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之中,已着了旁人的道儿。
只听得慕容复说道:“段殿下,那边室中,还有一个你急
欲一见之人,便请移驾过去一观。”段延庆道:“却是谁人?慕
容公子不妨带他出来。”慕容复道:“他无法行走,还得请殿
下劳步。”
听了这几句话后,段延庆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迷药
的自是慕容复无疑,他忌惮自己武功厉害,生怕药力不足,不
敢贸然破脸,要自己走动一下,且看劲力是否尚存,自忖进
屋后时刻留神,既没吃过他一口茶水,亦未闻到任何特异气
息,怎会中他毒计?寻思:“定是我听了段夫人的话后,喜极
忘形,没再提防周遭的异动,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脚。”淡淡的
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你该当以‘一阳指’
对付我才是。”
慕容复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杰,岂同泛泛之辈?在下
这‘悲酥清风’,当年乃是取之西夏,只是略加添补,使之少
了一种刺目流泪的气息。段殿下曾隶籍西夏一品堂麾下,在
下以‘悲酥清风’相飨,却也不失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
施彼身’的家风。”
段延庆暗暗吃惊,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悲酥清
风”迷倒丐帮帮众无数,尽数将之擒去,后来西夏众武士连
同赫连铁树将军、南海鳄神、云中鹤等反中此毒,为丐帮所
擒,幸得自己夺到解药,教出众人。当时墙壁之上,确然题
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字样,书明施毒者是姑苏慕容,
慕容复手中自然有此毒药,事隔多时,早已不放在心上。他
心下自责忒也粗心大意,当下闭目不语,暗暗运息,想将毒
气逼出体外。
慕容复笑道:“要解这‘悲酥清风’之毒,运功凝气都是
无用……”一句话未说完,王夫人喝道:“你怎么把舅妈也毒
倒了,快取解药来!”慕容复道:“舅妈,甥儿得罪,少停自
当首先给舅妈解药。”王夫人怒道:“甚么少停不少停的?快,
快拿解药来。”慕容复道:“真是对不住舅妈了,解药不在甥
儿身边。”
段夫人刀白凤被点中的重穴原已解开,但不旋踵间又给
“悲酥清风”迷倒。厅堂上诸人之中,只有慕容复事先闻了解
药,段誉百毒不侵,这才没有中毒。
但段誉却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说不出的痛苦难当。他
听王夫人说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
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
你的亲生骨肉。”那时他胸口气息一塞,险些便晕了过去。当
他在邻室听到王夫人和慕容复说话,提到她和他父亲之间的
私情时,他内心便已隐隐不安,极怕王语嫣又和木婉清一般,
竟然又是自己的妹子。待得王夫人亲口当众说出,哪里还容
他有怀疑的余地?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手足被缚,
口中塞物,便要乱冲乱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觉一
团气塞在胸间,已无法运转,手足冰冷,渐渐僵硬,心下大
惊:“啊哟,这多半便是伯父所说的走火入魔,内功越是深厚,
来势越凶险。我……我怎会走火入魔?”
只觉冰冷之气,片刻间便及于手肘膝弯,段誉先是心中
害怕,但随即转念:“语嫣既是我同父妹子,我这场相思,到
头来终究归于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甚么滋味?还不如走火
入魔,随即化身为尘为灰,无知无识,也免了终身的无尽烦
恼。”
段延庆连运三次内息,非但全无效应,反而胸口更增烦
恶,当即不言不动,闭目而坐。
慕容复道:“段殿下,在下虽将你迷倒,却绝无害你之意,
只须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下不但双手奉上解药,还向殿下
磕头赔罪。”说得甚是谦恭。
段延庆冷冷一笑,说道:“姓段的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
大风大浪经过无数,岂能在人家挟制要胁之下,答允甚么事。”
慕容复道:“在下如何敢对殿下挟制要胁?这里众人在此
都可作为见证,在下先向殿下赔罪,再恭恭敬敬的向殿下求
恳一事。”说着双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
头,意态实是恭顺。
众人见慕容复突然行此大礼,无不大为诧异。他此刻控
纵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于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讲江湖义气,
对段延庆这位前辈高手不肯失了礼数,那么深深一揖,也已
足够,却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头。
段延庆也是大惑不解,但见他对自己这般恭敬,心中的
气恼也不由得消了几分,说道:“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
求。公子行此大礼,在下甚不敢当,却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言语之中,也客气起来。
慕容复道:“在下的心愿,殿下早已知晓。但想兴复大燕,
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国的皇位。殿
下并无子息,恳请殿下收我为义子。我二人同心共济,以成
大事,岂不两全其美?”
段延庆听他说到“殿下并无子息”这六个字时,情不自
禁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刹那间交谈了千言万语。段
延庆嘿嘿一笑,并不置答,心想:“这句话若在片刻之前说来,
确是两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将皇位传
之于你?”
只听慕容复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后周柴氏。当年周太
祖郭威无后,以柴荣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整军经武,为
后周大树声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后世传为美谈。事例
不远,愿殿下垂鉴。”段延庆道:“你当真要我将你收为义子?”
慕容复道:“正是。”
段延庆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药,唯有勉强答允,毒性一
解,立时便将他杀了。”便淡淡的道:“如此你却须改姓为段
了?你做了大理国的皇帝,兴复燕国的念头更须收起。慕容
氏从此无后。你可都做得到么?”他明知慕容复定然另有打算,
只要他做了大理国君,数年间以亲信遍布要津,大诛异己和
段氏忠臣后,便会复姓“慕容”,甚至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
“大燕”,亦不足为奇。此刻所以要连问他三件为难之事,那
是以进为退,令他深信不疑,如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
意不诚、存心不良了。
慕容复沉吟片刻,踌躇道:“这个……”其实他早已想到
日后做了大理皇帝的种种措施,与段延庆的猜测不远,他也
想到倘若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是
以沉吟半晌,才道:“在下虽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
顾小节,既拜殿下为父,自当忠于段氏,一心不二。”
段延庆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老夫浪荡江湖,
无妻无子,不料竟于晚年得一佳儿,大慰平生。你这孩儿年
少英杰,我当真老怀大畅。我一生最喜欢之事,无过于此。观
世音菩萨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纵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
答你白衣观世音菩萨的恩德于万一。”心中激动,两行泪水从
颊上流下,低下头来,双手合十,正好对着段夫人。
段夫人极缓极缓的点头,目光始终瞧着躺在地下的儿子。
段延庆这几句话,说的乃是他真正的儿子段誉,除了段
夫人之外,谁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复,收
他为义子,将来传位于他,而他言辞中的真挚诚恳,确是无
人能有丝毫怀疑,“天下第一大恶人”居然能当众流泪,那更
是从所未闻之事。
慕容复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辈英侠,自必一言九鼎,
决无反悔。义父在上,孩儿磕头。”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说道:“非也,非也!此举万万不可!”
门帷一掀,一人大踏步走进屋来,正是包不同。
慕容复当即站起,脸色微变,转过头来,说道:“包三哥
有何话说?”
包不同道:“公子爷是大燕国慕容氏堂堂皇裔,岂可改姓
段氏?兴复燕国的大业虽然艰难万分,但咱们鞠躬尽瘁,竭
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终究是世上堂堂正
正的好汉子。公子爷要是拜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
做义父,就算将来做得成皇帝,也不光彩,何况一个姓慕容
的要去当大理皇帝,当真是难上加难。”
慕容复听他言语无礼,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亲信心
腹,用人之际,不愿直言斥责,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许多
事情,你一时未能明白,以后我自当慢慢分说。”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公子爷,包不同虽蠢,你
的用意却能猜到一二。你只不过想学韩信,暂忍一时胯下之
辱,以备他日的飞黄腾达。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日后掌到
大权,再复姓慕容,甚至于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又或
是发兵征宋伐辽,恢复大燕的旧疆故土。公子爷,你用心虽
善,可是这么一来,却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
免于心有愧,为举世所不齿。我说这皇帝嘛,不做也罢。”
慕容复心下怒极,大声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
忠、不孝、不仁、不义?”
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后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
拜段延庆为父,孝于段氏,于慕容氏为不孝,孝于慕容,于
段氏为不孝;你日后残杀大群群臣,是为不仁,你……”
一句话尚未完,突然间波的一声响,他背心正中已重重
的中了一掌,只听得慕容复冷冷的道:“我卖友求荣,是为不
义。”他这一掌使足阴柔内劲,打在包不同灵台、至阳两处大
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万没料到这个自己从小扶
持长大的公子爷竟会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
死。
当包不同顶撞慕容复之时,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
人站在门口倾听,均觉包不同的言语虽略嫌过份,道理却是
甚正,忽见慕容复掌击包不同,三人大吃一惊,一齐冲进。
风波恶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么了?”
只见包不同两行清泪,从颊边流将下来,一探他的鼻息,却
已停了呼吸,知他临死之时,伤心已达到极点。风波恶大声
道:“三哥,你虽没有了气息,想必仍要问一问公子爷:‘为
甚么下毒手杀我?’”说着转过头来,凝视慕容复,眼光中充
满了敌意。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包三哥说话向喜顶撞别人,你
从小便知。纵是他对公子爷言语无礼,失了上下之份,公子
略加责备,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命?”
其实慕容复所恼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对他言语无礼,而
是恨他直言无忌,竟然将自己心中的图谋说了出来。这么一
来,段延庆多半便不肯收自己为义子,不肯传位,就算立了
自己为皇太子,也必布置部署,令自己兴复大燕的图谋难以
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则那顶唾手可得的皇冠,
又要随风飞去了。他听了风邓二人的说话,心想:“今日之事,
势在两难,只能得罪风邓二人,不能令延庆太子心头起疑。”
便道:“包不同对我言语无礼,那有甚么干系?他跟随我多年,
岂能为了几句顶撞我的言语,便即伤他性命?可是我一片至
诚,拜段殿下为父,他却来挑拨离间我父子的情谊,这如何
容得?”
风波恶大声道:“在公子爷心中,十余年来跟着你出生入
死的包不同,便万万及不上一个段延庆了?”慕容复道:“风
四哥不必生气。我改投大理段氏,却是全心全意,决无半分
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才不得不下重
手。”公冶乾冷冷的道:“公子爷心意已决,再难挽回了?”慕
容复道:“不错。”
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
念相通,一齐点了点头。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我兄弟四人虽非结义兄弟,却
是誓同生死,情若骨肉,公子爷是素来知道的。”慕容复长眉
一挑,森然道:“邓大哥是要为包三哥报仇么?三位便是齐上,
慕容复何惧?”邓百川长叹一声,说道:“我们向来是慕容氏
的家臣,如何敢冒犯公子爷?古人言道:合则留,不合则去。
我们三人是不能再侍候公子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但愿
公子爷好自为之。”
慕容复眼见三人便要离己而去,心想此后得到大理,再
无一名心腹,行事大大不方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邓大哥,
公冶二哥,风四哥,你们深知我的为人,并不疑我将来会背
叛段氏,我对你们三人实无丝毫介蒂,却又何必分手?当年
家父待三位不错,三位亦曾答允家父,尽心竭力的辅我,这
么撒手一去,岂不是违背了三位昔日的诺言么?”
邓百川面色铁青,说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
罢了;提起老先生来,这等认他人为父、改姓叛国的行径,又
如何对得起老先生?我们确曾向老先生立誓,此生决意尽心
竭力,辅佐公子兴复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却决不是辅佐
公子去兴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头。”这番话只说得慕容复脸
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可答。
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同时一揖到地,说道:“拜
别公子!”风波恶将包不同的尸身扛在肩上。三人出门大步而
去,再不回头。
慕容复干笑数声,向段延庆道:“义父明鉴,这四人是孩
儿的家臣,随我多年,但孩儿为了忠于大理段氏,不惜亲手
杀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儿孤身而入大理,足见忠心不贰,绝
无异志。”
段延庆点头道:“好,好!甚妙。”
慕容复道:“孩儿这就替义父解毒。”伸手入怀,取了个
小瓷瓶出来,正要递将过去,心中一动:“我将他身上‘悲酥
清风’之毒一解,从此再也不能要胁于他了。今后只有多向
他讨好,不能跟他勾心斗角。他最恨的是段誉那小子,我便
将这小子先行杀了。”当下刷的一声,长剑出鞘,说道:“义
父,孩子第一件功劳,便是将段誉这小子先行杀了,以绝段
正淳的后嗣,教他非将皇位传于义父不可。”
段誉心想:“语嫣又变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
你一剑将我杀死,那是再好也没有。”一来只求速死,二来内
息岔了,便欲抗拒,也是无力,只有引颈就戮。
段正淳等见慕容复提剑转向段誉,尽皆失色。段夫人
“啊”的一声惨呼。
段延庆道:“孩儿,你孝心殊为可嘉。但这小子太过可恶,
多次得罪为父。他伯父、父亲夺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残废,形
体不完,为父定要亲手杀了这小贼,方泄我心头之恨。”
慕容复道:“是。”转身要将长剑递给段延庆,说道:“啊
哟,孩儿胡涂了,该当先替义父解毒才是。”当即还剑入鞘,
又取出那个小瓷瓶来,一瞥之下,却见段延庆眼中微孕得意
之色,似在向旁边一人使眼色。慕容复顺着他眼光瞧去,只
见段夫人微微点头,脸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悦的神情。
慕容复一见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段誉乃
段延庆与段夫人所生,段延庆宁可舍却自己性命,也决不肯
让旁人伤及他这个宝贝儿子,至于皇位甚么的,更是身外之
物。慕容复首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庆和段正淳暗中有甚勾
结?他们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又是堂兄弟,常言道疏不间
亲,段家兄弟怎能将我这素无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着又
想:“为今之计,唯有替段延庆立下几件大功,以坚其信。”当
下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后,有多久可接
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后,又隔多久再传位于我义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内功深湛,
精力充沛,少说也要再做三十年皇帝。他传位给我之后,我
总得好好的干一下,为民造福,少说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
年之后,我儿段誉也八十岁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
是在八十年之后……”
慕容复斥道:“胡说八道,哪能等得这么久?限你一个月
内登基为君,再过一个月,便禅位于延庆太子。”
段正淳于眼前情势早已十分明白,段延庆与慕容复想把
自己当作踏上大理皇位的梯阶,只有自己将皇位传了给段延
庆之后,他们才会杀害自己,此刻却碰也不敢碰,若有敌人
前来加害自己,他们还会极力保护,但段誉却危险之极。他
哈哈一笑,说道:“我的皇位只能传给我儿段誉,要我提早传
位,倒是不妨,但要传给旁人,却是万万不能。”
慕容复怒道:“好罢,我先将段誉这小子一剑杀了,你传
位给他的鬼魂罢!”说着刷的一声,又将长剑抽了出来。
段正淳哈哈大笑,说道:“你当我段正淳是甚么人?你杀
了我儿子,难道我还甘心受你摆布?你要杀尽管杀,不妨将
我们一伙人一起都杀了。”
慕容复一时踌躇难决,此刻要杀段誉,原只一举手之劳,
但怕段正淳为了杀子之恨,当真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时连段
延庆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庆做不成皇帝,自己当然更与
大理国的皇位沾不上半点边。他手提长剑,剑锋上青光幽幽,
只映得他雪白的脸庞泛出一片惨绿之色,侧头向段延庆望去,
要听他示下。
段延庆道:“这人性子倔强,倘若他就此自尽,咱们的大
计便归泡影。好罢,段誉这小子暂且不杀,既在咱们父子的
掌中,便不怕他飞上天去。你将解药给我再说。”
慕容复道:“是!”但思:“延庆太子适才向段夫人使这眼
色,到底是甚么用意?这个疑团不解,便不该贸然给他解药。
可是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气,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这时王夫人叫了起来:“慕容复,你说第一个给舅妈
解毒,怎么新拜了个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讨好这丑八怪?可
莫怪我把好听的话骂出来,他人不像人……”
慕容复一听,正中下怀,向段延庆陪笑道:“义父,我舅
母性子刚强,要是言语中得罪了你老人家,还请担代一二。免
得她又再出言不逊,孩儿这就先给舅母解毒,然后立即给义
父化解。”说着便将瓷瓶递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闻到一股恶臭,冲鼻欲呕,正欲喝骂,却觉四
肢劲力渐复,当下眼光不住在段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
三女脸上转来转去,突然间醋意不可抑制,大声道:“复儿,
快把这四个贼女人都给我杀了。”
慕容复心念一动:“舅母曾说,段正淳性子刚强,决不屈
服于人威胁之下,但对他的妻子情妇,却瞧得比自己性命还
重。我何不便以此要胁?”当即提剑走到阮星竹身前,转头向
段正淳道:“镇南王,我舅母叫我杀了她,你意下如何?”
段正淳心中万分焦急,却实是无计可施,只得向王夫人
道:“阿萝,以后你要我如何,我便即如何,一切听你吩咐便
了。难道你我之间,定要结下终身不解的仇怨?你叫人杀了
我的女人,难道我以后还有好心对你?”
王夫人虽然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话倒也不错,过去
十多年来于他的负心薄幸,恨之入骨,以致见到了大理人或
是姓段之人都要杀之而后快,但此刻一见到了他面,重修旧
好之心便与时俱增,说道:“好甥儿,且慢动手,待我想一想
再说。”
慕容复道:“镇南王,只须你答允传位于延庆太子,你所
有的王妃侧妃,我一概替你保全,决不让人伤害她们一根寒
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复寻思:“此人风流之名,天下知闻,显然是个不爱
江山爱美人之徒。要他答允传位,也只有从他的女人身上着
手。”提起长剑,剑尖指着阮星竹的胸口,说道:“镇南王,咱
们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只消你点头答允,我立时
替大伙儿解开迷药,在下设宴赔罪,化敌为友,岂非大大的
美事?倘若你真的不允,我这一剑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见她那双本来妩媚灵动的妙目
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心下甚是怜惜,但想:“我答允一句本来
也不打紧,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但这奸贼为了讨好
延庆太子,立时便会将我誉儿杀了。”他不忍再看,侧过头去。
慕容复叫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点头,莫怪慕容
复手下无情。”拖长了声音叫道:“一——二——”段正淳回
过头来,向阮星竹望去,脸上万般柔情,却实是无可奈何。慕
容复叫道:“三——,镇南王,你当真不答允?”段正淳心中,
只是想着当年和阮星竹初会时的旖旎情景,突听“啊”的一
声惨呼,慕容复的长剑已刺入了她胸中。
王夫人见段正淳脸上肌肉扭动,似是身受剧痛,显然这
一剑比刺入他自己的身体还更难过,叫道:“快,快救活她,
我又没叫你真的杀她,只不过要吓吓这没良心的家伙而已。”
慕容复摇摇头,心想:“反正是已结下深仇,多杀一人,
少杀一人,又有甚么分别?”剑尖指住秦红棉胸口,喝道:
“镇南王,枉为江湖上说你多情多义,你却不肯说一句话来救
你情人的性命!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嗤的一声,
又将秦红棉杀了。
这时甘宝宝已吓得面无人色,但强自镇定,朗声道:“你
要杀便杀,可不能要胁镇南王甚么。我是钟万仇的妻子,跟
镇南王又有甚么干系?没的玷辱了我万仇谷钟家的声名。”
慕容复冷笑一声,说道:“谁不知段正淳兼收并蓄,是闺
女也好,孀妇也好,有夫之妇也好,一般的来者不拒。”几声
喝问,又将甘宝宝杀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虽然杀人不眨眼,但见慕
容复在顷刻之间,连杀段正淳的三个情人,不由得一颗心突
突乱跳,哪里还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触,实想像不出此刻他
脸色已是何等模样。
却听得段正淳柔声道:“阿萝,你跟我相好一场,毕竟还
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天下这许多女人之中,我便只爱你一个,
我虽拈花惹草,都只逢场作戏而已,那些女子又怎真的放在
我心上?你外甥杀了我三个相好,那有甚么打紧,只须他不
来伤你,我便放心了。”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温柔,但王夫人
听在耳里,却是害怕无比,知道段正淳恨极了她,要挑拨慕
容复来杀她,叫道:“好甥儿,你可莫信他的话。”
慕容复将信将疑,长剑剑尖却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胸
口,剑尖上鲜血一滴滴的落上她衣襟下摆。
王夫人素知这外甥心狠手辣,为了遂其登基为君的大愿,
哪里顾得甚么舅母不舅母?只要段正淳继续故意显得对自己
十分爱惜,那么慕容复定然会以自己的性命相胁,不禁颤声
道:“段郎,段郎!难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吗?”
段正淳见到她目中惧色、脸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一番
的恩情,登时心肠软了,破口骂道:“你这贼虔婆,猪油蒙了
心,却去喝那陈年旧醋,害得我三个心爱的女人都死于非命,
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将你千刀万剐不可。慕容复,快一剑
刺过去啊,为甚么不将这臭婆娘杀了?”他知道骂得越厉害,
慕容复越是不会杀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对自己倾心相爱,是
要引慕容复来杀了自己,为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三人报
仇,现下改口斥骂,已是原恕了自己。可是她十余年来对段
正淳朝思暮想,突然与情郎重会,心神早已大乱,眼见三个
女子尸横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长剑对着自己胸口,突然间脑
中一片茫然。但听得段正淳破口斥骂,甚么“贼虔婆”、“臭
婆娘”都骂了出来,比之往日的山盟海誓,轻怜密爱,实是
霄壤之别,忍不住珠泪滚滚而下,说道:“段郎,你从前对我
说过甚么话,莫非都忘记了?你怎么半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
了?段郎,我可仍是一片痴心对你。咱俩分别了这许多年,好
容易盼得重见,你……你怎么一句好话也不对我说?我给你
生的女儿语嫣,你见过她没有?你喜欢不喜欢她?”
段正淳暗暗心惊:“阿萝这可有点神智不清啦,我倘若吐
露了半句重念旧情的言语,你还有性命么?”当即厉声喝道:
“你害死了我三个心爱的女子,我恨你入骨。十几年前,咱们
早就已一刀两段,情断义绝,现下我更恨不得重重踢你几脚,
方消心头之气。”
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向前一扑,往身前的
剑尖撞了过去。
慕容复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将长剑撤回,又不想撤,微
一迟疑间,长剑已刺入王夫人胸膛。慕容复缩手拔剑,鲜血
从王夫人胸口直喷出来。
王夫人颤声道:“段郎,你真的这般恨我么?”
段正淳眼见这剑深中要害,她再难活命,忍不住两道眼
泪流下面颊,哽咽道:“阿萝,我这般骂你,是为了想救你性
命。今日重会,我真是说不出的欢喜。我怎会恨你?我对你
的心意,永如当年送你一朵曼陀花之日。”
王夫人嘴角边露出微笑,低声道:“那就好了,我原……
原知在你心中,永远有我这个人,永远撇不下我。我也是一
样,永远撇不下你……你曾答允我,咱俩将来要到大理无量
山中,我小时候跟妈妈一起住过的石洞里去,你和我从此在
洞里双宿双飞,再也不出来。你还记得吗?”段正淳道:“阿
萝,我自然记得,咱们明儿就去,去瞧瞧你妈妈的玉像。”王
夫人满脸喜色,低声道:“那……那真好……那块石壁上,有
一把宝剑的影子,红红绿绿的,真好看,你瞧,你瞧,你见
到了吗……”声音渐说渐低,头一侧,就此死去。
慕容复冷冷的道:“镇南王,你心爱的女子,一个个都为
你而死,难道最后连你的原配王妃,你也要害死么?”说着将
剑尖慢慢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誉躺在地下,耳听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
一个个命丧慕容复剑底,王夫人说到无量山石洞、玉像、石
壁剑影甚么的,虽然听在耳里,全没余暇去细想,只听慕容
复又以母亲的性命威胁父亲,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忍不住
大叫:“不可伤我妈妈!不可伤我妈妈!”但他口中塞了麻核,
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用力挣扎,但全身内息壅塞,连
分毫位置也无法移动。
只听得慕容复厉声道:“镇南王,我再数一、二、三,你
如仍然不允将皇位传给延庆太子,你的王妃可就给你害死
了。”段誉大叫:“休得伤我妈妈!”隐隐又听得段延庆道:
“且慢动手,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慕容复道:“义父,此事干
系重大,镇南王如不允传位于你。咱们全盘大计,尽数落空。
一——”
段正淳道:“你要我答允,须得依我一件事。”慕容复道:
“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不答允,我可不中你缓兵之计,二
——,怎么样?”段正淳长叹一声,说道:“我一生作孽多端,
大伙儿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复道:“那你是不
答允了?三——”
慕容复这“三”字一出口,只见段正淳转过了头,不加
理睬,正要挺剑向段夫人胸口刺去,只听得段延庆喝道:“且
慢!”
慕容复微一迟疑,转头向段延庆瞧去,突然见段誉从地
下弹了起来,举头向自己小腹撞来。慕容复侧身避开,惊诧
交集:“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受‘悲酥清风’之毒,
双重迷毒之下,怎地会跳将起来?”
原来段誉初时想到王语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内
息岔了经脉,待得听到慕容复要杀他母亲,登时将王语嫣之
事抛在一旁,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入魔,内息便自然而
然的归入正道。凡人修习内功,乃是心中存想,令内息循着
经脉巡行,走火入魔之后,拚命想将入了歧路的内息拉回,心
念所注,自不免始终是岔路上的经脉,越是焦急,内息在歧
路中走得越远。待得他心中所关注的只是母亲的安危,内息
不受意念干扰,立时便循着人身原来的途径运行。他听到慕
容复呼出“三”字,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缚之中,急跃而起,循
声向慕容复撞去,居然身子得能活动。段誉一撞不中,肩头
重重撞上桌缘,双手使力一挣,捆缚在手上的牛筋立时崩断。
他双手脱缚,只听慕容复骂道:“好小子!”当即一指点
出,使出六脉神剑中的“商阳剑”,向慕容复刺去。慕容复侧
身避开,还剑刺去。段誉眼上盖了黑布,口中塞了麻核,说
不出话倒也罢了,却瞧不见慕容复身在何处,忙乱之中,也
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双手乱挥乱舞,生恐慕容复复迫
近去危害母亲。
慕容复心想:“此人脱缚,非同小可,须得乘他双眼未能
见物之前杀了他。”当即一招“大江东去”,长剑平平向段誉
胸口刺去。
段誉双手正自乱刺乱指,待听得金刃破风之声,急忙闪
避,扑的一声,长剑剑尖已刺入他肩头。段誉吃痛,纵身跃
起,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力,轻轻一纵,便
高达丈许,砰的一声,脑袋重重在屋梁一撞。他身在半空,寻
思:“我眼睛不能见物,只有他能杀我,我却不能杀他,那便
如何是好?他杀了我不打紧,我可不能相救妈妈和爹爹了。”
双脚用力一挣,拍的一声响,捆在足踝上的牛筋也即寸断。
段誉心中一喜:“妙极!那日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国
的甚么李将军,我用‘凌波微步’闪避,他就没能杀到我。”
左足一着地,便即斜跨半步,身子微侧,已避过慕容复刺来
的一剑,其间相去只是数寸。段延庆、段正淳、段王妃三人
但见青光闪闪的长剑剑锋在他肚子外平平掠过,凶险无比,尽
皆吓得呆了,又见他这一避身法的巧妙实是难以形容。这也
真是凑巧,况若他眼能见物,不使“凌波微步”,以他一窍不
通的武功,绝难避过慕容复如此凌厉毒辣的一剑。
慕容复一剑快似一剑,却始终刺不到段誉身上,他既感
焦躁,复又羞惭,见段誉始终不将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
知段誉情急之下心中胡涂,还道他是有意卖弄,不将自己放
在眼内,心想:“我连一个包住了眼睛的瞎子也打不过,还有
甚么颜面偷生于人世之间?”他双眼如要冒将出火来,青光闪
闪,一柄长剑使得犹似一个大青球,在厅堂上滚来滚去,霎
时间将段誉裹在剑圈之中,每一招都是致命的杀着。
段延庆、段正淳、段夫人、范骅、华赫艮、崔百泉等人
为剑光所逼,只觉寒气袭人,头上脸上毛发簌簌而落,衣袖
衣襟也纷纷化为碎片。
段誉在剑圈中左上右落,东歪西斜,却如庭院闲步一般,
慕容复锋利的长剑竟连衣带也没削下他一片。可是段誉步履
虽舒,心中却是十分焦急:“我只守不攻,眼睛又瞧不见,倘
若他一剑向我妈妈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复情知只有段誉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
否能杀得了段夫人,眼见百余剑刺出,始终无法伤到对方,心
想:“这小子善于‘暗器声风’之术,听声闪避,我改使‘柳
絮剑法’,轻飘飘的没有声响,谅来这小子便避不了。”陡地
剑法一变,一剑缓缓刺出。殊不知段誉这“凌波微步”乃是
自己走自己的,浑不理会敌手如何出招,对方剑招声带隆隆
风雷也好,悄没声息也好,于他全不相干。
以段延庆这般高明的见识,本可看破其中诀窍,但关心
则乱,见慕容复剑招施缓,隐去了兵刃上的刺风之声,心下
吃了一惊,嘶哑着嗓子道:“孩儿,你快快将段誉这小子杀了。
若是他将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的手下。”
慕容复一怔,心道:“你好胡涂,这不是提醒他么?”
果然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段誉一呆之下,随即伸手扯开
眼上黑布,突然间眼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长剑
刺向自己面门。他既不会武功,更乏应变之能,一惊之下,登
时乱了脚步,嗤的一声响,左腿中剑,摔倒在地。
慕容复大喜,挺剑刺落。段誉侧卧于地,还了一剑“少
泽剑”。慕容复忙后跃避开。段誉腿上虽鲜血泉涌,六脉神剑
却使得气势纵横,顷刻间慕容复左支右绌,狼狈万状。
当日在少室山上,慕容复便已不是段誉敌手,此时段誉
得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功,六脉神剑使将出来更加威力难当。数
招之间,便听得铮的一声轻响,慕容复长剑脱手,那剑直飞
上去,插入屋梁。跟着波的一声,慕容复肩头为剑气所伤。他
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将为段誉所杀,大叫一声,从窗子中跳
了出去,飞奔而逃。
段誉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叫道:“妈,爹爹,没受伤罢?”
段夫人道:“快撕下衣襟,裹住伤口。”段誉道:“不要紧。”从
王夫人尸体的手中取过小瓷瓶,先给父亲与母亲闻了,解开
迷毒。又依父亲指点,以内力解开父母身上被封的重穴。段
夫人当即替段誉包扎伤口。
段正淳纵起身后,拔下了梁上的长剑。这剑锋上沾染着
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四个女子的鲜血,每一个
都曾和他有过白头之约,肌肤之亲。段正淳虽然秉性风流,用
情不专,但当和每一个女子热恋之际,却也是一片至诚,恨
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将肉割下来给了对方。眼看四个女
子尸横就地,王夫人的头搁在秦红棉的腿上,甘宝宝的身子
横架在阮星竹的小腹,四个女子生前个个曾为自己尝尽相思
之苦,心伤肠断,欢少忧多,到头来又为自己而死于非命。当
阮星竹为慕容复所杀之时,段正淳已决心殉情,此刻更无他
念,心想誉儿已长大成人,文武双全,大理国不愁无英主明
君,我更有甚么放不下心的?回头向段夫人道:“夫人,我对
不起你。在我心中,这些女子和你一样,个个是我心肝宝贝,
我爱她们是真,爱你也是一样的真诚!”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扑将
过去。
段誉适才为了救母,一鼓气的和慕容复相斗,待得慕容
复跳窗逃走,他惊魂略定,突然想起:“我刚刚走火入魔,怎
么忽然好了?”一凛之下,全身瘫软,慢慢的缩成一团,一时
间再也站不起来。
但听得段夫人一声惨呼,段正淳已将剑尖插入自己胸膛。
段夫人忙伸手拔出长剑,左手按住他的伤口,哭道:“淳哥,
淳哥,你便有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我也是一般爱你。我有
时心中想不开,生你的气,可是……那是从前的事了……那
也是正是为了爱你……”但段正淳这一剑对准了自己心脏刺
入,剑到气绝,已听不见她的话了。
段夫人回过长剑,待要刺入自己胸膛,只听得段誉叫道:
“妈,妈!”一来剑刃太长,二来分了心,剑尖略偏,竟然刺
入了小腹。
段誉见父亲母亲同时挺剑自尽,只吓得魂飞天外,两条
腿犹似灌满了醋,又酸又麻,再也无力行走,双手着地,爬
将过去,叫道:“妈妈,爹爹,你……你们……”段夫人道:
“孩儿,爹和妈都去了,你……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誉哭
道:“妈,妈,你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呢?他……他怎么了?”
伸手搂住了母亲的头颈,想要替她拔出长剑,深恐一拔之下
反而害她死得快些,却又不敢。段夫人道:“你要学你伯父,
做一个好皇帝……”
忽听得段延庆说道:“快拿解药给我闻,我来救你母亲。”
段誉大怒,喝道:“都是你这奸贼,捉了我爹爹来,害得他死
于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霍的站起,抢起地下一根
钢杖,便要向段延庆头上劈落。段夫人尖声叫道:“不可!”
段誉一怔,回头道:“妈,这人是咱们大对头,孩儿要为
你和爹爹报仇。”段夫人仍是尖声叫道:“不可!你……你不
能犯这大罪!”段誉满腹疑团,问道:“我……我不能……犯
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杀了这奸贼不可。”又举起
了钢杖。段夫人道:“你俯下头来,我跟你说。”
段誉低头将耳凑到她的唇边,只听得母亲轻轻说道:“孩
儿,这个段延庆,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爹爹对不起我,我
在恼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后来便生了你。你
爹爹不知道,一直以为你是他的儿子,其实不是的。你爹爹
并不是你真的爹爹,这个人才是,你千万不能伤害他,否则
……否则便是犯了杀父的大罪。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人,但
是……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将来死了之后,堕入阿鼻地
狱,到不得西方极乐世界。我……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
坏了你爹爹的名头,可是没有法子,不得不说……”
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间,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纷至沓来,
正如霹雳般一个接着一个,只将段誉惊得目瞪口呆。他抱着
母亲的身子,叫道:“妈,妈,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庆道:“快给我解药,好救你妈。”段誉眼见母亲吐
气越来越是微弱,当下更无余暇多想,拾起地下的小瓷瓶,去
给段延庆解毒。
段延庆劲力一复,立即拾起钢杖,嗤嗤嗤嗤数响,点了
段夫人伤口处四周的穴道。段夫人摇了摇头,道:“你不能再
碰一碰我的身子。”对段誉道:“孩儿,我还有话跟你说。”段
誉又俯身过去。
段夫人轻声道:“这个人和你爹爹虽是同姓同辈,却算不
得是甚么兄弟。你爹爹的那些女儿,甚么木姑娘哪、王姑娘
哪、钟姑娘哪,你爱哪一个,便可娶哪个……他们大宋或许
不行,甚么同姓不婚。咱们大理可不管这么一套,只要不是
亲兄妹便是了。这许多姑娘,你便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
你……你喜欢不喜欢?”
段誉泪水滚滚而下,哪里还想得喜欢或是不喜欢。
段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乖孩子,可惜我没能亲眼见到
你身穿龙袍,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做一个乖乖的……乖乖的
小皇帝,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剑
柄上一按,剑刃透体而过。
段誉大叫:“妈妈!”扑在她身上,但见母亲缓缓闭上了
眼睛,嘴角边兀自带着微笑。
段誉叫道:“妈妈……”突觉背上微微一麻,跟着腰间、
腿上、肩膀几处大穴都给人点中了。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耳
中:“我是你的父亲段延庆,为了顾全镇南王的颜面,我此刻
是以‘传音入密’之术与你说话。你母亲的话,你都听见了?”
段夫人向儿子所说的最后两段话,声音虽轻,但其时段延庆
身上迷毒已解,内劲恢复,已一一听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
向儿子泄露了他出身的秘密。
段誉叫道:“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
妈妈。”他说我只要自己的“爹爹、妈妈”,其实便是承认已
听到了母亲的话。
段延庆大怒,说道:“难道你不认我?”段誉叫道:“不认,
不认!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段延庆低声道:“此刻你性命
在我手中,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况你确是我的儿子,你不认
生身之父,岂非大大的不孝?”
段誉无言可答,明知母亲的说话不假,但二十余年来叫
段正淳为爹爹,他对自己一直慈爱有加,怎忍去认一个毫不
相干的人为父?何况父母之死,可说是为段延庆所害,要自
己认仇为父,更是万万不可。他咬牙道:“你要杀便杀,我可
永远不会认你。”
段延庆又是气恼,又是失望,心想:“我虽有儿子,但儿
子不认我为父,等于是没有儿子。”霎时间凶性大发,提起钢
杖,便向段誉背上戳将下去,杖端刚要碰到他背心衣衫,不
由得心中一软,一声长叹,心道:“我吃了一辈子苦,在这世
上更无亲人,好容易有了个儿子,怎么又忍心亲手将他杀了?
他认我也罢,不认我也罢,终究是我的儿子。”转念又想:
“段正淳已死,我也已无法跟段正明再争了。可是大理国的皇
位,却终于又回入我儿子的手中。我虽不做皇帝,却也如做
皇帝一般,一番心愿总算是得偿了。”
段誉叫道:“你要杀我,为甚么不快快下手?”
段延庆拍开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传音入密”之术说
道:“我不杀我自己的儿子!你既不认我,大可用六脉神剑来
杀我,为段正淳和你母亲报仇。”说着挺起了胸膛,静候段誉
下手。这时他心中又满是自伤自怜之情,自从当年身受重伤,
这心情便充满胸臆,一直以多为恶行来加发泄,此刻但觉自
己一生一无所成,索性死在自己儿子手下,倒也一了百了。
段誉伸左手拭了拭眼泪,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脉神
剑杀了眼前这个元凶巨恶,为父母报仇,但母亲言之凿凿,说
这个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却又如何能够下手?
段延庆等了半晌,见段誉举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举
起,始终打不定主意,森然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出手便出
手,又有何惧?”
段誉一咬牙,缩回了手,说道:“妈妈不会骗我,我不杀
你。”
段延庆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儿子终于是认了自己为父,
不由得心花怒放,双杖点地,飘然而去,对晕倒在地的云中
鹤竟不加一瞥。
段誉心中存着万一之念,又去搭父亲和母亲的脉搏,探
他二人的鼻息,终于知道确已没有回生之望,扑倒在地,痛
哭起来。
哭了良久,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段公子节
哀。我们救应来迟,当真是罪该万死。”段誉转过身来,只见
门口站了七八个女子,为首两个一般的相貌,认得是虚竹手
下灵鹫四女中的两个,却不知她们是梅兰竹菊中的哪两姝。他
脸上泪水纵横,兀自呜咽,哭道:“我爹爹、妈妈,都给人害
死啦!”
灵鹫二女中到来的是竹剑、菊剑。竹剑说道:“段公子,
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将有危难,命婢子率领人手,赶
来赴援,不幸还是慢了一步。”菊剑道:“王语嫣姑娘等人被
囚在地牢之中,已然救出,安好无恙,请公子放心。”
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嘘嘘的哨子之声,竹剑道:“梅姐和
兰姐也都来啦!”过不多时,马蹄声响,十余人骑马奔到屋前,
当先二人正是梅剑、兰剑。二女快步冲进屋来,见满地都是
尸骸,不住顿足,连叫:“啊哟!啊哟!”
梅剑向段誉行下礼去,说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
说道有一件事,当真是万分对不起公子,却也是无可奈何。我
主人食言而肥,愧见公子,只有请公子原谅。”
段誉也不知她说的是甚么事,哽咽道:“咱们是金兰兄弟,
那还分甚么彼此?我爹爹、妈妈都死了,我还去管甚么闲事?”
这时范骅、华赫艮、傅思归、崔百泉、过彦之五人已闻
了解药,身上被点的穴道也已解开。华赫艮见云中鹤兀自躺
在地下,怒从心起,一刀砍下,“穷凶极恶”云中鹤登时身首
分离。范、华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妇的遗体下拜,大放悲声。
次日清晨,范骅等分别出外采购棺木。到得午间,灵鹫
宫朱天部诸女陪同王语嫣、巴天石、朱丹臣、木婉清、钟灵
等到来。他们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后,昏昏沉沉,迄未苏醒。
当下段誉、范骅等将死者分别入殓。该处已是大理国国
境,范骅向邻近州县传下号令。州官、县官听得皇太弟镇南
王夫妇居然在自己辖境中“暴病身亡”,只吓得目瞪口呆,险
些晕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务,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
的了,幸好范司马倒也没如何斥责,当下手忙脚乱的纠集人
伕,运送镇南王夫妇等人的灵柩。灵鹫诸女唯恐途中再有变
卦,直将段誉送到大理国京城。王语嫣、巴天石等在途中方
始醒转。
镇南王薨于道路、世子扶灵归国的讯息,早已传入大理
京城。镇南王有功于国,甚得民心,众官百姓迎出十余里外,
城内城外,悲声不绝。段誉、华骅、华赫艮、巴天石等当即
入宫,向皇上禀报镇南王的死因。王语嫣、梅剑等一行人,由
朱丹臣招待在宾馆居住。
段誉来到宫中,只见段正明两眼已哭得红肿,正待拜倒,
段正明叫道:“孩子,怎……怎会如何?”张臂抱住了他。伯
侄二人,搂在一起。
段誉毫不隐瞒,将途中经历一一禀明,连段夫人的言语
也无半句遗漏,说罢又拜,泣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儿的生
身之父,孩儿便是孽种,再也不能……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惊之余,连叹:“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誉,
说道:“孩儿,此中缘由,世上唯你和段延庆二人得知,你原
本不须向我禀明。但你竟然直言无隐,足见坦诚。我和你爹
爹均无子嗣,别说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决意立
你为嗣。我这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的,我窃居其位数十年,
心中常自惭愧,上天如此安排,当真再好也没有。”说着伸手
除下头上黄缎便帽,头上已剃光了头发,顶门上烧着十二点
香疤。
段誉吃了一惊,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
日在天龙寺抵御鸠摩智,师父便已为我剃度传戒,此事你所
亲见。”段誉道:“是。”段正明说道:“我身入佛门,便当传
位于你父。只因其时你父身在中原,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才
不得不秉承师父之命,暂摄帝位。你父不幸身亡于道路之间,
今日我便传位于你。”
段誉惊讶更甚,说道:“孩儿年轻识浅,如何能当大位?
何况孩儿身世难明,孩儿……我……还是遁迹山林……”
段正明喝道:“身世之事,从今再也休提。你父、你母待
你如何?”
段誉呜咽道:“亲恩深重,如海如山。”
段正明道:“这就是了,你若想报答亲恩,便当保全他们
的令名。做皇帝吗,你只须牢记两件事,第一是爱民,第二
是纳谏。你天性仁厚,对百姓是不会暴虐的。只是将来年纪
渐老之时,千万不可自恃聪明,于国事妄作更张,更不可对
邻国擅动刀兵。”
四十九 敝屣荣华 浮云生死
此身何惧
大理皇宫之中,段正明将帝位传给侄儿段誉,诫以爱民、
纳谏二事,叮嘱于国事不可妄作更张,不可擅动刀兵。就在
这时候,数千里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宫之中,崇庆殿后阁,
太皇太后高氏病势转剧,正在叮嘱孩子赵煦(按:后来历史
上称为哲宗):“孩儿,祖宗创业艰难,天幸祖泽深厚,得有
今日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时举国鼎沸,险些酿成巨变,至今
百姓想来犹有余怖,你道是甚么缘故?”
赵煦道:“孩儿常听奶奶说,父皇听信王安石的话,更改
旧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
太皇太后干枯的脸微微一动,叹道:“王安石有学问,有
才干,原本不是坏人,用心自然也是为国为民,可是……唉
……可是你爹爹,一来性子急躁,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
下事情往往欲速则不达,手忙脚乱,反而弄糟了。”她说到这
里,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来……二来他听不得一句逆耳
之言,旁人只有歌功颂德,说他是圣明天子,他才喜欢,倘
若说他举措不当,劝谏几句,他便要大发脾气,罢官的罢官,
放逐的放逐,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向他直言进谏呢?”
赵煦道:“奶奶,只可惜父皇的遗志没能完成,他的良法
美意,都让小人给败坏了。”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颤声问道:“甚……甚么良法美意?
甚……甚么小人?”
赵煦道:“父皇手创的青苗法、保马法、保甲法等等,岂
不都是富国强兵的良法?只恨司马光、吕公着、苏轼这些腐
儒坏了大事。”
太皇太后脸上变色,撑持着要坐起身来,可是衰弱已极,
要将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难能,只不住的咳嗽。赵煦道:
“奶奶,你别气恼,多歇着点儿,身子要紧。”他虽是劝慰,语
调中却殊无亲厚关切之情。
太皇太后咳嗽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说道:“孩儿,你
算是做了九年皇帝,可是这九年……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
帝却是你奶奶,你甚么事都要听奶奶吩咐着办,你……你心
中一定十分气恼,十分恨你奶奶,是不是?”
赵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坏了。
用人是奶奶用的,圣旨是奶奶下的,孩儿清闲得紧,那有甚
么不好?怎么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自以
为聪明能干,总想做一番大事业出来,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
……我难道不知道吗?”
赵煦微微一笑,说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宫中御林军
指挥是奶奶的亲信,内侍太监头儿是奶奶的心腹,朝中文武
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儿除了乖乖的听奶奶吩咐之外,还
敢随便干一件事,随口说一句话吗?”
太皇太后双眼直视帐顶,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
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可以大显身手了。”赵煦道:
“孩儿一切都是奶奶所赐,当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父皇崩
驾之时,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恩,孩
儿又如何敢忘记?只不过……只不过……”太皇太后道:“只
不过怎样?你想说甚么,尽管说出来,又何必吞吞吐吐?”
赵煦道:“孩儿曾听人说,奶奶所以要立孩儿,只不过贪
图孩儿年幼,奶奶自己可以亲理朝政。”他大胆说了这几句话。
心中怦怦而跳,向殿门望了几眼,见把守在门口的太监仍都
是自己那些心腹,守卫严密,这才稍觉放心。
太皇太后缓缓点了点头,道:“你的话不错。我确是要自
己来治理国家。这九年来,我管得怎样?”
赵煦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来,说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
颂德的话,这九年中已不知说了多少,只怕奶奶也听得腻烦
了。今日北面有人来,说道辽国宰相有一封奏章进呈辽帝,提
到奶奶的施政。这是敌国大臣之论,奶奶可要听听?”
太皇太后叹道:“德被天下也好,谤满天下也好,老……
老身是活不过今晚了。我……我不知是不是还能看到明天早
晨的日头?辽国宰相……他……他怎么说我?”
赵煦展开纸卷,说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说太皇太后:
‘自垂帘以来,召用名臣,罢废新法苛政,临政九年,朝廷清
明,华夏绥安。杜绝内降侥幸,裁抑外家私恩,文思院奉上
之物,无问巨细,终身不取其一……’”他读到这里,顿了一
顿,见太皇太后本已没半点光彩的眸子之中,又射出了几丝
兴奋的光芒,接下去读道:“……‘人以为女中尧舜!’”
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为女中尧舜,人以为女中尧舜!
就算真是尧舜罢,终于也是难免一死。”突然之间,她那正在
越来越模糊迟钝的脑中闪过一丝灵光,问道:“辽国的宰相为
甚么提到我?孩儿,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们知道我快
死了,想欺侮你。”
赵煦年轻的脸上登时露出了骄傲的神色,说道:“想欺侮
我,哼,话是不错,可也没这么容易。契丹人有细作在东京,
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难道咱们就没细作在上京?他们宰相的
奏章,咱们还不是都抄了来?契丹君臣商量,说道等奶奶……
奶奶千秋万岁之后,倘若文武大臣一无更改,不行新法,保
境安民,那就罢了。要是孩儿有甚么……哼哼,有甚么轻举
妄动……轻举妄动,他们便也来轻举妄动一番。”
太皇太后失声道:“果真如此,他们便要出兵南下?”
赵煦道:“不错!”他转过身来走到窗边,只见北斗七星
闪耀天空,他眼光顺着斗杓,凝视北极星,喃喃说道:“我大
宋兵精粮足,人丁众多,何惧契丹?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
上去和他较量一番呢!”
太皇太后耳音不灵,问道:“你说甚么?甚么较量一番?”
赵煦走到病榻之前,说道:“奶奶,咱们大宋人丁比辽国多上
十倍,粮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以十敌一,难道还打他们
不过?”太皇太后颤声道:“你说要和辽国开战?当年真宗皇
帝如此英武,御驾亲征,才结成澶渊之盟,你……你如何敢
擅动刀兵?”
赵煦气忿忿的道:“奶奶总是瞧不起孩儿,只当孩儿仍是
乳臭未干、甚么事情也不懂的婴儿。孩儿就算及不上太祖、太
宗,却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太皇太后低声说道:“便是太
宗皇帝,当年也是兵败北国,重伤而归,伤疮难愈,终于因
此崩驾。”赵煦道:“天下之事,岂能一概而论。当年咱们打
不过契丹人,未必永远打不过。”
太皇太后有满腔言语要说,但觉精力一点一滴的离身而
去,眼前一团团白雾晃来晃去,脑中茫茫然的一片,说话也
是艰难之极,然而在她心底深处,有一个坚强而清晰的声音
在不断响着:“兵凶战危,生灵涂炭,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她深深吸口气,缓缓的道:“孩儿,这九年来
我大权一把抓,没好好跟你分说剖析,那是奶奶错了。我总
以为自己还有许多年好活,等你年纪大些,再来开导你,你
更容易领会明白,哪知道……哪知道……”她干咳了几声,又
道:“咱们人多粮足,那是不错的,但大宋人文弱。不及契丹
人勇悍。何况一打上仗,军民肝脑涂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
烧毁多少房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为君者胸中时时刻刻要存着一个‘仁’字,别说胜败之数难
料,就算真有必胜把握,这仗嘛,也还是不打的好。”
赵煦道:“咱们燕云十六州给辽人占了去,每年还要向他
进贡金帛,既像藩属,又似臣邦,孩子身为大宋天子,这口
气如何咽得下去?难道咱们永远受辽人欺压不成?”他声音越
说越响:“当年王安石变法,创行保甲、保马之法,还不是为
了要国家富强,洗雪历年祖宗之耻。为子孙者,能为祖宗雪
恨,方为大孝。父皇一生励精图治,还不是为此?孩子定当
继承爹爹遗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突然从腰间拔出佩剑,
将身旁一张椅子劈为两截。
皇帝除了大操阅兵,素来不佩刀带剑,太皇太后见这个
小孩子突然拔剑斩椅,不由得吃了一惊,模模糊糊的想道:
“他为甚么要带剑?是要来杀我么?是不许我垂帘听政么?这
孩子胆大妄为。我废了他。”她虽秉性慈爱,但掌权既久,一
遇到大权受胁,立时便想到排除敌人,纵然是至亲骨肉,亦
毫不宽贷,刹那之间,她忘了自己已然油尽灯枯,转眼间便
要永离人世。
赵煦满心想的却是如何破阵杀敌、收复燕云十六州,幻
想自己坐上高头大马,统率百万雄兵,攻破上京,辽主耶律
洪基肉袒出降。他高举佩剑,昂然说道:“国家大事,都误在
一般胆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们自称君子,其实都是贪生怕
死、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将他们重重惩办不可。”
太皇太后蓦地清醒过来,心道:“这孩子是当今皇帝,他
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再也不能叫他听我话了。我是个快要死
的老太婆,他是年富力壮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她
尽力提高声音,说道:“孩儿。你有这番志气,奶奶很是高兴。”
赵煦一喜,还剑入鞘,说道:“奶奶,我说得很对,是不是?”
太皇太后道:“你可知甚么是万全之策,必胜之算?”赵煦皱
起眉头,说道:“选将练兵,秣马贮粮,与辽人在疆场上一决
雌雄,有可胜之道,却无必胜之理。”太皇太后道:“你也知
道角斗疆场,并无必胜之理。但咱们大宋却能不战而屈人之
兵。”赵煦道:“与民休息,颁行仁政,即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是不是?奶奶,这是司马光他们的书生迂腐之见,济得甚么
大事?”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缓缓的道:“司马相公识见卓越,你
怎么说是书生迂腐之见?你是一国之主,须当时时披读司马
相公所著的《资治通鉴》。千余年来,每一朝之所以兴、所以
衰、所以败、所以亡,那部书中都记得明明白白。咱们大宋
土地富庶,人丁众多,远胜辽国十倍,只要没有征战,再过
十年、二十年,咱们更加富足。辽人悍勇好斗,只须咱们严
守边境,他部落之内必定会自相残杀,一次又一次的打下来,
自能元气大伤。前年楚王之乱,辽国精兵锐卒,死伤不少
……”
赵煦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其时孩儿就想该当挥军北
上,给他一个内外夹攻,辽人方有内忧,定然难以应付。唉,
只可惜错过了千载一时的良机。”
太皇太后厉声道:“你念念不忘与辽国开仗,你……你
……你……”突然坐起身来,右手伸出食指,指着赵煦。
在太皇太后积威之下,赵煦只吓得连退三步,脚步踉跄,
险些摔倒,手按剑柄,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快,你们快来。”
众太监听得皇上呼召,当即抢进殿来。赵煦颤声道:“她
……她……你们瞧瞧她,却是怎么了?”他适才满口雄心壮志,
要和契丹人决一死战,但一个病骨支离的老太婆一发威,他
登时便骇得魂不附体,手足无措。一名太监走上几步,向太
皇太后凝视片刻,大着胆子,伸手出去一搭脉息,说过:“启
奏皇上,太皇太后龙驭宾天了。”
赵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极,好极!我是皇帝了,
我是皇帝了!”
他其实已做了九年皇帝,只不过九年来这皇帝有名无实,
大权全在太皇太后之手,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赵煦亲理政务,第一件事便是将礼部尚书苏轼贬去做定
州知府。苏轼文名满天下,负当时重望。他是王安石的死对
头,向来反对新法。元祐年间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司马
光和苏轼、苏辙兄弟。现下太皇太后一死,皇帝便贬逐苏轼,
自朝廷以至民间,人人心头都罩上一层暗影:“皇帝又要行新
政了,又要苦害百姓了!”当然,也有人暗中窃喜,皇帝再行
新政,他们便有了升官发财的机会。
这时朝中执政,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旧臣。翰林学士范
祖禹上奏,说道:“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为心,罢王安石、
吕惠卿新法而行祖宗旧政,故社稷危而复安,人心离而复合。
及至辽主亦与宰相议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留守,
使边吏约束,无生事。’陛下观敌国之情如此。则中国人心可
知。今陛下亲万机,小人必欲有所动摇,而怀利者亦皆观望。
臣愿陛下念祖宗之艰难,先太皇太后之勤劳,痛心疾首,以
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守天祐之政,当坚如金石,重如山岳,
使中外一心,归于至正,则天下幸甚!”
赵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抛,说道:“‘痛心疾首,
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这两句话说得不错。但不知谁是君
子,谁是小人?”说着双目炯炯,凝视范祖禹。
范祖禹磕头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听政之初,中外臣
民上书者以万数,都说政令不便,苦害百姓。太皇太后顺依
天下民心,遂改其法,作法之人既有罪当逐,陛下与太皇太
后亦顺民心而逐之。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赵煦冷笑一声,大声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
有甚么干系?”拂袖退朝。
赵煦厌见群臣,但亲政之初,又不便将一群大臣尽数斥
逐,当即亲下敕书,升内侍乐士宣、刘惟简、梁从政等人的
官,奖赏他们亲附自己之功,连日托病不朝。
太监送进一封奏章,字迹肥腴挺拔,署名苏轼。赵煦道:
“苏大胡子倒写得一手好字,却不知胡说些甚么。”见疏上写
道:“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
欲求自通,难矣。”赵煦道:“我就不爱瞧你这大胡子,永世
都不要再见你。”接着瞧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
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
万物之物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赵煦微
微一笑,心道:“这大胡子挺滑头,倒会拍马屁,说我‘圣智
绝人’。不过他又说我‘春秋鼎盛’,那是说我年轻,年轻就
不懂事。”接下去又看:“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
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
应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是观之,陛
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
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
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赵煦阅罢奏章,寻思:“人人都说苏大胡子是个聪明绝顶
的才子,果然名不虚传。他情知我决意绍述先帝,复行新法,
便不来阻梗,只是劝我延缓三年。哼,甚么‘使既作之后,天
下无恨,陛下亦无悔’。他话是说得婉转,意思还不是一样?
说我倘若急功近利,躁进大干,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当
有悔。”一怒之下,登时将奏章撕得粉碎。
数日后视朝,范祖禹又上奏章:“煦宁之初,王安石、吕
惠卿造立三新法,悉变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误国。助旧之
臣屏弃不用,忠正之士相继远引。又用兵开边,结怨外夷,天
下愁苦,百姓流徙。”赵煦看到这里,怒气渐盛,心道:“你
骂的是王安石、吕惠卿,其实还不是在骂我父皇?”又看下去:
“蔡确连起大狱,王韶创取熙河,章惇开五溪,沈起扰交管,
沈括等兴造西事,兵民死伤者不下二十万。先帝临朝悼悔,谓
朝廷不得不任其咎……”赵煦越看越怒,跳过了几行,见下
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乱,赖陛下与太皇太后起而救
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悬……”赵煦看到此处,再也难以忍
耐,一拍龙案,站起身来。
赵煦那时年方一十八岁,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锐
气,在朝廷上突然大发脾气,群臣无不失色,只听他厉声说
道:“范祖禹,你这奏章如此说,那不是恶言诽谤先帝么?”范
祖禹连连磕头,说道:“陛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
赵煦初操大权,见群臣骇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气便消,
脸上却仍是装着一副凶相,大声道:“先帝以天纵之才,行大
有为之志,正要削平蛮夷,混一天下,不幸盛年崩驾,朕绍
述先帝遗志,有何不妥?你们却唠唠叨叨的聒噪不休。反来
说先帝变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闪出一名大臣,貌相清癯,凛然有威,正是宰
相苏辙。赵煦心下不喜,心道:“这人是苏大胡子的弟弟,两
兄弟狼狈为奸,狗嘴里定然不出象牙。”只听苏辙说道:“陛
下明察,先帝有众多设施,远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年,
终身不受尊号。臣下上章歌颂功德,先帝总是谦而不受。至
于政事有所失当,却是哪一朝没有错失?父作之于前,子救
之于后,此前人之孝也。”
赵煦哼了一声,冷冷的道:“甚么叫做‘父作之于前,子
救之于后’?”苏辙道:“比方说汉武帝罢。汉武帝外事四夷,
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抢夺
百姓的利源财物,民不堪命,几至大乱。武帝崩驾后,昭帝
接位,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赵煦又哼了一声,
心道:“你以汉武帝来比我父皇!”
苏辙眼见皇帝脸色不善,事情甚是凶险,寻思:“我若再
说下去,皇上一怒之下,说不定我有性命之忧,但我若顺从
其意,天下又复扰攘,千千万万生灵啼饥号寒,流离失所,我
为当国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条微命报答太皇太
后深恩之时。”又道:“后汉时明帝察察为明,以谶决事,相
信妄诞不经的邪理怪说,查察臣僚言行,无微不至,当时上
下恐惧,人怀不安。章帝接位,深鉴其失,代之以宽厚恺悌
之政,人心喜悦,天下大治,这都是子匡父失,圣人的大孝。”
苏辙猜知赵煦于十岁即位,九年来事事听命于太皇太后,心
中必定暗自恼恨,决意要毁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复神宗时的
变法,以示对父亲的孝心,因而特意举出“圣人之大孝”的
话来向皇帝规劝。
赵煦大声道:“汉明帝尊崇儒术,也没有甚么不好。你以
汉武帝来比拟先帝,那是甚么用心?这不是公然讪谤么?汉
武帝穷兵黩武,末年下哀痛之诏,深自诘责,他行为荒谬,为
天下后世所笑,怎能与先帝相比?”越说越响,声色俱厉。
苏辙连连磕头,下殿来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说
一句。
许多大臣心中都道:“先帝变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
汉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但哪一个敢说这些话?又有谁敢为
苏辙辩解?
一个白须飘然的大臣越众而出,却是范纯仁,从容说道:
“陛下休怒。苏辙言语或有失当,却是一片忠君爱国的美意。
陛下亲政之初,对待大臣当有礼貌,不可如诃斥奴仆。何况
汉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过能改,也不是坏皇帝。”赵煦道:
“人人都说‘秦皇、汉武’,汉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并称,
那还不是无道之极么?”范纯仁道:“苏辙所论,是时势与事
情,也不是论人。”
赵煦听范纯仁反复辩解,怒气方息,喝道:“苏辙回来!”
苏辙自庭中回到殿上,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
“微臣得罪陛下,乞赐屏逐。”
次日诏书下来。降苏辙为端明殿学士,为汝州知州,派
宰相去做一个小小的州官。
南朝君臣动静,早有细作报到上京。辽主耶律洪基得悉
南朝太皇太后崩驾,少年皇帝赵煦斥逐持重大臣,显是要再
行新政,不禁大喜,说道:“摆驾即赴南京,与萧大王议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细作,若知我前去
南京,便会戒备。咱们轻骑简从,迅速前往,却也不须知会
南院大王。”当下率领三千甲兵,径向南行,鉴于上次楚王作
乱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萧后亲自统领。另有十万护驾兵
马,随后分批南来。
不一日,御驾来到南京城外。这日萧峰正带了二十余卫
兵在北郊射猎,听说辽主突然到来,飞马向北迎驾,远远望
见白旄黄盖,当即下马,抢步上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纵下马来,说道:“兄弟,你我名为
君臣,实乃骨肉,何必行此大礼?”当即扶起,笑问:“野兽
可多么?”萧峰道:“连日严寒,野兽都避到南边去了,打了
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没甚么大的。”耶律洪基也极
喜射猎,道:“咱们到南郊去找我。”萧峰道:“南郊与南朝接
壤,臣怕失了两国和气,严禁下属出猎。”耶律洪基眉头微微
一皱,问道:“那么也不打草谷了么?”萧峰道:“臣已禁绝了。”
耶律洪基道:“今日咱们兄弟聚会,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萧
峰道:“是!”
号角声响,耶律洪基与萧峰双骑并驰,绕过南京城墙,直
向南去。三千甲兵随后跟来。驰出二十余里后,众甲兵齐声
吆喝,分从东西散开,像扇子般远远围了开去,但听得马嘶
犬吠,响成一团,四下里慢慢合围,草丛中赶起一些狐兔之
属。
耶律洪基不愿射杀这些小兽,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有熊
虎等巨兽出现,正自扫兴,忽听得叫声响起,东南角上十余
名汉子飞奔过来,瞧装束是南朝的樵夫猎户之类。辽兵赶不
到野兽,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围中围上了这十几名南人,当
即吆喝驱赶,逼到皇帝马前。
耶律洪基笑道:“来得好!”拉开镶金嵌玉的铁胎弓,搭
上雕翎狼牙箭,连珠箭发,嗤嗤嗤嗤几声过去,箭无虚发,霎
时间射倒了六名南人。其余的南人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
却又给众辽兵用长矛攒刺,逐了回来。
萧峰看得甚是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余
下的留给你,我来看兄弟神箭!”萧峰摇摇头,道:“这些人
并无罪过,饶了他们罢。”耶律洪基笑道:“南人太多,总得
杀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们投错胎去做南人,便是罪过。”
说着连珠箭发,又是一个,一壶箭射不到一半,十余名汉人
无一幸免,有的立时毙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时未能气绝,倒
在地下呻吟。众辽兵大声喝采,齐呼:“万岁!”
萧峰当时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辽帝的羽箭,但在众
军眼前公然削了皇帝的面子,可说大逆不道,但脸上一股不
以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来。
耶律洪基笑道:“怎样?”正要收弓,忽见一骑马突过猎
围,疾驰而至。耶律洪基见马上之人作汉人装束,更不多问,
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那人射了过去。那人一伸手,竖
起两根手指,便将羽箭挟住。此时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
人左手伸起,又将第二箭挟住,胯下坐骑丝毫不停,径向辽
主冲来。耶律洪基箭发珠连,后箭接前箭,几乎是首尾相连。
但他发得快,对方接得也快,顷刻之间,一个发了七枝箭,一
个接了七枝箭。
辽兵亲卫大声吆喝,各挺长矛,挡在辽主之前,生怕来
人惊驾。
其时两人相距已不甚远,萧峰看清楚来人面目,大吃一
惊,叫道:“阿紫,是你?不得对皇上无礼。”
马上乘者格格一笑,将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掷给卫兵,跳
下马来,向耶律洪基跪下行礼,说道:“皇上,我接你的箭,
可别见怪。”耶律洪基笑道:“好身手,好本事!”
阿紫站起身来,叫道:“姊夫,你是来迎接我么?”双足
一登,飞身跃到萧峰马前。
萧峰见她一双眼睛已变得炯炯有神,又惊又喜,叫道:
“阿紫,怎地你的眼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给我治的,
你说好不好?”萧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心头一凛,
只觉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苦伤心,照说她双
眼复明。又和自己重会,该当十分欢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
流露出来的心情竟如此凄楚?可是她的笑声之中,却又充满
了愉悦之意。萧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甚么委屈。”
阿紫突然一声尖叫,向前跃出。萧峰同时也感到有人在
自己身后突施暗算,立即转身,只见一柄三股猎叉当胸飞来。
阿紫探出左手抓住,顺手一掷,那猎叉插入横卧在地一人的
胸膛。那人是名汉人猎户,被耶律洪基射倒,一时未死,拚
着全身之力,将手中猎叉向萧峰背心掷来。他见萧峰身穿辽
国高官服色,只盼杀得了他,稍雪无辜被害之恨。
阿紫指着那气息已结的猎户骂道:“你这不自量力的猪
狗,居然想来暗算我姊夫!”
耶律洪基见阿紫一叉掷死那个猎户,心下甚喜,说道:
“好姑娘,你身手矫捷,果然了得。刚才这一叉自然伤不了咱
们的南院大王,但万一他因此而受了一点轻伤,不免误了朕
的大事。好姑娘,该当如何赏你一下才是?”
阿紫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个官儿玩
玩。不用像姊夫那样大,可也不能太小,教人家瞧我不起。”
耶律洪基笑道:“咱们大辽国只有女人管事,却没女人做官的。
这样罢,你本来已是郡主了,我升你一级,封你做公主,叫
做甚么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小嘴,
道:“做公主可不干!”耶律洪基奇道:“为甚么不做?”阿紫
道:“你跟我姊夫是结义兄弟,我若受封为公主,跟你女儿一
样,岂不是矮了一辈?”
耶律洪基见阿紫对萧峰神情亲热,而萧峰虽居高位,却
不近女色,照着辽人的常习,这样的大官,别说三妻四妾,连
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想来对阿紫也颇具情意,多半为了她
年纪尚小,不便成亲,当下笑道:“你这公主是长公主,和我
妹子同辈,不是和我女儿同辈。我不但封你为‘平南公主’,
连你的一件心愿,也一并替你完偿了如何?”
阿紫俏脸一红,道:“我有甚么心愿?陛下怎么又知道了?
你做皇帝的人,却也这么信口开河。”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
对耶律洪基说话,也不拘甚么君臣之礼。
辽国礼法本甚粗疏,萧峰又是耶律洪基极宠信的贵人,阿
紫这么说,耶律洪基只是嘻嘻一笑,道:“这平南公主你若是
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做不做?”
阿紫盈盈下拜,低声道:“阿紫谢恩。”萧峰也躬身行礼,
道:“谢陛下恩典。”他待阿紫犹如自己亲妹,她既受辽帝恩
封,萧峰自也道谢。
耶律洪基却道自己所料不错,心道:“我让他风风光光的
完婚,然后命他征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萧峰心中却在盘算:
“皇上此番南来,有甚么用意?他为甚么将阿紫的公主封号称
为‘平南’?平南,平南,难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吗?”
耶律洪基握住萧峰的右手,说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
见,过去说一会儿话。”
二人并骑南驰,骏足坦途,片刻间已驰出十余里外。平
野上田畴荒芜,麦田中都长满了荆棘杂草。萧峰寻思:“宋人
怕我们出来打草谷,以致将数十万亩良田都抛荒了。”
耶律洪基纵马上了一座小丘,立马丘顶,顾盼自豪。萧
峰跟了上去,随着他目光向南望去,但见峰峦起伏,大地无
有尽处。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着南方,说道:“兄弟,记得三十余年
之前,父皇曾携我来此,向南指点大宋的锦绣山河。”萧峰道:
“是。”
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长于南蛮之地,多识南方的山川人
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咱们北国苦寒之地舒适得多?”
萧峰道:“地方到处都是一般。说到‘舒适’二字,只要过得
舒齐安适,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惯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惯
在北方住。老天爷既作了这般安排,倘若强要调换,不免自
寻烦恼。”耶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惯
了,却又移来北地,岂不心下烦恼?”萧峰道:“臣是浪荡江
湖之人,四海为家,不比寻常的农夫牧人。臣得蒙陛下赐以
栖身之所,高官厚禄,深感恩德,更有甚么烦恼?”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向他脸上凝视。萧峰不便和他四目
相视,微笑着将目光移了开去。
耶律洪基缓缓说道:“兄弟,你我虽有君臣之份,却是结
义兄弟,多日不见,却如何生份了?”萧峰道:“当年微臣不
知陛下是我大辽国天子,以致多有冒渎,妄自高攀,既知之
后,岂敢仍以结义兄弟自居?”耶律洪基叹道:“做皇帝的人,
反而不能结交几个推心置腹、义气深重的汉子。兄弟,我若
随你行走江湖。无拘无束,只怕反而更为快活。”
萧峰喜道:“陛下喜爱朋友,那也不难。臣在中原有两个
结义兄弟,一是灵鹫宫的虚竹子,一是大理段誉,都是肝胆
照人的热血汉子。陛下如果愿见,臣可请他们来辽国一游。”
他自回南京后,每日但与辽国的臣僚将士为伍,言语性子,格
格不入,对虚竹、段誉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们来辽国聚
会盘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结义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
了。你可遣急足分送书信,邀请他们到辽国来,朕自可各封
他们二人大大的官职。”萧峰微笑道:“请他们来玩玩倒是不
妨,这两位兄弟,做官是做不来的。”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说道:“兄弟,我观你神情言语,心
中常有郁郁不足之意。我富有天下,君临四海,何事不能为
你办到?却何以不对做哥哥的说?”
萧峰心下感动,说道:“不瞒陛下说,此事是我生平恨事,
铸成大错,再难挽回。”当下将如何错杀阿朱之事大略说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声道:“难怪兄弟三十多岁年
纪,却不娶妻,原来是难忘旧人。兄弟,你所以铸成这个大
错,推寻罪魁祸首,都是那些汉人南蛮不好,尤其是丐帮一
干叫化子,更是忘恩负义。你也休得烦恼,我克日兴兵,讨
伐南蛮,把中原武林、丐帮众人,一古脑儿的都杀了,以泄
你雁门关外杀母之仇,聚贤庄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欢南蛮的
美貌女子,我挑一千个、二千个来服侍你,却又何难?”
萧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道:“我既误杀阿朱,此生终
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
朱。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
惯了后宫千百名宫娥妃子,哪懂得‘情’之一字?”说道:
“多谢陛下厚恩,只是臣与中原武人之间的仇怨,已然一笔勾
销。微臣手底已杀了不少中原武人,怨怨相报,实是无穷无
尽。战衅一启,兵连祸结,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说道:“宋人文弱,只会大言炎炎,
战阵之上,实是不堪一击。兄弟英雄无敌,统兵南征,南蛮
指日可待,哪有甚么兵连祸结?兄弟,哥哥此次南来,你可
知为的是甚么事?”萧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与贤弟赐聚别来之情。
贤弟此番西行,西夏国的形势险易,兵马强弱,想必都已了
然于胸。以贤弟之见,西夏是否可取?”
萧峰吃了一惊,寻思:“皇上的图谋着实不小,既要南占
大宋,又想西取西夏。”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
夏公主招亲的热闹,全没想到战阵攻伐之事。陛下明鉴,臣
子历险江湖,近战搏击,差有一日之长,但行军布阵,臣子
实在一窍不通。”耶律洪基笑道:“贤弟不必过谦。西夏国王
这番大张旗鼓的招驸马,却闹了个虎头蛇尾,无疾而终,当
真好笑。其实当日贤弟带得十万兵去,将西夏公主娶回南京,
倒也甚好。”萧峰微微一笑,心想:“皇上只道有强兵在手,要
甚么便有甚么。”
耶律洪基说道:“做哥哥的此番南来,第二件事为的是替
兄弟增爵升官。贤弟听封。”萧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
再望……”耶律洪基朗声道:“南院大王萧峰听封!”萧峰只
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说道:“南院大王萧峰公忠体国,为朕股肱,兹
进爵为宋王,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钦此。”
萧峰心下迟疑,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微臣无功,实不
敢受此重恩。”耶律洪基森然道:“怎么?你拒不受命么?”萧
峰听他口气严峻,知道无可推辞,只得叩头道:“臣萧峰谢恩。”
洪基哈哈大笑,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兄弟呢。”双手扶起。说
道:“兄弟,我这次南来,却不是以南京为止,御驾要到汴梁。”
萧峰又是一惊,颤声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么
……”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为我先
行,咱们直驱汴梁。日后兄弟的宋王府,便设在汴梁赵煦小
子的皇宫之中。”萧峰道:“陛下是说咱们要和南朝开仗?”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开仗,而是南蛮要和我较量。
南朝太皇太后这老婆子主政之时,一切总算井井有条,我虽
有心南征,却也没十足把握。现下老太婆死了,赵煦这小子
乳臭未干,居然派人整饬北防、训练三军,又要募兵养马,筹
办粮秣,嘿嘿,这小子不是为了对付我,却又对付谁?”
萧峰道:“南朝训练士兵,那也不必去理他。这几年来宋
辽互不交兵,两国都很太平。赵煦若来侵犯,咱们自是打他
个落花流水。他若畏惧陛下声威,不敢轻举妄动,咱们也不
必去跟这小子一般见识。”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广人稠,物产殷富,
如果出了个英主,真要和大辽为敌,咱们是斗他们不过的。天
幸赵煦这小子胡作非为,斥逐忠臣,连苏大胡子也给他贬斥
了。此刻君臣不协,人心不附,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此
时不举,更待何时?”
萧峰举目向南望去,眼前似是出现一片幻景:成千成万
辽兵向南冲去,房舍起火,烈焰冲天,无数男女老幼在马蹄
下辗转呻吟,羽箭蔽空,宋兵辽兵互相斫杀,纷纷堕于马下,
鲜血与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声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将南朝收列版
图,好几次都是功败垂成。今日天命攸归,大功要成于我手。
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史,那是何等的美事?”
萧峰双膝跪下,连连磕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恳。”
耶律洪基微微一惊,道:“你要甚么?做哥哥的只须力之所及,
无有不允。”萧峰道:“请陛下为宋辽两国千万生灵着想,收
回南征的圣意。咱们契丹人向来游牧为主,纵得南朝土地,亦
是无用。何况兵凶战危,难期必胜,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损
了陛下的威名。”
耶律洪基听萧峰的言语,自始至终不愿南征,心想自来
契丹的王公贵人、将帅大臣,一听到“南征”二字,无不鼓
舞踊跃,何以萧峰却一再劝阻?斜睨萧峰,只见他双眉紧蹙,
若有重忧,寻思:“我封他为宋王、平南大元帅,那是我大辽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他为甚么反而不喜?是了,他
虽是辽人,但自幼为南蛮抚养长大,可说一大半是南蛮子。大
宋于他乃是父母之邦,听我说要发兵去伐南蛮,他便竭力劝
阻。以此看来,纵然我勉强他统兵南行,只怕他也不肯尽力。”
便道:“我南征之意已决,兄弟不必多言。”
萧峰道:“征战乃国家大事,务请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
征,还是请陛下另委贤能的为是。以臣统兵,只怕误了陛下
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兴兴头头的南来,封赏萧峰重爵,命他统
率雄兵南征,原是顾念结义兄弟的情义,给他一个大大的恩
典,料想也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当头大泼冷水,又不
肯就任平南大元帅之职,不由大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
目中,南朝是比辽国更为要紧了?你是宁可忠于南朝,不肯
忠于我大辽?”
萧峰拜伏于地,说道:“陛下明鉴。萧峰是契丹人,自是
忠于大辽。大辽若有危难,萧峰赴汤蹈火,尽忠报国,万死
不辞。”
耶律洪基道:“赵煦这小子已萌觊觎我大辽国土之意。常
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如不先发制人,说
不定便有亡国灭种的大祸。你说甚么尽忠报国,万死不辞,可
是我要你为国统兵,你却不奉命?”
萧峰道:“臣平生杀人多了,实不愿双手再沾血腥,求陛
下许臣辞官,隐居山林。”
耶律洪基听他说要辞官,更是愤怒,心中立时生出杀意,
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颈中斫将下去,但随即转念:“此人
武功厉害,我一刀斫他不死,势必为他所害。何况昔日他于
我有平乱大功,又和我有结义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杀功
臣,究竟于恩义有亏。”当下长叹一声,手离刀柄,说道:
“你我所见不同,一时也难以勉强,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
能回心转意,拜命南征。”
萧峰虽拜伏于地,但身侧之人便扬一扬眉毛、举一举指
头,他也能立时警觉,何况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杀人之
念?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说下去,越说越僵,难免翻脸,当
即说道:“遵旨!”站起身来,牵过耶律洪基的坐骑。
耶律洪基一言不发,一跃上马,疾驰而去。先前君臣并
骑南行,北归时却是一先一后,相距里许。萧峰知道耶律洪
基对己已生疑忌,倘若跟随太近,既令他心中不安,而他提
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远远堕后。
回到南京城中,萧峰请辽帝驻跸南院大王王府。耶律洪
基笑道:“我不来打扰你啦,你清静下来,细想这中间的祸福
利害。我自回御营下榻。”当下萧峰恭送耶律洪基回御营。
耶律洪基从上京携来大批宝刀利剑、骏马美女,赏赐于
他。萧峰谢恩,领回王府。
萧峰甚少亲理政务,文物书籍,更是不喜,因此王府中
也没甚么书房,平时便在大厅中和诸将坐地,传酒而饮,割
肉而食,不失当年与群丐纵饮的豪习。契丹诸将在大漠毡帐
中本来也是这般,见大王随和豪迈,遇下亲厚,尽皆欢喜。
此刻萧峰从御营归来,天时已晚,踏进大厅,只见牛油
大烛火光摇曳之下,虎皮上伏着一个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听得脚步声响,一跃而起,扑过去搂着萧峰的脖子,瞧
着他眼睛,问道:“我来了,你不高兴么?为甚么一脸都是不
开心的样子?”萧峰摇了摇头,道:“我是为了别的事。阿紫,
你来了,我很高兴。在这世界上,我就只挂念你一个人,怕
你遭到甚么危难。你回到了我身边,眼睛又治好了,我就甚
么也没牵挂了。”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还封了我做公
主,你很开心么?”萧峰道:“封不封公主,小阿紫还是小阿
紫。皇上刚才又升我的官,唉!”说着一声长叹,提过一只牛
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两大口酒。大厅四周放满了盛酒的
皮袋,萧峰兴到即喝,也不须人侍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
你又升了官啦!”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皇上封我为宋王、平南大元帅,
要我统兵去攻打南朝。你想,这征战一起,要杀多少官兵百
姓?我不肯拜命,皇上为此着恼。”
阿紫道:“姊夫,你又来古怪啦。我听人说,你在聚贤庄
上曾杀了无数中原武林中的豪杰,也不见你叹一口气,中原
武林那些蛮子欺侮得你这等厉害,今日好容易皇上让你吐气
扬眉,叫你率领大军,将这些家伙尽数杀了,你怎么反而不
喜欢啦?”
萧峰举起皮袋喝了一大口酒,又是一声长叹,说道:“当
日我和你姊姊二人受人围攻,若不奋战,便被人乱刀分尸,那
是出于无奈。当日给我杀了的人中,有不少是我的好朋友,事
后想来,心中难过得很。”
阿紫道:“啊。我知道啦,当年你是为了阿朱,这才杀人。
那么现下我请你为我去杀那些南朝蛮子,好不好呢?”
萧峰瞪了她一眼,怫然道:“人命大事,在你口中说来,
却如是宰牛杀羊一般。你爹爹虽是大理国人,妈妈却是南朝
宋人。”
阿紫嘟起了嘴,转过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
个我也及不上一个她,一万个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