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萧兄之见,两国相争,攻战杀伐,只求破
敌制胜,克成大功,是不是还须讲究甚么仁义道德?”萧远山
道:“兵不厌诈,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言语
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萧兄,你道我慕容博是哪
一国人?”
萧远山微微一凛,道:“你姑苏慕容氏,当然是南朝汉人,
难道还是甚么外国人?”玄慈方丈学识渊博,先前听得慕容博
劝阻慕容复自杀,从他几句言语之中,便猜知了他的出身来
历。萧远山一介契丹武夫,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情由。
慕容博摇头道:“萧兄这一下可猜错了。”转头向慕容复
道:“孩儿,咱们是哪一国人氏?”慕容复道:“咱们慕容氏乃
鲜卑族人,昔年大燕国威震河朔,打下了锦绣江山,只可惜
敌人凶险狠毒,颠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给你取名,用
了一个‘复’字,那是何所含义?”慕容复答道:“爹爹是命
孩儿时时刻刻不可忘了列祖列宗的遗训,须当兴复大燕,夺
还江山。”慕容博道:“你将大燕国的传国玉玺,取出来给萧
老侠瞧瞧。”
慕容复道:“是!”伸手入怀,取出一颗黑玉雕成的方印
来。那玉印上端雕着一头形态生动的豹子,慕容复将印一翻,
显出印文。鸠摩智见印文雕着“大燕皇帝之宝”六个大字。萧
氏父子不识篆文,然见那玉玺雕琢精致,边角上却颇有破损,
显是颇历年所,多经灾难,虽然不明真伪,却知大非寻常,更
不是新制之物。
慕容博又道:“你将大燕皇帝世系谱表,取出来请萧老侠
过目。”慕容复道:“是!”将玉玺收入怀中,顺手掏出一个油
布包来,打开油布,抖出一幅黄绢,双手提起。
萧远山等见黄绢上以朱笔书写两种文字,右首的弯弯曲
曲,众皆不识,想系鲜卑文字。左首则是汉字,最上端写着:
“太祖文明帝讳秾”,其下写道:“烈祖景昭帝讳隽”,其下写
道:“幽帝讳”。另起一行写道:“世祖武成帝讳垂”,其上
写道:“烈宗惠愍帝讳宝”,其下写道:“开封公讳详”、“赵王
讳麟”。绢上其后又写着“中宗昭武帝讳盛”、“昭文帝讳熙”
等等字样,皇帝的名讳,各有缺笔。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
超亡国后,以后的世系便都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年代
久远,子孙繁衍,萧远山萧峰鸠摩智三人一时也无心详览。但
见那世系表最后一人写的是“慕容复”,其上则是“慕容博”。
鸠摩智道:“原来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孙,失敬,失敬!”
慕容博叹道:“亡国遗民,得保首领,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了。只是历代祖宗遗训,均以兴复为嘱,慕容博无能,江湖
上奔波半世,始终一无所成。萧兄,我鲜卑慕容氏意图光复
故国,你道该是不该?”
萧远山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
甚么该与不该之可言?”
慕容博道:“照啊!萧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兴
复大燕,须得有机可乘。想我慕容氏人丁单薄,势力微弱,重
建邦国,当真谈何容易?唯一的机缘是天下大乱,四处征战
不休。”
萧远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讯,挑拨是非,便在要使宋辽
生衅,大战一场?”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辽间战争复起,大燕便能乘时
而动。当年东晋有八王之乱,司马氏自相残杀,我五胡方能
割据中原之地。今日之事,亦复如此。”鸠摩智点头道:“不
错!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内乱,不但慕容先生复国有望,
我吐蕃国也能分一杯羹了。”
萧远山冷哼一声,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辽国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镇南
京,倘若挥军南下,尽占南朝黄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业,
则进而自立为主,退亦长保富贵。那时顺手将中原群豪聚而
歼之,如踏蝼蚁,昔日被丐帮斥逐的那一口恶气,岂非一旦
而吐?”
萧远山道:“你想我儿为你尽力,俾你得能混水摸鱼,以
遂兴复燕国的野心?”
慕容博道:“不错,其时我慕容氏建一枝义旗,兵发山东,
为大辽呼应,同时吐蕃、西夏、大理三国一时并起,咱五国
瓜分了大宋,亦非难事。我燕国不敢取大辽一尺一寸土地,若
得建国,尽当取之于南朝。此事于大辽大大有利,萧兄何乐
而不为?”他说到这里,突然间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
光灿然的匕首,一挥手,将匕首插在身旁几下,说道:“萧兄
只须依得在下的倡议,便请立取在下性命,为夫人报仇,在
下决不抗拒。”嗤的一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肌肤。
这番话实大出萧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占优势的局
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
异。更何况军国大事,不厌机诈。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萧
氏父子事后却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这……这不是死得轻
于鸿毛了么?”
慕容博道:“萧老侠隐居数十年,侠踪少现人间。萧大侠
却英名播于天下,一言九鼎,岂会反悔?萧大侠为了一个无
亲无故的少女,尚且敢甘冒万险,孤身而入聚贤庄求医,怎
能手刃老朽之后而自食诺言?在下筹算已久,这正是千载一
时的良机。老朽风烛残年,以一命而换万世之基,这买卖如
何不做?”他脸露微笑,凝视萧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萧远山道:“我儿,此人之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萧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击向木几,只听得劈
拍一声响,木几碎成数块,匕首随而落地,凛然说道:“杀母
大仇,岂可当作买卖交易?此仇能报便报,如不能报,则我
父子毕命于此便了。这等肮脏之事,岂是我萧氏父子所屑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声说道:“我素闻萧峰萧大侠才略盖
世,识见非凡,殊不知今日一见,竟是个不明大义、徒逞意
气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萧峰知他是以言语相激,冷冷的道:“萧峰是英雄豪杰也
罢,是凡夫俗子也罢,总不能中你圈套,成为你手中的杀人
之刀。”
慕容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大辽国大臣,却
只记得父母私仇,不思尽忠报国,如何对得起大辽?”
萧峰踏上一步,昂然说道:“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
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
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
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
非命?”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日雁门关外宋兵和辽兵相互打草
谷的残酷情状,越说越响,又道:“兵凶战危,世间岂有必胜
之事?大宋兵多财足,只须有一二名将,率兵奋战,大辽、吐
蕃联手,未必便能取胜。咱们打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却
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
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立功
业。”
忽听得长窗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善哉,善哉!萧居
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
五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怎地窗外有人居然并不知觉?
而且听此人的说话口气,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复喝道:“是
谁?”不等对方答话,砰的一掌拍出,两扇长窗脱钮飞出,落
到了阁下。
只见窗外走廊之上,一个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着一把
扫帚,正在弓身扫地。这僧人年纪不小,稀稀疏疏的几根长
须已然全白,行动迟缓,有气没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慕
容复又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头来,说道:“施主问我躲在这里……有
……有多久了?”五人一起凝视着他,只见他眼光茫然,全无
精神,但说话声音正便是适才称赞萧峰的口音。
慕容复道:“不错,我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计算,过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脸上现出
歉然之色,道:“我……我记不清楚了,不知是四十二年,还
是四十三年。这位萧老居士最初晚上来看经之时,我……我
已来了十多年。后来……后来慕容老居士来了,前几年,那
天竺僧波罗星也来盗经。唉,你来我去,将阁中的经书翻得
乱七八糟,也不知为了甚么。”
萧远山大为惊讶,心想自己到少林寺来偷研武功,全寺
僧人没一个知悉,这个老僧又怎会知道?多半他适才在寺外
听了自己的言语,便在此胡说八道,说道:“怎么我从来没见
过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贯注在武学典籍之上,心无旁
骛,自然瞧不见老僧。记得居士第一晚来阁中借阅的,是一
本《无相劫指谱》,唉!从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
可惜!”
萧远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经阁,找
到一本《无相劫指谱》,知道这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一,当
时喜不自胜,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无第二人知晓,难道这
个老僧当时确是在旁亲眼目睹?一时之间只道:“你……你
……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来借阅的,是一本《般若掌法》。
当时老僧暗暗叹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陷愈深,心中不
忍,在居士惯常取书之处,放了一部《法华经》,一部《杂阿
含经》,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读参悟。不料居士沉迷于武学,
于正宗佛法却置之不理,将这两部经书撇在一旁,找到一册
《伏魔杖法》,却欢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
得回头?”
萧远山听他随口道来,将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经阁中夤夜
的作为说得丝毫不错,渐渐由惊而惧,由惧而怖,背上冷汗
一阵阵冒将上来,一颗心几乎也停了跳动。
那老僧慢慢转过头来,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见他目光
迟钝,直如视而不见其物,却又似自己心中所隐藏的秘密,每
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心中发毛,周身大不
自在。只听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慕容居士虽然是鲜卑族
人,但在江南侨居已有数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
文采风流,岂知居士来到藏经阁中,将我祖师的微言法语、历
代高僧的语录心得,一概弃如敝,挑到一本《拈花指法》,
却便如获至宝。昔人买椟还珠,贻笑千载。两位居士乃当世
高人,却也作此愚行。唉,于己于人,都是有害无益。”
慕容博心下骇然,自己初入藏经阁,第一部看到的武功
秘笈,确然便是《拈花指法》,但当时曾四周详察,查明藏经
阁里外并无一人,怎么这老僧直如亲见?
只听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萧居士尤为贪多务得。
萧居士所修习的,只是如何克制少林派现有武功,慕容居士
却将本寺七十二绝技一一囊括以去,尽数录了副本,这才重
履藏经阁,归还原书。想来这些年之中,居士尽心竭力,意
图融会贯通这七十二绝技,说不定已传授于令郎了。”
他说到这里,眼光向慕容复转去,只看了一眼,便摇了
摇头,跟着看到鸠摩智,这才点头,道:“是了,令郎年纪尚
轻,功力不足,无法研习少林七十二绝技,原来是传之于一
位天竺高僧。大轮明王,你错了,全然错了,次序颠倒,大
难已在旦夕之间。”
鸠摩智从未入过藏经阁,对那老僧绝无敬畏之意,冷冷
的说道:“甚么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大师之语,不
太也危言耸听么?”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耸听。明王,请你
将那部《易筋经》还给我罢。”鸠摩智此时不由得不惊,心道:
“你怎知我从那铁头人处抢得到《易筋经》?要我还你,哪有
这等容易?”口中兀自强硬:“甚么《易筋经》?大师的说话,
教人好生难以明白。”
那老僧道:“本派武功传自达摩老祖。佛门子弟学武,乃
在强身健体,护法伏魔。修习任何武功之时,总是心存慈悲
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学为基,则练武之时,必定伤及自身。
功夫练得越深,自身受伤越重。如果所练的只不过是拳打脚
踢、兵刃暗器的外门功夫,那也罢了,对自身危害甚微,只
须身子强壮,尽自抵御得住……”
忽听得楼下说话声响,跟着楼梯上托、托、托几下轻点,
八九个僧人纵身上阁。当先是少林派两位玄字辈高僧玄生、玄
灭,其后便是神山上人、道清大师、观心大师等几位外来高
僧,跟着是天竺哲罗星、波罗星师兄弟,其后又是玄字辈的
玄垢、玄净两僧。众僧见萧远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鸠摩智
五人都在阁中,静听一个面目陌生的老僧说话,均感诧异。这
些僧人均是大有修养的高明之士,当下也不上前打扰,站在
一旁,且听他说甚么。
那老僧见众僧上来,全不理会,继续说道:“但如练的是
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罗叶指、般若掌之类,每日
不以慈悲佛法调和化解,则戾气深入脏腑,愈陷愈深,比之
任何外毒都要厉害百倍。大轮明王原是我佛门弟子,精研佛
法,记诵明辨,当世无双,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众生之
念,虽然典籍淹通,妙辩无碍,却终不能消解修习这些上乘
武功时所种的戾气。”
群僧只听得几句,便觉这老僧所言大含精义,道前人之
所未道,心下均有凛然之意。有几人便合十赞叹:“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但听他继续说道:“我少林寺建刹千年,古往今来,唯有
达摩祖师一人身兼诸门绝技,此后更无一位高僧能并通诸般
武功,却是何故?七十二绝技的典籍一向在此阁中,向来不
禁门人弟子翻阅,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鸠摩智道:“那是宝刹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生、玄灭、玄垢、玄净均想:“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
是本寺操执杂役的服事僧,怎能有如此见识修为?”服事僧虽
是少林寺僧人,但只剃度而不拜师、不传武功、不修禅定、不
列“玄、慧、虚、空”的辈份排行,除了诵经拜佛之外,只
作些烧火、种田、洒扫、土木粗活。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
高僧,不识此僧,倒也并不希奇,只是听他吐属高雅,识见
卓超,都不由得暗暗纳罕。
那老僧续道:“本寺七十二项绝技,每一项功夫都能伤人
要害、取人性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项绝技,均
须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并非人
人皆知,只是一人练到四五项绝技之后,在禅理上的领悟,自
然而然的会受到障碍。在我少林派,那便叫作‘武学障’,与
别宗别派的‘知见障’道理相同。须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
在求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
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才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
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各种厉害的杀人法门了。”
道清大师点头道:“得闻老师父一番言语,小僧今日茅塞
顿开。”那老僧合十道:“不敢,老衲说得不对之处,还望众
位指教。”群僧一齐合掌道:“请师父更说佛法。”
鸠摩智寻思:“少林寺的七十二项绝技被慕容先生盗了出
来,泄之于外,少林寺群僧心下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便派
一个老僧在此装神弄鬼,想骗得外人不敢练他门中的武功。嘿
嘿,我鸠摩智哪有这容易上当?”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为不足,却
要强自多学上乘武功的,但练将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
内伤难愈。本寺玄澄大师以一身超凡绝俗的武学修为,先辈
高僧均许为本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间,突然
筋脉俱断,成为废人,那便是为此了。”
玄生、玄灭二人突然跪倒,说道:“大师,可有法子救得
玄澄师兄一救?”那老僧摇头道:“太迟了,不能救了。当年
玄澄大师来藏经阁拣取武学典籍,老衲曾三次提醒于他,他
始终执迷不悟。现下筋脉既断,又如何能够再续?其实,五
蕴皆空,色身受伤,从此不能练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
开悟,实是因祸得福。两位大师所见,却又不及玄澄大师了。”
玄生、玄灭齐道:“是。多谢开示。”
忽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响声过去更无异状。玄生
等均知这是本门“无相劫指”的功夫,齐向鸠摩智望去,只
见他脸上已然变色,却兀自强作微笑。
原来鸠摩智越听越不服,心道:“你说少林派七十二项绝
技不能齐学,我不是已经都学会了?怎么又没有筋脉齐断,成
为废人?”双手拢在衣袖之中,暗暗使出“无相劫指”,神不
知、鬼不觉的向那老僧弹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
之处,便似遇上了一层柔软之极、却又坚硬之极的屏障,嗤
嗤几声响,指力便散得无形无踪,却也并不反弹而回。鸠摩
智大吃一惊,心道:“这老僧果然有些鬼门道,并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两位请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诸
位大师差遣,两位行此大礼,如何克当?”玄生、玄灭只觉各
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左臂下轻轻一托,身不由主的便站将起
来,却没见那老僧伸手拂袖,都是惊异不置,心想这般潜运
功力,心到力至,莫非这位老僧竟是菩萨化身,否则怎能有
如此广大神通、无边佛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项绝技,均分‘体’、‘用’两
道,‘体’为内力本体,‘用’为运用法门。萧居士、慕容居
士、大轮明王、天竺波罗星师兄本身早具上乘内功,来本寺
所习的,只不过七十二绝技的运用法门,虽有损害,却一时
不显。明王所练的,本来是‘逍遥派’的‘小无相功’罢?”
鸠摩智又是一惊,自己偷学逍遥派“小无相功”,从无人
知,怎么这老僧却瞧了出来?但转念一想,随即释然:“虚竹
适才跟我相斗,使的便是小无相功。多半是虚竹跟他说的,何
足为奇?”便道:“‘小无相指’虽然源出道家,但近日佛门
弟子习者亦多,演变之下,已集佛道两家之所长。即是贵寺
之中,亦不乏此道高手。”
那老僧微现惊异之色,说道:“少林寺中也有人会‘小无
相功’?老衲今日还是首次听闻。”鸠摩智心道:“你装神弄鬼,
倒也似模似样。”微微一笑,也不加点破。那老僧继续道:
“小无相功精微渊深,以此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绝技,倒也
皆可运使,只不过细微曲折之处,不免有点似是而非罢了。”
玄生转头向鸠摩智道:“明王自称兼通敝派七十二绝技,
原来是如此兼通法。”语中带刺,芒锋逼人。鸠摩智装作没有
听见,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修习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的使用
之法,其伤隐伏,虽有疾害,一时之间还不致危及本元。可
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现朱红,‘闻香穴’上隐隐有紫气
透出,‘颊车穴’筋脉震动,种种迹象,显示明王在练过少林
七十二项绝技之后,又去强练本寺内功秘笈《易筋经》
……”他说到这里,微微摇头,眼光中大露悲悯惋惜之情。
鸠摩智数月前在铁头人处夺得《易筋经》,知是武学至宝,
随即静居苦练,他识得经上梵文,畅晓经义,但练来练去,始
终没半点进境,料想上乘内功,自非旦夕间所能奏效。少林
派《易筋经》与天龙寺“六脉神剑”齐名,慕容博曾称之为
武学中至高无上的两大瑰宝,说不定要练上十年八年,这才
豁然贯通。只是近来练功之时,颇感心烦意躁,头绪纷纭,难
以捉摸,难道那老僧所说确非虚话,果然是“次序颠倒,大
难已在旦夕之间”么?转念又想:“修练内功不成,因而走火
入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内外武学秘奥,岂是常人可比?这
老僧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的诡计,鸠摩智一生英名,付诸
流水了。”
那老僧见他脸上初现忧色,但随即双眉一挺,又是满脸
刚愎自负的模样,显然将自己的言语当作了耳畔东风,轻轻
叹了口气,向萧远山道:“萧居士,你近来小腹上‘梁门’、
‘太乙’两穴,可感到隐隐疼痛么?”萧远山全身一凛,道:
“神僧明见,正是这般。”那老僧又道:“你‘关元穴’上的麻
木不仁,近来却又如何?”萧远山更是惊讶,颤声道:“这麻
木处十年前只小指头般大一块,现下……现下几乎有茶杯口
大了。”
萧峰一听之下,知道父亲三处要穴现出这种迹象,乃是
强练少林绝技所致,从他话中听来,这征象已困扰他多年,始
终无法驱除,成为一大隐忧,当即向前两步,双膝跪倒,向
那老僧拜了下去,说道:“神僧既知家父病根,还祈慈悲解救。”
那老僧合十还礼,说道:“施主请起。施主宅心仁善,以
天下苍生为念,不肯以私仇而伤害宋辽军民,如此大仁大义,
不论有何吩咐,老衲无有不从。不必多礼。”萧峰大喜,又磕
了两个头,这才站起。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萧老施主过
去杀人甚多,颇伤无辜,像乔三槐夫妇、玄苦大师,实是不
该杀的。”
萧远山是契丹英雄,年纪虽老,不减犷悍之气,听那老
僧责备自己,朗声道:“老夫自己受伤已深,但年过六旬,有
子成人,纵然顷刻间便死,亦复何憾?神僧要老夫认错悔过,
却是万万不能。”
那老僧摇头道:“老衲不敢要老施主认错悔过。只是老施
主之伤,乃因练少林派武功而起,欲觅化解之道,便须从佛
法中去寻。”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视死如归,
自不须老衲饶舌多言。但若老衲指点途径,令老施主免除了
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上每日三次的万针攒刺之苦,却
又何如?”
慕容博脸色大变,不由得全身微微颤动。他阳白、廉泉、
风府三处穴道,每日清晨、正午、子夜三时,确如万针攒刺,
痛不可当,不论服食何种灵丹妙药,都是没半点效验。只要
一运内功,那针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一日之中,连死三次,
哪里还有甚么人生乐趣?这痛楚近年来更加厉害,他所以甘
愿一死,以交换萧峰答允兴兵攻宋,虽说是为了兴复燕国的
大业,一小半也为了身患这无名恶疾,实是难以忍耐。这时
突然听那老僧说出自己的病根,委实一惊非同小可。以他这
等武功高深之士,当真耳边平白响起一个霹雳,丝毫不会吃
惊,甚至连响十个霹雳,也只当是老天爷放屁,不予理会。但
那老僧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令他心惊肉跳,惶恐无已。他
身子抖得两下,猛觉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之中,那针
刺般的剧痛又发作起来。本来此刻并非发作的时刻,可是心
神震荡之下,其痛陡生,当下只有咬紧牙关强忍。但这牙关
却也咬它不紧,上下牙齿得得相撞,狼狈不堪。
慕容复素知父亲要胜好强的脾气,宁可杀了他,也不能
人前出丑受辱,他更不愿如萧峰一般,为了父亲而向那老僧
跪拜恳求,当下向萧峰父子一拱手,说道:“青山不改,绿水
长流,今日暂且别过。两位要找我父子报仇,我们在姑苏燕
子坞参合庄恭候大驾。”伸手携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
们走罢!”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让令尊受此彻骨奇痛的煎
熬?”
慕容复脸色惨白,拉着慕容博之手,迈步便走。
萧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这等便宜事?你父亲身上
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且放了他过去。你可没病没痛!”
慕容复气往上冲,喝道:“那我便接萧兄的高招。”萧峰更不
打话,呼的一掌,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向慕容
复猛击过去。他见藏经阁中地势狭隘,高手群集,不便久斗,
是以使上了十成力,要在数掌之间便取了敌人性命。慕容复
见他掌势凶恶,当即运起平生之力,要以“斗转星移”之术
化解。
那老僧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佛门善地,两位施
主不可妄动无明。”
他双掌只这么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无形高墙,
挡在萧峰和慕容复之间。萧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这堵墙上,
登时无影无踪,消于无形。
萧峰心中一凛,他生平从未遇敌手,但眼前这老僧功力
显比自己强过太多,他既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决不能报了。
他想到父亲的内伤,又躬身道:“在下蛮荒匹夫,草野之辈,
不知礼仪,冒犯了神僧,恕罪则个。”
那老僧微笑道:“好说,好说。老僧对萧施主好生相敬,
唯大英雄能本色,萧施主当之无愧。”
萧峰道:“家父犯下的杀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
恳求神僧治了家父之伤,诸般罪责,都由在下领受,万死不
辞。”
那老僧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已经说过,要化解萧老施
主的内伤,须从佛法中寻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觉。旁人只
能指点,却不能代劳。我问萧老施主一句话:倘若你有治伤
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内伤,你肯不肯替他医治?”
萧远山一怔,道:“我……我替慕容老……老匹夫治伤?”
慕容复喝道:“你嘴里放干净些。”萧远山咬牙切齿的道:“慕
容老匹夫杀我爱妻,毁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万剐,将他
斩成肉酱。”那老僧道:“你如不见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难
消心头之恨?”萧远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来,心头日思
夜想,便只这一桩血海深仇。”
那老僧点头道:“那也容易。”缓步向前,伸出一掌,拍
向慕容博头顶。
慕容博初时见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见他伸掌拍向
自己天灵盖,左手忙上抬相格,又恐对方武功太过厉害,一
抬手后,身子跟着向后飘出。他姑苏慕容氏家传武学,本已
非同小可,再钻研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后,更是如虎添翼,这
一抬手,一飘身,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一掌挡尽天下诸般攻
招,一退闪去世间任何追袭,守势之严密飘逸,直可说至矣
尽矣,蔑以加矣。阁中诸人个个都是武学高手,一见他使出
这两招来,都暗喝一声采,即令萧远山父子,也不禁钦佩。
岂知那老僧轻轻一掌拍落,波的一声响,正好击在慕容
博脑门正中的“百会穴”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没半点
效用。“百会穴”是人身最要紧的所在,即是给全然不会武功
之人碰上了,也有受伤之虞,那老僧一击而中,慕容博全身
一震,登时气绝,向后便倒。
慕容复大惊,抢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见父
亲嘴眼俱闭,鼻孔中已无出气,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心跳
亦已停止。慕容复悲怒交集,万想不到这个满口慈悲佛法的
老僧居然会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这老贼秃!”将
父亲的尸身往柱上一靠,飞身纵起,双掌齐出,向那老僧猛
击过去。
那老僧不闻不见,全不理睬。慕容复双掌推到那老僧身
前两尺之处,突然间又如撞上了一堵无形气墙,更似撞进了
一张渔网之中,掌力虽猛,却是无可施力,被那气墙反弹出
来,撞在一座书架之上。本来他去势既猛,反弹之力也必十
分凌厉,但他掌力似被那无形气墙尽数化去,然后将他轻轻
推开,是以他背脊撞上书架,书架固不倒塌,连架上堆满的
经书也没落下一册。
慕容复甚是机警,虽然伤痛父亲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
高出自己十倍,纵然狂打狠斗,终究奈何他不得,当下倚在
书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盘算,如何出其不意的
再施偷袭。
那老僧转向萧远山,淡淡的道:“萧老施主要亲眼见到慕
容老施主死于非命,以平积年仇恨。现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
萧老施主这口气可平了罢?”
萧远山见那老僧一掌击死慕容博,本来也是讶异无比,听
他这么相问,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三十年来,他处心积虑,便是要报这杀妻之仇、夺子
之恨。这一年中真相显现,他将当年参与雁门关之役的中原
豪杰一个个打死,连玄苦大师与乔三槐夫妇也死在他手中。其
后得悉那“带头大哥”便是少林方丈玄慈,更在天下英雄之
前揭破他与叶二娘的奸情,令他身败名裂,这才逼他自杀,这
仇可算报得到家之至。待见玄慈死得光明磊落,不失英雄气
概,萧远山内心深处,隐隐已觉此事做得未免过了份,而叶
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渐感不安。只是其时得悉假传音讯、酿
成惨变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隐伏、与自己三次交手不分
高下的灰衣僧慕容博,萧远山满腔怒气,便都倾注在这人身
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抽其筋而炊其骨。哪知道平白
无端的出来一个无名老僧,行若无事的一掌便将自己的大仇
人打死了。他霎时之间,犹如身在云端,飘飘荡荡,在这世
间更无立足之地。
萧远山少年时豪气干云,学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
心一意为国效劳,树立功名,做一个名标青史的人物。他与
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马,两相爱悦,成婚后不久诞下一个麟儿,
更是襟怀爽朗,意气风发,但觉天地间无事不可为,不料雁
门关外奇变陡生,堕谷不死之余,整个人全变了样子,甚么
功名事业、名位财宝,在他心中皆如尘土,日思夜想,只是
如何手刃仇人,以泄大恨。他本是个豪迈诚朴、无所萦怀的
塞外大汉,心中一充满仇恨,性子竟然越来越乖戾。再在少
林寺中潜居数十年,昼伏夜出,勤练武功,一年之间难得与
旁人说一两句话,性情更是大变。
突然之间,数十年来恨之切齿的大仇人,一个个死在自
己面前,按理说该当十分快意,但内心中却实是说不出的寂
寞凄凉,只觉在这世上再也没甚么事情可干,活着也是白活。
他斜眼向倚在柱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见他脸色平和,嘴角边
微带笑容,倒似死去之后,比活着还更快乐。萧远山内心反
而隐隐有点羡慕他的福气,但觉一了百了,人死之后,甚么
都是一笔勾消。顷刻之间,心下一片萧索:“仇人都死光了,
我的仇全报了。我却到哪里去?回大辽吗?去干甚么?到雁
门关外去隐居么?去干甚么?带了峰儿浪迹天涯、四处飘流
么?为了甚么?”
那老僧道:“萧老施主,你要去哪里,这就请便。”萧远
山摇头道:“我……我却到哪里去?我无处可去。”那老僧道:
“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亲手报此大仇,是以心有
余憾,是不是?”萧远山道:“不是!就算你没打死他,我也
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点头道:“不错!可是这位慕容少侠
伤痛父亲之死,却要找老衲和你报仇,却如何是好?”
萧远山心灰意懒,说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
侠要为父报仇,尽管来杀我便是。”叹了口气,说道:“他来
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儿,你回到大辽去罢。咱们的事都办
完啦,路已走到了尽头。”萧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侠倘若打死了你,你儿子势必又要杀
慕容少侠为你报仇,如此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天下的
罪业都归我罢!”说着踏上一步,提手一掌,往萧远山头顶拍
将下去。
萧峰大惊,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亲,
大声喝道:“住手!”双掌齐出,向那老僧当胸猛击过去。他
对那老僧本来十分敬仰,但这时为了相救父亲,只有全力奋
击。那老僧伸出左掌,将萧峰双掌推来之力一挡,右掌却仍
是拍向萧远山头顶。
萧远山全没想到抵御,眼见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脑
门,那老僧突然大声一喝,右掌改向萧峰击去。
萧峰双掌之力正与他左掌相持,突见他右掌转而袭击自
己,当即抽出左掌抵挡,同时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
料那老僧右掌这一招中途变向,纯系虚招,只是要引开萧峰
双掌中的一掌之力,以减轻推向自己的力道。萧峰左掌一回,
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转,波的一声轻响,已击中了萧远山的
顶门。
便在此时,萧峰的右掌已跟着击到,砰的一声响,重重
打中那老僧胸口,跟着喀喇喇几声,肋骨断了几根。那老僧
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龙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
这个“一”字一说出,口中一股鲜血跟着直喷了出来。
萧峰一呆之下,过去扶住父亲,但见他呼吸停闭,心不
再跳,已然气绝身亡,一时悲痛填膺,浑没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时候了!该当走啦!”右手抓住萧远山尸
首的后领,左手抓住慕容博尸首的后领,迈开大步,竟如凌
虚而行一般,走了几步,便跨出了窗子。
萧峰和慕容复齐声大喝:“你……你干甚么?”同发掌力,
向老僧背心击去。就在片刻之前,他二人还是势不两立,要
拚个你死我活,这时两人的父亲双双被害,竟尔敌忾同仇,联
手追击对头。二人掌力相合,力道更是巨大,那老僧在二人
掌风推送之下,更如纸鸢般向前飘出数丈,双手仍抓着两具
尸首,三个身子轻飘飘地,浑不似血肉之躯。
萧峰纵身急跃,追出窗外,只见那老僧手提二尸,直向
山上走去。萧峰加快脚步,只道三脚两步便能追到他身后,不
料那老僧轻功之奇,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宛似身有邪术一般。
萧峰奋力急奔,只觉山风刮脸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离那
老僧背后始终有两三丈远近,连连发掌,总是打了个空。
那老僧在荒山中东一转,西一拐,到了林间一处平旷之
地,将两具尸身放在一株树下,都摆成了盘膝而坐的姿势,自
己坐在二尸之后,双掌分别抵住二尸的背心。他刚坐定,萧
峰亦已赶到。
萧峰见那老僧举止有异,便不上前动手。只听那老僧道:
“我提着他们奔走一会,活活血脉。”萧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
耳朵,给死人活活血脉,那是甚么意思?顺口道:“活活血脉?”
那老僧道:“他们内伤太重,须得先令他们作龟息之眠,再图
解救。”萧峰心下一凛:“难道我爹爹没死?他……他是在给
爹爹治伤?天下哪有先将人打死再给他治伤之法?”
过不多时,慕容复、鸠摩智、玄生、玄灭以及神山上人
等先后赶到,只见两尸头顶忽然冒出一缕缕白气。
那老僧将二尸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再将二尸四只手拉
成互握。慕容复叫道:“你……你……这干甚么?”那老僧不
答,绕着二尸缓缓行走,不住伸手拍击,有时在萧远山“大
椎穴”上拍一记,有时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见
二尸头顶白气越来越浓。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萧远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时微微颤动。
萧峰和慕容复惊喜交集,齐叫:“爹爹!”萧远山和慕容博慢
慢睁开眼来,向对方看了一眼,随即闭住。但见萧远山满脸
红光,慕容博脸上隐隐现着青气。
众人这时方才明白,那老僧适才在藏经阁上击打二人,只
不过令他们暂时停闭气息、心脏不跳,当是医治重大内伤的
一项法门。许多内功高深之士都曾练过“龟息”之法,然而
那是自动停止呼吸,要将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实
是匪夷所思。这老僧既出于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何必开这
个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萧峰、慕容复惊怒如狂,更累得他
自身受到萧峰的掌击、口喷鲜血?众人心中积满了疑团,但
见那老僧全神贯注的转动出掌,谁也不敢出口询问。
渐渐听得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响,愈来愈是
粗重,跟着萧远山脸色渐红,到后来便如要滴出血来,慕容
博的脸色却越来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观众人均知,一
个是阳气过旺,虚火上冲,另一个却是阴气太盛,风寒内塞。
玄生、玄灭、道清等身上均带得有治伤妙药,只是不知哪一
种方才对症。
突然间只听得那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
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
于无形!”
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来交互握住,听那老僧一喝,不
由得手掌一紧,各人体内的内息向对方涌了过去,融会贯通,
以有余补不足,两人脸色渐渐分别消红退青,变得苍白;又
过一会,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
萧峰和慕容复各见父亲睁眼微笑,欢慰不可名状。只见
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携手站起,一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
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
有甚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甚么兴复大燕、报
复妻仇的念头?”
萧远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
的,没半点佛门弟子的慈心,恳请师父收录。”那老僧道:
“你的杀妻之仇,不想报了?”萧远山道:“弟子生平杀人,无
虑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眷属皆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
虽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转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
“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
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
“求师父收为弟子,更加开导。”那老僧道:“你们想出家为僧,
须求少林寺中的大师们剃度。我有几句话,不妨说给你们听
听。”当即端坐说法。
萧峰和慕容复见父亲跪下,跟着便也跪下。玄生、玄灭、
神山、道清、波罗星等听那老僧说到精妙之处,不由得皆大
欢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个个都跪将下来。
段誉赶到之时,听到那老僧正在为众人妙解佛义,他只
想绕到那老僧对面,瞧一瞧他的容貌,哪知鸠摩智忽然间会
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刀“火焰刀”。
四十四 念枉求美眷 良缘安在
段誉随即昏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醒转,睁
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布帐顶,跟着发觉是睡在床上被
窝之中。他一时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思索,只记得是遭
了鸠摩智的暗算,怎么会睡在一张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
起来,只觉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一转动,却觉胸口一阵
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听外面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段公子醒了,段公子醒
了!”语声中充满了喜悦之情。段誉觉得这少女的声音颇为熟
悉,却想不起是谁,跟着便见一个青衣少女急步奔进房来。
圆圆的脸蛋,嘴角边一个小小酒窝,正是当年在无量宫
中遇到的钟灵。
她父亲“见人就杀”钟万仇,和段誉之父段正淳结下深
仇,设计相害,不料段誉从石屋中出来之时,竟将个衣衫不
整的钟灵抱在怀中,将害人反成害己的钟万仇气了个半死。在
万劫谷地道之中,各人拉拉扯扯,段誉胡里胡涂的吸了不少
人内力,此后不久便被鸠摩智擒来中原,当年一别,哪想得
到居然会在这里相见。
钟灵和他目光一触,脸上一阵晕红,似笑非笑的道:“你
早忘了我罢?还记不记得我姓甚么?”
段誉见到她的神情,脑中蓦地里出现了一幅图画。那是
她坐在无量宫大厅的横梁上,两只脚一荡一荡,嘴里咬着瓜
子,她那双葱绿鞋上所绣的几朵黄色小花,这时竟似看得清
清楚楚,脱口而出:“你那双绣了黄花的葱绿鞋儿呢?”
钟灵脸上又是一红,甚是欢喜,微笑道:“早穿破啦,亏
你还记得这些。你……你倒没忘了我。”段誉笑道:“怎么你
没吃瓜子?”钟灵道:“好啊,这些天服侍你养伤,把人家都
急死啦,谁还有闲情吃瓜子?”一句话说出口,觉得自己真情
流露,不由得绯红了脸。
段誉怔怔的瞧着她,想起她本来已算是自己的妻子,哪
知道后来发觉竟然又是自己的妹子,不禁叹了口气,说道:
“好妹子,你怎么到了这里?”
钟灵脸上又是一红,目光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说道:
“你出了万劫谷后,再也没来瞧我,我好生恼你。”段誉道:
“恼我甚么?”钟灵斜了他一眼,道:“恼你忘了我啊。”
段誉见她目光中全是情意,心中一动,说道:“好妹子!”
钟灵似嗔似笑的道:“这会儿叫得人家这么亲热,可就不来瞧
我一次。我气不过,就到你镇南王府去打听,才知道你给一
个恶和尚掳去啦。我……我急得不得了,这就出来寻你。”
段誉道:“我爹爹跟你妈的事,你妈妈没跟你说吗?”钟
灵道:“甚么事啊?那晚上你跟你爹一走,我妈就晕了过去,
后来一直身子不好,见了我直淌眼泪。我逗她说话,她一句
话也不肯说。”
段誉道:“嗯,她一句话也不说,那……那么你是不知道
的了。”钟灵道:“不知道甚么?”段誉道:“不知道你是我……
是我的……”
钟灵登时满脸飞红,低下头去,轻轻的道:“我怎么知道?
那日从石屋子里出来,你抱着我,突然之间见到了这许多人,
我怕得要命,又是害羞,只好闭住了眼睛,可是你爹爹的话,
我……我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和段誉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段正淳对钟万仇所
说的一番话:“令爱在这石屋中服侍小儿段誉,历时已久。孤
男寡女,赤身露体的躲在一间黑屋子里,还能有甚么好事做
出来?我儿是镇南王世子,虽然未必能娶令爱为世子正妃,但
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不是成了亲家吗?哈哈,哈哈,呵
呵呵!”
段誉见她脸上越来越红,嗫嚅道:“好妹子……原来你还
不……还不知道这中间的缘由……好妹子,那……那是不成
的。”钟灵急道:“是木姊姊不许吗?木姊姊呢?”段誉道:
“不是的。她……她也是我的……”钟灵微笑道:“你爹爹说
过甚么三妻四妾的,我又不是不肯让她,她凶得很,我还能
跟她争吗?”说着伸了伸舌头。
段誉见她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同时胸口又痛了起
来,这时候实不方便跟她说明真相,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
的?”
钟灵道:“我一路来寻你,在中原东寻西找,听不到半点
讯息。前几天说也真巧,见到了你的徒儿岳老三,他可没见
到我。我听到他在跟人商量,说各路好汉都要上少林寺来,有
一场大热闹瞧,他们也要来。那个恶人云中鹤取笑他,说多
半会见到他师父。岳老三大发脾气,说一见到你,就扭断你
的脖子。我又是欢喜,又是担心,便悄悄的跟着来啦。我怕
给岳老三和云中鹤见到了,不敢跟得太近,只是在山下乱走,
见到人就打听你的下落,想叫你小心,你徒儿要扭断你脖子。
见到这里有一所空屋子没人住,我便老实不客气的住下来
了。”
段誉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见她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已
不像当日在无量宫中初会时那么全然的无忧无虑,心想她小
小年纪,为了寻找自己,孤身辗转江湖,这些日子来自必吃
了不少苦头,对自己的情意实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
她手,低声道:“好妹子,总算天可怜见,教我又见到了你!”
钟灵微笑道:“总算天可怜见,也教我又见到了你。嘻嘻,
这可不是废话?你既见到了我,我自然也见到了你。”在床沿
上坐下,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段誉睁大了眼睛,道:“我正要问你呢,我怎么会到这里
来的?我只知道那个恶和尚忽然对我暗算。我胸口中了他的
无形刀气,受伤甚重,以后便甚么都不知道了。”
钟灵皱起了眉头,道:“那可真奇怪之极了!昨日黄昏时
候,我到菜园子去拔菜,在厨房里洗干净了切好,正要去煮,
听得房中有人呻吟。我吓了一跳,拿了菜刀走进房来,只见
我炕上睡得有人。我连问几声:‘是谁?是谁?’不听见回答。
我想定是坏人,举起菜刀,便要向炕上那人砍将下去。幸亏
……幸亏你是仰天而卧,刀子还没砍到你身上,我已先见到
了你的脸……那时候我……我真险些儿晕了过去,连菜刀掉
在地下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伸手轻拍自己胸膛,想是当时
情势惊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
段誉寻思:“此处既离少林寺不远,想必是我受伤之后,
有人将我送到这里来了。”
钟灵又道:“我叫你几声,你却只是呻吟,不来睬我。我
一摸你额头,烧得可厉害,又见你衣襟上有许多鲜血,知道
你受了伤,解开你衣衫想瞧瞧伤口,却是包扎得好好的。我
怕触动伤处,没敢打开绷带。等了好久,你总是不醒。唉,我
又欢喜,又焦急,可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段誉道:“累得你挂念,真是好生过意不去。”
钟灵突然脸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这么没良
心,我早不想念你了。现下我就不理你了,让你死也好,活
也好,我总是不来睬你。”
段誉道:“怎么了?怎么忽然生起气来了?”钟灵哼的一
声,小嘴一撅,道:“你自己知道,又来问我干么?”段誉急
道:“我……我当真不知,好妹子,你跟我说了罢!”钟灵嗔
道:“呸!谁是你的好妹子了?你在睡梦中说了些甚么话?你
自己知道,却来问我?当真好没来由。”段誉急道:“我睡梦
中说甚么来着?那是胡里胡涂的言语,作不得准。啊,我想
起来啦,我定是在梦中见到了你,欢喜得紧,说话不知轻重,
以致冒犯了你。”
钟灵突然垂下泪来,低头道:“到这时候,你还在骗我。
你到底梦见了甚么人?”段誉叹了口气,道:“我受伤之后,一
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说了些甚么乱七八糟的话。”钟灵突然
大声道:“谁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谁?为甚么你在昏迷之中只
是叫她的名字?”
段誉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么?”钟灵道:
“你怎么不叫?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也在叫,哼,你这会儿啊,
又在想她了,好!你去叫你的王姑娘来服侍你,我可不管了!”
段誉叹了口气,道:“王姑娘心中可没我这个人,我便是想她,
却也枉然。”钟灵道:“为甚么?”段誉道:“她只喜欢她的表
哥,对我向来是爱理不理的。”
钟灵转嗔为喜,笑道:“谢天谢地,恶人自有恶人磨!”段
誉道:“我是恶人么?”钟灵头一侧,半边秀发散了开来,笑
道:“你徒儿岳老三是大恶人,徒儿都这么恶,师父当然更是
恶上加恶了。”段誉笑道:“那么师娘呢?岳老三不是叫你作
‘师娘’的吗?”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怎地我跟自己亲
妹子说这种风话?”
钟灵脸上一红,啐了一口,心中却大有甜意,站起身来,
到厨房去端了一碗鸡汤出来,道:“这锅鸡汤煮了半天了,等
着你醒来,一直没熄火。”段誉道:“真不知道怎生谢你才好。”
见钟灵端着鸡汤过来,挣扎着便要坐起,牵动胸口伤处,忍
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钟灵忙道:“你别起来,我来喂恶人小祖宗。”段誉道:
“甚么恶人小祖宗?”钟灵道:“你是大恶人的师父,不是恶人
小祖宗么?”段誉笑道:“那么你……”钟灵用匙羹舀起了一
匙热气腾腾鸡汤,对准他脸,佯怒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
不用热汤泼你?”段誉伸了舌头,道:“不敢了,不敢了!恶
人大小姐、恶人姑奶奶果然厉害,够恶!”钟灵噗哧一笑,险
些将汤泼到段誉身上,急忙收敛心神,伸匙嘴边,试了试匙
羹中鸡汤已不太烫,这才伸到段誉口边。
段誉喝了几口鸡汤,见她脸若朝霞,上唇微有几粒细细
汗珠。此时正当六月大暑天时,她一双小臂露在衣袖之外,皓
腕如玉,段誉心中一荡,心想:“可惜她又是我的亲妹子!她
是我亲妹子,那倒也不怎么打紧……唉,如果这时候在喂我
喝汤的是王姑娘,纵然是腐肠鸩毒,我却也甘之如饴。”
钟灵见他呆呆的望着自己,万料不到他这时竟会想着别
人,微笑道:“有甚么好看?”
忽听得呀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跟着一个少女声音说
道:“咱们且在这里歇一歇。”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好!可真
累了你,我……我真是过意不去。”那少女道:“废话!”
段誉听那二人声音,正是阿紫和丐帮帮主庄聚贤。他虽
未和阿紫见面、说过话,但已得朱丹臣等人告知,这小姑娘
是父亲的私生女儿,又是自己的一个妹子,谢天谢地,幸好
没跟自己有甚情孽牵缠。这个小妹子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门下,
沾染邪恶,行事任性,镇南王府四大卫护之一的褚万里便因
受她之气而死。段誉自幼和褚古傅朱四大卫护甚是交好,想
到褚万里之死,颇不愿和这个顽劣的小妹子相见,何况昨日
自己相助萧峰而和庄聚贤为敌,此刻给他见到,只怕性命难
保,忙竖起手指,作个噤声的手势。
钟灵点了点头,端着那碗鸡汤,不敢放到桌上,深恐发
出些微声响。只听得阿紫叫道:“喂,有人么?有人么?”钟
灵瞧了瞧段誉,并不答应,寻思:“这人多半是王姑娘了,她
和表哥在一起,因此段郎不愿和她见面。”她很想去瞧瞧这
“王姑娘”的模样,到底是怎生花容月貌,竟令段郎为她这般
神魂颠倒,却又不敢移动脚步,心想段郎若和她相见,多半
没有好事,且任她叫嚷一会,没人理睬,她自然和表哥去了。
阿紫又大叫:“屋里的人怎么不死一个出来?再不出来,
姑娘放火烧了你的屋子。”钟灵心道:“这王姑娘好横蛮!”游
坦之低声道:“别作声,有人来了!”阿紫道:“是谁?丐帮的?”
游坦之道:“不知道。有四五个人,说不定是丐帮的。他们正
在向这边走来。”阿紫道:“丐帮这些臭长老们,除了一个全
长老,没半个好人,他们这可又想造你的反啦。要是给他们
见到了,咱二人都要糟糕。”游坦之道:“那怎么办?”阿紫道:
“到房里躲一躲再说,你受伤太重,不能跟他们动手。”
段誉暗暗叫苦,忙向钟灵打个手势,要她设法躲避。但
这是山农陋屋,内房甚是狭隘,一进来便即见到,实是无处
可躲。钟灵四下一看,正没作理会处,听得脚步声响,厅堂
中那二人已向房中走来,低声道:“躲到炕底下去。”放下汤
碗,不等段誉示意可否,将他抱了起来,两人都钻入了炕底。
少室山上一到秋冬便甚寒冷,山民均在炕下烧火取暖,此时
正当盛暑,自是不须烧火,但炕底下积满了煤灰焦炭,段誉
一钻进去,满鼻尘灰,忍不住便要打喷嚏,好容易才忍住了。
钟灵往外瞧去,只见到一双穿着紫色缎鞋的纤脚走进房
内,却听得那男人的声音说道:“唉,我要你背来背去,实在
是太亵渎了姑娘。”那少女道:“咱们一个盲,一个跛,只好
互相照料。”钟灵大奇,心道:“原来王姑娘是个瞎子,她将
表哥负在背上,因此我瞧不见那男人的脚。”
阿紫将游坦之往床上一放,说道:“咦!这床刚才有人睡
过,席子也还是热的。”
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被人踢开,几个人冲了进来。一
人粗声说道:“庄帮主,帮中大事未了,你这么撒手便溜,算
是甚么玩意?”正是宋长老。他率领着两名七袋弟子、两名六
袋弟子,在这一带追寻游坦之。
萧氏父子、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中原群雄纷纷奔进
少林寺后,群丐觉得今日颜面丧尽,如不急行设法,只怕这
中原第一大帮再难在武林中立足。萧氏父子和慕容博怨仇纠
缠,群丐事不关己,也不想插手,虽然对包不同说同仇敌忾,
要找萧峰的晦气,毕竟本帮今后如何安身立命,才是一等一
的大事,大家只挂念着一件事:“须得另立英主,率领帮众,
重振雄风,挽回丐帮已失的令誉。”寻庄聚贤时,此人在混乱
中已不知去向。群丐均想他双足已断,走不到远处,当下分
路寻找。至于找到后如何处置,群丐议论未定,也没想到该
当拿他怎么样,但此人决计不能再为丐帮帮主,却是众口一
辞、绝无异议。有人大骂他拜星宿老怪为师,丢尽了丐帮的
脸;有人骂他派人杀害本帮兄弟,非好好跟他算帐不可。至
于全冠清,早已由宋长老、吴长老合力擒下,绑缚起来,待
拿到庄聚贤后一并处治。
宋长老率领着四名弟子在少室山东南方寻找,远远望见
树林中紫色衣衫一闪,有人进了一间农舍之中,认得正是阿
紫,又见她背负得有人,依稀是庄聚贤的模样,当即追了下
来,闯进农舍内房,果见庄聚贤和阿紫并肩坐在炕上。
阿紫冷冷的道:“宋长老,你既然仍称他为帮主,怎么大
呼小叫,没半点谒见帮主的规矩?”宋长老一怔,心想她的话
倒非无理,便道:“帮主,咱们数千兄弟,此刻都留在少室山
上,如何打算,要请帮主示下。”游坦之道:“你们还当我是
帮主么?你想叫我回去,只不过是要杀了我出气,是不是?我
不去!”
宋长老向四名弟子道:“快去报讯,帮主在这里。”四名
弟子应道:“是!”转身出去。阿紫喝道:“下手!”游坦之应
声一掌拍出,炕底下钟灵和段誉只觉房中突然一阵寒冷彻骨,
那四名丐帮弟子哼也没哼一声,已然尸横就地。宋长老又惊
又怒,举掌当胸,喝道:“你……你……你对帮中兄弟,竟然
下这等毒手!”阿紫道:“将他也杀了。”游坦之又是一掌,宋
长老举掌一挡,“啊”的一声惨呼,摔出了大门。
阿紫格格一笑,道:“这人也活不成了!你饿不饿?咱们
去找些吃的。”将游坦之负在背上,两人同到厨房之中,将钟
灵煮好了的饭菜拿到厅上,吃了起来。
钟灵在段誉耳边说道:“这二人好不要脸,在喝我给你煮
的鸡汤。”段誉低声道:“他们心狠手辣,一出手便杀人,待
会定然又进房来。咱们快从后门溜了出去。”钟灵不愿他和那
个“王姑娘”相见,听他这么说,正是求之不得。
两人轻手轻脚的从炕底爬了出来。钟灵见段誉满脸煤灰,
忍不住好笑,伸手抿住了嘴。出了房门,穿过灶间,刚踏出
后门,段誉忍了多时的喷嚏已无法再忍,“乞嗤”一声,打了
出来。
只听得游坦之叫道:“有人!”钟灵眼见四下里无处可躲,
只灶间后面有间柴房,一拉段誉,钻进了柴草堆中。只听阿
紫叫道:“甚么人?鬼鬼祟祟的,快滚出来!”游坦之道:“多
半是乡下种田人,我看不必理会。”阿紫道:“甚么不必理会?
你如此粗心大意,将来定吃大亏,别作声!”她眼盲之后,耳
朵特别敏锐,依稀听得有柴草沙沙之声,说道:“柴草堆里有
人!”
钟灵心下惊惶,忽觉有水滴落到脸上,伸手一摸,湿腻
腻地,跟着又闻到一阵血腥气,大吃一惊,低声问道:“你……
你伤口怎么啦?”段誉道:“别作声!”
阿紫向柴房一指,叫道:“在那边。”游坦之呼的一掌,向
柴房疾拍过去,喀喇喇一声响,门板破碎,木片与柴草齐飞。
钟灵叫道:“别打,别打,我们出来啦!”扶着段誉,从
柴草堆爬了出来。段誉先前给鸠摩智刺了一刀“火焰刀”,受
伤着实不轻,从炕上爬到炕底,又从炕底躲入柴房,这么移
动几次,伤口迸裂,鲜血狂泻。他一受伤,便即斗志全失,虽
然内力仍是充沛之极,却道自己已命在顷刻,全然想不起要
以六脉神剑御敌。
阿紫道:“怎么有个小姑娘的声音?”游坦之道:“有个男
人带了个小姑娘,躲在柴草堆中,满身都是血,这小姑娘眼
睛骨溜溜地,只是瞧着你。”阿紫眼盲之后,最不喜旁人提到
“眼睛”二字,游坦之不但说到“眼睛”,而且是“小姑娘的
眼睛”,更加触动她心事,问道:“甚么骨溜溜地,她的眼睛
长得很好看么?”游坦之还没知道她已十分生气,说道:“她
身上污秽得紧,是个种田人家女孩,这双眼睛嘛,倒是漆黑
两点,灵活得紧。”钟灵在炕底下沾得满头满脸尽是尘沙炭屑,
一对眼睛却仍是黑如点漆,朗似秋水。
阿紫怒极,说道:“好!庄公子,你快将她眼珠挖了出来。”
游坦之一惊,道:“好端端地,为甚么挖她眼睛?”阿紫随口
道:“我的眼睛给丁老怪弄瞎了,你去将这小姑娘的眼睛挖出
来,给我装上,让我重见天日,岂不是好?”
游坦之暗暗吃惊,寻思:“倘若她眼睛又看得见了,见到
我的丑八怪模样,立即便不睬我了,说不定更认出我的真面
目,知道我便是那个‘铁丑’,那可糟糕之极了。这件事万万
不能做。”说道:“倘若我能医好你的双眼,那当真好得很……
不过,你这法子,恐怕……恐怕不成罢!”
阿紫明知不能挖别人的眼珠来填补自己盲了的双眼,但
她眼盲之后,一肚子的怨气,只盼天下个个人都没眼睛,这
才快活,说道:“你没试过,怎知道不成?快动手,将她眼珠
挖出来。”她本将游坦之负在背上,当即迈步,向段誉和钟灵
走去。
钟灵听了他二人的对答,心中怕极,拔脚狂奔,顷刻间
便已跑在十余丈外。阿紫双眼盲了,又负上个游坦之,自然
难以追上,何况游坦之并不想追上钟灵,指点之时方向既歪
了,出言也是吞吞吐吐,失了先机。
阿紫听了钟灵的脚步声,知道追赶不上,回头叫道:“女
娃子既然逃走,将那男的宰了便是!”
钟灵遥遥听得,大吃一惊,当即站定,回转身来,只见
段誉倒在地下,身旁已流了一滩鲜血。她奔了回来,叫道:
“小瞎子!你不能伤他。”这时她与阿紫正面相对,见她容颜
俏丽,果然是个小美人儿,说甚么也想不到心肠竟如此毒辣。
阿紫喝道:“点了她穴道!”游坦之虽然不愿,但对她的
吩咐从来不敢有半分违拗,在大辽南京南院大王府中是如此,
做丐帮帮主后仍是如此,当即俯身伸指,将钟灵点倒在地。
钟灵叫道:“王姑娘,你千万别伤他,他……他在梦中也
叫你的名字,对你实在是一片真心!”阿紫奇道:“你说甚么?
谁是王姑娘?”钟灵道:“你……你不是王姑娘?那么你是谁?”
阿紫微微一笑,说道:“哼,你骂我‘小瞎子’,你自己这就
快变小瞎子了,还东问西问干么?乘着这时候还有一对眼珠
子,快多瞧几眼是正紧。”将游坦之放在地下,说道:“将这
小姑娘的眼珠子挖出来罢!”
游坦之道:“是!”伸出左手,抓住了钟灵的头颈。钟灵
吓得大叫:“别挖我眼睛,别挖我眼睛。”
段誉迷迷糊糊的躺在地下,但也知道这二人是要挖出钟
灵的眼珠,来装入阿紫的眼眶,也知钟灵明明已然脱身,只
因为相救自己,这才自投罗网。他提一口气,说道:“你们……
还是剜了我的眼珠,咱们……咱们是一家人……更加合用些
……”
阿紫不明白他说些甚么,不加理睬,催游坦之道:“怎么
还不动手?”游坦之无可奈何,只得应道:“是!”将钟灵拉近
身来,右手食指伸出,向她右眼挖去。
忽听得一个女人声音道:“喂,你们在这里干甚么?”游
坦之一抬头,登时脸色大变,只见山涧旁柳树下站着二男四
女。两个男人是萧峰和虚竹,四个少女则是虚竹的侍女梅兰
菊竹四剑。
萧峰一瞥之间,便见到段誉躺在地下,一个箭步抢了过
来,将段誉抱起,皱眉道:“伤口又破了,出了这许多血。”左
腿跪下,将他身子倚在腿上,检视他伤口。虚竹跟着走近,看
了段誉的伤口,道:“大哥不必惊慌,我这‘九转熊蛇丸’治
伤大有灵验。”点了段誉伤口周围的穴道,止住血流,将“九
转熊蛇丸”喂他服下。段誉叫道:“大哥、二哥……快……快
救人……不许他挖钟姑娘的眼珠。钟姑娘是我的……我的
……好妹子。”萧峰和虚竹同时向游坦之瞧去。游坦之心下惊
慌,何况本来就不想挖钟灵眼珠,当即放开了她。
阿紫道:“姊夫,我姊姊临死时说甚么来?你将她打死之
后,便把她的嘱托全然放在脑后了吗?”萧峰听她又提到阿朱,
又是伤心,又是气恼,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阿紫又道:“你
没好好照顾我,丁老怪将我眼睛弄瞎,你也全没放在心上。姊
夫,人家都说你是当世第一大英雄,却不能保护你的小姨子。
难道是你没本事吗?哼,丁老怪明明打你不过。只不过你不
来照顾我、保护我而已。”
萧峰黯然道:“你给丐帮掳去,以致双目失明,都是我保
护不周,我确是对不起你。”
他初时见到阿紫又在胡作非为,叫人挖钟灵的眼珠,心
中甚是气恼,但随即见到她茫然无光的眼神,立时便想起阿
朱临死时的嘱咐。在那个大雷雨的晚上,青石小桥之畔,阿
朱受了他致命的一击之后,在他怀中说道:“我只有一个同父
同母的亲妹子,我们自幼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
心她入了歧途。”自己曾说:“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
可是,阿紫终于又失了一双眼睛,不管她如何不好,自己总
之是保护不周。他想到这里,胸口酸痛,眼光中流露出温柔
的神色。
阿紫和他相处日久,深知萧峰的性情,只要自己一提到
阿朱,那真是百发百中,再为难的事情也能答允。她恨极钟
灵骂自己为“小瞎子”,暗道:“我非教你也尝尝做‘小瞎
子’的味道不可。”当下幽幽叹了口气,向萧峰道:“姊夫,我
眼睛瞎了,甚么也瞧不见,不如死了倒好。”
萧峰道:“我已将你交给了你爹爹、妈妈,怎么又跟这庄
帮主在一起了?”这时他已看了出来,阿紫与这庄聚贤在一起,
实出自愿,而且庄聚贤还很听她的话,又道:“你还是跟你爹
爹回大理去罢。你眼睛虽然盲了,但大理王府中有许多婢仆
服侍,就不会太不方便。”阿紫道:“我妈妈又不是真的王妃,
我到了大理,王府中勾心斗角的事儿层出不穷,爹爹那些手
下人个个恨得我要命,我眼睛瞎了,非给人谋害不可。”萧峰
心想此言倒也有理,便道:“那么你随我回南京去,安安静静
的过活,胜于在江湖上冒险。”
阿紫道:“再到你王府去?唉哟,我以前眼睛不瞎,也闷
得要生病,怎么能再去呢?你又不肯像这位庄帮主那样,从
来不违拗我的话。我宁可在江湖上颠沛流离,日子总过得开
心些。”
萧峰向游坦之瞧了一眼,心想:“看来小阿紫似乎是喜欢
上了这个丐帮帮主。”说道:“这庄帮主到底是甚么来历,你
可问过他么?”
阿紫道:“我自然问过的。不过一个人说起自己的来历,
未必便靠得住。姊夫,从前你做丐帮帮主之时,难道肯对旁
人说你是契丹人么?”
萧峰听她话中含讥带刺,哼了一声,便不再说,心中一
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应该任由她跟随这人品卑下的庄帮
主而去。
阿紫道:“姊夫,你不理我了么?”萧峰皱眉道:“你到底
想怎样?”阿紫道:“我要你挖了这小姑娘的眼珠出来,装在
我眼中。”顿了一顿,又道:“庄帮主本来正在给我办这件事,
你不来打岔,他早办妥啦。嗯,你来给我办也好,姊夫,我
倒想知道,到底是你对我好些,还是庄帮主对我好。从前,你
抱着我去关东疗伤,那时候你也对我千依百顺,我说甚么你
就干甚么。咱俩住在一个帐篷之中,你不论日夜,都是抱着
我不离身子。姊夫,怎么你将这些事都忘记了?”
游坦之眼中射出凶狠怨毒的神色,望着萧峰,似乎在说:
“阿紫姑娘是我的人,自今以后,你别想再碰她一碰。”
萧峰对他并没留神,说道:“那时你身受重伤,我为了用
真气替你续命,不得不顺着你些儿。这位姑娘是我把弟的朋
友,怎能挖她眼珠来助你复明?何况世上压根儿就没这样的
医术,你这念头当真是异想天开!”
虚竹忽然插口道:“我瞧段姑娘的双眼,不过是外面一层
给炙坏了,倘若有一对活人的眼珠给换上,说不定能复明的。”
逍遥派的高手医术通神,阎王敌薛神医便是虚竹的师侄。虚
竹于医术虽然所知无多,但跟随天山童姥数月,甚么续脚、换
手等诸般法门,却也曾听她说过。
阿紫“啊”的一声,欢呼起来,叫道:“虚竹先生,你这
话可不是骗我罢?”虚竹道:“出家人不打诳……”想起自己
不是“出家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自然不是骗你,不
过……不过……”阿紫道:“不过甚么?好虚竹先生,你和我
姊夫义结金兰,咱二人便是一家人。你刚才总也听到我姊夫
的话,他可最疼我啦。姊夫,姊夫,无论如何,你得请你义
弟治好我眼睛。”虚竹道:“我曾听师伯言道,倘若眼睛没全
坏,换上一对活人的眼珠,有时候确能复明的。可是这换眼
的法子我却不会。”
阿紫道:“那你师伯他老人家一定会这法子,请你代我求
求他老人家。”虚竹叹了一口气,道:“我师伯已不幸逝世。”
阿紫顿足叫道:“原来你是编些话来消遣我。”虚竹连连摇头,
道:“不是,不是!我缥缈峰灵鹫宫所藏医书药典甚多,相信
这换眼之法也必藏在宫里。可是……可是……”阿紫又是欢
喜,又是担心,道:“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家,怎地说话老是吞
吞吐吐,唉,又有甚么‘可是’不‘可是’了?”
虚竹道:“可是……可是……眼珠子何等宝贵,又有谁肯
换了给你?”
阿紫嘻嘻一笑,道:“我还道有甚么为难的事儿,要活人
的眼珠子,那还不容易?你把这小姑娘的眼睛挖出来便是。”
钟灵大声叫道:“不成,不成,你们不能挖我眼珠。”
虚竹道:“是啊!将心比心,你不愿瞎了双眼,钟姑娘自
然也不愿失了眼睛。虽然释迦牟尼前生作菩萨时,头目血肉、
手足脑髓都肯布施给人,然而钟姑娘又怎能跟如来相比?再
说,钟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突然间心头一震:“啊哟,
不好!当日在灵鹫宫里,我和三弟二人酒后吐露真言,原来
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梦姑’。此刻看来,三弟对这位钟姑娘
实在极好。适才听他对阿紫言道,宁可剜了他的眼珠,却不
愿伤害钟姑娘,一个人的五官四肢,以眼睛最是重要,三弟
居然肯为钟姑娘舍去双目,则对她情意之深,可想而知。难
道这个钟姑娘,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梦姑么?”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全身发抖,转头偷偷向钟灵瞧去。但
见她虽然头上脸上沾满了煤灰草屑,但不掩其秀美之色。虚
竹和“梦姑”相聚的时刻颇不为少,只是处身于暗不见天日
的冰窖之中,那“梦姑”的相貌到底如何,自己却半点也不
知道,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庞,才依稀可有些端倪,如能
搂一搂她的纤腰,那便又多了三分把握,但在这光天化日、众
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钟灵的脸?至于搂搂抱抱,更
加不必提了。
一想到搂抱“梦姑”,脸上登时发烧,钟灵的声音显然和
“梦姑”颇不相同,但想一个人的话声,在冰窖中和空旷处听
来差别殊大,何况“梦姑”跟着他说的都是柔声细语,绵绵
情话,钟灵却是惊恐之际的尖声呼叫,情景既然不同,语音
有异,也不足为奇。虚竹凝视钟灵,心中似乎伸出一只手掌
来,在她脸上轻轻抚摸,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梦
姑”。他心中情意大盛,脸上自然而然现出温柔款款的神色。
钟灵见他神情和蔼可亲,看来不会挖自己的眼珠,稍觉
宽心。
阿紫道:“虚竹先生,我是你三弟的亲妹子,这钟姑娘只
不过是他朋友。妹子和朋友,这中间的分别可就大了。”
段誉服了灵鹫宫的“九转熊蛇丸”后,片刻间伤口便已
无血流出,神智也渐渐清醒,甚么换眼珠之事,并未听得明
白,阿紫最后这几句话,却十分清晰的传入了耳中,忍不住
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早知我是你的哥哥,怎么又叫人来
伤我性命?”
阿紫笑道:“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话,怎认得你的声音?昨
天听到爹爹、妈妈说起,才知道跟我姊夫、虚竹先生拜把子、
打得慕容公子一败涂地的大英雄,原来是我亲哥哥,这可妙
得很啊。我姊夫是大英雄,我亲哥哥也是大英雄,真正了不
起!”段誉摇手道:“甚么大英雄?丢人现眼,贻笑大方。”阿
紫笑道:“啊哟,不用客气。小哥哥,你躲在柴房中时,我怎
知道是你?我眼睛又瞧不见。直到听得你叫我姊夫作‘大
哥’,才知道是你。”段誉心想倒也不错,说道:“二哥既知治
眼之法,他总会设法给你医治,钟姑娘的眼珠,却万万碰她
不得。她……她也是我的亲妹子。”
阿紫格格笑道:“刚才在那边山上,我听得你拚命向那个
王姑娘讨好,怎么一转眼间,又瞧上这个钟姑娘了?居然连
‘亲妹子’也叫出来啦,小哥哥,你也不害臊?”段誉给她说
得满脸通红,道:“胡说八道!”阿紫道:“这钟姑娘倘若是我
嫂子,自然动不得她的眼珠子。但若不是我嫂子,为甚么动
她不得?小哥哥,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
虚竹斜眼向段誉看去,心中怦怦乱跳,实不知钟灵是不
是“梦姑”,假如不是,自然无妨,但如她果真便是“梦姑”,
却给段誉娶了为妻,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满脸忧色,等
待段誉回答,这一瞬之间过得比好几个时辰还长。
钟灵也在等待段誉回答,寻思:“原来瞎姑娘是你妹子,
连她也在说你向王姑娘讨好,那么你心中喜欢王姑娘,决不
是假的了。那为甚么刚才你又说我是岳老三的‘师娘’?为甚
么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来换我的眼珠子?为甚么你当众叫我
‘亲妹子’?”
只听得段誉说道:“总而言之,不许你伤害钟姑娘。你小
小年纪,老是不做好事,咱们大理的褚万里褚大哥,便是给
你活活气死的。你再起歹心,我二哥便不肯给你治眼了。”
阿紫扁了扁嘴,道:“哼!倒会摆兄长架子。第一次生平
跟我说话,也不亲亲热热的,却教训起人来啦!”
萧峰见段誉精神虽仍十分萎顿,但说话连贯,中气渐旺,
知道灵鹫宫的“九转熊蛇丹”已生奇验,他性命已然无碍,便
道:“三弟,咱们同到屋里歇一歇,商量行止。”段誉道:“甚
好!”腰一挺,便站了起来。钟灵叫道:“唉哟,你不可乱动,
别让伤口又破了。”语音中充满关切之情。萧峰喜道:“二弟,
你的治伤的灵药真是神奇无比。”
虚竹“嗯”了几声,心中却在琢磨钟灵这几句情意款款
的关怀言语,恍恍惚惚,茫然若失。
众人走进屋去。段誉上炕睡卧,萧峰等便坐在炕前。这
时天色已晚,梅兰竹菊四姝点亮了油灯,分别烹茶做饭,依
次奉给萧峰、段誉、虚竹和钟灵,对游坦之和阿紫却不理不
睬,阿紫心下恼怒,依她往日生性,便要对灵鹫宫四姝下毒
暗害,但她想到若要双目复明,唯有求恳虚竹,只得强抑怒
火。
萧峰哪去理会阿紫是否在发脾气,顺手拉开炕边桌子的
一只抽屉,不禁一怔。段誉和虚竹见他神色有异,都向抽屜
中瞧去,只见里面放着的都是些小孩子玩物,有木雕的老虎,
泥捏的小狗,草编的虫笼,关蟋蟀的竹筒,还有几把生了锈
的小刀。这些玩物皆是农家常见之物,毫不出奇。萧峰却拿
起那只木虎来,瞧着呆呆的出神。
阿紫不知他在干甚么,心中气闷,伸手去掠头发,手肘
拍的一下,撞到身边一架纺棉花的纺车。她从腰间拔出剑来,
刷的一声,便将那纱车劈为两截。
萧峰陡然变色,喝道:“你……你干甚么?”阿紫道:“这
纺车撞痛了我,劈烂了它,又碍你甚么事了?”萧峰怒道:
“你给我出去!这屋里的东西,你怎敢随便损毁?”
阿紫道:“出去便出去!”快步奔出。她狂怒之下,走得
快了,砰的一声,额头撞在门框之上。她一声不出,摸清去
路,仍是急急走出。萧峰心中一软,抢上去挽住她手臂,柔
声道:“阿紫,你撞痛了么?”阿紫回身过来,扑在他怀里,放
声哭了出来。
萧峰轻拍她背脊,低声道:“阿紫,是我不好,不该对你
这般粗声大气的。”阿紫哭道:“你变啦,你变啦!不像从前
那样待我好了。”萧峰柔声道:“坐下歇一会儿,喝口茶,好
不好?”端起自己茶碗,送到阿紫口边,左手自然而然的伸过
去搂着她腰。当年阿紫被他打断肋骨之后,萧峰足足服侍了
她一年有余,别说送茶喂饭,连更衣、梳头、大小便等等亲
昵的事也不得不为她做。当时阿紫肋骨断后,无法坐直,萧
峰喂药、喂汤之时,定须以左手搂住她身子,积久成习,此
刻喂她喝茶,自也如此。阿紫在他手中喝了几口茶,心情也
舒畅了,嫣然一笑,道:“姊夫,你还赶我不赶?”
萧峰放开她身子,转头将茶碗放到桌上,阴沉沉的暮色
之中,突见两道野兽般的凶狠目光,怨毒无比的射向自己。萧
峰微微一怔,只见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下,紧咬牙齿,鼻孔
一张一合,便似要扑上来向自己撕咬一般。萧峰心想:“这人
不知到底是甚么来历,可处处透着古怪。”只听阿紫又道:
“姊夫,我劈烂一架破纺车,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萧峰长叹一声,说道:“这是我义父义母的家里,你劈烂
的,是我义母的纺车。”
众人都吃了一惊。
萧峰手掌托着那只小小木虎,凝目注视。灯火昏黄,他
巨大的影子照在泥壁上,他手掌握拢,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
虎背上轻轻抚摸,脸上露出爱怜之色,说道:“这是我义父给
我刻的,那一年我是五岁,义父……那时候我叫他爹爹……
就在这盏油灯旁边,给我刻这只小老虎。妈妈在纺纱。我坐
在爹爹脚边,眼看小老虎的耳朵出来了,鼻子出来了,心里
真是高兴……”
段誉问道:“大哥,是你救我到这里来的?”萧峰点头道:
“是。”
原来那无名老僧正为众人说法之时,鸠摩智突施毒手,伤
了段誉。无名老僧袍袖一拂,将鸠摩智推出数丈之外。鸠摩
智不敢停留,转身飞奔下山。
萧峰见段誉身受重伤,忙加施救。玄生取出治伤灵药,给
段誉敷上。鸠摩智这一招“火焰刀”势道凌厉之极,若不是
段誉内力深厚,刀势及胸之时自然而然生出暗劲抵御,当场
便已死于非命。
萧峰眼见山风猛烈,段誉重伤之余,不宜多受风吹,便
将他抱到自己昔年的故居中来。他将段誉放在炕上,立即转
身,既要去和父亲相见,又须安顿一十八名契丹武士,万没
料到他义父母死后遗下来的空屋,这几天中竟然有人居住,而
且所住的更是段誉的旧识。
他再上少林寺时,寺中纷扰已止。萧远山和慕容博已在
无名老僧佛法点化之下,皈依三宝,在少林寺出家。两人不
但解仇释怨,而且成了师兄弟。
萧远山所学到的少林派武功既不致传至辽国,中原群雄
便都放了心。萧峰影踪不见,十八名契丹武士在灵鹫宫庇护
之下,无法加害。各路英雄见大事已了,当即纷纷告辞下山。
萧峰不愿和人相见,再起争端,当下藏身在寺旁的一个大洞
之中,直到傍晚,才到山门求见,要和父亲相会。
少林寺的知客僧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回身出来,说道:
“萧施主,令尊已在本寺出家为僧。他要我转告施主,他尘缘
已了,心得解脱,深感平安喜乐,今后一心学佛参禅,愿施
主勿以为念。萧施主在大辽为官,只盼宋辽永息干戈。辽帝
若有侵宋之意,请施主发慈悲心肠,眷顾两国千万生灵。”
萧峰合十道:“是!”心中一阵悲伤,寻思:“爹爹年事已
高,今日不愿和我相见,此后只怕更无重会之期了。”又想:
“我为大辽南院大王,身负南疆重寄。大宋若要侵辽,我自是
调兵遣将,阻其北上,但皇上如欲发兵征宋,我自亦当极力
谏阻。”
正寻思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寺中出来七八名老僧,却
是神山上人、哲罗星等一干外来高僧。玄寂、玄生等行礼相
送。那波罗星站在玄寂身后,一般的合十送客。
哲罗星道:“师弟,我西去天竺,今日一别,从此相隔万
里,不知何日再得重会。你当真决意不愿回去故乡,要终老
于中土么?”他以华语向师弟说话,似是防少林寺僧人起疑。
波罗星微笑道:“师兄怎地仍是参悟不透?天竺即中土,中土
即天竺,此便是达摩祖师东来意。”哲罗星心中一凛,说道:
“师弟一言点醒。你不是我师弟,是我师父。”波罗星笑道:
“入门分先后,悟道有迟早,迟也好,早也好,能参悟更好。”
两人相对一笑。
萧峰避在一旁,待神山、道清、哲罗星等相偕下山,他
才慢慢跟在后面。只走得几步,寺中又出来一人,却是虚竹。
他见到萧峰,大喜之下,抢步走近,说道:“大哥,我正在到
处找你,听说三弟受了重伤,不知伤势如何?”萧峰道:“我
救了下山,安顿在一家庄稼人家里。”虚竹道:“咱们这便同
去瞧瞧可好?”萧峰道:“甚好,甚好!”两人并肩而行,走出
十余丈后,梅兰竹菊四姝从林中出来,跟在虚竹之后。虚竹
说起,灵鹫宫诸女和七十二岛、三十六洞群豪均已下山,契
丹一十八名武士与众人相偕,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轻易相犯。萧
峰当即称谢,心想:“我这个义弟来得甚奇,是三弟代我结拜
而成金兰之交,不料患难之中,得他大助。”
虚竹又说起已将丁春秋交给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每年
端午和重阳两节,少林寺僧给他服食灵鹫宫的药丸,以解他
生死符发作时的苦楚,他生死悬于人手,料来不敢为非作歹。
萧峰拊掌大笑,说道:“二弟,你为武林中除去一个大害。这
丁春秋在佛法陶冶之下,将来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气,亦未可
知。”虚竹愀然不乐,说道:“我想在少林寺出家,师祖、师
父他们却赶了我出来。这丁春秋伤天害理,作恶多端,却能
在少林寺清修,怎地我和他二人苦乐的业报如此不同?”萧峰
微微一笑,说道:“二弟,你羡慕丁老怪,丁老怪可更加千倍
万倍的羡慕你了。你身为灵鹫宫主人,统率三十六洞洞主、七
十二岛岛主,威震天下,有何不美?”虚竹摇头道:“灵鹫宫
中都是女人,我一个小和尚,处身其间,实在大大的不便。”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你难道还是小和尚么?”
虚竹又道:“星宿派那些吹牛拍马之辈,又都缠住了我,
不知如何打发才是。”萧峰道:“这些人也不都是天生这般,只
因在星宿老怪门下,若不吹牛拍马,便难以活命。二弟,日
后你严加管教,倘若他们死不肯改,一个个轰了出去便是。”
虚竹想起父亲母亲在一天之中相认,却又双双而死,更
是悲伤,忍不住便滴下泪来。
萧峰安慰他道:“二弟,世上不如意事,在所多有。当年
我被逐出丐帮,普天下英雄豪杰,人人欲杀我而后快,我心
中自是十分难过,但过一些时日,慢慢也就好了。”虚竹忽道:
“不错,不错。如来当年在王舍城灵鹫山说法,灵鹫两字,原
与佛法有缘。总有一日,我要将灵鹫宫改作了灵鹫寺,教那
些婆婆、嫂子、姑娘们都做尼姑。”萧峰仰天大笑,说道:
“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那确是天下奇闻。”
两人谈谈说说,来到乔三槐屋后时,刚好碰上游坦之要
挖钟灵的眼珠,幸得及时阻止。
段誉问道:“大哥、二哥,你们见到我爹爹没有?”萧峰
道:“后来没再见到。”虚竹道:“混乱中群雄一哄而散,小兄
没能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礼。”段誉道:“二哥,不必客气。那
段延庆是我家大对头,我怕他跟我爹爹为难。”萧峰道:“此
事不可不虑,我便去找寻老伯,打个接应。”
阿紫道:“你口口声声老伯、小伯的,怎么不叫一声‘岳
父大人’?”
萧峰叹道:“这是我毕生恨事,还有甚么话好说?”说着
站起身来,要走出房去。
这时梅剑端着一碗鸡汤,正进房来给段誉喝,听到了各
人的言语,说道:“萧大侠,不用劳你驾去找寻,婢子这便传
下主人号令,命灵鹫宫属下四周巡逻,要是见到段延庆有行
凶之意,便放烟花为号,咱们前往赴援,你瞧如何?”萧峰喜
道:“甚好!灵鹫宫属下千余之众,分头照看,自比我们几个
人找寻好得多了。”
当下梅剑自去发施号令。灵鹫宫诸部相互联络的法子极
是迅捷,虚竹一到乔三槐屋中,玄天部诸女便已得到讯息,在
符敏仪率领之下,赶到附近,暗加保护。
段誉放下了心,跟着便想念起王语嫣来,寻思:“她心中
恨我已极,只怕此后会面,再也不会睬我了。”言念及此,忍
不住叹了口气。
钟灵甚是关怀,问道:“你伤口痛么?”段誉道:“也不大
痛。”
阿紫道:“钟姑娘,你虽喜欢我小哥哥,却不明白他的心
事,我瞧你这番相思,将来渺茫得紧。”钟灵道:“我又不是
跟你说话,谁要你插嘴?”阿紫笑道:“我不插嘴,那不相干。
我只怕有个比你美丽十倍、温柔十倍、体贴十倍的姑娘插了
进来,我哥哥便再也不将你放在心上了。我哥哥为甚么叹气,
你不知道么?叹气,便是心有不足。你陪着我哥哥,心里很
满足了,因此就不会叹气。我哥哥却长吁短叹,当然是为了
另外的姑娘。”阿紫无法挖到钟灵的眼珠,便以言语相刺,总
是要她大感伤痛,这才快意。
钟灵一听之下,甚是恼怒,但她想这几句话倒也有理,恼
怒之情登时变了愁闷。好在她年纪幼小,向来天真活泼,虽
对段誉钟情,却不是铭心刻骨的相恋,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
相聚,心中说不出的安慰快乐,段誉心中念着别人,不大理
睬自己,自是颇为难过,然而除此之外,却也不觉得如何了。
段誉忙道:“钟……钟……灵妹妹,你别听阿紫瞎说。”
钟灵听段誉叫自己为“灵妹妹”,不再叫“钟姑娘”,显
得甚是亲热,登时笑逐颜开,说道:“她说话爱刺人,我才不
理呢。”
阿紫却心中大怒,她眼睛瞎了之后,最恨人家提起这个
“瞎”字,段誉倘若是说她“胡说”、“乱说”,她只不过一笑,
偏偏他漫不经心的用了“瞎说”二字,便道:“哥哥,你到底
喜欢王姑娘多些呢,还是喜欢钟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约好
了,定于明日相会。你亲口说的话,我要当面跟她说。”
段誉一听,当即坐起,忙问:“你约了王姑娘见面?在甚
么地方?甚么时候?有甚么事情商量?”
见了他如此情急模样,不用他再说甚么话,钟灵自也知
道在他心目之中,那个王姑娘比之自己不知要紧多少倍。她
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阵难过,到这时已淡了许多。倘若王
语嫣和她易地而处,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别恋,自是凄然欲
绝;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誉射去;阿紫则是设法去将
王语嫣害死。钟灵却道:“别起身,小心伤口破裂,又会流血。”
虚竹在侧旁观三人情状,寻思:“钟姑娘对三弟如此一往
情深,多半不是我的梦姑。否则她听到我的说话声,岂有脸
上毫无异状之理?”但转念一想,心中又道:“啊哟,不对!童
姥师伯、李秋水师叔,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等等这一帮
女子,个个心眼儿甚多,跟我们男子汉大不相同。说不定钟
姑娘便是梦姑,早已认了我出来,却丝毫不动声色,将我蒙
在鼓里。”
段誉仍在催问阿紫,她明日与王语嫣约定在何处相见。阿
紫见他如此情急,心下盘算如何戏弄他一番,说不定还可捡
些便宜,当下只是顺口敷衍。
兰剑进来回报,说道玄天部已将号令传出,请段誉放心。
段誉说道:“多谢姊姊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兰剑见他以大
理国王子之尊,言语态度绝无半分架子,对他颇有好感,听
他又向阿紫询问明日之约,忍不住插口道:“段公子,你妹子
在跟你开玩笑呢,你却也当作了真的。”段誉道:“姊姊怎知
舍妹跟我开玩笑?”兰剑笑道:“我要是说了出来,段姑娘定
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许是不许。”
段誉忙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她说罢!”
虚竹点了点头,向兰剑道:“三弟和我不分彼此,你们甚
么事都不必隐瞒。”
兰剑道:“刚才我们见到慕容公子一行人下少室山去,听
到他们商量着要到西夏去,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这会儿
早在数十里之外了。明日又怎么能跟段姑娘相会?”
阿紫啐道:“臭丫头!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偏又说了
出来。你们四姊妹们都是一般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这里说
话,你们好没规矩,却来插嘴。”
忽然窗外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段姑娘,你为甚么骂我姊
姊?灵鹫宫中神农阁的钥匙是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
找寻给你治眼的法门,非到神农阁去寻书、觅药不可。”说话
的正是竹剑。
阿紫心中一凛:“这臭丫头说的只怕果是实情,在虚竹这
死和尚给我治好眼睛之前,可不能得罪他身边的丫头,否则
她们捣起蛋来,暗中将药物掉换上几样,我的眼睛可糟糕了。
哼,哼!我眼睛一治好,总要教你们知道我的手段。”当下默
不作声。
段誉向兰剑道:“多谢姊姊告知。他们到西夏去?却又为
了甚么?”
兰剑道:“我没听到他们说去干甚么。”
虚竹道:“三弟,这一节我却知道。我听得公冶先生向丐
帮诸长老说道:他们在途中遇到一位从西夏回归中土的丐帮
弟子,揭到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说道该国公主已到了婚
配的年纪,定八月中秋招婿。西夏以弓马立国,是以邀请普
天下英雄豪杰,同去显演武功,以备国王选择才貌双全之士,
招为驸马。”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