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的阿紫,也及不上一个不
在人世的阿朱。看来只有我快快死了,你才会念着我一点儿。
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这么远路来探望你。你………你
几时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
萧峰听她话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惊,想起她
当年发射毒针暗算自己,便是为要自己长陪在她身边,说道:
“阿紫,你年纪小,就只顽皮淘气,不懂大人的事……”阿紫
抢着道:“甚么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应姊姊
照顾我,你……你只照顾我有饭吃,有衣穿,可是……可是
你几时照顾到我的心事了?你从来就不理会我心中想甚么。”
萧峰越听越惊,不敢接口。
阿紫转背了身子,续道:“那时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决
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来跟你亲近。现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
来睬我。我……我甚么地方不及阿朱了?相貌没她好看么?人
没她聪明么?只不过她已经死了,你就时时刻刻惦念着她。我
……我恨不得那日就给你一掌打死了,你也就会像想念阿朱
的一般的念着我……”
她说到伤心处,突然一转身,扑在萧峰怀里,大哭起来。
萧峰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甚么才好。
阿紫呜咽一阵,又道:“我怎么是小孩子?在那小桥边的
大雷雨之夜,我见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这么伤心,我心中
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心中说:‘你不用这么难受。你没了阿
朱,我也会像阿朱这样,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主意,
我一辈子要跟着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许,于是我心中说:‘好
罢,你不许我跟着你,那么我便将你弄得残废了,由我摆布,
叫你一辈子跟着我。’”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旧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么是旧事?在我心里,就永远和今天的事
一样新鲜。我又不是没跟你说过,你就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
萧峰轻轻抚摩阿紫的秀发,低声道:“阿紫,我年纪大了
你一倍有余,只能像叔叔、哥哥这般的照顾你。我这一生只
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女子
能代替阿朱,我也决计不会再去喜欢哪一个女子,皇上赐给
我一百多名美女,我从来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关怀你,全
是为了阿朱。”
阿紫又气又恼,突然伸起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
一记巴掌。萧峰若要闪避,这一掌如何能击到他脸上?只是
见阿紫气得脸色惨白,全身发颤,目光中流露出凄苦之色,看
了好生难受,终于不忍避开她这一掌。
阿紫一掌打过,好生后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
……你打还我,打还我!”
萧峰道:“这不是孩子气么?阿紫,世上没甚么大不了的
事,用不着这么伤心!你的眼色为甚么这样悲伤?姊夫是个
粗鲁汉子,你老是陪伴着我,叫你心里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现出悲伤难过的神气,是不是?
唉,都是那丑八怪累了我。”萧峰问道:“甚么那丑八怪累了
你?”阿紫道:“我这对眼睛,是那个丑八怪、铁头人给我的。”
萧峰一时未能明白,问道:“丑八怪?铁头人?”阿紫道:“那
个丐帮帮主庄聚贤,你道是谁?说出来当真教人笑破了肚皮,
竟然便是那个给我套了一个铁面具的游坦之。就是那聚贤庄
二庄主游驹的儿子,曾用石灰撒过你眼睛的。也不知他从甚
么地方学来了一些古怪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拚命讨我欢
心。我可给他骗得苦了。那时我眼睛瞎了,又没旁人依靠,只
好庄公子长、庄公子短的叫他。现下想来,真是羞愧得要命。”
萧峰奇道:“原来那丐帮的庄帮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铁丑,
难怪他脸上伤痕累累,想是揭去铁套时弄伤了脸皮。这铁丑
便是游坦之吗?唉,你可真也太胡闹了,欺侮得人家这个样
子。这人不念旧恶,好好待你,也算难得。”
阿紫冷笑道:“哼,甚么难得?他哪里安好心了?只想哄
得我嫁了给他。”
萧峰想起当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视阿紫的目
光之中,依稀是孕育深情,只是当时没加留心,便道:“你得
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挖了他的眼睛?”阿紫摇头道:
“不是,我没杀他,这对眼睛是他自愿给我的。”萧峰更加不
懂了,问道:“他为甚么肯将自己的眼珠挖出来给你?”
阿紫道:“这人傻里傻气的。我和他到了缥缈峰灵鹫宫里,
寻到了你的把弟虚竹子,请他给我治眼。虚竹子找了医书来
看了半天,说道必须用新鲜的活人眼睛换上才成。灵鹫宫中
个个是虚竹子的下属,我既求他换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
眼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掳一个人来。这家伙却哭了起来,
说道我治好眼睛,看到他真面目,便不会再理他了。我说不
会不理他,他总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虚竹子,
愿意把自己的眼睛换给我。虚竹子说甚么也不肯答允。那铁
头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脸上划了几刀,说道虚竹子倘
若不肯,他立即自杀。虚竹子无奈,只好将他的眼睛给我换
上。”
她这般轻描淡写的说来,似是一件稀松寻常之事,但萧
峰听入耳中,只觉其中的可畏可怖,较之生平种种惊心动魄
的凶杀斗殴,实尤有过之。他双手发颤,拍的一声,掷去了
手中酒袋,说道:“阿紫,是游坦之心甘情愿的将眼睛换了给
你?”阿紫道:“是啊。”萧峰道:“你……你这人当真是铁石
心肠,人家将眼睛给你,你便受了?”
阿紫听他语气严峻,双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来,突
然说道:“姊夫,你的眼睛倘若盲了,我也心甘情愿将我的好
眼睛换给你。”
萧峰听她这两句话说得情辞恳挚,确非虚言,不由得心
中感动,柔声道:“阿紫,这位游君对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
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里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
他现下是在何处?”
阿紫道:“多半还是在灵鹫宫。他没了眼睛,这险峻之极
的缥缈峰如何下来?”
萧峰道:“啊,说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个死囚的眼睛再
给他换上。”阿紫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虚竹子说
道,我的眼睛只是给丁春秋那老贼毒坏了眼膜,筋脉未断,因
此能换。铁丑的眼睛挖出时,筋脉都断,却不能再换了。”萧
峰道:“你快去陪他,从此永远不要离开他。”阿紫摇头道:
“我不去,我只跟着你,那个丑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
要作呕了,怎能陪着他一辈子?”萧峰怒道:“人家面貌虽丑,
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见你!”阿紫顿足
哭道:“我……我……”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两名卫士齐声说道:“圣旨到!”跟
着厅门打开。萧峰和阿紫一齐转身,只见一名皇帝的使者走
进厅来。
辽国朝廷礼仪,远不如宋朝的繁复,臣子见到皇帝使者,
只是肃立听旨便是,用不着甚么换朝服,摆香案,跪下接旨。
那使者朗声说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见驾。”
阿紫道:“是!”拭了眼泪,跟着那使者去了。
萧峰瞧着阿紫的背影,心想:“这游坦之对她钟情之深,
当真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窦初开之时,恰和我朝夕相处,她
重伤之际,我又不避男女之嫌,尽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对我
生出一片满是孩子气的痴心。我务须叫她回到游君身边。人
家如此对她,她如背弃这双眼已盲之人,老天爷也是不容。”
耳听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脚步声慢慢远去,终于不再听闻,又
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干甚么?定是要她劝我听命伐宋。我如坚
不奉诏,国法存何?适才在南郊争执,皇上手按刀柄,已启
杀机,想他是顾念君臣之情,兄弟之义。这才强自克制。我
如奉命伐宋,带兵去屠杀千千万万宋人,于心却又何忍?何
况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听到我率军南下,定然大大不
喜。唉,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顾金兰之情乃是不义,但
若南下攻战,残杀百姓是为不仁,违父之志是为不孝。忠孝
难全,仁义无法兼顾,却又如何是好?罢,罢,罢!这南院
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挂印封库,给皇上来个不别而行,却又
到哪里去?莽莽乾坤,竟无我萧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两口酒,寻思:“且等阿紫回来,
和她同上缥缈峰去,一来送她和游君相聚,二来我在二弟处
盘桓些时,再作计较。”
阿紫随着使者来到御营,见到耶律洪基,冲口便道:“皇
上,这平南公主还给你,我不做啦!”
耶律洪基宣阿紫来,不出萧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劝萧峰
奉旨南征,听她劈头便这么说,不禁皱起了眉头,怫然道:
“朝廷封赏,是国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儿的玩意,岂能任你要
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萧峰之故,爱屋及乌,对阿紫
总是和颜悦色,此刻言语却说得重了。阿紫哇的一声,放声
哭了出来。耶律洪基一顿足,说道:“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真不成话!”
忽听得帐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皇上,为甚么着
恼?怎么把人家小姑娘吓唬哭了?”说着环佩玎珰,一个贵妇
人走了出来。
这妇人眼波如流,掠发浅笑,阿紫认得她是皇上最宠幸
的穆贵妃,便抽抽噎噎的说道:“穆贵妃,你倒来说句公道话,
我说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骂我呢。”
穆贵妃见她哭得楚楚可怜,多时不见,阿紫身材已高了
些,容色也更见秀丽,向耶律洪基横了一眼,抿嘴笑道:“皇
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为平南贵妃罢。”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闹,胡闹!我封这孩子,是
为了萧峰兄弟,一个平南大元帅,一个平南公主,好让他们
风风光光的成婚。哪知萧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帅,这姑娘也不
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蛮子,不愿意我们去平南,是
不是?”语气中已隐含威胁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们平不平南呢?你平东也好,平西
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却要我嫁给一
个瞎了双眼的丑八怪。”洪基和穆贵妃听了大奇,齐问:“为
甚么?”阿紫不愿详说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欢我,逼
我去嫁给旁人。”
便在这时,帐外有人轻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帐外,
见是派给萧峰去当卫士的亲信。那人低声道:“启禀皇上:萧
大王在库门上贴了封条,把金印用黄布包了,挂在梁上,瞧
这模样,他……他……他是要不别而行。”
耶律洪基一听,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
他还当我是皇帝么?”略一思索,道:“唤御营都指挥来!”片
刻间御营都指挥来到身前。耶律洪基道:“你率领兵马,将南
院大王府四下围住了。”又下旨:“传令紧闭城门,任谁也不
许出入。”他生恐萧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颁发号令,将南
院大王部下的大将一个个传来。
穆贵妃在御帐中听得外面号角之声不绝,马蹄杂沓,显
是起了变故。契丹人于男女之间的界限看得甚轻,她便走到
帐外,轻声问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甚么事?干么这等怒
气冲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萧峰这厮不识好歹,居然想叛
我而去。这厮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蛮报讯。他多知我大辽
的军国秘密,到了宋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贵妃沉吟道:
“常听陛下说道,这厮武功好生了得,倘若拿他不住,给他冲
出重围,倒是一个祸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咐卫士:
“传令飞龙营、飞虎营、飞豹营,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
御营卫士应命,传令下去。
穆贵妃道:“陛下,我有个计较。”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
阵。耶律洪基点头道:“却也使得。此事若成,朕重重有赏。”
穆贵妃微笑道:“但教讨得陛下欢心,便是重赏了。陛下这般
待我,我还贪图甚么?”
御营外调动兵马,阿紫坐在帐中,却毫不理会。契丹人
大呼小叫的奔来驰去,她昔日见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场猎,
也是这么乱上一阵,浑没想到耶律洪基调动兵马,竟然是要
去捉拿萧峰。她坐在一只骆驼鞍子上,心乱如麻:“我对姊夫
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他竟半点也没将我放
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个丑八怪。我……我宁死也不去,不
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这般想着,左右足不住踢着地毡
上织的老虎头。
忽然间一只手轻轻按上了她肩头,阿紫微微一惊,抬起
头来,遇到的是穆贵妃温柔和蔼的眼光,只听她笑问:“小妹
妹,你在出甚么神?在想你姊夫,是不是?”
阿紫听她说到自己心底的私情,不禁晕红了双颊,低头
不语。穆贵妃和她并排而坐,拉过她一只手,轻轻抚摸,柔
声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鲁暴躁的脾气,尤其像咱们皇
上哪、南院大王哪,那是当世的英雄好汉,要想收服他们的
心,可着实不容易。”阿紫点了点头,觉得她这几句话甚是有
理。穆贵妃又道:“我们宫里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长得美丽的,
比我更会讨皇上欢心的,可也不知有多少。皇上却最宠爱我,
一半虽是缘份,一半也是上京圣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顾。小
妹子,你姊夫现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发愁。待我跟
皇上回上京之时,你同我们一起去,到圣德寺去求求那位高
僧,他会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甚么法子?”穆贵妃道:“此事我
便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说。你得发个誓,决
不能泄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将穆贵妃跟我说的秘密泄
漏出去,乱刀分尸,不得好死。”穆贵妃沉吟道:“不是我信
不过你,只是这件事牵涉太也重大,你再发一个重些的誓。”
阿紫道:“好!我要是泄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
给我姊夫亲手一掌打死。”说到这里,心中有些凄苦,也有些
甜蜜。
穆贵妃点头道:“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确是比
给人乱刀分尸还惨上百倍。这我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
僧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我向他跪求之后,他便给我两小瓶
圣水,叫我通诚暗祝,悄悄给我心爱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
人便永远只爱我一人,到死也不变心。我已给皇上喝了一瓶。
这还剩下一瓶。”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色的小瓷瓶来。紧
紧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实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毡,便掉在
地下,也不打紧。
阿紫既惊且喜,求道:“好姊姊,给我瞧瞧。”她自幼便
在星宿派门下,对这类蛊惑人心的法门向来信之不疑。穆贵
妃道:“瞧瞧是可以,却不能打翻了。”双手捧了瓷瓶,郑而
重之的递过去。阿紫接了过来,拔去瓶塞,在鼻边一嗅,觉
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穆贵妃伸手将瓷瓶取过,塞上木塞,用
力揿了几下,只怕药气走失,说道:“本来嘛,我分一些给你
也是不妨。可是我怕万一皇上日后变心,这圣水还用得着。”
阿紫道:“你说皇上喝了一瓶之后,便对你永不变心了?”
穆贵妃微笑道:“话是这么说,可不知圣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
这么久。否则那圣僧干么要给我两瓶?我更担心这圣水落入
了别的嫔妃手中,她们也去悄悄给皇上喝了,皇上就算对我
不变心,却也要分心……”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耶律洪基在帐外叫道:“阿穆,你出
来,我有话对你说。”穆贵妃笑道:“来啦!”匆匆奔去。嗒的
一声轻响,那小瓷瓶从怀中落了出来,竟然没有察觉。
阿紫又惊又喜,待她一踏出帐外,立即纵身而前,拾起
瓷瓶,揣入怀中,心道:“我快拿去给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
水进去,再还给穆贵妃,反正皇上已对她万分宠幸,这圣水
于她也无甚用处。”当即揭开后帐,轻轻爬了出去,一溜烟的
奔向南院大王王府中。
但见王府外兵卒众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调动兵马。阿紫
走进大厅,只见萧峰背负双手,正在滴水檐前走来走去,似
是老大的不耐烦。
他一见阿紫,登时大喜,道:“阿紫,你回来就好,我只
怕你给皇上扣住了,不得脱身呢。咱们这就动身,迟了可来
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里去?为甚么迟了就来不及?皇
上又为甚么要扣住我?”
萧峰道:“你听听!”两人静了下来,只听王府四周马蹄
之声不绝,夹杂着铁甲锵锵,兵刃交鸣,东南西北都是如此。
阿紫道:“干甚么?你要带兵去打仗么?”
萧峰苦笑道:“这些兵都不归我带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
要来拿我。”阿紫道:“好啊,咱们好久没打架了,我和你便
冲杀出去。”萧峰摇头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为南院
大王,此番又亲自前来,给我加官晋爵。此时所以疑我,不
过因我决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伤他部属,有亏兄弟之义,不
免惹得天下英雄耻笑,说我萧峰忘恩负义,对不起人。阿紫,
咱们这就走罢,悄悄的不别而行,让他拿不到我,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们便走。姊夫,却到哪里去?”萧峰道:
“去缥缈峰灵鹫宫。”阿紫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道:“我不去
见那丑八怪。”萧峰道:“事在紧急,去不去缥缈峰,待离了
险地之后再说。”
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缥缈峰,显是全没将我放在心上,
还是乘早将圣水给你喝了,只要你对我倾心,自会听我的话。
若有迁延,只怕穆贵妃赶来夺还。”当下说道:“也好!我去
拿几件替换衣服。”
匆匆走到后堂,取过一只碗来,将瓷瓶中圣水倒入碗内,
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祷:“菩萨有灵,保佑萧峰饮此圣水
之后,全心全意的爱我阿紫,娶我为妻,永不再想念阿朱姊
姊!”回到厅上,说道:“姊夫,你喝了这碗酒提提神。这一
去,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萧峰接过酒碗,烛光下见阿紫双手发颤,目光中现出异
样的神采,脸色又是兴奋,又是温柔,不由得心中一动:“当
年阿朱对我十分倾心之时,脸上也是这般的神气!唉,看来
阿紫果真对我也是一片痴心!”当即将大半碗酒喝了,问道:
“你取了衣服没有?”
阿紫见他喝了圣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
们走罢!”
萧峰将一个包裹负在背上,包中装着几件衣服,几块金
银,低声道:“他们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携着
阿紫的手,轻轻开了边门,张眼往外一探,只见两名卫士并
肩巡视过来。萧峰藏身门后,一声咳嗽,两名卫士一齐过来
查看。萧峰伸指点出,早将二人点倒,拖入树荫之下,低声
道:“快换上这两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极!”两人剥下
卫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持一柄长矛,并肩巡
查过去。阿紫将头盔戴得低低的压住了眉毛,偷眼看萧峰时,
见他缩身弯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两人走得二十几步,便
见一名帅营亲兵的十夫长带着十名亲兵,巡查过来。萧峰和
阿紫站立一旁,举矛致敬。
那十夫长点了点头,便即行过,火把照耀之下,见阿紫
一身衣甲直拖到地。不大称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见
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气,挥拳便向她肩头打去,
喝道:“你穿的甚么衣服?”阿紫只道事泄,反手一勾,勾住
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里踢去。那十夫长叫声“啊哟”,直跌
了出去。
萧峰道:“快走!”拉着她手腕,即前抢出。那十名亲兵
大声叫了起来:“有奸细!有刺客!”还不知这二人乃是萧峰
和阿紫。两人冲得一程,只见迎面十余骑驰来,萧峰举起长
矛,横扫过去,将马上乘者纷纷打落,右手一提,将阿紫送
上马背,自己飞身上了一匹马,拉转马头,直向北门冲去。
这时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将卒已得到讯息,四面八方围
将上来。萧峰纵马疾驰,果然不出他所料,辽兵十分之八布
于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门一带稀稀落落的没多少人。这
些将士一见萧峰,心下先自怯了,虽是迫于军令,上前拦阻,
但给萧峰一喝一冲,不由得纷纷让路,远远的在后呐喊追赶。
待御营都指挥增调人马赶来,萧峰和阿紫已自去得远了。
萧峰纵马来到北门,见城门已然紧闭,城门前密密麻麻
的排着一百余人,各挺长矛,挡住去路。萧峰倘若冲杀过去,
这百余名辽兵须拦他不住,但他只求脱身,实不愿多伤本国
军士,左手一伸,将阿紫从马背上抱了过来,右足在镫上一
点,双足已站上了马背,跟着提了一口气,飞身便往城头扑
去。这一扑原不能跃上城头,但他早已有备,待身子向下沉
落,右手长矛已向城墙插去,一借力间,飞身上了城头。
向城外一望,只见黑黝黝地并无灯火,显是无人料他会
逾城向北,竟无一兵一卒把守。萧峰一声长啸,向城内朗声
叫道:“你们去禀告皇上,说道萧峰得罪了皇上,不敢面辞。
皇上大恩大德,萧峰永不敢忘。”
他揽住阿紫的腰,转过身来,只要一跳下城头,那就海
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再也无拘无束了。
心下微微一喜,正要纵身下跃,突然之间,小腹中感到
一阵剧痛,跟着双臂酸麻,揽在阿紫腰间的左臂不由自主的
松开,接着双膝一软,坐倒在地,肚中犹似数千把小刀乱剜
乱刺般剧痛,忍不住“哼”了一声,阿紫大惊,叫道:“姊夫,
你怎么了?”萧峰全身痉挛,牙关相击,说道:“我……我……
中了……中了剧……剧毒……等一等……我运气……运气逼
毒……”当即气运丹田,要将腹中的毒物逼将出来。哪知不
运气倒也罢了,一提气间,登时四肢百骸到处剧痛,丹田中
内息只提起数寸,又沉了下去。萧峰耳听得马蹄声奔腾,数
千骑自南向北驰来,又提一口气,却觉四肢已全无知觉,知
道所中之毒厉害无比,不能以内力逼出,便道:“阿紫,你快
快去罢,我……我不能陪你走了。”
阿紫一转念间,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贵妃的诡计,
她骗得自己拿圣水去给萧峰服下,这哪里是圣水,其实是毒
药。她又惊又悔,搂住萧峰的头颈,哭道:“姊夫……是我害
了你,这毒药是我给你喝的。”萧峰心头一凛,不明所以,问
道:“你为甚么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贵妃给了
我一瓶水,她骗我说,如给你喝了,你就永远永远的喜欢我,
会……会娶我为妻。我实在傻得厉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
咱们再也不会分开。”说着抽出腰刀,便要往自己颈中抹去。
萧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钢
刀削割,身内身外同时剧痛,难以思索,过了好一会,才明
白阿紫言中之意,说道:“我不会死,你不用寻死。”
只听得两扇厚重的城门轧轧的开了。数百名骑兵冲出北
门,呐喊布阵。一队队兵马自南而来,络绎出城。萧峰坐在
城头,向北望去,见火把照耀数里,几条火龙还在蜿蜒北延,
回头南望,小半个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将御营的兵马
尽数调了出来,来拿我一人。”只听得城内城外的将卒齐声大
叫:“反贼萧峰,速速投降。”
萧峰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低声道:“阿紫,你快快设法逃
命去罢。”阿紫道:“我亲手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独活?我
……我……我跟你死在一起。”萧峰苦笑道:“这不是杀人的
毒药,只是令我身受重伤,无法动手而已。”
阿紫喜道:“当真?”转身将萧峰拉着伏到自己背上。可
是她身形纤小,萧峰却是特别魁伟,阿紫负着他站起身来,萧
峰仍是双足着地。便在此时,十余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来,一
手执刀,一手高举火把,却都畏惧萧峰,不敢迫近。
萧峰道:“抗拒无益,让他们来拿罢!”阿紫哭道:“不!
谁敢动你一根寒毛,我便将他杀了。”萧峰道:“不可为我杀
人。假如我肯杀人,奉旨领兵南征便是,又何必闹到这个田
地?”提高嗓子道:“如此畏畏缩缩,算得甚么契丹男儿?同
我一起去见皇上。”
众武士一怔,一齐躬身,恭恭敬敬的道:“是!咱们奉旨
差遣,对大王无礼,尚请大王莫怪!”萧峰为南院大王虽时日
不多,但厚待部属,威望著于北地,契丹将士十分敬服。在
人群之中,大家随声附和,大叫“反贼萧峰”,一到和他面面
相对,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无礼了。
萧峰扶着阿紫的肩头,挣扎着站起身来,五脏六腑,却
痛得犹如互在扭打咬啮一般,众兵士站在丈许之外,还刀入
鞘,眼看他一步步从石级走下城头。众将士一见萧峰下来,不
由自主的都翻身下马,城内城外将士逾万,霎时间鸦雀无声。
萧峰在火光下见到这些诚朴而恭谨的脸色,胸口蓦地感
到一丝温暖:“我若南征,这里万余将士,只怕未必有半数能
回归北国。倘若我真能救得这许许多多生灵,皇上纵然将我
处死,那也是死而无恨。就只怕皇上杀了我后,又另派别人
领军南征。”想到这里,胸口又是一阵剧痛,身子摇摇欲坠。
一名将军牵过自己的坐骑,扶着萧峰上马。阿紫也乘了
匹马,跟随在后。一行人前呼后拥,南归王府。众将士虽然
拿到萧峰,算是立了大功,却殊无欢忭之意。但听得铁甲锵
锵,数万只铁蹄击在石板街上,响成一片,却无半句欢呼之
声。
一行人经行北门大街,来到白马桥边,萧峰纵马上桥。阿
紫突然飞身而起,双足在鞍上一登,嗤的一声轻响,没入了
河中。萧峰见此意外,不由得一惊,但随即心下喜欢,想起
最初与这顽皮姑娘相见之时,她沉在小镜湖底诈死,水性之
佳,实是少见,连她父母都被瞒过了,这时她从水中遁走,那
再好也没有了,只是从此只怕再无相见之日,心头却又怅怅,
大声道:“阿紫,你何苦自寻短见?皇上又不会难为你,何必
投河自尽?”
众将士听萧峰如此说,又见阿紫沉入水中之后不再冒起,
只道她真是寻了短见。皇帝下旨只拿萧峰一人,阿紫是寻死
也好,逃走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在桥头稍立片刻,见
河中全无动静,又都随着萧峰前行。
五十 教单于折箭 六军辟易
奋英雄怒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和萧峰相见,下令御营都指挥使
扣押。那都指挥使心想萧大王天生神力,寻常监牢如何监他
得住?当下心生一计,命人取过最大最重的铁链铁铐,锁了
他手脚,再将他囚在一只大铁笼中。这只大铁笼,便是当年
阿紫玩狮时囚禁猛狮之用,笼子的每根钢条都是粗如儿臂。
铁笼之外,又派一百名御营亲兵,各执长矛,一层层的
围了四圈,萧峰在铁笼中如有异动,众亲兵便能将长矛刺入
笼中,任他气力再大,也无法在刹那之间崩脱铁锁铁铐,破
笼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队亲兵严密守卫。耶律洪基将原
来驻守南京的将士都调出了南京城,以防他们忠于萧峰,作
乱图救。
萧峰靠在铁笼的栏干上,咬牙忍受腹中之痛,也无余暇
多想,直过了十二个时辰,到第二日晚间,毒药的药性慢慢
消失,剧痛才减。萧峰力气渐复,但处此情境,却又如何能
够脱困?他心想烦恼也是无益,这一生再凶险的危难也经历
过不少,难道我萧峰一世豪杰,就真会困死于这铁笼之中?好
在众亲兵敬他英雄,看守虽绝不松懈,但好酒好饭管待,礼
数不缺。萧峰放怀痛饮,数日后铁笼旁酒坛堆积。
耶律洪基始终不来瞧他,却派了几名能言善辩之士来好
言相劝,说道皇上宽宏大度,顾念昔日的情义,不忍加刑,要
萧峰悔罪求饶。萧峰对这些说客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管自
的斟酒而饮。
如此过了月余,那四名说客竟毫不厌烦,每日里只是搬
弄陈腔滥调,翻来覆去的说个不停,说甚么“皇上待萧大王
恩德如山,你只有听皇上的话,才有生路”,甚么“皇上神武,
明见万里之外,远瞩百代之后,圣天子宸断是万万不会错的,
你务须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这些说客显然明
知决计劝不转萧峰,却仍是无穷无尽的喋喋不休。
一日萧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胡涂人,怎会如此婆婆
妈妈地派人前来劝我?其中定有蹊跷!”沉思半晌,突然想起:
“是了,皇上早已调兵遣将,大举南征,却派了些不相干的人
将我稳住在这里。我明明已无反抗之力,他随时可以杀我,又
何必费这般心思?”
萧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
心服,他亲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的江山,然后到我面前来
夸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刚强,一怒之下,绝食自尽,是以
派了这些猥琐小人来对我胡说八道。”
他早将一己的生死安危置身度外,既困于笼中,无计可
以脱身,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虽不愿督军南征,却也不是以
天下之忧而忧的仁人之士,想到耶律洪基既已发兵,大劫无
可挽回,除了长叹一声、痛饮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只听那四名说客兀自絮絮不已,萧峰突然问道:“咱们契
丹大军,已渡过黄河了吗?”四名说客愕然相顾,默然半晌。
一名说客道:“萧大王此言甚是,咱们大军克日便发,黄河虽
未渡过,却也是指顾间的事。”萧峰点头道:“原来大军尚未
出发,不知哪一天是黄道吉日?”四名说客互使眼色。一个道:
“咱们是小吏下僚,不得与闻军情。”另一个道:“只须萧大王
回心转意,皇上便会亲自来与大王商议军国大事。”
萧峰哼了一声,便不再问,心想:“皇上倘若势如破竹,
取了大宋,便会解我去汴梁相见。但如败军而归,没面目见
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还是
盼他败阵?嘿嘿,萧峰啊萧峰,只怕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罢!”
次日黄昏时分,四名说客又摇摇摆摆的进来。看守萧峰
的众亲兵老是听着他们的陈腔滥调,早就腻了,一见四人来
到,不禁皱了眉头,走开几步。一个多月来萧峰全无挣扎脱
逃之意,监视他的官兵已远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说客咳嗽一声,说道:“萧大王,皇上有旨,要你
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罪大恶极。”这些话萧峰也不知听
过几百遍了,可是这一次听得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古怪,似
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时大奇。
只见这说客挤眉弄眼,脸上作出种种怪样,萧峰定睛一
看,见此人相貌与先前不同,再凝神瞧时,不由得又惊又喜,
只见这人稀稀落落的胡子都是粘上去的,脸上搽了一片淡墨,
黑黝黝的甚是难看,但焦黄胡子下透出来的,却是樱口端鼻
的俏丽之态,正是阿紫。只听她压低嗓子,含含糊糊的道:
“皇上的话,那永远是不会错的,你只须遵照皇上的话做,定
有你的好处。喏,这是咱们大辽皇帝的圣谕,你恭恭敬敬的
读上几遍罢。”说着从大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对着萧峰。
其时天色已渐昏暗,几名亲兵正在点亮大厅四周的灯笼
烛光。萧峰借着烛光,向那纸上瞧去,只见上面写着八个细
字:“大援已到,今晚脱险。”萧峰哼的一声,摇了摇头。阿
紫说道:“咱们这次发兵,军马可真不少,士强马壮,自然是
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你休得担忧。”萧峰道:“我就是为了
不愿多伤生灵,皇上才将我囚禁。”阿紫道:“要打胜仗,靠
的是神机妙算,岂在多所杀伤。”
萧峰向另外三名说客瞧去时,见那三人或摇折扇,或举
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然是阿紫约来的帮手
了。萧峰叹了口气,道:“你们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
过敌人防守严密,攻城掠地,殊无把握……”
话犹未了,忽听得几名亲兵叫了起来:“毒蛇!毒蛇!哪
里来的这许多蛇!”只见厅门窗格之中,无数毒蛇涌了进来,
昂首吐舌,蜿蜒而进,厅中登时大乱。萧峰心中一动:“瞧这
些毒蛇的阵势,倒似是我丐帮兄弟亲在指挥一般!”
众亲兵提起长矛、腰刀,纷纷拍打。亲兵的管带叫道:
“伺候萧大王的众亲兵不得移动一步,违令者斩!”这管带极
是机警,见群蛇来得怪异,只怕一乱之下,萧峰乘机脱逃。围
在铁笼外的众亲兵果然屹立不动,以长矛矛尖对准了笼中的
萧峰,但各人的目光却不免斜过去瞧那些毒蛇,蛇儿游得近
了,自是提起长矛拍打。
正乱间,忽听得王府后面一阵喧哗:“走水啦,快救火啊,
快来救火!”那管带喝道:“凯虎儿,去禀报指挥使大人,是
否将萧大人移走!”凯虎儿是名百夫长,应声转身,正要奔出,
忽听有人在厅口厉声喝道:“莫中了奸细的调虎离山之计,若
有人劫狱,先将萧峰一矛刺死。”正是御营都指挥使。他手提
长刀,威风凛凛的站在厅口。
突然间青影一闪,有人将一条青色小蛇掷向他的面门。那
指挥使举刀去格,却听得嗤嗤之声不绝,有人射出暗器,大
厅中烛火全灭,登时漆黑一团。那指挥使“啊”的一声大叫,
身中暗器,向后便倒。
阿紫从袖中取出宝刀,伸进铁笼,喀喀喀几声,砍断了
萧峰铁镣上的铁链。萧峰心想:“这兽笼的钢栏极粗极坚,只
怕再锋利的宝刀一时也难以砍斩。”便在此时,忽觉脚下的土
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铁笼外低声道:“从地道逃走!”跟
着萧峰双足被地底下伸上来的一双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
已被扯了下去,却原来大理国的钻地能手华赫艮到了。他以
十余日的功夫,打了一条地道,通到萧峰的铁笼之下。
华赫艮拉着萧峰,从地道内倒爬出来,爬行之速,真如
在地面行走一般,顷刻间爬出百余丈,扶着萧峰站起身来,从
洞中钻了出去。只见洞口三个人满脸喜色的爬将上来,竟是
段誉、范骅、和巴天石。段誉叫道:“大哥!”扑上抱住萧峰。
萧峰哈哈一笑,道:“久闻华司徒神技,今日亲试,佩服
佩服。”
华赫艮喜道:“得蒙萧大王金口一赞,实是小人生平第一
荣华!”
此处离南院大王府未远,四下里都是辽兵喧哗叫喊之声。
但听得有人吹着号角,骑马从屋外驰过大声叫道:“敌人攻打
东门,御营亲兵驻守原地,不得擅离!”范骅道:“萧大王,咱
们从西门冲出去!”萧峰点头道:“好!阿紫他们脱险没有?”
范骅尚未回答,阿紫的声音从地洞口传了过来:“姊夫,
你居然还惦记着我。”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喀喇一响,便
从地洞中钻了上来,颏下兀自粘着胡子,满头满脸都是泥土
灰尘,污秽之极。但是萧峰眼中瞧来,自从认识她以来,实
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宝刀,要替萧峰削去铐链。但那铐链贴
肉锁住,刀锋稍歪,便会伤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将宝
刀交给段誉道:“哥哥,你来削。”段誉接过宝刀,内力到处,
切铁铐如切败木。
这时地洞中又钻上来三人,一是钟灵,一是木婉清,第
三个是丐帮的一名八袋弟子,乃是弄蛇的能手,适才大厅上
群蛇乱窜,便是他闹的玄虚。这人见萧峰安然无恙,喜极流
涕,道:“帮主,你老人家……”
萧峰久已没听到有人称他为“帮主”,见到这丐帮弟子的
神情,心下也自伤感,说道:“这可难为你了。”他一言嘉奖,
那八袋弟子又是感激,又觉荣耀,泪水直落下来。
范骅道:“大理国人马已在东门动手,咱们乘乱走罢!萧
大王最好别出手,以免被人认了出来。”萧峰道:“甚是!”九
人从大门中冲出去。萧峰回头一望,原来那是一座残败的瓦
屋,外观半点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话大叫:“走水啦!走水
啦!”范骅、华赫艮等学着她的声音,跟着大叫。范骅、巴天
石等眼见街上没有辽兵,便到处纵火,霎时间烧起了七八个
火头。
九人径向西奔。段誉等早已换上契丹人的装束,这时城
中已乱成一团,倒也无人加以注目,有时听到大队契丹骑兵
追来,九人便在阴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余条街,只听得北
方号角响起,人声喧哗,大叫:“不好了,敌兵攻破北门,皇
上给敌人掳了去啦!”
萧峰吃了一惊,停步道:“辽帝被擒么?三弟,辽帝是我
结义兄长,他虽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他不义,万万不可伤
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这是灵鹫宫属下三十六洞洞
主、七十二岛岛主,我教了他们这几句契丹话,叫他们背得
熟了,这时候来大叫大嚷,大放谣言,扰乱人心。南京城中
驻有重兵,皇帝又有万余亲兵保护,怎生擒得了他?”萧峰又
惊又喜,道:“二弟的属下也都来了么?”
阿紫道:“岂但小和尚的属下而已,小和尚自己来了,连
小和尚的老婆也来了。”萧峰问道:“甚么小和尚的老婆?”阿
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虚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国公主,
只不过她的脸始终用面幕遮着,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谁也
不给瞧。我问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总是笑而不
言。”
萧峰在外奔逃之际,忽然闻此奇事,不禁颇为虚竹庆幸,
向段誉瞧了一眼。段誉笑道:“大哥不须多虑,小弟毫不介怀,
二哥也不算失信。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慢慢再谈。”
说话之间,众人又奔了一段路,只见前面广场上一座高
台大火烧得甚旺,台前旗杆上两面大旗也都着火焚烧。萧峰
知道这广场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场,乃辽兵操练之用,不知何
时搭了这座高台,自己却是不知。
巴天石对段誉道:“陛下,烧了辽帝的点将台、帅字旗,
于辽军大大不吉,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
段誉点头道:“正是。”
萧峰听他口称“陛下”,而段誉点了点头,心中又是一奇,
道:“三弟,你……你做了皇帝吗?”段誉黯然道:“先父不幸
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为僧,在天龙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
弟无德无能,居此大位,实在惭愧得紧。”
萧峰惊道:“啊哟,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国一国
之王,如何可以身入险地,为了我而甘冒奇险?若有丝毫损
伤,我……我……如何对得起大理全国军民?”
段誉嘻嘻一笑,说道:“大理乃僻处南疆的一个小国,这
‘皇帝’二字,更是僭号。小弟胡里胡涂,望之不似人君,哪
里有半点皇帝的味道?给人叫一声‘陛下’,实在是惭愧得紧。
咱俩情逾骨肉,岂有大哥遭厄,小弟不来与大哥同处患难之
理?”
范骅道:“萧大王这次苦谏辽帝,劝止伐宋。敝国上下,
无不同感大德。辽帝倘若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来取大理。敝
国兵微将弱,如何挡得住契丹的精兵?萧大王救大宋便是救
大理,大理纵然以倾国之力为大王效力,也是理所当然。”
萧峰道:“我是个一勇之夫,不忍两国攻战,多伤人命,
岂敢自居甚么功劳?”
正说之间,忽见南城火光冲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带
女,挟在兵马间涌了过来,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连同无
数好汉,攻破南门。”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萧峰作乱,降了
宋朝,已将大辽的皇帝杀了。”更有几名契丹人咬牙切齿的道:
“这萧峰叛国投敌,咱们恨不得咬他的肉来吞入肚里。”一人
慌慌张张的问道:“万岁爷真给萧峰这奸贼害死了么?”另一
人道:“怎么不真?我亲眼见到萧峰骑了匹白马,冲到万岁身
前,一枪便在万岁爷胸口刺了个窟窿。”另一个老者道:“萧
峰这狗贼为甚么怎地没良心?他到底是咱们契丹人,还是汉
人?”一个汉子道:“听说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蛮子,这狗
贼奸恶得紧,真连禽兽也不如!”
阿紫听得这些人怒骂萧峰,怒从心起,举起马鞭,便向
身旁那契丹人抽去,萧峰举手一挡,格开鞭子,摇了摇头,低
声道:“且由得他们说去。”又问:“真的有少林寺众高僧到来
么?”
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帮主得知:段姑娘从南京出来,便
遇到本帮吴长老,说起帮主为了大宋江山与千万百姓,力谏
辽帝侵宋,以致为辽国所囚,吴长老不信,说帮主既是辽人,
岂有心向大宋之理?当下潜入南京,亲自打听,才知段姑娘
所言果然不虚。吴长老当即传出本帮‘青竹令’,将帮主的大
仁大义,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为帮主的仁义所感,由
少林众高僧带头,一起援救帮主来了。”
萧峰想起当日在聚贤庄上与中原群雄为敌,杀了不少英
雄好汉,今日中原群雄却来相救自己,心下又是难过,又是
感激。
阿紫道:“丐帮众化子四下送信,消息传得还不快吗?啊
哟,不好,可惜,可惜!”段誉问道:“可惜甚么?”阿紫道:
“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大厅中点了香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带
出来。”段誉笑道:“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忘了就忘了,带
在身边干甚么?”阿紫道:“哼,甚么旁门左道?没有这件宝
贝,那许多毒蛇便不会进来得这么快,我姊夫也没这么容易
脱身啦。”
说话间,只听后面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不绝,火光
中见无数辽兵正在互相格斗。萧峰奇道:“咦,怎么自己人
……”段誉道:“大哥,头颈中缚了块白巾的是咱们的人。”阿
紫取过一块白布,递给萧峰,道:“你系上罢!”
萧峰一瞥间,见众辽兵难分敌我,不知去杀谁好。乱砍
乱杀之际,往往成了真辽兵自相残杀的局面。那些颈缚白巾
的假辽兵,却是一刀一枪都招呼在辽国的兵将身上。萧峰眼
见辽人一个个血肉横飞,尸横就地,拿着白布,不禁双手发
颤,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汉人,我是契
丹人,不是汉人!”这块白布说甚么也系不到自己颈中。
便在此时,轧轧声响,两扇厚重的城门缓缓开了,段誉
和范骅拥着萧峰,一冲而出。
城门外火把照耀,无数丐帮帮众牵了马匹等候,眼见萧
峰冲出,登时欢声如雷:“乔帮主!乔帮主!”火光烛天,呼
声动地。
只见两条火龙分向左右移动,一乘马在其间直驰而前,马
上一个老丐双手高举头顶,端着那根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
正是吴长老,他驰到萧峰身前,滚鞍下马,跪在地上,说道:
“吴长风受众兄弟之托,将本帮打狗棒归还帮主。我们实在胡
涂该死,猪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帮主吃了无穷的苦。大
伙儿猪狗不如,只盼帮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念着我们是一群
没爹没娘的孤儿,重来做本帮之主,大伙人受了奸人煽惑,说
帮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该死之极,大伙儿已将那奸徒全冠清
乱刀分尸,为帮主出气。”说着将打狗棒递向萧峰。
萧峰心中一酸,说道:“吴长老,在下确是契丹人。多承
各位重义,在下感激不尽,帮主之位,却是万万不能当的。”
说着伸手去扶吴长风。
吴长风脸色迷惘,抓头搔耳,说道:“你……你又说是契
丹人?你……你定是不肯做帮主,乔帮主,你瞧开些罢,别
再见怪了!”
但听得城内鼓声响起,有大队辽兵便要冲出。段誉叫道:
“吴长老,咱们快走,辽兵势大,一结成了阵势,那可抵挡不
住。”
萧峰也知丐帮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时占得上风,只不过攻
了对方个措手不及,倘若真和辽兵硬斗,千百名江湖汉子,如
何能是数万辽国精锐之师的敌手?何况这一仗打起来,双方
死伤均重,大违自己本愿,便道:“吴长老,帮主之事,慢慢
再说不迟。你快传令,命众兄弟向西退走。”
吴长老道:“是!”传下号令,丐帮帮众后队作前队,向
西疾驰。不久虚竹子率领着灵鹫宫属下诸女,以及三十六洞、
七十二岛的异士,杀将过来与众人会合。奔出数里后,大理
国的众武士在傅思归、朱丹臣等人率领之下也赶到了。但少
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却始终未到。隐隐听得南京城中杀声大起。
萧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杰在城中给截住了,咱们稍待
片刻。”过了半晌,城中杀喊声越来越响。段誉道:“大哥在
此稍待,我去接应他们出来。”领着大理众武士,回向南京城
去。
其时天色渐明,萧峰心下忧虑,不知中原群豪都否脱险,
但听得杀声大振,大理国众武士回冲,过了良久,始终不见
群豪脱险来聚。
丐帮一名探子飞马来报:“数千名铁甲辽兵堵住了西门,
大理国武士冲不进去,中原群豪也冲不出来。”虚竹右手一招,
叫道:“咱们灵鹫宫去打个接应。”领着两千余名三山五岳的
好汉、灵鹫九部诸女,冲回来路。
萧峰骑在马上,遥向东望,但见南京城中浓烟处处,东
一个火头,西一个火头,不知已乱成怎么一副样子。等了半
个时辰,又有一名探子来报:“大理段皇爷、灵鹫宫虚竹子先
生杀开一条血路,已冲入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战斗,萧峰总是身先士卒,这一次他却远离战
阵,空自焦急关心,甚为不耐,说道:“我去瞧瞧!”阿紫、木
婉清、钟灵三女齐劝:“辽人只欲得你而甘心,千万不可去冒
险。”萧峰道:“不妨!”纵马而前,丐帮帮众随后跟来。
到得南京城西门外,只见城墙下、城墙头、护城河两岸
伏着数百名死尸,有些是辽国兵将,也有不少是段誉和虚竹
二人的下属。城门将闭未闭,两名岛主手挥大刀,守在城门
边,正在猛砍冲过来的辽兵,不许关闭城门。
忽听得南首、北首蹄声大作,萧峰惊道:“不好,大队辽
兵分从南北包抄,咱们可别困在这里。”抢过一柄铁枪折断了,
飞身跃起,枪头在城墙上一戳,借力再跃,枪头又在城墙上
一戳,几下纵跃,上了城头,向城内望去时,只见西城方圆
数里之间,东一堆,西一堆,中原豪杰被无数辽兵分开了围
攻,几乎已成各自为战之局。群豪武功虽强,但每一人要抵
挡七八人至十余人,斗得久了,总不免寡不敌众。
萧峰站在城头,望望城内,又望望城外,如何抉择,实
是为难万分;群豪为搭救自己而来,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
一个个死于辽兵刀下,但若跃下去相救,那便公然和辽国为
敌,成了叛国助敌的辽奸,不但对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
秋万世永为本国同胞所唾骂。逃出南京,那是去国避难,旁
人不过说一声“萧峰不忠”,可是反戈攻辽,却变成极大的罪
人了。
萧峰行事向来干脆爽净,决断极快,这时却当真进退维
谷,一瞥眼间,只见城墙边七八名契丹武士围住了两名少林
老僧狠斗。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喷血,显是身受重伤,
萧峰凝神去看,认得他是玄鸣;另一名少林僧挥动禅杖拚命
掩护,却是玄石。两名辽兵挥动长刀,砍向玄鸣。玄鸣重伤
之下,无力挡架。玄石倒持禅杖,杖尾反弹上来,将两柄长
刀撞了回去。猛听得玄鸣“啊”的一声大叫,左肩中刀,玄
石横杖过去,将那辽兵打得筋折骨裂,但这一来胸口门户大
开,一名契丹武士举矛直进,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禅杖压将
下来,那契丹武士登时头骨粉碎,竟还比他先死片刻,玄鸣
戒刀乱舞,已是不成招数,眼泪直流,大叫:“师弟!师弟!”
萧峰只瞧得热血沸腾,再也无法忍耐,大叫一声:“萧峰
在此,要杀便来杀我,休得滥伤无辜!”从城头一跃而下,双
腿起处,人未着地,已将两名契丹武士踢飞,左足一着地,随
即拉起玄鸣,右手接过玄石的禅杖,叫道:“在下援救来迟,
实是罪孽深重。”挥禅杖将两名契丹武士震开数丈。
玄石苦笑道:“我们诬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
善哉!如今水落石……”下面这“出”字没吐出口,头一侧,
气绝而死。
萧峰护着玄鸣,向左侧受人围攻的几个大理武士冲去。辽
国兵将见南院大王突然神威凛凛的现身,都不由得胆怯,萧
峰舞动禅杖,远挑近打,虽不伤人性命,但遇上者无不受伤。
众辽兵纷纷退开,萧峰左冲右突,顷刻间已将二百余人聚在
一起。他朗声叫道:“众位千万不可分开。”率领了这二百余
人四下游走,一见有人被围,便即迎上,将被围者接出,犹
似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时,辽兵已无法阻
拦。当下萧峰和虚竹、段誉,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师所率的中
原群豪聚在一起,冲向城门。
萧峰手持禅杖,站在城门边上,让大理国,灵鹫宫、中
原群豪三路人马一一出城。辽国兵将远远站着呐喊,竟无人
胆敢上前冲杀。
萧峰直待众人退尽,这才最后出城,出城门时回头一望,
但见尸骸重叠,这一战不知已杀伤了多少性命,眼见两名灵
鹫宫的女将倒在血泊中呻吟滚动,萧峰回进城门,抓着二女
的背心,提将出来。
猛听得鼓声如雷,两队骑兵从南北杀将过来,萧峰一颗
心登时沉了下去,这两队骑兵每一队都在万人以上,己方久
战之后,不是受伤,便已疲累,如何抵敌?叫道:“丐帮众兄
弟断后!将坐骑让给受了伤的朋友们先退!”丐帮帮众大声应
诺,纷纷下马,萧峰又叫:“结成打狗大阵!”群丐口唱“莲
花落”,排成一列列人墙。萧峰叫道:“玄渡大师、二弟、三
弟,快率领大部朋友向西退却,让丐帮断后!”
日光初升,只照得辽兵的矛尖刀锋,闪闪生辉,数万只
铁蹄践在地上,直是地摇山动。
虚竹和段誉见了辽兵的兵势,情知丐帮的“打狗大阵”无
论如何抵拦不住,二人分站萧峰左右,说道:“大哥,咱们结
难兄弟,有难同当,生死与共!”萧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
马退去!”
虚竹、段誉分别传令。岂知灵鹫宫的部属固不肯舍主人
而去,大理国的将士也决不肯让皇帝身居险地,自行退却。眼
见辽兵越冲越近,射来弩箭已落在萧峰等人十余丈外,玄渡
本已率领中原群豪先行退开,这时群豪见情势凶险,竟有数
十人奔了回来助阵。
萧峰暗暗叫苦,心想:“这些人一个个武功虽高,聚在一
起,却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谙兵法部署,如何与辽兵相抗?我
一死不打紧,大伙儿都被辽兵聚歼于南京城外,那可……那
可……”
正没做理会处,突然间辽军阵中锣声急响,竟然鸣金退
兵,正自疾冲而来的辽兵一听到锣声,当即带转马头,后队
变前队,分向南北退了下去。萧峰大奇,不明所以,却听得
辽军阵后喊声大振,又见尘沙飞扬,竟是另有军马袭击辽军
背后,萧峰更是奇怪:“怎么辽车后又有军马,难道有甚么人
做乱?皇上腹背受敌,只怕情势不妙。”他一见辽军遭困,不
由自主的又关心起耶律洪基来。
萧峰跃上马背,向辽军阵后瞧去,只见一面面白旗飘扬,
箭如骤雨,辽兵纷纷落马。萧峰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
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们如何竟会得知讯息?”
女真猎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极,每一百人为一小队,跨
上劣马,荷荷呼喊,狂奔急冲,霎时间便冲乱了辽兵阵势。女
真部族人数不多,但骁勇善战,更攻了个辽兵出其不意。辽
军统帅眼见情势不利,又恐萧峰统率人马上前夹攻,急忙收
兵入城。
范骅是大理国司马,精通兵法,眼见有机可乘,忙向萧
峰道:“萧大王,咱们快冲杀过去,这时正是破敌的良机。”萧
峰摇了摇头。范骅道:“此处离雁门关甚远,若不乘机击破辽
兵,大有后患。敌众我寡,咱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萧峰又摇
了摇头。范骅大惑不解,心想:“萧大王不肯赶尽杀绝,莫非
还想留下他日与辽帝修好的余地?”
烟尘之中,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兽皮,乘
马冲杀而来,弩箭嗤嗤射出,当者披靡。辽军后队千余人未
及退入城中,都被女真人射死在城墙之下。女真蛮人剃光了
前边头皮,脑后拖着一条辫子,个个面目狰狞,满身溅满鲜
血,射死敌人之后,随即挥刀割下首级,挂在腰间,有些人
腰间累累的竟挂了十余个首级,群豪在江湖上见过的凶杀着
实不少,但如此凶悍残忍的蛮人却是第一次见到,无不骇然。
一名高大的猎人站在马背之上,大声呼叫:“萧大哥,萧
大哥,完颜阿骨打帮你打架来了!”
萧峰纵骑而出,两人四手相握。阿骨打喜道:“萧大哥,
那日你不别而行,兄弟每日记挂,后来听探子说你在辽国做
了大官,倒也罢了,但想辽人奸猾,你这官只怕做不长久。果
然日前探子报道:你被那狗娘养的皇帝关在牢里,兄弟急忙
带人来救,幸好哥哥没死没伤,兄弟甚是欢喜。”萧峰道:
“多谢兄弟搭救!”一言未毕,城头上弩箭纷纷箭将下来,两
人距离城墙尚远,弩箭射他们不着。
阿骨打怒喝:“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说话,却来打扰!”
拉开长弓,嗤嗤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听得三声惨呼,
三名辽兵中箭,自城头翻将下来。辽兵射他不到,他的强弓
硬弩却能及远,三发三中,城头上众辽兵齐声发喊,纷纷收
弦,竖起盾牌。但听得城中鼓声冬冬,辽军又在聚兵点将。
阿骨打大声道:“众儿郎听者,契丹狗子又要钻出狗洞来
啦,咱们再来杀一个痛快。”女真人大声鼓噪,有若万兽齐吼。
萧峰心想这一仗若是打上了,双方死伤必重,忙道:“兄
弟,你前来救我,此刻我已脱险,何必再和人厮打?你我多
时不见,且到个安静所在,兄弟们饮个大醉。”完颜阿骨打道:
“也说得是,咱们走罢!”
却见城门大开,一队铁甲辽兵骑马急冲出来。阿骨打骂
道:“杀不完的契丹狗子!”弯弓搭箭,一箭飕的射出,正中
当先那人脸孔,登时撞倒下马。其余女真人也纷纷放箭,都
是射向辽兵脸面,这些人箭法既精,箭头上又喂了剧毒,中
者哼也没哼一声,立时便即毙命。片刻间城门口倒毙了数百
人,人马甲胄,堆成个小丘,将城门堵塞住了。其余辽兵只
吓得心胆俱裂,紧闭城门,再也不敢出来。
完颜阿骨打率领族人,在城下耀武扬威,高声叫骂。萧
峰道:“兄弟,咱们去罢!”阿骨打道:“是!”戟指城头,高
声说道:“契丹狗子听了,幸好你们没伤到我萧大哥的一根寒
毛,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否则我把城墙拆了,将你们契丹
狗子一个个都射死了!”
当下与萧峰并骑向西,驰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山丘之上。
阿骨打跳下了马,从马旁取下皮袋,递给萧峰,道:“哥哥,
喝酒。”萧峰接了过来,骨嘟嘟的喝了半袋,还给阿骨打。阿
骨打将余下的半袋都喝了,说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
长白山边,打猎喝酒,逍遥快活。”
萧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被完颜阿
骨打打败,又给他狠狠的辱骂了一番,大失颜面,定然不肯
就此罢休,非提兵再来相斗不可。女真人虽然勇悍,究竟人
少,胜败实未可料,终究以避战为上,须得帮他们出些主意,
又想起在长白山下的那段日子,除了替阿紫治伤外,再无他
虑,更没争名争利之事,此后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却了
无数烦恼,便道:“兄弟,这些中原来的英雄豪杰,都是为救
我而来,我将他们送到雁门关后,再来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说道:“中原蛮子罗里罗唆,多半不是好人,
我也不愿和他们相见。”说着率领着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见这群番人来去如风,剽悍绝伦,均想:“这群
番人比辽国还要厉害,幸亏他们是乔帮主的朋友,否则可真
不好惹!”
各路人马渐渐聚在一起,七张八嘴,纷纷谈论适才南京
城下的这场恶战。
萧峰躬身到地,说道:“多谢各位大仁大义,不念萧某的
旧恶,千里迢迢的赶来相救,此恩此德,萧某永难相报。”
玄渡道:“乔帮主说哪里话来?以前种种,皆因误会而生,
武林同道,患难相助,理所当然,何况乔帮主为了中原的百
万生灵,不顾生死安危,舍却荣华富贵,仁德泽被天下,大
家都要感谢乔帮主才是。”
范骅朗声道:“众位英雄,在下观看辽兵之势,恐怕输得
不甘,还会前来追击,不知众位有何高见?”群雄大声叫了起
来:“这便跟辽兵决一死战,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范骅道:
“敌众我寡,平阳交锋,于咱们不利。依在下之见,还是向西
退却,一来和宋兵距得近了,好歹有个接应,二来敌兵追得
越远,人数越少,咱们便可乘机反击。”
群豪齐声称是,当下虚竹率领灵鹫宫下属为第一路,段
誉率领大理国兵马为第二路,玄渡率领中原群豪为第三路,萧
峰率领丐帮帮众断后。四路人马,每一路之间相隔不过数里,
探子骑着快马来回传递消息,若有敌警,便可互相应援。迤
逦行了一日。当晚在山间野宿,整晚并无辽兵来攻,众人渐
感放心。
次晨一早又行,萧峰问阿紫道:“那位游君还在灵鹫宫中
么?”阿紫小嘴一撇,说道:“谁知道呢?多半是罢,他瞎着
双眼,又怎能下山?”语意中对他没半分关怀之情。
这一日行到五台山下的白乐堡埋锅造饭。范骅沿途伏下
一批批豪士,扼守险要的所在,断桥阻路,以延缓辽兵的追
击。
到第三日上,忽见东边狼烟冲天而起,那正是辽兵追来
的讯号。群豪都是心头一凛,有些少年豪杰便欲回头,相助
留下伏击的小队,却为玄渡、范骅等喝住。
这日晚间,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
人大声惊呼。群豪一惊而醒,只见北方烧红了半边天,萧峰
和范骅对瞧一眼,心下均隐隐感到不吉。范骅低声道:“萧大
王,你瞧是不是辽兵绕道前来夹攻?”萧峰点了点头。范骅道:
“这一场大火,不知烧了多少民居,唉!”萧峰不愿说耶律洪
基的坏话,却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个败仗,心下极是不忿,
一口怒气,全发泄在无辜百姓身上,这一路领军西来,定是
见人杀人,见屋烧屋。
大火直烧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见南边也烧
起了火头。烈日下不见火焰,浓烟却直冲霄汉。
玄渡本来领人在前,见到南边烧起了大火,勒马候在道
旁,等萧峰来到,问道:“乔帮主,辽军分三路来攻,你说这
雁门关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断向雁门关报讯,但关上统
帅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难抗契丹的铁骑。”萧峰无言以对。
玄渡又道:“看来女真人倒能对付得了辽兵,将来大宋如和女
真人联手,南北夹攻,或许能令契丹铁骑不敢南下。”
萧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设法和女真人的首领完颜阿骨
打联系,但想自己实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结外敌来攻打本国,
突然问道:“玄渡大师,我爹爹在宝刹可好?”玄渡一怔,道:
“令尊皈依三宝,在少林后院清修,咱们这次到南京来,也没
知会令尊,以免引动他的尘心。”萧峰道:“我真想见见爹爹,
问他一句话。”玄渡嗯的一声。
萧峰道:“我想请问他老人家:倘若辽兵前来攻打少林寺,
他却怎生处置?”玄渡道:“那自是奋起杀敌,护寺护法,更
有何疑?”萧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为了汉
人,去杀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原来帮主果然是契丹人,弃
暗投明,可敬可佩!”
萧峰道:“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
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想我契丹祖先为羯人所残杀,为
鲜卑人所胁迫,东逃西窜,苦不堪言。大唐之时,你们汉人
武功极盛,不知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掳了我契丹多少妇女,
现今你们汉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过来攻杀你们。如此杀
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段誉策马走近,听到二人下半截的说话,喟然吟道:“烽
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
鸢啄人肠,冲飞上挂枯技树。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
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而用之。”萧峰赞道:“‘乃知兵者
是凶器,圣人不得而用之。’贤弟,你作得好诗。”段誉道:
“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诗篇。”
萧峰道:“我在此地之时,常听族人唱一首歌。”当即高
声而唱:“亡我祈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
妇女无颜色。”他中气充沛,歌声远远传了出去,但歌中充满
了哀伤凄凉之意。
段誉点头道:“这是匈奴人的歌,当年汉武帝大伐匈奴,
抢夺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惨伤困苦,想不到这歌直传到今日。”
萧峰道:“我契丹祖先,和当时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叹了口气,说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
佛法,以慈悲为怀,那时才不会再有征战杀伐的惨事。”萧峰
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这等太平世界。”
一行人续向西行,眼见东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昼夜不息,
辽军一路烧杀而来。群雄心下均感愤怒,不住叫骂,要和辽
军决一死战。
范骅道:“辽军越追越近,咱们终于将退无可退,依兄弟
之见,咱们不如四下分散,教辽军不知向哪里去追才是。”
吴长风大声道:“那不是认输了吗?范司马,你别长他人
志气,灭自己威风,胜也好,败也好,咱们总得与辽狗拚个
你死我活。”
正说之间,突然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南角上射将过
来,一名丐帮弟子中箭倒地。跟着山后一队辽兵大声呐喊,扑
了出来。原来这队辽兵马不停蹄的从间道来攻,越过了断后
的群豪。这一支突击的辽兵约有五百余人。吴长风大叫:“杀
啊!”当先冲了过去。群雄蓄愤已久,无不奋勇争先。群雄人
数既较这小队辽军为多,武艺又远为高强,大呼酣战声中,砍
瓜切菜般围攻辽兵,只小半个时辰,将五百余名辽兵杀得干
干净净。有十余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岭逃走,也都被中原群豪
中轻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杀死。
群豪打了一个胜仗,欢呼呐喊,人心大振,范骅却悄悄
对玄渡、虚竹段誉等人说道:“咱们所歼的只是辽军一小队,
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辽军跟着便来。咱们快向西退!”
话声未了,只听得东边轰隆隆、轰隆隆之声大作。群豪
一齐转头向东望去,但见尘土飞起,如乌云般遮住了半边天,
霎时之间,群豪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但听得轰隆隆、轰隆
隆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着,显是大队辽军奔驰而来,从这声
音中听来,不知有多少万人马。江湖上的凶杀斗殴,群豪见
得多了,但如此大军驰驱,却是闻所未闻,比之南京城外的
接战,这一次辽军的规模又不知强大了多少倍。各人虽然都
是胆气豪壮之辈,陡然间遇到这般天地为之变色的军威,却
也忍不住心惊肉跳,满手冷汗。
范骅叫道:“众位兄弟,敌人势大,枉死无益。留得青山
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今日暂且避让,乘机再行反击。”当下
群豪纷纷上马,向西急驰,但听得那轰隆隆的声音,在身后
老是响个不停。
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眼见离雁门关渐渐近了。群豪催
骑而行,知道只要一进雁门关,扼险而守,敌军虽众,破关
便极不容易。一路上马匹纷纷倒毙,有的展开轻功步行,有
的便两人一骑。行到天明,离雁门关已不过十余里地,众人
都放下了心,下马牵缰,缓缓而行,好让牲口回力。但身后
轰隆隆、轰隆隆的万马奔腾之声,却也更加响了。
萧峰走下岭来,来到山侧,猛然间看到一块大岩,心中
一凛:“当年玄慈方丈、汪帮主等率领中原豪杰,伏击我爹爹,
杀死了我母亲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在此。”一侧头,只见一
片山壁上斧凿的印痕宛然可见,正是玄慈将萧远山所留字迹
削去之处。
萧峰缓缓回头,见到石壁旁一株花树,耳中似乎听到了
阿朱当年躲在树后的声音:“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
也要给你击倒了。”
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几句话,清清楚楚的在他脑海
中响起:“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
……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安然无恙。”
萧峰热泪盈眶,走到树旁,伸手摩挲树干,见那树比之
当日与阿朱相会时已高了不少。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
外之事。
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
紫奔近身来,拉住萧峰衣袖。
萧峰一抬头,远远望出去,只见东面、北面、南面三方,
辽军长矛的矛头犹如树林般刺向天空,竟然已经合围。萧峰
点了点头,道:“好,咱们退入雁门关再说。”
这时群豪都已聚在雁门关前。萧峰和阿紫并骑来到关口,
关门却兀自紧闭。关门上一名宋军军官站在城头,朗声说道:
“奉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将令:尔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
入关,但不知是否勾结辽军的奸细,因此各人抛下军器,待
我军一一搜检。身上如不藏军器者,张将军开恩,放尔等入
关。”
此言一出,群豪登时大哗。有的说:“我等千里奔驰,奋
力抵抗辽兵,怎可怀疑我等是奸细?”有的道:“我们携带军
器,是为了相助将军抗辽,倘若失去了趁手兵器,如何和辽
军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骂起来:“他妈的,不放我们
进关么?大伙儿攻进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军官道:“相烦禀报张将军知道:我
们都是忠义为国的大宋百姓,敌军转眼即至,再要搜检甚么
的,耽误了时刻,那时再开关,便危险了。”
那军官已听了人丛中的叫骂之声,又见许多人穿着奇形
怪状的衣饰,不类中土人士,说道:“老和尚,你说你们都是
中土良民,我瞧有许多不是中国人罢?好!我就网开一面,大
宋良民可以进关,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进关。”
群豪面面相觑,无不愤怒。段誉的部属是大理国臣民,虚
竹的部属更是各族人氏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
高丽,倘若只有大宋臣民方得进关,那么大理国、灵鹫宫两
路人马,大部分都不能进去了。
玄渡说道:“将军明鉴:我们这里有许多同伴,有的是大
理人,有的是西夏人,都跟我们联手,和辽兵为敌,都是朋
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这次段誉率部北上,严守秘密,决
不泄露是一国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掳之
作为人质,兼之大理与辽国相隔虽远,却也不愿公然与之为
敌,是以玄渡并不提及关下有大理国极重要的人物。
那军官怫然道:“雁门关乃大宋北门锁钥,是何等要紧的
所在?辽兵大队人马转眼就即攻到,我若随便开关,给辽兵
乘机冲了进来,这天大的祸事,有谁能够担当?”
吴长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少罗唆几句,早些
开了关,岂不是甚么事也没有了?”那军官怒道:“你这老叫
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他右手一扬,城垛上登
时出现了千余名弓箭手,弯弓搭箭,对准了城下。那军官喝
道:“快快退开,若再在这里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我可要放
箭了。”玄渡长叹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雁门关两侧双峰夹峙,高耸入云,这关所以名为“雁
门”,意思说鸿雁南飞之时,也须从双峰之间通过,以喻地势
之险。群豪中虽不乏轻功高强之士,尽可翻山越岭逃走,但
其余人众难逾天险,不免要被辽军聚歼于关下了。
只见辽军限于山势,东西两路渐渐收缩,都从正面压境
而来,但除了马蹄声、铁甲声、大风吹旗声外,却无半点人
声喧哗,的是军纪严整的精锐之师。一队队辽军逼关为阵,驰
到弩箭将及之处,便即停住。一眼望去,东西北三方旌旗招
展,实不知有多少人马。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动,待在下
与辽帝分说。”不等段誉、阿紫等劝止,已单骑纵马而出。他
双手高举过顶,示意手中并无兵刃弓箭,大声叫道:“大辽国
皇帝陛下,萧峰有几句话跟你说,请你出来。”说这几句话时,
鼓足了内力,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辽军十余万将士没一个不
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变色。
过得半晌,猛听得辽军阵中鼓角声大作,千军万马如波
浪般向两侧分开,八面黄金色犬旗迎风招展,八名骑士执着
驰出阵来。八面黄旗之后,一队队长矛手、刀斧手、弓箭手、
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两旁,接着是十名锦袍铁甲的大将簇
拥着耶律洪基出阵。
辽军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四野,山谷鸣
响。
关上宋军见到敌人如此军威,无不栗然。
耶律洪基右手宝刀高高举起,辽军立时肃静,除了偶有
战马嘶鸣之外,更无半点声息。耶律洪基放下宝刀,大声笑
道:“萧大王,你说要引辽军入关,怎么关门还不大开?”
此言一出,关上通译便传给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听
了。关上宋军立时大噪,指着萧峰指手划脚的大骂。
萧峰知道耶律洪基这话是行使反间计,要使宋兵不敢开
关放自己入内,心中微微一酸,当即跳下马来,走上几步,说
道:“陛下,萧峰有负厚恩,重劳御驾亲临,死罪,死罪。”
刚说了这几句话,突然两个人影从旁掠过,当真如闪电
一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过去,正是虚竹和段誉。他二人眼
见情势不对,知道今日之事,唯有擒住辽帝作为要胁,才能
保持大伙周全,一打手势,便分从左右抢去。
耶律洪基出阵之时,原已防到萧峰重施当年在阵上擒杀
楚王父子的故伎,早有戒备。亲军指挥使一声吆喝,三百名
盾牌手立时聚拢,三百面盾牌犹如一堵城墙,挡在辽帝面前。
长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层层的排在盾牌之前。
这时虚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传,又尽窥灵鹫宫石壁上武
学的秘奥,武功之高,实已到了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的地
步,而段誉在得到鸠摩智的毕生修为后,内力之强,亦是震
古铄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开来,辽军将士如何阻拦得
住?
段誉东一晃、西一斜,便如游鱼一般,从长矛手、刀斧
手间相距不逾一尺的缝隙之中硬生生的挤将过去。众辽兵挺
长矛攒刺,非但伤不到段誉,反因相互挤得太近,兵刃多半
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虚竹双手连伸,抓住辽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掷出阵来,一
面向耶律洪基靠近。两员大将纵马冲上,双枪齐至,向虚竹
胸腹刺来。虚竹突然跃起,双足分落二将枪头。两员辽将齐
声大喝,抖动枪杆,要将虚竹身子震落。虚竹乘着双枪抖动
之势,飞身跃起,半空中便向洪基头顶扑落。
一如游鱼之滑,一如飞鸟之捷,两人双双攻到。耶律洪
基大惊,提起宝刀,疾向身在半空的虚竹砍去。
虚竹左手手掌一探,已搭住他宝刀刀背,乘势滑落,手
掌翻处,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时,段誉也从人丛中钻将出
来,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两人齐声喝道:“走罢!”将耶律
洪基魁伟的身子从马背上提落,转身急奔。
四下里辽将辽兵眼见皇帝落入敌手,大惊狂呼,一时都
没了主意。几十名亲兵奋不顾身的扑上来想救皇帝,都被虚
竹、段誉飞足踢开。
二人擒住辽帝,心中大喜,突见萧峰飞身过来,齐声叫
道:“大哥!”哪知萧峰双掌骇发,呼呼两声,分袭二人。二
人都是大吃一惊,眼见掌力袭来,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只得
举掌挡架,砰砰两声,四掌相撞,掌风激荡,萧峰向前一冲,
已乘势将耶律洪基拉了过去。
这时辽军和中原群豪分从南北涌上,一边想抢回皇帝,一
边要作萧峰、段誉、虚竹三人的接应。
萧峰大声叫道:“谁都别动,我自有话向大辽皇帝说。”辽
军和群豪登时停了脚步,双方都怕伤到自己人,只远远呐喊,
不敢冲杀上来,更不敢放箭。
虚竹和段誉也退开三步,分站耶律洪基身后,防他逃回
阵中,并阻契丹高手前来相救。
这时耶律洪基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心想:“这萧峰的性子
甚是刚烈,我将他囚于狮笼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厉害。此刻
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尽情报复,再也不肯饶我性命了。”却
听萧峰道:“陛下,这两位是我的结义兄弟,不会伤害于你,
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声,回头向虚竹看了一眼,又向
段誉看了一眼。
萧峰道:“我这个二弟虚竹子,乃灵鹫宫主人,三弟是大
理段公子。臣也曾向陛下说起过。”耶律洪基点了点头,说道:
“果然了得。”
萧峰道:“我们立时便放陛下回阵,只是想求陛下赏赐。”
耶律洪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这样
的便宜事?啊,是了,萧峰已然回心转意,求我封他三人为
官。”登时满面笑容,说道:“你们有何求恳,我自是无有不
允。”他本来语音发颤,这两句话中却又有了皇帝的尊严。
萧峰道:“陛下已是我两个兄弟的俘虏,照咱们契丹人的
规矩,陛下须得以彩物自赎才是。”耶律洪基眉头微皱,问道:
“要甚么?”萧峰道:“微臣斗胆代两个兄弟开口,只是要陛下
金口一诺。”洪基哈哈一笑,说道:“普天之下,我当真拿不
出的物事却也不多,你尽管狮子大开口便了。”
萧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兵,终陛下一生,不许辽
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
段誉一听,登时大喜,心想:“辽军不逾宋辽边界,便不
能插翅来犯我大理了。”忙道:“正是,你答应了这句话,我
们立即放你回去。”转念一想:“擒到辽帝,二哥出力比我更
多,却不知他有何求?”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契丹皇帝甚
么东西赎身?”虚竹摇了摇头道:“我也只要这一句话。”
耶律洪基脸色甚是阴森,沉声道:“你们胆敢胁迫于我?
我若不允呢?”
萧峰朗声道:“那么臣便和陛下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咱
二人当年结义,也曾有过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凛,寻思:“这萧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
命之徒,向来说话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
的向我出手冒犯。死于这莽夫之手,那可大大的不值得。”当
下哈哈一笑,朗声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换得宋辽两国数
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重哪!”
萧峰道:“陛下乃大辽之王。普天之下,岂有比陛下更贵
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说来,当年女真人向我要
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马三千匹,眼界忒也浅了?”萧
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话。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手下将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
无论如何不能救自己脱险,权衡轻重,世上更无比性命更贵
重的事物,当即从箭壶中抽出一支雕翎狼牙箭,双手一弯,拍
的一声,折为两段,投在地下,说道:“答允你了。”
萧峰躬身道:“多谢陛下。”
耶律洪基转身过来,举步欲行,却见虚竹和段誉四目炯
炯的瞧着自己,并无让路之意,回头再向萧峰瞧去,见他也
默不作声,登时会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当即拔出宝
刀,高举过顶,大声说道:“大辽三军听令。”
辽军中鼓声擂起,一通鼓罢,立时止歇。
耶律洪基说道:“大军北归,南征之举作罢。”他顿了顿,
又道:“于我一生之中,不许我大辽国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
界。”说罢,宝刀一落,辽军中又擂起鼓来。
萧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阵。”
虚竹和段誉往两旁一让,绕到萧峰身后。
耶律洪基又惊又喜,又是惭愧,虽急欲身离险境,却不
愿在萧峰和辽军之前示弱,当下强自镇静,缓步走回阵去。
辽军中数十名亲兵飞骑驰出,抢来迎接。耶律洪基初时
脚步尚缓,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觉双腿无力,几欲跌倒,双
手发颤,额头汗水更是涔涔而下。待得侍卫驰到身前,滚鞍
下马而将坐骑牵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发软,左脚踏
上脚镫,却翻不上鞍去。两名侍卫扶住他后腰,用力一托,耶
律洪基这才上马。
众辽军见皇帝无恙归来,大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
岁!”
这时雁门关上的宋军、关下的群豪听到辽帝下令退兵,并
说终他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欢声雷动。众人均
知契丹人虽然凶残好杀,但向来极是守信,与大宋之间有何
交往,极少背约食言,何况辽帝在两军阵前亲口颁令,倘若
日后反悔,大辽举国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这皇帝之位都怕
坐不安稳。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
如此重大诺言,方得脱身以归,实是丢尽了颜面,大损大辽
国威。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之声中听来,众军拥戴之情
却又似乎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脸上缓缓掠过,只见一
个个容光焕发,欣悦之情见于颜色。
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
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险,自是大喜过望。契丹人
虽然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
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想在征战中升官发财的悍将之外,尽
皆欢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
朝,我若挥军南征,却也未必便能一战而克。”转念又想:
“那些女真蛮子大是可恶,留在契丹背后,实是心腹大患,我
派兵去将这些蛮子扫荡了再说。”当即举起宝刀,高声说道:
“北院大王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班师南京!”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传下御旨,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
处越传越远。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
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
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
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
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
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呼,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
勒马停步。
段誉和虚竹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
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忙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
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上刺着一个青郁郁的狼头,张口露
齿,神情极是狰狞。虚竹和段誉放声大哭,拜倒于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上来,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
“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
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论议:“乔帮主果真是
契丹人吗?那么他为甚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
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难解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
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
这是畏罪自杀。”
“甚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甚么事
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与
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
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
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
……那却又为了甚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
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蹄声响处,辽军千乘万骑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
向地下萧峰的尸体。
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从雁门关
上飞了过去。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虚竹、段誉等一干人站在萧峰的遗体之旁,有的放声号
哭,有的默默垂泪。
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走开,走开!大家都
走开。你们害死了我姊夫,在这里假惺惺的洒几点眼泪,又
有甚么用?”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猛力推开众人,正是阿紫。
虚竹等自不和她一般见识,被她一推,都让了开去。
阿紫凝视这萧峰的尸体,怔怔的瞧了半晌,柔声说道:
“姊夫,这些都是坏人,你别理睬他们,只有阿紫,才真正的
待你好。”说着俯身下去,将萧峰的尸体抱了起来。萧峰身子
长大,上半身被她抱着,两脚仍是垂在地下。阿紫又道:“姊
夫,你现在才真的乖了,我抱着你,你也不推开我。是啊,要
这样才好。”
虚竹和段誉对望了一眼,均想:“她伤心过度,有些神智
失常了。”段誉垂泪道:“小妹,萧大哥慷慨就义,人死不能
复生,你……你……”走上几步,想去抱萧峰的尸体。
阿紫厉声道:“你别来抢我姊夫,他是我的,谁也不能动
他。”
段誉回过头来,向木婉清使了个眼色。木婉清会意,走
到阿紫身畔,轻轻说道:“小妹子,萧大哥逝世,咱们商量怎
地给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声大叫,木婉清吓了一跳,退开两步。阿紫
叫道:“走开,走开!你再走近一步,我一剑先杀了你。”
木婉清皱了眉头,向段誉摇了摇头。
忽听得关门左侧的群山中有人长声叫道:“阿紫,阿紫,
我听到你声音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叫声甚是凄厉,许
多人认得是做过丐帮帮主、化名为庄聚贤的游坦之。
各人转过头向叫声来处望去,只见游坦之双手各持一根
竹杖,左杖探路,右杖搭在一个中年汉子的肩头上,从山坳
里转了出来。那中年汉子却是留守灵鹫宫的乌老大。但见他
脸容憔悴,衣衫褴褛,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虚竹等登时明
白,游坦之是逼着他领路来寻阿紫,一路之上,想必乌老大
吃了不少苦头。
阿紫怒道:“你来干甚么?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见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在这里,我听见你声音了,终
于找到你了!”右杖上运劲一推,乌老大不由主的向前飞奔。
两人来得好快,顷刻之间,便已到了阿紫身边。
虚竹和段誉等正在无法可施之际,见游坦之到来,心想
此人甘愿以双目送给阿紫,和她渊源极深,或可劝得她明白,
当下又退开了几步,不欲打扰他二人说话。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罢?没人欺侮姑娘罢?”一
张丑脸之上,现出了又是喜悦,又是关切的神色。
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你怎么办?”游坦之忙道:“是
谁得罪了姑娘?姑娘快跟我说,我去跟他拚命。”阿紫冷笑一
声,指着身边众人,说道:“他们个个都欺侮了我,你一古脑
儿将他们都杀了罢!”
游坦之道:“是。”问乌老大道:“老乌,是些甚么人得罪
了姑娘?”乌老大道:“人多得很,你杀不了的。”游坦之道:
“杀不了也要杀,谁教他们得罪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现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后永远不会分离了。
你给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你。”
游坦之伤心欲绝,道:“你……你再也不要见我……”
阿紫高声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给我的,姊夫说
我欠了你的恩情,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欢。”蓦地里右
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将两颗眼珠子挖了出来,用
力向游坦之掷去,叫道:“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
欠你甚么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虽不能视物,但听到身周众人齐声惊呼,声音中
带着惶惧,也知是发生了惨祸奇变,嘶声叫道:“阿紫姑娘,
阿紫姑娘!”
阿紫抱着萧峰的尸身,柔声说道:“姊夫,咱们再也不欠
别人甚么了。以前我用毒针射你,便是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今日总算如了我的心愿。”说着抱着萧峰,迈步便行。
群豪见她眼眶中鲜血流出,掠过她雪白的脸庞,人人心
下惊怖,见她走来,便都让开了几步。只见她笔直向前走去,
渐渐走近山边的深谷。众人都叫了起来:“停步,停步!前面
是深谷!”
段誉飞步追来,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间足下踏一个空,竟向万丈深谷
中摔了下去。
段誉伸手抓时,嗤的一声,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突然
身旁风声劲急,有人抢过,段誉向左一让,只见游坦之也向
谷中摔落。段誉叫道:“啊哟!”向谷中望去,但见云封雾锁,
不知下面究有多深。
群豪站在山谷边上,尽皆唏嘘叹息。武功较差者见到山
谷旁尖石嶙峋,有如锐刀利剑,无不心惊。玄渡等年长之人,
知道当年玄慈、汪帮主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的故事,知
道萧峰之母的尸身便葬在这深谷之中。
忽听关上鼓声响起,那传令的军官大声说道:“奉镇守雁
门关都指挥使张将军将令:尔等既非辽国奸细,特准尔等入
关,唯须安份守己,毋得喧哗,是为切切。”
关下群豪破口大骂:“咱们宁死也不进你这狗官把守的关
口!”“若不是狗官昏懦,萧大侠也不致送了性命!”“大家进
关去,杀了狗官!”众人戟指关头,拍手顿足的叫骂。
虚竹、段誉等跪下向谷口拜了几拜,翻山越岭而去。
那镇守雁门关指挥使见群豪声势汹汹,急忙改传号令,又
不准众人进关,待见群豪骂了一阵,渐渐散去,上山绕道南
归,这才宽心。即当修下捷表,快马送到汴梁,说道亲率部
下将士,血战数日,力敌辽军十余万,幸陛下洪福齐天,朝
中大臣指示机宜,众将士用命,格毙辽国大将南院大王萧峰,
杀伤辽军数千,辽主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