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刺,点在简捷胸口,冷冷的道:“你得罪胡前
辈,我姓薛的先跟你过不去。你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
啊,我就先给你这么一下。”简捷的武功本在这姓薛的之上,
但他双手被铁链绑住,无法招架,只有瞪着圆鼓鼓的一双大
眼,不住喘气。
那姓薛的朗声道:“胡前辈,晚辈薛公远,是华山鲜于先
生门下弟子,这里给你老人家磕头啦!”说着跪下去,磕了几
个响头。简捷心中登时生出一丝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这
小子磕头软求,或者能成。薛公远行过大礼,又道:“胡前辈
身有贵恙,那是我们没福。这里有一位小兄弟医道高明,还
请胡前辈允可,让他给我们治一治。我们身上所带的歹毒怪
伤,除一蝶谷医仙的弟子,普天下再也没有旁人治得好的了。”
胡青牛冷冷的道:“这孩子名叫张无忌,他是武当派弟子,
乃‘银钩铁划’张翠山张五侠的儿子,张三丰的再传弟子。胡
青牛是明教中人。是你们名门正派所不齿的败类,跟他这种
高人子弟有甚么干系?他自己身中阴毒,求我医治,可是我
立过重誓,除非明教中人,决不替人治伤疗毒。这张姓的小
孩不肯入我明教,我怎能救他性命?”
薛公远心中凉了半截,初时只道张无忌是胡青牛弟子,那
么他本领虽然不及师父,遇到疑难之处,胡青牛定肯指点,不
料他也是个求医被拒的病人。
只听胡青牛又道:“你们赖在我家里不走,哼哼,以为我
便肯发善心么?你们问问这小孩,他赖在我家里多久啦。”薛
公远和简捷一齐望着张无忌,只见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比,
又比了一比。薛公远道:“二十天?”张无忌道:“整整两年零
两个月。”简薛二人面面相觑,都透了一口长气。
胡青牛道:“他便再赖十年,我也不能救他性命。一年之
内,缠结在他五脏六腑中的阴毒定要大举发作,无论如何活
不过明年此日。我胡青牛当年曾对明尊立下重誓,便是生我
的父亲,我自己的亲生儿女,只要他不是明教弟子,我便不
能用医道救他们性命。”
简捷和薛公远垂头丧气,正要走出,胡青牛忽道:“这个
武当派的少年他懂一点医理,他武当派的医理虽然远远不及
我明教,但也还不致于整死人。他武当派肯救也好,见死不
救也好,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没牵连。”
薛公远一怔,听他话中之意,似是要张无忌动手,忙道:
“胡前辈,这位张小侠若肯出手相救,我们便有活命之望了。”
胡青牛道:“他救不救,关我屁事?无忌,你听着,在我胡青
牛屋中,你不可妄使医术,除非出我家门,我才管不着。”薛
公远和简捷本觉有望,这时一听此言,又是呆了,不明他到
底是何用意。
张无忌却比他们聪明得多。当即明白,说道:“胡先生有
病在身,你们不可多打扰他,请跟我出来。”三人来到草堂。
张无忌道:“各位,小可年幼识浅,各位的伤势又是大为怪异,
是否医治得好,殊无把握。各位若是信得过的,便容小可尽
力一试,生死各凭天命。”
这当儿众人身上的伤处或痒、或酸或麻,无不难过得死
去活来,便是有砒霜毒药要他们喝下去,只要解得一时之苦,
那也是甘之如饴,听了张无忌的话,人人大喜应诺。
张无忌道:“胡先生不许小可在他家中动手,以免治死了
人,累及‘医仙’的令誉,请大家到门外罢。”众人却又踌躇
起来,眼见他不过十四五岁,本领究属有限,在“医仙”家
中,多少有些倚仗,这出门去治,别给他乱搅一阵,伤上加
伤,多受无谓的痛苦。
简捷却大声道:“我头皮痒死了,小兄弟,请你先替我治。”
说罢便叮叮当当的拖着铁链,走出门去。
张无忌沉吟半晌,到储药室中拣了南星、防风、白芷、天
麻、羌活、白附子、花蕊石等十余味药物,命僮儿在药臼中
捣烂,和以热酒,调成药膏,拿出去敷在简捷的光头之上。药
膏着头,简捷痛得惨叫一声,跳了起来,他不住口的大叫:
“好痛,痛得命也没了。嘿,还是痛的好,比那麻痒可舒服多
了。”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在草地上来回疾走,连叫:“痛
得好,他妈的,这小子真有点儿本事。不,张小侠,我姓简
的得多谢你才成。”
众人见简捷的头痒立时见效,纷纷向张无忌求治。这时
有一人抱着肚子,在地下不住打滚,大声呼号,原来他是被
逼吞服了三十余条活水蛭。那水蛭入胃不死,附在胃壁和肠
壁之上吸血。张无忌想起医书上载道:水蛭遇蜜,化而为水。
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于是命僮儿取过一大碗蜜来,命那人
服下去。
如此一直忙到天明,纪晓芙和女儿杨不悔醒了出房,见
张无忌忙得满头大汗,正替各人治伤。纪晓芙便帮忙着包扎
伤口,传递药物。只有杨不悔无忧无虑,口中吃着杏脯蜜枣,
追扑蝴蝶为戏。
直到午后,张无忌才将各人的外伤初步整治完竣,出血
者止血,疼痛者止痛。但每人的伤势均是古怪复杂,单理外
伤,仅为治标。张无忌回房睡了几个时辰,睡梦中听得门外
呻吟之声大作,跳起身来,只见有几人固是略见痊可,但大
部分却反见恶化。他束手无策,只得去说给胡青牛听。
胡青牛冷冷的道:“这些人又不是我明教中人,死也好,
活也好,我才不理呢。”张无忌灵机一动,说道:“假如有一
位明教弟子,体外无伤,但腹内瘀血胀壅,脸色红肿,昏闷
欲死,先生便如何治法?”胡青牛道:“倘若是明教弟子,我
便用山甲、归尾、红花、生地、灵仙、血竭、桃仙、大黄、乳
香、没药,以水酒煎好,再加童便,服后便泻出瘀血。”
张无忌又道:“假若有一明教弟子,被人左耳灌入铅水,
右耳灌入水银,眼中涂了生漆,疼痛难当,不能视物,那便
如何?”胡青牛勃然怒道:“谁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张无
忌道:“那人果是歹毒,但我想总要先治好那明教弟子耳目之
伤,再慢慢问他仇人的姓名踪迹。”胡青牛思索片刻,说道:
“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我便用水银灌入他左耳,铅块溶入水
银,便随之流出。再以金针深入右耳,水银可附于金针之上,
慢慢取出。至于生漆入眼,试以螃蟹捣汁敷治,或能化解。”
如此这般,张无忌将一件件疑难医案,都假托为明教弟
子受伤,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自然明知他的用意,却也教
以治法。但那些人的伤势实在太古怪,张无忌依法施为之后,
有些法子不能见效,胡青牛便潜心思考,另拟别法。
如此过了五六日,各人的伤势均日渐痊愈。纪晓芙所受
的内伤原来乃是中毒。张无忌诊断明白后,以生龙骨、苏木、
土狗、五灵脂、千金子、蛤粉等药给她服下,解毒化瘀,再
搭她脉搏,便觉脉细而缓,伤势渐轻。
这时众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个凉棚,地下铺了稻草,席
地而卧。纪晓芙在相隔数丈外另有一个小小茅舍,和女儿共
住,那是张无忌请各人合力所建。那十四人本是纵横湖海的
豪客,这时命悬张无忌之手,对这少年的吩咐谁都不敢稍有
违拗。张无忌这番忙碌虽然辛苦,但从胡青牛处学到了不少
奇妙的药方和手法,也可说大有所获。
这一天早晨起来,察看纪晓芙的脸色,只见她眉心间隐
隐有一层黑气,似是伤势又有反复,消解了的毒气再发作出
来,忙搭她脉搏,叫她吐些口涎,调在“百合散”中一看,果
是体内毒性转盛。张无忌苦思不解,走进内堂去向胡青牛请
教。胡青牛叹了口气,说了治法。张无忌依法施为,果有灵
效。可是简捷的光头却又溃烂起来,腐臭难当。数日之间,十
五人的伤势都是变幻多端,明明已痊愈了八九成,但一晚之
间,忽又转恶。
张无忌不明其理,去问胡青牛时,胡青牛总道:“这些人
所受之伤大非寻常,倘若一医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来苦苦
求我?”
这天晚上,张无忌睡在床上,潜心思索:“伤势反复,虽
是常事,但不至于十五人个个如此,又何况一变再变,真是
奇怪得紧。”直到三更过后,他想着这件事,仍是无法入睡,
忽听得窗外有人脚踏树叶的细碎之声,有人放轻了脚步走过。
张无忌好奇心起,伸舌湿破窗纸,向外张望,只见一个
人的背影一闪,隐没在槐树之后,瞧这人的衣着,宛然便是
胡青牛。
张无忌大奇:“胡先生起来作甚么?他的天花好了吗?”但
胡青牛这般行走,显是不愿被人瞧见,过了一会,见他向纪
晓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暗道:“他
是去欺侮纪姑姑么?我虽非他的敌手,这件事可不能不管。”
纵身从窗中踏出,蹑足跟随在胡青牛后面,只见他悄悄进了
茅舍,那茅舍于仓促之间胡乱搭成,无墙无门,只求聊蔽风
雨而已,旁人自是进出自如。
张无忌大急,快步走到茅舍背后,伏地向内张望,只见
纪晓芙母女偎倚着在稻草垫上睡得正沉,胡青牛从怀中取出
一枚药丸,投在纪晓芙的药碗之中,当即转身出外。张无忌
一瞥之下,见他脸上仍用青布蒙住,不知天花是否已愈,一
刹那间,心中恍然大悟,背上却出了一阵冷汗:“原来胡先生
半夜里偷偷前来下药,是以这些人的伤病终是不愈。”
但见胡青牛又走入了简捷、薛公远等人所住的茅棚,显
然也是去偷投毒药,等了好一会不见出来,想是对那十四人
所下毒物各不相同,不免多费时光。张无忌轻步走进纪晓芙
的茅舍,拿起药碗一闻,那碗中本来盛的是一剂“八仙汤”,
要她清晨醒后立即服食,这时却多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便在
此时,听得外面极轻的脚步声掠过,知是胡青牛回入卧室。
张无忌放下药碗,轻声叫道:“纪姑姑,纪姑姑!”纪晓
芙武功不弱,本来耳目甚灵,虽在沉睡之中,只要稍有响动
便即惊觉,但张无忌叫了数声,她终是不醒。张无忌只得伸
手轻摇她肩头,摇了七八下,纪晓芙这才转醒,惊问:“是谁?”
张无忌低声道:“纪姑姑,是我无忌。你那碗药给人下了毒,
不能再喝,你拿去倒在溪中,一切别动声色,明日跟你细谈。”
纪晓芙点了点头。张无忌生怕给胡青牛发觉,回到自己卧室
之外,仍从窗中爬进。
次日各人用过早餐,张无忌和杨不悔追逐谷中蝴蝶,越
追越远。纪晓芙知他用意,随后跟来。这几天张无忌带着杨
不悔玩耍,别人见他三人走远,谁也没有在意。走出里许,到
了一处山坡,张无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纪晓芙对女儿道:
“不儿,别追蝴蝶啦,你去找些野花来编三个花冠,咱们一人
戴一个。”杨不悔很是高兴,自去采花摘草。
张无忌道:“纪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仇冤,为甚么要
下毒害你?”
纪晓芙一怔,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识,直到今日,也
是没见过他一面,那里谈得上‘仇怨’两字?”微一沉吟,又
道:“爹爹和师父说起胡先生时,只称他医术如神,乃当世医
道第一高手,只可惜身在明教,走了邪路。我爹爹和师父跟
他也不相识。他……他为甚么要下毒害我?”
张无忌于是将昨晚见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说
了,又道:“我闻到你那碗‘八仙汤’中,有铁线草和透骨菌
的刺鼻气味。这两味药本来也有治伤之效,但毒性甚烈,下
的分量决不能重,尤其和八仙汤中的八味伤药均有冲撞,于
你身子大有损害。虽不致命,可就缠绵难愈了。”纪晓芙道:
“你说余外的十四人也是这样,这事更加奇怪。就算我爹爹或
是峨嵋派无意中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
此。”
张无忌答道:“纪姑姑,这蝴蝶谷甚是隐僻,你怎地会找
到这里?那打伤你的金花主人却又是谁?这些事跟我无关,原
是不该多问,但眼前之事甚是蹊跷,请你莫怪。”
纪晓芙脸上一红,明白了张无忌话中之意,他是生怕这
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关,说起来令她尴尬,便道:“你救
了我的性命,我还能瞒你甚么?何况你待我和不儿都很好,你
年纪虽小,我满腔的苦处,除了对你说之外,这世上也没有
可以吐露之人了。”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她取出手帕,拭了拭眼泪,道:“自从两年多前,我和一
位师姊因事失和之后,我便不敢去见师父,也不敢回家
……”张无忌道:“哼,‘毒手无盐丁敏君’坏死啦!姑姑,你
也不用怕她。”纪晓芙奇道:“咦,你怎地知道?”张无忌便述
说他那晚和常遇春如何躲在树林之中、如何见到她相救彭和
尚。纪晓芙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天下人的耳目,又怎能瞒过?”张无忌道:“姑姑,殷六叔虽
然为人很好,但你要是不喜欢他,不嫁给他又有甚么要紧?下
次我见到殷六叔时,请他不要逼你便是。”
纪晓芙听他说得天真,将天下事瞧得忒煞轻易,不禁苦
笑,缓缓说道:“孩子,也不是我有意对不起你殷六叔,当时
我是事出无奈,可是……可是我也没有后悔……”瞧着张无
忌天真纯洁的脸孔,心想:“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张白纸,这
些男女情爱之事,还是别跟他说的好,何况眼前之事,也不
见得与此有关。”说道:“我和丁师姊闹翻后,从此不回峨嵋,
带着不儿,在此以西三百余里的舜耕山中隐居。两年多来,每
日只和樵子乡农为伴,倒也逍遥安乐。半个月前,我带了不
儿到镇上去买布,想给不儿缝几件新衣,却在墙角上看到白
粉笔画着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剑,粉笔的印痕甚新。这是我峨
嵋派呼召同门的讯号,我看到后自是大为惊慌,沉吟良久,自
忖我虽和丁师姊失和,但曲不在我,我也没做任何欺师叛门
之事,今日说不定同门遇难,不能不加援手。于是依据讯号
所示,一直跟到了凤阳。”
“在凤阳城中,又看到了讯号,我携同不儿,到了临淮阁
酒楼,只见酒楼上已有七八个武林人士等着,崆峒派的圣手
伽蓝简捷、华山派薛公远他们三个师兄弟都在其内,可是并
无峨嵋同门。
“我和简捷、薛公远他们以前见过的,问起来时,原来他
们也是看到同门相招的讯号,各自赶到这儿赴约,到底为了
甚么事,却是谁也不知。
“这日等了一天,不见我峨嵋派同门到来,后来却又陆续
到了几人,有神拳门的、有丐帮的,都说是接到同门邀约,到
临淮阁酒楼聚会。第二天又有几个人到来,但个个是受人之
约,没一个是出面邀约的。大家商量,都起了疑心:莫非是
受了敌人的愚弄?
“可是我们聚在临淮阁酒楼上的一十五人,包括了九个门
派。每个门派传讯的记号自然各不相同,而且均是严守秘密,
若非本门中人,见到了决不知其中含意。倘若真有敌人暗中
布下阴谋,难道他竟能尽知这九个门派的暗号么?我一来带
着不儿,生怕遇上凶险;二来我也确是不愿和同门相见,既
见并非同门求援,当下带了不儿便想回家。
“我正要走下酒楼,忽听得楼梯上笃笃声响,似是有人用
棍棒在梯级上敲打,跟着一阵咳嗽之声,一个弓腰曲背、白
发如银的老婆婆走了上来。她走几步,咳嗽几声,显得极是
辛苦,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扶着她左臂。我见那老婆
婆年老,又是身有重病,便闪在一旁,让她先走上来。那小
姑娘神清骨秀,相貌甚是美丽。那婆婆右手撑着一根白木拐
杖,身穿布衣,似是个贫家老妇,可是左手拿着的一串念珠
却是金光灿烂,闪闪生光。我凝神一看,只见那串念珠的每
一颗念珠,原来都是黄金铸成的一朵朵梅花……”
张无忌听到这里,忍不住的插口道:“那老婆婆便是金花
的主人?”纪晓芙点头道:“不错!可是当时却有谁想得到?”
她从怀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铸梅花,正和张无忌曾拿去给胡
青牛所看的那朵一般无异。张无忌大奇,他这几天来一直记
挂着那个“金花的主人”,料想他不知是个多么狰狞可怖、凶
恶厉害的人物,但听纪晓芙如此说,却是个身患重病的老婆
婆,实大出他意料之外。
纪晓芙又道:“那老婆婆上得楼来,又是大咳了一阵,那
小姑娘道:“婆婆,你服颗药罢?”那老婆婆点头,小姑娘取
出个瓷瓶,从瓶中倒出一颗药丸,老婆婆慢慢咀嚼了咽下,接
连说了几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一双老眼半闭半开,
喃喃的道:“只有十五个,嗯,你问问他们,武当派和昆仑派
的人来了没有?’
“她走上酒楼之时,谁也没加留神,但忽然听到她说了那
两句话,几个耳朵灵的江湖朋友一齐转过头来,待得见到是
这么一个老态龙钟的贫妇,都道是听错了话。那小姑娘朗声
道:‘喂,我婆婆问你们,武当派和昆仑派有人来了没有?’众
人都是一呆,谁也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崆峒派的简捷才道:
‘小姑娘,你说甚么?’那小姑娘道:‘我婆婆问:为甚么不见
武当派和昆仑派的弟子?’简捷道:‘你们是谁?’那老婆婆弯
着腰又咳嗽起来。
“突然之间,一股劲风袭向我胸口。这股劲风不知从何处
而来,却迅捷无比,我忙伸掌挡格,登时胸口闭塞,气血翻
涌,站立不定,便即坐倒在楼板之上,吐出了几口鲜血。我
在茫无所措之中,但见那老婆婆身形飘动,东按一掌,西击
一拳,中间还夹着一声声的咳嗽,顷刻间将酒楼上其余一十
四人尽数击倒。她出手如此突如其来,身法既快,力道又劲,
我们一十五人竟没一个能还得一招半式,每人不是穴道被点,
便是受内力震伤了脏腑。那老婆婆左手连扬,金花一朵朵从
她念珠串上飞出,一朵朵的分别打在十五人的臂上。她转过
身来,扶着那小姑娘,说道:‘阿弥陀佛!’便颤巍巍的走下
楼去。只听得她拐杖着地,发出缓慢的笃笃之声,一步步远
去,偶尔还有一两声咳嗽从楼下传来。”
纪晓芙说到这里,杨不悔已编好了一个花冠,笑嘻嘻的
走来,道:“妈,这个花冠给你戴。”说着给母亲戴在头上。
纪晓芙笑了笑,继续说道:“当时酒楼之中,一十五人个
个软瘫在楼板上,有的还能呻吟几声,有的却已是上气不接
下气……”杨不悔惊道:“妈,你在说那个恶婆婆么?别说,
别说,我怕得很。”纪晓芙道:“乖孩子,你再去采花儿编个
花冠,给无忌哥哥戴。”
杨不悔望着张无忌,问道:“你喜欢甚么颜色的?”张无
忌道:“要红色的,嗯,还要些白色的,越大越好。”杨不悔
张开双手道:“这样大么?”张无忌道:“好,就是这么大。”杨
不悔拍手走开,说道:“我编好了你可不许不戴。”
纪晓芙续道:“我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见十多人走了过来,
都是酒楼中的酒保、掌柜的、厨子等等,将我们抬入了厨房。
不儿这时早已吓得不住声的大哭,跟在我身旁。那掌柜的手
中拿着一张单子,指着简捷道:‘在他头上涂这药膏。’便有
个酒保将事先预备停当的药膏涂在简捷头上。那掌柜看看单
子,指着一人道:‘砍下他的右手,接在他左臂上。’两名厨
师取过利刀,依言施行。他说到我的时候,幸好没甚么古怪
的苦刑,只喂我服了一碗甜甜的药水。我明知其中必有剧毒,
但当时只有受人摆布的份儿,如何能够反抗?
“我们一十五人给他们希奇古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后,那
掌柜的说道:‘你们每人都已身受不治之伤,没一个能活得过
十天半月。但金花的主人说道:她老人家跟你们原本无冤无
仇,瞧你们可怜见儿的,便大发慈悲,指点一条生路,你们
赶快到女山湖畔蝴蝶谷去,恳求一个号称‘蝶谷医仙’的胡
青牛施医。要是他肯出手,那么每人都有活命之望,否则当
世没一人能救你们性命。这胡青牛又有个外号,叫作‘见死
不救’,你们若不是死磨烂缠,他是决计不肯动手的。你们跟
胡青牛说,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叫他及早预备后事罢!’
他说完之后,更详细指明路径,大伙儿便到了这里。”
张无忌越听越奇,道:“纪姑姑,如此说来,那临淮阁酒
楼中的掌柜、厨师、酒保等一干人,都是那恶婆婆的一伙了?”
纪晓芙道:“看来那些人都是她的手下,那掌柜的按照恶
婆婆单子上书明的法子,对我们施这些酷刑。直到今天,我
还是半点也不明白,为甚么那恶婆婆要干这桩怪事?她若跟
我们有仇,要取我们性命原是举手之劳。倘是存心要我们多
吃些苦头,想出这些恶毒的法儿来痛加折磨,为甚么又指点
我们来向胡先生求医?又说她不久便来找胡先生寻仇,难道
用这些千奇百怪的法儿将我们整治一顿,是为了试一试胡先
生的医道?”
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这个金花婆婆既要来跟胡先生
为难,按理说,胡先生原该将你们治好,齐心合力,共御大
敌。否则他口说不肯施治,为甚么又教了我各种解救的方术,
施用起来,确是甚具灵效,这么说,那是他明里不救、暗中
假手于我来救人了。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们,半夜里却又偷
偷前来下毒,令你们死不死、活不活的。真是奇怪之极了。”
两人商量良久,想不出半点缘由。杨不悔已编了一个大
花冠,给张无忌戴在头上。
张无忌道:“纪姑姑,以后除非是我亲手给你端来的汤药,
你千万不可服用。晚上你手边要放好兵刃,以防有人加害。眼
前你还不能便去,等我再配几剂药给你服了,内伤无碍之后,
乘早带了不悔妹妹逃走罢。”
纪晓芙点点头,又道:“孩子,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测,
你跟他同住,也非善策,不如咱们一起走罢。”张无忌道:
“嗯,他一向对我倒是挺好的。他本来说,要治好我身上阴毒
之后,再将我害死,但他既然治不好,自也不用出手害我了。
本来咱们这时便走,最是稳妥,但如何医治姑姑内伤,我还
有几处不明,须得再请教胡先生。”纪晓芙道:“他既在暗中
下毒害我,那么教你的方术只怕也是故意不对。”
张无忌道:“那又不然。胡先生教我的法子,却又效验如
神这中间的是非,我是分辨得出的。奇就奇在这里。我本来
想,那金花的主人要来为难胡先生,他身在病中,我可不能
在他有难之时离他而去。但胡先生的病显然是假装的。”
当天晚上,张无忌睁眼不睡,到得三更时分,果然又听
到胡青牛悄悄从房中出来,到纪晓芙的茅棚中去下毒。这般
过了三日,纪晓芙因不服毒药,痊愈极快。简捷、薛公远他
们却好了又发,反反复复,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已然大出怨言,
说张无忌的医道太过低劣。张无忌也不理会,暗想过了今晚,
便可和纪晓芙母女脱身远走,自己阴毒难除,也不回到武当
山去了,免得太师父和诸师伯叔伤心,找个荒僻的所在,静
悄悄的一死便了。
这晚临睡之时,张无忌想明天一早便要离去,胡青牛虽
然古怪,待自己毕竟不错,若非得他医治,焉能活到今日?这
两年多来,又蒙他传授不少医术,相处一场,临别也颇感黯
然,于是走到他房外,问候了几句,又想起那金花婆婆早晚
要来寻事,不知他何以抵御,不禁为他担心,说道:“胡先生,
你在蝴蝶谷中住了这么久,难道不厌烦么?干么不到别的地
方玩玩?”
胡青牛一怔,道:“我有病在身,怎能行走?张无忌道:
“套一辆骡车,就可以走了,只要用布蒙住车窗,密不通风,
也就是了。你若愿意出门,我陪你去便是。”胡青牛叹道:
“孩子,你倒好心,天下虽大,只可惜到处都是一样。你这几
天胸口觉得怎样?丹田中寒气翻涌么?”张无忌道:“寒气日
甚一日,反正无药可治,那也任其自然罢。”
胡青牛顿了一顿,道:“我开张救命的药方给你,用当归、
远志、生地、独活、防风五味药,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
服。”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这五味药和自己的病情绝无关连,
而且药性颇有冲突之处,以穿山甲作药引,更是不通,问道:
“先生,这些药分量如何?”胡青牛怒道:“分量越重越好。我
已跟你说了,还不快快滚出去?”
这些年来,胡青牛跟张无忌谈论医理药性,当他是半徒
半友,向来颇有礼貌,这时竟然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叱,张无
忌一听之下,不由得怒气冲冲的回到卧房,心道:“我好意劝
你远行避祸,没来由却遭这番折辱,又胡乱开这张药方给我,
难道我会上当么?”躺在床上,只是想着适才胡青牛的无礼言
语,正要朦胧入睡,忽地想起,“当归、远志……哪有分量越
重越好之理?莫非……莫非他说当归,乃是‘该当归去’之
意?”
想到“当归”或是“该当归去”之意,跟着便想:“远
志”是叫我“志在远方”、“高飞远走”、“生地”和“独活”的
意思明白不过,自是说如此方有生路,方能独活,那“防
风”呢?嗯,是说“须防走漏风声”;又说“二更时以穿山甲
为引,急服”,“穿山甲”,那是叫我穿山逃走,不可经由谷中
大路而行,而且须二更时急走。
这么一想,对胡青牛这张药不对症、莫名其妙的方子,登
时豁然尽解,跳起身来,转念又想:“胡先生必知眼前大祸临
头,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可是此刻敌人未至,他为甚么
不明明白白跟我说,却要打这个哑谜?若是我揣摩不出,岂
非误事?此刻二更已过,须得快走。”暗想胡先生必有难言之
隐,因这是些日子始终不走,说不定暗中已安排了对付大敌
的巧妙机关,他虽叫我“防风”、“独活”,但纪姑姑母女却不
能不救。
当下悄悄出房,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只见纪晓芙躺
在稻草上,却另有一人弯着腰,俯在纪晓芙身前。这一晚是
半月,月光从茅棚的空隙中照射进来,张无忌见那人方巾蓝
衫、青布蒙脸,正是胡青牛,瞬息间千百个疑团涌向心间。
只见胡青牛左手捏住纪晓芙的脸颊,逼得她张开嘴来,右
手取出一颗药丸,便要喂入她口中。张无忌见情势危急,急
忙跃出,叫道:“胡先生,你不可害人……”
那人一惊回头,便松开了手,砰的一响,背上已被纪晓
芙一掌重重击中。他身子软倒,蒙在脸上的青布也即掀开了
半边。
张无忌一看之下,忍不住惊呼,原来这人不是胡青牛,秀
眉粉脸,却是个中年妇人。
十三不悔仲子逾我墙
张无忌见是一个女子,惊奇无比,问道:“你……你是谁?”
那妇人背心中了峨嵋派的重手,疼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纪晓芙也问:“你是谁?为甚么几次三番来害我?”那妇人仍
然不答。纪晓芙拔出长剑,指住她胸口。
张无忌道:“我瞧瞧胡先生去。”他生怕胡青牛已遭了这
妇人的毒手,又想这妇人自是金花恶婆的一党。当下快步奔
到胡青牛卧室之外,砰的一声,推开房门,叫道:“先生,先
生!你好么?”却不闻应声。张无忌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
火镰,点亮了蜡烛,只见床上被褥揭开,不见胡青牛的人影。
张无忌本来担心会见到胡青牛尸横就地,已遭那妇人的
毒手,这时见室中无人,反而稍为安心,暗想:“先生既被对
头掳去,此刻或许尚无性命之忧。”正要追出,忽听得床底有
粗重的呼吸之声,他弯腰举蜡烛一照,只见胡青牛手脚被绑,
赫然躺在床底。张无忌大喜,忙将他拉出,见他口中被塞了
一个大胡桃,是以不会说话。
张无忌取出他口中胡桃,便去解绑住他手足的绳索。胡
青牛忙问:“那女子呢?”张无忌道:“她已给纪姑姑制住,逃
不了。先生,你没受伤罢?”胡青牛道:“你别先解我绑缚,快
带她来见我,快快,迟了就怕来不及。”张无忌道:“为甚么?”
胡青牛道:“快带她来,不,你先取三颗‘牛黄血竭丹’给她
服下,在第三个抽屉中,快快。”他不住口的催促,神色极是
惶急。
张无忌知道这“牛黄血竭丹”是解毒灵药,胡青牛配制
时和入不少珍奇药物,只须一颗,已足以化解剧毒,这时却
叫他去给那女子服上三颗,难道她是中了分量极重之毒?
但见胡青牛神色大异,焦急之极,当下不敢多问,取了
牛黄血竭丹,奔进纪晓芙的茅棚,对那女子道:“快服下了!”
那女子骂道:“滚开,谁要你这小贼好心。”原来她一闻到牛
黄血竭丹的气息,已知是解毒的药物。张无忌道:“是胡先生
给你服的!”那女子道:“走开,走开!”只是她被纪晓芙击伤
之后,说话声音甚是微弱。
张无忌不明胡青牛的用意,猜想这女贼在绑缚胡青牛之
时,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胡青牛要留下活口,询问敌情,当
下硬生生将三颗丹药喂入她口中,对纪晓芙道:“咱们去将她
交给胡先生,听他发落。”纪晓芙点那女子的穴道,和张无忌
两人分携那女子一臂,将她架入胡青牛的卧室。
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一见那女子进来,忙问:“服下药
了么?”张无忌道:“服了。”胡青牛道:“很好,很好!”颇为
喜慰。张无忌于是割断绑着他的绳索。
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立即过去翻开那女子的眼皮,察
看眼睑内的血色,又搭了搭她的脉搏,惊道:“你……你怎地
又受了外伤?谁打伤你的?”语气中又是惊惶,又是怜惜。那
女子扁了扁嘴,哼了一声,道:“问你的好徒弟啊。”
胡青牛转过身来,问张无忌道:“是你打伤她的么?”张
无忌道:“她正要……”第四个字还没出口,胡青牛拍拍两下,
重重的打他两个耳光。
这两掌沉重之极,来得又是大出意料之外,张无忌丝毫
没有防备,竟没闪避,只给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舞,几欲昏晕。
纪晓芙长剑挺出,喝道:“你干甚么?”
胡青牛对眼前这青光闪闪的利器全不理会,问那女子道:
“你胸口觉得怎样?有没肚痛?”神态殷勤之极,与他平时
“见死不救”的情状大异其趣。那女子却冷冷爱理不理。胡青
牛给那女子解开穴道,按摩手足,取过几味药物,细心的喂
在她口中,然后抱着她放在床上,轻轻替她盖上棉被。这般
温柔熨帖,那里是对付敌人的模样?张无忌抚着高高肿起的
双颊,越看越是胡涂。
胡青牛脸上爱怜横溢,向那女子凝视半晌,轻声道:“这
番你毒上加伤,若是我能给你治好,咱俩永不再比试了罢?”
那女子笑道:“这点轻伤算不了甚么。可是我服的是甚么毒药,
你怎能知道?你要是当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就只怕医仙
的本事,未必及得上毒仙罢?”说着微微一笑,脸上神色甚是
娇媚。
张无忌虽于男女之情不大明白,但也瞧得出两人相互间
实是恩爱缠绵。
胡青牛道:“十年之前,我便说医仙万万及不上毒仙,你
偏不肯信。唉,甚么都好比试,怎能作践自己身子。这一次
我却真心盼望医仙胜过毒仙了。否则的话,我也不能一个儿
独活。”那女子轻轻笑道:“我若是去毒了别人,你仍会让我,
假装不及我的本事。嘻嘻,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尽法宝不
可了罢。”
胡青牛给她掠了掠头发,叹道:“我可实在担心得紧。快
别多说话,闭上眼睛养神。你若是暗自运气糟蹋自己,那可
不是公平比试了。”那女子微笑道:“胜败之分,自当光明磊
落。我才不会这样下作。”说着便闭了双眼,嘴角边仍带甜笑。
两人这番对话,只把纪晓芙和张无忌听得呆了。胡青牛
转过身来,向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兄弟,是我一时情
急,多有得罪,还请原谅。”张无忌愤愤的道:“我可半点也
不明白,不知你到底在干甚么。”胡青牛提起手掌,啪啪两响,
用力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道:“小兄弟,你于我有救命大恩,
只因我关怀拙荆的身子,适才冒犯于你。”
张无忌奇道:“她……她是你的夫人?”胡青牛点头道:
“正是拙荆。你若气不过,请你再打我两记耳光,否则我给你
磕头谢罪。你救了我性命,也没甚么。拙荆的性命却也是你
救的。”他平素端严庄重,张无忌对他颇为敬畏,这时见他居
然自打耳光,可见确是诚心致歉,又听得这女子竟是她的妻
子,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说道:“磕头谢罪是不敢当,先
生打我两下,也没甚么。只是我实在不明所以。”
胡青牛请纪晓芙和张无忌坐下,说道:“今日之事,既已
如此,也不便相瞒。拙荆姓王,闺名叫做难姑,和我是同门
师兄妹。当我二人在师门习艺之时,除了修习武功,我专攻
医道,她学的却是毒术。她说一人所以学武,乃是为了杀人,
毒术也用于杀人,武术和毒术相辅相成。只要精通毒术,武
功便强了一倍也还不止。但医道却用来治病救人,和武术背
道而驰。我衷心佩服拙荆之言,她见识比我高明十倍,只是
我素心所好,实是勉强不来。都是因我顽固横蛮,不肯听从
她良言劝导,有负她爱护我的一片苦心美意。
“我二人所学虽然不同,情感却好,师父给我二人作主,
结成夫妇,后来渐渐的在江湖上各自闯出了名头。有人叫我
‘医仙’,便叫拙荆为‘毒仙’。她使毒之术,神妙无方,不但
举世无匹,而且青出于蓝,已远胜于我师父,使毒下毒而称
到一个‘仙’字,可见她本领之超凡绝俗。也是我做事太欠
思量,有几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药,中毒的人向我求医,我
胡里胡涂的便将他治好了。当时我还自鸣得意,却不知这种
举动对我爱妻实是不忠不义,委实负心薄幸,就说是‘狼心
狗肺’,也不为过。‘毒仙’手下所伤之人,‘医仙’居然将他
治好,不但有违我爱妻的本意,而且岂不是自以为‘医仙’强
过‘毒仙’么?”
纪晓芙和张无忌听得暗暗摇头,心中都大不以为然。
只听胡青牛又道:“她向来待我温柔和顺,情深义重,普
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可是我这种对不起爱
妻的逞强好胜之举,却接二连三的做了出来。内人便是泥人,
也该有个土性儿啊。最后我知道自己太过不对,便立下重誓,
凡是她下了毒之人,我决计不再逞技医治。日积月累,我那
‘见死不救’的外号便传了开来。
“拙荆见我知过能改,尚有救药,也就原宥了我。可是我
改过自新没几年,便遇上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中毒病案。我一
见之下,料想除了拙荆之外,无人能下此毒,决意袖手不理。
可是那人的病情实在奇特,我忍耐了几天,终于失了自制力,
将他治好了。
“拙荆却也不跟我吵闹,只说:‘好!蝶谷医仙胡青牛果
然医道神通,可是我毒仙王难姑偏生不服,咱们来好好比试
一下,瞧是医仙的医技高明呢,还是毒仙的毒术厉害?’我虽
竭诚道歉,但她这口气怎能下得了?原来她这次下毒,倒也
不是跟那人有仇,只是新近钻研出来一项奇妙法门,该当无
药可治,便在那人身上一试,岂知我一时侥幸,误打误撞的
竟给治好了。我对爱妻全无半分体贴之心,那还算是人吗?
“此后数年之中,她潜心钻研毒术,在旁人身上下了毒,
让我来治。两人不断比划较量。一来她毒术神妙,我的医术
有时而穷;二来我也不愿再使她生气,因此医了几下医不好,
便此罢手。可是拙荆反而更加恼了,说我瞧她不起,故意相
让,不和她出全力比试,一怒之下,便此离开蝴蝶谷,说甚
么也不肯回来。
“此后我虽不再轻举妄动,但治病是我天性所好,这瘾头
是说甚么也戒不掉的,遇上奇病怪毒,也只有出手。那想到
所治愈的人中,有些竟仍是拙荆所伤,只是她手段十分巧妙,
不露出是她手笔,我查察不出,胡里胡涂的便将来人治好了。
这么一来,自不免大伤夫妻之情。唉,我胡青牛该当改为
‘胡蠢牛’才对。像难姑这般的女子,肯委身下嫁,不知是我
几生修下来的福份,我却不会服侍她、爱惜她,常常惹她生
气,终于逼得她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受那风霜之苦。何况
江湖上人心险诈,阴毒之辈,在所多有,她孤身一个弱女子,
怎叫我放心得下?”
他说到这里,自怨自艾之情见于颜色。
纪晓芙向卧在榻上的王难姑望了一眼,心想:“这位胡夫
人号称‘毒仙’,天下还有谁更毒得过她的?她不去害人,已
是上上大吉,大家都要谢天谢地了,又有谁敢来害她?这胡
先生畏妻如虎,也当真令人好笑。”
胡青牛道:“于是我立下重誓,凡非我明教中人,一概不
治,以免无意中坏了难姑的精心杰构。要知我夫妇都是明教
中人,本教的兄弟姊妹,难姑是无论如何不会对他们下手的。”
纪晓芙与张无忌对望了一眼,均想:“他非明教中人不治,
原来是为此。”
胡青牛又道:“七年之前,有一对老夫妇身中剧毒,到蝴
蝶谷求医,那是东海灵蛇岛主人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他夫
妇俩来到蝴蝶谷,礼数甚是周到,但金花婆婆有意无意间露
了一手武功,我一见之下,不由得心惊胆战。我虽不敢直率
拒医,但你们想,我既已迷途知返,痛改前非,岂能再犯?当
下替两人搭脉,说道:‘凭两位的脉理,老岛主与老夫人年岁
虽高,脉象却与壮年人一般无异,当是内力卓超之功。老年
人而如此壮年脉象,晚生实是生平第一次遇到。’金花婆婆道:
‘先生高明之极。’我道:‘两位中毒的情形不同。老岛主无药
可治,但尚有数年之命;老夫人却中毒不深,可凭本身内力
自疗。’
“我问起下毒之人,知是蒙古人手下一个西域哑巴头陀所
为,和拙荆原无干系,但我既说过除了明教本教的子弟之外,
外人一概不治,自也不能为他们二人破例。金花婆婆许下我
极重的报酬,只求我相救老岛主一命。但我顾念夫妻之情,还
是袖手不顾。这对老夫妇居然并不向我用强,便即黯然而去。
金花婆婆临去时只说了一句:“嘿嘿,明教,明教,原来还是
为了明教!’我知道为了不肯替人疗毒治伤,已结下了不少梁
子,惹下了无数对头。但我夫妻情深,终不能为了不相干的
外人而损我伉俪之情,你们说是不是啊?”
纪晓芙和张无忌默然不语,心中颇不以他这种“见死不
救”的主张为然。
胡青牛又道:“最近拙荆在外得到讯息,银叶先生毒发身
亡,金花婆婆就要来寻我的晦气。这事非同小可,拙荆夫妻
情重,赶回家来和我共御强敌。她见家中多了一个外人,便
先用药将无忌迷倒了一晚。”张无忌恍然大悟:“那一晚我直
睡到次日下午方醒,原来是中了胡夫人的迷药,自己却还道
生病。这位毒仙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果是厉害无比。”
胡青牛续道:“我见拙荆突然回来,自是欢喜得紧。她要
我假装染上天花,不见外人,两人守在房中,潜心思索抵御
金花婆婆的法子。这位前辈异人本事太高,要逃是万万逃不
了的。没过几天,薛公远、简捷以及纪姑娘你们一十五人陆
续来了。
“我一听你们受伤的情形,便知金花婆波是有意试我,瞧
我是否真的信守诺言,除了明教子弟之外,果然决不替外人
治疗伤病。一十五人身上带了一十五种奇伤怪病,我姓胡的
嗜医如命,只要见到这般一种怪伤,也是忍不住要试试自己
的手段,又何况共有一十五种?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的心意,
只要我治好了一人,她加在我身上的残酷报复,就会厉害百
倍,因此我虽然心痒难搔,还是袖手不顾。直到无忌来问我
医疗之法,我才说了出来。但我特加说明,无忌是武当派弟
子,跟我胡青牛绝无干系。
“难姑见无忌依着我的指点,施治竟是颇见灵效,心中又
不快起来,每晚便悄悄在各人的饮食药物之中,加上毒药,那
自是和我继续比赛之意。再者,她也是一番爱护我的好意,免
得无忌治好了这一十五人的怪病,金花婆婆势必要怪在我头
上。这一十五人个个都是武林好手,她到各人身旁下毒,众
人如何不会惊觉?原来她先将各人迷倒,然后从容自若,分
别施用奇妙的毒术。这等高明的手段,非但空前,只怕也是
绝后了。”
纪晓芙和张无忌对望了一眼,这才明白,为何张无忌走
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要用力推她肩头,方得使她醒觉。
胡青牛续道:“这几日来,纪姑娘的病势痊愈得甚快,显
见难姑所下之毒不生效用。她一加查察,才知是无忌发觉了
她的秘密,于是要对无忌也下毒手。唉,常言道江山易改,本
性难移,我胡青牛对爱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我本来决意
袖手不理了,但昨晚无忌来劝我出游,以避大祸,我心肠一
软,还是开了一张药方,说了甚么当归、生地、远志、防风、
独活几味药,只因其时难姑便在我身旁,我是不便明言的。
“可是难姑聪明绝顶,又懂药性,耳听得那张药方开得不
合常理,稍加琢磨,便识破了其中机关。她将我绑缚起来,自
己取出几味剧毒的药物服了,说道:‘师哥,我和你做了二十
多年夫妻,海枯石烂,此情不渝。可是你总是瞧不起我的毒
术,不论我下甚么毒,你总是救得活。这一次我自己服了剧
毒,你再救得活我,我才真的服了你。’我只吓得魂飞天外,
连声服输,不断哀求,她却在我口中塞了一个大胡桃,教我
说不出话来。此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说着连连摇头。
纪晓芙和张无忌面面相觑,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
对夫妇如此古怪,当真天下少有。胡青牛对妻子由爱生畏,那
也罢了,王难姑却是说甚么也要压倒丈夫,到最后竟不惜以
身试毒。
胡青牛又道:“你们想,我有甚么法子?这一次我如用心
将她治好,那还是表明我的本事胜过了她,她势必一生郁郁
不乐。倘若治她不好,她可是一命归西了。唉!只盼金花婆
婆早日驾临,将我一拐杖打死,也免得难姑烦恼了。何况近
几年来她下毒的本领大进,我压根儿便瞧不出她服下了甚么
毒药,如何解救,更是无从说起。”
张无忌道:“先生,你医术通神,难道师母服了甚么毒也
诊视不出。”
胡青牛道:“你师母近年来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这一次
我是无论如何治她不好的了。我猜想她或许是服了三虫三草
的剧毒,但六种毒物如何配合,我说甚么也瞧不出来。”一面
说,一面伸出右手食指,在桌上写了一张药方,随即挥手道:
“你们出去罢,若是难姑死了,我也决计不能独生。”
纪晓芙和张无忌齐声道:“还请保重,多劝劝师母。”胡
青牛道:“劝她甚么?一切都是我该死!”说到这里,声音已
大是哽咽。纪晓芙和张无忌当即退了出去。
胡青牛反手一指,先点了妻子背心和腰间穴道,说道:
“师妹,你丈夫无能,实在治不好你的三虫三草剧毒,只有相
随于阴曹地府,和你在黄泉做夫妻了。”说着伸手到难姑怀中,
取出几包药来,果然不出所料,是三种毒虫和三种毒草焙干
碾末而成。
王难姑身子不能动弹,嘴里却还能言语,叫道:“师哥,
你不可服毒。”胡青牛不加理会,将这包五色斑斓的毒粉倒入
口中,和津液咽入肚里。
王难姑大惊失色,叫道:“你怎么服这么多?这许多毒粉,
三个人也毒死了。”
胡青牛淡淡一笑,坐在王难姑床头的椅上,片刻之间,只
觉肚中犹似千百把刀子在一齐乱扎。他知道这是断肠草最先
发作,再过片刻,其余五种毒物的毒性便陆续发作了。
王难姑叫道:“师哥,我这六种毒物是有解法的。”胡青
牛痛得全身发颤,牙关上下击打,摇头道:“我……我不信……
我……我就要死了。”王难姑叫道:“快服牛黄血竭丹和玉龙
苏合散,再用针灸散毒。”胡青牛道:“那又有甚么用?”王难
姑急道:“我服的毒药分量轻,你服的太多了,快快救治,否
则来不及了。”
胡青牛道:“我全心全意的爱你怜你,你却总是跟我争强
斗胜,我觉得活在人世殊无意味,宁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哎哟……哎哟……”这几声呻吟,倒非假装,其时蝮蛇
和蜘蛛之毒已分攻心肺,胡青牛神智渐渐昏迷,终于人事不
知。
王难姑大声哭叫:“师哥,师哥,都是我不好,你决不能
死……我再也不跟你比试了。”他夫妻二人数十年来尽管不断
斗气,相互间却情深爱重。王难姑自己不怕寻死,待得丈夫
服毒自尽,却大大的惊惶伤痛起来,苦于她穴道被点,无法
出手施救。
张无忌听得王难姑哭叫,抢到房中,问道:“师母,怎生
相救师父?”
王难姑见他进来,正是见到了救星,忙道:“快给他服牛
黄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用金针刺他‘涌泉穴’、‘鸠尾穴’
……”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静夜之中,听来
清晰异常。纪晓芙抢进房中,脸如白纸,说道:“金花婆婆……
金花……”下面“婆婆”两字尚未说出,门窗无风自开,一
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携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已站在室中,正
是金花婆婆到了。
金花婆婆眼见胡青牛双手抱住肚腹,满脸黑气,呼吸微
弱,转眼便即毙命,不由得一怔,问道:“他干甚么?”
旁人还未答话,胡青牛双足一挺,已晕死过去。王难姑
大哭,叫道:“你何为这般作贱自己,服毒而死?”
金花婆婆这次从灵蛇岛重赴中原,除了寻那害死她丈夫
的对头报仇之外,便是要找胡青牛的晦气,哪知她现身之时,
正好胡青牛服下剧毒。她也是个使毒的大行家,一看胡青牛
和王难姑的脸色,知他们中毒已深,无药可救。她只道胡青
牛怕了自己,以致服毒自尽,这场大仇自是已算报了,叹了
一口气,说道:“作孽,作孽!”携了那个姑娘,出房而去。
只听她刚出茅舍,咳嗽声已在十余丈外,身法之快,委
实不可思议。
张无忌一摸胡青牛心口,心脏尚在微微跳动,忙取牛黄
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给他服下,又以金针刺他涌泉、鸠尾等
穴,散出毒气,然后依法给王难姑施治。
忙了大半个时辰,胡青牛才悠悠醒转。王难姑喜极而泣,
连叫:“小兄弟,全靠你救了我二人的性命。”跟着又开出药
方,命僮儿煎药,以除二人体内剧毒。
王难姑的解毒方法并不甚精,依她之法,其实不能去净
毒性。张无忌依照胡青牛先前以手指在桌上所书药方,换过
了药材,王难姑却也不知。
张无忌道:“那金花婆婆只道胡先生已服毒而死,倒是去
了一件心腹大患。”他见金花婆婆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形同
鬼魅,这时想起来犹是不寒而栗。
王难姑道:“听人言道:这金花婆婆行事极为谨慎,今日
她虽去了,日后必定再来查察。我夫妻须得立即避走。小兄
弟,请你起两个坟墓,碑上书明我夫妻俩的姓名。”张无忌答
应了。胡青牛、王难姑服了解毒汤药之后,稍加收拾。两名
药僮每人给了十两银子,叫他们各自回家。夫妇俩坐在一辆
骡车之中,乘黑离去。
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一老一少两年多来日日相见,一
旦分手,都感依依不舍。胡青牛取出一部手写医书,说道:
“无忌,我毕生所学,都写在这部医书之中,以往我一直自秘,
没给你看,现下送了给你。你身中玄冥神掌,阴毒难除,我
极是过意不去,只盼你参研我这部医书,能想出驱毒的法子。
那么咱们日后尚有相见之时。”张无忌谢过了收下。王难姑道:
“你救我夫妻性命,又令我二人和好。我原该也将一生功夫传
你。但我生平钻研的是下毒伤人之法,你学了也无用处。只
望你早日痊可,将来我再图补报了。”
张无忌直到骡车驶得影踪不见,这才回到茅舍。次日清
晨便在屋旁堆了两个坟墓,出谷去叫了石匠来树立两块墓碑,
一块上写“蝶谷医仙胡先生青牛之墓”,另一块上写“胡夫人
王氏之墓”。简捷等人见胡青牛夫妻同时毙命,才知他病重之
说果非骗人,尽皆嗟叹。
王难姑既去,不再暗中下毒,各人的伤病在张无忌诊治
之下便一天好似一天,不到十日,各人陆续道谢辞去。纪晓
芙母女反正无处可去,便留着多陪他几天。
张无忌在这几日中,全神贯注阅读胡青牛所著这部医书,
果见内容博大渊深,精微奥妙,不愧为“医仙”杰构。他只
读了八九天,医术已是大进,但如何驱除自己休内阴毒,却
不得丝毫端倪。他反来复去的细读数遍,终于绝了指望,又
想:“胡先生若知医我之术,如何会不医?他既不知,医书中
又如何会有载录?”言念及此,不由得万念俱灰。
他掩了书卷,走到屋外,瞧着两个假墓,心想:“不出一
年,我便真的要长眠于地下了。我的墓碑上却写甚么字?”
正想得出神,忽听得身后咳嗽了几下,张无忌吃了一惊,
转地头来,只见金花婆婆扶着那相貌美丽的小姑娘,颤巍巍
的站在数丈之外。
金花婆婆问道:“小子,你是胡青牛的甚么人?为甚么在
这里叹气?”张无忌道:“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阴毒……”金花
婆婆走近身来,抓住他的手腕,搭了搭他脉搏,奇道:“玄冥
神掌?世上果真有这门功夫?是谁打你的?”张无忌道:“那
人扮作一个蒙古兵的军官,却不知究竟是谁。我来向胡先生
求医,他说我不是明教中人,不肯医治。现下他已服毒而死,
我的病更是好不了啦,是以想起来伤心。”
金花婆婆见他英俊文秀,讨人喜欢,却受了这不治之伤,
连说:“可惜,可惜!”
张无忌心头忽然涌起三句话来:“生死修短,岂能强求?
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
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这三句话出自《庄子》。张三丰信奉道教,他的七名弟子
虽然不是道士,但道家奉为宝典的一部《庄子南华经》却均
读得滚瓜烂熟。张无忌在冰火岛上长到五岁时,张翠山教他
识字读书,因无书籍,只得划地成字,将《庄子》教了他背
熟。这四句话意思是说:“一个人寿命长短,是勉强不来的。
我哪里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并
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
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庄子的原意在阐明,生未必乐,
死未必苦,生死其实没甚么分别,一个人活着,不过是“做
大梦”,死了,那是“醒大觉”,说不定死了之后,会觉得从
前活着的时候多蠢,为甚么不早点死了?正如做了一个悲伤
恐怖的恶梦之后,一觉醒来,懊恼这恶梦实在做得太长了。
张无忌年纪幼小,本来不懂得这些生命的大道理,但他
这四年来日日都处于生死之交的边界,自不免体会到庄子这
些话的含义。他本来并不相信庄子的话,但既然活在世上的
日子已屈指可数,自是盼望人死后会别有奇境,会懊恼活着
时竭力求生的可笑。
这时他听金花婆婆连声“可惜”,便淡淡一笑,随口将心
头正想到的那三句《庄子》说了出来。金花婆婆问道:“那是
甚么意思?”张无忌解释了一遍,金花婆婆登时呆了。
她从这几句话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他俩数十年夫妻,恩
爱无比,一旦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日,假如一个人活着正
似流落异乡,死后却是回到故土,那么丈夫被仇人下毒、胡
青牛不肯医治,都未必是坏事了。“故土?故土?可是回到故
土,又当真好过异乡么?”
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却全然不懂张无忌这几句话
的意思,不懂为甚么婆婆一听,便犹似痴了一般。她一双美
目瞧瞧婆婆,又瞧瞧张无忌,在两人的脸上转来转去。
终于,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幽冥之事,究属渺茫。
死虽未必可怕,但凡人莫不有死,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
能够多活一天,便多一天罢!”
张无忌自见到纪晓芙等一十五人被金花婆婆伤得这般惨
酷,又见胡青牛夫妇这般畏惧于她,甚至连逃走也无勇气,想
象这金花婆婆定是个凶残绝伦的人物,但相见之下,却是大
谬不然。那日灯下匆匆一面,并未瞧得清楚,此时却见她明
明是一个和蔼慈祥的老婆婆,虽然脸上肌肉僵硬麻木,尽是
鸡皮皱纹,全无喜怒之色,但眼神清澈明亮,直如少女一般
灵活,而其中温和亲切之意亦甚显然。
金花婆婆又问:“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张无忌道:
“我爹爹姓张,名讳是上‘翠’下‘山’,是武当派弟子。”却
不提父亲已自刎身死之事。
金花婆婆大为惊讶,道:“你是武当张五侠的令郎,如此
说来,那恶人所以用玄冥神掌伤你,为的是要迫问金毛狮王
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张无忌道:“不错,他以诸般毒刑加
于我身,我却是宁死不说。”金花婆婆道:“你是确实知道的?”
张无忌道:“嗯,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决计不会吐露。”
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将他双手握在掌里。只听得骨节
格格作响,张无忌双手痛得几欲晕去,又觉一股透骨冰凉的
寒气,从双手传到胸口,这寒气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
样的难熬难当。金花婆婆柔声道:“乖孩子,好孩儿,你将谢
逊的所在说出来,婆婆会医好你的寒毒,再传你一身天下无
敌的功夫。”
张无忌只痛得涕泪交流,昂然道:“我父母宁可性命不要,
也不肯泄露朋友的行藏。金花婆婆,你瞧我是出卖父母之人
么?”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你爹爹呢?他在不在
这里?”潜运内劲,箍在他手上犹似铁圈般的手指又收紧几分。
张无忌大声道:“你为甚么不在我耳朵中灌水银?为甚么不喂
我吞钢针、吞水蛭?四年之前,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便
不怕那恶人的诸般恶刑,今日长大了,难道反而越来越不长
进了?”
金花婆婆哈哈大笑,说道:“你自以为是个大人,不是小
孩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几声,放开了张无忌的手,只
见他手腕以至手指尖,已全成紫黑之色。
那小姑娘向他使个眼色,说道:“快谢婆婆饶命之恩。”张
无忌哼了一声,道:“她杀了我,说不定我反而快乐些,有甚
么好谢的?”那小姑娘眉头一皱,嗔道:“你这人不听话,我
不理你啦。”说着转过了身子,却又偷偷用眼角觑他动静。
金花婆婆微笑道:“阿离,你独个儿在岛上,没小伴儿,
寂寞得紧。咱们把这娃娃抓了去,叫他服侍你,好不好?就
只他这般驴子脾气,太过倔强,不大听话。”那小姑娘长眉一
轩,拍手笑道:“好极啦,咱们便抓了他去。他不听话,婆婆
不会想法儿整治他么?”
张无忌听她二人一问一答,心下大急,金花婆婆当场将
他杀死,也就算了,倘若将自己抓到甚么岛上,死不死、活
不活的受她二人折磨,可比甚么都难受了。
金花婆婆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咱们先要去找一个
人,办一件事,然后一起回灵蛇岛去。”张无忌怒道:“你们
不是好人,我才不跟你们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我们灵
蛇岛上甚么东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见都没见过。乖孩子,跟
婆婆来罢。”
张无忌突然转身,拔足便奔,那知只跨出一步,金花婆
婆已挡在他面前。张无忌身子一侧,斜刺里向左方窜去,仍
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挡在他面前,柔声道:“孩子,你逃
不了的,乖乖的跟我走罢。”张无忌咬紧牙齿,向她一掌猛击
过去,金花婆婆微一侧身,向他掌上吹了口气。张无忌的手
掌本已被她捏得瘀黑肿胀,这一口气吹上来,犹似用利刃再
在创口上划了一刀,只痛得他直跳起来。
忽听得一个女孩的声音叫道:“无忌哥哥,你在玩甚么啊?
我也来。”正是杨不悔走近身来,跟着纪晓芙也从树丛后走了
出来。她母女俩刚从田野间漫步而归,陡然间见到金花婆婆,
纪晓芙脸色立变惨白,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婆婆,你不
可难为小孩儿家?”
金花婆婆向纪晓芙瞪视了一眼,冷笑道:“你还没死啊?
我老太婆的事,也用得着你来多嘴多舌?走过来让我瞧瞧,怎
么到今天还不死?”
纪晓芙出身武学世家,名门高弟,原是颇具胆气,但这
时顾念到女儿,已不敢轻易涉险,携着女儿的手,反而倒退
了一步,低声道:“无忌,你过来。”
张无忌拔足欲行。那小姑娘阿离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
臂上的“三阳络”,说道:“给我站着。你叫无忌,姓张,你
是张无忌,是不是?”这三阳络一被扣住,张无忌登时半身麻
软,动弹不得,心中又惊又怒,大叫:“快放开我!”
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晓芙,怎地如此不争
气?走过去便走过去!”纪晓芙又惊又喜,回身叫道:“师父!”
但背后并无人影,凝神一瞧,才见远处有个身穿灰布袍的尼
姑缓缓走来,正是峨嵋派掌门,师父灭绝师太。她身后还随
着两名弟子,一是师姊丁敏君,一是师妹贝锦仪。
金花婆婆见她相隔如此之远,颜面都还瞧不清楚,但说
话声传到各人耳中便如是近在咫尺一般,足见内力之深厚。灭
绝师太盛名远播,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她极少下山,见过
她一面的人可着实不多。走近身来,只见她约莫四十四五岁
年纪,容貌算得甚美,但两条眉毛斜斜下垂,一副面相变得
极是诡异,几乎有点儿戏台上的吊死鬼味道。
纪晓芙迎上去跪下磕头,低声道:“师父,你老人家好。”
灭绝师太道:“还没给你气死,总算还好。”纪晓芙跪着不敢
起来。但听得站在师父身后的丁敏君低声冷笑,知她在师父
跟前已说了自己不少坏话,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灭绝师太
冷冷的道:“这位婆婆叫你过去给她瞧瞧,为甚么到今天还不
死。你就过去给她瞧瞧啊。”
纪晓芙道:“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
声道:“金花婆婆,我师父来啦。你的强凶霸道,都给我收了
起来罢。”
金花婆婆咳嗽两声,向灭绝师太瞪视两眼,点了点头,说
道:“嗯,你是峨嵋派的掌门,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样?”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打得很好啊。你爱打,便再打,打
死了也不关我事。”
纪晓芙心如刀割,叫道:“师父!”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她
知师父向来最是护短,弟子们得罪了人,明明理亏,她也要
强辞夺理的维护到底,这时却说出这几句话来,那显是不当
她弟子看待了。
金花婆婆道:“我跟峨嵋派无冤无仇,打过一次,也就够
啦。阿离,咱们走罢!”说着慢慢转过身去。
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是何来历,见她老态龙钟,病骨支
离,居然对师父如此无礼,心下大怒,纵身疾上,拦在她的
身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师父赔罪,便这么想走么?”说着
右手拔剑,离鞘一半,作威吓之状。
金花婆婆突然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剑鞘外轻轻一捏,随
即放开,笑道:“破铜烂铁,也拿来吓人么?”丁敏君怒火更
炽,便要拔剑出鞘。那知一拔之下,这剑竟是拔不出来。阿
离笑道:“破铜烂铁,生了锈啦。”
丁敏君再一使劲,仍是拔不出来。才知金花婆婆适才在
剑鞘外这么似乎漫不在意的一捏,已潜运内力,将剑鞘捏得
向内凹入,将剑锋牢牢咬住。丁敏君要拔是拔不出,就此作
罢却又心有不甘,胀红了脸,神情极是狼狈。
灭绝师太缓步上前,三根指头挟住剑柄,轻轻一抖,剑
鞘登时裂为两片,剑锋脱鞘而出,说道:“这把剑算不得是甚
么利器宝刃,却也还不是破铜烂铁。金花婆婆,你不在灵蛇
岛上纳福,却到中原来生甚么事?”
金花婆婆见到她三根手指抖剑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凛,暗
道:“这贼尼名声极大,果然是有点真实功夫。”笑眯眯的道:
“我老公死了,独个儿在岛上闷得无聊,因此出来到处走走,
瞧瞧有没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个回去作伴。”她特意说“和
尚道士”,自是讥刺对方身为尼姑,却也四处乱走。
灭绝师太一双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长剑斜起,低
沉嗓门道:“亮兵刃罢!”
丁敏君、纪晓芙等从师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和人动手,尤
其纪晓芙知道金花婆婆的武功怪异莫测,更是关切。
张无忌的手臂仍被阿离抓着,上身越来越麻,叫道:“快
放开我!你拉着我干么?”阿离见纪晓芙在旁有插手干预之势,
若不放开,她必上前动手,那时还是非放了他不可,于是用
力一摔,放松了他手臂,冷冷的道:“瞧你逃得掉么?”
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说道:“当年峨嵋派郭襄郭女侠剑法
名动天下,自然是极高的,但不知传到徒子孙手中,还剩下
几成?”
灭绝师太森然道:“就算只剩下一成,也足以扫荡邪魔外
道。”
金花婆婆双眼凝视对方手中长剑的剑尖,一瞬也不瞬,突
然之间,举起手中拐杖,往剑身上疾点。灭绝师太长剑抖动,
往她肩头刺去。金花婆婆咳嗽声中,举杖横扫。灭绝师太身
随剑走,如电光般游到了对手身后,脚步未定,剑招先到。金
花婆婆却不回身,倒转拐仗,反手往她剑刃上砸去。
两人三四招一过,心下均已暗赞对方了得。猛听得当的
一声响,灭绝师太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原来剑杖相交,长
剑被拐仗震断。
旁观各人除了阿离外,都吃了一惊。看金花婆婆手中的
拐杖灰黄黝黑,毫不起眼,似乎非金非铁,居然能砸断利剑,
那自是凭借她深厚充沛的内力了。但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适
才兵刃相交,却知长剑所以断绝,乃是靠着那拐杖的兵刃之
利,并非自己功力上胜了。她这拐杖乃灵蛇岛旁海底的特产,
叫作“珊瑚金”,是数种特异金属混和了珊瑚,在深海中历千
万年而化成,削铁如切豆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论多么锋利
的兵刃,遇之立折。
金花婆婆当下也不进迫,只是拄杖于地,抚胸咳嗽。纪
晓芙、丁敏君、贝锦仪三名峨嵋弟子生怕师父已受了伤,一
齐抢到灭绝师太身旁照应。
阿离手掌一翻,又已抓住了张无忌的手腕,笑道:“我说
你逃不了,是不是?”这一下仍是出其不意,张无忌仍是没能
让开,脉门被扣,又是半身酸软。他两次着了这小姑娘的道
儿,又羞又怒,又气又急,飞右足向她腰间踢去。阿离手指
加劲,张无忌的右足只踢出半尺,便抬不起来了。他怒叫:
“你放不放手?”阿离笑道:“我不放,你有甚么法子?”
张无忌猛地一低头,张口便往她手背上用力咬去。阿离
只觉手上一阵剧痛,大叫一声:“啊唷!”松开右手,左手五
根指爪却向张无忌脸上抓到。张无忌忙向后跃,但已然不及,
被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在右脸划了一道血痕。阿离右手
的手背上更是血肉模糊,被张无忌这一口咬得着实厉害,痛
得险些便要哭了出来。
两个孩子在一旁打斗,金花婆婆却目不旁视,一眼也没
瞧他们。
灭绝师太抛去半截断剑,说道:“这是我徒儿的兵刃,原
不足以当高人的一击。”说着解开背囊,取出一柄四尺来长的
古剑来。
金花婆婆一瞥眼间,但见剑鞘上隐隐发出一层青气,剑
未出鞘,已可想见其不凡,只见剑鞘上金丝镶着的两个字:
“倚天”,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倚天剑!”
灭绝师太点了点头,道:“不错,是倚天剑!”
金花婆婆心头立时闪过武林中相传的那六句话:“武林至
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喃喃道:“原来倚天剑落在峨嵋派手中。”
灭绝师太喝道:“接招!”提着剑柄,竟不除下剑鞘,连
剑带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点来。金花婆婆拐杖一封。灭绝
师太手腕微颤,剑鞘已碰上拐杖。但听得“嗤”的一声轻响,
犹如撕裂厚纸,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宝“珊瑚
金”拐杖,已自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心头大震,暗想:“倚天剑刃未出匣,已然如此
厉害,当真名不虚传。”向着宝剑凝视半晌,说道:“灭绝师
太,请你给我瞧一瞧剑锋的模样。”
灭绝师太摇头不允,冷冷的道:“此剑出匣后不饮人血,
不便还鞘。”
两人凛然相视,良久不语。
金花婆婆此时已知这尼姑的功力实不在自己之下,至于
招数之妙,则一时还没能瞧得出来。但她既是峨嵋掌门,自
必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这柄“天下第一宝剑”,自己决计
讨不了好去,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来,拉住阿离,飘然
而去。
阿离回头叫道:“张无忌,张无忌!”叫声渐远渐轻,终
于隐没。
丁敏君、纪晓芙、贝锦仪三人见师父得胜,强敌避走,都
是大为欣喜。丁敏君道:“师父,这老太婆可不是有眼不识泰
山么?居然敢跟你老人家动手,那才是自讨苦吃。”
灭绝师太正色道:“以后你们在江湖上行走,只要听到她
的咳嗽声,赶快远而避之。”她刚才挥剑一击,虽然削断了对
方拐杖,但出剑时还附着她修练三十年的“峨嵋九阳功”,这
股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却似落入汪洋大海一般,竟然无
影无踪,只带动一下她的衣衫,却没使她倒退一步。这时思
之,犹是心下凛然;又觉她内力修为固深,而膂力健旺,宛
若壮年,绝不似一个龙钟支离的年老婆婆,何以得能如此,实
是难以索解。
灭绝师太抬头向天,出神半晌,说道:“晓芙,你来!”眼
角也没向她瞟一眼,径自走入茅舍。纪晓芙等三人跟了进去。
杨不悔叫道:“妈妈!”也要跟进去。
纪晓芙知道师父这次亲自下山,乃是前来清理门户,自
己素日虽蒙她宠爱,但师父生性严峻,实不知要如何处分自
己,对女儿道:“你在外边玩儿,别进来。”
张无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坏,定要在她师父跟前说
纪姑姑的鬼话。那晚的事情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这‘毒手
无盐’不好,倘若她胡说八道,颠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给
纪姑姑辩明。”于是悄悄绕到茅舍之后,缩身窗下,屏息偷听。
但听屋中寂静无声,谁也没说话。过了半晌,灭绝师太
道:“晓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说罢。”纪晓芙哽咽道:“师父,
我……我……”灭绝师太道:“敏君,你来问她。”
丁敏君道:“是。纪师妹,咱们门中,第三戒是甚么?”纪
晓芙道:“戒淫邪放荡。”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是甚么?”
纪晓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丁敏君道:“违戒者如
何处分?”
纪晓芙却不答她的话,向灭绝师太道:“师父,这其中弟
子实有说不出来的难处,并非就如丁师姊所说这般。”灭绝师
太道:“好,这里没有外人,你就仔细跟我说。”
纪晓芙知道今日面临重大关头,决不能稍有隐瞒,便道:
“师父,那一年咱们得知了天鹰教王盘山之会的讯息后,师父
便命我们师兄妹十六人下山,分头打探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
弟子向西行到川西大树堡,在道上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
男子,约莫有四十来岁年纪。弟子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
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时
不去理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斥责。那人说话疯疯
颠颠,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剑刺他。这人身上也没兵刃,武
功却是绝高,三招两式,便将我手中长剑夺了过去。
“我心中惊慌,连忙逃走。那人也不追来。第二天早晨,
我在店房中醒来,见我的长剑好端端地放在枕头边。我大吃
一惊,出得客店时,只见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动武是
没用的了,只有向他好言求恳,说道大家非亲非故,素不相
识,何况男女有别,你老是跟着我有何用意。我又说,我的
武功虽不及你,但我们峨嵋派可不是好惹的。”
灭绝师太“嗯”了一声,似乎认为她说话得体。
纪晓芙续道:“那人笑了笑,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分了
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
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
灭绝师太性情孤僻,一生潜心武学,于世务殊为膈膜,听
纪晓芙转述那人之言,说“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
了下乘”,又说“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的几句话,不由
得颇为神往,说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甚么
古怪本事。”
纪晓芙脸上一红,道:“师父,他是个陌生男子,弟子怎
能跟随他去。”
灭绝师太登时醒悟,说道:“啊,不错!你叫他快滚得远
远的。”
纪晓芙道:“弟子千方百计,躲避于他,可是始终摆脱不
掉,终于为他所擒。唉,弟子不幸,遇上了这个前生的冤孽
……”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
灭绝师太问道:“后来怎样?”
纪晓芙低声道:“弟子不能拒,失身于他。他监视我极严,
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过了数月,忽有敌人上门找他,弟子
便乘机逃了出来,不久发觉身已怀孕,不敢向师父说知,只
得躲着偷偷生了这个孩子。”
灭绝师太道:“这全是实情了?”纪晓芙道:“弟子万死不
敢欺骗师父。”
灭绝师太沉吟片刻,道:“可怜的孩子。唉!这事原也不
是你的过错。”
丁敏君听师父言下之意,对纪师妹竟大是怜惜,不禁狠
狠向纪晓芙瞪了一眼。
灭绝师太叹了一口气,道:“那你自己怎么打算啊?”纪
晓芙垂泪道:“弟子由家严作主,本已许配于武当殷六爷为室,
既是遭此变故,只求师父恩准弟子出家,削发为尼。”灭绝师
太摇头道:“那也不好。嗯,那个害了你的坏蛋男子叫甚么名
字?”
纪晓芙低头道:“他……他姓杨,单名一个逍字。”
灭绝师太突然跳起身来,袍袖一拂,喀喇喇一响,一张
饭桌给她击坍了半边。张无忌躲在屋外偷听,固是吓得大吃
一惊,纪晓芙、丁敏君、贝锦仪三人也是脸色大变。
灭绝师太厉声道:“你说他叫杨逍?便是魔教的大魔头,
自称甚么‘光明左使者’的杨逍么?”
纪晓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中也有
些身分。”
灭绝师太满脸怒容,说道:“甚么明教?那是伤天害理,
无恶不作的魔教。他……他躲在哪里?是在昆仑山的光明顶
么?我这就找他去。”
纪晓芙道:“他说,他们明教……”灭绝师太喝道:“魔
教!”纪晓芙道:“是。他说,他们魔教的总坛,本来是在光
明顶,但近年来他教中内部不和,他不便再住在光明顶,以
免给人说他想当教主,因此改在昆仑山的‘坐忘峰’中隐居,
不过只跟弟子一人说知,江湖上谁也不知。师父既然问起,弟
子不敢不答。师父,这人……这人是本派的仇人么?”
灭绝师太道:“仇深似海!你大师伯孤鸿子,便是给这个
大魔头杨逍活活气死的。”
纪晓芙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隐隐感到骄傲,大师伯
孤鸿子当年是名扬天下的高手,居然会给“他”活活气死。她
想问其中详情,却不敢出口。
灭绝师太抬头向天,恨恨不已,喃喃自语:“杨逍,杨逍
……多年来我始终不知你的下落,今日总教你落在我手中
……”突然间转过身来,说道:“好,你失身于他,回护彭和
尚,得罪丁师姊,瞒骗师父,私养孩儿……这一切我全不计
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后,你回来峨嵋,我便
将衣钵和倚天剑都传了于你,立你为本派掌门的继承人。”
这几句话只听得众人大为惊愕。丁敏君更是妒恨交迸,深
怨师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
纪晓芙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自当尽心竭力,遵嘱奉
行。至于承受恩师衣钵真传,弟子自知德行有亏,武功低微,
不敢存此妄想。”
灭绝师太道:“你随我来。”拉住纪晓芙手腕,翩然出了
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处极空旷的所在,这
才停下。
张无忌远远望去,但见灭绝师太站立高处,向四周眺望,
然后将纪晓芙拉到身边,轻轻在她耳旁说话,这才知她要说
的话隐秘之极,不但生恐隔墙有耳,给人偷听了去,而且连
丁敏君等两个徒儿也不许听到。
张无忌躲在茅屋之后,不敢现身,远远望见灭绝师太说
了一会话,纪晓芙低头沉思,终于摇了摇头,神态极是坚决,
显是不肯遵奉师父之命。只见灭绝师太举起左掌,便要击落,
但手掌停在半空,却不击下,想是盼她最后终于回心转意。
张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击在头上,她是决
计不能活命的了。他双眼一眨也不敢眨,凝视着纪晓芙。
只见她突然双膝跪地,却坚决的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
起掌落,击中她的顶门。纪晓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
在地,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
张无忌又是惊骇,又是悲痛,伏在屋后长草之中,不敢
动弹。
便在此时,杨不悔格格两声娇笑,扑在张无忌背上,笑
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来她在田野间乱跑,瞧见张
无忌伏在草中,还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扑过来捉他。张无
忌反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耳边低声道:“别
作声,别给恶人瞧见了。”杨不悔见他面色惨白,满脸惊骇之
色,登时吓了一跳。
灭绝师太从高坡上急步而下,对丁敏君道:“去将她的孽
种刺死,别留下祸根。”丁敏君见师父用重手击毙纪晓芙,虽
然暗自欢喜,但也忍不住骇怕,听得师父吩咐,忙借了师妹
贝锦仪的长剑,提在手中,来寻杨不悔。
张无忌抱着杨不悔,缩身长草之内,连大气也不敢喘一
口。
丁敏君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不见那小女孩的踪迹,待要
细细搜寻,灭绝师太已骂了起来:“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孩儿
也找不到。”
贝锦仪平时和纪晓芙颇为交好,眼见她惨死师父掌底,又
要搜杀她遗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说道:“我见那孩子似乎逃
出谷外去了。”她知师父脾气急躁,若在谷外找寻不到,决不
耐烦回头再找。虽然这个小女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
能活,但总胜于亲眼见她被丁敏君一剑刺死。灭绝师太道:
“怎不早说?”狠狠白了她一眼,当先追出谷去。丁敏君和贝
锦仪随后跟去。
杨不悔尚不知母亲已遭大祸,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转动,
露出询问的神色。张无忌伏地听声,耳听得那三人越走越远,
跳起身来,拉着杨不悔的手,奔向高坡。杨不悔笑道:“无忌
哥哥,恶人去了么?咱们到山上玩,是不是?”
张无忌不答,拉着她直奔到纪晓芙跟前。杨不悔待到临
近,才见母亲倒在地下,大吃一惊,挣扎下地,大叫:“妈妈,
妈妈!”扑在母亲身上。
张无忌一探纪晓芙的呼吸,气息微弱已极,但见她头盖
骨已被灭绝师太这一掌震成了碎片,便是胡青牛到来,也必
已难救性命。纪晓芙微微睁眼,见到张无忌和女儿,口唇略
动,似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眼眶中两粒大大的眼泪
滚了下来。张无忌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她“神庭”、“印堂”、
“承泣”等穴上用力刺了几针,使她暂且感觉不到脑门剧痛。
纪晓芙精神略振,低声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
爹爹那里……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
胸口,似乎要取甚么物事,突然头一偏,气绝而死。
杨不悔搂住母亲的尸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妈妈,
妈妈,你很痛么?你很痛么?”纪晓芙的身子渐渐冰冷,她却
兀自问个不停。她不懂母亲为甚么一动也不动,为甚么不回
答她的话。
张无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惨亡之时,自己
也是这么伏尸号哭,忍不住泪如泉涌。两人哭了一阵,张无
忌心想:“纪姑姑临死之时,求我将不悔妹子送到她爹爹那里。
嗯,她爹爹名叫杨逍,是明教中的光明左使者,住在昆仑山
的甚么坐忘峰中。我务必要将她送去。”他可不知昆仑山在极
西数万里外,他两个孩子如何去得?眼见纪晓芙断气时曾伸
手到胸口去取甚么物事,于是在她颈中一摸,见挂着一根丝
绦,上面悬着一块黑黝黝的铁牌,牌上用金丝镶嵌着一个火
焰之形。
张无忌也不知那是甚么东西,除了下来,便挂在杨不悔
颈中。到茅舍中取过一柄铁铲,挖了个坑将纪晓芙的尸身埋
了。这时杨不悔已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张
无忌费尽唇舌,才骗得她相信妈妈已飞了上天,要过很久很
久,才从天上下来跟她相会。
当下张无忌胡乱煮些饭菜,和杨不悔两人吃了,疲倦万
分,横在榻上便睡。次日醒来,收拾了两个小小包裹,带了
胡青牛留给他的十几两银子,领着杨不悔到她母亲坟前拜了
几拜。两个孩儿离蝴蝶谷而去。
十四当道时见中山狼
两人走了大半日,方出蝴蝶谷,杨不悔脚小步短,已走
不动了。歇了好一会,才又赶路,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
到客店人家,一直行到天黑,还是在荒山野岭中乱闯,四下
里狼嗥枭啼,只吓得杨不悔不住惊哭。
张无忌心下也是十分害怕,见路旁有个山洞,便拉着杨
不悔躲在洞里,将她搂在怀里,伸手按住她耳朵,令她听不
见饿兽吼叫之声。
这一夜两个孩子又饿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
摘些野果吃了,顺着山路走一会,歇一会。行到中午时分,杨
不悔突然尖声大叫,指着路边一株大树。张无忌一看,只见
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两个干尸,吓得忙拉着她转头狂奔。
两人七高八低的没奔出十余步,脚下石子一绊,一齐摔
倒。张无忌大着胆子回头一望,这一下更是吃惊,脱口而出
叫道:“胡先生!”原来挂在树上的一个干尸这时被风吹得回
过头来,却是胡青牛。另一个干尸长发披背,是个女尸,瞧
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难姑。山风吹动她的身子和长
发,更加显得阴气森森。
张无忌定了好一会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
慢爬起身来,一步步走近,果见挂着的两具尸体正是胡青牛
夫妇。两人脸颊上金光灿然,各自嵌上一朵小小的金花。张
无忌心下恍然:“原来他们还是没能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
只见山涧中一辆骡车摔得破烂不堪,一头骡子淹死在涧
水之中。
张无忌怔怔的流下泪来,解开绳索,将胡青牛夫妇的尸
身从大树上放了下来,忽然拍一声响,王难姑尸身的怀中跌
出一本书来。拾起一看,是一部手写的抄本,题签上写着
“王难姑毒经”五字。翻将开来,书页上满是蝇头小楷,密密
麻麻的写着诸般毒物的毒性、使用和化解之法,除了毒药、毒
草等等,各项活物如毒蛇、蜈蚣、蝎子、毒蛛,以及种种希
奇古怪的鱼虫鸟兽、花木土石,无不具载。他随手放在怀里,
将胡青牛夫妇的尸体并列了,捧些石头土块,草草堆成一坟,
跪倒拜了几拜,携了杨不悔的手觅路而行。
行出数里后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个小市镇,张无忌
便想买些饭吃,哪知市镇中家家户户都是空屋,竟连一个人
影也无,无奈只得继续赶路,但见沿途稻田尽皆龟裂,田中
长满了荆棘败草,一片荒凉。张无忌心中慌乱,杨不悔能够
忍饥不哭,勉力行走,已算得是极乖,还能出甚么主意?
走了一会,只见路边卧着几具尸体,肚腹干瘪,双颊深
陷,一见便知是饿死了的。越走这类饿殍越多。张无忌心下
惶恐:“难道甚么东西也没得吃?咱们也要这般饿死不成?”
行到傍晚,到了一处树林,只见林中有白烟袅袅升起。张
无忌大喜,他自离开蝴蝶谷后,一路未见人烟,当下向白烟
升起处快步走去。行到邻近,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围着
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加火。两个汉子听到脚
步声,回过头来,见到张无忌和杨不悔,脸上现出大喜过望
之色,同时跳起身来。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极,过来,
快过来。你同来的大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张无忌道:
“就只我们两人,没大人相伴。”两个大汉相顾大笑,同声说
道:“运气,运气!”
张无忌饿得慌了,探头到锅中一看,瞧是煮甚么,只见
锅中上下翻滚,都是些青草。
一名汉子一把揪过杨不悔,狞笑道:“这口小羊又肥又嫩,
今晚饱餐一顿,那是舒服得紧了。”另一名汉子道:“不错,男
的娃娃留着明儿吃。”
张无忌大吃一惊,喝道:“干甚么?快放开我妹子。”
那汉子全不理睬,嗤的一声,便撕破了杨不悔身上衣服,
伸手从靴子里拔出一枘牛耳尖刀,笑道:“很久没吃这么肥嫩
的小羊了。”提着杨不悔走别一旁,似乎便要宰杀。另一名汉
子拿了一只土钵跟在后面,说:“羊血丢了可惜,煮一锅羊血
羹,味儿才不坏呢。”
张无忌只吓得魂飞天外,瞧他们并非说笑,实是有宰杀
杨不悔之意,大叫:“你们想吃人么?也不怕伤天害理?”那
手持土钵的汉子笑道:“老子有三个月没吃一粒米了,不吃人,
还能吃牛吃羊么?”生怕张无忌逃跑,过来伸手便揪他头颈。
张无忌侧身让开,左手一带,右掌拍的一下,正中他后
心要害。他得金毛狮王谢逊传授武功秘诀,又自父亲处学得
武当长拳,这几年中虽然潜心医术,没有用功练武,但生平
所习所见尽是最上乘的武功。这一掌奋力击出,便是习武多
年的武师只怕也不易抵受,何况一个寻常村汉?那汉子哼了
一声,俯伏在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张无忌立即纵身跃到杨不悔身旁。那汉子喝道:“先宰了
你!”提起尖刀,便往他胸口插下。张无忌使招武当长拳的
“雁翅式”,飞起右脚,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尖刀脱手飞出。张
无忌一招鸳鸯连环腿,左右跟着踢出,直中那人下颚。那人
正在张口呼喝,下颚被踢得急速合上,将自己半截舌头咬了
下来,狂喷鲜血,晕死过去。张无忌忙扶起杨不悔。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几人走进林来。杨不
悔吓得怕了,听见人声,便扑在张无忌怀里。张无忌抬头一
看,登时宽心,叫道:“是简大爷、薛大爷。”进林来的共是
五人,一个是崆峒派的简捷,另外是华山派的薛公远和他们
的两个同门,这四个人都是张无忌给治好了的。最后是个二
十岁上下的青年汉子,貌相威壮,额头奇阔,张无忌却未见
过。
简捷哼了一声,道:“张兄弟,你也在这里?这两人怎么
了?”说着手指倒在地下的两名汉子。张无忌气愤愤的说了,
最后道:“连活人也敢吃,那不是无法无天了么?”
简捷横眼瞧着杨不悔,突然嘴角边滴下馋涎,伸舌头在
嘴唇上下舐了舐,自言自语:“他妈的,五日五夜没一粒米下
肚,尽啃些树皮草根……嗯,细皮白肉,肥肥嫩嫩的……”
张无忌见他眼中射出饥火,像是头饿狼一般,咧开了嘴,
牙齿闪闪发亮,神情甚是可怖,忙将杨不悔搂在怀里。
薛公远道:“这女孩的妈妈呢?”张无忌心想:“我若说姑
姑死了,他们更会转坏念头。”便道:“纪女侠买米去啦,转
眼便来。”杨不悔忽道:“不,我妈妈飞上天去啦!”
简捷和薛公远等一听两人的话,便知纪晓芙已死。薛公
远冷笑道:“买米?周围五百里地内,你给我找出一把米来,
算你本事。”简捷向薛公远打个眼色,两人霍地跃起。简捷两
手抓住张无忌双臂。薛公远左手掩住杨不悔的嘴,右臂便将
她抱了起来。
张无忌惊道:“你们干甚么?”简捷笑道:“凤阳府赤地千
里,大伙儿饿得熬不住啦。这女孩儿又不是你甚么人,待会
儿也分你一份便是。”张无忌骂道:“你们枉自为英雄好汉,怎
能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