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王语嫣的一语一笑,便是
天塌下来,也是不理,木婉清远远的示意招呼,自然是视而
不见了。若不是宗赞王子扑上来猛击一拳,只怕还是不会抬
起头来见到木婉清招手,当下便向巴天石、朱丹臣道:“咱们
连夜上道,去追赶爹爹。”巴朱二人道:“正是!”
各人均想镇南王既有危难,那自是比甚么都要紧,段誉
做不做得成西夏驸马,只好置之度外了。当下一行人立即起
身出门。
段誉等赶回宾馆与钟灵会齐,收拾了行李,径即动身。巴
天石则去向西夏国礼部尚书告辞,说道镇南王途中身染重病,
世子须得赶去侍奉,不及向皇上叩辞。父亲有病,做儿子星
夜前往侍候汤药,乃是天经地义之事,那礼部尚书赞叹一阵,
说甚么“王子孝心格天,段王爷定占勿药”等语。巴天石辞
行已毕,匆匆出灵州城南门,施展轻功赶上段誉等人之时,离
灵州已有三十余里了。
四十七 为谁开 茶花满路
段誉等一行人马不停蹄,在道非止一日,自露州而至皋
兰、秦州,东向汉中,经广元、剑阁而至蜀北。一路上迭接
灵鹫宫玄天、朱天两部群女的传书,说道镇南王正向南行。有
一个讯息说,镇南王携同女眷二人,两位夫人在梓潼恶斗了
一场,似乎不分胜负。段誉心知这两位夫人一个是木婉清的
母亲秦红棉,另一个则是阿朱、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论武功
是秦红棉较高,论智计则阮星竹占了上风,有爹爹调和其间,
谅来不至有甚么大事发生。果然隔不了两天,又有讯息传来,
两位夫人已言归于好,和镇南王在一座酒楼中饮酒。玄天部
已向镇南王示警,告知他有厉害的对头要在前途加害。
旅途之中,段誉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商议过几次,都觉
镇南王的对头除了四大恶人之首的段延庆外,更无别人。段
延庆武功奇高,大理国除了保定帝本人外,无人能敌,如果
他追上了镇南王,确是大有可虑。眼前唯有加紧赶路,与镇
南王会齐,众人合力,才可和段延庆一斗。巴天石道:“咱们
一见到段延庆,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一拥而上,给他来个
倚多为胜。决不能再蹈小镜湖畔的覆辙,让他和王爷单打独
斗。”朱丹臣道:“正是。咱们这里有段世子、木姑娘、钟姑
娘、王姑娘、你我二人、再加上王爷和二位夫人,以及华司
徒、范司马、古大哥他们这些人,又有灵鹫宫的姑娘们相助。
人多势众,就算杀不死段延庆,总不能让他欺侮了咱们。”段
誉点头道:“正是这个主意。”
众人将到绵州时,只听得前面马蹄声响,两骑并驰而来。
马上两个女子翻身下马,叫道:“灵鹫宫属下玄天部参见大理
段公子。”段誉忙即下马,叫道:“两位辛苦了,可见到了家
父么?”右首那中年妇人说道:“启禀公子,镇南王接到我们
示警后,已然改道东行,说要兜个大圈子再回大理,以免遇
上了对头。”
段誉一听,登时便放了心,喜道:“如此甚好。爹爹金玉
之体,何必去和凶徒厮拚?毒虫恶兽,避之则吉,却也不是
怕了他。两位可知对头是谁?这讯息最初从何处得知?”
那妇人道:“最初是菊剑姑娘听到另一位姑娘说的。那位
姑娘名字叫做阿碧……”王语嫣喜道:“原来是阿碧。我可好
久没见到她了。”段誉接口道:“啊,是阿碧姑娘,我认得她。
她本来是慕容公子的侍婢。”
那妇人道:“这就是了。菊剑姑娘说,阿碧姑娘和她年纪
差不多,相貌美丽,很讨人欢喜,就是一口江南口音,说话
不大听得懂。阿碧姑娘是我们主人的师侄康广陵先生的弟子,
说起来跟我们灵鹫宫都是一家人。菊剑姑娘说到主人陪公子
到皇宫中去招亲,阿碧姑娘要赶去西夏,和慕容公子相会。她
说在途中听到讯息,有个极厉害的人物要和镇南王爷为难。她
说段公子待她很好,要我们设法传报讯息。”
段誉想起在姑苏初遇阿碧时的情景,由于她和阿朱的牵
引,这才得和王语嫣相见,这次又是她传讯,心下感激,问
道:“这位阿碧姑娘,这时在哪里?”
那中年妇人道:“属下不知。段公子,听梅剑姑娘的口气,
要和段王爷为难的那个对头着实厉害。因此梅剑姑娘不等主
人下令,便令玄天、朱天两部出动,公子还须小心才好。”
段誉道:“多谢大嫂费心尽力,大嫂贵姓,日后在下见到
二哥,也好提及。”那妇人甚喜,笑道:“我们玄天、朱天两
部大伙儿一般办事,公子不须提及贱名。公子爷有此好心,小
妇人多谢了!”说着和另一个女人裣衽行礼,和旁人略一招呼,
上马而去。
段誉问巴天石道:“巴叔叔,你以为如何?”巴天石道:
“王爷既已绕道东行,咱们便径自南下,想来在成都一带,便
可遇上王爷。”段誉点头道:“甚是。”
一行人南下过了绵州,来到成都。锦官城繁华富庶,甲
于西南。段誉等在城中闲逛了几日,不见段正淳到来。各人
均想:“镇南王有两位夫人相伴,一路上游山玩水,大享温柔
艳福,自然是缓缓行而迟迟归。一回到大理,便没这么逍遥
快乐了。”
一行人再向南行,众人每行一步便近大理一步,心中也
宽了一分。一路上繁花似锦,段誉与王语嫣按辔徐行,生怕
木婉清、钟灵着恼,也不敢太冷落了这两个妹子。木婉清途
中已告知钟灵,段誉其实是自己兄长,又说钟灵亦是段正淳
所生,二女改口以姊妹相称,虽见段誉和王语嫣言笑晏晏,神
态亲密,却也无可奈何,亦只黯然惆怅而已。
这一日傍晚,将到杨柳场时,天色陡变,黄豆大的雨滴
猛洒下来。众人忙催马疾行,要找地方避雨。转过一排柳树,
但见小河边白墙黑瓦,耸立着七八间屋宇,众人大喜,拍马
奔近。只见屋檐下站着一个老汉,背负双手,正在观看天边
越来越浓的乌云。
朱丹臣翻身下马,上前拱手说道:“老丈请了,在下一行
行旅之人,途中遇雨,求在宝庄暂避,还请行个方便。”那老
汉道:“好说,好说,却又有谁带着屋子出来赶路的?列位官
人、姑娘请进。”朱丹臣听他说话语音清亮,不是川南土音,
双目炯炯有神,不禁心中一凛,拱手道:“如此多谢了。”
众人进得门内,朱丹臣指着段誉道:“这位是敝上余公子,
刚到成都探亲回来。这位是石老哥,在下姓陈。不敢请问老
丈贵姓。”那老汉嘿嘿一笑,道:“老朽姓贾。余公子,石大
哥,陈大哥,几位姑娘,请到内堂喝杯清茶,瞧这雨势,只
怕还有得下呢。”段誉等听朱丹臣报了假姓,便知事有蹊跷,
当下各人都留下了心。
贾老者引着众人来到一间厢房之中。但见墙壁上挂着几
幅字画,陈设颇为雅洁,不类乡人之居,朱丹臣和巴天石相
视以目,更加留神。段誉见所挂字画均系出于俗手,不再多
看。那贾老者道:“我去命人冲茶。”朱丹臣道:“不敢麻烦老
丈。”贾老者笑道:“只怕怠慢了贵人。”说着转身出去,掩上
了门。
房门一掩上,门后便露出一幅画来,画的是几株极大的
山茶花,一株银红,娇艳欲滴,一株全白,干已半枯,苍劲
可喜。
段誉一见,登时心生喜悦,但见画旁题了一行字道:“茶
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一,大于牡丹,一望若火( )云
( ),烁日蒸( )。”其中空了两个字。这一行字,乃是录
自“滇中茶花记”,段誉本就熟记于胸,茶花种类明明七十有
二,题词却写“七十有一”,一瞥眼,见桌上陈列着文房四宝,
忍不住提笔蘸墨,在那“一”字上添了一横,改为“二”字,
又在火字下加一“齐”字,云字下加一“锦”字,蒸字下加
一“霞”字。
一加之后,便变成了:“大理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
二,大于牡丹,一望若火齐云锦,烁日蒸霞。”原来题字写的
是褚遂良体,段誉也依这字体书写,竟是了无增改痕迹。
钟灵拍手笑道:“你这么一填,一幅画就完完全全,更无
亏缺了。”
段誉放下笔不久,贾老者推门进来,又顺手掩上了门,见
到画中缺字已然补上,当即满脸堆笑,笑道:“贵客,贵客,
小老儿这可失敬了。这幅画是我一个老朋友画的,他记性不
好,题字时忘了几个字,说要回家查书,下次来时补上。唉,
不料他回家之后,一病不起,从此不能再补。想不到余公子
博古通今,给老朽与我亡友完了一件心愿,摆酒,快摆酒!”
一路叫嚷着出去。
过不多时,贾老者换了件崭新的茧绸长袍,来请段誉等
到厅上饮酒。众人向窗外瞧去,但见大雨如倾,满地千百条
小溪流东西冲泻,一时确也难以行走,又见贾老者意诚,推
辞不得,便同到厅上,只见席上鲜鱼、腊肉、鸡鸭、蔬菜,摆
了十余碗。段誉等道谢入座。
贾老者斟酒入杯,笑道:“乡下土酿,倒也不怎么呛口。
余公子,小老儿本是江南人,年轻时也学过一点儿粗浅武功,
和人争斗,失手杀了两个仇家,在故乡容身不易,这才逃来
四川。唉,一住数十年,却总记着家乡,小老儿本乡的酒比
这大曲醇些,可没这么厉害。”一面说,一面给众人斟酒。
各人听他述说身世,虽不尽信,但听他自称身有武功,却
也大释心中疑窦,又见他替客人斟酒后,说道:“先干为敬!”
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干了,更是放心,便尽情吃喝起来。巴天
石和朱丹臣饮酒既少,吃菜时也等贾老者先行下箸,这才挟
菜。
酒饭罢,眼见大雨不止,贾老者又诚恳留客,段誉等当
晚便在山中借宿。
临睡之时,巴天石悄悄跟木婉清道:“木姑娘,今晚惊醒
着些儿,我瞧这地方总是有些儿邪门。”木婉清点了点头,当
晚和衣躺在床上,袖中扣了毒箭,耳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声,半睡半醒的直到天明,竟然毫无异状。
众人盥洗罢,见大雨已止,当即向贾老者告别。贾老者
直送出门外数十丈,礼数甚是恭谨。众人行远之后,都是啧
啧称奇。巴天石道:“这贾老者到底是甚么来历,实在古怪,
这次我可猜不透啦。”朱丹臣道:“巴兄,我猜这贾老儿本怀
不良之意,待见到公子填好了画中的缺字,突然间神态有变。
公子,你想这幅画和几行题字,却又有甚么干系?”段誉摇头
道:“这两株山茶吗,那也平常得紧。一株粉侯,一株雪塔,
虽说是名种,却也不是甚么罕见之物。”众人猜不出来,也就
不再理会。
钟灵笑道:“最好一路之上,多遇到几幅缺了字画的画图,
咱们段公子一一填将起来,大笔一挥,便骗得两餐酒饭,一
晚住宿,却不花半文钱。”众人都笑了起来。
说也奇怪,钟灵说的是一句玩笑言语,不料旅途之中,当
真接二连三的出现了图画。图中所绘的必是山茶花,有的题
诗有缺,有的写错了字,更有的是画上有枝无花,或是有花
无叶。段誉一见到,便题笔添上。一添之下,图画的主人总
是出来殷勤接待,美酒美食,又不肯收受分文。
巴天石和朱丹臣几次三番的设辞套问,对方的回答总是
千篇一律,说道原来的画师未曾画得周全,或是题字有缺,多
蒙段誉补足,实是好生感激。段誉和钟灵是少年心性,只觉
好玩,但盼缺笔的字画越多越好。王语嫣见段誉开心,她也
随着欢喜。木婉清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对方是好意也罢、歹
意也罢,她都不放在心上。只有巴天石和朱丹臣却越来越担
忧,见对方布置如此周密,其中定有重大图谋,偏生全然瞧
不出半点端倪。
巴朱二人每当对方殷勤相待之时,总是细心查察,看酒
饭之中是否置有毒药。有些慢性毒药极难发觉,往往连服十
余次这才毒发。巴天石见多识广,对方若是下毒,须瞒不过
他的眼去,却始终见酒饭一无异状,而且主人总是先饮先食,
以示无他。
渐行渐南,虽已十月上旬,天时却也不冷,一路上山深
林密,长草丛生,与北国西夏相较,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一日傍晚,将近草海,一眼望出去无穷无尽都是青青
野草,左首是一座大森林,眼看数十里内并无人居。巴天石
道:“公子,此处地势险恶,咱们乘早找个地方住宿才好。”段
誉点头道:“是啊,今日是走不出这大片草地了,只不知甚么
地方可以借宿。”朱丹臣道:“草海中毒蚊、毒虫甚多,又多
瘴气。眼下桂花瘴刚过,芙蓉瘴初起,两股瘴气混在一起,毒
性更烈。倘若找不到宿地,便在树枝高处安身较好,瘴气侵
袭不到,毒虫毒蚊也少。”
当下一行人折而向左,往树林中走去。王语嫣听朱丹臣
将瘴气说得这般厉害,问他桂花瘴、芙蓉瘴是甚么东西。朱
丹臣道:“瘴气是山野沼泽间的毒气,三月桃花瘴、五月榴花
瘴最为厉害。其实瘴气都是一般,时候不同,便按月令时花,
给它取个名字。三五月间天气渐热,毒虫毒蚊萌生,是以为
害最大。这时候已好得多了,只不过这一带湿气极重,草海
中野草腐烂堆积,瘴气必定凶猛。”王语嫣道:“嗯,那么有
茶花瘴没有?”段誉、巴天石等都笑了起来。朱丹臣道:“我
们大理人最喜茶花,可不将茶花和那讨厌的瘴气连在一起。”
说话之间已进了林子。马蹄踏入烂泥,一陷一拔,行走
甚是不便。巴天石道:“我瞧咱们不必再进去啦,今晚就学鸟
儿,在高树上作巢安身,太阳出来,瘴气渐清,再行赶路。”
王语嫣道:“太阳出来后,瘴气便不怎么厉害了?”巴天石道:
“正是。”
钟灵突然指着东北角,失声惊道:“啊哟,不好啦,那边
有瘴气升起来了,那是甚么瘴气?”各人顺着她手指瞧去,果
见有股云气,袅袅在林间升起。
巴天石道:“姑娘,这是烧饭瘴。”钟灵担心道:“甚么烧
饭瘴?厉害不厉害?”巴天石笑道:“这不是瘴气,是人家烧
饭的炊烟。”果见那青烟中夹有黑气,又有些白雾,乃是炊烟。
众人都笑了起来,精神为之一振,都说:“咱们找烧饭瘴去。”
钟灵给各人笑得不好意思,涨红了脸。王语嫣安慰她道:“灵
妹,幸好得你见到了这烧饭……烧饭的炊烟,免了大家在树
顶露宿。”
一行人朝着炊烟走去,来到近处,只见林中搭着七八间
木屋,屋旁堆满了木材,显是伐木工人的住所。朱丹臣纵马
上前,大声道:“木场的大哥,行道之人,想在贵处借宿一晚,
成不成?”隔了半响,屋内并无应声,朱丹臣又说了一遍,仍
无人答应。屋顶烟囱中的炊烟却仍不断冒出,屋中定然有人。
朱丹臣从怀中摸出可作兵刃的铁骨扇,拿在手中,轻轻
推开了门,走进屋去。只见屋内一个人影也无,却听到必剥
必剥的木柴着火之声。朱丹臣走向后堂,进入厨房,只见灶
下有个老妇正在烧火。朱丹巨道:“老婆婆,这里还有旁人么?”
那老妇茫然瞧着他,似乎听而不闻。朱丹臣道:“便只你一个
在这里么?”那老妇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嘴巴,啊啊啊的叫
了几声,表示是个聋子,又是哑巴。
朱丹臣回到堂中,段誉、木婉清等已在其余几间屋中查
看一遍,七八间木屋之中,除了那老妇外更无旁人。每间木
屋都有板床,床上却无被褥,看来这时候伐木工人并未开工。
巴天石奔到木屋之外绕了两圈,察见并无异状。
朱丹臣道:“这老婆婆又聋又哑,没法跟她说话。王姑娘
最有耐心,还是请你跟她打个交道罢。”王语嫣笑着点头,道:
“好,我去试试。”她走进厨房,跟那婆婆指手划脚,取了一
锭银子给她,居然大致弄了个明白。众人待那婆婆煮好饭后,
向她讨了些米作饭,木屋中无酒无肉,大伙儿吃些干菜,也
就抵过了肚饥。
巴天石道:“咱们就都在这间屋中睡,别分散了。”当下
男的睡在东边屋,女的睡在西边。那老婆婆在中间房桌上点
了一盏油灯。
各人刚睡下,忽听得中间房塔塔几声,有人用火刀火石
打火,但打来打去打不着。巴天石开门出去,见桌上油灯已
熄,黑暗中但听得塔塔声响,那老婆婆不停的打火。巴天石
取出怀中火刀火石,塔的一声,便打着了火,凑过去点了灯
盏。那老婆婆微露笑容,向他打个手势,要借火刀火石,指
指厨房,示意要去点火。巴天石交了给她,入房安睡。
过不多时,却听得中间房塔塔塔之声又起,段誉等闭眼
刚要入睡,给打火声吵得睁大眼来,见壁缝中没火光透过来,
原来那油灯又熄了。朱丹臣笑道:“这老婆婆可老得背了。”本
待不去理她,但塔塔塔之声始终不绝,似乎倘若一晚打不着
火,她便要打一晚似的。朱丹臣听得不耐烦起来,走到中间
房中,黑暗里朦朦胧胧的见那老婆婆手臂一起一落,塔塔塔
的打火。朱丹臣取出自己的火刀火石,塔的一声打着火,点
亮了油灯。那老婆婆笑了笑,打了几个手势,向他借火刀火
石,要到厨房中使用。朱丹臣借了给她,自行入房。
岂知过不多时,中间房的塔塔塔声音又响了起来。巴天
石和朱丹臣都大为光火,骂道:“这老婆子不知在搞甚么鬼!”
可是塔塔塔、塔塔塔的声音始终不停。巴天石跳了出去,抢
过她的火刀火石来打,塔塔塔几下,竟一点火星也无,摸上
去也不是自己的打火之具,大声问道:“我的火刀、火石呢?”
这句话一出口,随即哑然失笑:“我怎么向一个聋哑的老婆子
发脾气?”
这时木婉清也出来了,取出火刀火石,道:“巴叔叔,你
要打火么?”巴天石道:“这老婆婆真是古怪,一盏灯点了又
熄,熄了又点,直搞了半夜。”接过火刀火石,塔的一声,打
出火来,点着了灯盏。那老婆婆似甚满意,笑了一笑,瞧着
灯盏的火花。巴天石向木婉清道:“姑娘,路上累了,早些安
歇罢。”便即回入房中。
岂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那塔塔塔、塔塔塔的打火之声
又响了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同时从床上跃起,都想抢将出
去,突然之间,两人同时醒觉:“世上岂有这等古怪的老太婆?
其中定有诡计。”
两人轻轻一握手,悄悄出房,分从左右掩到那老太婆身
旁,正要一扑而上,突然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原来在
灯盏旁打火的却是木婉清。两人即时收势,巴天石道:“姑娘,
是你?”木婉清道:“是啊,我觉得这地方有点儿不对劲,想
点灯瞧瞧。”
巴天石道:“我来打火。”岂知塔塔塔、塔塔塔几声,半
点火星也打不出来。巴天石一惊,叫道:“这火石不对,给那
老婆子掉过了。”朱丹臣道:“快去找那老婆子,别给她走了。”
木婉清奔向厨房,巴朱二人追出木屋,但便在这顷刻之间,那
老婆子已然不知去向。巴天石道:“别追远了,保护公子要紧。”
两人回进木屋,段誉、王语嫣、钟灵也都已闻声而起。
巴天石道:“谁有火刀火石?先点着了灯再说。”只听两
个人不约而同的说道:“我的火刀火石给那老婆婆借去了。”却
是王语嫣和钟灵。巴天石和朱丹臣暗暗叫苦:“咱们步步提防,
想不到还是在这里中了敌人诡计。”段誉从怀里取出火刀火
石,塔塔塔的打了几下,却哪里打得着火?朱丹臣道:“公子,
那老婆子曾向你借来用过?”段誉道:“是,那是在吃饭之前。
她打了之后便即还我。”朱丹臣道:“火石给掉过了。”
一时之间,各人默不作声,黑暗间但听得秋虫唧唧。这
一晚正当月夜尽,星月无光。六人聚在屋中,只朦朦胧胧的
看到旁人的影子,心中隐隐都感到周遭情景甚是凶险。自从
段誉在画中填字、贾老者殷勤相待以来,六人就如给人蒙上
了眼,身不由主的走入一个茫无所知的境地,明知敌人必是
在暗中有所算计,但用的是甚么阴险毒计,却半点端倪也瞧
不出来。各人均想:“敌人如果一拥而出,倒也痛快,却这般
鬼鬼祟祟,令人全然无从提防。”
木婉清道:“那老婆婆取了咱们的火石去,用意是叫咱们
不能点灯,他们便可在黑暗中施行诡计。”钟灵突然尖声惊叫,
说道:“我最怕他们在黑暗里放蜈蚣、毒蚁来咬我!”巴天石
心中一凛,说道:“黑暗中若有细小毒物来袭,确是防不胜防。”
段誉道:“咱们还是出去,躲在树上。”朱丹臣道:“只怕树上
已先放了毒物。”钟灵又是“啊”的一声,捉住了木婉清的手
臂。巴天石道:“姑娘别怕,咱们点起火来再说。”钟灵道:
“没了火石,怎么点火?”巴天石道:“敌人是何用意,现下难
知。但他们即要咱们没火,咱们偏偏生起火来,想来总是不
错。”
他说着转身走入厨房,取过两块木柴,出来交给朱丹臣,
道:“朱兄弟,把木材弄成木屑,越细越好。”朱丹臣一听,当
即会意,道:“不错,咱们岂能束手待攻?”从怀中取出匕首,
将木屑一片片的削了下来。段誉、木婉清、王语嫣、钟灵一
起动手,各取匕首小刀,把木屑切的切,斩的斩,辗的辗,弄
成极细的木屑。段誉叹道:“可惜我没天龙寺枯荣师祖的神功,
否则内力到处,木屑立时起火,便是那鸠摩智,也有这等本
事。”其实这时他体内所积蓄的内力,已远在枯荣大师和鸠摩
智之上,只不会运用而已。
几人不停手的将木粒辗成细粉,心中都惴惴不安,谁也
不说话,只留神倾听外边动静,均想:“这老婆婆骗了咱们的
火石去,决不会停留多久,只怕即时就会发动。”
巴天石摸到木屑已有饭碗般大一堆,当即拨成一堆,拿
几张火媒纸放在其中,将自己单刀执在左手,借过钟灵的单
刀,右手执住了,突然间双手一合,铮的一响,双刀刀背相
碰,火星四溅,火花溅到木屑之中,便烧了起来,只可惜一
烧即灭,未能烧着纸媒,众人叹息声中,巴天石双刀连碰,铮
铮之声不绝,撞到十余下时,纸媒终于烧了起来。
段誉等大声欢呼,将媒纸拿去点着了油灯。朱丹臣怕一
盏灯被风吹熄,将厨房和两边厢房中的油灯都取了出来点着
了。火焰微弱,照得各人脸绿油油地,而且烟气极重,闻在
鼻中很不舒服。但好不容易点着了火,各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似是打了个胜仗。
木屋甚是简陋,门缝之中不断有风吹进。六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手中各按兵刃,侧耳倾听。但听得清风动树,虫
声应和,此外更无异状。
巴天石见良久并无动静,在木屋各处仔细查察,见几条
柱子上都包了草席,外面用草绳绑住了,依稀记得初进木屋
时并非如此,当即扯断草绳,草席跌落。段誉见两条柱子上
雕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春沟水动茶花( )”,下联是:
“夏谷( )生荔枝红”。每一句联语中都缺了一字。转过身
来,见朱丹臣已扯下另外两条柱上所包的草席,露出柱上刻
着的一副对联:“青裙玉( )如相识,九( )茶花满路开。”
段誉道:“我一路填字到此,是福是祸,那也不去说他。
他们在柱上包了草席,显是不想让我见到对联,咱们总之是
反其道而行,且看对方到底有何计较。”当即伸手出去,但听
得嗤嗤声响,已在对联的“花”字下写了个“白”字,在
“谷”字下写了个“云”字,变成“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
生荔枝红”一副完全的对联。他内力深厚,指力到处,木屑
纷纷而落。钟灵拍手笑道:“早知如此,你用手指在木头上划
几划,就有了木屑,却不用咱们忙了这一阵子了啦。”
只见他又在那边填上了缺字,口中低吟:“青裙玉面如相
识,九月茶花满路开。”一面摇头摆脑的吟诗,一面斜眼瞧着
王语嫣。王语嫣俏脸生霞,将头转了开去。
钟灵道:“这些木材是甚么树上来的,可香得紧!”各人
嗅了几下,都觉从段誉手指划破的刻痕之中,透出极馥郁的
花香,似桂花不是桂花,似玫瑰不是玫瑰。段誉也道:“好香!”
只觉那香气越来越浓,闻后心意舒服,精神为之一爽。
朱丹臣倏地变色,说道:“不对,这香气只怕有毒,大家
塞住鼻孔。”众人给他一言提醒,急忙或取手帕,或以衣袖,
按住了口鼻,但这时早已将香气吸入了不少,如是毒气,该
当头晕目眩,心头烦恶,然而全无不舒之感。
过了半晌,各人气息不畅,忍不住张口呼吸,却仍全无
异状。各人慢慢放开了按住口鼻的手,纷纷议论,猜不透敌
人的半分用意。
又过好一会,忽然间听到一阵嗡嗡声音。木婉清一惊,叫
道:“啊哟!毒发了,我耳朵中有怪声。”钟灵道:“我也有。”
巴天石却道:“这不是耳中怪声,好像是有一大群蜜蜂飞来。”
果然嗡嗡之声越来越响,似有千千万万蜜蜂从四面八方飞来。
蜜蜂本来并不可怕,但如此巨大的声响却从来没听到过,
也不知是不是蜜蜂。霎时间各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但
听嗡嗡之声渐响渐近,就像是无数妖魔鬼怪啸声大作、飞舞
前来噬人一般。钟灵抓住木婉清的手臂,王语嫣紧紧握住段
誉的手。各人心中怦怦大跳,虽然早知暗中必有敌人隐伏,但
万万料不到敌人来攻之前,竟会发出如此可怖的啸声。
突然间拍的一声,一件细小的东西撞上了木屋外的板壁,
跟着拍拍拍拍的响声不绝,不知有多少东西撞将上来。木婉
清和钟灵齐声叫道:“是蜜蜂!”巴天石抢过去关窗,忽听得
屋外马匹长声悲嘶,狂叫乱跳。钟灵叫道:“蜜蜂刺马!”朱
丹臣道:“我去割断缰绳!”撕下长袍衣襟,裹在头上,左手
刚拉开板门,外面一阵风卷进,成千成万只蜜蜂冲进屋来。钟
灵和王语嫣齐声尖叫。
巴天石将朱丹臣拉进屋中,膝盖一顶,撞上了板门,但
满屋已都是蜜蜂。这些蜜蜂一进屋,便分向各人刺去,一刹
那间,每个人头上、手上、脸上,都给蜜蜂刺了七八下、十
来下不等。朱丹臣张开折扇乱拨。巴天石撕下衣襟,猛力扑
打。段誉、木婉清、王语嫣、钟灵四人也都忍痛扑打。
巴天石、朱丹臣、段誉、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际,都是运
足了功力,过不多时,屋内蜜蜂只剩下了二三十只,但说也
奇怪,这些蜜蜂竟如是飞蛾扑火一般,仍是奋不顾身的向各
人乱扑乱刺,又过半晌,各人才将屋内蜜蜂尽数打死。钟灵
和王语嫣都痛得眼泪汪汪。耳听得拍拍之声密如骤雨,不知
有几千万头蜜蜂在向木屋冲击。各人都骇然变色,一时也不
及理会身上疼痛,急忙撕下衣襟、衣袖,将木屋的各处空隙
塞好。
六人身上、脸上都是红一块,肿一块,模样狼狈之极。段
誉道:“幸好这里有木屋可以容身,倘若是在旷野之地,这千
千万万野蜂齐来叮人,那只有死给他们看了。”木婉清道:
“这些野蜂是敌人驱来的,他们岂能就此罢休?难道不会打破
木屋?”钟灵惊呼一声,道:“姊姊,你……你说他们会打破
这木屋?”
木婉清尚未回答,只听得头顶砰的一声巨响,一块大石
落在屋顶。屋顶椽子格格的响了几下,幸好没破。但格格之
声方过,两块大石穿破屋顶,落了下来。屋中油灯熄灭。
段誉忙将王语嫣抱在怀里,护住她头脸。但听得嗡嗡之
声震耳欲聋,各人均知再行扑打也是枉然,只有将衣襟翻起,
盖住了脸孔。霎时间脸上、脚上、臂上、腿上万针攒刺,过
得一会,六人一齐晕倒,人事不知。
段誉食过莽牯朱蛤,本来百毒不侵,但这蜜蜂系人饲养,
尾针上除蜂毒外尚有麻药,给几百头蜜蜂刺过之后,还是给
迷倒了。不过他毕竟内力深厚,六人中第一个醒来。一恢复
知觉,便即伸手去揽王语嫣,但手臂固然动弹不得,同时也
察觉王语嫣已不在怀中。他睁开眼来,漆黑一团。原来双手
双脚已被牢牢缚住,眼睛也给用黑布蒙住,口中给塞了个大
麻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别提说话了,只觉周身肌肤上有无
数小点疼痛异常,自是给蜜蜂刺过之处,又察觉是坐在地下,
到底身在何处,距晕去已有多少时候,却全然不知。
正茫然无措之际,忽听得一个女子厉声说道:“我花了这
么多心思,要捉拿大理姓段的老狗,你怎么捉了这只小狗来?”
段誉只觉这声音好熟,一时却记不起是谁。
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说道:“婢子一切尊依小姐吩咐办
事,没出半点差池。”那女子道:“哼,我瞧这中间定有古怪。
那老狗从西夏南下,沿大路经四川而来,为甚么突然折而向
东?咱们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药酒,却都教这小狗吃了。”
段誉心知他所说的“老狗”,是指自己父亲段正淳,所谓
“小狗”,那也不必客气,当然便是段誉区区在下了。这女子
和老妇说话之声,似是隔了一层板壁,当是在邻室之中。
那老妇道:“段王爷这次来到中原,逗留时日已经不少,
中途折而向东……”那女子怒道:“你还叫他段王爷?”那老
妇道:“是,从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子,他现下年纪大了
……”那女子喝道:“不许你再说。”那老妇道:“是。”那女
子轻轻叹了口气,黯然道:“他……他现下年纪大了……”声
音中不胜凄楚惆怅之情。
段誉登时大为宽心,寻思:“我道是谁?原来又是爹爹的
一位旧相好。她来找爹爹的晦气,只不过是争风吃醋。是了,
她安排下毒蜂之计,本来是想擒住爹爹的,却教我误打误撞
的闹了个以子代父。既然如此,对我们也决计不会痛下毒手。
但这位阿姨是谁呢?我一定听过她说话的。”
只听那女子又道:“咱们在各处客店、山庄中所悬字画的
缺字缺笔,你说这小狗全都填对了?我可不信,怎么那老狗
念熟的字句,小狗也都记熟在胸?当真便有这么巧?”那老妇
道:“老子念熟的诗句,儿子记在心里,也没甚么希奇?”那
女子怒道:“刀白凤这贱婢是个蛮夷女子,她会生这样聪明的
儿子?我说甚么也不信。”
段誉听她辱及自己母亲,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声指
斥,但口唇一动,便碰到了嘴里的麻核,却哪里发得出声音?
只听那老妇劝道:“小姐,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何必还
老是放在心上?何况对不起你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儿子?你
……你……还是饶了这年轻人罢。咱们‘醉人蜂’给他吃了
这么大苦头,也够他受的了。”那女子尖声道:“你说叫我饶
了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把他千刀万剐之后,才饶了他。”
段誉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为甚么你
这般恨我?那些蜜蜂原来叫作‘醉人蜂’,不知她从何处找得
这许多蜜蜂,只是追着我们叮?这女子到底是谁?她不是钟
夫人,两人的口音全然不同。”
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舅妈,甥儿叩见。”
段誉大吃一惊,但心中一个疑团立时解开,说话的男子
是慕容复。他称之为舅妈,自然是姑苏曼陀山庄的王夫人,便
是王语嫣的母亲。自己的未来岳母了。霎时之间,段誉心中
便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乱成一片,当时曼陀山庄
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涌上心头:
茶花又名曼陀罗花,天下以大理所产最为著名。姑苏茶
花并不甚佳,曼陀山庄种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种甚少,而且
种植不得其法,不是花朵极小,便是枯萎凋谢。但她这座庄
子为甚么偏偏取名为“曼陀山庄”?庄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种
别的花卉,又是甚么缘故?
曼陀山庄的规矩,凡是有男子擅自进庄,便须砍去双足。
那王夫人更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
得活埋。”那个无量剑的弟子给王夫人擒了住,他不是大理人,
只因家乡离大理不过四百余里,便也将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个少年公子,命他回去即刻杀了家中
结发妻子,把外面私下结识的姑娘娶来为妻。那公子不答允,
王夫人就要杀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誉记得当时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你押送他回姑苏城
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苗姑娘成亲,这才回来。”
那公子求道:“拙荆和你无怨无仇,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以
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那时王夫人答道:“你既有了妻
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是花言巧语将人家骗上了,
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据她言道,单是婢女小翠一人,便
曾在常熟、丹阳、无锡、嘉兴等地办过七起同样的案子。
段誉是大理人,姓段,只因懂得种植茶花,王夫人才不
将他处死,反而在云锦楼设宴款待。可是段誉和她谈论山茶
的品种之时,提及有一种茶花,白瓣而有一条红丝,叫做
“美人抓破脸”。当时他道:“白瓣茶花而红丝甚多,那便不是
‘美人抓破脸’了,那叫做‘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
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还不妨,倘若满
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还有何美可言?”这句话
大触王夫人之怒,骂他:“你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
话前来辱我?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
又有甚么好了?”由此而将他掀下席去,险些就此杀了他。
这种种事件,当时只觉这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
“岂有此理”四字之外,更无别般言词可以形容。但既知邻室
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尽皆恍然:“原来她也是爹爹的旧
情人,无怪她对山茶爱若性命,而对大理姓段的又这般恨之
入骨。王夫人喜爱茶花,定是当年爹爹与她定情之时,与茶
花有甚么关连。她一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将之活埋,
当然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将她遗弃,她怀恨在心,迁
怒于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在外结识私情的男子杀
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隐伏的愿望,盼望爹爹杀了正室,娶
她为妻。自己无意中说一便女子老是与人打架,便为不美,令
她登时大怒,想必当年她曾与爹爹为了私情之事,打过一架,
至于爹爹当时尽量忍让,那也是理所当然。”
段誉想明白了许多怀疑之事,但心中全无如释重负之感,
反而越来越如有一块大石压在胸口。为了甚么缘由,一时却
说不出来,总觉得王语嫣的母亲与自己父亲昔年曾有私情,此
事十分不妥,内心深处,突然间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但又不
敢清清楚楚的去想这件最可怕的事,只是说不出的烦躁惶恐。
只听得王夫人道:“是复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国
皇帝了,这就要登基了罢?”语气之中,大具讥嘲之意。
慕容复却庄言以对:“这是祖宗的遗志,甥儿无能,奔波
江湖,至今仍是没半点头绪,正要请舅母多加指点。”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甚么好指点?我王家是王家,你慕
容家是慕容家,我们姓王的,跟你慕容家的皇帝梦有甚么干
系?我不许你上曼陀山庄,不许语嫣跟你相见,就是为了怕
跟你慕容家牵扯不清。语嫣呢,你带她到哪里去啦?”
“语嫣呢?”这三个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誉的耳里,他
心一直在挂念着这件事。当毒蜂来袭时,王语嫣是在他怀抱
之中,此刻却到了何处?听夫人的语气,似乎是真的不知。
只听慕容复道:“表妹到了哪里,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
理段公子在一起,说不定两个人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
王夫人颤声道:“你……你放甚么屁!”砰的一声,在桌
上重重击了一下,怒道:“你怎么不照顾她?让她一个年轻姑
娘在江湖上胡乱行走?你竟不念半点表兄妹的情份?”
慕容复道:“舅母又为甚么生这么大的气?你怕我娶了表
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妇,跟着我发皇帝梦。现下好啦,她
嫁了大理段公子,将来堂堂正正的做大理国皇后,那岂不是
天下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说!甚么天大
的美事?万万不许!”
段誉在隔室本已忧心忡忡,听到“万万不许”四个字,更
是连珠价的叫苦:“苦也,苦也!我和语嫣终究是好事多磨,
她母亲竟说‘万万不许’!”
却听得窗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
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夫人说万万不许,那可错了。”王夫
人怒道:“包不同,谁叫你没规矩的跟我顶嘴?你不听话,我
即刻叫人杀了你的女儿。”包不同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
可是一听到王夫人厉声斥责,竟然立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
多说一句。
段誉心中只道:“包三哥,包三叔,包三爷,包三太爷,
求求你快跟夫人顶撞下去。她的话全然没有道理,只有你是
英雄好汉,敢和她据理力争。”哪知窗外鸦雀无声,包不同再
也不作声了。原来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去杀他女儿包小靓,
只因包不同数代跟随慕容氏,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曲,王夫
人是慕容家至亲长辈,说来也是他的主人,真的发起脾气来,
他倒也不敢抹了这上下之分。
王夫人听包不同住了口,怒气稍降,问慕容复道:“复官,
你来找我,又安了甚么心眼儿啦?又想来算计我甚么东西?”
慕容复笑道:“舅母,甥儿是你至亲,心中惦记着你,难
道来瞧瞧你也不成么?怎么一定来算计你甚么东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还真有良心,惦记着舅妈。要是
你早惦着我些,舅妈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凄凉了。”慕容复笑
道:“舅妈有甚么不痛快的事,尽管和甥儿说,甥儿包你称心
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几年不见,却在哪里学了
这许多油腔滑调!”慕容复道:“怎么油腔滑调啦?别人的心
事,我还真难猜,可是舅妈心中所想的事,甥儿猜不到十成,
也猜得到八成。要舅妈称心如意,不是甥儿夸口,倒还真有
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那你倒猜猜看,若是胡说八道,瞧
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复拖长了声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
满路开!”
王夫人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你到过
了草海的木屋?”慕容复道:“舅妈不用问我怎么知道,只须
跟甥儿说,要不要见见这个人?”王夫人道:“见……见哪一
个人?”语音立时便软了下来,显然颇有求恳之意,与先前威
严冷峻的语调大不相同。慕容复道:“甥儿所说的那个人,便
是舅妈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
红!”
王夫人颤声道:“你说我怎么能见得到他?”慕容复道:
“舅妈花了不少心血,要擒住此人,不料还是棋差一着,给他
躲了过去。甥儿心想,见到他虽然不难,却也没甚么用处。终
须将他擒住,要他服服贴贴的听舅妈吩咐,那才是道理。舅
妈要他东,他不敢西;舅妈要他画眉毛,他不敢给你搽胭脂。”
最后两句话已大有轻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荡,丝毫不以
为忤,叹了口气,道:“我这圈套策划得如此周密,还是给他
躲过了。我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啦。”
慕容复道:“甥儿却知道此人的所在,舅妈如信得过我,
将那圈套的详情跟甥儿说说,说不定我有点儿计较。”
王夫人道:“咱们说甚么总是一家人,有甚么信不过的?
这一次我所使的,是个‘醉人蜂’之计。我在曼陀山庄养了
几百窝蜜蜂,庄上除了茶花之外,更无别种花卉。山庄远离
陆地,岛上的蜜蜂也不会飞到别处去采蜜。”慕容复道:“是
了,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不喜其他花卉的香气。”王夫
人道:“调养这窝蜜蜂,可费了我十几年心血。我在蜂儿所食
的蜜蜂之中,逐步加入麻药,再加入另一种药物,这醉人蜂
刺了人之后,便会将人麻倒,令人四五日不省人事。”
段誉心下一惊:“难道我已晕倒了四五日?”
慕容复道:“舅妈的神计妙算,当真是人所难及,却又如
何令蜜蜂去刺人?”
王夫人道:“这须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加入一种药物。
这药物并无毒性,无色无臭,却略带苦味,因此不能一次给
人大量服食。你想这人自己固是鬼灵精,他手下的奴才又多
聪明才智之辈,要用迷药、毒药甚么对付他,那是万万办不
到的。因此我定下计较,派人沿路供他酒饭,暗中掺入这些
药物。”
段誉登时省悟:“原来一路上这许多字画均有缺笔缺字,
是王夫人引我爹爹去填写的,他填得不错,王夫人埋伏下的
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爷,将掺入药物的酒饭送将上来。”
王夫人道:“不料阴错阳差,那个人去了别处,这人的儿
子却闯了来。这小鬼头将老子的诗词歌赋都熟记在心,当然
也是个风流好色、放荡无行的浪子了。这小鬼一路上将字画
中的缺笔都填对了,大吃大喝,替他老子把掺药酒饭喝了个
饱,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木屋里灯盏的灯油,都是预先放
了药料的,在木柱之中我又藏了药料,待那小鬼弄破柱子,几
种药料的香气一掺合,便引得醉人蜂进去了。唉,我的策划
一点儿也没错,来的人却错了。这小鬼坏了我的大事!哼,我
不将他斩成十七八块,难泄我心头之恨。”
段誉听她语气如此怨毒,不禁怵然生惧,又想:“她的圈
套部署得也当真周密,竟在柱中暗藏药粉,引得我去填写对
联中的缺字,刺破柱子,药粉便散了出来。唉,段誉啊段誉!
你一步步踏入人家的圈套之中,居然瞧不出半点端倪,当真
是胡涂透顶了。”但转念又想:“我一路上填写字画中的缺笔
缺字,王夫人的爪牙便将我当作了爹爹,全副精神贯注在我
身上,爹爹竟因此脱险。我代爹爹担当大祸,又有甚么可怨
的?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言念及此,颇觉坦然,但不禁又
想:“王夫人擒住了我,要将我斩成十七八块,倘若擒住的是
我爹爹,反会千依百顺的侍候他。我父子二人的遭际,可大
大不同了。”
只听得王夫人恨恨连声,说道:“我要这婢子装成个聋哑
老妇,主持大局,她又不是不认得那人,到头来居然闹出这
大笑话来。”
那老妇辩道:“小姐,婢子早向你禀告过了。我见来人中
并无段公子在内,便将他们火刀火石都骗了来,好让他们点
不着油灯,婢子又用草席将柱子上的对联都遮住了,使得不
致引醉人蜂进屋。谁知这些人硬要自讨苦吃,终于还是升着
了火,见到了对联。”
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总而言之,是你不中用。”
段誉心道:“这老婆婆骗去我们的火刀火石,用草席包住
柱子,原来倒是为了我们好,真正料想不到。”
慕容复道:“舅妈,这些醉人蜂刺过人后,便不能再用了
么?”王夫人道:“蜂子刺过人之后,过不多久便死。可是我
养的蜂子成千成万,少了几百只又有甚么干系?”慕容复拍手
道:“那就行啊。先拿了小的,再拿老的,又有何妨?甥儿心
想,倘若将那小子身上的衣冠佩玉,或是兵刃用物甚么的,拿
去给舅妈那个……那……那个人瞧瞧,要引他到那草海的木
屋之中,只怕倒也不难。”
王夫人“啊”的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好甥儿,毕竟
你是年轻人脑子灵。舅妈一个计策没成功,心下懊丧不已,就
没去想下一步棋子。对对,他父子情深,知道儿子落入我手
里,定然会赶来相救,那时再使醉人蜂之计,也还不迟。”
慕容复笑道:“到了那时候,就算没蜜蜂儿,只怕也不打
紧。舅妈在酒中放上些迷药,要他喝上三杯,还怕他推三阻
四?其实,只要他见到了舅妈的花容月貌,又用得着甚么醉
人蜂、甚么迷晕药?他哪里还有不大醉大晕的?”
王夫人呸的一声,骂道:“浑小子,跟舅妈没上没下的胡
说!”但想到和段正淳相见、劝他喝酒的情景,不由得眉花眼
笑,心魂皆酥,甜腻腻的道:“对,不错,咱们便是这个主意。”
慕容复道:“舅妈,你外甥出的这个主意还不错罢?”王
夫人笑道:“倘若这件事不出岔子,舅妈自然忘不了你的好处。
咱们第一步,须得查明白这没良心的现下到了哪里。”慕容复
道:“甥儿倒也听到了些风声,不过这件事中间,却还有个老
大难处。”王夫人皱眉道:“有甚么难处?你便爱吞吞吐吐的
卖关子。”慕容复道:“这个人刻下被人擒住了,性命已在旦
夕之间。”
呛啷一声,王夫人衣袖带动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段誉也是大吃一惊,若不是口中给塞了麻核,已然叫出
声来。
王夫人颤声道:“是……是给谁擒住了?你怎不早说?咱
们好歹想个法儿去救他出来。”慕容复摇头道:“舅妈,对头
的武功极强,甥儿万万不是他的敌手。咱们只可智取,不可
力敌。”王夫人听他语气,似乎并非时机紧迫,凶险万分,又
稍宽心,连问:“怎样智取?又怎生智取法?”
慕容复道:“舅妈的醉人蜂之计,还是可以再使一次。只
须换几条木柱,将柱上的字刻过几个,比如说,刻上‘大理
国当今天子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那人一见之下,必定心
中大怒,伸指将‘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抹去,药气便又从
柱中散出来了。”
王夫人道:“你说擒住他的,是那个和段正明争大理国皇
位、叫甚么段延庆的。”
慕容复道:“正是!”
王夫人惊道:“他……他……他落入了段延庆之手,定然
凶多吉少。段延庆时时刻刻在想害死他,说不定……说不定
这时候已经将他……将他处死了。”
慕容复道:“舅妈不须过虑,这其中有个重大关节,你还
没想到。”王夫人道:“甚么重大关节?”慕容复道:“现下大
理国的皇帝是段正明。你那位段公子早就封为皇太弟,大理
国臣民众所周知。段正明轻徭薄赋,勤政爱民,百姓都说他
是圣明天子,镇南王人缘也很不错,这皇位是极难摇动的。段
延庆要杀他固是一举手之劳,但一刀下去,大理势必大乱,这
大理国皇帝的宝座,段延庆却未必能坐得上去。”
王夫人道:“这倒也有点道理,你却又怎么知道?”慕容
复道:“有些是甥儿听来的,有些是推想出来的。”王夫人道:
“你一生一世便在想做皇帝,这中间的关节,自然揣摩得清清
楚楚了。”
慕容复道:“舅妈过奖了。但甥儿料想这段延庆擒住了镇
南王,决不会立即将他杀死,定要设法让他先行登基为帝,然
后再禅位给他段延庆。这样便名正言顺,大理国群臣军民,就
都没有异言。”王夫人问道:“怎样名正言顺?”慕容复道:
“段延庆的父亲原是大理国皇帝,只因奸臣篡位,段延庆在混
乱中不知去向,段正明才做上了皇帝。段延庆是货真价实的
‘延庆太子’,在大理国是人人都知道的。镇南王登基为帝,他
又没有后嗣,将段延庆立为皇太弟,可说是顺理成章,名正
言顺。”
王夫人奇道:“他……他……他明明有个儿子,怎么说没
有后嗣?”慕容复笑道:“舅妈说过的话,自己转眼便忘了,你
不是说要将这姓段的小子斩成十七八块么?世上总不会有个
十七八块的皇太子罢?”王夫人喜道:“对!对!这是刀白凤
那贱婢生的野杂种,留在世上,教我想起了便生气。”
段誉只想:“今番当真是凶多吉少了。语嫣又不知道到了
何处?否则王夫人瞧在女儿面上,说不定能饶我一命。”
王夫人道:“既然他眼下并无性命之忧,我就放心了。我
可不许他去做甚么大理国的劳甚子皇帝。我要他随我去曼陀
山庄。”慕容复道:“镇南王禅位之后,当然要跟舅妈去曼陀
山庄,那时候便要他留在大理,他固然没趣,段延庆也必容
他不得,岂肯留下这个祸胎?不过镇南王嘛,这皇帝的宝座
总是要坐一坐的,十天以后,半月也好,总得过一过桥,再
抽了他的板。否则段延庆也不答应。”王夫人道:“呸!他答
不答应,关我甚么事?咱们拿住了段延庆,救出段公子后,先
把段延庆一刀砍了,又去管他么答应不答应?”
慕容复叹了口气,道,“舅妈,你忘了一件事,咱们可还
没将段延庆拿住,这中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王夫人道:
“他在哪里,你当然是知道的了。好甥儿,你的脾气,舅妈难
道还有不明白的?你帮我做成这件事,到底要甚么酬谢?咱
们先小人后君子,你爽爽快快的先说出来罢。”慕容复道:
“咱们是亲骨肉,甥儿给舅妈出点力气,哪里还能计甚么酬谢
的?甥儿是尽力而为,甚么酬谢都不要。”
王夫人道:“你现下不说,事后再提,那时我若不答允,
你可别来抱怨。”
慕容复笑道:“甥儿说过不要酬谢,便是不要酬谢。那时
候如果你心中欢喜,赏我几万两黄金,或者琅嬛阁中的几部
武学秘典,也就成了。”
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你要黄金使费,只要向我来取,
我又怎会不给?你要看琅嬛阁中的武经秘要,那更是欢迎之
不暇,我只愁你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真不知你这小子心中
到底打的是甚么主意?好罢!咱们怎生去擒段延庆,怎生救
人,你的主意怎样?”
慕容复道:“第一步,是要段延庆带了镇南王到草海木屋
中去,是不是?”王夫人道:“是啊,你有甚么法子,能将段
延庆引到草海木屋中去?”慕容复道:“这件事很容易。段延
庆想做大理国皇帝,必须办妥两件事。第一,擒住段正淳,逼
他答允禅位;第二,杀了段誉,要段正淳‘不孝有三,无后
为大’。段延庆第一件事已办妥了,已擒住了段正淳。段誉那
小子可还活在世上。咱们拿段誉的随身物事去给段王淳瞧瞧,
段正淳当然想救儿子,段延庆便带着他来了。所以啊,舅妈
擒住这段小子,半点也没擒错了,那是应有之着,叫做不装
香饵,钓不着金鳌。”
王夫人笑道:“你说这段小子是香饵?”慕容复笑道:“我
瞧他有一半儿香,有一半儿臭。”王夫人道:“却是如何?”慕
容复道:“镇南王生的一半,是香的。镇南王妃那贱人生的一
半,定然是臭的。”
王夫人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小子油嘴滑舌,便会讨舅
妈的欢喜。”
慕容复笑道:“甥儿索性快马加鞭,早一日办成此事,好
让舅妈早一日欢喜。舅妈,你把那小子叫出来罢。”王夫人道:
“他给醉人蜂刺了后,至少再过三日,方能醒转。这小子便在
隔壁,要不然咱们这么大声说话,都教他给听去了。我还有
一件事问你。这……这镇南王虽然没良心,却算得是一条硬
汉,段延庆怎能逼得他答允禅位?莫非加以酷刑,让他……
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吗?”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了关切之情。
慕容复叹了口气,说道:“舅妈,这件事嘛,你也就不必
问了,甥儿说了,你听了只有生气。”王夫人急道:“快说,快
说,卖甚么关子?”慕容复叹道:“我说大理姓段的没良心,这
话却是不错的。舅妈这般的容貌,文武双全,便打着灯笼找
遍了天下,却又哪里找得着第二个了?这姓段的前身不知修
了甚么福,居然得到舅妈垂青,那就该当专心不二的侍候你
啦,岂知……唉,天下便有这等不知好歹的胡涂虫,有福不
会享,不爱月里嫦娥,却去爱在烂泥里打滚的母猪……”
王夫人怒道:“你说他……他……这没良心的,又和旁的
女子混在一起啦?是谁?是谁?”慕容复道:“这种低三下四
的贱女子,便跟舅妈提鞋儿也不配,左右不过是张三的老婆,
李四的闺女,舅妈没的失了身份,犯不着为这种女子生气。”
王夫人大怒,将桌拍得砰砰大响,大声道:“快说!这小
子,他丢下了我,回大理去做他的王爷,我并不怪他,家中
有妻子,我也不怪他,谁叫我识得他之时,他已是有妇之夫
呢?可是他……可是他……你说他又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那
是谁?那是谁?”
段誉在邻室听得她如此大发雷霆,不由得胆战心惊,心
想:“语嫣多么温柔和顺,她妈妈却怎地这般厉害?爹爹能跟
她相好,倒是不易。”转念又想:“爹爹那些旧情人个个脾气
古怪。秦阿姨叫女儿来杀我妈妈。阮阿姨生下这样一个阿紫
妹妹,她自己的脾气多半也好不了。甘阿姨明明嫁了钟万仇,
却又跟我爹爹藕断丝连的。丐帮马副帮主的老婆更是乖乖不
得了。就说我妈妈罢,她不肯和爹爹同住,要到城外道观中
去出家做道姑,连皇伯父、皇伯母苦劝也是无用。唉,怎地
连我妈妈也编派上了?”
慕容复道:“舅妈,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你歇一歇,
甥儿慢慢说给你听。”
王夫人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了,段延庆捉住了这段小
子的一个贱女人,逼他答允做了皇帝后禅位,若不答允,便
要为难这贱女人,是不是?这姓段的小子的臭脾气,我还有
不明白的?别人硬逼他答允甚么,便钢刀架在脖子上,他也
是宁死不屈,可是一碰到他心爱的女人啊,他就甚么都答允
了,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哼,这贱女人模样儿生得怎样?这
狐媚子,不知用甚么手段将他迷上了。快说,这贱女人是谁?”
慕容复道:“舅妈,我说便说了,你别生气,贱女人可不
只一个。”王夫人又惊又怒,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
道:“甚么?难道有两个?”慕容复叹了口气,悠悠的道:“也
不止两个!”
王夫人惊怒愈甚,道:“甚么?他在旅途之中,还是这般
拈花惹草,一个已不足,还携带了两个、三个?”
慕容复摇摇头,道:“眼下一共有四个女人陪伴着他。舅
妈,你又何必生气?日后他做了皇帝,三宫六院要多少有多
少。就算大理是小国,不能和大宋、大辽相比,后宫佳丽没
有三千,三百总是有的。”
王夫人骂道:“呸,呸!我就因此不许他做皇帝。你说,
那四个贱女人是谁?”
段誉也觉奇怪,他只知秦红棉、阮星竹两人陪着父亲,怎
地又多了两个女子出来?
只听慕容复道:“一个姓秦,一个姓阮……”王夫人道:
“哼,秦红棉和阮星竹,这两只狐狸精又跟他缠在一起了。”慕
容复道:“还有一个确是有夫之妇,我听得他们叫她做钟夫人,
好像是出来寻找女儿的。这位钟夫人倒是规规矩矩的,对镇
南王始终不假丝毫词色,镇南王对她也是以礼相待,不过老
是眉花眼笑的叫她:‘宝宝,宝宝!’叫得好不亲热。”王夫人
怒道:“是甘宝宝这贱人,甚么‘以礼相待’?假撇清,做戏
罢啦,要是真的规规矩矩,该当离得远远的才是,怎么又混
在一块儿?第四个贱女人是谁?”
慕容复道:“这第四个却不是贱女子,她是镇南王的元配
正室,镇南王妃。”
段誉和王夫人都是大吃一惊。段誉心道:“怎么妈妈也来
了?”王夫人“啊”的一声,显得大出意料之外。
慕容复笑道:“舅妈觉得奇怪么?其实你再想一想,一点
也不奇怪了。镇南王离大理后年余不归,中原艳女如花,既
有你舅妈这般美人儿,更有秦红棉、阮星竹那些骚狐狸 镇
南王妃岂能放得了心?”
王夫人“呸”了一声,道:“你拿我去跟那些骚狐狸相提
并论!这四个女人,现下仍是跟他在一起?”
慕容复笑道:“舅妈放心,双凤驿边红沙滩上一场恶斗,
镇南王全军覆没,给段延庆一网打尽,男男女女,都叫他给
点中了穴道,尽数擒获。段延庆只顾对付镇南王一行,却没
留神到我躲在一旁,瞧了个清清楚楚。甥儿快马加鞭,赶在
他们头里一百余里。舅妈,事不宜迟,咱们一面去布置醉人
蜂和迷药,一面派人去引段延庆……”
这“庆”字刚说出口,突然远处有个极尖锐、极难听的
声音传了过来:“我早就来啦,引我倒也不必,醉人蜂和迷药
却须好好布置才是。”
四十八 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枝玉露
这声音少说也在十余丈外,但传入王夫人和慕容复的耳
鼓,却是近如咫尺一般。两人脸色陡变,只听得屋外风波恶、
包不同齐声呼喝,向声音来处冲去。慕容复闪到门口。月光
下青影晃动,跟着一条灰影、一条黄影从旁抢了过去,正是
邓百川和公冶乾分从左右夹击。
段延庆左杖拄地,右杖横掠而出,分点邓百川和公冶乾
二人,嗤嗤嗤几声,霎时间递出了七下杀手。邓百川勉力对
付,公冶乾支持不住,倒退了两步。包不同和风波恶二人回
身杀转。段延庆以一敌四,仍是游刃有余,大占上风。
慕容复抽出腰间长剑,冷森森幻起一团青光,向段延庆
刺去。段延庆受五人围攻,慕容复更是一流高手,但他杖影
飘飘,出招仍是凌厉之极。
当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热恋之际,花前月下,除了山盟海
誓之外,不免也谈及武功,段正淳曾将一阳指、段氏剑法等
等武功一一试演。此刻王夫人见段延庆所使招数宛如段郎当
年,怎不伤心?她想段郎为此人所擒,多半便在附近,何不
乘机去将段郎救了出来?她正要向屋外山后寻去,陡然间听
得风波恶一声大叫。
只见风波恶卧在地下,段延庆右手钢杖在他身外一尺处
划来划去,却不击他要害。慕容复、邓百川等兵刃递向段延
庆,均被他钢杖拨开。这情势甚是明显,段延庆如要取风波
恶性命,自是易如反掌,只是暂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复倏地向后跳开,叫道:“且住!”邓百川、公冶乾、
包不同三人同时跃开。慕容复道:“段先生,多谢你手下容情。
你我本来并无仇怨,自今而后,姑苏慕容氏对你甘拜下风。”
风波恶叫道:“姓风的学艺不精,一条性命打甚么紧?公
子爷,你千万不可为了姓风的而认输。”段延庆喉间咕咕一笑,
说道:“姓风的倒是条好汉子!”撤开钢杖。
风波恶一个“鲤鱼打挺”呼的一声跃起,单刀向段延庆
头顶猛劈下来,叫道:“吃我一刀!”段延庆钢杖上举,往他
单刀上一粘。风波恶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震向手掌,单刀登
时脱手,跟着腰间一痛,已被对方拦腰一杖,挑出十余丈外。
段延庆右手微斜,内力自钢杖传上单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
阵响声过去,单刀已被震成十余截,相互撞击,四散飞开。慕
容复、王夫人等分别纵高伏底闪避,心下均各骇然。
慕容复拱手道:“段先生神功盖世,佩服,佩服。咱们就
此化敌为友如何?”
段延庆道:“适才你说要布置醉人蜂来害我,此刻比拚不
敌,却又要出甚么主意了?”
慕容复道:“你我二人倘能携手共谋,实有大大的好处。
延庆太子,你是大理国嫡系储君,皇帝的宝座给人家夺了去,
怎地不想法子去抢回来?”段延庆怪目斜睨,阴恻恻的道:
“这跟你有甚么干系?”慕容复道:“你要做大理国皇帝,非得
我相助不可。”段延庆一声冷笑,说道:“我不信你肯助我。只
怕你恨不得一剑将我杀了。”
慕容复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国皇帝,乃是为自己打算。
第一,我恨死段誉那小子。他在少室山逼得我险些自刎,令
慕容氏在武林中几无立足之地。我定要制段誉那小子的死命,
助你夺得皇位,以泄我恶气。第二,你做了大理国皇帝后,我
另行有事盼你相助。”
段延庆明知慕容复机警多智,对己不怀好意,但听他如
此说,倒也信了七八分。当日段誉在少室山上以六脉神剑逼
得慕容复狼狈不堪,段延庆亲眼目睹。他忆及此事,登时心
下极是不安。他虽将段正淳擒住,但自忖决非段誉六脉神剑
的对手,倘若狭路相逢,动起手来,非丧命于段誉的无形剑
气之下不可,唯一对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妇的性命作为
要胁,再设法制服段誉,可是也无多大把握,于是问道:“阁
下并非段誉对手,却以何法制他?”
慕容复脸上微微一红,说道:“不能力敌,便当智取。总
而言之,段誉那小子由在下擒到,交给阁下处置便是。”
段延庆大喜,他一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段誉武功太强,
自己敌他不过,慕容复能将之擒获,自是去了自己最大的祸
患,但想只怕慕容复大言欺骗,别轻易上了他当,说道:“你
说能擒到段誉,岂不知空想无益、空言无凭?”
慕容复微微一笑,说道:“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母,
段誉这小子已为我舅母所擒。她正想用这小子来和阁下换一
个人,咱们所以要引阁下到来,其意便在于此。”
这时王夫人游目四顾,正在寻找段正淳的所在,听到慕
容复的说话,便即回过身来。
段延庆喉腹之间叽叽咕咕的说道:“不知夫人要换哪一个
人?”
王夫人脸上微微一红,她心中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便
是段正淳一人,可是她以孀居之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
属不便,一时甚觉难以对答。
慕容复道:“段誉这小子的父亲段正淳,当年得罪了我舅
母,委实仇深似海。我舅母要阁下答允一句话,待阁下受禅
大理国皇位之后,须将段正淳交与我舅母,那时是杀是剐、油
煎火焚,一凭我舅母处置。”
段延庆哈哈一笑,心道:“他禅位之后,我原要将他处死,
你代我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觉此事来得太过容易,
只恐其中有诈,又问:“慕容公子,你说待我登基之后,有事
求我相助,却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请你言明在先,以免
在下日后无法办到,成为无信的小人。”
慕容复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万个信得过你了。
咱们既要做成这件大交易,在下心中之事,自也不必瞒你。姑
苏慕容氏乃当年大燕皇裔,我慕容氏列祖列宗遗训,务以兴
复大燕为业。在下力量单薄,难成大事。等殿下正位为大理
国君之后,慕容复要向大理国主借兵一万、粮饷称足,以为
兴复大燕之用。”
慕容复是大燕皇裔一事,当慕容博在少室山上阻止慕容
复自刎之时,段延庆冷眼旁观,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听慕
容复居然将这么一个大秘密向自己吐露,足见其意甚诚,寻
思:“他要兴复燕国,势必同时与大宋、大辽为敌。我大理小
国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大国启衅?何况我初为国
君,人心未定,更不可擅兴战祸。也罢,此刻我假意答允,到
那时将他除去便是,岂不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便道:
“大理国小民贫,一万兵员仓猝难以毕集,五千之数,自当供
足下驱使。但愿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为兄弟婚姻之国。”
慕容复深深下拜,垂涕说道:“慕容复若得恢复祖宗基业,
世世代代为大理屏藩,决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庆听他居然改口称自己为“陛下”,不禁大喜,又听
他说到后来,语带呜咽,是实感极而泣,忙伸手扶起,说道:
“公子不须多礼。不知段誉那小子却在何处?”
慕容复尚未回答,王夫人抢上两步,问道:“段正淳那厮,
却又在何处?”慕容复道:“陛下,请你带同随从,到我舅母
寓所暂歇。段誉已然缚定,当即奉上。”
段延庆喜道:“如此甚好。”突然之间,一阵尖啸声从他
腹中发出。
王夫人一惊,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车声隆隆,几辆骡
车向这边驰来。过不多时,便见四人乘着马,押着三辆大车
自大道上奔至。王夫人身形一晃,便即抢了上去,心中只道
段正淳必在车中,再也忍耐不住,掠过两匹马,伸手去揭第
一辆大车的车帷。
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个阔嘴细眼、大耳秃顶的人头。那
人头嘶声喝道:“干甚么?”王夫人大吃一惊,纵身跃开,这
才看清,这丑脸人手拿鞭子,却是赶车的车夫。
段延庆道:“三弟,这位是王夫人,咱们同到她庄上歇歇。
车中那些客人,也都带了进去罢!”那车夫正是南海鳄神。
大车的车帷揭开,颤巍巍的走下一人。
王夫人见这人容色憔悴,穿着一件满是皱纹的绸袍,正
是她无日不思的段郎。她胸口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抢上前
去,叫道:“段……段……你……你好!”
段正淳听到声音,心下已是大惊,回过头来见到王夫人,
更是脸色大变。他在各处欠下不少风流债,众债主之中,以
王夫人最是难缠。秦红棉、阮星竹等人不过要他陪伴在侧,便
已心满意足,这王夫人却死皮赖活、出拳动刀,定要逼他去
杀了元配刀白凤,再娶她为妻。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闹
得不可开交之时,只好来个不告而别,溜之大吉,万没想到
自己正当处境最是窘迫之际,偏偏又遇上了她。
段正淳虽然用情不专,但对每一个情人却也都真诚相待,
一凛之下,立时便为王夫人着想,叫道:“阿萝,快走!这青
袍老者是个大恶人,别落在他手中。”身子微侧,挡在王夫人
与段延庆之间,连声催促:“快走!快走!”其实他早被段延
庆点了重穴,举步也已艰难之极,哪里还有甚么力量来保护
王夫人?
这声“阿萝”一叫,而关怀爱护之情确又出于至诚,王
夫人满腔怨愤,霎时之间化为万缕柔情,只是在段延庆与甥
儿跟前,无论如何不能流露,当下冷哼一声,说道:“泥菩萨
过江,自身难保。他是大恶人,难道你是大好人么?”转面向
段延庆道:“殿下,请!”
段延庆素知段正淳的性子,此刻见到他的举动神色,显
是对王夫人有爱无恨,而王夫人对他即使有所怨怼,也多半
是情多于仇,寻思:“这二人之间关系大非寻常,可别上了他
们的当。”他艺高人胆大,却也丝毫不惧,凛然走进了屋中。
那是王夫人特地为了擒拿段正淳而购置的一座庄子,建
构着实不小,进庄门后便是一座大院子,种满了茶花,月光
下花影婆娑,甚为雅洁。
段正淳见了茶花布置的情状,宛然便是当年和王夫人在
姑苏双宿双飞的花园一模一样,胸口一酸,低声道:“原来……
原来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你认出来了么?”段正淳
低声道:“认了出来了。我恨不得当年便和你双双终老于姑苏
曼陀山庄……”
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将后面二辆大车中的俘虏也都引了进
来。一辆车中是刀白凤、钟夫人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四
个女子,另一辆中是范骅等三个大理臣工和崔百泉、过彦之
两个客卿。九人也均被段延庆点了重穴。
原来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护送段誉赴西夏求亲,
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使送来的谕旨,命他克日回归大理,登
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龙寺出家。大理国皇室崇信佛法,
历代君主到晚年避位为僧者甚众,是以段正淳奉到谕旨之时
虽心中伤感,却不以为奇,当即携同秦红棉、阮星竹缓缓南
归,想将二女在大理城中秘为安置,不令王妃刀白凤知晓。岂
知刀白凤和甘宝宝竟先后赶到。跟着得到灵鹫宫诸女传警,说
道有厉害对头沿路布置陷阱,请段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和
范骅等人一商议,均想所谓“厉害对头”,必是段延庆无疑,
此人当真难斗,避之则吉,当即改道向东。他哪知这讯息是
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处得来,阿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陷
阱确然是有的,王夫人却并无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这一改道,王夫人所预伏的种种布置,便都应在
段誉身上,而段正淳反撞在段延庆手中。凤凰驿边红沙滩一
战,段正淳全军覆没,古笃诚被南海鳄神打入江中,尸骨无
存,其余各人都给段延庆点了穴道,擒之南来。
慕容复命邓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俨然以主人自
居,呼婢喝仆,款待客人。
王夫人目不转瞬的凝视刀白凤、甘宝宝、秦红棉、阮星
竹等四个女子,只觉每人各有各的妩媚,各有各的俏丽,虽
不自惭形秽,但若以“骚狐狸”、“贱女人”相称,心中也觉
不妥,一股“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誉在隔室听到父亲和母亲同时到来,却又俱落在大对
头之手,不由得又是喜欢,又是担忧。只听段延庆道:“王夫
人,待我大事一了,这段正淳自当交于你手,任凭处置便是。
段誉那小子却又在何处?”
王夫人击掌三下,两名侍婢走到门口,躬身候命。王夫
人道:“带那段小子来!”
段延庆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对段誉的六
脉神剑大是忌惮,既怕王夫人和慕容复使诡,要段誉出来对
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复确具诚意,但段誉如此武功,
足须脱困而出,那就不可复制,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
段誉为了顾念父亲,不敢猖獗。
只听得脚步声响,四名侍婢横抬着段誉身子,走进堂来。
他双手双脚都以牛筋捆绑,口中塞了麻核,眼睛以黑布蒙住,
旁人瞧来,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镇南王妃刀白凤失声叫道:“誉儿!”便要扑将过去抢夺。
王夫人伸手在她肩头一推,喝道:“给我好好坐着!”刀白凤
被点重穴后,力气全失,给她一推之下,立即跌回椅中,再
也无法动弹。
王夫人道:“这小子是给我使蒙药蒙住的,他没死,知觉
却没恢复。延庆太子,你不妨验明正身,可没拿错人罢?”段
延庆点了点头,道:“没错。”王夫人只知她这群醉人蜂毒刺
上的药力厉害,却不知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一时昏迷,不
多时便即回复知觉,只是身处绁缧之下,和神智昏迷的情状
亦无多大分别而已。
段正淳苦笑道:“阿萝,你拿了我誉儿干甚么?他又没得
罪你。”
王夫人哼了一声不答,她不愿在人前流露对段正淳的依
恋之情,却也不忍恶言相报。
慕容复生怕王夫人旧情重炽,坏了他大事,便道:“怎么
没得罪我舅母?他……他勾引我表妹语嫣,玷污了她的清白,
舅母,这小子死有余辜,也不用等他醒转……”一番话未说
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声惊呼:“甚么?他……他和……”
段正淳脸色惨白,转向王夫人,低声问道:“是个女孩,
叫做语嫣?”
王夫人的脾气本来暴躁已极,此番忍耐了这么久,已是
生平从所未有之事,这时实在无法再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叫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
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的亲骨肉。”转
过身来,伸足便向段誉身上乱踢,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色
鬼,丧失天良的浪子,连自己亲妹子也不放过,我……我恨
不得将你这禽兽千刀万剐,斩成肉酱。”
她这么又踢又叫,堂上众人无不骇异。刀白凤、秦红棉、
甘宝宝、阮星竹四个女子深知段正淳的性子,立时了然,知
道他和王夫人结下私情,生了个女儿叫做甚么“语嫣”的,哪
知段誉却和她有了私情。秦红棉立时想到自己女儿木婉清,甘
宝宝想到了自己女儿钟灵,都是又感尴尬,又觉羞惭。其余
段延庆、慕容复等稍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秦红棉叫道:“你这贱婢!那日我和我女儿到姑苏来杀你,
却给你这狐狸精躲过了,尽派些虾兵蟹将来跟我们纠缠。只
恨当日没杀了你,你又来踢人干甚么?”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是乱踢段誉。
南海鳄神眼见地下躺着的正是师父,当下伸手在王夫人
肩头一推,喝道:“喂,他是我的师父。你踢我师父,等于是
踢我。你骂我师父是禽兽,岂不是我也成了禽兽?你这泼妇,
我喀喇一声,扭断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
段延庆道:“岳老三,不得对王夫人无礼!这个姓段的小
子是个无耻之徒,花言巧语,骗得你叫他师父,今日正好将
之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没面目见人。”
南海鳄神道:“他是我师父,那是货真价实之事,又不是
骗我的,怎么可以伤他?”说着便伸手去解段誉的捆缚。段延
庆道:“老三,你听我说,快取鳄嘴剪出来,将这小子的头剪
去了。”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成!老大,今日岳老
三可不听你的话了,我非救师父不可。”说着用力一扯,登时
将绑缚段誉的牛筋扯断了一根。
段延庆大吃一惊,心想段誉倘若脱缚,他这六脉神剑使
将出来,又有谁能够抵挡得住,别说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
命之忧,情急之下,呼的一杖刺出,直指南海鳄神的后背,内
力到处,钢杖贯胸而出。
南海鳄神只觉后背和前胸一阵剧痛,一根钢杖已从胸口
突了出来。他一时愕然难明,回过头后瞧着段延庆,眼光中
满是疑问之色,不懂何以段老大竟会向自己忽施杀手。段延
庆一来生性凶悍,既是“四大恶人”之首,自然出手毒辣;二
来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忌惮异常,深恐南海鳄神解脱了他的束
缚,是以虽无杀南海鳄神之心,还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段
延庆见到他的眼色,心头霎时间闪过一阵悔意,一阵歉仄,但
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一抖,将钢杖从他身中抽出,喝
道:“老四,将他去葬了。这是不听老大之言的榜样。”
南海鳄神大叫一声,倒在地下,胸背两处伤口中鲜血泉
涌,一双眼珠睁得圆圆地,当真是死不瞑目。云中鹤抓住他
尸身,拖了出去。他与南海鳄神虽然同列“四大恶人”,但两
人素来不睦,南海鳄神曾几次三番阻他好事,只因武功不及,
被迫忍让,这时见南海鳄神为老大所杀,心下大快。
众人均知南海鳄神是段延庆的死党,但一言不合,便即
取了他性命,凶残狠辣,当真是世所罕见,眼看到这般情状,
无不惴惴。
段誉觉到南海鳄神伤口中的热血流在自己脸上、颈中,想
起做了他这么多时的师父,从来没给过他甚么好处,他却数
次来相救自己,今日更为己丧命,心下甚是伤痛。
段延庆冷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钢杖,便
向段誉胸口戳了下去。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
子邋遢,观音长发!”
段延庆听到“天龙寺外”四字时,钢杖凝在半空不动,待
听完这四句话,那钢杖竟不住颤动,慢慢缩了回来。他一回
头,与刀白凤的目光相对,只见她眼色中似有千言万语欲待
吐露。段延庆心头大震,颤声道:“观……观世音菩萨……”
刀白凤点了点头,低声道:“你……你可知这孩子是谁?”
段延庆脑子中一阵晕眩,瞧出来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
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
那一天他终于从东海赶回大理,来到天龙寺外。
段延庆在湖广道上遇到强仇围攻,虽然尽歼诸敌,自己
却也身受重伤,双腿折断,面目毁损,喉头被敌人横砍一刀,
声音也发不出了。他简直已不像一个人,全身污秽恶臭,伤
口中都是蛆虫,几十只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
但他是大理国的皇太子。当年父皇为奸臣所弑,他在混
乱中逃出大理,终于学成了武功回来。现在大理国的国君段
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应当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
知道段正明宽仁爱民,很得人心,所有文武百官,士辛百姓,
个个拥戴当今皇帝,谁也不会再来记得前朝这个皇太子。如
果他贸然在大理现身,势必有性命之忧,谁都会讨好当今皇
帝,立时便会将他杀了。他本来武艺高强,足为万人之敌,可
是这时候身受重伤,连一个寻常的兵士也敌不过。
他挣扎着一路行来,来到天龙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要
请枯荣大师主持公道。
枯荣大师是他父亲的亲兄弟,是他亲叔父,是保定帝段
正明的堂叔父。枯荣大师是有道高僧,天龙寺是大理国段氏
皇庙的屏障,历代皇帝避位为僧时的退隐之所。他不敢在大
理城现身,便先去求见枯荣大师。可是天龙寺的知客僧说,枯
荣大师正在坐枯禅,已入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
否出定,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他问段延庆有甚
么事,可以留言下来,或者由他去禀明方丈。对待这样一个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这么说话,已可算得
十分客气了。
但段延庆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他用手肘撑地,爬到寺
旁的一株菩提树下,等候枯荣大师出定,但心中只想:“这和
尚说枯荣大师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我在大理多
逗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只要有人认出了我……我是不是
该当立刻逃走?”他全身高烧,各处创伤又是疼痛,又是麻痒,
实是难忍难熬,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这日子又怎过得下
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尽了罢。”
他只想站起身来,在菩提树上一头撞死了,但全身乏力,
又饥又渴,躺在地下说甚么也不愿动,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也
没求死的勇气。
当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迷
雾中冉冉走近……
林间草丛,白雾瀰漫,这白衣女子长发披肩,好像足不
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着月光,五官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但
段延庆于她的清丽秀美仍是惊诧无已。他只觉得这女子像观
音菩萨一般的端正美丽。心想,“一定是菩萨下凡,来搭救我
这落难的皇帝。圣天子有百灵呵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
保佑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给你塑像立庙,世世供奉不绝。”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身去。段延庆见到了她的侧面,脸
上白得没半分血色。忽然听得她轻轻的、喃喃的说起话来:
“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
了一个女人,又有一个女人,把我们跪在菩萨面前立下的盟
誓全都抛到了脑后。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
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别人,
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
负我,待我如猫如狗、如猪如牛,我……我一定要报复,我
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
她的话说得很轻,全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之中,却是充
满了深深的怒意。
段延庆心中登时凉了下来:“她不是观世音菩萨。原来只
是个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负。”摆夷是大理国的一大种族,
族中女子大都颇为美貌,皮肤白嫩,远过汉人,只是男子文
弱,人数又少,常受汉人的欺凌。眼见那女子渐渐走远,段
延庆突然又想:“不对,摆夷女子虽是出名的美貌,终究不会
如这般神仙似的体态,何况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绡,摆夷女子
哪里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菩萨化身,我……我可千
万不能错过。”
他此刻身处生死边缘,只有菩萨现身打救,才能解脱他
的困境,走投无路之际,不自禁的便往这条路上想去,眼见
菩萨渐渐走远,他拚命爬动,想要叫唤:“菩萨救我!”可是
咽喉间只能发出几下嘶哑的声音。
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过身来,只见
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时,
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几步,凝目
瞧去,但见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
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爬动,都在发出恶臭。
那女子这时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
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
状如此可怖,初时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
“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
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去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罗衫,走到段延庆身前,
投身在他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花瓣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
子……
淡淡的微云飘过来,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
云过来遮住它的眼睛,它不愿见到这样诧异的情景:这样高
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雪白娇艳的身
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良久,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
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糊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鼻
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见到了自己适才
用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
他写了这七个字问她。那位女菩萨点了点头。突然间,几
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之中,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
枝洒的甘露?段延庆听人说过,观世音菩萨曾化为女身,普
渡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一定是观世音
菩萨的化身。观音菩萨是来点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气馁。我
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否则的话,那怎么会?”
段延庆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际,突然得到这位长发
白衣观音舍身相就,登时精神大振,深信天命攸归,日后必
登大宝,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念一坚,只
觉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也不再问枯荣大师已否出定,跪
在菩提树下深深叩谢观音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菩提树枝以
作拐杖,挟在胁下,飘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养
好伤后,苦练家传武功。最初五年习练以杖代足,再将“一
阳指”功夫化在钢杖之上;又练五年后,前赴两湖,将所有
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实是骇人听闻,
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其后又将叶二娘、南
海鳄神、云中鹤三人收罗以为羽翼。他曾数次潜回大理,图
谋复位,但每次都发觉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只得废然而
退。最近这一次与黄眉僧下棋比拚内力,眼见已操胜算,不
料段誉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
此刻他正欲伸杖将段誉戳死,以绝段正明、段正淳的后
嗣,突然间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话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
化子邋遢,观音长发。”
这十六个字说来甚轻,但在段延庆听来,直如晴天霹雳
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色,心中只是说:“难道……
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解开了发髻,万缕青丝披将
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
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
却原来是镇南王妃。”
其实当年他过得数日,伤势略痊,发烧消退,神智清醒
下来,便知那晚舍身相救的白衣女人是人,决不是菩萨,只
不过他实不愿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那是白
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这时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却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的疑窦:
“为甚么她要这样?为甚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满身血脓的邋
遢化子?”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
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
刚硬的心肠软了,嘶哑着问道:“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性命?”
段夫人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金牌,刻
着他的生辰八字。”段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性命,
却叫我去看他甚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甚么意思?”
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
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敬畏感激之情,伸过
杖去,先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后俯身去看段誉的头
颈,见他颈中有条极细的金链,拉出金链,果见链端悬着一
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只
见刻着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延庆看到“保定二年”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保定二
年?我就在这一年的二月间被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
寺外。啊哟,他……他是十一月的生日,刚刚相距十个月,难
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
他脸上受过几处沉重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
情,均无所现,但一瞬之间竟变得没半分血色,心中说不出
的激动,回头去瞧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
道:“冤孽,冤孽!”
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
道世上有一个自己的亲身儿子,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只
觉世上甚么名利尊荣,帝王基业,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
可贵,当真是惊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
中钢杖掉在地下。
跟着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左
手钢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
“我有一个儿子!”一瞥眼见到段正淳,只见他脸现迷惘之色,
显然对他夫人这几句话全然不解。
段延庆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誉,但见一个脸方,一个
脸尖,相貌全然不像,而段誉俊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轻之时
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下更无半分怀疑,只觉说不出的骄傲:
“你就算做了大理国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甚么希罕?我有
儿子,你却没有。”这时候脑海中又是一晕,眼前微微一黑,
心想:“我实是欢喜得过了份。”
忽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门边,正是云中鹤。段延
庆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左掌凌空一抓,欲运虚劲将钢
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内力运发不出,地下的钢杖丝
毫不动。段延庆吃惊更甚,当下不动声色,右掌又是运劲一
抓,那钢杖仍是不动,一提气时,内息也已提不上来,知道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