语,但自己总是为六大派除去了一个

碍手碍脚的家伙,立下一场功劳。哪知拳锋甫着敌身,劲力

立消于无形,何以竟会怎样,当真摸不着半点头脑,只不过

右手还是伸上头去,搔了几下。

张无忌对宗维侠微笑道:“前辈觉得怎样?”

宗维侠一愕,躬身拱手,恭恭敬敬的道:“多谢曾少侠以

内力为在下疗伤,曾少侠神功惊人固不必说,而这番以德报

怨的大仁大义,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为惊讶。旁人自不知张无忌在

宗维侠连击他三拳之际,运出九阳真气,送入他的体内,时

刻虽短,一瞬即过,但那九阳真气浑厚强劲,宗维侠已然受

用不浅。他知若非常敬之在张无忌身后偷袭,那么第三拳上

所受的好处将远不止此。

张无忌道:“大仁大义四字,如何克当?宗前辈此刻奇经

八脉都受剧震,最好立即运气调息,那么练七伤拳时所积下

来的毒害,当可在两三年内逐步除去。”

宗维侠自己知道自身毛病,拱手道:“多谢,多谢!”当

即退在一旁,坐下运功,明知此举甚为不雅,颇失观瞻,但

有关生死安危,别的也顾不得了。

张无忌俯下身来,接续唐文亮的断骨,对常敬之道:“拿

些回阳五龙膏给我。”常敬之从身边取了出来给他。张无忌道:

“请去向武当派讨一服三黄宝腊丸,向华山派讨一些玉真散

来。”常敬之依言讨到,递了给他。张无忌道:“贵派的回阳

五龙膏中,所用草乌是极好的;武当派三黄宝腊丸中的麻黄、

雄黄、藤黄三黄甚是有用,再加上玉真散,唐前辈调养两个

月后,四肢当能完好如初。”说着续骨敷药,片刻间整治完毕。

武林各派均有伤科秘药,各有各的灵效,胡青牛医书中

写得明明白白。张无忌料想六大派围攻明教,自是各有携带

在身。但旁观的人却愈看愈奇,张无忌接骨手法之妙,非任

何名医可及,那是不必说了,何以各派携有何种药物,他也

是一清二楚?常敬之抱起唐文亮,神色尴尬的退了下去。唐

文亮突然叫道:“姓曾的。你治好我的断骨,唐文亮十分感激,

日后自当补报。可是崆峒派和魔教仇深似海,岂能凭你这一

点小恩小惠,便此罢手?你要劝架,我们是不听的。你若说

我忘恩负义,尽可将我四肢再折断了。”

众人一听,均想:“同是崆峒耆宿,这唐文亮却比常敬之

有骨气得多了。”

张无忌道:“依唐前辈说来,如何才能听在下的劝解?”

唐文亮道:“你露一手武功,倘若崆峒派及你不上,那才

无话可说。”

张无忌道:“崆峒派高手如云,晚辈如何及得上?不过晚

辈不自量力,定要做这和事老,只好拚命一试。”四下一望,

见广场东首有株高达三丈有余的大松树,枝丫四出,亭亭如

盖,便缓步走了过去,朗声道:“晚辈学过贵派的一些七伤拳

法,倘若练得不对,请崆峒派各位前辈切莫见笑。”各派人众

听了,尽皆诧异:“这小子原来连崆峒派的七伤拳也会,那是

从何处学来啊?”只听他朗声念道:“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

伤肺摧肝肠,藏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魂魄飞扬!”

别派各人听到,那也罢了。崆峒五老听到他高吟这四句

似歌非歌、似诗非诗的拳诀,却无不凛然心惊。这正是七伤

拳的总诀,乃崆峒派的不传之秘,这少年如何知道?他们一

时之间,怎想得到谢逊将七伤拳谱抢去后,传了给他。

张无忌高声吟罢,走上前去,砰的一拳击出,突然间眼

前青翠晃动,大松树的上半截平平飞出,轰隆一响,摔在两

丈之外,地下只留了四尺来长的半截树干,切断处甚是平整。

常敬之喃喃的道:“这……这可不是七伤拳啊!”七伤拳

讲究刚中有柔,柔中有刚,这震断大树的拳法虽然威力惊人,

却显是纯刚之力。他走近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但

见树干断处脉络尽皆震碎,正是七伤拳练到最深时的功夫。

原来张无忌存心威压当场,倘若单以七伤拳震碎树脉,须

至十天半月之后,松树枯萎,才显功力,是以使出七伤拳劲

力之后,跟着以阳刚猛劲断树。那正是仿效当年义父谢逊在

冰火岛上震裂树脉、再以屠龙刀砍断树干的手法。

只听得喝采惊呼之声,各派中此伏彼起,良久不绝。

常敬之道:“好!这果然是绝高明的七伤拳法,常某拜服!

不过我要请教,曾少侠这路拳法从何处学来?”张无忌微笑不

答。唐文亮厉声道:“金毛狮王谢逊现在何处?还请曾少侠告

知。”他心思较灵,已隐约猜到谢逊与眼前这少年之间当有关

系。

张无忌一惊:“啊哟不好,我炫示七伤拳功,却把义父带

了出来。倘若言明了跟义父之间的渊源,那是摆明和六大派

为敌,这和事老便作不成了。”当即说道:“你道贵派失落七

伤拳拳谱,罪魁祸首是金毛狮王吗?错了,错了!那一晚崆

峒山青阳观中夺谱激斗,贵派有人中了混元功之伤,全身现

出血红斑点,下手之人,乃是混元霹雳手成昆。”

当年谢逊赴崆峒山劫夺拳谱,成昆存心为明教多方树敌,

是以反而暗中相助,以混元功击伤唐文亮、常敬之二老,当

时谢逊不知,后来经空见点破,这才明白。这时张无忌心想

成昆一生奸诈,嫁祸于人,我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

身,何况这又不是说的假话。

唐文亮和常敬之疑心了二十余年,这时经张无忌一提,均

想原来如此,不由得对望了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宗维侠

道:“那么请问曾少侠,这成昆现下到了何处?”

张无忌道:“混元霹雳手成昆一心挑拨六大派和明教不

和,后来投入少林门下,法名圆真。昨晚他混入明教内堂,亲

口对明教首脑人物吐露此事。杨逍先生、韦蝠王、五散人等

皆曾听闻。此事千真万确,若有虚言,我是猪狗不如之辈,死

后万劫不得超生。”

他这几句话朗朗说来,众人尽皆动容。只有少林派僧众

却一齐大哗。

只听一人高宣佛号,缓步而出,身披灰色僧袍,貌相威

严,左手提了一串念珠,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他

步入广场,说道:“曾施主,你如何胡言乱语,一再诬蔑我少

林门下?当此天下英雄之前,少林清名岂能容你随口污辱?”

张无忌躬身道:“大师不必动怒,请圆真僧出来跟晚辈对

质,便知真相。”

空性大师沉着脸道:“曾施主一再提及敝师侄圆真之名,

你年纪轻轻,何以存心如此险恶?”张无忌道:“在下是要请

圆真和尚出来,在天下英雄之前分辨是非黑白,怎地存心险

恶了?”空性道:“圆真师侄是我空见师兄的入室弟子,佛学

深湛,除了这次随众远征明教之外,多年来不出寺门一步,如

何能是混元霹雳手成昆?更何况圆真师侄为我六大派苦战妖

孽,力尽圆寂,他死后清名,岂容你……”

张无忌听到“力尽圆寂”四字时,耳朵中嗡的一声响,脸

色登时惨白,空性以后说甚么话,一句也没有听见,喃喃的

道:“他……他当真死了么?决……决计不会。”

空性指着西首一堆僧侣的尸首,大声道:“你自己去瞧

罢!”

张无忌走到这堆尸首之前,只见有一具尸体脸颊凹陷、双

目翻挺,果然便是投入少林后化名圆真的混元霹雳手成昆,俯

身探他鼻息,触手处脸上肌肉冰凉,已然死去多时。张无忌

又悲又喜,想不到害了义父一世的大仇人,终于恶贯满盈,丧

生于此,胸中热血上涌,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叫道:“奸贼

啊奸贼,你一生作恶多端,原来也有今日。”

这几下大笑声震山谷,远远传送出去,人人都是心头一

凛。

张无忌回过头来,问道:“这圆真是谁打死的?”空性侧

目斜睨,脸上犹似罩着一层寒霜,并不答话。殷天正本已退

在一旁,这时说道:“他和小儿野王比掌,结果一死一伤。”

张无忌躬身道:“是!”心道:“想是圆真中了韦蝠王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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