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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金庸

姓,自然也不是兄弟。他们感激我

爹爹救命之恩,便立下重誓,终身替他为奴,抛弃了从前的

姓名,改名为殷无福、殷无禄、殷无寿。我从小对他们很是

客气,也不敢真以奴仆相待。我爹爹说,讲到武功和从前的

名望,武林中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们三人。”

张翠山点头道:“原来如此。”于是将他三个断人左臂、夺

人镖旗之事说了。殷素素皱眉道:“他三人原是一番好意,却

没想到名门正派的弟子行事跟他们邪教大不相同。五哥,这

件事又跟你添上了麻烦,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叹了口

气,说道:“待寻到无忌,我们还是回冰火岛去罢。”忽听得

殷梨亭在门外叫道:“五哥,快来大笔一挥,写几幅寿联儿。”

又笑道:“五嫂,你别怪我拉了五哥去,谁教他叫作‘铁划银

钩’呢?”

当日下午,六个师兄弟分别督率火工道人、众道童在紫

霄宫四处打扫布置,厅堂上都贴了张翠山所书的寿联,前前

后后,一片喜气。

次日清晨,宋远桥等换上了新缝的布袍,正要去携扶俞

岱岩,七人同向师父拜寿,一名道童进来,呈上一张名帖。宋

远桥接了过来。张松溪眼快,见帖上写道:“昆仑后学何太冲

率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寿比南山。”惊道:“昆仑掌门人亲自

给师父拜寿来啦。他几时到中原来的?”莫声谷问道:“何夫

人有没有来?”何太冲的夫人班淑娴是他师姊,听说武功不在

昆仑掌门之下。张松溪道:“名帖上没写何夫人。”宋远桥道:

“这位客人非同小可,该当请师父亲自迎接。”忙去禀明张三

丰。

张三丰道:“听说铁琴先生罕来中土,亏他知道老道的生

日。”当下率领六名弟子,迎了出去。只见铁琴先生何太冲年

纪也不甚老,身穿黄衫,神情甚是飘逸,气象冲和,俨然是

名门正派的一代宗主。他身后站着八名男女弟子,西华子和

卫四娘也在其内。

何太冲向张三丰行礼致贺。张三丰连声道谢,拱手行礼。

宋远桥等六人跪下磕头,何太冲也跪拜还礼,说道:“武当六

侠名震寰宇,这般大礼如何克当?”

张三丰刚将何太冲师徒迎进大厅,宾主坐定献茶,一名

小道童又持了一张名帖进来,交给了宋远桥,却是崆峒五老

齐至。当世武林之中,少林、武当名头最响,昆仑、峨嵋次

之,崆峒派又次之。崆峒五老论到辈分地位,不过和宋远桥

平起平坐。但张三丰甚是谦冲,站起身来,说道:“崆峒五老

到来,何兄请稍坐,老道出去迎接宾客。”

何太冲心想:“崆峒五老这等人物,派个弟子出去迎接一

下也就是了。”

少时崆峒五老带了弟子进来。接着神拳门、海沙派、巨

鲸帮、巫山派,许多门派帮会的首脑人物陆续来到山上拜寿。

宋远桥等事先只想本门师徒共尽一日之欢,没料到竟来了这

许多宾客,六名弟子分别接待,却哪里忙得过来?张三丰一

生最厌烦的便是这些繁文缛节,每逢七十岁、八十岁、九十

岁的整寿,总是叮嘱弟子不可惊动外人,岂知在这百岁寿辰,

竟然武林中贵宾云集。到得后来,紫霄宫中连给客人坐的椅

子也不够了。宋远桥只得派人去捧些圆石,密密的放在厅上。

各派掌门、各帮的帮主等尚有座位,门人徒众只好坐在石上。

斟茶的茶碗分派完了,只得用饭碗、菜碗奉茶。

张松溪一拉张翠山,走到厢房。张松溪道:“五弟,你瞧

出甚么来没有?”张翠山道:“他们相互约好了的,大家见面

之时,显是成竹在胸。虽然有些人假作惊异,实则是欲盖弥

彰。”张松溪道:“不错,他们并非诚心来给师父拜寿。”张翠

山道:“拜寿为名,问罪是实。”张松溪道:“不是兴师问罪。

龙门镖局的命案,决计请不动铁琴先生何太冲出马。”张翠山

道:“嗯,这些人全是为了金毛狮王谢逊。”

张松溪冷笑道:“他们可把武当门人瞧得忒也小了。纵使

他们倚多为胜,难道武当门下弟子竟会出卖朋友?五弟,那

谢逊便算十恶不赦的奸徒,既是你的义兄,决不能从你口中

吐露他的行踪。”张翠山道:“四哥说的是。咱们怎么办?”张

松溪微一沉吟,道:“大家小心些便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武当七侠大风大浪见得惯了,岂能怕得了他们?”

俞岱岩虽然残废,但他们说起来还是“武当七侠”,而七

兄弟之后,还有一位武学修为震铄古今、冠绝当时的师父张

三丰在。只是两人均想师父已百岁高龄,虽然眼前遇到了重

大难关,但众兄弟仍当自行料理,固然不能让师父出手,也

不能让他老人家操心。张松溪口中这么安慰师弟,内心却知

今日之事大是棘手,如何得保师门令誉,实非容易。

大厅之上,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人陪着宾客说些

客套闲话。他三人也早瞧出这些客人来势不对,心中各自嘀

咕。

正说话间,小道童又进来报道:“峨嵋门下弟子静玄师太,

率同五位师弟妹,来向师祖拜寿。”宋远桥和俞莲舟一齐微笑,

望着殷梨亭。这时莫声谷正从外边陪着八九位客人进厅,张

松溪、张翠山刚从内堂转出,听到峨嵋弟子到来,也都向着

殷梨亭微笑。殷梨亭满脸通红,神态忸怩。张翠山拉着他手,

笑道:“来来来,咱两个去迎接贵宾。”

两人迎出门去。只见那静玄师太已有四十来岁年纪,身

材高大,神态威猛,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还高半个头。她

身后五个师弟妹中一个是三十来岁的瘦男子,两个是尼姑,其

中静虚师太张翠山已在海上舟中会过。另外两个都是二十来

岁的姑娘,只见一个抿嘴微笑,另一个肤色雪白、长挑身材

的美貌女郎低头弄着衣角,那自是殷梨亭的未过门妻子、金

鞭纪家的纪晓芙姑娘了。

张翠山上前见礼道劳,陪着六人入内。殷梨亭极是腼腆,

一眼也不敢向纪晓芙瞧去,行到廊下,见众人均在前面,忍

不住向纪晓芙望去。这时纪晓芙低着头刚好也斜了他一眼,两

人目光相触。纪晓芙的师妹贝锦仪大声咳嗽了一声。两人羞

得满面通红,一齐转头。贝锦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

“师姊,这位殷师哥比你还会害臊。”突然之间,纪晓芙身子

颤抖了几下,脸色惨白,眼眶中泪珠莹然。

张松溪一直在盘算敌我情势,见峨嵋六弟子到来,稍稍

宽心,暗想:“纪姑娘是六弟未过门的妻子,待会儿若是说僵

了动手,峨嵋派或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各路宾客络绎而至,转眼已是正午。紫霄宫中绝无预备,

哪能开甚么筵席?火工道人只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饭,饭上

铺些青菜豆腐。武当七弟子连声道歉。但见众人一面扒饭,一

面不停的向厅门外张望,似乎在等甚么人。

宋远桥等细看各人,见各派掌门、各帮帮主大都自重,身

上未带兵刃,但门人部属有很多腰间胀鼓鼓地,显是暗藏兵

器,只峨嵋、昆仑、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宋远桥等

都心下不忿:“你们既说来跟师父祝寿,却又为何暗藏兵刃?”

又看各人所送的寿礼,大都是从山下镇上临时买的一些

寿桃寿面之类,仓卒间随便置办,不但跟张三丰这位武学大

宗师的身分不合,也不符各派宗主、各派首脑的气势。

只有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礼,十六色珍贵玉器之外,另

有一件大红锦缎道袍,用金线绣着一百个各不相同的“寿”字,

花的功夫甚是不小。静玄师太向张三丰言道:“这是峨嵋门下

十个女弟子合力绣成的。”张三丰心下甚喜,笑道:“峨嵋女

侠拳剑功夫天下知名,今日却来给老道绣了这件寿袍,那真

是贵重之极了。”

张松溪眼瞧各人神气,寻思:“不知他们还在等甚么强援?

偏生师父不喜热闹,武当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没邀请,否

则也不致落得这般众寡悬殊、孤立无援。”他想,师父交游遍

于天下,七兄弟又行侠仗义、广结善缘,若是事先有备,自

可邀得数十位高手前来同庆寿诞。

俞莲舟在张松溪身边悄声道:“咱们本想过了师父寿诞之

后,发出英雄帖,在武昌黄鹤楼头开英雄大宴,不料一着之

失,全盘受制。”他心中早已盘算定当,在英雄大宴之中,由

张翠山说明不能出卖朋友的苦衷。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对

这个“义”字都看得极重,张翠山只须坦诚相告,谁也不能

硬逼他做不义之徒。便有人不肯罢休,英雄宴中自有不少和

武当派交好的高手,当真须得以武相见,也决不致落了下风。

哪料到对方已算到此着,竟以祝寿为名,先自约齐人手,涌

上山来,攻了武当派措手不及。

张松溪低声道:“事已至此,只有拚力死战。”武当七侠

中以张松溪最为足智多谋,遇上难题,他往往能忽出奇计,转

危为安。俞莲舟心下黯然:“连四弟也束手无策,看来今日武

当六弟子要血溅山头了。”若是以一敌一,来客之中只怕谁也

不是武当六侠的对手,可是此刻山上之势,不但是二十对一,

且是三四十对一的局面。

张松溪扯了扯俞莲舟衣角,两人走到厅后。张松溪道:

“待会说僵之后,若能用言语挤住了他们,单打独斗,以六阵

定输赢,咱们自是立于不败之地,可是他们有备而来,定然

想到此节,决不会答允只斗六阵便算,势必是个群殴的局面。”

俞莲舟点头道:“咱们第一是要救出三弟,决不能让他再落入

人手,更受折辱,这件事归你办。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

你叫五弟全力照顾她,应敌御侮之事,由我们四人多尽些力。”

张松溪点头道:“好,便是这样。”微一沉吟,道:“或有

一策,可以行险侥幸。”俞莲舟喜道:“行险侥幸,那也说不

得了。四弟有何妙计?”张松溪道:“咱们各人认定一个对手,

对方一动手,咱们一个服侍一个,一招之内便擒在手中。教

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强来。”俞莲舟踌躇道:“若不能一招便

即擒住,旁人必定上来相助。要一招得手,只怕……”张松

溪道:“大难当头,出手狠些也说不得了。使‘虎爪绝户手’!”

俞莲舟打了个突,说道:“‘虎爪绝户手’?今日是师父大喜

的日子,使这门杀手,太狠毒了罢?”

原来武当派有一门极厉害的擒拿手法,叫作“虎爪手”。

俞莲舟学会之后,总嫌其一拿之下,对方若是武功高强,仍

能强运内劲挣脱,不免成为比拚内力的局面,于是自加变化,

从“虎爪手”中脱胎,创了十二招新招出来。

张三丰收徒之先,对每人的品德行为、资质悟性,都曾

详加查考,因此七弟子入门之后,无一不成大器,不但各传

师门之学,并能分别依自己天性所近另创新招。俞莲舟变化

“虎爪手”的招数,原本不是奇事。但张三丰见他试演之后,

只点了点头,不加可否。

俞莲舟见师父不置一词,知道招数之中必定还存着极大

毛病,潜心苦思,更求精进。数月之后,再演给师父看时,张

三丰叹了口气,道:“莲舟,这一十二招虎爪手,比我教给你

的是厉害多了。不过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论是谁受了一招,都

有损阴绝嗣之虞。难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还不够,定要

一出手便令人绝子绝孙?”

俞莲舟听了师父这番教训,虽在严冬,也不禁汗流浃背,

心中栗然,当即认错谢罪。

过了几日,张三丰将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将此事说给

各人听了,最后道:“莲舟创的这一十二下招数,苦心孤诣,

算得上是一门绝学,若凭我一言就此废了,也是可惜,大家

便跟莲舟学一学罢,只是若非遇上生死关头,决计不可轻用。

我在‘虎爪’两字之下,再加上‘绝户’两字,要大家记得,

这路武功是令人断子绝孙、毁灭门户的杀手。”

当下七弟子拜领教诲。俞莲舟便将这路武功传了六位同

门。七人学会以来,果然恪遵师训,一次也没用过。今日到

了紧急关头,张松溪提了出来,俞莲舟仍是颇为踌躇。

张松溪道:“这‘虎爪绝户手’擒拿对方腰眼之后,或许

会令他永远不能生育。小弟却有个计较,咱们只找和尚、道

士作对手,要不然便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儿。”俞莲舟微微一笑,

说道:“四弟果然心思灵巧,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儿子,那也无

妨。”

两人计议已定,分头去告知宋远桥和三个师弟,每人认

定一个对手,只待张松溪大叫一声“啊哟”,六人各使“虎爪

绝户手”扣住对手。俞莲舟选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纪最高的一

老关能,张翠山则选了昆仑派道人西华子。

大厅上众宾客用罢便饭,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张松溪

朗声说道:“诸位前辈,各位朋友,今日家师百岁寿诞,承众

位光降,敝派上下尽感荣宠,只是招待简慢之极,还请原谅。

家师原要邀请各位同赴武昌黄鹤楼共谋一醉,今日不恭之处,

那时再行补谢。敝师弟张翠山远离十载,今日方归,他这十

年来的遭遇经历,还未及详行禀明师长。再说今日是家师大

喜的日子,倘若谈论武林中的恩怨斗杀,未免不详,各位远

道前来祝寿的一番好意,也变成存心来寻事生非了。各位难

得前来武当,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后赏玩风景如何?”

他这番话先将众人的口堵住了,声明在先,今日乃寿诞

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谢逊和龙门镖局之事,便是存心和武当

派为敌。

这些人连袂上山,除了峨嵋派之外,原是不惜一战,以

求逼问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但武当派威名赫赫,无人敢

单独与其结下梁子。倘若数百人一涌而上,那自是无所顾忌,

可是要谁挺身而出,先行发难,却是谁都不想作这冤大头。

众人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昆仑派的西华子站起身来,

大声道:“张四侠,你不用把话说在头里。我们明人不作暗事,

打开天窗说亮话,此番上山,一来是跟张真人祝寿,二来正

是要打听一下谢逊那恶贼的下落。”

莫声谷憋了半天气,这时再也难忍,冷笑道:“好啊,原

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西华子睁大双目,问道:“甚么

怪不得?”莫声谷道:“在下先前听说各位来到武当,是来给

家师拜寿,但见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难道大

家带了宝刀宝剑,来送给家帅作寿礼么?这时候方才明白,送

的竟是这样一份寿礼。”西华子一拍身子,跟着解开道袍,大

声道:“莫七侠瞧清楚些,小小年纪,莫要含血喷人。我们身

上谁暗藏兵刃来着。”

莫声谷冷笑道:“很好,果然没有。”伸出两指,轻轻在

身旁的两人腰带上一扯。他出手快极,这么一扯,已将两人

的衣带拉断,但听得呛啷、呛啷接连两声响过,两柄短刀掉

在地下,青光闪闪,耀眼生花。

这一来,众人脸色均是大变。西华子大声道:“不错,张

五侠若是不肯告知谢逊的下落,那么抡刀动剑,也说不得了。”

张松溪正要大呼“啊哟”为号,先发制人,忽然门外传

来一声:“阿弥陀佛!”这声佛号清清楚楚的传进众人耳鼓,又

清又亮,似是从远处传来,但听来又像发自身旁。

张三丰笑道:“原来是少林派空闻禅师到了,快快迎接。”

门外那声音接口道:“少林寺住持空闻,率同师弟空智、空性,

暨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千秋长乐。”

空闻、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除

了空见大师已死,三位神僧竟尽数到来。张松溪一惊之下,那

一声“啊哟”便叫不出声,知道少林高手既大举来到武当山,

他六人便是以“虎爪绝户手”制住了昆仑、崆峒等派中的人

物,还是无用。

昆仑派掌门何太冲说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

得见,也算不虚此行了。”门外另一个较为低沉的声音说道:

“这一位想是昆仑掌门何先生了。幸会,幸会!张真人,老衲

等拜寿来迟,实是不恭。”张三丰道:“今日武当山上嘉宾云

集,老道只不过虚活了一百岁,敢劳三位神僧玉趾?”

他四人隔着数道门户,各运内力互相对答,便如对面晤

谈一般。峨嵋派静玄师太、静虚师太,崆峒派的关能、宗维

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口去。其余各帮

各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骇然,自愧不如。

张三丰率领弟子迎出,只见三位神僧率领着九名僧人,缓

步走到紫霄宫前。

那空闻大师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长眉罗汉一般;

空性大师身躯雄伟,貌相威武;空智大师却是一脸的苦相,嘴

角下垂。宋远桥暗暗奇怪,他颇精于风鉴相人之学,心道:

“常人生了空智大师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是早遭横祸,何

以他非但得享高寿,还成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师?看来我

这相人之学,所知实在有限。”

张三丰和空闻等虽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师,但从未见过面。

论起年纪,张三丰比他们大上三四十岁。他出身少林,若从

他师父觉远大师行辈叙班,那么他比空闻等也要高上两辈。但

他既非在少林受戒为僧,又没正式跟少林僧人学过武艺,当

下各以平辈之礼相见。宋远桥等反而矮了一辈。

张三丰迎着空闻等进入大殿。何太冲、静玄师太、关能

等上前相见,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空闻大师极是

谦抑,对每一派每一帮的后辈弟子都要合十为礼,招呼几句,

乱了好一阵,数百人才一一引见完毕。

空闻、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空闻

说道:“张真人,贫僧依年纪班辈说,都是你的后辈。今日除

了拜寿,原是不该另提别事。但贫僧忝为少林派掌门,有几

句话要向前辈坦率相陈,还请张真人勿予见怪。”

张三丰向来豪爽,开门见山的便道:“三位高僧,可是为

了我这第五弟子张翠山而来么?”张翠山听得师父提到自己名

字,便站了起来。

空闻道:“正是,我们有两件事情,要请教张五侠。第一

件,张五侠杀了我少林派的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又击毙

了少林僧人六人,这七十七人的性命,该当如何了结?第二

件事,敝师兄空见大师,一生慈悲有德,与人无争,却惨被

金毛狮王谢逊害死,听说张五侠知晓那姓谢的下落,还请张

五侠赐示。”

张翠山朗声道:“空闻大师,龙门镖局和少林僧人这七十

七口人命,绝非晚辈所伤。张翠山一生受恩师训诲,虽然愚

庸,却不敢打诳。至于伤这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谁,晚辈倒

也知晓,可是不愿明言。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空见大

师圆寂西归,天下无不痛悼,只是那金毛狮王和晚辈有八拜

之交,义结金兰。谢逊身在何处,实不相瞒,晚辈原也知悉。

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个‘义’字,张翠山头可断,血可溅,

我义兄的下落,我决计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师无关,跟我

众同门亦无干连,由张翠山一人担当。各位若欲以死相逼,要

杀要剐,便请下手。姓张的生平没做过半件贻羞师门之事,没

妄杀过一个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义,有死而已。”他这

番话侃侃而言,满脸正气。

空闻念了声:“阿弥陀佛!”心想:“听他言来,倒似不假,

这便如何处置?”

便在此时,大厅的落地长窗之外忽然有个孩子声音叫道:

“爹爹!”

张翠山心头大震,这声音正是无忌,惊喜交加之下,大

声叫道:“无忌,你回来了?”抢步出厅,巫山派和神拳门各

有一人站在大厅门口,只道张翠山要逃走,齐声叫道:“往哪

里逃?”伸手便抓。张翠山思子心切,双臂一振,将两人摔得

分跌左右丈余,奔到长窗之外,只见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

影?他大声叫道:“无忌,无忌!”并无回音。

厅中十余人追了出来,见他并未逃走,也就不上前捉拿,

站在一旁监视。

张翠山又叫:“无忌,无忌!”仍是无人答应。殷素素这

时身子已大为康复,在后堂忽听得丈夫大叫“无忌”,急忙奔

出,颤声叫道:“无忌回来了?”张翠山道:“我刚才好像听见

他的声音,追出来时却又不见。”殷素素好生失望,低声说道:

“想是你念着孩子,听错了。”张翠山呆了片刻,摇头道:“我

明明听到的。”他怕妻子出来,和众宾客会见后多生波折,忙

道:“你进去罢!”

他回到大厅,向空闻行了一礼,道:“晚辈思念犬子,致

有失礼,请大师见谅。”

空智说道:“善哉,善哉!张五侠思念爱子,如痴如狂,

难道谢逊所害那许许多多人,便无父母妻儿么?”他身子瘦瘦

小小的,出言却声如洪钟,只震得满厅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张

翠山心乱如麻,无言可答。

空闻方丈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断,还

请张真人示下。”

张三丰道:“我这小徒虽无他长,却还不敢欺师,谅他也

不敢欺诳三位少林高僧。龙门镖局的人命和贵派弟子,不是

他伤的。谢逊的下落,他是不肯说的。”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亲眼瞧见张五侠杀害我门下弟子,

难道武当弟子不敢打诳,少林门人便会打诳么?”左手一挥,

他身后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临安府西湖边被殷素素用银

针打瞎的少林僧圆心、圆音、圆业。

这三僧随着空闻大师等上山,张翠山早已瞧见,心知定

要对质西湖边上的斗杀之事,果然空智大师没说几句话,便

将三僧叫了出来。张翠山心中为难之极,西湖之畔行凶杀人,

确实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这时已成了他的妻

子。他夫妻情义深重,如何不加庇护?然而当此情势,却又

如何庇护?

“圆”字辈三僧之中,圆业的脾气最是暴躁,依他的心性,

一见张翠山便要动手拚命,碍于师伯、师叔在前,这才强自

压抑,这时师父将他叫了出来,当即大声说道:“张翠山,你

在临安西湖之旁,用毒针自慧风口中射入,伤他性命,是我

亲眼目睹,难道冤枉你了?我们三人的右眼被你用毒针射瞎,

难道你还想混赖么?”

张翠山这时只好辩一分便是一分,说道:“我武当门下,

所学暗器虽也不少,但均是钢镖袖箭的大件暗器。我同门七

人,在江湖上行走已久,可有人见到武当弟子使过金针、银

针之类么?至于针上喂毒,更加不必提起。”

武当七侠出手向来光明正大,武林中众所周知,若说张

翠山用毒针伤人,上山来的那些武林人物确是难以相信。

圆业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那日针毙慧风,我

和圆音师兄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不是你,那么是谁?”张翠山

道:“贵派有人受伤被害,便要着落武当派告知贵派伤人者是

谁,天下可有这等规矩?”他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圆业在狂

怒之下,说话越来越是不成章法,将少林派一件本来大为有

理之事,竟说成了强辞夺理一般。

张松溪接口道:“圆业师兄,到底那几位少林僧人伤在何

人手下,一时也辩不明白。可是敝师兄俞岱岩,却明明是为

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所伤。各位来得正好,我们正要请问,用

金刚指力伤我三师哥的是谁?”

圆业张口结舌,说道:“不是我。”

张松溪冷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谅你也未必已练到这

等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若是我三师哥身子健好,跟

贵派高手动起手来,伤在金刚指力之下,那也只怨他学艺不

精,既然动手过招,总有死伤,又有甚么话说?难道动手之

前,还能立下保单,保证毛发不伤么?可是我三哥是在大病

之中,身子动弹不得,那位少林弟子却用金刚指力,硬生生

折断他四肢,逼问他屠龙刀的下落。”说到这里,声音提高,

道:“想少林派武功冠于天下,早已是武林至尊,又何必非得

到这柄屠龙宝刀不可?何况那屠龙宝刀我三哥也只见过一眼,

贵派弟子如此下手逼问,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俞岱岩在江

湖上也算薄有微名,生平行侠仗义,替武林作过不少好事,如

今被少林弟子害得终身残废,十年来卧床不起。我们正要请

三位神僧作个交代。”

为了俞岱岩受伤、龙门镖局满门被杀之事,少林武当两

派十年来早已费过不少唇舌,只因张翠山失踪,始终难作了

断。张松溪见空智、圆业等声势汹汹,便又提了这件公案出

来。

空闻大师道:“此事老衲早已说过,老衲曾详查本派弟子,

并无一人加害俞三侠。”

张松溪伸手怀中,摸出了一只金元宝,金锭上指痕明晰,

大声道:“天下英雄共见,害我俞三哥之人,便是在这金元宝

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除了少林派的金刚指力,还有哪一

家、哪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么?”

圆音、圆业指证张翠山,不过凭着口中言语,张松溪却

取了证物出来,比之徒托空言,显是更加有力了。

空闻道:“善哉,善哉!本派练成金刚指力的,除了我师

兄弟三人,另外只有三位前辈长老。可是这三位前辈长老不

离少林寺门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怎能伤得了俞三侠?”

莫声谷突然插口道:“大师不信我五师哥之言,说他是一

面之辞,难道大师所说的,便不是一面之辞么?”

空闻大师甚有涵养,虽听他出言挺撞,也不生气,只道:

“莫七侠若是不信老衲之言,那也无法。”莫声谷道:“晚辈怎

敢不信大师之言?只是世事变幻,是非真伪,往往出人意表。

各位只道那几位少林高僧伤于我五师哥之手,我们又认定敝

三师兄伤于少林高手的指下,说不定其间另有隐秘。以晚辈

之见,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免伤少林、武当两派的和气。倘

若鲁莽从事,将来真相大白,徒贻后悔。”空闻点头道:“莫

七侠之言不错。”

空智厉声道:“难道我空见师兄的血海沉冤,就此不理么?

张五侠,龙门镖局之事,我们暂且不问,但那恶贼谢逊的下

落,你今日说固然要你说,不说也要你说。”

俞莲舟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眼见僵局已成,朗声道:“倘

若那屠龙宝刀不在谢逊手中,大师还是这般急于寻访他的下

落么?”他说话不多,但这两句话却极是厉害,竟是直斥空智

觊觎宝物,心怀贪念。

空智大怒,拍的一掌,击在身前的木桌之上,喀喇一响,

那桌子四腿齐断,桌面木片纷飞,登时粉碎,这一掌实是威

力惊人。他大声喝道:“久闻张真人武功源出少林。武林中言

道,张真人功夫青出于蓝,我们仰慕已久,却不知此说是否

言过其实。今日我们便在天下英雄之前,斗胆请张真人不吝

赐教。”

他此言一出,大厅中群相耸动。张三丰成名垂七十年,当

年跟他动过手的人已死得干干净净,世上再无一人。他的武

功到底如何了得,武林中只是流传各种各样神奇的传说而已,

除了他嫡传的七名弟子之外,谁也没亲眼见过。但宋远桥等

武当七侠威震天下,徒弟已是如此,师父本领不可言喻。少

林、武当两派之外的众人听空智竟公然向张三丰挑战,无不

大为振奋,心想今日可目睹当世第一高手显示武功,实是不

虚此行。

众人的目光一齐集在张三丰脸上,瞧他是否允诺,只见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空智说道:“张真人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我少林三僧自

非张真人对手。但实逼处此,贵我两派的纠葛,若不各凭武

功一判强弱,总是难解。我师兄弟三人不自量力,要联手请

张真人赐教。张真人高着我们两辈,倘若以一对一,那是对

张真人太过不敬了。”

众人心想:“你话倒说得好听,却原来是要以三敌一。张

三丰武功虽高,但百龄老人,精力已衰,未必挡得住少林三

大神僧的联手合力。”

俞莲舟说道:“今日是家师百岁寿诞,岂能和嘉宾动手过

招……”众人听到这里,都想:“武当派果然不敢应战。”哪

知俞莲舟接下去说道:“何况正如空智大师言道,家师和三位

神僧班辈不合,若真动手,岂不落个以大欺小之名?但少林

高手既然叫阵,武当七弟子,便讨教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

妙武学。”

众人听了这话,又是轰的一声,纷纷议论起来。空闻、空

智、空性各带三名弟子上山,共是十二名少林僧。众人均知

俞岱岩全身残废,武当七侠只剩下六侠,以六人对十二人,那

是以一敌二之局。俞莲舟如此叫阵,可说是自高武当派身分

了。

俞莲舟这一下看似险着,实则也是逼不得已,他深知少

林三大神僧功力甚高,年纪远比自己师兄弟为大,修为亦自

较久,若是单打独斗,大师哥宋远桥当可和其中一人打成平

手,自己伤后初愈,未必能挡得住一位神僧。至于余下的一

位,不论张松溪、殷梨亭或莫声谷,都非输不可。他这般叫

阵,明是师兄弟六人斗他十二名少林僧,其实那九名少林弟

子料想并不足畏,说起来武当派是以少敌多,其实却是武当

六弟子合斗少林三神僧。

空智如何不明白这中间的关节,哼了一声,说道:“既是

张真人不肯赐教,那么我们师兄弟三人,逐一向武当六侠中

的三人请教,三阵分胜败,三阵中胜得两阵者为赢。”

张松溪道:“空智大师定要单打独斗,那也无不可。只是

我们兄弟七人,除了三哥俞岱岩因遭少林弟子毒手以致无法

起床之外,余下六人却是谁也不敢退后。我们六阵分胜败,武

当六弟子分别迎战少林六位高僧,六阵中胜得四阵者为赢。”

莫声谷大声道:“便是这样,倘若武当派输了,张五师哥便将

金毛狮王的下落告知少林寺方丈。若是少林派承让,便请三

位高僧带同这许多拜寿为名、寻事为实的朋友,一齐下山去

罢!”

张松溪提出这个六人对战之法,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料

知大师哥、二师哥的武功和三大神僧相若,至于其余的少林

僧,却势必连输三阵。

空智摇头道:“不妥,不妥。”但何以不妥,却又难以明

言。

张松溪道:“三位向家师叫阵,说是要以三对一。待得我

们要以六人对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空智大师却又要单打独斗。

我们答允单打独斗,大师却又说不妥。这样罢,便由晚辈一

人斗一斗少林三大神僧,这样总是妥当了罢?三位将晚辈一

举击毙,便算是少林派胜了,这样岂不爽快?”

空智勃然变色。空闻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空性自上

武当山后未说过一句话,这时忽然说道:“两位师哥,这位张

小侠要独力斗三僧,咱们便上啊。”他武功虽高,但自幼出家

为僧,不通世务,听不懂张松溪的讥刺之言。

空闻道:“帅弟不可多言。”转头向宋远桥道:“这样罢,

我们少林六僧,领教武当六侠的高招,一阵定输赢。”宋远桥

道:“不是武当六侠,是武当七侠。”

空智吃了一惊,问道:“尊师张真人也下场么?”

宋远桥道:“大师此言错矣。与家师动手过招之人,俱已

仙逝。家师怎能再行出手?我俞三弟虽然重伤,难以动弹,他

又未传下弟子,但想我师兄弟七人自来一体,今日是大家生

死荣辱的关头,他又如何能袖手不顾?我叫他临时找个人来,

点拨几下,算是他的替身。武当七弟子会斗少林众高僧,你

们七位出手也好,十二位出手也好,均无不可。”

空闻微一沉吟,心想:“武当派除了张三丰和七弟子之外,

并没听说有何高手,他临时找个人来,济得甚事?若说请了

别派的好手助阵,那便不是武当派对少林派的会战了。谅他

不过要保全‘武当七侠’的威名,致有此言。”于是点头道:

“好,我少林派七名僧人,会斗武当七侠。”

俞莲舟、张松溪等却都立时明白宋远桥这番话的用意。

原来张三丰有一套极得意的武功,叫做“真武七截阵”。

武当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他一日见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龟蛇

二将,想起长江和汉水之会的蛇山、龟山,心想长蛇灵动,乌

龟凝重,真武大帝左右一龟一蛇,正是兼收至灵至重的两件

物性,当下连夜赶到汉阳,凝望蛇龟二山,从蛇山蜿蜒之势、

龟山庄稳之形中间,创了一套精妙无方的武功出来。

只是那龟蛇二山大气磅礴,从山势演化出来的武功,森

然万有,包罗极广,决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时施为。张三丰悄

立大江之滨,不饮不食凡三昼夜之久,潜心苦思,终是想不

通这个难题。到了第四天早晨,旭日东升,照得江面上金蛇

万道,闪烁不定。他猛地省悟,哈哈大笑,回到武当山上,将

七名弟子叫来,每人传了一套武功。

这七套武功分别行使,固是各有精妙之处,但若二人合

力,则师兄弟相辅相成,攻守兼备,威力便即大增。若是三

人同使,则比两人同使的威力又强一倍。四人相当于八位高

手,五人相当于十六位高手,六人相当于三十二位,到得七

人齐施,犹如六十四位当世一流高手同时出手。当世之间,算

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过寥寥二三十人,哪有这等机缘,将

这许多高手聚合一起?便是集在一起,这些高手有正有邪,或

善或恶,又怎能齐心合力?

张三丰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龟蛇二将而触机创制,

是以名之为“真武七截阵”。他当时苦思难解者,总觉顾得东

边,西边便有漏洞,同时南边北边,均予敌人可乘之机,后

来想到可命七弟子齐施,才破解了这个难题。只是这“真武

七截阵”不能由一人施展,总不免遗憾,但转念想道:“这路

武功倘若一人能使,岂非单是一人,便足匹敌当世六十四位

第一流高手,这念头也未免过于荒诞狂妄了。”不禁哑然失笑。

武当七侠成名以来,无往不利,不论多么厉害的劲敌,最

多两三人联手,便足以克敌取胜,这“真武七截阵”从未用

过一次。此时宋远桥眼见大敌当前,那少林三大神僧究竟功

力如何,实是一无所知,自己虽想或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

但这只是自忖之见,说不定一接上手便即一败涂地,因此才

想到那套武当镇山之宝、从未一用的“真武七截阵”上去。

他听空闻大师答允以少林七僧会斗武当七侠,便道:“请

各位稍待,在下须去请三师弟临时寻到传人,以补足武当七

弟子之数。”向俞莲舟等使个眼色,六人向张三丰躬身告退,

走进内堂。

莫声谷第一个开言:“大师哥,咱们今日使出‘真武七截

阵’来,教少林僧见一见武当弟子的本事。只是谁来接替三

哥啊?”宋远桥道:“此事由大伙儿公决。咱们且别说,各自

在掌心中写个名字,且看众意如何。”莫声谷道:“好!”取过

笔来,递给大师兄。

宋远桥在掌心中写了个名字,握住手掌,将笔递给俞莲

舟。各人挨次写了,一齐摊开手来,见宋远桥、俞莲舟、张

松溪三人掌中写的都是“五弟妹”三字,张翠山写的是“拙

荆”两字。殷梨亭却紧紧握住了拳头,满脸通红,不肯伸掌。

莫声谷道:“咦,奇了,有甚么古怪?”硬扳开他手掌,只见

他掌心上写着“纪姑娘”三字。

张翠山大是感激,握住他手,道:“六弟!”众人均知殷

梨亭顾念殷素素病体初愈,不宜剧斗,想去邀请他未过门的

妻子纪晓芙出马。莫声谷想要取笑,张翠山忙向他使个眼色

制止。宋远桥道:“五弟,你去请弟妹出来罢。”

张翠山回进卧室,邀了殷素素出来,将大厅上的情势简

略跟她说了。殷素素道:“那龙门镖局满门性命,以及慧风等

少林僧都是我杀的,其时我尚未和五哥相识,此事不该累了

武当派众位哥哥兄弟。我叫他们去找天鹰教我爹爹算帐便

是。”

张松溪道:“弟妹,事到临头,咱们还分甚么彼此?何况

我瞧这批人上山之意,龙门镖局的事为宾,寻访谢逊为主,而

寻访谢逊呢,又是报仇为宾,抢夺屠龙宝刀是主。”莫声谷道:

“四哥之言一点不错,他们的主旨是觊觎那柄屠龙宝刀,不论

怎么,他们定要逼迫你说出宝刀的下落。”张翠山道:“当年

空见大师曾对我义兄谢逊说过,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套天

下无敌、镇慑武林的武功。空见既知,空闻、空智、空性想

来也必知晓。”

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凭大哥作主。只是小妹武

艺低微,在这片刻之间,如何能领悟这套‘真武七截阵’的

精奥?”

宋远桥道:“其实我师兄弟六人联手,对付七个少林僧已

操必胜之算。不过弟妹以三弟传人而上场,三弟必定心感安

慰。”

武当六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并非为了制敌,

而是为了俞岱岩。要知武当六侠联手合击,那“真武七截

阵”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

纵强,其携同上山的弟子中纵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

力,决无相当于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实力,乃可断言。只是

这套“真武七截阵”自得师传以来,从未用过,今日一战而

胜,挫败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不免郁

郁。宋远桥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学招,算是他的替身,那么

江湖上传扬起来,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当七侠”并

称。

这番师兄弟相体贴的苦心,殷素素于三言两语之间便即

领会,说道:“好,我便向三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

差太远,待会别碍手碍脚才好。”殷梨亭道:“不会的,你只

须记住方位和脚步,那便成了。临时倘若忘了,大伙儿都会

提醒你。”

当下七人一齐走到俞岱岩卧室之中。张翠山回山之后,曾

和俞岱岩谈过几次。殷素素却因卧病,直到此刻,方和俞岱

岩首次见面。

俞岱岩见她容颜秀丽,举止温雅,很为五弟喜欢,听宋

远桥说她要作自己替身,摆下“真武七截阵”去会斗少林三

大神僧,心下颇感凄凉。但他残废已达十年,一切也都惯了,

微微一笑,说道:“五弟妹,三哥没甚么好东西送你作见面礼,

此刻匆匆,只能传授你这阵法的方位步法。待会退敌之后,我

慢慢将这阵法的诸般变化和武功的练法说与你知道。”

殷素素喜道:“多谢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突然听到“多谢三哥”这

四个字,脸上肌肉猛地抽动,双目直视,凝神思索。张翠山

惊道:“三哥,你不舒服么?”俞岱岩不答,只是呆呆出神,眼

色中透出异样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显是记起了一件

毕生的恨事。

张翠山回头瞥了妻子一眼,但见她也是神色大变,脸上

尽是恐惧和忧虑之色。

宋远桥、俞莲舟等望望俞岱岩,又望望殷素素,都不明

白两人的神气何以会忽然变得如此,各人心中均充塞了不祥

之感。一时室中寂静无声,几乎连各人的心跳声也可听见。

只见俞岱岩喘气越来越急,苍白的双颊之上涌起了一阵

红潮,低声道:“五弟妹,请你过来,让我瞧瞧你。”殷素素

身子发颤,竟不敢过去,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

过了好一阵,俞岱岩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肯过来,那

也无妨,反正那日我也没见到你面。五弟妹,请你说说这几

句话:‘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

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若有半

分差池,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满门,

没一人能够活命。’”

各人听他缓缓说来,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冷汗。

殷素素走上一步,说道:“三哥,你果然了不起,听出了

我的口音,那日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委托都大锦将你送

上武当山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谢弟妹好心。”殷素

素道:“后来龙门镖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

妹将他镖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杀光了。”俞岱岩冷冷的道:

“你如此待我,为了何故?”

殷素素脸色黯然,叹了口长气,说道:“三哥,事到如今,

我也不能瞒你。不过我得说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瞒在鼓里,

我是怕……怕他知晓之后,从此……从此不再理我。”

俞岱岩静静的道:“那你便不用说了。反正我已成废人,

往事不可追,何必有碍你夫妇之情?你们都去罢!武当六侠

会斗少林高僧,胜算在握,不必让我徒担虚名了。”

俞岱岩骨气极硬,自受伤以来,从不呻吟抱怨。他本来

连话也不会说,但经张三丰悉心调治,以数十年修为的精湛

内力度入他体内,终于渐渐能开口说话,但他对当日之事始

终绝口不提,直至今日,才说出这几句悲愤的话来。众师兄

弟听了,无不热血沸腾,殷梨亭更是哭出声来。

殷素素道:“三哥,其实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顾念着和

翠山的兄弟之义,是以隐忍不说。不错,那日在钱塘江中,躲

在船舱中以蚊须针伤你的,便是小妹……”

张翠山大喝:“素素,当真是你?你……你……你怎不早

说?”

殷素素道:“伤害你三师哥的罪魁祸首,便是你妻子,我

怎敢跟你说?”转头又向俞岱岩道:“三哥,后来以掌心七星

钉伤你的、骗了你手中屠龙宝刀的那人,便是我的亲哥哥殷

野王。我们天鹰教跟武当派素无仇冤,屠龙宝刀既得,又敬

重你是位好汉子,是以叫龙门镖局将你送回武当山。至于途

中另起风波,却是我始料所不及了。”

张翠山全身发抖,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指着殷素素道:

“你……你骗得我好苦!”

俞岱岩突然大叫一声,身子从床板上跃起,砰的一响,摔

了下来,四块床板一齐压断,人却晕了过去。

殷素素拔出佩剑,倒转剑柄,递给张翠山,说道:“五哥,

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怜爱,情义深重,我今日死而无怨,盼

你一剑将我杀了,以全你武当七侠之义。”

张翠山接过剑来,一剑便要递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

霎时之间,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蜜意,种种好

处登时都涌上心来,这一剑如何刺得下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声,奔出房去。殷素素、宋远

桥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齐跟出。只见他急奔至厅,向张

三丰跪倒在地,说道:“恩师,弟子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

弟子只求你一件事。”

张三丰不明缘由,温颜道:“甚么事,你说罢,为师决无

不允。”

张翠山磕了三个头,说道:“多谢恩师。弟子有一独生爱

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师救他脱出魔掌,抚养他长大成人。”

站起身来,走上几步,向着空闻大师、铁琴先生何太冲、崆

峒派关能、峨嵋派静玄师太等一干人朗声说道:“所有罪孽,

全是张翠山一人所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当,今日教各位

心满意足。”说着横过长剑,在自己颈中一划,鲜血迸溅,登

时毙命。

张翠山死志甚坚,知道横剑自刎之际,师父和众同门定

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于众宾客之间,说完了那两句话,立

即出手。

张三丰及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四人齐声惊呼抢上。但

听砰砰砰几声连响,六七人飞身摔出,均是张翠山身周的宾

客,被张三丰师徒掌力震开。但终于迟了一步,张翠山剑刃

断喉,已然无法挽救。宋远桥、莫声谷、殷素素三人出来较

迟,相距更远。

便在此时,厅口长窗外一个孩童声音大叫:“爹爹,爹爹!”

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张三丰身形一晃,已

到了长窗之外,只见一个穿着蒙古军装的汉子手中抱着一个

八九岁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却兀自用力挣扎。

张三丰爱徒惨死,心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为,心神

不乱,低声喝道:“进去!”那人左足一点,抱了孩子便欲跃

上屋顶,突觉肩头一沉,身子滞重异常,双足竟无法离地,原

来张三丰悄没声的欺近身来,左手已轻轻搭在他的肩头上。那

人大吃一惊,心知张三丰只须内劲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伤,

只得依言走进厅去。

那孩子正是张翠山的儿子无忌。他被那人按住了嘴巴,可

是在长窗外见父亲横剑自刎,如何不急,拚命挣扎,终于大

声叫了出来。

殷素素见丈夫为了自己而自杀身亡,突然间又见儿子无

恙归来,大悲之后,继以大喜,问道:“孩儿,你没说你义父

的下落么?”无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说。”殷素素

道:“好孩子,让我抱抱你。”

张三丰道:“将孩子交给她。”那人全身被制,只得依言

把无忌递给了殷素素。

无忌扑在母亲怀里,哭道:“妈,他们为甚么逼死爹爹?

是谁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这里许许多多人,一齐上山

来逼死了你爹爹。”无忌一对小眼从左至右缓缓的横扫一遍,

他年纪虽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触,心中都不由得一震。

殷素素道:“无忌,你答应妈一句话。”无忌道:“妈,你

说。”殷素素道:“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

也别放过。”众人听了她这冷冰冰的言语,背上都不自禁的感

到一阵寒意,只听无忌叫道:“妈!我不要报仇,我要爹爹活

转来。”

殷素素凄然道:“人死了,活不转来了。”她身子微微一

颤,说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们只得把你义父的下

落,说给人家听了。”无忌急道:“不,不能!”

殷素素道:“空闻大师,我只说给你一人听,请你俯耳过

来。”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尽感惊诧。空闻道:“善哉,

善哉!女施主若能早说片刻,张五侠也不必丧生。”走到殷素

素身旁,俯耳过去。

殷素素嘴巴动了一会,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空闻问道:

“甚么?”殷素素道:“那金毛狮王谢逊,他是躲在……”“躲

在”两字之下,声音又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空闻又问:

“甚么?”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儿,你们少林派自己去找罢。”

空闻大急,道:“我没听见啊。”说着站直了身子,伸手

搔头,脸上尽是迷惘之色。

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说得这般,你到了那边,自会见

到金毛狮王谢逊。”

她抱着无忌,低声道:“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

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将嘴巴凑在无忌耳边,

极轻极轻的道:“我没跟这和尚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妈

……多会骗人!”说着凄然一笑,突然间双手一松,身子斜斜

跌倒,只见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原来她在抱住无忌之时,已

暗用匕首自刺,只是无忌挡在她身前,谁也没有瞧见。

无忌扑到母亲身上,大叫:“妈妈,妈妈!”但殷素素自

刺已久,支持了好一会,这时已然气绝。无忌悲痛之下,竟

不哭泣,瞪视着空闻大师,问道:“是你杀死我妈妈的,是不

是?你为甚么杀死我妈妈?”

空闻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虽是当今第一武学宗派的掌

门,也不禁大为震动,经无忌这么一问,不自禁的退了一步,

忙道:“不,不是我。是她……是她自尽的。”

无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拚命用力忍住,说道:“我不

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给你们这些恶人看。”

空闻大师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张真人,这等变故……

嗯,嗯……实非始料所及,张五侠夫妇既已自尽,那么前事

一概不究,我们就此告辞。”说罢合十行礼。张三丰还了一礼,

淡淡的道:“恕不远送。”少林僧众一齐站起,便要走出。

殷梨亭怒喝:“你们……你们逼死了我五哥……”但转念

一想:“五哥所以自杀,实是为了对不起三哥,却跟他们无干。”

一句话说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张翠山的尸身之上,

放声大哭。

众人心中都觉不是味儿,齐向张三丰告辞,均想:“这一

个梁子当真结得不小,武当派决计不肯善罢甘休。从此后患

无穷。”只有宋远桥红着眼睛,送宾客出了观门,转过头来时,

眼泪已夺眶而出。大厅之上,武当派人人痛哭失声。

峨嵋派众人最后起身告辞。纪晓芙见殷梨亭哭得伤心,眼

圈儿也自红了,走近身去,低声道:“六哥,我去啦,你……

你自己多多保重。”殷梨亭泪眼模糊,抬起头来,哽咽道:

“你们……你们峨嵋派……也是来跟我五哥为难么?”纪晓芙

忙道:“不是的,家师只是想请张师兄示知谢逊的下落。”她

顿了一顿,牙齿咬住了下唇,随即放开,唇上已出现了一排

深深齿印,几乎血也咬出来了,颤声道:“六哥,我……我实

在对你不住,一切你要看开些。我……我只有来生图报了。”

殷梨亭觉得她说得未免过分,道:“这不干你的事,我们不会

见怪的。”纪晓芙脸色惨白,道:“不……不是这个……”

她不敢和殷梨亭再说话,转头望向无忌,说道:“好孩子,

我们……我们大家都会好好照顾你。”从头颈中除下一个黄金

项圈,要套在无忌颈中,柔声道:“这个给了你……”无忌将

头向后一仰,道:“我不要!”纪晓芙大是尴尬,手中拿着那

个项圈,不知如何下台。她泪水本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这时

终于流了下来。

静玄师太脸一沉,道:“纪师妹,跟小孩儿多说甚么?咱

们走罢!”纪晓芙掩面奔出。

无忌憋了良久,待静玄、纪晓芙等出了厅门,正要大哭,

岂知一口气转不过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俞莲舟急忙抱

起,知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说道:“孩子,你哭

罢!”在他胸口推拿了几下,岂知无忌这口气竟转不过来,全

身冰冷,鼻孔中气息极是微弱,俞莲舟运力推拿,他始终不

醒。众人见他转眼也要死去,无不失色。

张三丰伸手按在他背心“灵台穴”上,一股浑厚的内力

隔衣传送过去。以张三丰此时的内功修为,只要不是立时毙

命气绝之人,不论受了多重损伤,他内力一到,定当好转,哪

知他内力透进无忌体中,只见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

子更是颤抖不已。张三丰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触手冰冷,宛

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一惊之下,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服之

内,但觉他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若

非张三丰武功已至化境,这一碰之下,只怕也要冷得发抖,便

道:“远桥,抱孩子进来那个鞑子兵呢?找找去。”

宋远桥应声出外,俞莲舟曾跟那蒙古兵对掌受伤,知道

大师兄也非他敌手,忙道:“我也去。”两人并肩出厅。张三

丰押着那蒙古兵进厅之时,张翠山已自杀身亡,跟着殷素素

又自尽殉夫,各人悲痛之际,谁也没留心那蒙古兵,一转眼

间,此人便走得不知去向。

张三丰撕开无忌背上衣服,只见细皮白肉之上,清清楚

楚的印着一个碧绿的五指掌印。张三丰再伸手抚摸,只觉掌

印处炙热异常,周围却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时已然极不好受,

无忌身受此伤,其难当可想而知。

过不多时,宋远桥与俞莲舟快步回厅,说道:“山上已无

外人。”两人见到无忌背上奇怪的掌印,都吃了一惊。

张三丰皱眉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道人一死,这阴毒

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岂知世上居然还有人会这门功

夫。”宋远桥惊道:“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么?”他年纪最

长,曾听到过“玄冥神掌”的名称,至于俞莲舟等,连这路

武功的名字也从未听见过。

张三丰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脸上老泪纵横,双手抱着

无忌,望着张翠山的尸身,说道:“翠山,翠山,你拜我为师,

临去时重托于我,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我活到

一百岁有甚么用?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甚么用?我还不如死

了的好!”

众弟子尽皆大惊。各人从师以来,始终见他逍遥自在,从

未听他说过如此消沉哀痛之言。

殷梨亭道:“师父,这孩子……这孩子当真无救了么?”张

三丰双臂横抱无忌,在厅上东西踱步,说道:“除非……除非

我师觉远大师复生,将全部九阳真经传授于我。”

众弟子的心都沉了下去,师父这句话,便是说无忌的伤

势无法治愈了。

众人沉默半晌。俞莲舟道:“师父,那日弟子跟他对掌,

此人掌力果然阴狠毒辣,世所罕见,弟子当场受伤。可是此

刻弟子伤势已愈,运气用劲,尚无窒滞。”张三丰道:“那是

托了你们‘武当七侠’大名的福。以这玄冥神掌和人对掌,若

是对方内力胜过了他,掌力回激入体,施掌者不免受大祸。以

后再遇上此人,可得千万小心。”

俞莲舟应道:“是。”心下凛然:“原来那人过于持重,怕

我掌力胜他,是以一上来未曾施出玄冥神掌的全力,否则我

此刻多半已然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了。”

又想:“我身受此掌,已然如此,无忌小小年纪,只怕……只

怕……”

宋远桥道:“适才我一瞥之间,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高

鼻深目,似是西域人。”莫声谷道:“这人掳了无忌去,又送

他上山来干么?”张松溪道:“这人逼问无忌不得,便用玄冥

神掌伤了他,要五弟夫妇亲眼见到无忌身受之苦,不得不吐

露金毛狮王的下落。”莫声谷怒道:“这人好大的胆子,竟敢

上武当山来撒野!”张松溪黯然道:“上武当山撒野的人,今

日难道少了?何况这人挟制了无忌,料得咱们投鼠忌器,不

敢伤他。”

六人在大厅上呆了良久。无忌忽然睁开眼来,叫道:“爹

爹,爹爹。我痛,痛得很。”紧紧搂住张三丰,将头贴在他怀

里。

俞莲舟凛然道:“无忌,你爹爹已经死了,你要好好活下

去,日后练好了武功,为你爹爹报仇雪恨。”无忌叫道:“我

不要报仇!我不要报仇!我要爹爹妈妈活转来。二伯,咱们

饶了那许多坏人,大家想法子救活爹爹妈妈。”

张三丰等听了这几句话,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张三丰说

道:“咱们尽力而为,他再能活得几时,瞧老天爷的慈悲罢。”

对着张翠山的尸体挥泪叫道:“翠山,翠山!好苦命的孩子。”

抱着无忌,走进自己的云房,手指连伸,点了他身上十八处

大穴。

无忌穴道被点,登时不再颤抖,脸上绿气却愈来愈浓。张

三丰知道绿色一转为黑,便此气绝无救,当下除去无忌身上

衣服,自己也解开道袍,胸膛和他的背心相贴。

这时宋远桥和殷梨亭在外料理张翠山夫妇的丧事。俞莲

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来到师父云房,知道师父正以“纯

阳无极功”吸取无忌身上的阴寒毒气。张三丰并未婚娶,虽

到百岁,仍是童男之体,八十余载的修为,那“纯阳无极

功”自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俞莲舟等一旁随侍,过了

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张三丰脸上隐隐现出绿气,手指微微颤

动。他睁开眼来,说道:“莲舟,你来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

交给松溪,千万不可勉强。”

俞莲舟应道:“是。”解开长袍,将无忌抱在怀里,肌肤

相贴之际不禁打了个冷战,便似怀中抱了一块寒冰相似,说

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儿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点

起,俞莲舟却兀自冷得难以忍耐。

张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气通走三关,鼓荡丹田中的

“氤氲紫气”,将吸入体内的寒毒一丝一丝的化掉。待得他将

寒气化尽,站起身来时,只见已是莫声谷将无忌抱在怀里,俞

莲舟和张松溪坐在一旁,垂帘入定,化除体内寒毒。不久莫

声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童去请宋远桥和殷梨亭来接替。

这种以内力疗伤,功力深浅,立时显示出来,丝毫假借

不得。莫声谷只不过支持一盏热茶时分,宋远桥却可支持到

两炷香。殷梨亭将无忌一抱入怀,立时大叫一声,全身打战。

张三丰惊道:“把孩子给我。你坐一旁凝神调息,不可心有他

念。”原来殷梨亭心伤五哥惨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

直到神智宁定,才将无忌抱回。

如此六人轮流,三日三夜之内,劳瘁不堪,好在无忌体

中寒毒渐解,每人支持的时候逐渐延长,到第四日上,六人

才得偷出余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别助他

疗伤两个时辰,这才慢慢修补损耗的功力。

初时无忌大有进展,体寒日减,神智日复,渐可稍进饮

食,众人只道他这条小命救回来了。岂知到得第三十六日上,

俞莲舟陡然发觉,不论自己如何催动内力,无忌身上的寒毒

已一丝也吸不出来。可是他明明身子冰凉,脸上绿气未褪。俞

莲舟还道自己功力不济,当即跟师父说了。张三丰一试,竟

也无法可施。接连五日五晚之中,六个人千方百计,用尽了

所知的诸般运气之法,全没半点功效。

无忌道:“太师父,我手脚都暖了,但头顶、心口、小腹

三处地方却越来越冷。”张三丰暗暗心惊,安慰他道:“你的

伤已好了,我们不用整天抱着你啦。你在太师父的床上睡一

会儿罢。”抱他到自己床上睡下。

张三丰和众徒走到厅上,叹道:“寒毒侵入他顶门、心口

和丹田,非外力所能解,看来咱们这三十几天的辛苦全是白

耗了。”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体内寒毒,旁人已无可相

助,只有他自己修习‘九阳真经’中所载至高无上的内功,方

能以至阳化其至阴。但当时先师觉远大师传授经文,我所学

不全,至今虽闭关数次,苦苦钻研,仍只能想通得三四成。眼

下也只好教他自练,能保得一日性命,便多活一日。”

当下将“九阳神功”的练法和口诀传了无忌,这一门功

夫变化繁复,非一言可尽,简言之,初步功夫是练“大周天

搬运”,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向镇锁任、督、冲三脉

的“阴蹻库”流注,折而走向尾闾关,然后分两支上行,经

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辘轳关”,上行经背、肩、颈而至“玉

枕关”,此即所谓“逆运真气通三关”。然后真气向上越过头

顶的“百会穴”,分五路上行,与全身气脉大会于“膻中穴”,

再分主从两支,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如此循环一周,身

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气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那就

是所谓“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练到火候相当,便能化除丹

田中的寒毒。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练法却截然不同。张

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论,可算得上天下第一。

张无忌依法修练,练了两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

有小成,可是体内寒毒胶固于经络百脉之中,非但无法化除,

反而脸上的绿气日甚一日,每当寒毒发作,所受的煎熬也是

一日比一日更是厉害。在这两年之中,张三丰全力照顾无忌

内功进修,宋远桥等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甚么百年以上

的野山人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他

服了多少,但始终有如石投大海。众人见他日渐憔悴瘦削,虽

然见到他时均是强颜欢笑,心中却无不黯然神伤,心想张翠

山留下的这唯一骨血,终于无法保住。

武当派诸人忙于救伤治病,也无余暇去追寻伤害俞岱岩

和无忌的仇人,这两年中天鹰教教主殷天正数次遣人来探望

外孙,赠送不少贵重礼物。武当诸侠心恨俞张二侠均是间接

害在天鹰教手中,每次将天鹰教使者逐下山去,礼物退回,一

件不收。有一次莫声谷还动手将使者狠狠打了一顿,从此殷

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

这一日中秋佳节,武当诸侠和师父贺节,还未开席,无

忌突然发病,脸上绿气大盛,寒战不止,他怕扫了众人的兴

致,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殷梨亭将无忌拉

入房中睡下,盖上棉被,又生了一炉旺旺的炭火。张三丰忽

道:“明日我带同无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众人明白师

父的心意,那是他无可奈何之下,逼得向少林低头,亲自去

向空闻大师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补全“九阳神功”中的不

足之处,挽救无忌的性命。

两年前武当山上一会,少林、武当双方嫌隙已深。张三

丰一代宗师,以百余岁的高龄,竟降尊纡贵的去求教,自是

大失身分。众人念着张翠山的情义,明知张三丰一上嵩山求

教,自此武当派见到少林派时再也抬不起头来,但这些虚名

也顾不得了。本来峨嵋派也传得一份“九阳真经”,但掌门人

灭绝师太脾气十分孤僻古怪,张三丰曾数次致书通候,命殷

梨亭送去,灭绝师太连封皮也不拆,便将信原封不动退回。眼

下除了向少林派低头,再无别法了。

若由宋远桥率领众师弟上少林寺求教,虽于武当派颜面

上较好,但空闻大师决不肯以“九阳真经”的真诀相授,势

所必然。众人想起二三十年来威名赫赫的武当派从此要向少

林派低头,均是郁郁不乐,庆贺团圆佳节的酒宴,也就在几

杯闷酒之后草草散席。

次日一早,张三丰带同无忌启程。五弟子本想随行,但

张三丰道:“咱们若是人多势众,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还

是由我们一老一小两人去的好。”

两人各骑一匹青驴,一路向北。少林、武当两大武学宗

派其实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当山至豫西嵩山,数日即至。张

三丰和无忌自老河口渡过汉水,到了南阳,北行汝州,再折

而向西,便是嵩山。

两人上了少室山,将青驴系在树下,舍骑步行,张三丰

旧地重游,忆起八十余年之前,师父觉远大师挑了一对铁水

桶,带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时回首前尘,岂止隔世?他

心下甚是感慨,携着无忌之手,缓缓上山,但见五峰如旧,碑

林如昔,可是觉远、郭襄诸人却早已不在人间了。

两人到了一苇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见两名少年僧人

谈笑着走来。张三丰打个问讯,说道:“相烦通报,便说武当

山张三丰求见方丈大师。”

那两名僧人听到张三丰的名字,吃了一惊,凝目向他打

量,但见他身形高大异常,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眯

眯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是污秽不堪。要知张三丰任

性自在,不修边幅,壮年之时,江湖上背地里称他为“邋遢

道人”,也有人称之为“张邋遢”的,直到后来武功日高,威

名日盛,才无人敢如此称呼。那两个僧人心想:“张三丰是武

当派的大宗师,武当派跟我们少林派向来不和,难道是生事

打架来了吗?”只见他携着一个面青肌瘦的十一二岁少年,两

个都貌不惊人,不见有甚么威势。一名僧人问道:“你便真是

武当山的张……张真人么?”张三丰笑道:“货真价实,不敢

假冒。”另一名僧人听他说话全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更加

不信,问道:“你真不是开玩笑么?”张三丰笑道:“张三丰有

甚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甚么好处?”两名僧人将信将疑,

飞步回寺通报。

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方丈空闻大师率同师弟空智、

空性走了出来。三人身后跟着十几个身穿黄色僧袍的老和尚。

张三丰知道这是达摩院的长老,辈分说不定比方丈还高,在

寺中精研武学,不问外事,想是听到武当派掌门人到来,非

同小可,这才随同方丈出迎。

张三丰抢出亭去,躬身行礼,说道:“有劳方丈和众位大

师出迎,何以克当?”空闻等齐合十为礼。空闻道:“张真人

远来,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见谕?”张三丰道:“便有一

事相求。”空闻道:“请坐,请坐。”

张三丰在亭中坐定,即有僧人送上茶来。张三丰不禁有

气:“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师,总也算是你们前辈,如何不请我

进寺,却让我在半山坐地?别说是我,便对待寻常客人,也

不该如此礼貌不周。”但他生性随便,一转念间,也就不放在

心上了。

空闻说道:“张真人光降敝山,原该恭迎入寺。只是张真

人少年之时不告而离少林寺,本派数百年的规矩,张真人想

亦知道,凡是本派弃徒叛徒,终身不许再入寺门一步,否则

当受削足之刑。”张三丰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贫道幼

年之时,虽曾在少林寺服侍觉远大师,但那是扫地烹茶的杂

役,既没有剃度,亦不拜师,说不上是少林弟子。”

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张真人却从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

去。”

张三丰气往上冲,但转念想道:“我武当派的武功,虽是

我后来潜心所创,但推本溯源,若非觉远大师传我‘九阳真

经’,郭女侠又赠了我那一对少林铁罗汉,此后一切武功全是

无所依凭。他说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为过。”于是心平气

和的道:“贫道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空闻和空智对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来干甚么?想来

不见得有甚么好意,多半是为了张翠山的事而来找晦气了。”

空闻便道:“请示其详。”

张三丰道:“适才空智大师言道,贫道的武功得自少林,

此言本是不错。贫道当年服侍觉远大师,得蒙授以‘九阳真

经’,这部经书博大精深,只是其时贫道年幼,所学不全,至

今深以为憾。其后觉远大师荒山诵经,有幸得闻者共是三人,

一位是峨嵋派创派祖师郭女侠,一位是贵派无色禅师,另一

人便是贫道。贫道年纪最幼资质最鲁,又无武学根底,三派

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张真人自幼服侍觉远,他岂

有不暗中传你之理?今日武当派名扬天下,那便是觉远之功

了。”觉远的辈分比空智长了三辈,算来该是“太师叔祖”,但

觉远逃出了少林寺被目为弃徒,派中辈名已除,因之空智语

气之中也就不存礼貌。

张三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先师恩德,贫道无时

或忘。”

少林四大僧之中,空见慈悲为怀,可惜逝世最早;空闻

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浑浑噩噩,天真烂漫,不通

世务;空智却气量褊隘,常觉张三丰在少林寺偷学了不少武

功去,反而使武当派的名望骎骎然有凌驾少林派之势,向来

心中不忿。他认定张三丰这次来到少林,是为张翠山之死报

仇泄愤。何况那日殷素素临死之时,假意将谢逊的下落告知

空闻,这一着“移祸江东”之计使得极是毒辣。两年多来,三

日两头便有武林人士来到少林寺滋扰,或明闯,或暗窥,或

软求,或硬问,不断打听谢逊的所在。空闻发誓赌咒,说道

实在不知,但当时武当山紫霄宫中,各门各派数百对眼睛见

到殷素素在空闻耳边明言,如何是假?不论空闻如何解说,旁

人总是不信,为此而动武的月有数起。外来的武林人物死伤

固多,少林寺中的高手却也损折了不少。推究起来,岂非均

是武当派种下的祸根?

寺中上下僧侣憋了两年多的气,难得今日张三丰自己送

上门来,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张真人自承是

从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无旁人听见,否则传将出

去,也好叫江湖上尽皆知闻。”

张三丰道:“红花白藕,天下武学原是一家,千百年来互

相截长补短,真正本源早已不可分辨。但少林派领袖武林,数

百年来众所公认,贫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贵派武学,自知

不及,要向众位大师求教。”

空闻、空智等只道他“要向众位大师求教”这句话,乃

是出言挑战,不由得均各变色,心想这老道百岁的修为,武

功深不可测,举世有谁是他的敌手,他孤身前来,自是有恃

无恐,想来在这两年之中又练成了甚么厉害无比的武功。

一时之间,三僧都不接口。最后空性却道:“好老道,你

要考较我们来着,我空性可不惧你。少林中千百名和尚一拥

而上,你也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给挑了。”他嘴里虽说“不惧”,

心中其实大惧,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拥而上的主意。

张三丰忙道:“各位大师不可误会,贫道所说求数,乃是

真的请求指点。只因贫道修习先师所传‘九阳真经’,其中有

不少疑难莫解、缺漏不全之处。少林众高僧修为精湛,若能

不吝赐教,使张三丰得闻大道,感激良深。”说着站了起来,

深深行了一礼。

张三丰这番言语,大出少林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盖代,

开宗创派,修练已垂九十载,当代武林之中,声望之隆,身

分之高,无人能出其右,万想不到今日竟会来向少林派求教。

空闻急忙还礼,说道:“张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辈浅学,

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八个字也说不上,如何能当得

‘指点’二字?”

张三丰知道此事本来太奇,对方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

本的将无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体内阴毒无法驱出的情由

说了,又说他是张翠山身后所遗独子,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

目前除了学全“九阳神功”之外,再无他途可循,因此愿将

本人所学到的“九阳真经”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

示知所学,双方参悟补足。

空闻听了,沉吟良久,说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

千百年来从无一名僧俗弟子能练到十二项以上。张真人所学

自是冠绝古今,可是敝派只觉上代列位祖师传下来的武功太

多,便是只学十分之一,也已极难。张真人再以一门神功和

本派交换,虽然盛情可感,然于本派而言,却为多余。”顿了

一顿,又道:“武当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双方交换武

学,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会说武当派固然祖述少林,

但少林派却也从张真人手上得到了好处。小僧忝为少林掌门,

这般的流言却是担代不起。”

张三丰心下暗暗叹息,想道:“你身为武林第一大门派的

掌门,号称四大神僧之一,却如此宥于门户之见,胸襟未免

太狭。”但其时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说道:“三位

乃当世神僧,慈悲为怀,这小孩儿命在旦夕之间,还望体念

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请,贫道实感高义。”

但不论他说得如何唇焦舌敝,三名少林僧总是婉言推辞。

最后空闻道:“有方尊命,还请莫怪。”转头向身旁一名僧人

道:“叫香积厨送一席上等素席,到这里来款待张真人。”那

僧人应命去了。

张三丰神色黯然,举手说道:“既是如此,老道这番可来

得冒昧了。盛宴不敢叨领。多有滋扰,还请恕罪,就此别过。”

躬身行了一礼,牵了无忌之手,飘然而去。

十一 有女长舌利如枪

张三丰带了张无忌下得少室山来,料想他已然命不长久,

索性便也绝了医治的念头,只是跟他说些笑话,互解愁闷。这

日行到汉水之畔,两人坐了渡船过江。船到中流,汉水波浪

滔滔,小小的渡船摇晃不已,张三丰心中,也是思如浪涛。

张无忌忽道:“太师父,你不用难过,孩儿死了之后,便

可见到爹爹妈妈了,那也好得很。”张三丰道:“你别这么说,

太师父无论如何要想法救你。”张无忌道:“我本来想,如能

学到少林派的九阳神功,去说给俞三伯听,那便好了。”张三

丰道:“为甚么?”张无忌道:“盼望俞三伯能修练武当、少林

两派神功,治好手足残疾。”

张三丰叹道:“你俞三伯受的是筋骨外伤,内功再强,也

是治不好的。”心想:“这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不怕

死,却想着要去疗治岱岩的残疾,这番心地,也确是我辈侠

义中人的本色。”正想夸奖他几句,忽听得江上一个洪亮的声

音远远传来:“快些停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爷便饶了你的

性命,否则莫怪无情。”这声音从波浪中传来,入耳清晰,显

然呼叫之人内力不弱。

张三丰心下冷笑,暗道:“谁敢如此大胆,要我留下孩子?”

抬起头来,只见两艘江船,如飞的划来,凝目瞧时,见前面

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着一个虬髯大汉,双手操桨急划,舱中

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后面一艘船身较大,舟中站着四名

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众武官拿起船板,帮同划水。那

虬髯大汉膂力奇大,双桨一扳,小船便急冲丈余,但后面船

上毕竟人多,两船相距越来越近。过不多时,众武官和番僧

便弯弓搭箭,向那大汉射去。但听得羽箭破空,呜呜声响。

张三丰心想:“原来他们是要那虬髯大汉留下孩子。”他

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残杀汉人,当下便想出手相救。只见那大

汉左手划船,右手举起木桨,将来箭一一挡开击落,手法甚

是迅捷。张三丰心道:“这人武功不凡,英雄落难,我怎能坐

视不救?”向摇船的艄公喝道:“船家,迎上去。”

那艄公见羽箭乱飞,早已吓得手酸足软,拚命将船划开

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将过去?颤声道:“老……老道爷……,

你……你说笑话了。”张三丰见情势紧急,夺过艄公的橹来,

在水中扳了两下,渡船便横过船头,向着来船迎去。

猛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小船中男孩背心上中了一箭。

那虬髯大汉一个失惊,俯身去看时,肩头和背上接连中箭,手

中木桨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船登时不动。后面大船瞬即

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小船。那虬髯大汉兀自不

屈,拳打足踢,奋力抵御。

张三丰叫道:“鞑子住手,休得行凶伤人!”急速扳橹,将

渡船摇近,跟着身子纵起,大袖飘飘,从空中扑向小船。

两名蒙古武官嗖嗖两箭,向他射来。张三丰袍袖挥动,两

枝羽箭远远飞了出去,双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挥出,登时两

名番僧摔出丈许,扑通、扑通两声,跌入了江中,众武官见

他犹似飞将军由天而降,一出手便将两名武功甚强的番僧震

飞,无不惊惧。领头的武官喝道:“兀那老道,你干甚么?”

张三丰骂道:“狗鞑子!又来行凶作恶,残害良民,快快

给我滚罢!”那武官道:“你可知这人是谁?那是袁州魔教反

贼的余孽,普天下要捉拿的钦犯!”

张三丰听到“袁州魔教反贼”六字,吃了一惊,心道:

“难道是周子旺的部属?”转头问那虬髯大汉道:“他这话可

真?”

那虬髯大汉全身鲜血淋漓,左手抱着男孩,虎目含泪,说

道:“小主公……小主公给他们射死了。”这一句话,便是承

认了自己的身分。

张三丰心下更惊,道:“这是周子旺的郎君么?”

那大汉道:“不错,我有负嘱咐,这条性命也不要了。”轻

轻放下那男孩的尸身,向那武官扑去。可是他身上本已负伤,

肩背上的两枝长箭又未拔下,而且箭头有毒,身刚纵起,口

中“嘿”的一声,便摔在船舱板上。

那小女孩扑在船舱的一具男尸之上,只是哭叫:“爹爹!

爹爹!”张三丰瞧那具尸身的装束,当是操舟的船夫。

张三丰心想:“早知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件闲事不管也罢。

可是既已伸手,总不能半途抽身。”当下向那武官道:“这男

孩已然身亡,余下那人身中毒箭,也是转眼便死,你们已然

立功,那便走罢!”那武官道:“不成,非将两人的首级斩下

不可。”张三丰道:“那又何必赶人太绝?”那武官道:“老道

是谁?凭甚么来横加插手?”张三丰微微一笑,说道:“你理

我是谁?天下事天下人都管得。”

那武官使个眼色,说道:“道长道号如何?在何处道观出

家?”张三丰尚未回答,两名蒙古军官突然手举长刀,向他肩

头猛劈下来。这两刀来势好不迅疾,小舟之中相距又近,实

是无处闪避。

张三丰身子一侧,本来面向船首,略转之下,已面向左

舷,两刀登时砍空。他双掌起处,已托在两人的背心,喝道:

“去罢!”掌力一吐,两名武官身子飞起,砰砰两响,刚好摔

在原本所乘的舟中。他已数十年未和人动手过招,此时牛刀

小试,大是挥洒如意。

那为首的武官张大了口,结结巴巴的道:你……你……

你你莫非……是……”张三丰袍袖挥动,喝道:“老道生平,

专杀鞑子!”众武官番僧但觉疾风扑面,人人气息闭塞,半晌

不能呼吸。张三丰袍袖一停,众人面色惨白,齐声惊呼,争

先恐后的跃回大船,救起落水的番僧,急划而去。

张三丰取出丹药,喂入那虬髯大汉口中,将小舟划到渡

船之旁,待要扶他过船,岂知那大汉甚是硬朗,一手抱着男

孩尸身,一手抱着女孩,轻轻一纵,便上了渡船。张三丰暗

暗点头:“这人身受重伤,仍是如此忠于幼主,确是个铁铮铮

的好汉子。我这番出手虽然冒失,但这样的汉子却也该救。”

当下回到渡船,替那大汉取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药。

那女孩望着父亲的尸身随小船漂走,只是哭泣,那虬髯

大汉道:“狗官兵好不歹毒,一上来就放箭射死了船夫,若非

老道爷相救,这小小的船家女孩多半也是性命不保。”

张三丰心想:“眼下无忌不能行走,若到老河口投店,这

汉子却是钦犯,我要照顾两人,只怕难以周全。”取出三两银

子交给艄公,说道:“艄公大哥,烦你顺水东下,过了仙人渡,

送我们到太平店投宿。”那艄公见他将蒙古众武官打得落花流

水,早已万分敬畏,何况又给了这么多银子,当下连声答应,

摇着船沿江东去。

那大汉在舱板上跪下磕头,说道:“老道爷救了小人性命,

常遇春给你老人家磕头。”张三丰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

须有此大礼。”碰他手掌,但觉触手冰冷,微微一惊,问道:

“常英雄可还受了内伤么?”常遇春道:“小人从信阳护送小主

南下,途中与鞑子派来追捕的魔爪接战四次,胸口和背心给

一个番僧打了两掌。”

张三丰搭他脉搏,但觉跳动微弱,再解开他衣服一看伤

处,更是骇然,只见他中掌处肿起寸许,受伤着实不轻。换

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此人千里奔波,力拒强敌,当真英

雄了得。当下命他不可说话,在舱中安卧静养。

那女孩约莫十岁左右,衣衫敝旧,赤着双足,虽是船家

贫女,但容颜秀丽,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胎子,坐着只是垂

泪。张三丰见她楚楚可怜,问道:“姑娘,你叫甚么名字?”那

女孩道:“我姓周,名叫周芷若。”张三丰心想:“船家女孩,

取的名字倒好。”问道:“你家住在哪里?家中还有谁?咱们

会叫船老大送你回家去。”周芷若垂泪道:“我就跟爹爹两个

住在船上,再没……再没别的人了。”张三丰嗯了一声,心想:

“她这可是家破人亡了,小小女孩,如何安置她才好?”

常遇春说道:“老道爷武功高强,小人生平从来没有见过。

不敢请教老道爷法号?”张三丰微笑道:“老道张三丰。”常遇

春“啊”的一声,翻身坐起,大声道:“老道爷原来是武当山

张真人,难怪神功盖世。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长。”

张三丰微笑道:“老道不过多活了几岁,甚么仙不仙的。

常英雄快请卧倒,不可裂了箭创。”他见常遇春慷慨豪爽,英

风飒飒,对他甚是喜爱,但想到他是魔教中人,不愿深谈,便

淡淡的道:“你受伤不轻,别多说话。”

张三丰生性豁达,于正邪两途,原无多大偏见,当日曾

对张翠山说道:“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术

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子。”

又说天鹰教主殷天正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却是个光明

磊落之人,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可是自从张翠山自刎而亡,他

心伤爱徒之死,对天鹰教不由得极是痛恨,心想三弟子俞岱

岩终身残废,五弟子张翠山身死名裂,皆由天鹰教而起,虽

然勉强抑下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但不论他胸襟如何博

大,于这“邪魔”二字,却是恨恶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明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数

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为帝,国号称“周”,不久为元军

扑灭,周子旺被擒斩首。弥勒宗和天魔教虽非一派,但同为

“明教”的支派,相互间渊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时,殷天正

曾在浙江为之声援。张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只是激于一时

侠义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他身分,实在是大违本愿。

这晚二更时分才到太平店。张三丰吩咐那船离镇远远的

停泊。艄公到镇上买了食物,煮了饭菜,开在舱中小几之上,

鸡、肉、鱼、蔬,一共煮四大碗。张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

先吃,自己却给无忌喂食。常遇春问起原由,张三丰说他寒

毒侵入脏腑,是以点了他各处穴道,暂保性命。张无忌心中

难过,竟是食不下咽,张三丰再喂时,他摇摇头,不肯再吃

了。

周芷若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道:“道长,你先吃饭罢,

我来喂这位小相公。”张无忌道:“我饱啦,不要吃了。”周芷

若道:“小相公,你若不吃,老道长心里不快,他也吃不下饭,

岂不是害得他肚饿了?”

张无忌心想不错,当周芷若将饭送到嘴边时,张口便吃

了。周芷若将鱼骨鸡骨细心剔除干净,每口饭中再加上肉汁,

张无忌吃得十分香甜,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

张三丰心中稍慰,又想:“无忌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

母,如他这般病重,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

常遇春不动鱼肉,只是将碗青菜吃了个精光,虽在重伤

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张三丰不忌荤腥,见他食量

甚豪,便劝他多吃鸡肉。常遇春道:“张真人,小人拜菩萨的,

不吃荤。”张三丰道:“啊,老道倒忘了。”这才想起,魔教中

人规矩极严,戒食荤腥,自唐朝以来,即是如此。北宋末年,

明教大首领方腊在浙东起事,当时官民称之为“食菜事魔教。”

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两大规律,传之已达数百年,宋

朝以降,官府对魔教诛杀极严,武林中人也对之甚为歧视,因

此魔教教徒行事十分隐秘,虽然吃素,却对外人假称奉佛拜

菩萨,不敢泄漏自己身分。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于我有救命大恩,何况你也早知

晓我的来历,自也不用相瞒。小人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

廷官府当我们是十恶不赦之徒,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瞧我们不

起,甚至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说我们是妖魔

鬼怪。你老人家明知我的身分来历,还是出手相救,这番恩

德,当真不知如何报答。”

张三丰于魔教的来历略有所闻,知道魔教所奉的大魔王

叫做摩尼,教中人称之为“明尊”。该教于唐朝宪宗元和年间

传入中土,当时称之“摩尼教”,又称“大云光明教”,教徒

自称“明教”,旁人却称之为魔教,他微一沉吟,说道:“常

英雄……”常遇春忙道:“老道老,你不用英雄长,豪杰短啦,

干脆叫我遇春得了。”张三丰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岁

数?”常遇春道:“我刚好二十岁。”

张三丰见他虽然浓髯满腮,但言谈举止间显得年纪甚轻,

是以有此一问,于是点头道:“你不过刚长大成人,虽然投入

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头,一点也没迟了。我有一句不

中听的话劝你,盼你不要见怪。”常遇春道:“老道爷见教,小

人怎敢见怪?”

张三丰道:“好!我劝你即日洗心革面,弃了邪教。你若

不嫌武当派本领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儿宋远桥收你为徒。日

后你行走江湖,扬眉吐气,谁也不敢轻视于你。”

宋远桥是七侠之首,名震天下,寻常武林中人要见他一

面亦是不易。武当诸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拣选甚严,若

非根骨资质、品行性情无一不佳,决不能投入武当门下。常

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听早已皱起眉头,竟蒙张三丰垂青,要

他投入宋远桥门下,于学武之人而言,实是难得之极的莫大

福缘。

岂知常遇春朗声道:“小人家蒙张真人瞧得起,实是感激

之极,但小人身属明教,终身不敢背教。”张三丰又劝了几句,

常遇春坚决不从。

张三丰见他执迷不悟,不由得摇头叹息,说道:“这个小

姑娘……”常遇春道:“老道长放心,这位小姑娘的爹爹因我

而死,小人自当设法妥为照料。”张三丰道:“好!不过你不

可让她入了贵教。常春道:“真不知我们如何罪大恶极,给人

家这么瞧不起,当我们明教中人便似毒蛇猛兽一般。好,老

道长既如此吩咐,小人遵命。”

张三丰将张无忌抱在手里,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

了。”他实在不愿与魔教中人多打交道,那“后会有期”四字

也忍住了不说。常遇春又再拜谢。

周芷若向张无忌道:“小相公,你要天天吃饱饭,免得老

道爷操心。”张无忌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多谢你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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