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是……可是我没几天饭可吃了。”张三丰心下黯然,举起袍袖,
给他擦去了腮边流下来的眼泪。周芷若惊道:“甚么?你……
你……”张三丰道:“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后走上
正途,千万别陷入邪魔才好。”
周芷若道:“是。可是这位小相公,为甚么说没几天饭好
吃了?”张三丰凄然不答。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广大,这
位小爷虽然中毒不浅,总能化解罢?”张三丰道:“是!”可是
伸在张无忌身下的左手却轻轻摇了两摇,意思是说他毒重难
愈,只是不让他自己知道。
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正
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摇头
道:“他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物可治,只能……只能慢慢
化解。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却当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
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问道:“你说的莫
非是‘蝶谷医仙’?”
常遇春道:“正是他,原来老道长也知道我胡师伯的名
头。”
张三丰心下好生踌躇:“素闻这‘蝶谷医仙’胡青牛虽然
医道高明之极,却是魔教中人,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何况
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尽心竭力的医治,分
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黄金万两堆在面前,他也不屑
一顾。因此又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既是此人,宁可
让无忌毒发身亡,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
胡师伯虽然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相救小人,大恩
深重,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手,小人决不和
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
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
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甚么可
担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甚么,便说了出来。
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暗想:
“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过一月之命,只好
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
不疑,这常遇春显然是个重义汉子,可是张无忌是他爱徒唯
一的骨血,要将他交在向来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
确是万分的放心不下,一时拿不定主意。
常遇春道:“张真人不愿去见我胡师伯,这个我是明白的。
自来邪正不并立,张真人是当今大宗师,如何能去相求邪魔
外道?我胡师伯脾气古怪,见到张真人后说不定礼貌不周,双
方反而弄僵。这位张兄弟只好由我带去,但张真人又未免不
放心。这样罢,我送了张兄弟去胡师伯那里,请他慢慢医治,
小人便上武当山来,作个抵押。张兄弟若有甚么失闪,张真
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
张三丰哑然失笑,心想无忌若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
用?你若不上武当山来,我却又到何处去找你?但眼下无忌
毒入膏肓,当真“左右也是个死”,生死之际,须得当机立断,
便道:“如此便拜托你了。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胡先生决不
能勉强无忌入教,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他知魔教中人
行事诡秘,若是一给纠缠上身,阴魂不散,不知将有多少后
患,张翠山弄到身死名裂,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常遇春昂然道:“张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
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张三丰道:“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倘
若他体内阴毒终于得能除去,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你自己
先来抵押,却是不必了。”常遇春道:“小人必当尽力而为。”
张三丰道:“那么这个小姑娘,便由我带上武当山去,另
行设法安置。”
常遇春上岸在一棵大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
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埋葬,跪在坟前,拜了几拜。
原来“裸葬”乃明教的规矩,以每人出世时赤条条的来,离
世时也当赤条条的去。张三丰不知其礼,只觉得这些人行事
处处透着邪门诡异。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芷若,与常遇春、张无忌分手。
张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亲祖父一般,见他忽然离去,
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你病好之后,常大
哥便带你回武当山,乖孩子,分别数月,不用悲伤。”张无忌
手足动弹不得,眼泪仍是不断的流将下来。
周芷若回上船去,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替他抹去了
眼泪,对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衣襟之中,这才回到岸
上。
张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西去,只见周芷若不断回
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这才不见。他霎时间只觉孤
单凄凉,难过无比,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常遇春皱眉道:“张兄弟,你今年几岁?”张无忌哽咽道:
“十二岁”常遇春道:“好啊,十二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
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岁上,已不知挨过几百顿
好打,从来不作兴流过半滴眼泪。男子汉大丈夫,只流鲜血
不流眼泪。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
张无忌道:“我是舍不得太师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
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还你
十拳。”常遇春一愕,哈哈大笑,说道:“好兄弟,好兄弟,这
才是有骨气的男子汉。你这么厉害,我是不敢打你的。”张无
忌道:“我动也不会动,你为甚么不敢打?”常遇春笑道:“我
今日打了你,他日你跟着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这武当派的
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么?”张无忌波的一声,笑了出来,觉
得这个常大哥虽然相貌凶恶,倒也不是坏人。
当下常遇春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
长江江船,沿江东下。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蝴蝶谷,是
在皖北女山湖畔。
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
而入皖境。两年之前,张无忌曾乘船溯江北上,但其时有父
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双亡,
自己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在天壤之
别。只是生怕常遇春发怒,心中虽然伤感,却也不敢流泪。其
时身上张三丰所点的穴道早已自行通解,寒毒发作时痛楚难
当,他咬牙强忍,只咬得上下口唇伤痕斑斑,而且阴寒侵袭,
日甚一日。
到得集庆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辆大车,
向北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常遇春知道这位胡
师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的所在,待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蝴蝶
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打发大车回去,将张无忌负在背上,大
踏步而行。
他只道这二十余里路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上中番僧的两
记阴掌,内伤着实不轻,只走出里许,便全身筋骨酸痛,气
喘吁吁的步履为艰。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哥,让
我自己走罢,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来,怒道:
“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也半点不累,难道那两个贼和尚
打了我两掌,便叫我寸步难行?”他赌气加快脚步,奋力而行。
但他内伤本就沉重,再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只走出数
十丈,便觉四肢百骸的骨节都要散开一般,他兀自不服气,既
不肯放下张无忌,也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向前挨去。
这般走法,那就慢得紧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
且山路崎岖,越来越是难走。挨到了一座树林之中,常遇春
将张无忌放下地来,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他怀中带着些张
无忌吃的糖果糕饼,两人分着吃了。常遇春休息了半个时辰,
又要赶路。张无忌极力相劝,说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
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赶到,半夜三更的去吵胡青牛,定
然惹他生气,只得依了。两人在一棵大树下相倚而睡。
睡到半夜,张无忌身上的寒毒又发作起来,剧颤不止。他
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声不响,强自忍受。便在此时,忽听
得远处有兵刃相交之声,又有人吆喝:“往哪里走?”“堵住东
边,逼他到林子中去。”“这一次可不能再让这贼秃走了。”跟
着脚步声响,几个人奔向树林中来。
常遇春一惊而醒,右手拔出单刀,左手抱起张无忌,以
备且战且走。张无忌低声道:“似乎不是冲着咱们而来。”常
遇春点点头,躲在大树后向外望去,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只见
七八个人围着一个人相斗,中间那人赤手空拳,双掌飞舞,逼
得敌人无法近身。斗了一阵,众人渐渐移近。不久一轮眉月
从云中钻出,清光泻地,只见中间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个
四十来岁的高瘦和尚。围攻他的众人中有僧有道,有俗家打
扮的汉子,还有两个女子,共是八人,两个灰袍僧人一执禅
杖,一执戎刀,禅杖横扫、戒刀挥劈之际,一股股疾风带得
林中落叶四散飞舞。一个道人手持长剑,身法迅捷,长剑在
月光下闪出一团团剑花。一个矮小汉子手握双刀,在地下滚
来滚去,以地堂刀法进攻白衣和尚的下盘。
两个女子身形苗条,各执长剑,剑法也是极尽灵动轻捷。
酣斗中一个女子转过身来,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张无忌
险些失声而呼:“纪姑姑!”这女子正是殷梨亭的未婚妻子纪
晓芙。张无忌初见八个人围攻一个和尚,觉得以多欺少,甚
不公平,盼望那个和尚能突围而走,这时认出纪晓芙之后,心
想那和尚和纪姑姑为敌,自是个坏人,一颗心便去帮助纪晓
芙一边了。那日他父母双双自尽,纪晓芙曾对他柔声安慰,张
无忌虽不收她给的黄金项圈,事后想起,对她的一番好意却
也甚是感激。
张无忌见那被围攻的和尚武功了得,掌法忽快忽慢,虚
虚实实,变幻多端,打到快时,连他手掌的去路来势都瞧不
清楚纪晓芙等虽然人多,却久斗不下。
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只见一名汉子
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跃开,跟着便是嗤嗤声响,弹丸和飞刀
不断向那白衣和尚射去。这么一来,那和尚便有点儿难以支
持。那持剑的长须道人喝道:“彭和尚,我们又不是要你性命,
你拚命干么?你把白龟寿交出来,大家一笑而散,岂不甚妙?”
常遇春吃了一惊,低声道:“这位便是彭和尚?”张无忌
在江船之中,曾听父母对俞二伯说起王盘山扬刀立威、以及
天鹰教和各帮派结仇的来由,知道白龟寿是天鹰教在王盘山
仅得安然生还的玄武坛坛主,这些年来各帮派和天鹰教争斗
不休,为的便是要白龟寿吐露谢逊的踪迹。他心道:“莫非这
彭和尚也是我妈教中的人物?”
却听彭和尚朗声道:“白坛主已被你们打得重伤,我彭和
尚莫说跟他颇有渊源,便是毫无干连,也不能见死不救。”那
长须道人道:“甚么见死不救?我们又不是要取他性命,只是
向他打听一个人。”彭和尚道: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为何不
去问少林寺方丈?”一名灰袍僧人叫了起来:“这是天鹰教妖
女殷素素嫁祸我少林寺的恶计,谁能信得?”这僧人显然是少
林派的。张无忌听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骄傲,又是伤心,
暗想:“我妈虽已去世两年,仍能作弄得你们头昏脑胀。”
猛听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伏倒!”六人
一听,立即伏地,但见白光闪动,五柄飞刀风声呼呼,对准
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本来彭和尚须低头弯腰、或是向前扑
跌,要不然就使铁板桥仰身,使飞刀在胸前掠过,但这时地
下六般兵刃一齐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却如何能矮身闪躲?”
张无忌心头一惊,只见彭和尚突然跃高,五柄飞刀从他
脚底飞过,飞刀虽然避开,但少林僧的禅杖戎刀、长须道人
的长剑已分向他腿上击到。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险,左
掌拍出,波的一响,击在一名少林僧头上,跟着右手反勾,已
抢过他手中戒刀,顺势在禅杖上一格,借着这股力道,身子
飞出了两丈。
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余人
怒叫追去,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七人又将
他围住了。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势如疯虎,禅杖直上直下的猛
砸,只道:“彭和尚,你杀了我师弟,我跟你拚了。”那长须
道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蝎尾钩暗器,转眼便要毒发身
亡。”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稳。
常遇春心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物。非救他不可!”他
虽身负重伤,仍想冲出去救人,当下猛吸一口气,左脚一大
步跨将出去。不料他吸气既急,这一步跨得又大,登时牵动
胸口内伤,痛得几乎要昏晕过去。这时彭和尚一跃丈许,也
已摔倒在地,似已毒发身亡。常遇春强忍疼痛,睁大了眼观
看动静,见那七人也不敢走近彭和尚身边。
那长须道人道:“许师弟,你射他两柄飞刀试试。”那放
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拍拍两响,一柄飞刀射入彭和尚右肩,
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动弹,显已死去。那长须道
人道:“可惜!可惜!已经死了,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
七人同时围上去察看。
忽听得砰砰砰砰砰,五声急响,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彭
和尚却已站立起身,肩头和腿上的飞刀却兀自插着,原来他
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难以支持再斗,便装假死,诱得敌
人近身,以惊雷闪电似的手法连发“大风云飞掌”,在五个男
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他躺在地下之时,一直便在暗暗运气,
这五掌掌力着实凌厉刚猛。
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大惊之下,急忙跃开,看那
五个同伴时,个个口喷鲜血,两名汉子功力较逊,不住口的
惨呼。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定。那
长须道人叫道:“丁纪两位姑娘,快用剑刺他。”
双方敌对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个
敌人同受重伤,只有纪晓芙和丁敏君并无损伤。丁敏君心道:
“难道我不会用剑,要你来指点?”长剑一招“虚式分金”,径
往彭和尚足胫削去。
彭和尚长叹一声,闭目待死,却听得叮当一响,兵刃相
交,张眼一看,却是纪晓芙伸剑将师姊长剑格开了。
丁敏君一怔,道:“怎么?”纪晓芙道:“师姊,彭和尚掌
下留情,咱们也不能赶尽杀绝。”丁敏君道:“甚么掌下留情?
他是掌下无力。”厉声道:“彭和尚,我师妹心慈,救了你一
命,那白龟寿在哪里,这该说了罢?”
彭和尚仰天大笑,说道:“丁姑娘,你可将我彭莹玉看得
忒也小了。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宁可自刎而死,也决不说出
他义兄的所在。彭莹玉心慕张五侠的义肝烈胆,虽然不才,也
要学他一学。”说到这里,一口鲜血喷出,坐到在地。
丁敏君踏步上前,右足在他腰胁间连踢三下,叫他再也
无法偷袭。
彭和尚这几句话只听得张无忌胸中热血涌了上来,心中
对他登时既觉亲近,又生感激。他父亲张翠山自刎身亡,名
门正派人士谈论起来总不免说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侠,却受
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终至身死名裂,使得武
当一派,同蒙羞辱。”这些话张无忌虽然听不到,但他在太师
父和各位师叔伯的言谈神色之间,瞧得出他们伤心之余,对
母亲颇有怒恨怨责的意思,都觉他父亲一生甚么都好,就是
娶错了他的母亲,却从无一人似彭和尚这般对他父亲衷心敬
佩。
丁敏君冷笑道:“张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和邪教妖女缔婚,
这叫作自甘下贱,有甚么好学的?他武当派……”纪晓芙插
口道:“师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到殷六侠
头上。”她长剑一晃,指着彭和尚的右眼,说道:“你若不说,
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后刺聋你的右耳,又
刺聋你的左耳,再割掉你的鼻子,总而言之,我不让你死便
是。”她剑尖相距彭和尚的眼珠不到半寸,晶光闪耀的剑尖颤
动不停。
彭和尚睁大了眼睛,竟不转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
灭绝师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调教出来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
莹玉今日落在你手里,你便施展峨嵋派的拿手杰作吧!”
丁敏君双眉上扬,厉声道:“死贼秃,你胆敢辱我师门?”
长剑向前一送,登时刺瞎了彭莹玉的右眼,跟着剑尖便指在
他左眼皮上。
彭莹玉哈哈一笑,右眼中鲜血长流,一只左眼却睁得大
大的瞪视着她。丁敏君被他瞪得心头发毛,喝道:“你又不是
天鹰教的,何必为了白龟寿送命?”
彭莹玉凛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
也不会明白。”
丁敏君见他虽无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间对自己却大为轻
蔑,愤怒中长剑一送,使去刺他的左眼。纪晓芙挥剑轻轻格
开,说道:“师姊,这和尚硬气得很,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
说的了,杀了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骂师父心狠手辣,
我便心狠手辣给他瞧瞧。这种魔教中的妖人,留在世上只有
多害好人,杀得一个,便是积一番功德。”
纪晓芙道:“这人也是条硬汉子。师姊,依小妹之见,便
饶了他罢。”
丁敏君朗声道:“这里少林寺的两位师兄一死一伤,昆仑
派的两位道长身受重伤,海沙派的两位大哥伤得更是厉害,难
道他下手还不够狠么?我废了他左边的招子,再来逼问。”那
“问”字刚出口,剑如电闪,疾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
纪晓芙长剑横出,轻轻巧巧的将丁敏君这一剑格开了,说
道:“师姊,这人已然无力还手,这般伤害于他,江湖上传将
出去,于咱们峨嵋派声名不好。”
丁敏君长眉扬起,喝道:“站开些,别管我。”纪晓芙道:
“师姊,你……”丁敏君道:“你既叫我师姊,便得听师姊的
话,别再啰里啰唆。”纪晓芙道:“是!”丁敏君长剑抖动,又
向彭和尚左眼刺去,这一次却又加三分劲。
纪晓芙心下不忍,又即伸剑挡格。她见师姊剑势凌厉,出
剑时也用上了内力,双剑相交,当的一声,火花飞溅。两人
各自震得手臂发麻,退了两步。
丁敏君大怒,喝道:“你三番两次回护这魔教妖僧,到底
是何居心?”纪晓芙道:“我劝师姊别这么折磨他。要他说出
白龟寿的下落,尽管慢慢问他便是。”
丁敏君冷笑道:“难道我不知你的心意。你倒抚心自问:
武当派殷六侠几次催你完婚,为甚么你总是推三推四,为甚
么你爹爹也来催你时,你宁可离家出走?”
纪晓芙道:“小妹自己的事,跟这件事又有甚么干系?师
姊怎地牵扯在一起?”
丁敏君道:“我们大家心里明白,当着这许多外人之前,
也不用揭谁的疮疤。你是身在峨嵋,心在魔教。”纪晓芙脸色
苍白,颤声道:“我一向敬你是师姊,从无半分得罪你啊,为
何今日这般羞辱于我?”
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剑把这
和尚的左眼给我刺瞎了。”
纪晓芙道:“本门自小东邪郭祖师创派,历代同门就算不
出家为尼,自守不嫁的女子也是极多,小妹不愿出嫁,那也
事属寻常。师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冷冷道:“我才不来
听你这些假撇清的话呢。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将你的事都
抖出来?”
纪晓芙柔声道:“师姊,望你念在同门之情,勿再逼我。”
丁敏君笑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甚么为难的事儿。师父
命咱们打听金毛狮王的下落,眼前这和尚正是唯一的线索。他
不肯吐露真相,又杀伤咱们这许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
刺瞎他左眼,那是天公地道,你干么不动手?”纪晓芙低声道:
“他先前对咱二人手下留情,咱们可不能回过来赶尽杀绝。小
妹心软,下不了手。”说着将长剑插入了剑鞘。
丁敏君笑道:“你心软?师父常赞你剑法狠辣,性格刚毅,
最像师父,一直有意把衣钵传给你,你怎会心软?”
她同门姊妹吵嘴,旁人都听得没头没脑,这时才隐约听
出来,似是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纪晓芙甚是喜爱,颇有相
授衣钵之意,丁敏君心怀嫉妒,这次不知抓到了她甚么把柄,
便存心要她当众出丑。张无忌一直感念纪晓芙当日对待自己
的一番亲切关怀之怀,这时眼见她受逼,恨不得跳出去打丁
敏君几个耳光。
只听丁敏君道:“纪师妹,我来问你,那日师父在峨嵋金
顶召聚本门徒众,传授她老人家手创的‘灭剑’和‘绝剑’两
套剑法,你却为甚么不到?为甚么惹得师父她老人家大发雷
霆?”纪晓芙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动弹不得,此事早
已禀明师父,师姊何以忽又动问?”丁敏君冷笑道:“此事你
瞒得师父,须瞒不过我。下面我还有一句话问你,你只须将
这和尚的眼睛刺瞎了,我便不问。”
纪晓芙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为难,轻声道:“师姊,你全
不念咱们同门学艺的情谊?”
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纪晓芙道:“师姊,你放心,师
父便是要传我衣钵,我也是决计不敢承受。”丁敏君怒道:
“好啊!这么说来,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甚么地方不如你
了,要来领你的情,要你推让?你到底刺是不刺?”
纪晓芙道:“小妹便是做了甚么错事,师姊如要责罚,小
妹难道还敢不服么?这儿有别门别派的朋友在此,你如此逼
迫于我……”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装着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心中
却不知在怎样咒我呢。那一年你在甘州,是三年之前呢还是
四年之前,我可记不清楚了,你自己当然是明明白白的,那
时当真是生病么?‘生’倒是有个‘生’字,却只是生娃娃罢?”
纪晓芙听到这里,转身拔足便奔。丁敏君早料到她要逃
走,飞步上前,长剑一抖,拦在她面前,说道:“我劝你乖乖
把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则我便要问你那娃娃的父亲是谁?问
你为甚么以名门正派的弟子,却去维护魔教妖僧?”
纪晓芙气急败坏的道:“你……你让我走!”
丁敏君长剑指在她胸前,大声道:“我问你,你把娃娃养
在哪里?你是武当派殷梨亭殷六侠的未婚妻子,怎地去跟旁
人生了孩子?”
这几句石破天惊的话问了出来,听在耳中的人都是禁不
住心头一震。张无忌心中一片迷惘:“这位纪姑姑是好人啊,
怎能对殷叔叔不住?”他对这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了然,但便
是常遇春、彭和尚、昆仑派长须道人这些人,也均大为诧异。
纪晓芙脸色苍白,向前疾冲。丁敏君突下杀手,刷的一
剑,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划了一剑,直削至骨。纪晓芙受伤不
轻,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剑,说道:“师姊,你再要苦
苦相逼,我可要对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脸,自己
又揭破了她的隐秘,她势必要杀己灭口,自己武功不及她,当
真性命相搏,那可是凶险之极,是以一上来乘机先伤了她的
右臂,听她这么一说,当下一招“月落西山”,直刺她小腹,
纪晓芙右臂剧痛,眼见师姊第二剑又是毫不容情,当即左手
使剑还招。
她师姊妹二人互相熟知对方剑法,攻守之际,分外紧凑,
也是分外的激烈。
旁观众人个个身受重伤,既无法劝解,亦不能相助哪一
个,只有眼睁睁瞧着,心中均暗自佩服:“峨嵋为当今武学四
大宗派之一,剑术果然高明,名不虚传。”
纪晓芙右臂伤口中流血不止,越斗鲜血越是流得厉害,她
连使杀着,想将丁敏君逼开,以便夺路而走,但她左手使剑
甚是不惯,再加受伤之后,原有的武功已留不了三成。总算
丁敏君对这个师妹向来甚是忌惮,不敢过分进逼,只是缠住
了她,要她流血过多,自然衰竭。眼见纪晓芙脚步蹒跚,剑
法渐渐散乱,已是支持不住,丁敏君刷刷两招,纪晓芙右肩
又接连中剑,半边衣衫全染满了鲜血。
彭和尚忽然大声叫道:“纪姑娘,你来将我的左眼刺瞎了
罢,彭和尚对你已然感激不尽。”他想纪晓芙甘冒生死之险,
回护敌人,已极为难能,何况丁敏君用以威胁她的,更是一
个女子瞧得比性命还重要的清白名声。
但这时纪晓芙便去刺瞎了彭和尚左眼,丁敏君也已饶不
过她,她知今日若不乘机下手除去这个师妹,日后可是后患
无穷。彭和尚见丁敏君剑招狠辣,大声叫骂:“丁敏君,你好
不要脸!无怪江湖上叫你‘毒手无盐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
蝎,貌胜无盐。要是世上女子个个都似你一般丑陋,令人一
见便即作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做和尚了。你这‘毒手无
盐’老是站在我跟前,彭和尚做了和尚,仍嫌不够,还是瞎
了双眼来得快活。”
其实丁敏君虽非美女,却也颇有姿容,面目俊俏,颇有
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的心意,不论
她是丑是美,你若骂她容貌难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眼
见情势危急,便随口胡诌,给她取了个“毒手无盐”的诨号,
盼她大怒之下,转来对付自己,纪晓芙便可乘机脱逃,至少
也能设法包扎伤口。但丁敏君暗想待我杀了纪晓芙,还怕你
这臭和尚逃到哪里去?是以对他的辱骂竟是充耳不闻。
彭和尚又朗声道:“纪女侠冰清玉洁,江湖上谁不知闻?
可是‘毒手无盐丁敏君’却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
武当派殷梨亭。殷梨亭不来睬你,你自然想加害纪女侠啦。哈
哈,你颧骨这么高,嘴巴大得像血盆,焦黄的脸皮,身子却
又像根竹竿,人家英俊潇洒的殷六侠怎会瞧得上眼?你也不
自己照照镜子,便三番四次的向人家乱抛媚眼……”
丁敏君只听得恼怒欲狂,一个箭步纵到彭和尚身前,挺
剑便往他嘴中刺去。
丁敏君颧骨确是微高,嘴非樱桃小口,皮色不够白皙,又
生就一副长挑身材,这一些微嫌美中不足之处,她自己确常
感不快,可是旁人若非细看,本是不易发觉。岂知彭和尚目
光锐敏,非但看了出来,更加油添酱、张大其辞的胡说一通,
却叫她如何不怒?何况殷梨亭其人她从未见过,“三番四次乱
抛媚眼”云云,真是从何说起?
她一剑将要刺到,树林中突然抢出一人,大喝一声,挡
在彭和尚身前,这人来得快极,丁敏君不及收招,长剑已然
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个头,这一剑正好透额而入。便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那人挥掌拍出,击中了丁敏君
的胸口,砰然一声,将她震得飞出数步,一交摔倒,口中狂
喷鲜血,一柄长剑却插在那人额头,眼见他也是不活的了。
昆仑派的长须道人走近几步,惊呼:“白龟寿,白龟寿!”
跟着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原来替彭和尚挡了这一剑的,正是天鹰教玄武坛坛主白
龟寿。他身受重伤之后,得知彭和尚为了掩护自己,受到少
林、昆仑、峨嵋、海沙四派好手围攻,于是力疾赶来,替彭
和尚代受了这一剑。他掌力雄浑,临死这一掌却也击得丁敏
君肋骨断折数根。
纪晓芙惊魂稍定,撕下衣襟包扎好了臂上伤口,伸手解
开了彭和尚腰胁间被封的穴道,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彭和
尚道:“且慢,纪姑娘,请受我彭和尚一拜。”说着行下礼去。
纪晓芙闪在一旁,不受他这一拜。
彭和尚拾起长须道人遗在地下的长剑,道:“这丁敏君胡
言乱语,毁谤姑娘清誉令名;不能再留活口。”说着挺剑便向
丁敏君咽喉刺下。
纪晓芙左手挥剑格开,道:“她是我同门师姊,她虽对我
无情,我可不能对她无义。”
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杀她,这女子日后定要对姑
娘大大不利。”纪晓芙垂泪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
女子,一切认命罢啦!彭大师,你别伤我师姊。”彭和尚道:
“纪女侠所命,焉敢不遵?”
纪晓芙低声向丁敏君道:“师姊,你自己保重。”说着还
剑入鞘,出林而去。
彭和尚对身受重伤、躺在地下的五人说道:“我彭和尚跟
你们并无深仇大冤,本来不是非杀你们不可,但今晚这姓丁
的女子诬蔑纪女侠之言,你们都已听在耳中,传到江湖上,却
叫纪女侠如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们
可别怪我。”说着一剑一个,将昆仑派的两名道人、一名少林
僧、两名海沙派的好手尽数刺死,跟着又在丁敏君的肩头划
了一剑。
丁敏君只吓得心胆俱裂,但重伤之下,却又抗拒不得,骂
道:“贼秃,你别零碎折磨人,一剑将我杀了罢。”
彭和尚笑道:“似你这般皮黄口阔的丑女,我是不敢杀的。
只怕你一入地狱,将阴世里千千万万的恶鬼都吓得逃到人间
来,又怕你吓得阎王判官上吐下泻,岂不作孽?”说着大笑三
声,掷下长剑,抱起白龟寿的尸身,又大哭三声,扬长而去。
丁敏君喘息很久,才以剑鞘拄地,一跛一拐的出林。
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林中夜斗,常遇春和张无忌二人清清
楚楚的瞧在眼里,听在耳中,直到丁敏君离去,两人方松了
一口气。
张无忌道:“常大哥,纪姑姑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
姓丁的女子说她……说她跟人生了个娃娃,你说是真是假?”
常遇春道:“这姓丁的女子胡说八道,别信她的。”
张无忌道:“对,下次我跟殷六叔说,叫他好好的教训教
训这丁敏君,也好代纪姑姑出一口气。”常遇春忙道:“不,不!
千万不能跟你殷六叔提这件事,知道么?你一提那可糟了。”
张无忌奇道:“为甚么?”常遇春道:“这种不好听的言语,你
跟谁也别说。”
张无忌“嗯”了一声,过了一会,问道:“常大哥,你怕
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叹道:“我也不知道啊。”
到得天明,常遇春站起身来,将张无忌负在背上,放开
脚步便走。他休息了大半夜,精神已复,步履之际也轻捷得
多了。走了数里,转到一条大路上来。常遇春心想:“胡师伯
在蝴蝶谷中隐居,住处甚是荒僻,怎地到了大路上来,莫非
走错路了?”
正想找个乡人打听,忽听得马蹄声响,四名蒙古兵手舞
长刀,纵马而来,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春身后,举
刀虚劈作势,驱赶向前。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终于
又入虎口,却陪上了张兄弟一条性命。”
这时他武功全失,连一个寻常的元兵也斗不过,只得一
步步的挨将前去。但见大路上百姓络绎不断,都被元兵赶畜
牲般驱来,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线生机:“看来这些鞑子正在
虐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随着一众百姓行去,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只见一个蒙
古军官骑在马上,领着六七十名兵卒,元兵手中各执大刀。众
百姓行过那车官马前,便一一跪下磕头。一名汉人通译喝问:
“姓甚么?”那人答了,旁边一名元兵便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脚,
或是一记耳光,那百姓匆匆走过。问到一个百姓答称姓张,那
元兵当即一把抓过,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个百姓手挽的篮
子中有一柄新买的菜刀,那元兵也将他抓在一旁。
张无忌眼见情势不对,在常遇春耳边悄声道:“常大哥,
你快假装摔一交,摔在草丛之中,解下腰间的佩刀。”常遇春
登时省悟,双膝一弯,扑在长草丛中,除下了佩刀,假装哼
哼唧唧的爬起身来,一步步挨到那军官身前。
那汉人通译骂道:“贼蛮子,不懂规矩,见了大人还不赶
快磕头?”
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惨死于蒙古鞑子的刀下,这
时宁死也不肯向鞑子磕头。一名元兵见他倔强,伸脚在他膝
弯里横腿一扫。常遇春站立不稳,扑地跪下。那汉人通译喝
道:“姓甚么?”常遇春还未回答,张无忌抢着道:“姓谢,他
是我大哥。”那元兵在常遇春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滚罢!”
常遇春满腔怒火,爬起身来,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
将鞑子逐回漠北,我常遇春誓不为人。负着张无忌,急急向
北行去,只走出数十步,忽听身后惨呼哭喊之声大作。两人
回过头来,但见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已个个身首异
处,尸横就地。
原来当时朝政暴虐,百姓反叛者众多,蒙古大臣有心要
杀尽汉人,却又是杀不胜杀,当朝太师巴延便颁一条虐令,杀
尽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因汉人中以张、王、刘、
李四姓最多,而赵姓则是宋朝皇族,这五姓之人一除,汉人
自必元气大伤。后来因这五姓人降元为官的为数亦是不少,蒙
古大臣中有人向皇帝劝告,才除去了这条暴虐之极的屠杀令,
但五姓黎民因之而丧生的,已是不计其数了。
常遇春加快脚步,落荒而走,知道胡青牛隐居之处便在
左近,当下耐心缓缓寻找。一路上嫣红姹紫,遍山遍野都是
鲜花,春光烂漫已极,两人想起适才惨状,哪有心情赏玩风
景?转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路途已尽。
正没作理会处,只见几只蝴蝶从一排花丛中钻了进去。张
无忌道:“那地方既叫作蝴蝶谷,咱们且跟着蝴蝶过去瞧瞧。”
常遇春道:“好!”也从花丛中钻了进去。
过了花丛,眼前是一条小径。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见蝴
蝶越来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起舞。蝴蝶也不畏
人,飞近时便在二人头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进
入蝴蝶谷,都感兴奋。张无忌道:“让我自己慢慢走罢!”常
遇春将他放下地来。
行到过午,只见一条清溪旁结着七、八间茅屋,茅屋前
后左右都是花圃,种满了诸般花草。常遇春道:“到了,这是
胡师伯种药材的花圃。”
他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朗声说道:“弟子常遇春叩见胡
师伯。”
过了一会,屋中走出一名僮儿,说道:“请进。”常遇春
携着张无忌的手,走进茅屋,只见厅侧站着一个神清骨秀的
中年人,正在瞧着一名僮儿搧火煮药,满厅都是药草之气。
常遇春跪下磕头,说道:“胡师伯好。”张无忌心想,这
人定是“蝶谷医仙”胡青牛了,便跟着行礼,叫了声:“胡先
生。”
胡青牛向常遇春点了点头,道:“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
了。那也是命数使然,想是鞑子气运未尽,本教未至光大之
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脉上一搭,解开他胸口衣服瞧了瞧,
说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来算不了甚么,只是
你中掌后使力太多,寒毒攻心,治起来多花些功夫。”指着张
无忌问道:“这孩子是谁?”
常遇春道:“师伯,他叫张无忌,是武当派张五侠的孩子。”
胡青牛一怔,脸蕴怒色,道:“他是武当派的?你带他到
这里来干甚么?”常遇春于是将如何保护周子旺的儿子逃命,
如何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张三丰相救等情一一说了,最后说
道:“弟子蒙他太师父救了性命,求恳师伯破例,救他一救。”
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会作人情。哼,张三丰救的是
你,又不是救我。你见我几时破过例来?”
常遇春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师伯,这个小兄弟
的父亲不肯出卖朋友,甘愿自刎,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胡
青牛冷笑道:“好汉子?天下好汉子有多少,我治得了这许多?
他不是武当派倒也罢了,既是名门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来
求我这种邪魔外道?”常遇春道:“张兄弟的母亲,便是白眉
鹰王殷教主的女儿。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
胡青牛听到这里,心意稍动,点头道:“哦,你起来。他
是天鹰教殷白眉的外孙,那又不同。”走到张无忌身前,温言
道:“孩子,我向来有个规矩,决不为自居名门正派的侠义道
疗伤治病。你母亲既是我教中人,给你治伤,也不算破例。你
外祖父白眉鹰王本是明教的四大护法之一,后来他自创天魔
教,只不过和教中兄弟不和,却也不是叛了明教,算是明教
的一个支派。你须得答允我,待你伤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
父白眉鹰王殷教主去,此后身入天鹰教,不得再算是武当派
的弟子。”
张无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师伯,那可不行。张三丰
张真人有话在先,他跟我说道:“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
倘若当真治好了,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
胡青牛双眉竖起,怒气勃发,尖声道:“哼,张三丰便怎
样了?他如此瞧不起咱们,我干么要为他出力?孩子,你自
己心中打的是甚么主意?”
张无忌知道自己体内阴毒散入五脏六腑,连太师父这等
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无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这位神医
肯不肯施救,但太师父临行时曾谆谆叮嘱,决不可陷身魔教,
致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魔教到底坏到甚么田地,为甚
么太师父及众师伯叔一提起来便深痛绝恶,他实是不大了然,
但他对太师父崇敬无比,深信他所言决计不错,心道:“宁可
他不肯施救,我毒发身死,也不能违背太师父的教诲。”于是
朗声说道:“胡先生,我妈妈天鹰教的堂主,我想天魔教也是
好的。但太师父曾跟我言道,决计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
了他,岂可言而无信?你不肯给我治伤,那也无法。要是我
贪生怕死,勉强听从了你,那么你治好了我,也不过让世上
多一个不信不义之徒,又有何益?”
胡青牛心下冷笑:“这小鬼大言炎炎,装出一副英雄好汉
的模样,我真的不给他医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向常遇
春道:“他既决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叫他出去,我胡青牛门
中,怎能有病死之人?”
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自来说一不二,他
既不肯答应,再求也是枉然,向张无忌道:“小兄弟,明教虽
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不是同道,但自大唐以来,我明教世
世代代都有英雄好汉。何况你外祖父是天鹰教的教主,你妈
妈是天鹰教堂主,你答应了我胡师伯,他日张真人跟前,一
切由我承担便是。”
张无忌站了起来,说道:“常大哥,你心意已尽,我太师
父也决不会怪你。”说着昂然走了出去。常遇春吃了一惊,忙
问:“你到哪里去?”张无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岂不坏
了‘蝶谷医仙’的名头?”说着转身走出茅屋。
胡青牛冷笑道:“‘见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驰名,倒毙在
蝴蝶谷‘牛棚’之外的,又岂止你这娃娃一人?”
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甚么,急忙拔步追出,一把抓住
了张无忌,将他抱了回来。
常遇春气喘吁吁的道:“胡师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
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外号叫作‘见死不救’,难道你不
知道?却来问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伤,你却肯救的?”
胡青牛道:“不错。”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应过张真人,
要救活这位兄弟,此事决计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明教弟
子言而无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这位兄弟罢,咱们一个
换一个,你也没吃亏。”
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这‘截心掌’,伤势着实不轻,倘
若我即刻给你治,可以痊愈。过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从
此不能保全。十四天后再无良医着手,那便伤发无救。”
常遇春道:“这是师伯你老人家见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
无怨。”
张无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转头向常遇春
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的性命
来换我一命,我便活着,也是无味之极!”
常遇春不跟他多辩,解下腰带,将他牢牢缚在椅上。张
无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骂人啦!”见常遇春不理,便
把心一横,大骂:“见死不救胡青牛,当真是如笨牛一样,连
畜生也不如。”胡青牛听他乱骂,也不动怒,只是冷冷的瞧着
他。
常遇春道:“胡师伯,张兄弟,告辞了。我这便寻医生去!”
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内没一个真正的良医,可是你七天
之内,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说道:“有
‘见死不救’的师伯,便有‘岂不该死’的师侄!”说着大踏
步出门。
胡青牛冷笑道:“你说一个换一个,我几时答应了?两人
都不救。”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声,掷了出去,
正中常遇春膝弯穴道。常遇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爬
不起来了。
胡青牛走将过去解开张无忌身上绑缚,抓住了他双手手
腕,要将他摔出门去,由得他和常遇春一起自生自灭,张无
忌大叫:“你干甚么?”寒毒上冲头脑,晕了过去。
十二针其膏兮药其肓
胡青牛一抓到张无忌手腕,只觉他脉搏跳动甚是奇特,不
由得一惊,再凝神搭脉,心道:“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
难道竟是玄冥神掌?这掌法久已失传,世上不见得有人会使。”
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却又是甚么?如此阴寒狠毒,更无
第二门掌力。他中此寒毒为时已久,居然没死,又是一奇。是
了,定是张三丰老道以深厚功力为他续命,现下阴毒已散入
五脏六腑,胶缠固结,除非是神仙才救得活他。”当下又将他
放回椅中。
过了半晌,张无忌悠悠醒转,只见胡青牛坐在对面椅中,
望着药炉中的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却躺在门外草径之中。
三人各想各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胡青牛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绝症,都是手到病除,这
才博得了“医仙”两字的外号,“医”而称到“仙”,可见其
神乎其技。但“玄冥神掌”所发寒毒,他一生之中从未遇到
过,而中此剧毒后居然数年不死而缠入五脏六腑,更是匪夷
所思。他本已决心不替张无忌治伤,然而碰上了这等毕生难
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怎肯舍却?寻思
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法:“我先将他治好,然后将他弄死。”
可是要将他体内散入五脏六腑的阴毒驱出,当真是谈何
容易。胡青牛直思索了两个多时辰,取出十二片细小铜片,运
内力在张无忌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突穴”、肩头“肩
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插下。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
之会,“天突穴”是阴维、任脉之会,“肩井穴”是手足少阳、
足阳明、阳维之会,这十二条铜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
脉和奇经八脉便即隔断。人身心、肺、脾、肝、肾,是谓五
脏,再加心包,此六者属阴:胃、大肠、小肠、胆、膀胱、三
焦,是谓六腑,六者属阳。五脏六腑加心包,是为十二经常
脉。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这八脉不
属正经阴阳,无表里配合,别道奇行,是为奇经八脉。
张无忌身上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五脏六腑中所中的阴
毒相互不能为用。胡青牛然后以陈艾灸他肩头“云门”、“中
府”两穴,再灸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侠白、尺泽、孔
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少商各穴、这十一处穴道,属
于“手太阴肺经”,可稍减他深藏肺中的阴毒。这一次以热攻
寒,张无忌所受的苦楚,比之阴毒发作时又是另一番滋味。灸
完手太阴肺经后,再灸足阳明胃经、手厥阴心包经……
胡青牛下手时毫不理会张无忌是否疼痛,用陈艾将他烧
灸得处处焦黑。张无忌不肯有丝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
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声。”竟是谈笑自若,跟胡青牛讲
论穴道经脉的部位。他虽不明医理,但义父谢逊曾传过他点
穴、解穴、以及转移穴道之术,各处穴位他倒是知之甚详。和
这位当世神医相较,张无忌对穴道的见识自是肤浅之极,但
所言既涉及医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胡青牛一面灸艾,替
他拔除体内的阴毒,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论。
张无忌听在心中,十九全不明白,但为了显得“我武当
派这些也懂”,往往发些谬论,与他辩驳一阵,胡青牛详加阐
述,及至明白“这小子其实一窍不通,乃是胡说八道”,已是
大费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几名煮饭煎药的
僮儿以外,胡青牛无人为伴,今日这小孩儿到来,跟他东拉
西扯的讲论穴道,倒也颇畅所怀。
待得十二经常脉数百处穴道灸完,已是天将傍晚。僮儿
搬出饭菜,开在桌上,另行端一大盘米饭青菜,拿到门外草
地上给常遇春食用。
当晚常遇春便睡在门外,张无忌也不出声向胡青牛求恳,
临睡时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
示有难同当之意。胡青牛只作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心中却
暗暗称奇:“这小子果是和常儿大不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力,替张无忌烧灸奇经八
脉的各处穴道。十二经常脉犹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
犹如湖海,蓄藏积贮,因之要除去奇经八脉间的阴毒,却又
为难得多。胡青牛潜心拟了一张药方,却邪扶正,补虚泻实,
用的却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张无忌服了之后,寒战半
日,精神竟健旺了许多。
午后胡青牛又替张无忌针灸。张无忌以言语相激,想迫
得他沉不住气,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
冷冷的道:“我胡青牛那‘蝶谷医仙’的外号,说来有点名不
副实,“仙”之一字,何敢妄称?旁人叫我‘见死不救’,我
才喜欢。”
其时他正在针刺张无忌腰腿之间的“五枢穴”,这一穴乃
足少阳和带脉之会,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张无忌道:“人身
上这个带脉,可算得最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
些人是没有带脉的?”胡青牛一怔,道:“瞎说!怎能没有带
脉?”张无忌原是信口胡吹,说道:“天下之人,无奇不有,何
况这带脉我看也没多大用处。”
胡青牛道:“带脉比较奇妙,那是不错的,但岂可说它无
用?世上庸医不明其中精奥,针药往往误用。我著有一本
《带脉论》,你拿去一观便知。”说着走入内室,取了一本薄薄
的黄纸手抄本出来,交给了他。
张无忌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着:“十二经和奇经八
脉,皆上下周流。唯带脉起小腹之间,季胁之下。环身一周,
络腰而过,如束带之状。冲、任、督三脉,同起而异行,一
源而三歧,皆络带脉……”跟着评述古来医书中的错误之处,
《十四经发挥》一书中说带脉只四穴,《针灸大成》一书说带
脉凡六穴,其实共有十穴,其中两穴忽隐忽现,若有若无,最
为难辨。张无忌一路翻阅下去,虽然不明其中奥义,却也知
此书识见不凡,于是就他指摘前人错误之处,提出来请教。
胡青牛甚是喜欢,一路用针,一路解释,待得替他带脉
上的十个穴道都刺过了金针,让他休息了片刻,说道:“我另
有一部《子午针灸经》尤是我心血之所寄。”从室内取了一部
厚达十二卷的手书医经出来。
胡青牛明知这小孩不明医理,然他长年荒谷隐居,终究
寂寞。前来求医之人虽然络绎不绝,但人人只赞他医术如神,
这些奉承话他于二十年前便早已听得厌了。其实他毕生真正
自负之事,还不在“医术”之精,而是于“医学”大有发明
创见,道前贤者之所未道。他自知这些成就实是非同小可,却
只能孤芳自赏,未免寂寞。此时见这少年乐于读他著作,隐
隐有知己之感,便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
张无忌翻将开来,只见每一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写满了
蝇头小楷,穴道部位,药材分量,下针的时刻深浅,无不详
为注明。他心念一动:“我查阅一下,且看有无医治常大哥身
上伤势的法门?”于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学篇》中的“掌伤治
法”,但见红沙掌、铁沙掌、毒沙掌、绵掌、开山掌、破碑掌
……各种各样掌力伤人的症状、急救、治法,无不备载,待
看到一百八十余种掌力之后,赫然出现了“截心掌”。
张无忌大喜,当下细细读了一遍,文中对“截心掌”的
掌力论述甚详,但治法却说得极为简略,只说“当从‘紫
宫’、‘中庭’、‘关元’、‘天池’四穴着手,御阴阳五行之变,
视寒、暑、燥、湿、风五候,应伤者喜、怒、忧、思、恐五
情下药。”
须知中国医道,变化多端,并无定规,同一病症,医者
常视寒暑、昼夜、剥复、盈虚、终始、动静、男女、大小、内
外、……绪般牵连而定医疗之法,变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
定规,因之良医与庸医判若云泥。这其间的奥妙,张无忌自
是全然不懂,当下将这治法看了几遍,牢牢记住。那“掌伤
治法”的最后一项,乃是“玄冥神掌”,述了伤者症状后,在
“治法”二字之下,注着一字:“无”。
张无忌将医经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说道:“胡先生
这部《子午针灸经》博大精深,晚辈是十九不懂,还请指点,
甚么叫做‘御阴阳五行之变?”
胡青牛解释了几句,突然省悟,说道:“你要问如何医治
常遇春吗?嘿嘿,别的可说,这一节却不说了。”
张无忌无可奈何,只得自行去医书中查考,胡青牛任他
自看,却也不加禁止。张无忌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钻研,不
但将胡青牛的十余种著作都翻阅一遍,其余《黄帝内经》、
《华佗内昭图》、《王叔和脉经》、《孙思邈千金方》、《千金翼》、
《王焘外台秘要》等等医学经典。都一页页的翻阅,只要与医
治截心掌之伤法中所提到语句有关的,便细读沉思。每日辰
申两时,胡青牛则给他施针灸艾,以除阴毒。
如此过了数日,张无忌没头没脑的乱读一通,虽然记了
一肚皮医理药方,但医道何等精妙,他年少学浅,岂能在数
天之内便即明白?屈指一算,到了蝴蝶谷来已是第六日。胡
青牛曾说常遇春之伤,若在七天之内由他医治,可以痊愈,否
则纵然治好,也是武功全失。常遇春在门外草地上已躺了六
天六晚,到了这日,却又下起雨来。胡青牛眼见他处身泥潭
积水之中,仍是毫不理会。张无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
的医书之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书中都道,医
者须有济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医术,却这等见死
不救,那又算得是甚么良医了?”
到得晚上,雨下得更加大了,兼之电光闪闪,一个霹雳
跟着一个霹雳。张无忌把牙一咬,心道:“便是将常大哥医坏
了,那也无法可想。”当下从胡青牛的药柜中取了八根金针,
走到常遇春身畔,说道:“常大哥,这几日中小弟竭尽心力,
研读胡先生的医书,虽是不能通晓,但时日紧迫,不能再行
拖延。小弟只有冒险给常大哥下针,若是不幸出了岔子,小
弟也不独活便是。”
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说哪里话来?你快快给
我下针施治。若是天幸得救,正好羞我胡师伯一羞。倘若两
三针将我扎死了,也好过在这污泥坑中活受罪。”
张无忌双手颤抖,细细摸准常遇春的穴道,战战兢兢的
将一枚金针从他“开元穴”中刺了下去。他未练过针灸之术,
施针的手段自是极为拙劣,只不过照着胡青牛每日给他施针
之法,依样葫芦而已。胡青牛的金针乃软金所制,非有深湛
的内力,不能使用。张无忌用力稍大,那针登时弯了,再也
刺不进去。只得按将出来又刺。自来针刺穴道,决无出血之
理,但他这么毛手毛脚的一番乱搅,常遇春“关元穴”上登
时鲜血涌出。“关元穴”位处小腹,乃人身要害,这一出血不
止,张无忌心下大急,便是手足无措起来。
忽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之声,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
胡青牛双手负在背后,悠闲自得,笑嘻嘻的瞧他弄得两手都
染满了鲜血。张无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关元穴’流血
不止,那怎么办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么办,可是
何必跟你说?”张无忌昂然道:“现下咱们也一命换一命,请
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时死在你面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说过不治,总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
不过见死不救,又不是催命的无常,你死了于我有甚么好处?
便是死十个张无忌,我也不会救一个常遇春。”
张无忌知道再跟他多说徒然白费时光,心想这金针太软,
我是用不来的,这个时候也没处去寻找别样金针,便是铜针
铁针也寻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
成几根光滑的竹签,在常遇春的“紫宫”、“中庭”、“关元”、
“天池”四处穴道中扎了下去。竹签硬中带有韧性,刺入穴道
后居然并不流血。过了半晌,常遇春呕出几大口黑血来。
张无忌不知自己乱刺一通之后是使他伤上加伤,还是竹
针见效,逼出了他体内的瘀血,回头看胡青牛时,见他虽是
一脸讥嘲之色,但也隐然带着几分赞许。张无忌知道这几下
竹针刺穴并未全错,于是进去乱翻医书,穷思苦想,拟了一
张药方。他虽从医书上得知某药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
胡是甚么模样,牛膝、熊胆是怎么样的东西,却是一件也不
识得,当下硬着头皮,将药方交给煎药的僮儿,说道:“请你
照方煎一服药。”
那僮儿将药方拿去呈给胡青牛看,问他是否照煎。胡青
牛鼻中哼了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三声,说道:“你
照煎便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没有死人了。”张无忌抢
过药方,将几味药的分量减少了一半。那僮儿便依方煎药,煎
成了浓浓的一碗。
张无忌将药端到常遇春口边,含泪道:“常大哥,这服药
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实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极,
妙极,这叫作盲医治瞎马。”闭了眼睛,仰脖子将一大碗药喝
得涓滴不存。
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呕血。张无忌在雷电
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着他,直折腾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
雨止歇,常遇春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
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药居然吃不死人,看来我的
伤竟是减轻了好多。”张无忌大喜,道:“小弟的药还使得么?”
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给我取个名字,
叫作‘常遇春’,那是说常常会遇到你这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
只是你用的药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中,便如几十把小刀子
在乱削乱砍一般。”
张无忌道:“是,是。看来分量确是稍重了些。”
其实他下的药量岂止“稍重”,而是重了好几倍,又无别
般中和调理之药为佐,一味的急冲猛攻。他虽从胡青牛的医
书中找到了对症的药物,但用药的“君臣佐使”之道,却是
全不通晓,若非常遇春体质强壮,雄健过人,早已抵受不住
而一命呜呼了。
胡青牛盥洗已毕,慢慢踱将出来,见常遇春脸色红润,精
神健旺,不禁吃了一惊,暗道:“一个聪明大胆,一个体魄壮
健,这截心掌的掌伤,倒给他治好了。”
当下张无忌又开了一张调理补养的方子,甚么人参、鹿
茸、首乌、茯苓,诸般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胡青牛家中
所藏药材,无一而非珍品,药力特别浑厚。如此调补了十来
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尽复旧观,对张无忌道:“小
兄弟,我身上伤势已然痊愈,你每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
咱们就此别过。”
这一个多月之中,张无忌与他共当患难,相互舍命相交,
已结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别,自是恋恋不舍,但想常遇春
终不能长此相伴,只得含泪答应。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须难过,三个月后,我再来
探望,其时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尽,便送你去武当山和你太
师父相会。”
他走进茅舍,向胡青牛拜别,说道:“弟子伤势痊可,虽
是张兄弟动手医治,但全凭师伯医书指引,又服食了师伯不
少珍贵的药物。”胡青牛点点头,道:“那算不了甚么。你伤
势已愈,所减者也不过是四十年的寿算而已。”常遇春不懂,
问道:“甚么?”胡青牛道:“依你体魄而言,至少可活过八十
岁。但那小子用药有误,下针时手劲方法不对,以后每逢阴
雨雷电,你便会周身疼痛,大概在四十岁上,便要见阎王去
了。”
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济世报国,若能建立
功业,便三十岁亦已足够,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纵然
年过百岁,亦是徒然多耗粮食而已。”胡青牛点了点头,便不
再言语了。(按:《明史·常遇春传》:“(常遇春)暴疾卒,年
仅四十。”)
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常遇春一再催他回去,两人才
挥泪而别。张无忌心下暗暗立志:“我胡里胡涂的医错了常大
哥,害得他要损四十年寿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损,难道日
后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我总要设法医得他和以前一般无
异。”
自此胡青牛每日为张无忌施针用药,消散他体内的寒毒。
张无忌却孜孜不倦的阅读医书,记忆药典,遇有疑难不明之
处,便向胡青牛请教。这一着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详加指
点。有时张无忌提一些奇问怪想,也颇能触发胡青牛以前从
未想到过的某些途径。他初时打算将张无忌治愈之后,便即
下手将他杀死,但这时觉得这少年一死,谷中便少了唯一可
以谈得来的良伴,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发觉,张无忌无名指
外侧的“关冲穴”、弯臂上二寸的“清冷渊”、眉后陷中的
“丝竹空”等穴道,下针后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这些穴道均
属“手少阳三焦经”。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为五脏六腑
的六腑之一,自来医书之中,说得玄妙秘奥,难以捉摸。(按:
中国医学的三焦,据医家言,当即指人体的各种内分泌而言。
今日科学昌明,西医对内分泌之运用和调整仍是所知不多,自
来即为医学中一项极为困难的部门。)胡青牛潜心苦思,使了
许多巧妙方法,始终不能将张无忌体内散入三焦的阴毒逼出。
十多日中,累得他头发也白了十余根。
张无忌见他劳神焦思,十分苦恼,心下深为感激,又是
不安,说道:“胡先生,你已尽心竭力为我驱毒。世上人人都
是要死的,我这散入三焦中的阴毒驱除不去,那是命数使然,
你也不必太过费心,为了救我一命而有损身子。”
胡青牛哼了一声,淡淡的道:“你瞧不起我们明教、天鹰
教,我几时要救你性命了?只是我治不好你,未免显得我
‘蝶谷医仙’无能。我要治好你之后,再杀了你。”
张无忌打了个寒噤,听他说来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当一
回事,但知他说出了口,决计不再变更,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看我身上的阴毒终是驱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会
死的。世人似乎只盼别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学武练
功,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么?”
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的道:“我少年之
时潜心学医,立志济世救人,可是救到后来却不对了。我救
活了的人,竟反过面来狠狠的害我。有一个少年,在贵州苗
疆中了金蚕蛊毒,那是无比的剧毒,中者固然非死不可,而
且临死之前身历天下诸般最难当的苦楚。我三日三晚不睡,耗
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又把我的亲妹
子许配给他为妻。哪知后来他却害死了我的亲妹子。你道此
人是谁?他今日正是名门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脑人物啊。”
张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神情极是苦痛,心中油然而
起怜悯之意,暗想:“原来他生平经历过不少惨事,这才养成
了‘见死不救’的性子。”问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的人是谁?”胡青牛咬牙切齿的道:“他……他便是华山派的
掌门人鲜于通。”张无忌道:“你怎么不去找他算帐?”
胡青牛叹道:“我前后找过他三次,都遭惨败,最后一次
还险些命丧他手。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机智绝伦,他的外号
便叫作‘神机子’,我实在远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身为华山
派掌门,人多势众。我明教这些年来四分五裂,教内高手自
相残杀,个个都是自顾不暇,无人能够相助。再说,我也耻
于求人。这场怨仇,只怕是报不成的了。唉,我苦命的妹子,
我自幼父母见背,兄妹俩相依为命……”说到这里,眼中泪
光莹然。
张无忌心想:“他其实并非冷醋无情之人。”胡青牛突然
厉声喝道:“今日我说的话,从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给
旁人知晓,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张无忌本想顶撞
他几句,但忽地心软,觉得此人遭遇之惨,亦不下于己,便
道:“我不说便是。”胡青牛摸了摸他头发,叹道:“可怜,可
怜!”转身进了内堂。
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又察觉他散入三焦的
寒毒总归难以驱除,即以精深医术与他调理,亦不过多延数
年之命,竟对他变了一番心情。虽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
的身世和心事,但见他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
日日指点他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方脉针炙之术。张无忌
潜心钻研,学得极是用心。胡青牛见他悟性奇高,对《黄帝
虾蟆经》、《西方子明堂炙经》、《太平圣惠方》、《灸甲乙经》、
孙思邈《千金方》等医学尤有心得,不禁叹道:“以你的聪明
才智,又得遇我这个百世难逢的明师,不到二十岁,该当便
能和华佗、扁鹊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言下之意自是说等你医术学好,寿命也终了,这般苦学,
又有何用?张无忌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他决意要学成高明
医术,待见到常遇春时,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状,
又盼能令俞岱岩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这是他的两大
心愿,若能如愿以偿之后自己寿元再尽,也无所憾了。
谷中安静无事,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有余,张无忌
已是一十四岁。这两年之中,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
三丰知他病况颇有起色,十分欣喜,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
日子,以求痊愈。张三丰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赠,都
说对他甚是想念记挂,由于门派有别,不便前来探视。张无
忌对太师父和六位师叔伯也是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时便回武
当山去相见。常遇春又说起谷外消息,这年来蒙古人对汉人
的欺压日甚,众百姓衣食不周,群盗并起,眼见天下大乱:同
时江湖上自居名门正派和被目为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也是
愈趋激烈,双方死伤均重,冤仇越结越深。
常遇春每次来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数日即去,似乎教中
事务颇为忙碌。
一日晚间,张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著医书《此事难
知》,觉得昏昏沉沉的甚是困倦,当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
更觉头痛得厉害,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食,走到厅上,
只见日影西斜,原来已是午后,他吃了一惊:“这一觉睡得好
长,看来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脉搏,却无异状,更是暗惊:
“莫非我阴毒发作,阳寿已尽?”
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见房门紧闭,轻轻咳嗽了一声。只
听胡青牛道:“无忌,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咽喉疼痛,你自
个儿读书罢。”张无忌应道:“是。”他关心胡青牛病势,说道:
“先生,让我瞧瞧你喉头好不好?”胡青牛沉着嗓子道:“不用
了。我已对镜照过,并无大碍,已服了牛黄犀角散。”
当天晚上,童儿送饭进房,张无忌跟着进去,只见胡青
牛脸色憔悴,躺在床上。胡青牛挥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
的是甚么病?那是天花啊。”张无忌看他脸上手上,果有点点
红斑,心想天花之疾发作时极为厉害,调理不善,重则致命,
轻则满脸麻皮,胡青牛医道精湛,虽染恶疾,自无后患,但
终究不禁担心。
胡青牛道:“你不可再进我房,我用过的碗筷杯碟,均须
用沸水煮过,你和僮儿不可混用。”沉吟片刻,又道:“无忌,
你还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个月,免得我将天花传给
了你。”张无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开,谁来服
侍你?我好歹比这两个僮儿多懂些医理。”胡青牛道:“你还
是避开的好。”但说了良久,张无忌总是不肯。这几年来两人
朝夕与共,胡青牛虽然性子怪僻,师生间自然而然已颇有情
谊,何况临难相避,实是大违张无忌的本性。胡青牛道:“好
罢,那你决不能进我房来。”
如此过了三日,张无忌晨夕在房外问安,听胡青牛虽然
话声嘶哑,精神倒还健旺,饭量反较平时为多,料想无碍。胡
青牛每日报出药名分量,那童儿便煮了药给他递进去。
到第四日下午,张无忌坐在草堂之中,诵读《黄帝内
经》中那一篇,《四气调神大论》,读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
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大病已成而后药之,乱
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不禁
暗暗点头,心道:“这几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
要跟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那确是来不及了。国家扰乱后
去平变,虽然复归安定,也已元气大伤。治病也当在疾病尚
未发作之时着手。但胡先生的天花是外感,却不能未病先治。”
又想到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中那几句话:“善治者治皮毛,
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
脏者,半死半生也。”心道:“良医见人疾病初萌,即当治理。
病入五脏后再加医治,已只一半把握了。似我这般阴毒散入
五脏六腑,何止半生半死,简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赞叹前贤卓识、行复自伤之际,忽听得隐隐蹄声,自
谷外直响进来,不多时已到了茅舍之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
“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治病。”
张无忌走到门口,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
中牵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模糊,显见
身受重伤。那汉子头上绑着一块白布,布上也是染满鲜血,一
只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中,看来受伤也是不轻。
张无忌道:“各位来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
卧床不起,无法为各位效劳,还是另请高明罢!”那汉子道:
“我们奔驰数百里,命在旦夕,全仗医仙救命。”
张无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病势甚恶,此是实情,决
不敢相欺。”那汉子道:“我三人此番身受重伤,若不得蝶谷
医仙施救,那是必死无疑的了。相烦小兄弟禀报一声,且听
胡先生如何吩咐。”张无忌道:“既是如此,请问尊姓大名。”
那汉子道:“我三人贱名不足道,便请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
弟子。”
说到这里,身子摇摇欲坠,已是支持不住,猛地里嘴一
张,喷出一大口鲜血。
张无忌一凛,心想华山剑派鲜于通是胡先生的大仇人,不
知他对此如何处置,走到胡青牛房外,说道:“先生,门外有
三人身受重伤,前来求医,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胡
青牛轻轻“咦”的一声,怒道:“不治不治,快赶出门去!”
张无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汉子说道:“胡先生病
体沉重,难以见客,还请原谅。”那汉子皱起眉头,正待继续
求恳,伏在马背上的一个瘦小汉子忽地抬起头来,伸手弹出,
只见金光闪动,拍的一响,一件小小暗器击在草堂正中桌上。
那瘦汉子说道:“你拿这朵金花去给‘见死不救’看,说我三
人都是给金花的主儿打伤的。那人眼下便来寻他的晦气,‘见
死不救’若是治好了我们的伤,我们三人便留在这里,助他
御敌。我三人武功便算不济,也总是多三个帮手。”
张无忌听他说话大剌剌的,远不及第一个汉子有礼,走
近桌边,只见那暗器是一朵黄金铸成的梅花,和真梅花一般
大小,白金丝作的花蕊,打造得十分精巧。他伸手去拿,不
料那瘦子这一弹手劲甚强,金花嵌入桌面,竟然取不出来,只
得拿过一把药镊,挑了几下,方才取出,心想:“这瘦子的武
功不弱,但在这金花的主儿手下却伤得这般厉害,他说那人
要来寻仇,倒须跟先生说知。”于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
外,转述了那瘦小汉子的话。
胡青牛道:“拿进来我瞧。”张无忌轻轻推开房门,揭开
门帘,但见房内黑沉沉的宛似夜晚,他知天花病人怕风畏光,
窗户都用毡子遮住。胡青牛脸上蒙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对
眼睛。张无忌暗自心惊:“不知青布之下,他脸上的痘疮生得
如何?病好之后,会不会成为麻皮?”胡青牛道:“将金花放
在桌上,快退出房去。”
张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房,还没掩上房门,听
胡青牛道:“他们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绝不相干。胡青牛
是死是活,也不劳他三个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
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地下,张无忌和他相处两年
有余,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神医却也是
武学高手,虽在病中,武功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
“胡先生实是病重……”猛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
马车向山谷驰来。
张无忌走到门外,只见马车驰得甚快,转眼间来到门外,
顿然而止。车座上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从车中抱
出一个秃头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门下
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没说出口,身子晃了
几下,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在地。说也凑巧,拉
车的两匹健马也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沫,同时跪倒。
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远道急驰而来,途中毫
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
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诸人之中,有崆峒派的长老在内,
这秃头老者当日虽然没曾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
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
拐,有的互相携扶,都是身上有伤。
张无忌皱起眉头,不等这干人走近,朗声说道:“胡先生
染上天花,自身难保,不能为各位治伤。请大家及早另寻名
医,以免耽误了伤势。”
待得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个个脸如白纸,竟
无半点血色,身上却没有伤痕血迹,看来都是受了内伤。为
首一人又高又胖,向秃头老者简捷和投掷金花的瘦小汉子点
了点头,三人相对苦笑,原来三批人都是相识的。张无忌好
奇心起,问道:“你们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伤么?”那胖子
道:“不错。”那最先到达、口喷鲜血的汉子问道:“小兄弟贵
姓?跟胡先生怎生称呼?”张无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知
道胡先生说过不治,那是决计不治的,你们便赖在这里也没
用。”
说话间,先后又有四个人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一
齐求恳要见胡青牛。
张无忌大感奇怪:“蝴蝶谷地处偏僻,除了魔教中人,江
湖上知者甚少,这些人或属崆峒,或隶华山,均非魔教,怎
地不约而同的受伤,又不约而同的赶来求医?”又想:“那金
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要取这些人的性命看来也非难事,却
何以只将各人打得重伤?”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恳,有的一声不响,但都是磨着不
走,眼见天色将晚,十四个人挤满了一间草堂。煮饭的僮儿
将张无忌所吃的饭菜端了出来。张无忌也不跟他们客气,自
顾自的吃了,翻开医书,点了油灯阅读,对这十四人竟是视
而不见,心想:“我既学了胡先生的医术,也得学一学他‘见
死不救’的功夫。”
夜阑人静,茅舍中除了张无忌翻读书页、伤者粗重的喘
气之外,再无别的声息。突然之间,屋外山路上传来了两个
人轻轻的脚步声音,足步缓慢,走向茅舍而来。
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妈,屋里有灯火,
这就到了。”从声音听来,女孩年纪甚幼。一个女子声音道:
“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
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
张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似乎是纪晓芙姑
姑。”只听那女孩道:“医生定会给你治的。妈,你别怕,你
痛得好些了么?”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张
无忌听到这里,再无怀疑,纵身抢到门口,叫道:“纪姑姑,
是你么?你也受了伤么?”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衫女子携着
一个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侠纪晓芙。
她在武当山上见到张无忌时,他末满十岁,这时相隔将
近五年,张无忌已自孩童成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里
认得出来,一愕之下,道:“你……你……”
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罢?我是张无忌。在
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去世那天,曾见过你一面。”
纪晓芙“啊”的一声惊呼,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
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却携了一个女儿,张无忌是自己未婚
夫殷梨亭的师侄,虽然年少,终究难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
窘,胀得满脸通红。她受伤本是不轻,一惊之下,身子摇晃,
便要摔倒。
她小女儿只八九岁年纪,见母亲快要摔跤,忙双手拉住
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济得甚事?眼见两人都要摔跌,张
无忌抢上扶住纪晓芙肩头,道:“纪姑姑,请进去休息一会。”
扶着她走进草堂。灯火下只见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极厉害的
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上还在不断渗出鲜血,又听她轻声咳
嗽不停,无法自止。
张无忌此时的医术,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听得
她咳声有异,知是肺叶受到重大震荡,便道:“纪姑姑,你右
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
当下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她肩头“云门”、胸
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处穴道上刺下去。其时他的针
灸之术,与当年医治常遇春时自己有天壤之别。这两年来,他
跟着胡青牛潜心苦学,于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见
闻阅厉,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远,但针灸一门,却已学到了
这位“医仙”的七八成本领。
纪晓芙初时见他取出金针,还不知他的用意,哪知他手
法极快,一转眼间,七枚金针便分别刺入自己的穴道,她这
七处要穴全属于手太阴肺经,金针一到,胸口闭塞之苦立时
大减。她又惊又喜,说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这里,又学
会了这样好的本领。”
那日在武当山上,纪晓芙见张翠山、殷素素自杀身亡,怜
悯张无忌孤苦,曾柔声安慰,又除下自己颈中黄金项圈,要
想给他。但张无忌当时心中愤激悲痛,将所有上山来的人,都
当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对纪晓芙出言顶撞,使她难
以下台。后来张无忌年纪大后,得知当日父亲和诸师伯叔曾
拟和峨嵋诸侠联手,共抗强敌,才知峨嵋派其实是友非敌,而
于纪晓芙对他的一番心意,事后回想,心中更常自感激。
两年之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树林中见到了纪晓芙力救
彭和尚,更觉这位纪姑姑为人极好,至于她何以未嫁生子、是
否对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纪尚小,于这些男女之情全不
了然,听过之后便如春风过耳,绝不萦怀。纪晓芙自己心虚,
斗然间遇到和殷梨亭相识之人时便窘迫异常,深感无地自容,
其实这件事张无忌在两年前便已从丁敏君口中听到,他认定
丁敏君是个坏女人,那么她口中所说的事,也就便未必是坏。
他这时但见纪晓芙的女儿站在母亲身旁,眉目如画,黑
漆般大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好奇的望着自己。那女孩将口俯
在母亲耳边,低声道:“妈,这个小孩便是医生吗?你痛得好
些了么?”纪晓芙听她叫自己为“妈”,又是脸上一红,事已
至此,也无法隐瞒,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道:“这位是张家哥
哥,他爹爹是妈的朋友。”向张无忌低声道:“她……她叫
‘不悔’。”顿了顿,又道:“姓杨,叫杨不悔!”张无忌笑道:
“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有些相像,我叫张无忌,你
叫杨不悔。”
纪晓芙见张无忌神色如常,并无责难之意,心下稍宽,向
女儿道:“无忌哥哥的本领很好,妈已不大痛啦。”
杨不悔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突然走上前去,抱住张
无忌,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她除了母亲之外,从来不见外
人,这次母亲身受重伤,急难之中,竟蒙张无忌替她减轻痛
苦,心中自是大为感激。她对母亲表示欢喜和感谢,向来是
扑在她怀里,在她脸上亲吻,这时对张无忌便也如此。
纪晓芙含笑斥道:“不儿,别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
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问张无忌道:“你不喜欢
么?为甚么不要我对你好?”张无忌笑道:“我喜欢的,我也
对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杨不悔拍手道:
“小医生,你快替妈妈的伤全都治好了,我就再亲你一下。”
张无忌见这个小妹妹天真活泼,甚是可爱。他十多年来,
相识的都是年纪大过他很多的伯伯叔叔,常遇春虽和他兄弟
相称,也大了他八岁。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
到一天,便即分手,此外从未交过一个小朋友,这时不禁心
道:“要是我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妹子,便可常常带着她玩耍
了。”他还只十四岁,童心犹是极盛,只是幼历坎坷,实无多
少玩耍嬉戏的机会。
纪晓芙见圣手蓝伽简捷等一干人伤势狼藉,显是未经医
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说道:“这几位比我先来,你先瞧瞧
他们罢。这会儿我已好多了。”
张无忌道:“他们是来向胡先生求医的。胡先生自己身染
重病,不能医人,这几位却不肯走。纪姑姑,你并非向胡先
生求医,小侄在这儿耽得久了,略通一点粗浅的医理,你若
是信得过,小侄便瞧瞧你的伤势。”
纪晓芙受伤后得人指点,来到蝴蝶谷,原和简捷等人一
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医,这时听了张无忌这几句话,又见
到简捷等一干人的情状,显是那“见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
治,何况张无忌适才替她针治要穴,立时见效,看来他年纪
虽小,医道却着实高明,便道:“这可多谢你啦。大国手不肯
治,请小国手治疗也是一样。”
当下张无忌请她走到厢房之中,剪破她创口衣服,发觉
她肩臂上共受了三处刀伤,臂骨亦已折断,上臂骨有一处裂
成碎片。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极难接续,但在“蝶谷医
仙”的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替她接骨疗伤,敷上生肌
活血的药物,再开了一张药方,命僮儿按方煎药。他初次替
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但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妥
善,说道:“纪姑姑,请你安睡一会,待会麻药药性退了,伤
口会痛得很厉害。”纪晓芙道:“多谢你啦!”张无忌到储药室
中找了些枣子杏脯,拿去给杨不悔吃,哪知她昨晚一夜不睡,
这时已偎倚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熟。张无忌将枣杏放在她衣袋
中,回到草堂。
华山派那口吐鲜血的弟子站了起来,向张无忌深深一揖,
说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只好烦劳小先生给我们治
一治,大伙儿尽感大德。”
张无忌学会医术后,除了替常遇春、纪晓芙治疗之外,从
未用过,眼见这十四人或内脏震伤,或四肢断折,伤处各有
不同,常言道学以致用,确是颇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想起胡
青牛的言语,答道:“此处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
如何敢擅自作主?”
那汉子鉴貌辨色,见他推辞得并不决绝,便再捧他一捧,
奉上一顶高帽,说道:“自来名医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先生,哪
知小先生年纪轻轻,竟具这等本领,真是世上少见,还盼显
一显身手。”
那富商模样的姓梁胖子道:“我们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
有名头,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扬,江湖上都知小
先生医道如神的大名,旦夕之间,小先生便名闻天下了。”
张无忌毕竟年纪幼小,不明世情,给他两人这么一吹一
捧,不免有些欢喜,说道:“名闻天下有甚么好?胡先生既不
肯动手,我也无法,但你们受伤均自不轻,这样罢,我给你
们稍减痛楚便是。”于是取出金创药来,要替各人止血减痛。
待得详察每人的伤势,不由得越看越是惊奇,原来每人
的伤势固各各不同,而且伤法甚为奇特,均是胡青牛所授伤
科症中从未提到过的。有一人被逼吞服了数十枚钢针,针上
而且喂毒。有人肝脏被内力震伤,但医治肝伤的“行间”、
“中封”、“阴包”、“五里”诸要穴却都被人用尖刀戳烂,显然
下手之人也是精通医理,要叫人无从着手医治。有一人两块
肺叶上被钉上两枚长长的铁钉,不断的咳嗽咯血。有一人左
右两排肋骨全断,可又没伤到心肺。有一人双手被割,却被
左手接在右臂上,右臂接在左臂上,血肉相连,不伦不类。更
有一人全身青肿,说是被蜈蚣、蝎子、黄蜂等二十余种毒虫
同时整伤。
张无忌只看了六七个人,已是大皱眉头,心想:“这些人
的伤势如此古怪,我是一样都治不来的。这下手伤人的凶手,
为何挖空心思,这般折磨人家?”
忽地心念一动:“纪姑姑的肩伤和臂伤却都平常,莫非她
另受奇持的内伤,否则何以她一人却是例外?”忙走进厢房,
一搭纪晓芙的脉搏,登时吃了一惊,但觉她脉搏跳动忽强忽
弱、时涩时滑,显是内脏有异,但为甚么会变得这样,实是
难明其理。
那十四人伤势甚奇,他也不放在心,暗想其中崆峒派等
那些人还和逼死他父母有关,此时受这些怪罪,也算活该,可
是纪晓芙的伤却非救不可,于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声道:
“先生,你睡着了么?”只听胡青牛道:“甚么事?不管他是谁,
我都不治。”
张无忌道:“是。只是这些人所受之伤,当真奇怪得紧。”
将各人的怪伤一一说了。
胡青牛隔着布帘,听得极是仔细,有不明白之处,叫张
无忌出去看过回来再说。张无忌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十五
人的作势细细说完。胡青牛口中不断“嗯,嗯”答应,显是
在用心思索,过了良久,说道:“哼,这些怪伤,却也难我不
倒……”
张无忌身后忽有人接口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叫我
跟你说:“你枉称医仙,可是这一十五种奇伤怪毒,料你一种
也医不了。’哈哈,果然你只有躲将起来,假装生病。”
张无忌回过头来,见说话之人是崆峒派的秃头老者圣手
伽蓝简捷。他头上一根毛发也没有,张无忌初时还道他是天
生的光头,后来才知是给人涂了烈性毒药,头发齐根烂掉,毒
药还在向内侵蚀,只怕数日之内毒性入脑,非大发癫狂不可。
这时他双手被同伴用铁链缚住,才不能伸手去抓头皮,否则
如此奇痒难当,早已自己抓得露出头骨了。
胡青牛淡淡的道:“我治得了也罢,治不了也罢,总之我
是不会给你治的。我瞧你尚有七八日之命,赶快回家,还可
和家人儿女见上一面,在这里罗里罗唆,究有何益?”
简捷头上痒得实在难忍,熬不住将脑袋在墙上乱擦乱撞,
手上的铁链叮当急响,气喘吁吁的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
儿早晚便来找你,我看你也难得好死,大家联手,共抗强敌,
不是胜于你躲在房中束手待毙么?”胡青牛道:“你们倘若打
得过他,早已杀了他啦!我多你们这十五个脓包帮手,有甚
么用?”
简捷哀求一阵,胡青牛不再理睬。简捷暴跳如雷,喝道:
“好,左右是个死,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狗窝。咱们白刀子进,
红刀子出,做翻你这贼大夫,大伙儿一起送命。”
这时外边又走进一人,正是先前呕血那人,他伸手入怀,
掏出一柄峨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