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所传的不尽相同?
而且经文更多了十倍也不止?”
想到此处,登时记起了太师父带自己上少林寺去之时所
说的故事:太师父的师父觉远大师学得《九阳真经》,圆寂之
前背诵经文,太师父、郭襄女侠、少林派无色大师三人各自
记得一部分,因而武当、峨嵋、少林三派武功大进,数十年
来分庭抗礼,名震武林。“难道这便是那部给人偷去了的九阳
真经?不错,太师父说,那九阳真经是写在楞伽经的夹缝之
中,这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想必是梵文的楞伽经了。可是为
甚么在猿腹之中呢?”
这部经书,确然便是九阳真经,至于何以藏在猿腹之中,
其时世间已无一人知晓。
原来九十余年之前,潇湘子和尹克西从少林寺藏经阁中
盗得这部经书,被觉远大师直追到华山之巅,眼看无法脱身,
刚好身边有只苍猿,两人心生一计,便割开苍猿肚腹,将经
书藏在其中。后来觉远、张三丰、杨过等搜索潇湘子、尹克
西二人身畔,不见经书,便放他们带同苍猿下山(请参阅
《神雕侠侣》)。九阳真经的下落,成为武林中近百年来的大疑
案。后来潇湘子和尹克西带同苍猿,远赴西域,两人心中各
有所忌,生怕对方先习成经中武功,害死自己,互相牵制,迟
迟不敢取出猿腹中的经书,最后来到昆仑山的惊神峰上,尹
潇二人互施暗算,斗了个两败俱伤。这部修习内功的无上心
法,从此留在苍猿腹中。
潇湘子的武功本比尹克西稍胜一筹,但因他在华山绝顶
打了觉远大师一拳,由于反震之力,身受重伤,因之后来与
尹克西相斗时反而先行毙命。尹克西临死时遇见“昆仑三
圣”何足道,良心不安,请他赴少林寺告知觉远大师,那部
经书是在这头猿猴的腹中。但他说话之时神智迷糊,口齿不
清,他说“经在猴中”,何足道却听作甚么“经在油中”。何
足道信守然诺,果然远赴中原,将这句“经在油中”的话跟
觉远大师说了。觉远无法领会其中之意,固不待言,反而惹
起一场绝大的风波,武林中从此多了武当、峨嵋两派。
至于那头苍猿却甚是幸运,在昆仑山中取仙桃为食,得
天地之灵气,过了九十余年,仍是纵跳如飞,全身黑黝黝的
长毛也尽转皓白,变成了一头白猿。只是那部经书藏在腹中,
逼住肠胃,不免时时肚痛,肚上的疔疮也时好时发,直至此
日,方得张无忌给它取出,就这白猿而言,实是去了一个心
腹大患。
这一切曲折原委,世上便有比张无忌聪明百倍之人,当
然也是猜想不出。张无忌呆了半晌,自知难以索解,也就不
去费心多想了,取过白猿所赠那枚大蟠桃来咬了一口,但觉
一股鲜甜的汁水缓缓流入咽喉,比之谷中那些不知名的鲜果,
可说各擅胜场。
张无忌吃完蟠桃,心想:“太师父当年曾说,若我习得少
林、武当、峨嵋三派的九阳神功,或能驱去体内的阴毒。这
三派九阳功都脱胎于九阳真经,倘若这部经文当真便是九阳
真经,那么照书修习,又远胜于分学三派的神功了。在这谷
中左右也无别事,我照书修习便是。便算我猜错了,这部经
书其实毫无用处,甚而习之有害,最多也不过一死而已。”
他心无挂碍,便将三卷经书放在一处干燥的所在,上面
铺以干草,再压上三块大石,生怕猿猴顽皮,玩耍起来你抢
我夺,说不定便将经书撕得稀烂。手中只留下第一卷经书,先
行诵读几遍,背得熟了,然后参究体会,自第一句习起。
他心想,我便算真从经中习得神功,驱去阴毒,但既被
囚禁在这四周陡峰环绕的山谷之中,总是不能出去。幽谷中
岁月正长,今日练成也好,明日练成也好,都无分别,就算
练不成,总也是打发了无聊的日子。他存了这个成固欣然、败
亦可喜的念头,居然进展奇速,只短短四个月时光,便已将
第一卷经书上所载的功夫尽数参详领悟,依法练成。
练完第一卷经书后,屈指算来,胡青牛预计他毒发毕命
之期早已过去,可是他身轻体健,但觉全身真气流动,全无
病象,连以前时时发作的寒毒侵袭,也要时隔一月以上才偶
有所感,而发作时也极轻微。不久便在第二卷的经文中读到
一句:“呼翕九阳,抱一含元,此书可名九阳真经。”才知这
果然便是太师父所念念不忘的真经宝典,欣喜之余,参习更
勤。加之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常采了大蟠桃相赠,那也是
健体补元之物。待得练到第二卷经书的一小半,体内阴毒已
被驱得无影无踪了。
他每日除了练功,便是与猿猴为戏,采摘到的果实,总
是分一半给朱长龄,倒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是朱长龄
局处于小小的一块平台之上,当真是度日如年,一到冬季,遍
山冰雪,寒风透骨,这份苦处更是难以形容。
张无忌练完第二卷经书,便已不畏寒暑。只是越练到后
来,越是艰深奥妙,进展也就越慢,第三卷整整花了一年时
光,最后一卷更练了三年多,方始功行圆满。
他在这雪谷幽居,至此时已五年有余,从一个孩子长成
为身材高大的青年。最后一两年中,他有时兴之所至,也偶
然与众猿猴攀援山壁,登高遥望,以他那时功力,若要逾峰
出谷,已非难事,但他想到世上人心的阴险狠诈,不由得不
寒而栗,心想何必到外面去自寻烦恼、自投罗网?在这美丽
的山谷中直至老死,岂不甚好?
这日午后,将四卷经书从头至尾翻阅一遍,揭过最后一
页之后,心中又是欢喜,又微微感到怅惘。在山洞左壁挖了
个三尺来深的洞孔,将四卷九阳真经、以及胡青牛的医经、王
难姑的毒经,一起包在从白猿腹中取出来的油布之中,埋在
洞内,填上了泥土,心想:“我从白猿腹中取得经书,那是极
大的机缘,不知千百年后,是否又有人凑巧来到此处,得到
这三部经书?”拾起一块尖石,在山壁上划下六个大字:“张
无忌埋经处”。
他在练功之时,每日里心有专注,丝毫不觉寂寞,这一
日大功告成,心头登时反觉空虚,兼之神功既成,胆气登壮,
暗想:“此时朱伯伯便要再来害我,我也已无惧于他,不妨去
跟他说说话。”于是弯腰向洞里钻去。他进来时十五岁,身子
尚小,出去已是二十岁,长大成人,却钻不过那狭窄的洞穴
了。他吸一口气,运起了缩骨功,全身骨骼挤拢,骨头和骨
头之间的空隙缩小,轻轻易易的便钻了过去。
朱长龄倚在石壁上睡得正酣,梦见自己在家中大开筵席,
厮役奔走,亲朋趋奉,好不威风快活,突然肩头有人拍了几
下,一惊而醒,睁开眼来,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面前。朱
长龄跃起身来,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叫道:“你……你……”
张无忌微笑道:“朱伯伯,是我,张无忌。”朱长龄又惊
又喜,又恼又恨,向他瞧了良久,才道:“你长得这般高了。
哼,怎地一直不出来跟我说话?不论我如何求你,你总是不
理?”张无忌微笑道:“我怕你给我苦头吃。”
朱长龄右手倏出,施展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他肩头,厉
声喝道:“怎么今天却不怕了?”突然间掌心炙热,不由自主
的手臂一震,便松手放开,自己胸口兀自隐隐生疼,吓得退
开三步,呆呆的瞪着他,问道:“你……你……这是甚么功夫?”
张无忌练成了九阳神功之后,首次试用,竟有如此威力。
朱长龄是一流高手,但被他神功一震之下,却不得不撤掌松
指。他眼见朱长龄如此狼狈惊诧,心中自是得意,笑道:“这
功夫还使得么?”朱长龄心神未定,又问:“那……那是甚么
功夫?”张无忌道:“是九阳神功罢。”朱长龄吃了一惊,问道:
“你怎样练成的?”张无忌也不隐瞒,便将如何替白猿治病、如
何从它腹中取得经书、如何依法参习等情一一说了。
这一番话只把朱长龄听得又妒忌,又是恼怒,心想:“我
在这绝峰之上吃了五年多难以形容的苦头,你这小子却练成
了奥妙无比的神功。”他也不想只因自己处心积虑的害人,才
落得如此,又全不感激对方给他采摘了五年多果子,每日不
断,才养活他直至今日,但觉这小子过于幸运,自己却太过
倒霉,实在不公道之至,当下强忍怒气,笑吟吟的道:“那部
九阳真经呢?给我见识一下成不成?”
张无忌心想:“给你瞧一瞧那也无妨,难道你一时三刻便
记得了?”便道:“我已埋在洞内,明天拿来给你看罢。”朱长
龄道:“你已长得这般高大,怎能过那洞穴?”张无忌道:“那
洞穴也不太窄,缩着身子用力一挤,便这么过来了。”朱长龄
道:“你说我能挤过去么?”张无忌点头道:“明儿咱们一起试
试,洞里地方很大,老是呆在这个小小的平台上,确实不好
受。”他想自己运功捏他肩膀、胸部、臀部各处骨骼,当可助
他通过洞穴。
朱长龄笑道:“小兄弟,你真好,君子不念旧恶,从前我
颇有对不起你之处,万望你多多原谅。”说着深深一揖。张无
忌急忙还礼,说道:“朱伯伯不必多礼,咱们明儿一块想法儿
离开此处。”朱长龄大喜,问道:“你说能离开这儿么?”张无
忌道:“猿猴既能进出,咱们也便能够。”朱长龄道:“那你为
甚么不早出来?”
张无忌微微一笑,说道:“从前我不想到外面去,只怕给
人欺侮,现下似乎不怕了,又想去瞧瞧我的太师父、师伯师
叔他们。”
朱长龄哈哈大笑,拍手道:“很好,很好!”退后了两步,
突然间身形一晃,“啊哟”一声,踏了个空,从悬崖旁摔了下
去。
他这一下乐极生悲,竟然有此变故,张无忌大吃一惊,俯
身到悬崖之外,叫道:“朱伯伯,你好吗?”只听下面传来两
下低微的呻吟。张无忌大喜,心想:“幸好没直摔下去,但怕
已受了伤。”听呻吟之声相距不过数丈,凝神看时,原来悬崖
之下刚巧生着一株松树,朱长龄的身子横在树干之上,一动
不动。张无忌瞧那形势,跃下去将他抱上悬崖,凭着此时功
力,当不为难,于是吸一口气,看准了那根如手臂般伸出的
枝干,轻轻跃下。
他足尖离那枝干尚有半尺,突然之间,那枝干竟倏地堕
下,这一来空中绝无半点借力之处,饶是他练成了绝顶神功,
但究竟人非飞鸟,如何能再回上崖来?心念如电光般一闪,立
时省悟:“原来朱长龄又使奸计害我,他扳断了树枝,拿在手
里,等我快要着足之时,便松手抛下树技。”但这时明白已然
迟了,身子笔直的堕了下去。
朱长龄在这方圆不过十数丈的小小平台住了五年多,平
台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无不烂熟于胸,他在黑暗中假
装摔跌受伤,料定张无忌定要跃下相救,果然奸计得逞,将
他骗得堕下万丈深谷。
朱长龄哈哈大笑,心道:“今日将这小子摔成一团肉泥,
终于出了我心头这五年多来的恶气!”拉着松树旁的长藤,跃
回悬崖,心想:“我上次没能挤过那个洞穴,定是心急之下用
力太蛮,以致挤断了肋骨。这小子身材比我高大得多,他既
能过来,我自然也能过去。我取得九阳真经之后,从那边觅
路回家,日后练成神功,无敌于天下,岂不妙哉?哈哈,哈
哈!”
他越想越得意,当即从洞穴中钻了进去,没爬得多远,便
到了五年前折骨之处。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比我高
大,他能钻过,我当然更能钻过。”想法原本不错,只是有一
点却没料到:“张无忌已练成了九阳神功中的缩骨之法。”
他平心静气,在那狭窄的洞穴之中,一寸一寸的向前挨
去,果然比五年前又多挨了丈许,可是到得后来,不论他如
何出力,要再向前半寸,也已绝不可能。
他知若使蛮劲,又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辙,势必再挤断几
根肋骨,于是定了定神,竭力呼出肺中存气,果然身子又缩
小了两寸,再向前挨了三尺。可是肺中无气,越来越是窒闷,
只觉一颗心跳如同得打鼓一般,几欲晕去,知道不妙,只得
先退出来再说。
哪知进去时两足撑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一路推进,出
来时却已无可借力。他进去时双手过顶,以便缩小肩头的尺
寸,这时双手被四周岩石束在头顶,伸展不开,半点力气也
使不出来。心中却兀自在想:“这小子比我高大,他既能过去,
我也必能够过去。为甚么我竟会挤在这里?当真岂有此理!”
可是世上确有不少岂有此理之事,这个文才武功俱臻上
乘、聪明机智算得是第一流人物的高手,从此便嵌在这窄窄
的山洞之中,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出。
张无忌又中朱长龄的奸计,从悬崖上直堕下去,霎时间
自恨不已:“张无忌啊张无忌,你这小子忒煞无用。明知朱长
龄奸诈无比,却一见面便又上了他的恶当,该死,该死!”
他自骂该死,其实却在奋力求生,体内真气流动,运劲
向上纵跃,想要将下堕之势稍为减缓,着地时便不致跌得粉
身碎骨。可是人在半空,虚虚晃晃,实是身不由己,全无半
分着力处,但觉耳旁风声不绝,顷刻之间,双眼刺痛,地面
上白雪的反光射进了目中。
他知道生死之别,便系于这一刻关头,但见丈许之外有
个大雪堆,这时自也无暇分辨到底是否雪地,还是一块白色
岩石,当即在空中连翻三个筋斗,向那雪堆扑去,身形斜斜
划了道弧线,左足已点上雪堆,波的一声,身子已陷入雪堆
之中。他苦练了五年有余的九阳神功便于此时发生威力,借
着雪堆中所生的反弹之力,向上急纵,但从那万寻悬崖上摔
下来的这股力道何等凌厉,只觉腿上一阵剧痛,双腿腿骨一
齐折断。
他受伤虽重,神智却仍清醒,但见柴草纷飞,原来这大
雪堆是农家积柴的草堆,不禁暗叫:“好险,好险!倘若雪堆
下不是柴草,却是块大石头,我张无忌便一命呜呼了。”
他双手使力,慢慢爬出柴堆,滚向雪地,再检视自己腿
伤,吸一口气,伸手接好了折断的腿骨,心想:“我躺着一动
也不动,至少也得一个月方能行走。可是那也没甚么,至不
济是以手代足,总不会在这里活生生的饿死。”
又想:“这柴草堆明明是农家所积,附近必有人家。”他
本想纵声呼叫求援,但转念一想:“世上恶人太多,我独个儿
躺在雪地中疗伤,那也罢了,若是叫得一个恶人来,反而糟
糕。”于是安安静静的躺在雪地,静待腿骨折断处慢慢愈合。
如此躺了三天,腹中饿得咕噜咕噜直响。但他知接骨之
初,最是动弹不得,倘若断骨处稍有歪斜,一生便成跛子,因
此始终硬撑,半分也不移动,当真饿得耐不住了,便抓几把
雪块充饥。这三天中心里只想:“从今以后,我在世上务必步
步小心,决不可再上恶人的当。日后岂能再如此幸运,终能
大难不死。”
到得第四天晚间,他静静躺着用功,只觉心地空明,周
身舒泰,腿伤虽重,所练的神功却似又有进展。
万籁皆寂之中,猛听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之声,跟着犬
吠声越来越近,显是有几头猛犬在追逐甚么野兽。张无忌吃
了一惊:“难道是朱九真姊姊所养的恶犬么!嗯!她那些猛犬
都已给朱伯伯打死了,可是事隔多年,她又会养起来啊。”
凝目向雪地里望去,只见有一人如飞奔来,身后三条大
犬狂吠追赶。那人显已筋疲力尽,跌跌撞撞,奔几步,便摔
一跤,但害怕恶犬的利齿锐爪,还是拚命奔跑。张无忌想起
数年前自己身被群犬围攻之苦,不禁胸口热血上涌。
他有心出手相救,苦于双腿断折,行走不得。蓦地里听
得那人长声惨呼,摔倒在地,两头恶犬爬到他身上狠咬。张
无忌怒叫:“恶狗,到这儿来!”那三条大犬听得人声,如飞
扑至,嗅到张无忌并非熟人,站定了狂吠几声,扑上来便咬。
张无忌伸出手指,在每头猛犬的鼻子上一弹,三头恶犬
登时滚倒,立即毙命。他没想到一弹指间便轻轻易易的杀毙
三犬,对这九阳神功的威力不由得暗自心惊。
但听那人呻吟之声极是微弱,便问:“这位大哥,你给恶
犬咬得很厉害么?”那人道:“我……我……不成啦……我……
我……”张无忌道:“我双腿断了,没法行走。请你勉力爬过
来,我瞧瞧你的伤口。”那人道:“是……是……”气喘吁吁
的挣扎爬行,爬一段路,停一会儿,爬到离张无忌丈许处,
“啊”的一声,伏在地下,再也不能动了。
两人便是隔着这么远,一个不能过去,另一个不能过来。
张无忌道:“大哥,你伤在何处?”那人道:“我……胸口,肚
子上……给恶狗咬破肚子,拉出了肠子。”张无忌大吃一惊,
知道肚破肠出,再也不能活命,问道:“那些恶狗为甚么追你?”
那人道:“我……夜里出来赶野猪,别……别让踩坏了庄稼,
见到朱家大小姐和……和一位公子爷在树下说话,我不合走
近去瞧瞧……我……啊哟!”大叫一声,再也没声息了。
他这番话虽没说完,但张无忌也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多
半是朱九真和卫璧半夜出来私会,却让这乡农撞见了,朱九
真便放恶犬咬死了他。正自气恼,只听得马蹄声响,有人连
声唿哨,正是朱九真在呼召群犬。
蹄声渐近,两骑马驰了过来,马上坐着一男一女。那女
子突然叫道:“咦!怎地平西将军他们都死了了?”说话的正
是朱九真。她所养的恶犬仍是各拥将军封号,与以前无异。和
她并骑而来的正是卫璧。他纵身下马,奇道:“有两个人死在
这里!”
张无忌暗暗打定了主意:“他们若想过来害我,说不得,
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朱九真见那乡农肚破肠流,死状可怖,张无忌则衣服破
烂已达极点,蓬头散发,满脸胡子,躺在地下全不动弹,想
来也早给狗子咬死了。她急欲与卫璧谈情说爱,不愿在这里
多所逗留,说道:“表哥,走罢!这两个泥腿子临死拚命,倒
伤了我三名将军。”拉转马头,便向西驰去。卫璧见三犬齐死,
心中微觉古怪,但见朱九真驰马走远,不及细看,当即跃上
马背,跟了下去。
张无忌听得朱九真的娇笑之声远远传来,心下只感恼怒,
五年多前对她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头儿指一指,就是要自
己上刀山、下油锅,也是毫无犹豫,但今晚重见,不知如何,
她对自己的魅力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无忌只道是修习九
阳真经之功,又或因发觉了她对自己的奸恶之故,他可不知
世间少年男子,大都有过如此胡里胡涂的一段初恋,当时为
了一个姑娘废寝忘食,生死以之,可是这段热情来得快,去
得也快,日后头脑清醒,对自己旧日的沉迷,往往不禁为之
哑然失笑。
其时他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只是想撕下一条狗腿来吃了,
但惟恐朱九真与卫璧转眼重回,发觉他未死,又吃了他的大
将军,当然又要行凶,自己断了双腿,未必抵挡得了。
第二天早晨,一头兀鹰见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盘旋
了几个圈子,便飞下来啄食。这鹰也是命中该死,好端端的
死人死狗不吃,偏向张无忌脸上扑将下来。张无忌一伸手扭
住兀鹰的头颈,微一使劲便即捏死,喜道:“这当真是天上飞
下来的早饭。”拔去鹰毛,撕下鹰腿便大嚼起来,虽是生肉,
饿了三日,却也吃得津津有味。
一头兀鹰没吃完,第二头又扑了下来。张无忌便以鹰肉
充饥,躺在雪地之中养伤,静待腿骨愈合。接连数日,旷野
中竟一个人出没经过。他身畔是三只死狗,一个死人,好在
隆冬严寒,尸体不会腐臭,他又过惯了寂寞独居的日子,也
不以为苦。
这日下午,他运了一遍内功,眼见天上两头兀鹰飞来飞
去的盘旋,良久良久,终是不敢下来。只见一头兀鹰向下俯
冲,离他身子约莫三尺,便即转而上翔,身法转折之间极是
美妙。他忽然心想:“这一下转折,如能用在武功之中,袭击
敌人时对方固是不易防备,即使一击不中,飘然远飏,敌人
也极难还击。”
他所练的九阳真经纯系内功与武学要旨,攻防的招数是
半招都没有的。因此当年觉远大师虽然练就一身神功,受到
潇湘子和何足道攻击时却毛手毛脚,丝毫不会抵御;张三丰
也要杨过当面传授四招,才能和尹克西放对。张无忌从小便
学过功夫,根底远胜于觉远及张三丰幼时,但谢逊所传授他
的,却尽是拳术的诀窍,并非一招一式的实用法门。张无忌
此时自己明白了义父的苦心,义父一身武功博大精深,倘若
循序渐进的传授拆解,便教上二十年也未必教得完,眼见相
聚时日无多,只有教他牢牢记住一切上乘武术的要诀,日后
自行体会领悟。张无忌真正学过的拳术,只有父亲在木筏上
所教而拆解过的三十二势“武当长拳”。他知此后除了继续参
习九阳神功、更求精进之外,便是设法将已练成的上乘内功
融入谢逊所授的武术之中,因之每见飞花落地,怪树撑天,以
及鸟兽之动,风云之变,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数上去。
这时只盼空中的兀鹰盘旋往复,多现几种姿态,正看得
出神,忽听得远处有人在雪地中走来,脚步细碎,似是个女
子。
张无忌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女子手提竹篮,快步走近。她
看到雪地中的人尸犬尸,“咦”的一声,愕然停步。张无忌凝
目看时,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荆钗布裙,是个乡村贫女,
面容黝黑,脸上肌肤浮肿,凹凹凸凸,生得极是丑陋,只是
一对眸子颇有神采,身材也是苗条纤秀。
她走近一步,见张无忌睁眼瞧着她,微微吃了一惊。道:
“你……你没死么?”张无忌道:“好像没死。”一个问得不通,
一个答得有趣,两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少女笑道:“你既不死,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的干甚么?
倒吓了我一跳。”张无忌道:“我从山上摔下来,把两条腿都
跌断了,只好在这里躺着。”那少女问道:“这人是你同伴么?
怎么又有三条死狗?”张无忌道:“这三只狗恶得紧,咬死了
这个大哥,可是自己也变成了死狗。”
那少女道:“你躺在这里怎么办?肚子饿吗?”张无忌道:
“自然是饿的,可是我动不得,只好听天由命了。”那少女微
微一笑,从篮中取出两个麦饼来,递了给他。张无忌道:“多
谢姑娘。”接了过来,却不便吃。那少女道:“你怕我的饼中
有毒吗?干嘛不吃?”
张无忌于这五年多时日之中,只偶尔和朱长龄隔着山洞
对答几句,也是绝无意味,此外从未得有机缘和人说上一言
半语,这时见那少女容貌虽丑,说话却甚风趣,心中欢喜,便
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这句话已有几分调
笑的意思,他向来诚厚,说话从来不油腔滑调,但在这少女
面前,心中轻松自在,这句话不知不觉的便冲口而出。
那少女听了,脸上忽现怒色,哼了一声。张无忌心下大
悔,忙拿起饼子便咬,只因吃得慌张,竟哽在喉头,咳嗽起
来。
那少女转怒为喜,说道:“谢天谢地,呛死了你!你这个
丑八怪不是好人,难怪老天爷要罚你啊。怎么谁都不摔断狗
腿,偏生是你摔断呢?”张无忌心想:“我这五年多不修发剃
面,自是个丑八怪,可是你也不见得美到哪里去,咱们半斤
八两,大哥别说二哥。”但这番话却无论如何不敢出口了,一
本正经的道:“我已在这里躺了九天,好容易见到姑娘经过,
你又给我饼吃,真是多谢了。”那少女抿嘴笑道:“我问你啊,
怎地谁都不摔断狗腿,偏生是你摔断呢?你不回答,我就把
饼子抢回去。”
张无忌见她这么浅浅一笑,眼睛中流露出极是狡谲的神
色来,心中不禁一震:“她这眼光可多么像妈。妈临去世时欺
骗那少林寺的老和尚,眼中就是这么一副神气。”想到这里,
忍不住热泪盈眶,跟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那少女“呸”了一声,道:“我不抢你的饼子就是了,也
用不着哭。原来是个没用的傻瓜。”张无忌道:“我又不希罕
你的饼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
那少女本已转身,走出两步,听了这句话,转过头来,说
道:“甚么心事?你这傻头傻脑的家伙,也会有心事么?”张
无忌叹了口气,道:“我想起了妈妈,我去世的妈妈。”
那少女噗哧一笑,道:“以前你妈妈常给你饼吃,是不是?”
张无忌道:“我妈以前常给我饼吃的,不过我所以想起她,因
为你笑的时候,很像我妈。”那少女怒道:“死鬼!我很老了
么?老得像你妈了?”说着从地下拾起一根柴枝,在张无忌身
上抽了两下。张无忌要夺下她手中柴枝,自是容易,但想:
“她不知我妈年轻貌美,只道是跟我一般的丑八怪,也难怪她
发怒。”由得她打了两下,说道:“我妈去世的时候,相貌是
很好看的。”
那少女板着脸道:“你取笑我生得丑,你不想活了。我拉
你的腿!”说着弯下腰去,作势要拉他的腿。张无忌吃了一惊,
自己腿上断骨刚开始愈合,给她一拉那便全功尽弃,忙抓了
一团雪,只要那少女的双手碰到自己腿上,立时便打她眉心
穴道,叫她当场昏晕。
幸好那少女只是吓他一吓,见他神色大变,说道:“瞧你
吓成这副样子!谁叫你取笑我了?”张无忌道:“我若存心取
笑姑娘,教我这双腿好了之后,再跌断三次,永远好不了,终
生做个跛子。”
那少女嘻嘻一笑,道:“那就罢了!”在他身旁地下坐倒,
说道:“你妈既是个美人,怎地拿我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么?”
张无忌一呆,道:“我也说不上甚么缘故,只觉得你有些像我
妈。你虽没我妈好看,可是我喜欢看你。”
那少女弯过中指,用指节轻轻在他额头上敲了两下,笑
道:“乖儿子,那你叫我妈罢!”说了这两句话,登时觉得不
雅,按住了口转过头去,可是仍旧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无忌瞧她这副神情,依稀记得在冰火岛上之时,妈妈
跟爸爸说笑,活脱也是这个模样,霎时间只觉这丑女清雅妩
媚,风致嫣然,一点也不丑了,怔怔的望着她,不由得痴了。
那少女回过头来,见到他这副呆相,笑道:“你为甚么喜
欢看我,且说来听听。”张无忌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
“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瞧着你时,心中很舒服,很平安,你
只会待我好,不会欺侮我、害我!”
那少女笑道:“哈哈,你全想错了,我生平最喜欢害人。”
突然提起手中柴枝,在他断腿上敲了两下,跳起身来便走。这
两下正好敲在他断骨的伤处,张无忌出其不意,大声呼痛:
“哎哟!”只听得那少女格格嘻笑,回过头来扮了个鬼脸。
张无忌眼望着她渐渐远去,断腿处疼痛难熬,心道:“原
来女子都是害人精,美丽的会害人,难看的也一样叫我吃苦。”
这一晚睡梦之中,他几次梦见那少女,又几次梦见母亲,
又有几次,竟分不清到底是母亲还是那少女。他瞧不清梦中
那脸庞是美丽还是丑陋,只是见到那澄澈的眼睛,又狡狯又
妩媚的望着自己。他梦到了儿时的往事,母亲也常常捉弄他,
故意伸足绊他跌一交,等到他摔痛了哭将起来,母亲又抱着
他不住亲吻,不住说:“乖儿子别哭,妈妈疼你!”
他突然醒转,脑海中猛地里出现一些从来没想到过的疑
团:“妈妈为甚么这般喜欢让人受苦?义父的眼睛是她打瞎的,
俞三伯是伤在她手下以致残废的,临安府龙门镖局全家是她
杀的。妈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望着天空中不住眨眼的星星,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
气,说道:“不管她是好人坏人,她是我妈妈。”心中想着:
“要是妈妈还活在世上,我真不知有多爱她。”
他又想到了那个村女,真不明白她为甚么莫名其妙的来
打自己断腿,“我一点也没得罪她,为甚么要我痛得大叫,她
才高兴?难道她真的喜欢害人?”很想她再来,但又怕她再想
甚么法儿加害自己。摸到身边那块吃了一半的饼子,想起那
村女说话的神情:“你妈既是个美人,怎地拿我来比她?难道
我也好看么?”忍不住自言自语:“你好看,我喜欢看你。”
这般胡思乱想的躺了两日,那村女并没再来,张无忌心
想她是永远不会来了。哪知到第三天下午,那村女挽着竹篮,
从山坡后转了出来,笑道:“丑八怪,你还没饿死么?”
张无忌笑道:“饿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还活着。”那
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断腿上踢了一脚,问
道:“这一半是死的还是活的?”张无忌大叫:“哎哟!你这人
怎么这样没良心?”那少女道:“甚么没良心?你待我有甚么
好?”张无忌一怔,道:“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我没恨
你,这两天来,我常常在想你。”
那少女脸上一红,便要发怒,可是强行忍住了,说道:
“谁要你这丑八怪想?你想我多半没好事,定是肚子里骂我又
丑又恶。”张无忌道:“你并不丑,可是为甚么定要害得人家
吃苦,你才喜欢?”那少女格格笑道:“别人不苦,怎显得出
我心中欢喜?”
她见张无忌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又见他手中拿着吃剩
的半块饼子,相隔三天,居然还没吃完,说道:“这块饼一直
留到这时候,味道不好么?”张无忌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
我舍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说这句话时,有一半意存调笑,但
这时却说得甚是诚恳。
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虚,微觉害羞,道:“我带了新鲜的饼
子来啦。”说着从篮中取了许多食物出来,饼子之外,又有一
只烧鸡,一条烤羊腿。
张无忌大喜,这些天中净吃生鹰肉,血淋淋的又腥又韧,
这鸡烧得香喷喷地,拿着还有些烫手,入口真是美味无穷。
那少女见他吃得香甜,笑吟吟抱膝坐着,说道:“丑八怪,
你吃得开心,我瞧着倒也好玩。我对你似乎有点儿不同,用
不着害你,也能教我欢喜。”
张无忌道:“人家高兴,你也高兴,那才是真高兴啊。”那
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说在前头,这时候我心里高兴,就
不来害你。哪一天心中不高兴了,说不定会整治得你死不了,
活不成,那时候你可别怪我。”张无忌摇头道:“我从小给坏
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别把
话说得满了,咱们走着瞧罢。”
张无忌道:“待我腿伤好了,我便走得远远的,你就是想
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么我先斩断
了你的腿,叫你一辈子不能离开我。”张无忌听到她冷冰冰的
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相信她说得出做得到,这两句话
绝非随口说说而已。
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叹了口气,忽然脸色一变,说道:
“你配么,丑八怪!你也配给我斩断你的狗腿么?”蓦地站起
身来,抢过他没吃完的烧鸡、羊腿、面饼,远远掷了出去,一
口口唾沫向他脸上吐去。
张无忌怔怔的瞧着她,只觉她并非发怒,也不是轻贱自
己,却是满脸惨凄之色,显是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他有心想
劝慰几句,一时之间却想不出适当的言辞。
那村女见他这般神气,突然住口,喝道:“丑八怪,你心
里在想甚么?”张无忌道:“姑娘,你为甚么这般不高兴?说
给我听听,成不成?”那少女听他如此温柔的说话,再也无法
矜持,蓦地里坐倒在他身旁,手抱着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
来。
张无忌见她肩头起伏,纤腰如蜂,楚楚可怜,低声道:
“姑娘,是谁欺侮你了?等我腿伤好了之后,我去给你出气。”
那少女一时止不住哭,过了一会才道:“没人欺侮我,是我生
来命苦我自己又不好,心里想着一个人,总是放他不下。”张
无忌点点头,道:“是个年轻男子,是不是?他待你很凶狠罢?”
那少女道:“不错!他生得很英俊,可是骄傲得很。我要他跟
着我去,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罢了,哪知还骂
我,打我,将我咬得身上鲜血淋漓。”张无忌怒道:“这人如
此蛮横无理,姑娘以后再也别理他了。”那少女流泪道:“可
……可是我心里总放不下啊,他远远避开我,我到处找他不
着。”
张无忌心想:“这些男女间的情爱之事,实是勉强不得。
这位姑娘容貌虽然差些,但显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气有
点儿古怪,那也是为了心下伤痛、失意过甚的缘故。想不到
那男子对她竟是如此心狠!”柔声道:“姑娘,你不用难过了,
天下好男子有的是,又何必牵挂这个没良心的恶汉?”
那少女叹了口长气,眼望远处,呆呆出神。张无忌知她
终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说道:“那男子不过骂你打你,可是
我所遭之惨,却又胜于姑娘十倍了。”那少女道:“怎么啦?你
受了一个美丽姑娘的骗么?”张无忌道:“本来,她也不是有
意骗我,只是我自己呆头呆脑,见她生得美丽,就呆呆的看
她。其实我又怎配得上她?我心中也从来没存甚么妄想。但
她和她爹爹暗中却摆下了毒计,害得我惨不可言。”说着拉起
衣袖,指着臂膀上的累累伤痕,道:“这些牙齿印,都是她所
养的恶狗咬的。”
那少女见到这许多伤疤,勃然大怒,说道:“是朱九真这
贱丫头害你的么?”张无忌奇道:“你怎知道?”那少女道:
“这贱丫头爱养恶犬,方圆数百里地之内,人人皆知。”
张无忌点点头,淡然道:“是朱九真姑娘。但这些伤早好
了,我早已不痛了,幸好性命还活着,也不必再恨她了。”
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但见他脸上神色平淡冲和,闲适
自在,心中颇有些奇怪,问道:“你叫甚么名字?为甚么到这
儿来?”
张无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立时向我打听义父的下
落,威逼诱骗,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我吃尽了不少苦头。从
今以后,‘张无忌’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没有人知道金毛狮
王谢逊的所在了。就算日后再遇上比朱长龄更厉害十倍之人,
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以致无意中害了我义父。”于是说道:
“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姓甚么?”张无忌心道:
“我说姓张、姓殷、姓谢都不好,‘张’和‘殷’两个字的切
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姑娘贵姓。”
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没姓。”隔了片刻,缓缓的道:
“我亲生爹爹不要我,见到我就会杀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
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丑,你叫我
丑姑娘便了。”
张无忌惊道:“你……你害死你妈妈?那怎么会?”那少
女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亲生的妈妈是我爹
爹原配,一直没生儿养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两
个哥哥,爹爹就很宠爱她。妈后来生了我,偏生又是个女儿。
二娘恃着爹爹宠爱,我妈常受她的欺压。我两个哥哥又厉害
得很,帮着他们亲娘欺侮我妈。我妈只有偷偷哭泣。你说,我
怎么办呢?”张无忌道:“你爹爹该当秉公调处才是啊。”那少
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护二娘,我才气不过了,一刀杀了
我那二娘。”
张无忌“啊”的一声,大是惊讶。他想武林中人斗殴杀
人,原也寻常,可是连这个村女居然也动刀子杀人,却颇出
意料之外。
那少女道:“我妈见我闯下了大祸,护着我立刻逃走。但
我两个哥哥跟着追来,要捉我回去。我妈阻拦不住,为了救
我,便抹脖子自尽了。你说,我妈的性命不是我害的么?我
爸爸见到我,不是非杀我不可么?”她说着这件事时声调平淡,
丝毫不见激动。
张无忌却听得心中怦怦乱跳,自忖:“我虽然不幸,父母
双亡,可是我爹爹妈妈生时何等恩爱,对我多么怜惜,比之
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却又幸运万倍了。”想到这里,对那少女
同情之心更甚,柔声道:“你离家很久了么?这些时候便独个
儿在外边?”那少女点点头。张无忌又问:“你想到哪儿去?”
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东面走走,西面走走。
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没甚么。”
张无忌心中突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等我腿好之后,
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问他到底对你怎样。”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来打我咬我呢?”张无忌昂然道:
“哼,他敢碰你一根寒毛,我决计不和他干休。”那少女道:
“要是他对我不理不睬,话也不肯说一句呢?”张无忌哑口无
言,心想自己武功再强,也不能硬要一个男子来爱他心所不
喜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尽力而为。”那少女突然哈哈
大笑,前仰后合,似是听到了最可笑不过的笑话。
张无忌道:“甚么好笑?”那少女道:“丑八怪,你是甚么
东西?人家会来听你的话么?再说,我到处找他,不见影踪,
也不知这会儿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你尽力而为,你有甚么本
事?哈哈,哈哈!”
张无忌一句话本已到了口边,但给她这么一笑,登时胀
红了脸,说不出口。那少女见他嗫嗫嚅嚅,便停了笑,问道:
“你要说甚么?”张无忌道:“你笑我,我便不说了。”那少女
冷冷的道:“哼,笑也笑过了,最多不过是再给我笑一场,还
会笑死人么?”
张无忌大声道:“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不该如此笑我。”
那少女道:“我问你,你本来要跟我说甚么话?”
张无忌道:“你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我跟你也是一般。
我爹爹妈妈都死了,也没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说,那个恶
人若是仍然不理你,咱们不妨一块作个伴儿,我也可陪着你
说话解闷。但你既说我不配,我自然不敢说了。”
那少女怒道:“你当然不配!那恶人比你好看一百倍,聪
明一百倍。我在这儿跟你歪缠,尽说些废话,真是倒霉。”说
着将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烧鸡一阵乱踢,掩面疾奔而去。
受了这么一顿好没来由的排揎,张无忌却不生气,心道:
“这姑娘真是可怜,她心中挺不好过,原也难怪。”
忽见那少女又奔回来,恶狠狠的道:“丑八怪,你心里一
定不服气,说我相貌这般丑陋,居然还瞧你不起,是不是?”
张无忌摇头道:“不是的。你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你一见投
缘,倘若你没变丑,仍像从前那样……”
那少女突然惊呼:“你……你怎知我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张无忌道:“今日你的脸,比上次我见到你时又肿得厉害了些,
皮色也黑了些。那不会生来便这样的。”那少女惊道:“我……
我这几天不敢照镜子。你说我是越来越难看了?”
张无忌柔声道:“一个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丑有何干系?
我妈妈跟我说,越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坏,越会骗人,叫
我要加意小心提防。”
那少女哪有心思去理他妈妈说过甚么话,急道:“我问你
啊,你上次见我时,我还没变得这般丑怪,是不是?”张无忌
知道倘若答应了一个“是”字,她必伤心难受,只是怔怔的
望着她,心中充满了同情怜悯。
那少女见到他脸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甚么话,
掩面哭道:“丑八怪,我恨你,我恨你!”狂奔而去。这一次
却不再回转了。
张无忌又躺了两天。晚上有头野狼边爬边嗅,走近身来。
张无忌一拳便将狼打死了。这野狼觅食不得,反而做了他肚
中的食料。
过了数日,他腿伤已愈合大半,大约再过得十来天便可
起立行走,心想那村女这一去之后从此不会再来,只可惜连
名字也没问她,又想:“她脸上容色何以会越变越丑,这事倒
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难以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迷迷糊
糊的便睡着了。
睡到半夜,睡梦中忽听得远处有几人踏雪而来。他立时
便惊醒了,当下坐起身来,向脚步声来处望去。
这晚上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见共有七人走来,当
先一人身形婀娜,似乎便是那村女。待那七人渐渐行近,这
人果然是那容貌丑陋的少女,可是她身后的六人却散成扇形,
似是防她逃走。张无忌微觉惊讶,心道:“难道她被爹爹和哥
哥们拿住了?”
他转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后六人已然走近。张无忌一
看之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原来那六人他无一不识,左
边是武青婴、武烈、卫璧,右边是何太冲、班淑娴夫妇,最
右边是个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识,却是峨嵋派的丁敏君。
张无忌大奇:“她怎么跟这些人都相识?难道她也是武林
中人,识破了我本来面目,便引他们来拿我,逼问我义父的
下落?”想到此处,心下更无怀疑,不禁气恼之极:“我和你
无冤无仇,你却也来加害于我!”寻思:“眼下我双足不能动
弹,这六人没一个是弱者,说不定这村女的武功也强。我姑
且屈服敷衍,答应他们去找我义父。待得双腿养好了伤,再
跟他们一个个算帐。”
若在五年之前,他只是将性命豁出去不要而已,任由对
方如何加刑威逼,总是咬紧牙关不说,但此时一来年纪大了,
心智已开,二来练成九阳真经后神清心定,遇到危难能沉着
应付,虽然强敌当前,却也丝毫不感畏惧,只是没想到那村
女居然也出卖自己,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伤心,索性躺
在地下,曲臂作枕,不去理会这七人。
那村女走到他身前,向着他静静瞧了半晌,隔了良久,慢
慢转过身去。张无忌听到她叹息一声,声音极轻,却充满了
哀伤之意。他心下冷笑:“你心中打的不知是甚么恶毒主意,
却又何必假惺惺的可怜起我来?”
只见卫璧将手中长剑一摆,冷笑道:“你说临死之前,定
要去和一个人见上一面,我道必是个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却
原来是这么一个丑八怪,哈哈,好笑啊好笑!这人和你果然
是天生一双,地生一对。”
那村女毫不生气,只淡淡的道:“不错,我临死之前,要
来再瞧他一眼。因为我要明明白白的问他一句话。我听了之
后,方能死得瞑目。”
张无忌大奇,全不明白两人的话是何意思。只听那村女
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须得老老实实回答。”张无忌道:
“是我自己的事,自可明白相告。是旁人的事,可没这么容易
就说。”料想那村女要问谢逊的所在,他已打好了主意跟他们
敷衍,是以没把言语说得决绝了,似乎颇有商量的余地。
那村女道:“旁人的事,要我操甚么心?我问你:那一天
你跟我说,咱两人都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你愿意跟我作伴。
你这句话确是出于真心么?”
张无忌一听,大出意料之外,当即坐起,只见她眼光中
又露出那哀伤的神色,便道:“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
“你当真不嫌我容貌丑陋,愿意和我一辈子厮守?”
张无忌一怔,这“一辈子厮守”五个字,他心中可从来
没想到过,但见到她这般凄然欲泣的神情,心中大感不忍,便
道:“甚么丑不丑,美不美,我半点也不放在心上,你如要我
陪你说笑谈心,只要你不嫌弃,我自然也喜欢。但你如想骗
我说……”那村女颤声问道:“那么你是愿意娶我为妻了?”
张无忌身子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我……我
没想过……娶妻子……”
何太冲等六人同时哈哈大笑。卫璧笑道:“连这么一个丑
八怪的乡巴佬也不要你,我们便不杀你,你活在世上有甚么
味儿?还不如就在石头上撞死了罢。”
张无忌听了六人的讥笑和卫璧的说话,登时便知那村女
和这六人并非一路,以及卫璧等人立时便要杀她,想到那村
女并非引人来加害自己,心中感到一阵温暖。只见她低下了
头,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显是心中悲伤无比,只不知是
为了命在顷刻,是为了容貌丑陋,还是为了卫璧那利刃般的
讽刺讥嘲?
他心中大动,想起自己父母双亡之后,颠沛流离,不知
受了人家的多少欺侮,这村女茕茕弱质,年纪比自己小,身
世比自己更加不幸,这时候不知何以巴巴的来问这句话,焉
可令她伤心落泪、受人折辱?又何况她这般相问,自是诚心
委身。“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义父、以及太师父、众位师
叔伯,有谁是这般真心的关怀过我?我日后好好待她,她也
好好待我,两个人相依为命,有甚么不好?”眼见她身子颤抖,
便要走开,当即伸出手,握住了她右手,大声道:“姑娘,我
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
那少女听了这话,眼中登时射出极明亮的光彩,低低的
道:“阿牛哥哥,你这话不是骗我么?”
张无忌道:“我自然不骗你。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
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
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让你
平安喜乐,忘了从前的种种苦处。”
那村女坐下地来,倚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一只手,柔
声道:“你肯这般待我,我真是快活。”闭上了双眼,说道:
“你再说一遍给我听,我要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你说啊,你
要怎样待我?”
张无忌见她欢喜之极,也自欣慰,握着她一双小手,只
觉柔腻滑嫩,温软如绵,说道:“我要让你平安喜乐,忘了从
前的苦处,不论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为难,我宁可自己性
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
那村女脸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声道:“从前我叫你跟
着我去,你非但不肯,还打我、骂我、咬我……现下你跟我
这般说,我真是欢喜。”
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登时凉了,原来这村女闭着
眼睛听自己说话,却把他幻想作她心目中的情郎。
那村女只觉得他身子一颤,睁开眼来,只向他瞧了一眼,
她脸上神色登时便变了,显得又失望,又气愤,但随即带上
几分歉疚和柔情。她定了神,说道:“阿牛哥哥,你愿娶我为
妻,似我这般丑陋的女子,你居然不加嫌弃,我很是感激。可
是早在几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属于旁人了。那时候他尚且不
睬我,这时见我如此,更加连眼角也不会扫我一眼。这个狠
心短命的小鬼啊……”她虽骂那人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
是骂声之中,仍是充满不胜眷恋低徊之情。
武青婴冷冷的道:“他肯娶你为妻了,情话也说完啦,可
以起来了罢?”
那村女慢慢站起身来,对张无忌道:“阿牛哥哥,我快死
了,就是不死,我也决不能嫁你。但是我很喜欢听你刚才跟
我说过的话。你别恼我,有空的时候,便想我一会儿。”这几
句话说得很温柔,很甜蜜。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一酸。
只听得班淑娴嘶哑着嗓子道:“我们已如你所愿,让你跟
这人见面一次。你也当言而有信,将那人的下落说了出来。”
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曾经藏在他的家里。”说着伸手
向武烈一指。武烈脸色微变,哼了一声,喝道:“瞎说八道!”
卫璧怒道:“快老老实实说出来,你杀我表妹,到底是受
了何人指使?”
张无忌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颤声道:“杀了朱……朱九
真姑娘?”卫璧瞪了他一眼,恶狠狠的道:“你也知道朱九真
姑娘?”张无忌道:“雪岭双姝大名鼎鼎,谁没听见过?”
武青婴嘴角边掠过一丝笑意,向那村女大声道:“喂,你
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那村女道:“指使我来杀朱长龄的,是昆仑派何太冲夫妇,
峨嵋派的灭绝师太。”
武烈大喝:“你妄想挑拨离间,又有何用?”呼的一掌,向
那村女拍去。他这一喝威风凛凛,掌随声出,掌力只激得地
下雪花飞舞。那村女闪身避过,身法甚是奇幻。
张无忌心下一片混乱:“她……她当真是武林中人。她去
杀了朱九真,那自是为了我。我说受了朱姑娘的骗,被她所
养的恶犬咬得遍体鳞伤,我可没要她去杀人啊。我只道她因
为相貌变丑,家事变故,以致脾气古怪,哪知竟是动不动便
杀人。”
卫璧和武青婴各持长剑左右夹击,那村女东闪西窜,尽
只避开武烈雄浑的掌力,突然间纤腰一扭,转到了武青婴身
侧,拍的一声,打了她一记耳光,左手探处,已抢过了她手
中长剑。武烈和卫璧大骂,双双来救。那村女长剑颤动,叫
声:“着!”已在武青婴的脸上划了一条血痕。武青婴一声惊
呼,向后便倒,其实她受伤甚轻,但她爱惜容貌,只觉脸上
刺痛,便已心惊胆战。
武烈左手挥掌向那村女按去。那村女斜身闪避,叮当一
响,手中长剑和卫璧的长剑相交。就在此时,武烈右手食指
颤动,已点中了她左腿外侧的“伏兔”、“风市”两穴。那村
女轻哼一声,立足不定,倒在张无忌身上,但觉全身暖洋洋
地,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便是想抬一根手指,也宛似有千
斤之重。
武青婴举起长剑,恨恨的道:“丑丫头,我却不让你痛痛
快快的死,只斩断你两手两腿,让你在这里喂狼。”挥剑便向
那村女的右臂砍落。武烈道:“且慢!”伸手在女儿手腕上一
带,将她这一剑引开了,对那村女道:“你说出指使你的人来,
便给你一个痛快的。否则的话,哼哼!我瞧你断了四肢,在
雪地里滚来滚去,也不大好受罢。”
那村女微笑道:“你既定要我说,我也无法再瞒了。朱九
真姑娘要嫁给一个男子,另外一个美貌姑娘也要嫁这人,那
个美貌姑娘便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要我去杀了朱九真。这件
事我本要严守秘密……”她还待说下去,武青婴已气得花容
失色,手腕直送,挺剑往那村女心窝刺去。
那村女鉴貌辨色,早猜到了武青婴和卫璧、朱九真三人
之间尴尬情形。她如此激怒武青婴,正是要她爽爽快快的将
自己一剑刺死,但见青光闪动,长剑已到心口。
突然之间,一物无声无息的飞来,在剑上一撞。呼的一
声响,长剑飞了出去,直飞出十余丈外方才落地。黑暗中谁
也没看清楚武青婴的兵刃如何脱手,但这剑以如此劲道飞出,
便是要她自己用力投掷,也决计无法做到,显然那村女已到
了强援。
六人一惊之下,都退了几步,回头察看。四下里地势开
阔,并无山石丛林可以藏身,一眼望出去半个人影也无,六
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武烈低声问道:“青儿,怎么啦?”武
青婴道:“似乎是甚么极厉害的暗器,将我的剑震飞了。”武
烈游目四顾,确是不见有人,哼了一声,道:“便是这丫头弄
鬼。”心中暗暗奇怪:“她明明已中了我的一阳指,怎地尚能
有能力震飞青儿长剑?这丫头的武功当真邪门。”踏步上前,
举掌往那村女左肩拍去。这一掌运劲雄猛,要拍碎她的肩骨,
使她武功全失,再由女儿来称心摆弄。
眼看那村女便要肩骨粉碎,蓦地里她左掌翻将上来,双
掌相交,武烈胸口一热,但觉对方的掌力犹似狂风怒潮般涌
至,实是势不可当,“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已然飞起,砰的
一响,摔了出去。总算他武功了得,背脊一着地立即跃起,但
胸腹间热血翻涌,头晕眼花,身子刚站直,待欲调匀气息,晃
了一晃,终于又俯身跌倒。
卫璧和武青婴大惊,急忙抢上扶起。忽听得何太冲道:
“让他多躺一会!”武青婴回过头来,怒道:“你说甚么?”心
想:“爹爹受了敌人暗算,你却幸灾乐祸,反来讥嘲。”何太
冲道:“气血翻涌,静卧从容。”卫璧登时省悟,道:“是!”轻
轻将师父放回地下。
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大为诧异,他们都和那村女
动过手,觉得她招术精妙,果有过人之处,然内力却是平平,
可是适才和武烈对这一掌,明明是以世所罕有的内功将他震
倒,委实令人大惑不解。
那村女心中,却更是诧异万分。她被武烈点倒后,倒在
张无忌怀中动弹不得,眼看武青婴挥剑刺来,突然飞来一物,
震开长剑,跟着忽有一股火炭般的热气透入自己两腿,在
“伏兔”和“风市”两穴上一冲,登时将被封的穴道解开了。
她全身一震,低头看时,只见张无忌双手握住自己两脚足踝,
热气源源不绝的从“悬钟穴”中涌入体内。这当儿变化快极,
未及细思,武烈的一掌已拍下来。她随手抵御,本是拚着手
腕折断,胜于肩骨被他拍得粉碎,哪知双掌相交之下,武烈
竟给自己一掌击出丈许。她一愕之下,心道:“难道这丑八怪
乡巴佬,竟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大高手?”
何太冲心存忌惮,不愿和她比拚掌力,拔剑出鞘,说道:
“我领教领教姑娘的剑法。”那村女笑道:“我没剑啊!”卫璧
道:“好,我借给你!”提起长剑,剑尖对准那村女胸口,用
力掷出。那村女伸手一抄,接在手里,笑道:“你武功太差,
刺我不死!”何太冲是一派掌门,不肯占小辈的便宜,说道:
“你进招罢,我让你三招再还手!”那村女长剑刺出,径取中
宫。何太冲怒哼一声,低声道:“小辈无礼!”举剑便封。
却听得喀喇一响,双剑一齐震断。何太冲脸色大变,身
形晃处,已自退开半丈。那村女暗叫:“可惜,可惜!”原来
张无忌将九阳神功传到她体内,但她不会发挥神功的威力,结
果双剑齐断,若能运力攻敌,那么折断的只是对手兵刃,她
手中长剑却可完好无恙。
班淑娴大奇,低声道:“怎么啦?”何太冲手臂兀自酸麻,
苦笑道:“邪门!”班淑娴拔出长剑,寒着脸道:“我再领教。”
那村女双手一摊,意示无剑可用。班淑娴指着掉在十余丈之
外武青婴的那把长剑,喝道:“去捡来使!”那村女不敢离开
张无忌之手,只得扬一扬手中半截断剑,笑道:“就是这把断
剑,也可以了!”
班淑娴大怒,心道:“死丫头如此托大,轻视于我。”她
却不似何太冲般要处处保持前辈高人身分,长剑回处,疾刺
那村女的头颈。那村女举断剑挡架,班淑娴剑法轻灵之极、早
已改削她的左肩。那村女忙翻剑相护。班淑娴又斜刺她右胁,
接连八剑,势若飘风,始终不与那村女的断剑相碰,只是发
挥自己剑法所长,不令对方有施展内力之机。
那村女左支右绌,登时迭遇凶险。她的剑法本来就远不
及班淑娴,再加上手中只有半截断剑,双足又不敢移动,变
成了只守不攻。又拆数招,班淑娴剑尖闪处,嗤的一声,在
那村女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昆仑派剑法一剑得手,不容敌
人更有半分喘息之机,随势着着进逼,那村女“啊”的一声,
肩头又中了一剑。那村女叫道:“喂,你再不帮我,眼睁睁瞧
着我给人杀了么?”班淑娴退后两步,横剑当胸,四下一看,
却不见有人,当下长剑颤动,剑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
村女攻去。
那村女疾舞断剑,连挡三剑,对方剑招来得奇快,她却
也挡得迅捷无伦,这当儿眼明手快,当真是招招间不容发。班
淑娴赞道:“死丫头,手下倒快!”那村女不肯吃亏,回骂道:
“死婆娘,你手下也不慢啊。”但班淑娴是剑术上的大名家,数
十年的修为,口中说话,手下丝毫没有闲着。那村女终究不
过十七八岁年纪,虽然得遇名师,但岂能学得到班淑娴好整
以暇的风范?这一说话微微分心,但觉手腕上一疼,半截断
剑已然脱手飞出。那村女“啊”的一声惊呼,班淑娴第二剑
已刺向她的胁下。
丁敏君一直在旁袖手观战,这时看出便宜,不及拔剑,一
招“推窗望月”,双掌便向那村女背上击去,同时武青婴也纵
身而起,飞腿直踢那村女右腰。那村女只吓得一颗心几欲从
腔子中跳了出来,但觉全身炙热,如堕火窖,随手伸指在班
淑娴的长剑上一弹,便在此时,背心中掌,腰间被踢。却听
得“啊哟”“哎唷”两声惨叫,丁敏君和武青婴一齐向后摔出,
班淑娴手中也只剩下半截断剑。
原来张无忌见情势危急,霎时间将全身真气急速送入那
村女的体内。他所修习的九阳神功已有三四成功力,威力当
真不小,于是班淑娴的长剑、丁敏君的双手腕骨、武青婴的
右足趾骨,一一分别折断。何太冲、武烈、卫璧三人目瞪口
呆,一时都怔住了。
班淑娴将半截断剑往地下一抛,恨恨的道:“走罢,丢人
现眼还不够?”向丈夫怒目而视,一肚皮怨气,尽数要发泄在
他身上。何太冲道:“是!”两人并肩奔出,片刻之间,已奔
得老远,昆仑派轻功之佳妙,确是武林一绝。至于班淑娴回
家如何整治何太冲出气,是罚跪顶剑,或是另有昆仑派怪招,
自非外人所知。
卫璧一手扶着师父,一手扶了师妹,慢慢走开。他三人
极怕那村女乘胜追击,可是又不能如何太冲夫妇这般飞驰远
去,每一步中都担着一份心事。
丁敏君双手腕骨断折,腿足却是无伤,咬紧牙关,独自
离去。
那村女得意之极哈哈大笑,说道:“丑八怪!你……”突
然间一口气接不上来,晕了过去。原来张无忌眼见六个对头
分别离去,当即缩手,放脱她的足踝。充塞在那村女体内的
一股九阳真气蓦地泄去,她便如全身虚脱,四肢百骸再无分
毫力气。张无忌一惊之下,便即领会,双手拇指轻轻按住她
眉头尽处的“丝竹空穴”,微运神功,那村女这才慢慢醒转。
她睁开眼来,见自己躺在张无忌的怀里,他正笑嘻嘻的
望着自己,不觉大羞,急跃而起,似笑非笑的向他瞪了一会,
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耳用力一扭,骂道:“丑八怪,你骗人!你
有一身厉害武功,怎不跟我说?”张无忌痛叫:“哎哟!你干
甚么?”那村女哈哈笑道:“谁叫你骗人?”张无忌道:“我几
时骗你了,你没跟我说你会武功,我也没跟你说我会武功。”
那村女道:“好,便饶了你这一遭。适才多承你助我一臂之力,
将功折罪,我也不来追究了。你的腿能走路了吗?”张无忌道:
“还不能。”
那村女叹道:“总算好心有好报,若不是我记挂着你,要
再来瞧你一次,你也不能救我。”顿了一顿,又道:“早知你
本事比我强得多,我也不用替你去杀朱九真那鬼丫头了。”
张无忌脸一沉,道:“我本来没叫你去杀她啊。”那村女
道:“啊哟,啊哟!原来你心中还是放不下这个美丽的姑娘,
倒是我不好,害了你的意中人。”张无忌道:“朱姑娘不是我
的意中人,她再美丽,也不跟我相干。”那村女奇道:“咦!这
可奇了,那么她害得你这样惨,我杀了她给你出气,难道不
好吗?”
张无忌淡淡的道:“害过我的人很多,要一个个都去杀了
出气,也杀不尽这许多。何况,有些人存心害我,其实他们
也是很可怜的。好比朱姑娘,她整日价提心吊胆,生怕她表
哥不和她好,担心他娶了武姑娘为妻。像她这样,做人又有
甚么快活?”
那村女怒道:“你是讥刺我么?”张无忌一呆,没想到说
着朱九真时,无意中触犯了眼前这位姑娘之忌,忙道:“不,
不。我是说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别人对不起你,你就去杀了
他,那很不好。”那村女笑道:“你学武功如果不是为了杀人,
那学来做甚么?”张无忌沉吟道:“学好了武功,坏人如来加
害,我们便可抵挡了。”
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来你是个正人君子,大大的
好人!”
张无忌呆呆的瞧着她,总觉对这位姑娘的举止神情,自
己感到说不出的亲切,说不出的熟悉。那村女下颚一扬,问
道:“你瞧甚么?”张无忌道:“我妈妈常笑我爸爸是滥好人,
软心肠的书生。她说话时的口吻模样,就像你这时候一样。”
那村女脸上一红,斥道:“呸!又来占我便宜,说我像你
妈妈,你自己就像你爸爸了!”她虽出言斥责,眼光中却孕含
笑意。
张无忌急道:“老天爷在上,我若有心占你便宜,教我天
诛地灭。”那村女道:“口头上占一句便宜,也没甚么大不了,
又用得着赌咒发誓?”
刚说到此处,忽听得东北角上有人清啸一声,啸声明亮
悠长,是女子的声音。跟着近处有人作啸相应,正是尚未走
远的丁敏君。她随即停步不走。
那村女脸色微变,低声道:“峨嵋派又有人来了。”
十七青翼出没一笑飏
张无忌和那村女向东北方眺望,这时天已黎明,只见一
个绿色人形在雪地里轻飘飘的走来,行近十余丈,看清楚是
个身穿葱绿衣衫的女子。她和丁敏君说了几句话,向张无忌
和那村女看了一眼,便即走了过来。她衣衫飘动,身法轻盈,
出步甚小,但顷刻间便到了离两人四五丈处。只见她清丽秀
雅,容色极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张无忌颇为诧异,暗想
听她啸声,看她身法,料想必比丁敏君年长得多,哪知她似
乎比自己还小了几岁。
只见这女郎腰间悬着一柄短剑,却不拔取兵刃,空手走
近。丁敏君出声警告:“周师妹,这鬼丫头功夫邪门得紧。”那
女郎点点头,斯斯文文的说道:“请问两位尊姓大名?因何伤
我师姊?”
自她走近之后,张无忌一直觉得她好生面熟,待得听到
她说话,登时想起:“原来她便是在汉水中的船家小女孩周芷
若姑娘。太师父携她上武当山去,如何却投入了峨嵋门下?”
胸口一热,便想探问张三丰的近况,但转念想道:“张无忌已
然死了,我这时是乡巴佬、丑八怪、曾阿牛。只要我少有不
忍,日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祸患。我决不能泄露自己身分,以
免害及义父,使爹妈白白的冤死于九泉之下。”
那村女冷冷一笑,说道:“令师姊一招‘推窗望月’,双
掌击我背心,自己折了手腕,难道也怪得我么?你倒问问令
师姊,我可有向她发过一招半式?”
周芷若转眼瞧着丁敏君,意存询问。丁敏君怒道:“你带
这两人去见师父,请她老人家发落便是。”周芷若道:“倘若
这两位并未存心得罪师姐,以小妹之见,不如一笑而罢,化
敌为友。”丁敏君大怒,喝道:“甚么?你反而相助外人?”
张无忌眼见丁敏君这副神色,想起那一年晚上彭莹玉和
尚在林中受人围攻,纪晓芙因而和丁敏君翻脸,今日旧事重
演,丁敏君又来逼迫这个小师妹,不禁暗暗为周芷若担心。
可是周芷若对丁敏君却极是尊敬,躬身道:“小妹听由师
姐吩咐,不敢有违。”丁敏君道:“好,你去将这臭丫头拿下,
把她双手也打折了。”周芷若道:“是,请师姐给小妹掠阵照
应。”转身向那村女道:“小妹无礼,想请教姐姐的高招。”那
村女冷笑道:“哪里来的这许多罗唆!”心想:“难道我会怕了
你这小姑娘?”自不须张无忌相助,一跃而起,快如闪电般连
击三掌。周芷若斜身抢进,左掌擒他,以攻为守,招数颇见
巧妙。
张无忌内力虽强,武术上的招数却未融会贯通,但见周
芷若和那村女都以快打快,周芷若的峨嵋绵掌轻灵迅捷,那
村女的掌法则古怪奇奥。他看得又是佩服,又是关怀,也不
知盼望谁胜,只望两个都别受伤。
两女拆了二十余招,便各遇凶险,猛听得那村女叫声:
“着!”左掌已斩中了周芷若肩头。跟着嗤的一响,周芷若反
手扯脱了那村女的半幅衣袖。两人各自跃开,脸上微红。那
村女喝道:“好擒拿手!”待欲抢步又上,只见周芷若眉头深
皱,按着心口,身子晃了两下,摇摇欲倒。张无忌忍不住叫
道:“你……你……”脸上满是关切之情。
周芷若见这个长须长发的男子居然对自己大是关心,暗
自诧异。丁敏君道:“师妹,你怎样啦?”周芷若左手搭住师
姐的肩膀,摇了摇头。
丁敏君吃过那村女的苦头,知道她的厉害,只是师父常
自称许这个小师妹,说她悟性奇高,进步神速,本派将来发
扬光大,多半要着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
上去一试、只盼也令她吃些苦头。见她竟能和那村女拆上二
十余招方始落败,已远远胜过自己,心中不免颇为妒忌,待
得觉到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全无力气,才知她受伤不轻,
生怕那村女上前追击,忙道:“咱们走罢!”两人携扶着向东
北方而去。
那村女瞧着张无忌脸上神色,冷笑道:“丑八怪,见了美
貌姑娘便魂飞天外。”张无忌欲待解释,但想:“若不吐露身
世,这件事便说不清楚,还不如不说。”便道:“她美不美,关
我甚么事?我是关心你,怕你受了伤。”那村女道:“你这话
是真是假?”张无忌想:“我本是对这两个姑娘都关心。”说道:
“我骗你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一个年轻姑娘,武艺竟恁地了
得。”那村女道:“厉害,厉害!”
张无忌望着周芷若的背影,见她来时轻盈,去时蹒跚,想
起当年汉水舟中她对自己喂饮喂食、赠巾抹泪之德,心想但
愿她受伤不重。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担心,她压根儿
就没受伤。我说她厉害,不是说她武功,是说她小小年纪,心
计却如此厉害。”张无忌奇道:“她没受伤?”那村女道:“不
错!我一掌斩中她肩头,她肩上生出内力,将我手掌弹开,原
来她已练过峨嵋九阳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她哪里会
受甚么伤?”张无忌大喜,心想:“原来灭绝师太对她青眼有
加,竟将峨嵋派镇派之宝的峨嵋九阳功传了给她?”
那村女忽然翻过手背,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下突
如其来,张无忌毫没防备,半边面颊登时红肿,怒道:“你……
你干甚么?”
那村女恨恨道:“见了人家闺女生得好看,你灵魂儿也飞
上天啦。我说她没受伤,要你乐得这个样子干甚么?”张无忌
道:“我就是为她欢喜,跟你又有甚么相干?”那村女又挥掌
劈来,这一次张无忌却头一低,让了开去。那村女大怒,说
道:“你说过要娶我为妻的。这句话说了还不上半天,便见异
思迁,瞧上人家美貌姑娘了。”
张无忌道:“你早说过我不配,又说你心中自有情郎,决
计不能嫁我的。”那村女道:“不错,可是你答应了我,这一
辈子要待我好,照顾我。”张无忌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
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见了这个美貌姑娘,便如此
失魂落魄,教人瞧着好不惹气?”张无忌笑道:“我又没有失
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许你喜欢她,不许你想她。”张无
忌道:“我也没说欢喜她,但你为甚么心中又牵记着旁人,一
直念念不忘呢!”那村女道:“我识得那人在先啊。要是我先
识得你,就一生一世只对你一人好,再不会去想念旁人,这
叫做‘从一而终’。一个人要是三心两意,便是天也不容。”
张无忌心想:“我相识周家姑娘,远在识得你之前。”但
这句话不便出口,便道:“要是你只对我一人好,我也只对你
一人好。要是你心中想着旁人,我也去想旁人。”
那村女沉吟半晌,数度欲言又止,突然间眼中珠泪欲滴,
转过头来,乘张无忌不觉,伸袖拭了拭眼泪。张无忌心下不
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咱们没来由的说这些干甚
么?再过得几天,我的腿伤便全好了。咱们一起到处去游玩,
岂不甚美?”
那村女回过头来,愁容满脸,说道:“阿牛哥哥,我求你
一件事,你别生气。”张无忌道:“甚么事啊?但教我力之所
及,总会给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应我不生气,我才跟
你说。”张无忌道:“不生气就是。”那村女踌躇了一会,道:
“你口中说不生气,心里也不可生气才成。张无忌道:“好,我
心里也不生气。”
那村女反握着他手,说道:“阿牛哥哥,我从中原万里迢
迢的来到西域,为的就是找他。以前还听到一点踪迹,但到
了这里,却如石沉大海,再也问不到他的消息了。你腿好之
后,帮我去找到他,然后我再陪你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不快,哼了一声。那村女道:“你答应
我不生气的,这不是生气了么?”张无忌没精打采的道:“好,
我帮你去找他。”
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真好。”望着远处天地相接
的那一线,心摇神驰,轻声道:“咱们找到了他,他想着我找
了他这么久,就会不恼我了。他说甚么,我就做甚么,一切
全听他的话”张无忌道:“你这个情郎到底有甚么好,教你如
此念念不忘?”那村女微笑道:“他有甚么好,我怎说得上来?
阿牛哥,你说咱们能找到他么?他见了我还会打我骂我么?”
张无忌见她如此痴情,不忍叫她伤心,低声道:“不会了,他
不会打你骂你了。”那村女樱口微动,眼波欲流,也低声道:
“是啊,他爱我怜我,再也不会打我骂我了。”
张无忌心想:“这姑娘对她情郎痴心如此,倘若世界上也
有人如此关怀我,思念我,我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
活。”瞧着周芷若和丁敏君并排在雪地中留下的两行足印,心
想:“倘若丁敏君这行足印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并肩
而行……”
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哟,快走,再迟便来不及了。”张
无忌从幻想中醒了过来,道:“怎么?”那村女道:“那峨嵋少
女不愿跟我拚命,假装受伤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声声说
要拿我们去见她师父,灭绝师太必在左近。这老贼尼极是好
胜,怎能不来?”
张无忌想起灭绝师太一掌击死纪晓芙的残忍狠辣,不禁
心悸,惊道:“这老尼姑厉害得紧,咱们可不是她的对手。”那
村女道:“你见过她么?”张无忌道:“峨嵋掌门,岂同等闲?
我不能行走,你快逃走罢。”那村女怒道:“哼,我怎能抛下
你不顾,独自逃生?你当我良心这样坏?”眉头微皱,沉吟片
刻,取下柴堆中的硬柴,再用软柴搓成绳子,扎了个雪橇,抱
起张无忌,让他双腿伸直,躺在雪橇上,拉了他向西北方跑
去。
张无忌但见她身形微晃,宛似晓风中一朵荷叶,背影婀
娜,姿态美妙,拖着雪橇,一阵风般掠过雪地。
她奔驰不停,赶了三四十里路。张无忌心中过意不去,说
道:“喂,好歇歇啦!”那村女笑道:“甚么喂不喂的,我没名
字么?”张无忌道:“你不肯说,我有甚么法子?你要我叫你
‘丑姑娘’,可是我觉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气
泄了,便停了脚步,掠了掠头发,说道:“好罢,跟你说也不
打紧,我叫蛛儿。”
张无忌道:“珠儿,珠儿,珍珠宝贝儿。”那村女道:“呸!
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张无忌一怔,心想:“哪有
用这个‘蛛’字来作名字的?”
蛛儿道:“我就是这个名字。你若害怕,便不用叫了。”张
无忌道:“是你爸爸给你取的么?”蛛儿道:“哼,若是爸爸取
的,你想我还肯要么?是妈取的。她教我练‘千蛛万毒手’,
说就用这个名字。”张无忌听到“千蛛万毒手”五字,不由得
心中一寒。
蛛儿道:“我从小练起,还差着好多呢。等得我练成了,
也不用怕灭绝这老贼尼啦。你要不要瞧瞧?”说着便从怀中取
出一个黄澄澄的金盒来,打开盒盖,盒中两只拇指大小的蜘
蛛蠕蠕而动。蜘蛛背上花纹斑斓,鲜明夺目。张无忌一看之
下,蓦地想起王难姑的《毒经》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
剧毒之物,整人后极难解救。”不由得心下惊惧。
蛛儿见他脸色郑重,笑道:“你倒知道我这宝贝蛛儿的好
处。你等一等。”说着飞身上了一棵大树,眺望周遭地势,跃
回地上,道:“咱们且走一程,慢慢再说蜘蛛的事。”拉着雪
橇,又奔出七八里地,来到一处山谷边上,将张无忌扶下雪
橇,然后搬了几块石头,放在橇中,拉着急奔,冲向山谷。她
奔到山崖边上,猛地收步,那雪橇却带着石块,轰隆隆的滚
下深谷,声音良久不绝。张无忌回望来路,只见雪地之中,柴
橇所留下的两行轨迹远远的蜿蜒而来,至谷方绝,心想:“这
姑娘心思细密。灭绝师太若是顺着轨迹找来,只道我们已摔
入雪谷之中,跌得尸骨无存了。”
蛛儿蹲下身来,道:“你伏在我背上!”张无忌道:“你负
着我走吗?那太累了。”蛛儿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
己不知道么?”张无忌不敢多说,便伏在她背上,轻轻搂住她
头颈。蛛儿笑道:“你怕握死我么?轻手轻脚的,教人头颈里
痒得要命。”张无忌见她对自己一无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
搂得紧了些。蛛儿突然跃起,带着他飞身上树。
这一排树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儿从一株大树跃上另一株
大树,她身材纤小,张无忌却甚高人,但她步法轻捷,竟也
不见累赘,过了七八十棵树,跃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
来,轻轻将他放在地上,笑道:“咱们在这儿搭个牛棚,倒是
不错。”张无忌奇道:“牛棚?搭牛棚干甚么?”蛛儿笑道:
“给大牯牛住啊,你不是叫阿牛么?”张无忌道:“那不用了,
再过得四五天,我断骨的接续处便硬朗啦,其实这时勉强要
走,也对付得了。”
蛛儿道:“哼!勉强走,已经是个丑八怪,牛腿再跛了,
很好看么?”说着便折下一条树枝,扫去山石旁的积雪。
张无忌听着“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这句话,蓦地里
体会到她言语中的关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动。只听她轻轻
哼着小曲,攀折树枝,在两块大石之间搭了个上盖,便成了
一间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顶石墙,倒也好看。蛛儿搭好小屋,
又抱起地下一大块一大块雪团,堆在小屋顶上,忙了半天,直
至外边瞧不出半点痕迹,方始罢手。
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珠,道:“你等在这里,我
去找些吃的来。”张无忌道:“我也不怎么饿,你太累啦,歇
一会儿再去罢。”蛛儿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嘴
里说得甜甜的,又有甚么用?”说着快步钻入树林。
张无忌在山石之上,想起蛛儿语音娇柔,举止轻盈,无
一不是个绝色美女的风范,可就是一张脸蛋儿却生得这么丑
陋,又想起母亲临终时说过的话来:“越是美丽的女子,越会
骗人,你越是要小心提防。”蛛儿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是极好,
有心和她终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没有把自己放
在意下。
他胡思乱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儿已提了两只雪鸡回来,
生火烤了,味美绝伦。张无忌将一只雪鸡吃得干干净净,犹
未餍足。蛛儿抿着嘴笑了,将预先留下的两条鸡腿又掷了给
他。那是她在自己那只雪鸡上省下来的,原是鸡上的精华。张
无忌欲待推辞,蛛儿怒道:“你想吃便吃,谁对我假心假意,
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张无忌不敢
多说,便把两条鸡腿吃了。他满嘴油腻,从地下抓起一块雪
来擦了擦脸,伸衣袖抹去。
蛛儿回过头来,看到他用雪块擦干净了的脸,不禁怔住
了,呆呆的望着他。张无忌被他瞧得不好意思,问道:“怎么
啦?”蛛儿道:“你几岁啦?”张无忌道:“二十一岁。”蛛儿道:
“嗯,原来你只比我大三岁。为甚么留了这么长的胡子?”张
无忌笑道:“我一直独个儿在深山荒谷中住,从不见人,就没
有想到要剃须。”
蛛儿从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来,抵着他脸,慢慢将胡
子剃去了。张无忌只觉刀锋极是锐利,所到之处,髭须纷落,
她手掌手指却是柔腻娇嫩,摸在面颊上,忍不住怦然心动。
那小刀渐渐剃到他颈中,蛛儿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
喉头一割,立时一命呜呼。你怕不怕?”张无忌笑道:“死在
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
蛛儿反过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斩,喝道:“叫
你做个快活鬼!”
张无忌吓了一跳,但她出手太快,刀子又近,待得惊觉,
一刀已然斩下,半点反抗之力也无,但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
然的生出反弹之力,将刀子震开,随后才知她用的力只是刀
背。
蛛儿手臂一震,叫声:“哎唷!”随即格格笑道:“快活么?”
张无忌笑着点了点头。他本来为人朴实,但在蛛儿面前,不
知怎的,心中无拘无束,似乎是跟她自幼一块长大一般,说
不出的逍遥自在,忍不住要说几句笑话。
蛛儿替他剃干净胡须,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长长叹了口
气。张无忌道:“怎么啦?”蛛儿不答,又替他割短头发,梳
个髻儿,用树枝削了根钗子,插在他发髻之中。但见他这么
一打扮,虽然衣衫褴褛不堪,又实在太短太窄,便像是偷来
的一般,但神采焕发,丑八怪变成了英俊少年。蛛儿又叹了
口气,说道:“真想不到,原来你生得这么好看。”
张无忌知她是为自身的丑陋难过,便道:“我也没甚么好
看。再说,天地间极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极丑。孔雀羽
毛华美,其胆却是剧毒,仙鹤丹顶殷红,何等好看,哪知却
是最厉害的毒药。诸凡蛇豸昆虫,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你
那两只毒蜘蛛可不是美丽得很么?一个人相貌俊美有甚么好,
要心地善良那才好啊。”蛛儿冷笑道:“心地良善有甚么好,你
倒说说看。”张无忌一时倒答不上来,怔了一怔才道:“心地
良善,便不会去害人。”蛛儿道:“不去害人又有甚么好?”张
无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里就平安喜乐,处之泰然。”蛛
儿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惨不可言,自己心里
才会平安喜乐,才会处之泰然。”张无忌摇头道:“你强辞夺
理。”
蛛儿冷笑道:“我若非为了害人,练这千蛛万毒手又干甚
么?自己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熬煎,难道贪好玩么?”说着盘
膝坐下,行了一会儿内功,从怀里取出黄金小盒,打开盒盖,
将双手两根食指伸进盒中。
盒中的一对花蛛慢慢爬近,分别咬住了她两根指头。她
深深吸一口气,双臂轻微颤抖,潜运内功和蛛毒相抗。花蛛
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为食,但蛛儿手指上血脉运转,也带了
花蛛体内毒液,回入自己血中。
张无忌见她满脸庄严肃穆之容,同时眉心和两旁太阳穴
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层黑气,咬紧牙关,竭力忍受痛楚。再过
一会,又见她鼻尖上渗出细细的一粒粒汗珠。她这功夫练了
几有半个时辰,双蛛直到吸饱了血,肚子胀得和圆球相似,这
才跌在盒中,沉沉睡去。
蛛儿又运功良久,脸上黑气渐退,重现血色,一口气喷
了出来,张无忌闻着,只觉一股甜香,随即微觉晕眩,似乎
她所喷的这口气中也含了剧毒。蛛儿睁开眼来,微微一笑。
张无忌问道:“要练到怎样,才算大功告成?”蛛儿道:
“要每只花蛛的身子从花转黑,再从黑转白,去净毒性而死,
蜘蛛体中的毒液便都到了我手指之中。至少要练过一百只花
蛛,才算是小成。真要功夫深啊,那么一千只、两千只也不
嫌多。”
张无忌听她说着,心中不禁发毛,道:“哪里来这许多花
蛛?”蛛儿道:“一面得自己养,它们会生小蜘蛛,一面须得
到产地去捉。”
张无忌叹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练这门毒功不可?
这蛛毒猛烈之极,吸入体内,虽然你有抵御之法,但日子久
了,终究没有好处。”
蛛儿冷笑道:“天下武功固然甚多,可是有哪一门功夫,
能及得上这千蛛万毒手的厉害?你别自恃内功了得,要是我
这门功夫练成了,你未必能挡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说着凝气
于指,随手在身旁的一株树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到,只戳
入半寸来深。
张无忌又问:“怎地你妈妈教你练这功夫?她自己练成了
么?”
蛛儿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恨恨的道:“练这千蛛万
毒手,只要练到二十只花蛛以上,身体内毒质积得多了,容
貌便会起始变形,待得千蛛练成,更会其丑无比。我妈本已
练到将近一百只,偏生遇上了我爹,怕自己容貌变丑,我爹
爹不喜,硬生生将毕身的功夫散了,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
的平庸女子。她容貌虽然好看,但受二娘和我两个哥哥的欺
侮凌辱,竟无半点还手的本事,到头来还是送了自己性命。哼,
相貌好看有甚么用?我妈是个极美丽极秀雅的女子,只因年
长无子,我爹爹还是另娶妾侍……”
张无忌的眼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低声道:“原来……你
是为了练功夫……”蛛儿道:“不错,我是为了练功夫,才将
一张脸毒成这样。哼,那个负心人不理我,等我练成了千蛛
万毒手之后,找到了他,他若无旁的女子,那便罢了……”张
无忌道:“你并未和他成婚,也无白头之约,不过是……不过
是……”蛛儿道:“爽爽快快的说好啦,怕甚么?你要说我不
过是自己单相思,是不是?单相思怎样?我既爱上了他,便
不许他心中另有别的女子。他负心薄幸,教他尝尝我这‘千
蛛万毒手’的滋味。”
张无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辩言,心想她脾气奇特,
好起来很好,凶野起来却全然的蛮不讲理,又想起太师父、二
师伯们常说的武林中正邪之别,看来她所练的“千蛛万毒
手”必是极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亲也必是妖邪一流,想到
此处,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戒惧之意。
蛛儿却并未察觉他心情异样,在小屋中奔进奔出。采了
许多野花布置起来。张无忌见她将这间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颇
具雅趣,可见爱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却毒成这个样子,
便道:“蛛儿,我腿好了之后,去采些药来,设法治好你脸上
的毒肿。”
蛛儿听了这几句话,脸上突现恐惧之色,说道:“不……
不……不要,我熬了多少痛苦才到今日的地步,你要散去我
的千蛛万毒功么?”张无忌道:“咱们或能想到一个法子,功
夫不散,却能消去你脸上的毒肿。”
蛛儿道:“不成的,要是有这法子,我妈妈是祖传的功夫,
怎能不知?天下除非是蝶谷医仙胡青牛,方有这等惊人的本
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张无忌奇道:“你也知道
胡青牛?”蛛儿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啦?甚么事奇怪?蝶
谷医仙名满江湖,谁都知道。”说着又叹了口气,说道:“便
是他还活着,这人号称‘见死不救’,又有甚么用?”
张无忌心想:“她不知蝶谷医仙的一身本事已尽数传了给
我,这时我且不说,日后我想到了治她脸上毒肿之法,也好
让她大大的惊喜一场。”
说话间天已黑,两人便在这小屋中倚靠着山石睡了。
睡到半夜,张无忌睡梦中忽听到一两下低泣之声,登时
醒转,定了定神,原来蛛儿正在哭泣。他坐直身子,伸手在
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安慰她道:“蛛儿,别伤心。”
哪知他柔声说了这两句话,蛛儿更是难以抑止,伏在他
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张无忌问道:“蛛儿,甚么事?你想
起了妈妈,是不是?”蛛儿点了点头,抽抽噎噎的道:“妈妈
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谁也不喜欢我,谁也不同我好。”
张无忌拉起衣襟,缓缓替她擦去眼泪,轻声道:“我喜欢你,
我会待你好。”
蛛儿道:“我不要你待我好。我心中只喜欢一个人,他不
睬我,打我、骂我,还要咬我。”张无忌颤声道:“你忘了这
个簿幸郎罢。我娶你为妻,我一生好好的待你。”
蛛儿大声道:“不!不!我不忘记他。你再叫我忘了他,
我永远不睬你了。”
张无忌大是羞惭,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儿没瞧见他满脸
通红的尴尬模样。
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蛛儿道:“阿牛哥,你恼了我么?”张无忌道:
“我没恼你,我是生自己的气,不该跟你说这些话。”蛛儿忙
道:“不,不!你说愿意娶我为妻,一生要好好待我,我很爱
听。你再说一遍罢。”张无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还
能说甚么?”
蛛儿伸过手去,握住了他手,柔声道:“阿牛哥,你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