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能赶上这件
武林中罕见的盛事,老天爷可说待我不薄了。”殷素素道:
“就可惜仓促之间,我们没能给他老人家好好备一份寿礼。”
俞莲舟道:“弟妹,你可知我恩师在七个弟子之中,最喜
欢谁?”殷素素道:“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你二伯。”
俞莲舟笑道:“你这句话可是言不由衷,心中明明知道,却故
意说错。我们师兄弟七人,师父日夕挂在心头的,便是你这
位英俊夫郎。”殷素素心下甚喜,摇头道:“我不信。”
俞莲舟道:“我们七人各有所长,大师哥深通易理,冲淡
弘远。三师弟精明强干,师父交下来的事,从没错失过一件。
四师弟机智过人。六师弟剑术最精。七师弟近年来专练外门
武功,他日内外兼修、刚柔合一,那是非他莫属……”殷素
素道:“二伯你自己呢?”俞莲舟道:“我资质愚鲁,一无所长,
勉强说来,师传的本门武功,算我练得最刻苦勤恳些。”殷素
素拍手笑道:“你是武当七侠中武功第一,自己偏谦虚不肯
说。”
张翠山道:“我们七兄弟之中,向来是二哥武功最好。十
年不见,小弟更加望尘莫及。唉,少受恩师十年教诲,小弟
是退居末座了。”言下不禁颇有怅惘之意。
俞莲舟道:“可是我七兄弟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弟
妹,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五年之前,恩师九十五岁寿诞,师
兄弟称觞祝寿之际,恩师忽然大为不欢,说道:‘我七个弟子
之中,悟性最高,文武双全,惟有翠山。我原盼他能承受我
的衣钵,唉,可惜他福薄,五年来存亡未卜,只怕是凶多吉
少。’你说,师父是不是最喜欢五弟?”
殷素素笑靥如花,心中甚喜。张翠山感激无已,眼角微
微湿润。
俞莲舟道:“现下五弟平安归来,送给恩师的寿礼,再没
比此更重的了。”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岸上隐隐传来马蹄声响。蹄声自东
而西,静夜中听来分外清晰,共是四骑,三人对望了一眼,心
知这四乘马连夜急驰,多半与己有关。三人虽然不想惹事,岂
又是怕事之辈?当下谁也不提。
俞莲舟道:“我这次下山时,师父正闭关静修。盼望咱们
上山时,他老人家已经开关。”殷素素道:“我爹爹昔年跟我
说道,他一生所钦佩的人物只有两位,一是明教阳教主,他
已经逝世,此外便只是尊师张真人。连少林派的‘见闻智
性’四大高僧,我爹爹也不怎么佩服。张真人今年百岁高龄,
修持之深,当世无有其匹。现下还要闭关,是修练长生不老
之术么?”俞莲舟道:“不是,恩师是在精思武功。”殷素素微
微一惊,道:“他老人家武功早已深不可测,还钻研甚么?难
道当世还能有人是他敌手?”
俞莲舟道:“恩师自九十五岁起,每年都闭关九个月。他
老人家言道,我武当派的武功,主要得自一部《九阳真经》。
可是恩师当年蒙觉远祖师传授真经之时,年纪太小,又全然
不会武功,觉远祖师也非有意传授,只是任意所之,说些给
他听,因之本门武功总是尚有缺陷。这《九阳真经》据觉远
祖师说是传自达摩老祖。但恩师言道,他越是深思,越觉未
必尽然。一来真经中所说的秘奥与少林派武功大异,反而近
于我中土道家武学;二来这《九阳真经》不是梵文,而是中
国文字,夹写在梵文的《楞伽经》的字畔行间。想达摩老祖
虽然妙悟禅理,武学渊深,他自天竺西来,未必精通中土文
字,笔录这样一部要紧的武经,又为甚么不另纸书写,却要
写在另一部经书的行间?”
张翠山点头称是,问道:“恩师猜想那是甚么道理?”
俞莲舟道:“恩师也猜想不出,他说或许这是少林寺后世
的一位高僧所作,却假托了达摩老祖的名头。恩师心想于
《九阳真经》既所知不全,难道自己便创制不出?他每年闭关
苦思,便是想自开一派武学,与世间所传的各门武功全然不
同。”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了,都慨然赞叹。俞莲舟道:“当年听
得觉远祖师传授《九阳真经》的,共有三位。一是恩师,一
是少林派的无色大师,另一位是个女子,那便是峨嵋派的创
派祖师郭襄郭女侠。”殷素素道:“我曾听爹爹说,郭女侠是
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她父亲是郭靖郭大侠,母亲是丐帮的黄
帮主黄蓉,当年襄阳失陷,郭大侠夫妇双双殉难。”
俞莲舟道:“正是。我恩师当年曾与郭大侠夫妇在华山绝
顶有一面之缘,每当提起他两位为国为民的仁风侠骨,常说
我等学武之人,终身当以郭大侠夫妇为榜样。”他出神半晌,
续道:“当年传得《九阳真经》的三位,悟性各有不同,根柢
也大有差异。武功是无色大师最高;郭女侠是郭大侠和黄帮
主之女,所学最博;恩师当时武功全无根基,但正因如此,所
学反而最精纯。是以少林、峨嵋、武当三派,一个得其
‘高’,一个得其‘博’,一个得其‘纯’。三派武功各有所长,
但也可说各有所短。”
殷素素道:“那位觉远祖师,武功之高,该是百世难逢了。”
俞莲舟道:“不!觉远祖师不会武功。他在少林寺藏经阁
中监管藏经,这位祖师爱书成癖,无书不读,无经不背。他
无意中看到《九阳真经》,便如念金刚经、法华经一般记在心
中,至于经中所载博大精深的武学,他虽也有领悟,但所练
的只是内功,武术却全然不会。”于是将《九阳真经》如何失
落,从此湮没无闻的故事讲给了她听。
这事张翠山早听师父说过,殷素素却是第一次听到,极
感兴趣,说道:“原来峨嵋派上代与武当派还有这样的渊源。
这一位郭襄郭女侠,怎地又不嫁给张真人?”
张翠山微笑斥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
俞莲舟道:“恩师与郭女侠在少室山下分手之后,此后没
再见过面。恩师说,郭女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个人,那便是
在襄阳城外飞石击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侠杨过。郭女侠走遍
天下,找不到杨大侠,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便出家
为尼,后来开创了峨嵋一派。”
殷素素“哦”的一声,不禁深为郭襄难过,转眼向张翠
山瞧去。张翠山的目光也正转过来。两人四目交投,均想:
“我俩天上地下永不分离,比之这位峨嵋创派祖师郭女侠,可
就幸运得多了。”
俞莲舟平日沉默寡言,有时接连数日可以一句话也不说,
但自和张翠山久别重逢之下,欣喜逾常,谈锋也健了起来。他
和殷素素相处十余日后,觉她本性其实不坏,所谓近墨者黑、
近朱者赤,自幼耳濡目染,所见所闻者尽是邪恶之事,这才
善恶不分,任性杀戮,但和张翠山成婚十年,气质已大有变
化,因之初见时对她的不满之情,已逐日消除,觉得她坦诚
率真,比之名门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反而更具真性情。
这时忽听得马蹄声响,又自东方隐隐传来,不久蹄声从
舟旁掠过,向西而去。张翠山只作没听见,说道:“二哥,倘
若师父邀请少林、峨嵋两派高手,共同研讨,截长补短,三
派武功都可大进。”
俞莲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照啊,师父说你是将来
承受他衣钵门户之人,果真一点也不错。”张翠山道:“恩师
只因小弟不在身边,这才时致思念。浪子若是远游不归,在
慈母心中,却比随侍在侧的孝子更加好了。其实小弟此时的
修为,别说和大哥、二哥、四哥相比固然远远不及,便是六
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强胜得多。”
俞莲舟摇头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论,自是你不及我。
但恩师的衣钵传人,负有昌大武学的重任。恩师常自言道,天
下如此之大,武当一派是荣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精研武
学奥秘,慎择传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恶小人所能及;
再进而相结天下义士,驱除鞑虏,还我河山,这才算是尽了
我辈武学之士的本分。因此恩师的衣钵传人,首重心术,次
重悟性。说到心术,我师兄弟七人无甚分别,悟性却以你为
最高。”张翠山摇手道:“那是恩师思念小弟,一时兴到之言。
就算恩师真有此意,小弟也万万不敢承当。”
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护着无忌,别让他受
了惊吓,外面的事有我和五弟料理。”殷素素极目远眺,不见
有何动静,正迟疑间,俞莲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光闪烁,
伏得有人。前边芦苇中必有敌舟。”
殷素素游目四顾,但见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异状,心想
只怕是你眼花了罢?
忽听得俞莲舟朗声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道经贵地,
请恕礼数不周。哪一位朋友若是有兴,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
何?”他这几句话一完,忽听得芦苇中桨声响动,六艘小船飞
也似的划了出来,一字排开,拦在江心。一艘船上呜的一声,
射出一枝响箭,南岸一排矮树中窜出十余个劲装结束的汉子,
一色黑衣,手中各持兵刃,脸上却蒙了黑帕,只露出眼睛。
殷素素心下好生佩服:“这位二伯名不虚传,当真了得。”
眼见敌人甚众,急忙回进舱中,见无忌已然惊醒。殷素素替
他穿好衣服,低声道:“乖孩儿,不用怕。”
俞莲舟又道:“前面当家的是哪一位朋友,武当俞二、张
五问好。”但六艘小船中除了后梢的桨手之外不见有人出来,
更无人答话。
俞莲舟忽地省悟,叫道:“不好!”翻身跃入江中。他自
幼生长江南水乡,水性极佳,刚一下江,只见四个汉子手持
利锥,潜水而来,显是想锥破船底,将舟中各人生擒活抓。
他隐身船侧,待四人游近,双手分别点出,已中两人穴
道,跟着一脚踢中了第三人腰间“志室穴”。第四人一惊欲逃,
俞莲舟左手已抓住他的小腿,甩上船来。他想那三人穴道被
点,势必要溺死在大江之中,于是一一抓起,抛在船头,这
才翻身上船。那第四个汉子在船头打了个滚,纵身跃起,挺
锥向张翠山胸口剌落。张翠山见他武功平常,也不闪避,左
手一探,抓住他手腕,跟着左肘挺出,撞中了他胸口穴道。那
汉子一声轻哼,便即摔倒。
俞莲舟道:“岸上似乎有几个好手,礼数已到,不理他们,
冲下去罢!”张翠山点了点头,吩咐船家只管开船。慢慢驶近
那六艘小船时,俞莲舟提起那四个汉子,拍开他们身上穴道,
掷了过去。但说也奇怪,对方舟中固然没人出声,岸上那十
余个黑衣人也是悄无声息,竟如个个都是哑巴一般。那四个
潜水的汉子钻入舱中,不再现身。
座船刚和六艘小船并行,便要掠舟而过之时,一艘小舟
上的一名桨手突然右手扬了两下,砰砰两声,木屑纷飞,座
船船舵已然炸毁,船身登时横了过来。原来那桨手掷出的是
两枚渔家炸渔用的渔炮,只是制得特大,多装火药,因此炸
力甚强。
俞莲舟不动声色,轻轻跃上了对方小舟,他艺高人胆大,
仍是一双空手。
小舟上的桨手手持木桨,眼望前面,对他跃上船来竟是
毫不理会。俞莲舟喝道:“是谁掷的渔炮?”那桨手木然不答。
俞莲舟抢进舱去,只见舱中对坐着两个汉子,见他进舱,仍
是一动不动,丝毫不现迎敌之意。俞莲舟一把掀住他的头颈,
提了起来,喝道:“你们瓢把子呢?”那人闭目不答。俞莲舟
是武林一流高手身分,不愿以武力逼问,当即回到后梢,只
见张翠山和殷素素已抱着无忌过来小舟。
俞莲舟夺过木桨,逆水上划。只划得几下,殷素素叫道:
“毛贼放水!”但见船舱中水涌上来。原来小舟中各人拔开舱
底木塞,放水入船。俞莲舟跃到第二艘船时,见舟中也已小
半船水。他回头说道:“五弟,既是非要咱们上岸不可,那就
上去罢!”那六艘小舟显是事先安排好了,作为请客上岸的跳
板。三人带同无忌,跃上岸去。
岸上十余名蒙着脸的黑衣汉子早就排成了个半圆形,将
四人围在弧形之内。这十余人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长剑,另一
小半或持双刀,或握软鞭,没一个使沉重兵刃。
俞莲舟抱臂而立,自左而右的扫视一遍,神色冷然,并
不说话。
中间一个黑衣汉子右手一摆,众人忽地两旁分开,各人
微微躬身,手中兵器刃尖向地,抱拳行礼,让出路来。俞莲
舟还了一礼,昂然而过。这干人待俞莲舟走出圈子,忽地向
中间一合,封住了道路,将张翠山等三人围住,青光闪烁,兵
刃一齐挺起。
张翠山哈哈一笑,说道:“各位原来冲着张某人而来。摆
下这等大阵仗,可将张翠山忒也瞧得重了。”中间那黑衣汉子
微一迟疑,垂下剑尖,又让开了道路。张翠山道:“素素,你
先走!”
殷素素抱着无忌正要走出,猛地里风声响动,五柄长剑
一齐指住了无忌。殷素素吃了一惊急忙倒退。那五人跟着踏
步而前,剑尖不住颤动,始终不离无忌身周尺许。
俞莲舟双足一点,倏地从人丛之外飞越而入,双手连拍
四下,每一记都拍在黑衣人的手腕之上,四柄指着无忌的长
剑一一飞入半空。这四下拍击出手奇快,四柄长剑竟似同时
飞上。他左手跟着反手擒拿,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中指顺
势点了那人腕上穴道,但觉着手处柔软滑腻,似是女子之手,
急忙放开。那人手腕麻痹,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那五人长剑脱手,急忙退开。月光下青光闪动,又是两
柄长剑刺了过来,但见剑刃平刺,锋口向着左右,每人使的
都是一招“大漠平沙”,但剑势不劲,似无伤人之意。
俞莲舟心道:“昆仑剑法!原来是昆仑派的!”待剑尖离
胸将近三寸,突然胸口一缩,双臂回环,左手食指和右手食
指同时击在剑刃的平面上。
这两下敲击中使上了武当心法,照理对方长剑非出手不
可,岂知手指和剑刃相触,陡觉剑刃上传出一股柔劲,竟将
他这一击之力化解了一小半,长剑并未脱手。但那二人终究
抵挡不住,腾腾腾退出三步。一人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另
一人“啊哟”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自六艘小舟横江以来,对方始终没一人出过声,这时
“啊哟”一声惊呼,声音柔脆,听得出是女子口音
。中间那黑衣人左手一摆,各人转身便走,顷刻间消失
在灌木之后。但见这干人大半身材苗条,显是穿了男装的女
子。俞莲舟朗声道:“俞二、张五多多拜上铁琴先生,请恕无
礼之罪。”那些黑衣人并不答话,隐隐听得有人轻声一笑,仍
是女子之声。
殷素素将无忌放下地来,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大
半是女子啊。二伯,她们都是昆仑派的么?”俞莲舟道:“不,
是峨嵋派的。”张翠山奇道:“峨嵋派的?你怎说多多拜上
‘铁琴先生’?”
俞莲舟叹道:“她们自始至终不出一声,脸上又以黑帕蒙
住,那自是不肯以真面目来示人了。五剑指住无忌,那是昆
仑派的‘寒梅剑阵’。两人平剑刺我,又使昆仑派的‘大漠平
沙’。她们既然冒充昆仑派,我便将错就错,提一提昆仑的掌
门铁琴先生何太冲。”
殷素素道:“你怎知她们是峨嵋派的?认出了人么?”
俞莲舟道:“不,这些人功力都不算深,想是当今峨嵋掌
门灭绝师太的徒孙一辈,或许是她的小弟子,我并不认得。但
她们以柔劲化解我指击剑刃的功夫,确是峨嵋心法。要学别
派的数招阵式不难,但一使到内劲,真相就瞒不住了。”
张翠山点头道:“二哥以指击剑,她们还是撒剑的好,受
伤倒轻。峨嵋派的内功本是极好的,只是未有适当功力便贸
然运使,遇上高手,不免要吃大亏。二哥倘若真将她们当作
敌人,这两个女娃娃早就尸横就地了。可是峨嵋派跟咱们向
来是客客气气的啊。”
俞莲舟道:“恩师少年之时,受过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
好处,因此他老人家谆谆告诫,决不可得罪了峨嵋门下弟子,
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我以指击剑,发觉到对方内劲不对时,
收势已然不及,终于伤了二人。虽然这是无心之失,总是违
了恩师的训示。”
殷素素笑道:“好在你最后说是向铁琴先生请罪,不算是
正面得罪了峨嵋派。”
这时他们的座船早已顺水向下游,影踪不见。六艘小船
均已沉没,舟中桨手湿淋淋的一个个爬上岸来。殷素素道:
“这些都是峨嵋派的么?”俞莲舟低声道:“多半是巢湖的粮船
帮。”殷素素望了一眼地下明晃晃的五柄长剑,俯身想拾起瞧
瞧。俞莲舟道:“别动她们的兵刃,倘若剑上刻得有名字,咱
们以后便无法假作不知。这就走罢!”殷素素这时对这位二伯
敬服得五体投地,应道:“是!”携了无忌之手,走向江岸大
道。
经过一丛灌木,只见数丈外的一株大柳树上系着三匹健
马。无忌喜呼起来:“有马,有马!”他在冰火岛上从未见过
马匹,来到中土后,一直想骑一骑马,只是一路乘船,始终
未得其便。
四人走近马匹,见柳树上钉着一张纸。张翠山取下看时,
见纸上写道:“敬奉坐骑三匹,以谢毁舟之罪。”字是炭条写
的,仓卒之际,字迹甚是潦草,笔致柔软,显是女子手笔。殷
素素笑道:“峨嵋派姑娘们画眉用的炭笔,今日用来写字条给
武当大侠。”俞莲舟道:“她们倒也客气得很。”于是解下马匹,
三人分别乘坐。无忌坐在母亲身前,大是兴奋。
张翠山道:“反正咱们形迹已露,坐船骑马都是一般。”俞
莲舟道:“不错。前边道上必定尚有波折,倘若迫不得已要出
手,下手千万不可重了。”他适才无意间伤了两名峨嵋门下弟
子,心下耿耿不安。
殷素素好生惭愧,心想:“二伯只不过下手重了一些,本
意亦非伤人,只是逼对方撒剑,她们自行硬挺,这才受伤。比
之我当年肆意杀了这许多少林门人,过错之轻重,真是不可
同日而语了。一身作事一身当,以后不可再让二伯为难。”说
道:“二伯,这干人全是冲着我夫妇而来,对你可恭敬得很。
前面要是再有阻拦,由弟妹打发便是,倘真不行,再请你出
手相援。”俞莲舟道:“你这话可见外了。咱兄弟同生共死,分
甚么彼此?”
殷素素不便再说,问道:“他们明知二伯跟我夫妇在一起,
怎地只派些年轻的弟子来拦截?”俞莲舟道:“想是事急之际,
不及调动人手。”
张翠山见了适才峨嵋派众女的所为,料是为了寻问谢逊
的下落而来,说道:“原来义兄跟峨嵋派也结下了梁子,我在
冰火岛上却没听他说起过。”
俞莲舟叹道:“峨嵋派门规极严,派中又大多是女弟子。
灭绝师太自来不许女弟子们随便行走江湖。这次峨嵋派竟然
也跟天鹰教为难,我们当时颇感诧异,直到最近方始明白了
其中缘故,原来河南开封金瓜锤方评方老英雄有一晚突然被
害,墙上留下了‘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十一个血字。”
殷素素问道:“那方评是峨嵋派的么?”俞莲舟道:“不是。灭
绝师太俗家姓方,那方老英雄是灭绝师太的亲哥哥。”张翠山
和殷素素同时“哦”的一声。
无忌忽然问道:“二怕,那方老英雄是好人还是坏人?”俞
莲舟道:“听说方老英雄种田读书,从不和人交往,自然不是
坏人。”无忌道:“唉,义父这般胡乱杀人,那就不该了。”俞
莲舟大喜,轻舒猿臂,将他从殷素素身前抱了过来,抚着他
头,说道:“孩子,你知道不能胡乱杀人,二伯很是喜欢。人
死不能复生,便是罪孽深重、穷凶极恶之辈,也不能随便下
手杀他,须得让他有一条悔改之路。”
无忌道:“二伯,我求你一件事。”俞莲舟道:“甚么?”无
忌道:“倘若他们找到了义父,你叫他们别杀他。因为义父眼
睛瞎了,打他们不过。”俞莲舟沉吟半晌,道:“这件事我答
允不了。但我自己决计不杀他便是。”无忌呆呆不语,眼中垂
下泪来。
天明时四人到了一个市镇,在客店中睡了半日,午后又
再赶路。有时殷素素和丈夫共乘一骑,让无忌一试控缰驰聘
之乐。无忌究是孩子心情,骑了一会马,为谢逊担忧的心事
也便淡忘了。
一路无话,不一日过了汉口。这天午后将到安陆,忽见
大路上有十余名客商急奔下来,见了俞莲舟等四人,急忙摇
手,叫道:“快回头,快回头,前面有鞑子兵杀人掳掠。”一
人对殷素素道:“你这娘子忒也大胆,碰到了鞑子兵可不是好
玩的。”俞莲舟道:“有多少鞑子。”一人道:“十来个,凶恶
得紧哩。”说着便向东逃窜而去。
武当七侠生平最恨的是元兵残害良民。张三丰平素督训
甚严,门人不许轻易和人动手,但若遇到元兵肆虐作恶,对
之下手却不必容情。因此武当七侠若是遇上大队元兵,只有
走避,若见少数元兵行凶,往往便下手除去。俞张二人听说
只有十来名元兵,心想正好为民除害,便纵马迎了上去。
行出三里,果听得前面有惨呼之声。张翠山一马当先,但
见十余名元兵手执钢刀长矛,正拦住了数十个百姓大肆残暴。
地下鲜血淋漓,已有七八个百姓身首异处。只见一名元兵提
起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用力一脚,将他高高踢起,那孩子在
半空中大声惨呼,落下来时另一个元兵又挥足踢上,将他如
同皮球踢来踢去。只踢得几脚,那孩子早没了声息,已然毙
命。张翠山怒极,从马背上飞跃而起,人未落地,砰的一拳,
已击在一名伸脚欲踢孩子的元兵胸口。那元兵哼也没哼一声,
软瘫在地。另一名元兵挺起长矛,往张翠山背心刺到。
无忌惊叫:“爹爹小心!”张翠山回过身来,笑道:“你瞧
爹爹打鞑子兵。”但见长矛离胸口已不到半尺,左手倏地翻转,
抓住矛杆,跟着向前一送,矛柄撞在那元兵胸口。那元兵大
叫一声,翻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众元兵见张翠山如此勇猛,发一声喊,四下里围了上来。
殷素素纵身下马,抢过元兵手中长刀,砍翻了两个。众元兵
见势头不对,落荒逃窜,但这些元兵凶恶成性,便在逃走之
时,还是挥刀乱杀百姓。俞莲舟大怒,叫道:“别让鞑子走了。”
急奔向西,拦住四名元兵的去路。张翠山和殷素素也分头拦
截。三人均知元兵虽然凶恶,武功却是平常,无忌比他们要
强得多,不用分心照顾。
无忌跳下马来,见二伯和父母纵跃如飞,拍手叫道:“好,
好!”突然之间,那名被张翠山用矛杆撞晕的元兵霍地跃起,
伸臂抱住了无忌,翻身跃上马背,纵马疾驰。
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大惊,齐声呼喊,发足追赶。俞莲
舟两个起落,已奔到马后,左手拍出一掌,身随掌起,按到
了那元兵后心。那元兵竟不回头,倏地反击一掌。波的一声
响,双掌相交,俞莲舟只觉对方掌力犹如排山倒海相似,一
股极阴寒的内力冲将过来,霎时间全身寒冷透骨,身子晃了
几下,倒退了三步。
那元兵的坐骑也吃不住俞莲舟这一掌的震力,前足突然
跪地。那元兵抱着无忌,顺势向前一跃,已纵出丈余,展开
轻身功夫,顷刻间已奔出十余丈。
张翠山跟着追到,见二哥脸色苍白,受伤竟是不轻,急
忙扶住。
殷素素心系爱子,没命的追赶,但那元兵轻身功夫极高,
越追越远,到后来只见远处大道上一个黑点,转了一个弯,再
也瞧不到了。殷素素怎肯死心,只是疾追。她不再想到这元
兵既能掌伤俞莲舟,自己便算追上了,也决非他的敌手,心
中只是一个念头道:“便是性命不保,也要将无忌夺回。”
俞莲舟低声道:“快叫弟妹回来,从长……从长计议。”张
翠山挺起长矛,刺死了身前的两名元兵,问道:“伤得怎样?”
俞莲舟道:“不碍事,先……先将弟妹叫回来要紧。”张翠山
生怕剩下来的元兵之中尚有好手在内,自己一走开,他们便
过来向俞莲舟下手,当下四下里追逐,一个个的尽数搠死,这
才拉住一匹马来,上马向西追去。
赶出数里,只见殷素素兀自狂奔,但脚步蹒跚,显已筋
疲力尽,张翠山俯身将她抱上马鞍。殷素素手指前面,哭道:
“不见了,追不到啦,追不到啦。”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张翠山终是挂念俞莲舟的安危,心道:“该当先顾二哥,
再顾无忌。“勒转马头,奔了回来,见俞莲舟正闭目打坐,调
匀气息。
过了一会,殷素素悠悠醒转,叫道:“无忌,无忌!”俞
莲舟惨白的脸色也渐渐红润,睁开眼来,低声道:“好厉害的
掌力!”
张翠山听师兄开口说话,知道生命已然无碍,这才放心,
但仍是不敢跟他言语。俞莲舟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无影
无踪了罢?”殷素素哭道:“二伯,怎……怎么是好?”俞莲舟
道:“你放心,无忌没事。这人武功高得很,决不会伤害小孩。”
殷素素道:“可是……可是他掳了无忌去啦。”
俞莲舟点了点头,左手扶着张翠山肩头,闭目沉思,隔
了好一会,睁眼说道:“我想不出那人是何门派,咱们上山去
问师父。”殷素素大急,说道:“二伯,怎生想个法儿,先行
夺回无忌才是。那人是何门派,不妨日后再问。”俞莲舟摇了
摇头。
张翠山道:“素素,眼下二哥身受重伤,那人武功又如此
高强,咱们便寻到了他,也是无可奈何。”殷素素急道:“难
道便……便罢了不成?”张翠山道:“不用咱们去寻他,他自
会来寻咱们。”
殷素素原甚聪明,只因爱子被掳这才惊惶失措,这时一
怔之下,已然明白。那元兵武功如此了得,连俞莲舟也给他
一掌震伤,自然是假扮的。他打伤俞莲舟后,若要取他夫妇
二人性命绝非难事,但只将无忌掳去,用意自在逼问谢逊的
下落。当时张翠山长矛随手一撞,那人便假装昏晕,其时三
人谁也没留心他的身形相貌,此刻回想起来,那人依稀是满
腮虬须,和寻常的元兵也没甚么分别。
当下张翠山将师兄抱上马背,自己拉着马缰,三骑马缓
缓而行。到了安陆,找一家小客店歇了。张翠山吩咐店伴送
来饭菜后,就此闭门不出,生怕遇上元兵,又生事端。
他三人在途中杀死了这十余名元兵后,料知大队元兵过
得数日便会来大举残杀劫掠,报复泄忿,附近百姓不知将有
多少遭殃。但当时遇到这等不平之事,在势又不能袖手不顾。
这正是亡国之惨,莽莽神州,人人均在劫难之中。
俞莲舟潜运内力,在周身六道流转疗伤。张翠山坐在一
旁守护。殷素素倚在椅上,却又怎睡得着?到得中夜,俞莲
舟站起身来,在室中缓缓走了三转,舒展筋骨,说道:“五弟,
我一生之中,除了恩师之外,从未遇到过如此高手。”
殷素素终是记挂爱儿,说道:“他掳去无忌,定是要逼问
义兄的下落,不知无忌肯不肯说。”张翠山昂然道:“无忌倘
若说了出来,还能是我们的孩儿么?”殷素素道:“对!他一
定不会说的。”突然之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翠山忙问:
“怎么啦?”殷素素哽咽道:“无忌不说,那恶贼……那恶贼定
会逼他打他,说不定还会用……用毒刑。”
俞莲舟叹了口气。张翠山道:“玉不琢,不成器,让这孩
子经历些艰难困苦,未必没有好处。”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
爱子此时不免宛转呻吟,正在忍受极大的痛楚,又是不胜悲
愤怜惜。然而倘若他这时正平平安安的睡着呢?那定已将谢
逊的下落说了出来,如此忘恩负义,却比挨受毒刑又坏得多。
张翠山心想:“宁可他即刻死了,也胜于做无义小人。”转眼
望了妻子一眼,只见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怜的神色,蓦地
一惊:“那恶贼倘若赶来,以无忌的性命相胁,说不定素素便
要屈服。”说道:“二哥,你好些了么?”
他师兄弟自幼同门学艺,一句话一个眼色之间,往往便
可心意相通。俞莲舟一瞧他夫妇二人的神色,已明白张翠山
的用意,说道:“好,咱们连夜赶路。”
三人乘黑绕道,尽拣荒僻小路而行。三人最害怕的,倒
不是那人追来下手杀了自己,而是怕他在自己眼前,将诸般
惨酷手段加于无忌之身。
如此朝宿宵行,差幸一路无事。但殷素素心悬爱子,山
中夜骑,又受了风露,忽然生起病来。张翠山雇了两辆骡车,
让俞莲舟和殷素素分别乘坐,自己骑马在旁护送。这日过了
襄阳,到太平店镇上一家客店投宿。
张翠山安顿好了师兄,正要回自己房去,忽然一条汉子
掀开门帘,闯进房来。这汉子身穿青布短衫裤,手提马鞭,打
扮似是个赶脚的车夫。他向俞张二人瞪了一眼,冷笑一声,转
身便走。张翠山知他不怀好意,心下恼他无礼,眼见那汉子
摔下门帘荡向身前,左手抓住门帘,暗运内劲,向外送出。门
帘的下摆飞了起来,拍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背心。
那汉子身子一晃,跌了个狗吃屎,爬起身来,喝道:“武
当派的小贼,死到临头,还逞凶!”口中这般说,脚下却不敢
有丝毫停留,径往外走,但步履踉跄,适才吃门帘这么一击,
受创竟是不轻。
俞莲舟瞧在眼里,并不说话。到得傍晚,张翠山道:“二
哥,咱们动身罢!”俞莲舟道:“不,今晚不走,明天一早再
走。”张翠山微一转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登时豪气勃发,
说道:“不错!此处离本山已不过两日之程,咱师兄弟再不济,
也不能堕了师门的威风。在武当山脚下,兀自朝宿晚行的赶
路避人,那算甚么话?”
俞莲舟微笑道:“反正行藏已露,且瞧瞧武当派的弟子如
何死到临头。”
当下两人一起走到张翠山房中,并肩坐在炕上,闭目打
坐。这一晚纸窗之外,屋顶之上,总有七八人来来去去的窥
伺,但再也不敢进房滋扰了。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着。俞张
二人也不去理会屋外敌人。
次日用过早饭后动身。俞莲舟坐在骡车之中,叫车夫去
了车厢的四壁,四边空荡荡的,便于观看。
只走出太平店镇甸数里,便有三乘马自东追了上来,跟
在骡车之后,相距十余丈,不即不离的蹑着。再走数里,只
见前面四名骑者候在道旁,待俞莲舟一行过去,四乘马便跟
在后面。数里之后,又有四乘马加入,前后已共有十一人。赶
车的惊慌起来,悄声对张翠山道:“客官,这些人路道不正,
遮莫是强人?须得小心在意。”张翠山点了点头。
在中午打尖之处,又多了六人,这些人打扮各不相同,有
的衣饰富丽,有的却似贩夫走卒,但人人身上均带兵刃。一
干人只声不出,听不出口音,但大都身材瘦小、肤色黝黑,似
乎来自南方。到得午后,已增到二十一人。有几个大胆的纵
马逼近,到距骡车两三丈处这才勒马不前。俞莲舟在车中只
管闭目养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
傍晚时分,迎面两乘马奔了下来。当先乘者是个长须老
者,空着双手。第二骑的乘者却是个艳装少妇,左手提着一
对双刀。两骑马停在大道正中,挡住了去路。
张翠山强抑怒气,在马背上抱拳说道:“武当山俞二、张
五这厢有礼,请问老爷子尊姓大名。”那老者皮笑肉不笑的说
道:“金毛狮王谢逊在哪里?你只须说了出来,我们决不跟武
当弟子为难。”张翠山道:“此事在下不敢作主,须得先向师
尊请示。
那老者道:“俞二受伤,张五落单。你孤身一人,不是我
们这许多人的敌手。”说着伸手腰间,取出一对判官笔来。判
官笔的笔尖铸作蛇头之形。
张翠山外号“银钩铁划”,右手使判官笔,于武林中使判
官笔的点穴名家无一不知,一见这对蛇头双笔,心中一凛。他
当年曾听师父说过,高丽有一派使判官笔的,笔头铸作蛇形,
其招数和点穴手法和中土大不相同,大抵是取蛇毒的阴柔毒
辣之性,招术滑溜狠恶,这一派叫做“青龙派”,派中出名的
高手只记得姓泉,名字叫甚么却连师父也不知道,于是抱拳
说道:“前辈是高丽青龙派的么?不知跟泉老爷子如何称呼?”
那老者微微一惊,心想:“瞧你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却
恁地见识广博,竟知道我的来历。”这老者便是高丽青龙派的
掌门人,名叫泉建男,是岭南“三江帮”帮主卑词厚礼的从
高丽聘请而来。他到中土未久,从未出过手,想不到一露面
便给张翠山识破,当下蛇头双笔一摆,说道:“老夫便是泉建
男。”
张翠山道:“高丽青龙派跟中土武林向无交往,不知武当
派如何得罪了泉老英雄,还请明示。”泉建男又是皮笑肉不笑
的脸上肌肉一动,说道:“老夫跟阁下无冤无仇,我们高丽人
也知道中原有个武当派,武当七侠是行侠仗义的好男子。老
夫只请问阁下一句话:金毛狮王谢逊躲在哪里?”
他这番话虽不算无礼,但词锋咄咄逼人,同时判官笔这
么一摆,跟在骡车之后的人众便四下分散,团团围了上来,显
是若不明言谢逊的下落,便只有动武之一途。
张翠山道:“倘若在下不愿说呢?”泉建男道:“张五侠武
艺了得,我们人数虽多,自量也留你不住。但俞二侠身上负
伤,尊夫人正在病中,我们有此良机,只好乘人之危,要将
两位留下。张五侠自己就请便罢。”他说中国话咬字不准,声
音尖锐,听来倍加刺耳。
张五侠听他说得这般无耻,“乘人之危”四个字自己先说
了出来,说道:“好,既是如此,在下便领教领教高丽武学的
高招。倘若泉老英雄让得在下一招半式,那便如何?”
泉建男笑道:“如果我输了,大伙儿便一拥而上,我们可
不讲究甚么单打独斗那一套。倘若武当派人多,你们也可倚
多为胜啊。从前中国隋炀帝、唐太宗、唐高宗侵我高丽,哪
次不是以数十万大军攻我数万兵马?自来相斗,总是人多的
占便宜。”
张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说无益,若能将他擒住作为要胁,
当可逼得他手下人众不敢侵犯二哥和素素,于是身形一起,轻
飘飘的落下马背,左足着地,左手已握住烂银虎头钩,右手
握着镔铁判官笔,说道:“你是客人,请进招罢!”他原来的
判官笔十年前失落于大海之中,现在手中这枝在兵器铺中新
购未久,尺寸分量虽不甚就手,却也可将就用得。
泉建男也跃下马来,双笔互击,铮的一声,右笔虚点,左
笔尚未递出,身子已绕到张翠山侧方。张翠山寻思:“今日我
是为义兄的安危而战,素素跟我夫妇一体,她和义兄也有金
兰之谊,为他丧命,那也罢了。但二哥跟义兄不相识,若为
了义兄而使二哥蒙受耻辱,那可万万不该。”见泉建男右手蛇
头笔点到,伸钩一格,手上只使了二成力。钩笔相交,他身
子微微一晃。
泉建男大喜,心想:“三江帮那批人把武当七侠吹上了天
去,却也不过如此。想是中原武人要面子,将本国人士说得
加倍厉害些。”当下左手笔跟着三招递出。张翠山左支右绌,
勉力挡架,便还得一钩一笔,也是虚软乏劲。泉建男心想今
日将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收拾下来,这番来到中土可说一战
成名,当下双笔飞舞,招招向张翠山的要害点去。
张翠山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凝神细看对方的招数,但
见他出招轻灵,笔上颇有韧力,所点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
和中土各派点穴名手的武功果然大不相同。再斗一阵,见他
左手判官笔所点,都是背心自“灵台穴”以下的各穴,自灵
台、至阳、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命门、阳关、腰俞、以
至尾闾骨处的长强穴;右手判官笔所点,则是腰腿上各穴,自
五枢、维道、环跳、风市、中渎以至小腿上的阳陵穴。张翠
山心下了然,他左手笔专点“督脉诸穴”,右手笔专点“足少
阳胆经诸穴”,看似繁复,其实大有理路可寻,暗想:“当年
师父曾说,高丽青龙派的点穴功夫专走偏门,虽然狠辣,并
不足畏。今日一见,果是如此。”他一摸清对方招式,银钩铁
笔虽然上下挥舞,其实装模作样,只须护住督脉诸穴及足少
阳胆经诸穴,其余身上穴道,不必理会。
泉建男愈斗精神愈长,大声吆喝,威风凛凛。张翠山心
道:“凭着这点儿武功,居然也到武当山脚下来撒野!”突然
间左手银钩使招“龙”字诀中的一钩,嗤的一响,钩中了泉
建男右腿的风市穴。泉建男“啊”的一声,右腿跪地。张翠
山右手笔电光石火般连连颤动,自他灵台穴一路顺势直下,使
的是“锋”字诀中最后一笔的一直,便如书法中的颤笔,至
阳、筋缩、中枢、脊中……至长强、在他“督脉”的每一处
穴道上都点了一下。
这一笔下来,疾如星火,气吞牛斗,泉建男哪里还能动
弹?这一笔所点各穴,正是他毕生所钻研的诸处穴道,暗想:
“罢了,罢了!对方纵是泥塑木雕,我也不能一口气连点他十
处穴道。我便要做他徒弟也差得远了。”
张翠山银钩钩尖指住泉建男咽喉,喝道:“各位且请退开!
在下请泉老英雄送到武当山脚下,便解他穴道放还!”心想这
些人看来都是他的属下,定当心有所忌,就此退开。
岂知那艳装少妇举起双刀,叫道:“并肩子齐上,把骡车
扣了。”张翠山喝道:“谁敢上来,我先将这人毙了!”那少妇
冷笑一声,叫道:“大伙儿上啊!”纵马舞刀冲上,竟丝毫没
将泉建男放在心上。原来这少妇是三江帮中的一名舵主,他
们这次大举出动,用意在劫持俞莲舟和殷素素,逼问谢逊的
下落。泉建男不过是三江帮的客卿,既不能为本帮效力,则
死于敌手,也无足惜。
张翠山吃了一惊,看来便是杀了泉建男仍是无济于事,只
见六七名汉子抢到殷素素车前,六七名汉子抢到俞莲舟车前,
只有少数几人和那少妇围住了自己,正没做理会处,俞莲舟
忽然朗声道:“六弟,出来把这些人收拾了罢!”
张翠山一愕:“二哥摆空城计么?”忽听得半空中一声清
啸,一人叫道:“是!五哥,你好啊,想煞小弟了。”数丈外
的一株大树上纵落一条人影,长剑颤动,走向前来,正是六
侠殷梨亭到了。张翠山喜出望外,大叫:“六弟,你好!”
三江帮中早分出数人上前截拦,只听得啊哟啊哟、叮叮
当当之声不绝,每人手腕的“神门”穴上一一中剑,一一撒
下兵刃。这“神门穴”在手掌后锐骨之端,中剑之后,手掌
再也使不出半点力道。殷梨亭不疾不徐的漫步扬长而来,遇
有敌人上前阻挡,他长剑一颤,呛啷一声,便有一件兵刃落
地。那少妇回身喝道:“你是武当……”呛啷、呛啷两声,她
双手各执一刀,双刀落地时便有两下声响。
张翠山大喜,说道:“师父的‘神门十三剑’创制成功了。”
原来这“神十三剑”共有一十三记招数,每记招式各不相同,
但所刺之处,全是敌人手腕的“神门穴”。张翠山十年前离武
当之时,张三丰甫有此意,和弟子们商量过几次,但许多艰
难之处并未想通。此时殷梨亭使将出来,三江帮的硬手竟没
人能抵挡得一招。张翠山只看得心旷神怡,但见殷梨亭每一
剑剌出,无不精妙绝论,只使了五六记招式,“神门十三剑”
尚未使到一半,三江帮帮众已有十余人手腕中剑,撤下了兵
刃。
那少妇叫道:“散水,散水!松人啊!”帮众有的骑马逃
走,有的不及上马,便此转身急奔。张翠山拍开泉建男身上
穴道,拾起蛇头双笔,插在他腰间。泉建男满面羞惭,落荒
而去,竟不和三江帮帮众同行。
殷梨亭还剑入鞘,紧紧握住了张翠山的手,喜道:“五哥,
我想得你好苦!”张翠山笑道:“六弟,你长高了。”他二人分
别之时,殷梨亭还只十八岁,十年不见,已自瘦瘦小小的少
年变为长身玉立的青年。当下张翠山携着殷梨亭的手,去和
妻子相见。
殷素素病得沉重,点头笑了笑,低声叫了声:“六弟!”殷
梨亭笑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极了,不但是我嫂子,还是我
姊姊。”
张翠山道:“究是二哥了得。你躲在那大树之上,我一直
不知,二哥却早瞧见了。”
殷梨亭当下说起赶来应援的情由。
原来四侠张松溪下山采办师父百岁大寿应用的物事,见
到两名江湖人物鬼鬼祟祟,路道不正,心下起疑:“我武当派
威震天下,难道还有甚么大胆之徒到我武当山来捋虎须?”于
是暗中蹑着,偷听两人说话,才知张翠山从海外归来,已和
二哥俞莲舟会合,“三江帮”和“五凤刀”都想截拦,逼问谢
逊的下落。张松溪大喜过望,匆匆回山,其时山上只殷梨亭
一人,两人便分头赴援,均想:有俞二、张五在一起,那些
小小的帮会门派徒然自取其辱,怎能奈何得他二人。只是他
们急于和张翠山相会,早见一刻好一刻,这才迎接出来。至
于俞莲舟已然受伤之事,那两个江湖人物并未说起,是以张
殷二人并没知晓。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门中派来的两个
好手。这三江帮一路,便由殷梨亭逐走。
俞莲舟叹道:“若非四弟机警,今日咱武当派说不定要丢
个大人。”张翠山愧道:“单凭小弟一人之力,保护不了二哥。
唉,离师十年,小弟和各位兄弟实在差得太远了。”殷梨亭笑
道:“五哥说哪里话来?小弟就是不出手,三江帮那些家伙,
五哥打发起来,还不是轻而易举?只不过你定然先顾二哥,说
不定五嫂会受点儿惊吓。你适才打败那高丽老头儿的功夫,师
父就没传授第二个。你这次回山,师父他老人家一欢喜,不
知会有多少精妙的功夫传你,只怕你学也学不及呢。这‘神
门十三剑’的招术,我便说给你听如何?”
他师兄弟情深,久别重逢,殷梨亭恨不得将十年所学的
功夫,顷刻之间便尽数说给张翠山知道。两人并肩而行,殷
梨亭又比又划,说个不停。
当晚四人在仙人渡客店中歇宿,殷梨亭便要和张翠山同
榻而卧。张翠山也真喜欢这个小师弟,见他虽是又高又大,还
是跟从前一般对己依恋。武当七侠中虽是莫声谷年纪最小,但
自幼便少年老成,反而殷梨亭显得远比师弟稚弱。张翠山年
纪跟他相差不远,一向对他也是照顾特多。
俞莲舟笑道:“五弟有了嫂子,你还道是十年之前么?五
弟,你回来得正好,咱们喝了师父的寿酒之后,跟着便喝六
弟的喜酒了。”张翠山大喜,鼓掌笑道:“妙极,妙极!新娘
子是哪一位名门之女?”殷梨亭脸一红,忸怩着不说。
俞莲舟道:“便是汉阳金鞭纪老英雄的掌上明珠。”张翠
山伸了伸舌头,笑道:“六弟若是顽皮,这金鞭当头砸将下来,
可不是玩的。”俞莲舟微微一笑,说道:“纪姑娘是使剑的。幸
好那日江边蒙面的诸女之中,没纪姑娘在内。”张翠山一惊,
道:“纪姑娘是峨嵋门下?”俞莲舟点了点头,道:“咱们在江
边的峨嵋诸女的武功平平,不会有纪姑娘在内。否则为了五
弟妹,却得罪了六弟妹,人家可要怪我这二伯偏心了。咱们
这位未过门的六弟妹人品既好,武功又佳,名门弟子,毕竟
不凡,和六弟当真天生一对……”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殷素素是邪教教主的女儿,自己
这么称赞纪姑娘,只怕张翠山心有感触,正想乱以他语,忽
听得一人走到房门口,说道:“俞爷,有几位爷们来拜访你老
人家,说是你的朋友。”却是店小二的声音。
俞莲舟道:“谁啊?”店小二道:“一共六个人,说甚么
‘五凤刀’门下的。”师兄弟三人都是一凛,心想张松溪去打
发“五凤刀”一路的人马,怎地敌人反而找上门来了,难道
张松溪有甚失闪?张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伤未
愈,在店中跟敌人动手不甚妥善。俞莲舟却道:“请他们进来
罢。”
一会儿进来了五个汉子、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妇。张翠山
和殷梨亭空着双手,站在俞莲舟身侧戒备。却见这六人垂头
丧气,脸有愧色,身上也没带兵刃,浑不像是前来生事的模
样。领头一人头发花白,四十来岁年纪,恭恭敬敬地抱拳行
礼,说道:“三位是武当俞二侠、张五侠、殷六侠?在下五凤
刀门下弟子孟正鸿,请问三位安好。”
俞莲舟等三人拱手还礼,心下都暗自奇怪。俞莲舟道:
“孟老师好,各位请坐。”
孟正鸿却不就坐,说道:“敝门向在山西河东,门派窄小,
久仰武当山张真人和七侠的威名,当真是如雷贯耳,只是无
缘拜见。今日到得武当山下,原该上山去叩见张真人,但听
闻张真人百岁高龄,清居静修,我们粗鲁武人,也不敢冒昧
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神。三位回山后还请代为请安,便说山
西五凤刀门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宁,福寿无疆。”
俞莲舟本因受伤未愈,坐在炕上,听他说到师父,忙扶
着殷梨亭的肩头下炕,恭敬站立,说道:“不敢,不敢,在下
这里谢过。”
孟正鸿又道:“我们僻处山西乡下,真如井底之蛙,见识
浅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胆妄为,擅自来到贵地。今
蒙武当诸侠宽宏大量,反而解救我们的危难,在下感激不尽,
今日特地赶来,一来谢恩,二来赔罪,万望三位大人不记小
人过。”说着躬身下拜。
张翠山伸手扶住,说道:“孟老师不必多礼。”
孟正鸿嗫嗫嚅嚅,想说又不敢说。俞莲舟道:“孟老师有
何吩咐,但说不妨。”孟正鸿道:“在下求俞二爷赏一句话,便
说武当派不再见怪,我们回去好向师父交代。”俞莲舟微微一
笑,道:“各位远自晋来鄂,想必是为了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
下落,不知那金毛狮王跟贵门有何过节?”孟正鸿惨然道:
“家兄孟正鹏惨死于谢逊的掌下。”
俞莲舟心中一震,说道:“我们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
奉告那金毛狮王的下落,还须请孟老师和各位原谅。至于见
怪云云,那是不必提起,见到尊师乌老爷子时,便说俞二、张
五、殷六问好。”
孟正鸿道:“如此在下告辞。日后武当派如有差遣,只须
传个信来,五凤刀门下虽然能力低微,但奔走之劳,决不敢
辞。”说着和其余五人一齐抱拳行礼,转身出门。
那少妇突然回转,跪倒在地,低声道:“小妇人得保名节,
全出武当诸侠之赐。小妇人有生之年,不敢忘了诸侠的大恩
大德。”俞莲舟等三人不知其中原因,但听她说的是妇人名节
之事,也不便多问,只得含糊谦逊了几句。那少妇拜了几拜,
出门而去。
“五凤刀”六人刚走,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扑上来
一把抱住了张翠山。
张翠山喜极而呼:“四哥!”进房之人正是张松溪。师兄
弟相见,均是欢喜之极。张翠山道:“四哥,你足智多谋,竟
能将五凤刀门下化敌为友,实是不易。”张松溪笑道:“那是
机缘凑巧,你四哥也说不上有甚么功劳。”当下将经过情由说
了出来。
原来那美貌少妇娘家姓乌,是五凤刀掌门人的第二女儿,
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鸿。这一次六人同下湖北,访查谢逊的下
落,途中遇上三江帮的舵主,说起武当派张翠山知晓谢逊的
所在。那乌氏自幼娇生惯养,主张设计擒获张翠山逼问。孟
正鸿向来畏妻如虎,但这一次却决计不从,他说武当子弟极
是了得,不如依礼相求,对方如若不允,再想法子。那乌氏
言道:“时机可遇不可求,若是放得张翠山上了武当,他们师
兄弟一会合,又有张三丰庇护,如何再能逼问?”两人言语不
合,吵嘴起来。其余四人都是师弟师侄,也不敢作左右袒。
那乌氏怒道:“你这胆小鬼,是给你兄长报仇,又不是给
我兄长报仇。哼,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却没有半分担当,便
是那张翠山将谢逊的下落跟你说了,你有胆子去找他么?嫁
了你这胆小鬼,算是我一辈子倒霉。”孟正鸿对娇妻忍让惯了,
不敢再说,但要依乌氏之见,在途中客店暗下蒙汗药迷倒张
翠山夫妇,却是坚决不肯。乌氏一怒之下,半夜里乘丈夫睡
着,就此悄悄离去。
她是想独自下手,探到谢逊的下落,好臊一臊丈夫,哪
知道这一切全给三江帮一名舵主瞧在眼中。他见乌氏美貌,起
了歹心,暗中跟随其后,乌氏想使蒙汗药,反给他先下了迷
药。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松溪一直在监视五凤刀六
人的动静,等到乌氏情势危急,这才出手相救,将那三江帮
的舵主惩戒了一番逐走。张松溪也不说自己姓名,只说是武
当派门下弟子。乌氏又惊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见,说明情由。
这一来,武当派成了本门的大恩人,夫妇俩齐来向俞莲舟等
叩谢相救之德。张松溪待那六人去后这才现身,以免乌氏羞
惭。
张翠山听罢这番经过,叹道:“打发三江帮这行止不端之
徒,虽非难事,但四哥行事处处给人留下余地,化敌为友,最
合师父的心意。”
张松溪笑道:“十年不见,一见面就给四哥一顶高帽子戴
戴。”
这一晚师兄弟四人联床夜话,长谈了一宵。张松溪虽然
多智,但对那个假扮元兵掳去无忌、击伤俞莲舟的高手来历,
也猜不出半点端倪。
次晨张松溪和殷素素会见了。五人缓缓而行,途中又宿
了一晚,才上武当。
张翠山十年重来,回到自幼生长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
见师父,和大师哥、三师哥、七师弟相会,虽然妻病子散,却
也是欢喜多于哀愁。
到得山上,只见观外系着八头健马,鞍辔鲜明,并非山
上之物,张松溪道:“观中到了客人,咱们不忙相见,从边门
进去罢。”当下张翠山扶着妻子,从边门进观。观中道人和侍
役见张翠山无恙归来,无不欢天喜地。张翠山念着要去拜见
师父,但服侍张三丰的道童说真人尚未开关,张翠山只得到
师父坐关的门外磕头,然后去见俞岱岩。
服侍俞岱岩的道童轻声道:“三师伯睡着了,要不要叫醒
他?”张翠山摇了摇手,轻手轻脚走到房中。只见俞岱岩正自
闭目沉睡,脸色惨白。双颊凹陷,十年前龙精虎猛的一条剽
悍汉子,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张翠山看了一阵,忍不
住掉下泪来。
张翠山在床边站立良久,拭泪走出,问小道僮道:“你大
师伯和七师叔呢?”小道童道:“在大厅会客。”张翠山走到后
堂等候大师哥和七师弟,但等了老半天,客人始终不走。张
翠山问送茶的道人道:“是甚么客人?”那道人道:“好像是保
镖的。”
殷梨亭对这位久别重逢的五师兄很是依恋,刚离开他一
会,便又过来陪伴,听得他在问客人的来历,说道:“是三个
总镖头金陵虎踞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太原晋阳镖局的总镖
头云鹤,还有一个是京师燕云镖局的总镖头宫九佳。”
张翠山微微一惊,道:“这三位总镖头都来了?十年之前,
普天下镖局中数他三位武功最强,名望最大,今日还是如此
罢?他们同时来到山上,为了甚么?”殷梨亭笑道:“想是有
甚么大镖丢了,劫镖的人来头大,这三个总镖头惹不起,只
好来求大师兄。五哥,这几年大哥越来越爱做滥好人,江湖
上遇到甚么疑难大事,往往便来请大哥出面”
张翠山微笑道:“大哥佛面慈心,别人求到他,总肯帮人
的忙。十年不见,不知大哥老了些没有?”他想到此处,想看
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难以抑制,说道:“六弟,我到屏风后去瞧
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样。”走到屏风之后,悄悄向外张望。
只见宋远桥和莫声谷两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宋远桥穿
着道装,脸上神情冲淡恬和,一如往昔,相貌和十年之前竟
无多大改变,只是鬓边微见花白,身子却肥胖了很多,想是
中年发福。宋远桥并没出家,但因师父是道士,又住在道现
之中,因此在武当山上时常作道家打扮,下山时才改换俗装。
莫声谷却已长得魁梧奇伟,虽只二十来岁,却已长了满脸的
浓髯,看上去比张翠山的年纪还大些。
只听得莫声谷大着嗓子说道:“我大师哥说一是一,说二
是二,凭着宋远桥三字,难道三位还信不过么?”张翠山心想:
“七弟粗豪的脾气竟是半点没改。不知他为了何事,又在跟人
吵嘴?”转头向宾位上看去时,只见三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
一个气度威猛,一个高高瘦瘦,貌相清癯,坐在末座的却像
是个病夫,甚是干枯。三人身后又有五个人垂手站立,想是
那三人的弟子。只听那高身材的瘦子道:“宋大侠既这般说,
我们怎敢不信?只不知张五侠何时归来,可能赐一个确期么?”
张翠山微微一惊:“原来这三人为我而来,想必又是来问
我义兄的下落。”只听莫声谷道:“我们师兄弟七人,虽然本
领微薄,但行侠仗义之事向来不敢后人,多承江湖上朋友推
奖,赐了‘武当七侠’这个外号。这‘武当七侠’四个字,说
来惭愧,我们原不敢当……”张翠山心道:“十年不见,七弟
居然已如此能说会道,从前人家问他一句话,他要脸孔红上
半天,才答得一句。十年之间,除了我和三哥,人人都是一
日千里。”
只听莫声谷续道:“可是我们既然负了这个名头。上奉恩
师严训,行事半步不敢差错。张五哥是武当七兄弟之一,他
性子斯文和顺,我们七兄弟中,脾气数他最好。你们定要诬
赖他杀了‘龙门镖局’满门,那是压根儿的胡说八道。”张翠
山心中一寒:“原来为了龙门镖局都大锦的事。素闻大江以南,
各镖局以金陵虎踞镖局马首是瞻,想是他们听到我从海外归
来,于是虎踞镖局约了晋阳、燕云两家镖局的总镖头,上门
问罪来啦。”
那气度威猛的大汉道:“武当七侠名头响亮,武林中谁不
尊仰?莫七侠不用自己吹嘘,我们早已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莫声谷听他出言讥嘲,脸色大变,说道:“祁总镖头到底
意欲如何,不妨言明。”
那气度威猛的大汉便是虎踞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朗声
道:“武当七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可难道少林派高僧便惯
打诳语么?少林僧人亲眼目睹,临安龙门镖局上下大小人等,
尽数伤在张翠山张五侠——的手下。”他说道“张五侠”这个
“侠”字时,声音拖得长长的,显是充满讥嘲之意。
殷梨亭只听得怒气勃发,这人出言嘲讽五哥,可比打他
自己三记巴掌还要更令他气愤,便欲出去理论。张翠山一把
拉住,摇了摇手。殷梨亭见他脸上满是痛苦为难之色,心下
不明其理,暗道:“五哥的涵养功夫越来越好了,无怪师父常
常赞他。”
莫声谷站起身来,大声道:“别说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
便是已经回到武当,也只是这句话。莫某跟张翠山生死与共,
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三位不分青红皂白,定要诬赖我五哥害
了龙门镖局满门。好!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干的。三位要替
龙门镖局报仇,尽管往莫某身上招呼。我五哥不在此间,莫
声谷便是张翠山,张翠山便是莫声谷。老实跟你说,莫某的
武功智谋,远远不及我五哥,你们找上了我,算你们运气不
坏。”
祁天彪大怒,霍地站起,大声道:“祁某今日到武当山来
撒野,天下武学之士,人人要笑我班门弄斧,太过不自量力。
可是都大锦都兄弟满门被害十年,沉冤始终未雪,祁某这口
气终是咽不下去,反正武当派将龙门镖局七十余口也杀了,再
饶上祁某一人又何妨?便是再饶上金陵虎踞镖局的九十余口,
又有何妨?祁某今日血溅于武当山上,算是死得其所。我们
上山之时,尊重张真人德高望重,不敢携带兵刃,祁某便在
莫七侠拳脚之下领死。”说着大踏步走到厅心。
宋远桥先前一直没开口,这时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伸
手拦住莫声谷,微微一笑,说道:“三位来到敝处,翻来覆去,
一口咬定是敝五师弟害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好在敝师弟不
久便可回山,三位暂忍一时,待见了敝师弟之面,再行分辨
是非如何?”
那身形干枯,犹似病夫的燕云镖局总镖头宫九佳说道:
“祁总镖头且请坐下。张五侠既然尚未回山,此事终究不易了
断,咱们不如拜见张真人,请他老人家金口明示,交代一句
话下来。张真人是当今武林中的泰斗,天下英雄好汉,莫不
敬仰,难到他老人家还会不分是非、包庇弟子么?”
他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含意甚是厉害。莫声谷如何
听不出来,当即说道:“家师闭关静修,尚未开关。再说,近
年来我武当门中之事,均由我大哥处理。除了武林中真正大
有名望的高人,家师极少见客。”言下之意是说你们想见我师
父,身分可还够不上。
那高高瘦瘦的晋阳镖局总镖头云鹤冷笑一声,道:“天下
事也真有这般凑巧,刚好我们上山,尊师张真人便即闭关。可
是龙门镖局七十余口的人命,却不是一闭关便能躲得过呢。”
宫九佳听他这几句话说得太重,忙使眼色制止。但莫声谷已
自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说我师父是因为怕事才闭关吗?”
云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宋远桥虽然涵养极好,但听他辱及恩师,却也是忍不住
有气,当着武当七侠之面,竟然有人言辞中对张三丰不敬,那
是十余年来从未有过之事。他缓缓的道:“三位远来是客,我
们不敢得罪,送客!”说着袍袖一拂,一股疾风随着这一拂之
势卷出,祁天彪、云鹤、宫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只茶碗
突然被风卷起,落在宋远桥身前的茶几之上。三只茶碗缓缓
卷起,轻轻落下,落到茶几上时只托托几响,竟不溅出半点
茶水。
祁天彪等三人当宋远桥衣袖挥出之时,被这一股看似柔
和、实则力道强劲之极的袖风压在胸口,登时呼吸闭塞,喘
不过气来,三人急运内功相抗,但那股袖风倏然而来,倏然
而去,三人胸口重压陡消,波波三声巨响,都大声的喷了一
口气出来。三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知宋远桥只须左手袖子
跟着一挥,第二股袖风乘虚而入,自己所运的内息被逼得逆
行倒冲,就算不立毙当场,也须身受重伤,内功损折大半。这
一来,三个总镖头方知眼前这位冲淡谦和、恂恂儒雅的宋大
侠,实是身负深不可测的绝艺。
张翠山在屏风后想起殷素素杀害龙门镖局满门之事,实
感惶愧无地,待见到宋远桥这一下衣袖上所显得深厚功力,心
下大为惊佩,寻思:“我武当派内功越练到后来,进境越快。
我在王盘山之时,与义兄内力相差极远,但到冰火岛分手,似
乎已拉近了不少。当年义兄在洛阳想杀大师哥,自然抵挡不
住。但义兄就算双眼不盲,此刻的武功却未必能胜过大师哥
多少。再过十年,大师哥、二师哥便不会在我义兄之下。”
只见祁天彪抱拳说道:“多谢宋大侠手下留情。告辞!”宋
远桥和莫声谷送到滴水檐前。祁天彪转身道:“两位请留步,
不劳远送。”宋远桥道:“难得三位总镖头光降敝山,如何不
送?改日在下当再赴京师、太原、金陵贵局回拜。”祁天彪道:
“这个如何克当?”他领教了宋远桥的武功之后,觉得这位宋
大侠虽然身负绝世武功,但言谈举止之中竟无半分骄气,心
中对他甚是钦佩。初上山时那兴师问罪、复仇拚命的锐气已
折了大半。
两人正在说客气话,祁天彪突见门外匆匆进来一个短小
精悍、满脸英气的中年汉子。宋远桥:“四弟,来见过这三位
朋友。”当下给祁天彪等三人引见了。
张松溪笑道:“三位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几件物事要交给
各位。”说着递过三个小小包裹,每人交了一个。祁天彪问道:
“那是甚么?”张松溪道:“此处拆开看不便,各位下山后再看
罢。”师兄弟三人直送到观门之外,方与三个总镖头作别。
莫声谷一待三人走远,急问:“四哥,五哥呢?他回山没
有?”张松溪笑道:“你先进去见五弟,我和大哥在厅上等这
三个镖客回来。”莫声谷叫道:“五哥在里面?这三个镖客还
要回来,干么?”心下记挂着张翠山,不待张松溪说明情由,
急奔入内
。莫声谷刚进内堂,果然祁天彪等三人匆匆回来,向宋
远桥、张松溪纳头便拜,二人急忙还礼,云鹤道:“武当诸侠
大恩大德,云某此刻方知。适才云某言语中冒犯张真人,当
真是猪狗不如。”说着提起手来,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辟辟
拍拍的打了十几下,落手极重,只打得双颊红肿,兀自不停。
宋远桥愕然不解,急忙拦阻。
张松溪道:“云总镖头乃是有志气的好男儿,那驱除鞑虏、
还我河山的大愿,凡我中华好汉,无不同心。些些微劳,正
是我辈分所当为,云总镖头何必如此?”
云鹤道:“云某老母幼子,满门性命,皆出诸侠之赐。云
某浑浑噩噩,五年来一直睡在梦里。适才言辞不逊,两位若
肯狠狠打我一顿,云某心中方得稍减不安。”
张松溪微笑道:“过去之事谁也休提。云总镖头刚才的言
语,家师便是亲耳听到了,心敬云总镖头的所作所为,也决
不会放在心上。”但云鹤始终惶愧不安,深自痛责。
宋远桥不明其中之理,只顺口谦逊了几句,见祁天彪和
宫九佳也不住口的道谢,但瞧张松溪的神色语气之间,对祁
宫二人并不怎么,对云鹤却甚是敬重亲热。三个总镖头定要
到张三丰坐关的屋外磕头,又要去见莫声谷赔罪,张松溪一
一辞谢,这才作别。
三人走后,张松溪叹了口气,道:“这三人虽对咱们心中
感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人命,他三人竟是一句不提。看来感
恩只管感恩,那一场祸事,仍是消弭不了。”
宋远桥待问情由,只见张翠山从内堂奔将出来拜倒在地,
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了。”宋远桥是谦恭有礼之士,虽
对同门师弟,又是久别重逢,心情激荡之下,仍是不失礼数,
恭恭敬敬的拜倒还礼,说道:“五弟,你终于回来了。”
张翠山略述别来情由。莫声谷心急,便问:“五哥,那三
个镖客无礼,定要诬赖你杀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你也涵养
忒好,怎地不出来教训他们一顿?”张翠山惨然长叹,道:
“这中间的原委曲折,非一言可尽。我详告之后,还请众兄弟
一同想个良策。
殷梨亭道:“五哥放心,龙门镖局护送三哥不当,害得他
一生残废,五哥便是真的杀了他镖局满门,也是兄弟情深,激
于一时义愤……”
俞莲舟喝道:“六弟你胡说甚么?这话要是给师父听见了,
不关你一个月黑房才怪。杀人全家老少,这般灭门绝户之事,
我辈怎可做得?”
宋远桥等一齐望着张翠山。但见他神色甚是凄厉,过了
半晌,说道:“龙门镖局的人,我一个也没杀。我不敢忘了师
父的教训,没敢累了众兄弟的盛德。”
宋远桥等一听大喜,都舒了一口长气。他们虽决计不信
张翠山会做这般狠毒惨事,但少林派众高僧既一口咬定是他
所为,还说是亲眼目睹,而当三个总镖头上门问罪之时,他
又不挺身而出,直斥其非,各人心中自不免稍有疑惑,这时
听他这般说,无不放下一件大心事,均想:“这中间便有许多
为难之处,但只要不是他杀的人,终能解说明白。”
当下莫声谷便问那三个镖客去而复返的情由。张松溪笑
道:“这三个镖客之中,倒是那出言无礼的云鹤人品最好,他
在晋陕一带名望甚高,暗中联络了山西、陕西的豪杰,歃血
为盟,要起义反抗蒙古鞑子。”宋远桥等一齐喝了声彩。
莫声谷道:“瞧不出他竟具这等胸襟,实是可敬可佩。四
哥,你且莫说下去,等我归来再说……”说着急奔出门。
张松溪果然住口,向张翠山问些冰火岛的风物。当张翠
山说到该地半年白昼、半年黑夜之时,四人尽皆骇异。张翠
山道:“那地方东南西北也不大分得出来,太阳出来之处,也
不能算是东方。”又说到海中冰山等等诸般奇事异物。
说话之间,莫声谷已奔了回来,说道:“我赶去向那云总
镖头赔了个礼,说我佩服他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儿。”众人深知
这个小师弟的直爽性子,也早料到他出去何事。莫声谷来往
飞奔数里,丝毫不以为累,他既知云鹤是个好男儿,若不当
面跟他尽释前嫌,言归于好,那便有几晚睡不着觉了。
殷梨亭道:“七弟,四哥的故事等着你不讲,可是五哥说
的冰火岛上的怪事,可更加好听。”莫声谷跳了起来,道:
“啊,是吗?”张松溪道:“那云鹤一切筹划就绪……”莫声谷
摇手道:“四哥,对不住,请你再等一会……”张翠山微笑道:
“七弟总是不肯吃亏。”于是将冰火岛上一些奇事重述了一遍。
莫声谷道:“奇怪,奇怪!四哥,这便请说了。”
张松溪道:“那云鹤一切筹划就绪,只待日子一到,便在
太原、大同、汾阳三地同时举义,哪知与盟的众人之中竟有
一名大叛徒,在举义前的三天,盗了加盟众人的名单,以及
云鹤所写的举义策划书,去向蒙古鞑子告密。”
莫声谷拍腿叫道:“啊哟,那可糟了。”
张松溪道:“也是事有凑巧,那时我正在太原,有事要找
那太原府知府晦气,半夜里见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窃窃私议,
听到他们要如何一面密报朝廷,一面调兵遣将、将举义人等
一网打尽。于是我跳进屋去,将那知府和叛徒杀了,取了加
盟的名单和筹划书,回来南方。云鹤等一干人发觉名单和筹
划书被盗,知道大事不好,不但义举不成,而且单上有名之
人家家有灭门大祸,连夜送出讯息,叫各人远逃避难。但这
时城门已闭,讯息送不出去,次日一早,因知府被戕,太原
城闭城大索刺客。云鹤等人急得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心想
这一番自己固然难免满门抄斩,而晋陕二省更不知将有多少
仁人义士被害。不料提心吊胆的等了数日,竟是安然无事,后
来城中拿不到刺客,查得也慢慢松了,这件事竟不了了之。他
们见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也料到是暗中有人相救,只是无
论如何却想不到我身上。”
殷梨亭道:“你适才交给他的,便是那加盟名单和筹划
书?”张松溪道:“正是。”
莫声谷道:“那宫九佳呢?四哥怎生帮了他一个大忙?”
张松溪道:“这宫九佳武功是好的,可是人品作为,决不
能跟云总镖头相提并论。六年之前,他保镖到了云南,在昆
明受一个大珠宝商之托,暗带一批价值六十万两银子的珠宝
送往大都。但到了江西却出了事,在鄱阳湖边,宫九佳被鄱
阳四义中的三义围攻,抢去了红货。宫九佳便是倾家荡产,也
赔不起这批珠宝,何况他燕云镖局执北方镖局的牛耳,他招
牌这么一砸,以后也不用做人了。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竟
便想自寻短见。
“鄱阳三义不是绿林豪杰,却为何要劫取这批珠宝?原来
鄱阳四义中的老大犯了事,给关入了南昌府的死囚牢,转眼
便要处斩。三义劫了两次牢,救不出老大,官府却反而防范
得更加紧了。鄱阳三义知道官府贪财,想使用这批珠宝去行
贿,减轻老大的罪名,我见他四人甚有义气,便设法将那老
大救出牢来,要他们将珠宝还给宫九佳。这宫总镖头虽然面
目可憎、言语无味,但生平也没做过甚么恶事,在大都也不
交结官府,欺压良善,那么救了他一命也是好的。我叫鄱阳
四义不可提我的名字,只是将那块包裹珠宝的锦锻包袱留了
下来。适才我将那块包袱还了给他,他自是心中有数了。”
俞莲舟点头道:“四弟此事做得好,那宫九佳也还罢了,
鄱阳四义却为人不错。”
莫声谷道:“四哥,你交给祁天彪的却又是甚么?”张松
溪道:“那是九枚断魂蜈蚣镖。”五人听了,都是“啊”的一
声,这断魂蜈蚣镖在江湖上名头颇为响亮,是凉州大豪吴一
氓的成名暗器。
张松溪道:“这一件事我做得忒也大胆了些,这时想来,
当日也真是侥幸。那祁天彪保镖路过潼关,无意中得罪了吴
一氓的弟子,两人动起手来,祁天彪出掌将他打得重伤。祁
天彪打了这掌之后,知道闯下了大祸,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镖
银,便想连夜赶回金陵,邀集至交好友,合力对付那吴一氓。
但他刚到洛阳,便给吴一氓追上了,约了他次日在洛阳西门
外比武。”殷梨亭道:“这吴一氓的武功好得很啊,祁天彪如
何是他对手?”
张松溪道:“是啊,祁天彪自知凭他的能耐,挡不了吴一
氓的一镖,无可奈何之中,便去邀洛阳乔氏兄弟助拳。乔氏
兄弟一口答应,说道:‘凭我兄弟的武功,祁大哥你也明白,
决不能对付得了吴一氓。你要我兄弟出场,原也不过要我二
人呐喊助威。好,明日午时,洛阳西门外,我兄弟准到。”
莫声谷道:“乔氏兄弟是使暗器的好手,有他二人助拳,
祁天彪以三敌一,或能跟吴一氓打个平手。只不知吴一氓有
没有帮手。”
张松溪道:“吴一氓倒没有帮手。可是乔氏兄弟却出了古
怪。第二天一早,祁天彪便上乔家去,想跟他兄弟商量迎敌
之策,哪知乔家看门的说道:‘大爷和二爷今朝忽有要事,赶
去了郑州,请祁老爷不必等他们了。’祁天彪一听之下,几乎
气炸了肚子。乔氏兄弟几年之前在江南出了事,祁天彪曾帮
过他们很大的忙,不料此刻急难求援,兄弟俩嘴上说得好听,
竟是脚底抹油,溜之乎也。祁天彪知道吴一氓心狠手辣,这
个约会躲是躲不过的,于是在客店中写下了遗书,处分后事,
交给了趟子手,自己到洛阳西门外赴约。”
“这件事的前后经过,我都瞧在眼里。那日我扮了个乞丐,
易容改装,躺在西门外的一株大树之下,不久吴一氓和祁天
彪先后到来,两人动起手来,斗不数合,吴一氓便下杀手,放
了一枚断魂蜈蚣镖。祁天彪眼见抵挡不住,只有闭目待死,我
抢上前去,伸手将镖接了,吴一氓又惊又怒,喝问我是否丐
帮中人。我笑嘻嘻的不答。吴一氓连放了八枚断魂蜈蚣镖,都
给我一一接了过来,他的成名暗器果然是非同小可,我若用
本门武功去接,本也不难,但我防他瞧出疑窦,故意装作左
足跛,右手断,只使一只左手,又使少林派的接镖手法,掌
心向下擒扑,九枚镖接是都接到了,但手掌险些给他第七枚
毒镖划破,算是十分凶险。他果然喝问我是少林派中哪一位
高僧的弟子,我仍是装聋作哑,跟他咿咿啊啊的胡混。吴一
氓自知不敌,惭怒而去,回到凉州后杜门不出,这几年来一
直没在江湖上现身。”
莫声谷摇头道:“四哥,吴一氓虽不是良善之辈,但祁天
彪也算不得是甚么好人,那日倘若给蜈蚣镖伤了手掌,这可
如何是好?这般冒险未免太也不值。”
张松溪笑道:“这是我一时好事,事先也没料到他的蜈蚣
镖当真有这等厉害。”
莫声谷性情直爽,不明白张松溪这些行径的真意,张翠
山却如何不省得?四哥尽心竭力,为的是要消解龙门镖局全
家被杀的大仇。他知虎踞镖局是江南众镖局之首,冀鲁一带
众镖局的头脑是燕云镖局,西北各省则推晋阳镖局为尊。龙
门镖局之事日后发作起来,这三家镖局定要出头,是以他先
伏下了三桩恩惠。这三件事看来似是机缘巧合,但张松溪明
查暗访,等候机会,不知花了多少时日,多少心血?
张翠山哽咽道:“四哥,你我兄弟一体,我也不必说这个
‘谢’字,都是你弟妹当日作事偏激,闯下这个大祸。”当下
将殷素素如何装扮成他的模样、夜中去杀了龙门镖局满门之
事从头至尾的说了,最后道:“四哥,此事如何了结,你给我
拿个主意。”
张松溪沉吟半晌,道:“此事自当请师父示下。但我想人
死不能复生,弟妹也已改过迁善,不再是当日杀人不眨眼的
弟妹。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大哥,你说是不是?”
宋远桥面临这数十口人命的大事,一时踌躇难决。俞莲
舟却点了点头,道:“不错!”
殷梨亭最怕二哥,知道大哥是好好先生,容易说话,二
哥却嫉恶如仇,铁面无私,生怕他跟五嫂为难,一直在提心
吊胆,却不知俞莲舟早已知道此事,也早已原宥了殷素素。他
见二哥点头,心中大喜,忙道:“是啊,旁人问起来,五哥只
须说那些人不是你杀的。你又不是撒谎,本来不是你杀的啊。”
宋远桥横了他一眼,道:“一味抵赖,五弟心中何安?咱们身
负侠名,心中何安?”殷梨亭急道:“那怎生是好?”
宋远桥道:“依我之见,待师父寿诞过后,咱们先去找回
五弟的孩儿,然后是黄鹤楼头英雄大会,交代了金毛狮王谢
逊这回事后,咱们师兄弟六人,再加上五弟妹,七人同下江
南。三年之内,咱们每人要各作十件大善举。”张松溪鼓掌叫
道:“对,对!龙门镖局枉死了七十来人,咱们各作十件善举,
如能救得一二百个无辜遭难者的性命,那么勉强也可抵过
了。”俞莲舟也道:“大哥想得再妥当也没有了,师父也必允
可。否则便是要五弟妹给那七十余口抵命,也不过多死一人,
于事何补?”
张翠山一直为了此事烦恼,听大哥如此安排,心下大喜,
道:“我跟她说去。”将宋远桥的话去跟妻子说了,又说众兄
弟一等祝了师父的大寿,便同下山去寻访无忌。
殷素素本来无甚大病,只是思念无忌成疾,这时听了丈
夫的话,心想凭着武当六侠的本事,总能将无忌找得回来,心
头登时便宽了。
张翠山跟着又去见俞岱岩。师兄弟相见,自有一番悲喜。
十 百岁寿宴摧肝肠
过了数日,已是四月初八。张三丰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
岁大寿,徒儿们必有一番热闹。虽然俞岱岩残废,张翠山失
踪,未免美中不足,但一生能享百岁遐龄。也算难得,同时
闭关参究的一门“太极功”也已深明精奥,从此武当一派定
可在武林中大放异彩,当不输于天竺达摩东传的少林派武功。
这天清晨,他便开关出来。
一声清啸,衣袖略振,两扇板门便呀的一声开了。张三
丰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别人,竟是十年来思念不已的张翠山。
他一搓眼睛,还道是看错了。张翠山已扑在他怀里,声
音呜咽,连叫:“师父!”心情激荡之下竟忘了跪拜。宋远桥
等五人齐声欢叫:“师父大喜,五弟回来了!”
张三丰活了一百岁,修炼了八十几年,胸怀空明,早已
不萦万物,但和这七个弟子情若父子,陡然间见到张翠山,忍
不住紧紧搂着他,欢喜得流下泪来。
众兄弟服侍师父梳洗漱沐,换过衣巾。张翠山不敢便禀
告烦恼之事,只说些冰火岛的奇情异物。张三丰听他说已经
娶妻,更是欢喜,道:“你媳妇呢?快叫她来见我。”
张翠山双膝跪地,说道:“师父,弟子大胆,娶妻之时,
没能禀明你老人家。”张三丰捋须笑道:“你在冰火岛上十年
不能回来,难道便等上十年,待禀明了我再娶么?笑话,笑
话!快起来,不用告罪,张三丰哪有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
张翠山长跪不起,道:“可是弟子的媳妇来历不正。她……她
是天鹰教殷教主的女儿。”
张三丰仍是捋须一笑,说道:“那有甚么干系?只要媳妇
儿人品不错,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们山上,难
道不能潜移默化于她么?天鹰教又怎样了?翠山,为人第一
不可胸襟太窄,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这
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
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张翠山大喜,想不到
自己担了十年的心事,师父只轻轻两句话便揭了过去,当下
满脸笑容,站起身来。
张三丰又道:“你那岳父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很佩服他
武功了得,是个慷慨磊落的奇男子,他虽性子偏激,行事乖
僻些,可不是卑鄙小人,咱们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宋远桥等
均想:“师父对五弟果然厚爱,爱屋及乌。连他岳父这等大魔
头,居然也肯下交。”正说到此处,一名道童进来报道:“天
鹰教殷教主派人送礼来给张五师叔!”
张三丰笑道:“岳父送礼来啦,翠山,你去迎接宾客罢!”
张翠山应道:“是!”
殷梨亭道:“我跟五哥一起去。”张松溪笑道:“又不是金
鞭纪老英雄送礼来,要你忙些甚么?”殷梨亭脸上一红,还是
跟了张翠山出去。
只见大厅上站着两个老者,罗帽直身,穿的家人服色,见
到张翠山出来,一齐走上几步,跪拜下去,说道:“姑爷安好,
小人殷无福、殷无禄叩见。”张翠山还了一揖,说道:“管家
请起。”心想:“这两个家人的名字好生奇怪,凡是仆役家人,
取的名字总是‘平安、吉庆、福禄寿喜’之类,怎地他二人
却叫作‘无福、无禄’?”但见那殷无福脸上有一条极长的刀
疤,自右边额角一直斜下,掠过鼻尖,直至左边嘴角方止。那
殷无禄却是满脸麻皮。两人相貌都极丑陋,均已有五十来岁
年纪。
张翠山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好。我待得稍作屏挡,
便要和你家小姐同来拜见尊亲,不料岳父母反先存问,却如
何敢当?两位远来辛苦。请坐喝杯茶。”殷无福和殷无禄却不
敢坐,恭恭敬敬的呈上礼单,说道:“我家老爷太太说些些薄
礼,请姑爷笑纳。”
张翠山道:“多谢!”打开礼单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只
见十余张泥金笺上,一共写了二百款礼品,第一款是“碧玉
狮子成双”,第二款是“翡翠凤凰成双”,无数珠宝之后,是
“特品紫狼毫百枝”、“贡品唐墨二十锭”、“宣和桑纸百刀”、
“极品端砚八方”。那天鹰教教主打听到这位娇客善于书法,竟
送了大批极名贵的笔墨纸砚,其余衣履冠带、服饰器用,无
不具备。殷无福转身出去,领了十名脚夫进来,每人都挑了
一副担子,摆在厅侧。
张翠山心下踌躇:“我自幼清贫,山居简朴,这些珍物要
来何用?可是岳父远道厚赐,若是不受,未免不恭。”只得称
谢受下,说道:“你家小姐旅途劳顿,略染小恙。两位管家请
在山上多住几日,再行相见。”殷无福道:“老爷太太甚是记
挂小姐,叮嘱即日回报。若不过于劳累小姐,小人想叩见小
姐一面,即行回去。”
张翠山道:“既是如此。且请稍待。”回房跟妻子说了。殷
素素大喜,略加梳妆,来到偏厅和两名家人相见,问起父母
兄长安康,留着两人用了酒饭。殷无福、殷无禄当即叩别姑
爷小姐。
张翠山心想:“岳父母送来这等厚礼,该当重重赏赐这两
人才是。可是就把山上所有的银子集在一起,也未必能赏得
出手。”他生性豁达,也不以为意,笑道:“你家小姐嫁了个
穷姑爷,给不起赏钱,两位管家请勿见笑。”殷无福道:“不
敢,不敢。得见武当五侠一面,甚于千金之赐。”张翠山心道:
“这位管家吐属风雅,似是个文墨之士。”当下送到中门。殷
无福道:“姑爷请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驾临,以免老爷太太
思念。敝教上下,尽皆仰望姑爷风采。”张翠山一笑。
殷无禄道:“还有一件小事,须禀告姑爷知道。小人兄弟
送礼上山之时,在襄阳客店中遇见三个镖客。他三人言谈之
中,提到了姑爷。”张翠山道:“哦,他们说了些什么?”殷无
禄道:“一人说道:‘武当七侠于我等虽有大恩,可是龙门镖
局的七十余口人命,终不能便此罢手。’他三人说自己是决计
不能再理会此事了,要去请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出来,
跟姑爷理论此事。”张翠山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殷无禄探手怀中,取出三面小旗,双手呈给张翠山,道:
“小人兄弟听那三个镖客胆敢想太岁头上动土,已将这事揽到
了天鹰教身上。”
张翠山一见三面小旗,不禁一惊,只见第一面旗上绣着
一头猛虎,仰天吼叫,作蹲踞之状,自是“虎踞镖局”的镖
旗。第二面小旗上绣着一头白鹤在云中飞翔,当是“晋阳镖
局”的镖旗,云中白鹤是总镖头云鹤。第三面小旗上用金线
绣着九只燕子,包含了“燕云镖局”的“燕”字和总镖头宫
九佳的“九”字。
张翠山奇道:“怎地将他们的镖旗取来了?”殷无福道:
“姑爷是天鹰教的娇客,祁天彪、宫九佳他们是什么东西,明
知武当七侠于他们有恩,居然还想去请什么开封府神枪震八
方谭瑞来这老家伙来跟姑爷理论,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了?我
们听到了这三个镖客的无礼之言……”张翠山道:“其实也不
算得甚么无礼。”殷无福道:“是,那是姑爷的宽宏大量,人
所不及。我们三人可按捺不住,料理了这三个镖客,取来了
三家镖局的镖旗。”
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一方镖局中的
豪杰,江湖上成名已久,虽然算不得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
色,但各有各的绝艺。何以岳父手下三个家人,便如此轻描
淡写的说将他们料理了?但若说殷无福瞎吹,他们明明取来
了这三杆镖旗,别说明取,便是暗偷,可也不易啊。难道他
们在客店中使甚么薰香迷药,做翻了那三个总镖头?问道:
“这三杆镖旗是怎生取来的?”
殷无福道:“当时二弟无禄出面叫阵,约他们到襄阳南门
较量,我们三人对他们三个。言明若是他们输了,便留下镖
旗,自断一臂,终身不许踏入湖北省一步。”张翠山愈听愈奇,
愈是不敢小觑了眼前这两个家人,问道:“后来怎样?”殷无
福道:“后来也没甚么,他们便留下镖旗,自己砍断了左臂,
说终身不踏进湖北省一步。”
张翠山暗暗心惊:“这些天鹰教的人物,行事竟如此狠
辣。”不禁皱起了眉头。殷无禄道:“倘若姑爷嫌小人下手太
轻,我们便追上去,将三人宰了。”张翠山忙道:“不轻!不
轻!已重得很。”殷无禄道:“我们心想这次来给姑爷送礼,乃
是天大的喜事,倘若伤了人命,似乎不吉。”张翠山道:“不
错,你们想得很周到。你刚才说共有三人前来,还有一位呢?”
殷无福道:“还有个兄弟殷无寿。我们赶走了三个镖客之后,
怕那神枪谭老头终于得到了讯息,不知好歹,还要来罗唣姑
爷,是以殷无寿便上开封府去。无寿叫小人代他向姑爷磕头
请安。”说着便爬下来磕头。
张翠山还了一揖,道:“不敢当。”心想那神枪震八方谭
瑞来威名赫赫,成名已垂四十年,殷无寿为自己而闹上开封
府去,不论哪一方有了损伤,都是大大的不妥,说道:“那神
枪震八方谭老英雄我久仰其名,是个正人君子,两位快些赶
赴开封,叫无寿大哥不必再跟谭老英雄说话了。倘若双方说
僵了动手,只怕不妙。”
殷无禄淡淡一笑,道:“姑爷不必担心,那姓谭的老家伙
不敢跟三弟动手的。三弟叫他不许多管闲事,他会乖乖的听
话。”张翠山道:“是么?”暗想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岂是好惹的
人物,他自己或许老了,可是开封府神枪谭家一家,武功高
强的弟子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哪能怕了你殷无寿一人?殷无
福瞧出张翠山有不信之意,说道:“那谭老头儿二十年前是无
寿的手下败将,并有重大的把柄落在我们手中。姑爷望安。”
说着二人行礼作别。
张翠山拿着那三面小旗,踌躇了半晌。他本想命二人打
听无忌的下落,但想跟外人提起此事,自己也还罢了,却不
免损及二哥的威名,于是慢慢踱回卧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翻阅礼单,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亲情,
想起无忌此时不知如何,又是忧心如焚,见丈夫走进房来,脸
上神色不定,忙问:“怎么啦?”
张翠山道:“那无福、无禄、无寿三人,却是甚么来历?”
殷素素和丈夫成婚虽已十年,但知他对天鹰教心中不喜,
因此于自己家事和教中诸般情由一直不跟他谈起,张翠山亦
从来不问。这时她听丈夫问及,才道:“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
本是横行西南一带的大盗,后来受许多高手的围攻,眼看无
幸,适逢我爹爹路过,见他们死战不屈,很有骨气,便伸手
救了他们。这三人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