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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剑忍不住抿嘴说道:“主人,你为甚么不到西夏去试试?

只要萧大侠和段公子不来跟你争夺,你做西夏国的驸马爷可

说是易如反掌。”

梅兰竹菊四姝天性娇憨,童姥待她们犹如亲生的小辈一

般,虽有主仆之名,实则便似祖孙。只是童姥性子严峻,稍

不如意,重罚立至,四姊妹倒还战战兢兢的不敢放肆。虚竹

却随和之极,平时和她们相处,非但没半分主人尊严,对她

们简直还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到甚么便说甚么,没有丝

毫顾忌。

虚竹连连摇手,说道:“不去,不去!我一个出家……”

顺口又要把“出家人”三字说出来,总算最后一个“人”字

咽回腹中。房里的梅剑、兰剑,房外的竹剑、菊剑却已同时

笑了出来。虚竹脸上一红,转头偷眼向钟灵瞧去,只见她怔

怔的望着段誉,对自己的话似乎全没留意。他心下蓦地一动:

“到西夏去,我……我和梦姑,是在西夏灵州皇宫的冰窖之中

相会的,梦姑此刻说不定尚在灵州,三弟既不肯说她住在哪

里,我何不到西夏去打听打听?”

他心中这么想,段誉却也说道:“二哥,你灵鹫宫和西夏

国相近,反正要回去,何不便往西夏国走一遭?这位不知道

是甚么剑的姊姊……对不起,你们四位相貌一模一样,我实

在分不出来……这位姊姊要你去做驸马爷,虽是说笑,但想

到了八月中秋之日,四方豪杰毕集灵州,定是十分热闹。大

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的赶回南京啦,咱们同到西夏玩玩,然

后再到灵鹫宫去尝一尝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实是赏心乐事。

那日我在灵鹫宫,和二哥两个喝得烂醉如泥,好不快活。”

萧峰来到少室山时,十八名契丹武士以大皮袋盛烈酒随

行。但此刻众武士不在身边,他未曾饮酒已久,听到段誉说

起到灵鹫宫去饮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不由得舌底生津,嘴

角边露出微笑。

阿紫抢着道:“去,去,去!姊夫,咱们大伙儿一起都去。”

她知道要治自己眼盲,务须随虚竹去灵鹫宫中,但若无萧峰

撑腰,虚竹纵然肯治,他手下那四个快嘴丫头要是一意为难,

终不免夜长梦多。她听萧峰沉吟未答,心想:“姊夫外貌粗豪,

心中却着实精细,他此刻早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

更易得他答允。”当即站起身来,扯着萧峰的衣袖轻轻摇了几

下,求恳道:“姊夫,你如不带我去灵鹫宫,我……我便终生

不见天日了。”

萧峰心想:“令她双目复明,确是大事。”又想:“我在大

辽位望虽尊,却没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中原豪杰都得罪完了,

好容易结交到这两个慷慨豪侠的兄弟,若得多聚几日,诚大

快事。好在阿紫已经寻到,这时候就算回去南京,那也无所

事事,气闷得紧。”当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们同去

西夏走一遭,然后再上二弟的灵鹫宫去,痛饮数日,还须请

二弟为段姑娘医治眼睛。”

次日众人相偕就道。虚竹又到少林寺山门之前叩拜,喃

喃祝告,一来拜谢佛祖恩德,二来拜谢寺中诸师二十余年来

的养育教导,三来向父亲玄慈、母亲叶二娘的亡灵告别。

到得山下,灵鹫宫诸女已雇就了驴车,让段誉和游坦之

卧在车里养伤。游坦之满心不是滋味,但宁可忍辱受气,说

甚么也不愿和阿紫分离。只要阿紫偶然揭开车帷,和他说一

两句话,他便要兴奋上好半天,只是阿紫骑在马上,前前后

后,总是跟随在萧峰身边。游坦之心中难过之极,却不敢向

她稍露不悦之意。

走了两天,灵鹫宫诸部逐渐会合。鸾天部首领向虚竹和

段誉禀报,她们已会到镇南王,告知他段誉伤势渐愈,并无

大碍。镇南王甚是放心,要鸾天部转告段誉,早日回去大理。

鸾天部诸女又道:“镇南王一行人是向东北方去,段延庆和南

海鳄神、云中鹤却是向西,双方决计碰不到头。”段誉甚喜,

向鸾天部诸女道谢。

钟灵问段誉道:“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东

北方去?”段誉微微一笑,尚未回答,阿紫已笑道:“爹爹定

是给我妈拉住了,不许他回大理去。钟姑娘,你想拉住我哥

哥的心,得学学我妈。”

这两天中,段誉一直在寻思,要不要说明钟灵便是自己

妹子,总觉这件事说起来十分尴尬,既伤钟灵之心,又颇损

父亲名声,还是暂且不说为妙。

钟灵明知段誉所以要到西夏,全是为了要去和那王姑娘

相会,但她每日得与段誉相见,心愿已足,也不去理会日后

段誉和王姑娘会见之后却又如何,阿紫冷言冷语的讥嘲于她,

她也全不介意。

炎暑天时,午间赤日如火,好在离中秋尚远,众人只拣

清晨、傍晚赶路,每日只行六七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

一日,段誉伤势好得甚快。虚竹替游坦之的断腿接上了骨,用

夹板牢牢夹住了,看来颇有复原之望。游坦之跟谁也不说话,

虚竹替他医腿,他脸色仍是悻悻然,一个“谢”字也不说。

这日一行人来到了咸阳古道,段誉向萧峰等述说当年刘、

项争霸的史迹。萧峰和虚竹都没读过甚么书,听段誉扬鞭说

昔日英豪,都是大感兴味。

忽然间马蹄声响,后面两乘马快步赶来。萧峰等将坐骑

往道旁一拉,好让后面的乘客先行。阿紫却兀自拦在路中,待

那两乘马将赶到地身后时,她提起马鞭一抽,便向身后的马

头上抽去。后面那骑者提起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

却叫起来:“段公子!萧大侠!”

段誉回头看去,当先那人是巴天石,后边那人是朱丹臣。

巴天石挥鞭挡开阿紫击来的马鞭,和朱丹臣翻身下鞍,向段

誉拜了下去。段誉忙下马还礼,问道:“我爹爹平安?”只听

得嗖的一声响,阿紫又挥鞭向巴天石头上抽落。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是跪在地下。阿紫

一鞭抽空,巴天石右膝一按,已将鞭梢掀住。阿紫用力回抽,

却抽之不动。她知道自己内力决计不及对方,当即手掌一扬,

将鞭子的柄儿向巴天石甩了过去。巴天石恼她气死褚万里,原

是有略加惩戒之意,不料她眼睛虽盲,行动仍是机变之极,鞭

柄来得十分迅速,巴天石听得风声,急忙侧头相避,头脸虽

然避开,但拍的一声,已打中他肩头。

段誉喝道:“紫妹,你又胡闹!”阿紫道:“怎么我胡闹了?

他要我的鞭子,我给了他便是。”巴天石嘻嘻一笑,道:“多

谢姑娘赐鞭。”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段

誉。

段誉接过一看,见封皮上“誉儿览”三字正是父亲的手

书,忙双手捧了,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拆开,见是父亲

命他到了西夏之后,如有机缘,当设法娶西夏公主为妻。信

中言道:“我大理僻处南疆,国小兵弱,难抗外敌,如得与西

夏结为姻亲,得一强援,实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儿当以祖

宗基业为重,以社稷子民为重,尽力图之。”

段誉读完此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这个……

这个……”

巴天石又取出一个大信封,上面盖了“大理国皇太弟镇

南王保国大将军”的朱红大印,说道:“这是王爷写给西夏皇

帝求亲的亲笔函件,请公子到了灵州之后,呈递西夏皇帝。”

朱丹臣也笑咪咪的道:“公子,祝你马到成功,娶得一位如花

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国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誉神色更

是尴尬,问道:“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爷得知

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亲,料想公子……也……也会前去瞧瞧

热闹。王爷吩咐,公子须当以国家大事为重,儿女私情为轻。”

阿紫嘻嘻一笑,说道:“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听说

慕容复去西夏,料想王姑娘定然随之同去,他自己这个宝贝

儿子自然便也会巴巴的跟了去。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

己怎么又不以国家大事为重,以儿女私情为轻?怎地离国如

此之久,却不回去?”

巴天石、朱丹臣、段誉三人听阿紫出言对自己父亲如此

不敬,都是骇然变色,她所说的虽是实情,但做儿女的,如

何可以直言编派父亲的不是?

阿紫又道:“哥哥,爹爹信中写了甚么?有提到我没有?”

段誉道:“爹爹没知道你和我在一起。”阿紫道:“嗯,是了,

他不知道。爹爹有嘱咐你找我吗?有没有叫你设法照顾你这

个瞎了眼的妹子?”

段正淳的信中并未提及此节,段誉心想若是照直而说,不

免伤了妹子之心,便向巴朱二人连使眼色,要他们承认父王

曾有找寻阿紫之命。哪知巴朱二人假作不懂,并未迎合。朱

丹臣道:“镇南王命咱二人随侍公子,听由公子爷差遣,务须

娶到西夏国的公主。否则我二人回到大理,王爷就不怪罪,我

们也是脸上无光,难以见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

人监视段誉,非做上西夏的驸马不可。

段誉苦笑道:“我本就不会武艺,何况重伤未愈,真气提

不上来,怎能和天下的英雄好汉相比?”

巴天石转头向萧峰、虚竹躬身说道:“镇南王命小人拜上

萧大侠、虚竹先生,请二位念在金兰结义之情,相助我们公

子一臂之力。镇南王又说:少室山上匆匆之间,未得与两位

多所亲近,甚为抱憾,特命小人拳上薄礼。”说着取出一只碧

玉雕琢的狮子,双手奉给萧峰。朱丹臣从怀中取出一柄象牙

扇子,扇面上有段正淳的书法,呈给虚竹。

二人称谢接过,都道:“三弟之事,我们自当全力相助,

何劳段伯父嘱咐?蒙赐珍物,更是不敢当了。”

阿紫道:“你道爹爹是好心么?他是叫你们二人不要和我

哥哥去争做驸马。我爹爹生怕他的宝贝儿子争不过你们两个。

你们这么一口答应,可上了我爹爹的当啦。”

萧峰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自你姊姊死后,我岂有再娶

之意?”阿紫道:“你嘴里自然这么说,谁知道你心里却又怎

生想?虚竹先生,你忠厚老实,不似我哥哥这么风流好色,到

处留情,你从来没和姑娘结过情缘,去娶了西夏公主,岂不

甚妙?”虚竹满面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我……我

自己决计不行,我自当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这头亲事。”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向萧峰和虚竹拜了下去,

说道:“多承二位允可。”武林英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萧

峰和虚竹同时答允相助,巴朱二人再来一下敲钉转脚,倒不

是怕他二人反悔,却是要使段誉更难推托。

众人一路向西,渐渐行近灵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

多了起来。

西夏疆土虽较大辽、大宋为小,却也是西陲大国,此时

西夏国王早已称帝,当今皇帝李乾顺,史称崇宗圣文帝,年

号“天佑民安”,其时朝政清平,国泰民安。

武林中人如能娶到了西夏公主,荣华富贵,唾手而得,世

上哪还有更便宜的事?只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

子,新进少年偏又武功不高,便有不少老年英雄携带了子侄

徒弟,前去碰一碰运气。许多江洋大盗、帮会豪客,倒是孤

身一人,便不由得存了侥幸之想,齐往灵州进发。许多人想:

“千里姻缘一线牵,说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

份,也未必我武功一定胜过旁人,只须我和公主有缘,她瞧

中了我,就有做驸马爷的指望了。”

一路行来,但见一般少年英豪个个衣服鲜明,连兵刃用

具也都十分讲究,竟像是去赶甚么大赛会一般。常言道:“穷

文富武”,学武之人家中多半有些银钱,倘若品行不端,银钱

来得更加容易,是以去西夏的武林少年十九衣服丽都,以图

博得公主青睐。道上相识之人遇见了,相互取笑之余,不免

打听公主容貌如何,武艺高低,若是不识,往往怒目而视,将

对方当作了敌人。

这一日萧峰等正按辔徐行,忽听得马蹄声响,迎面来了

一乘马,马上乘客右臂以一块白布吊在颈中,衣服撕破,极

是狼狈。萧峰等也不为意,心想这人不是摔跌,便是被人打

伤,那是平常得紧。不料过不多时,又有三乘马过来,马上

乘客也都是身受重伤,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但见这三人面

色灰败,大是惭愧,低着头匆匆而过,不敢向萧峰等多瞧一

眼。梅剑道:“前面有人打架么?怎地有好多人受伤?”

说话未了,又有两人迎面过来。这两人却没骑马,满脸

是血,其中一人头上裹了青布,血水不住从布中渗出来。竹

剑道:“喂,你要伤药不要?怎么受了伤?”那人向她恶狠狠

的瞪了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掉头而去。菊剑大怒,拔出

长剑,便要向他斩去。虚竹摇头道:“算了罢!这人受伤甚重,

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兰剑道:“竹妹好意问他要不要伤药,这

人却如此无礼,让他痛死了最好。”

便在此时,迎面四匹马泼风也似奔将过来,左边两骑,右

边两骑。只听得马上乘客相互戟指大骂。有人道:“都是你癞

虾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道行,便想上灵州去

做驸马。”另一边一人骂道:“你若有本领,干么不闯过关去?

打输了,偏来向我出气。”对面的人骂道:“倘若不是你在后

面暗箭伤人,我又怎么会败?”这四个人纵马奔驰,说话又快,

没能听清楚到底在争些甚么,霎时之间便到了跟前。四人见

萧峰等人多,不敢与之争道,拉马向两旁奔了过去,但兀自

指指点点的对骂,依稀听来,这四人都是去灵州想做驸马的,

但似有一道甚么关口,四个人都闯不过去,相互间又扯后腿,

以致落得铩羽而归。

段誉道:“大哥,我看……”一言未毕,迎面又有几个人

徒步走来,也都身上受伤,有的头破血流,有的一跷一拐。钟

灵抑不住好奇之心,纵马上前,问道:“喂,前面把关之人厉

害得紧么?”一个中年汉子道:“哼!你是姑娘,要过去没人

拦阻。是男的,还是乘早打回头罢。”他这么一说,连萧峰、

虚竹等也感奇怪,都道:“上去瞧瞧!”催马疾驰。

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见山道陡峭,一条仅容一骑的山

径蜿蜒向上,只转得几个弯,便见黑压压的一堆人聚在一团。

萧峰等驰将近去,但见山道中间并肩站着两名大汉,都是身

高六尺有余,异常魁伟,一个手持大铁杵,一个双手各提一

柄铜锤,恶狠狠的望着眼前众人。

聚在两条大汉之前的少说也有十七八人,言辞纷纷,各

说各的。有的说:“借光,我们要上灵州去,请两位让一让。”

这是敬之以礼。有的说:“两位是收买路钱吗?不知是一两银

子一个,还是二两一个?只须两位开下价来,并非不可商量。”

这是动之以利。有的说:“你们再不让开,惹恼了老子,把你

两条大汉斩成肉浆,再要拼凑还原,可不成了,还是乘早乖

乖的让开,免得大祸临头。”这是胁之以威。更有人说:“两

位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何不到灵州去做驸马?那位如花似

玉的公主若是教旁人得了去,岂不可惜?”这是诱之以色。众

人七张八嘴,那两条大汉始终不理。

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让开!”寒光一闪,挺剑上前,向

左首那大汉刺过去。那大汉身形巨大,兵刃又极沉重,殊不

料行动迅捷无比,双锤互击,正好将长剑夹在双锤之中。这

一对八角铜锤每一柄各有四十来斤,当的一声响,长剑登时

断为十余截。那大汉飞出一腿,踢在那人小腹之上。那人大

叫一声,跌出七八丈外,一时之间爬不起身。

只见又有一人手舞双刀,冲将上去,双刀舞成了一团白

光,护住全身。将到两条大汉身前,那人一声大喝,突然间

变了地堂刀法,着地滚进,双刀向两名大汉腿上砍去。那持

杵大汉也不去看他刀势来路如何,提起铁杵,便往这团白光

上猛击下去。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那人双刀被铁杵打

断,刀头并排插入胸中,骨溜溜登向山下滚去。

两名大汉连伤二人,余人不敢再进。忽听得蹄声得答答,

山径上一匹驴子走了上来。驴背上骑着一个少年书生,也不

过十八九岁年纪,宽袍缓带,神情既颇儒雅,容貌又极俊美。

他骑着驴子走过萧峰等一干人身旁时,众人觉得他与一路上

所见的江湖豪土不大相同,不由得向他多瞧了几眼。段誉突

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又道:“你……你……你……”

那书生向他瞧也不瞧,挨着各人坐骑,抢到了前头。

钟灵奇道:“你认得这位相公?”段誉脸上一红,道:“不,

我看错人了。他……他是个男人,我怎认得?”他这句话实在

有点不伦不类,阿紫登时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哥哥,

原来你只认得女子,不认得男人。”她顿了一顿,问道:“难

道刚才过去的是男人么?这人明明是女的。”段誉道:“你说

他是女人?”阿紫道:“当然啦,她身上好香,全是女人的香

气。”段誉听到这个“香”字,心中怦怦乱跳:“莫非……莫

非当真是她?”

这时那书生已骑驴到了两条大汉的面前,叱道:“让开!”

这两字语音清脆,果是女子的喉音。

段誉更无怀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

……你……我……我……”口中乱叫,催坐骑追上去。虚竹

叫道:“三弟,小心伤口。”和巴天石、朱丹臣两人同时拍马

追了上去。

那少年书生骑在驴背之上,只瞪着两条大汉,却不回过

头来。巴天石、朱丹臣从侧面看去,但见他俏目俊脸,果然

便是当日随同段誉来到大理镇南王府的木婉清。二人暗叫:

“惭愧,咱们明眼人,还不如个瞎子。”殊不知阿紫目不见物,

耳音嗅觉却比旁人敏锐,木婉清体有异香,她一闻到便知是

个女子。众人却明明看到一个少年书生,匆匆之间,难辨男

女。

段誉纵马驰到木婉清身旁,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声道:

“妹子,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可想得你好苦!”木婉清一缩

肩,避开他手,转过头来,冷冷的道:“你想我?你为甚么想

我?你当真想我了?”段誉一呆,她这三句问话,自己可一句

也答不上来。

对面持杵大汉哈哈大笑,说道:“好,原来你是个女娃子,

我便放你过去。”持锤大汉叫道:“娘儿们可以过去,臭男人

便不行。喂,你滚回去,滚回去!”一面说,一面指着段誉,

喝道:“你这种小白脸,老子一见便生气。再上来一步,老子

不将你打成肉浆才怪。”

段誉道:“尊兄言之差矣!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为

何不许我过?愿闻其详。”

那大汉道:“吐蕃国宗赞王子有令:此关封闭十天,待过

了八月中秋再开。在中秋节以前,女过男不过,僧过俗不过,

老过少不过,死过活不过!这叫‘四过四不过’。”段誉道:

“那是甚么道理?”那大汉大声道:“道理,道理!老子的铜锤、

老二的铁杵便是道理。宗赞王子的话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

非和尚,又非老翁,若要过关,除非是个死人。”

木婉清怒道:“呸,偏有这许多罗里罗唆的臭规矩!”右

手一扬,嗤嗤两声,两枚小箭分向两名大汉射去。只听得拍

拍两下,如中败革,眼见小箭射进了两名大汉胸口衣衫,但

二人竟如一无所损。持杵大汉怒喝:“不识好夕的小姑娘,你

放暗器么?”木婉清大吃一惊,心道:“这二人多半身披软甲,

我的毒箭届然射他们不死。”那持杵大汉伸出大手,向木婉清

揪来。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虽骑在驴背,但他一手伸出,便

揪向她胸口。

段誉叫道:“尊兄休得无礼!”左手疾伸去挡。那大汉手

掌一翻,便将段誉手腕牢牢抓住。持锤大汉叫道:“妙极!咱

哥儿俩将这小白脸撕成两半!”将双锤并于左手,右手一把抓

住了段誉左腕,用力便扯。

木婉清急叫:“休得伤我哥哥!”嗤嗤数箭射出,都如石

沉大海,虽然中在两名大汉身上,却是不损其分毫,想要射

他二人头脸眼珠,可是中间隔了个段誉,又怕伤及于他。两

旁山峰壁立,虚竹、巴天石、朱丹臣三人被段木二人坐骑阻

住了,无法上前相救。

虚竹飞身离鞍,跃到持杵大汉身侧,伸指正要往他胁下

点去,却听得段誉哈哈大笑,说道:“二哥不须惊惶,他们伤

我不得。”

只见两条铁塔也似的大汉渐渐矮了下来,两颗大头摇摇

摆摆,站立不定,过不多时,砰砰两声,倒在地下。段誉的

“北冥神功”专吸敌人功力,两条大汉的内力一尽,天生膂力

也即无用,两人委顿在地,形如虚脱。段誉说道:“你们已打

死打伤了这许多人,也该受此惩罚,下次万万不可。”

钟灵恰于此时赶到,笑道:“只怕他们下次再也没打人的

本领了。”转头向木婉清道:“木姊姊,我真想不到是你!”木

婉清冷冷的道:“你是我亲妹子,只叫‘姊姊’便了,何必加

上个‘木’字?”钟灵奇道:“木姊姊,你说笑了,我怎么会

是你的亲妹子?”木婉清向段誉一指道:“你去问他!”钟灵转

向段誉,待他解释。

段誉涨红了脸,说道:“是,是……这个……这时候却也

不便细说……”

本来被两条大汉挡住的众人,一个个从他身边抢了过去,

直奔灵州。

阿紫叫道:“哥哥,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你的老相好么?

怎么不替我引见引见?”段誉道:“别胡说,这位……这位是

你的……你的亲姊姊,你过来见见。”木婉清怒道:“我哪有

这么好福气?”在驴臀上轻轻一鞭,径往前行。

段誉纵骑赶了上去,问道:“这些时来,你却在哪里?妹

子,你……你可真清减了。”木婉清心高气傲,动不动便出手

杀人,但听了他这句温柔言语,突然胸口一酸,一年多来道

路流离,种种风霜雨雪之苦,无可奈何之情,霎时之间都袭

上了心头,泪水再也无法抑止,扑簌簌的便滚将下来。段誉

道:“好妹子,我们大伙儿人多,有个照应,你就跟我们在一

起罢。”木婉清道:“谁要你照应?没有你,我一个人不也这

么过日子了?”段誉道:“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好妹子,你

答应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又有甚么话跟我

说了?多半是胡说八道。”嘴里虽没答允,口风却已软了。段

誉甚喜,搭讪道:“好妹子,你虽然清瘦了些,可越长越俊啦!”

木婉清脸一沉,道:“你是我兄长,可别跟我说这些话。”

她心下烦乱已极,明知段誉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但对他

的相思爱慕之情,别来非但并未稍减,更只有与日俱增。

段誉笑道:“我说你越长越俊,也没甚么不对。好妹子,

你为甚么着了男装上灵州去?是去招驸马么?像你这么俊美

秀气的少年书生,那西夏公主一见之后,非爱上你不可。”木

婉清道:“那你为甚么又上灵州去了?”段誉脸上微微一红,道:

“我是去瞧瞧热闹,更无别情。”木婉清哼的一声,道:“你别

尽骗我。爹爹叫你去做西夏驸马,命这姓巴的、姓朱的送信

给你,你当我不知道么?”

段誉奇道:“咦,你怎么知道了?”木婉清道:“我妈撞到

了咱们的好爹爹,我跟妈在一起,爹爹的事我自然也听到了。”

段誉道:“原来如此。你知道我要上灵州去,因此跟着来瞧瞧

我,是不是?”木婉清脸上微微一红,段誉这话正中了她的心

事,但她兀自嘴硬,道:“我瞧你干甚么?我想瞧瞧那位西夏

公主到底是怎样美法,闹得这般天下哄动。”段誉想说:“她

能有你一半美,也已算了不起啦!”随即觉得这话跟情人说则

可,跟妹妹说却是不可,话到口边,又即忍住。木婉清道:

“我又想瞧瞧,咱们大理国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这门亲

事。”段誉低声道:“我是决计不做西夏驸马的,妹妹,这句

话你可别泄漏出去。爹爹真要逼我,我便逃之夭夭。”

木婉清道:“难道爹爹有命,你也敢违抗?”段誉道:“我

不是抗命,我是逃走。”木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甚

么分别?人家金枝玉叶的公主,你为甚么不要?”自从见面以

来,这是她初展笑脸,段誉心下大喜,道:“你当我和爹爹一

样吗?见一个,爱一个,到后来弄到不可开交。”

木婉清道:“哼,我瞧你和爹爹也没甚么两样,当真是有

其父必有其子。只不过你没爹爹这么好福气。”她叹了口气,

说道:“像我妈,背后说起爹爹来,恨得甚么似的,可是一见

了他面,却又眉花眼笑,甚么都原谅了。现下的年轻姑娘们

哪,可再没我妈这么好了。”

四十五 枯井底 污泥处

巴天石和朱丹臣等过来和木婉清相见,又替她引见萧峰、

虚竹等人。巴朱二人虽知她是镇南王之女,但并未行过正式

收养之礼,是以仍称她为“木姑娘”。

众人行得数里,忽听得左首传来一声惊呼,更有人大声

号叫,却是南海鳄神的声音,似乎遇上了甚么危难。段誉道:

“是我徒弟!”钟灵叫道:“咱们快去瞧瞧,你徒弟为人倒也不

坏。”虚竹也道:“正是!”他母亲叶二娘是南海鳄神的同伙,

不免有些香火之情。

众人催骑向号叫声传来处奔去,转过几个山坳,见是一

片密林,对面悬崖之旁,出现一片惊心动魄的情景:

一大块悬崖突出于深谷之上,崖上生着一株孤零零的松

树,形状古拙。松树上的一根枝干临空伸出,有人以一根杆

棒搭在枝干上,这人一身青袍,正是段延庆。他左手抓着杆

棒,右手抓着另一根杆棒,那根杆棒的尽端也有人抓着,却

是南海鳄神。南海鳄神的另一只手抓住了一人的长发,乃是

穷凶极恶云中鹤。云中鹤双手分别握着一个少女的两只手腕。

四人宛如结成一条长绳,临空飘荡,着实凶险,不论哪一个

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堕入底下数十丈的深谷。谷中万石森

森,犹如一把把刀剑般向上耸立,有人堕了下去,决难活命。

其时一阵风吹来,将南海鳄神、云中鹤、和那少女三人都吹

得转了半个圈子。这少女本来背向众人,这时转过身来,段

誉大声叫“啊哟”,险些从马上掉将下来。

那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王语嫣。

段誉一定神间,眼见悬崖生得奇险,无法纵马上去,当

即一跃下马,抢着奔去。将到松树之前,只见一个头大身矮

的胖子手执大斧,正在砍那松树。

段誉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干甚么?”

那矮胖子毫不理睬,只是一斧斧的往树上砍去,嘭嘭大响,碎

木飞溅。段誉手指一伸,提起真气,欲以六脉神剑伤他,不

料他这六脉神剑要它来时却未必便来,连指数指,剑气影踪

全无,惶急大叫:“大哥、二哥,两个好妹子,四位好姑娘,

快来,快来救人!”

呼喝声中,萧峰、虚竹等都奔将过来。原来这胖子给大

石挡住了,在下面全然见不到。幸好那松树粗大,一时之间

无法砍断。

萧峰等一见这般情状,都是大为惊异,说甚么也想不明

白,如何会出现这等希奇古怪的情势。虚竹叫道:“胖子老兄,

快停手,这棵树砍不得了。”那胖子道:“这是我种的树,我

喜欢砍回家去,做一口棺材来睡,你管得着么?”说着手上丝

毫不停。下面南海鳄神的大呼小叫之声,不绝传将上来。段

誉道:“二哥,此人不可理喻,请你快去制止他再说。”虚竹

道:“甚好!”便要奔将过去。

突见一人撑着两根木杖,疾从众人身旁掠过,几个起落,

已挡在那矮胖子之前,却是游坦之,不知他何时从驴车中溜

了出来。游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森然道:“谁也不可过

来!”

木婉清从来没见过此人,突然看到他奇丑可怖的面容,只

吓得花容失色,“啊”的一声低呼。

段誉忙道:“庄帮主,你快制止这位胖子仁兄,叫他不可

再砍松树。”游坦之冷冷的道:“我为甚么要制住他?有甚么

好处?”段誉道:“松树一倒,下面的人都要摔死了。”

虚竹见情势凶险,纵身跃将过去,心想就算不能制住那

胖子,也得将段延庆、南海鳄神等拉上来。他想当日所以能

解开那“珍珑棋局”,全仗段延庆指点,此后学到一身本领,

便由此发端,虽然这件事对他到底是祸是福,实所难言,但

段延庆对他总是一片好意。

游坦之右手将木杖在地上一插,右掌立即拍出,一股阴

寒之气随伴着掌风直逼而至。虚竹虽不怕他的寒阴毒掌,却

也知道此掌功力深厚,不能小觑,当即凝神还了一掌。游坦

之第二掌却对准松树的树干拍落,松枝大晃,悬挂着的四人

更摇晃不已。

段誉急叫:“二哥不要再过去了,有话大家好说,不必动

蛮。庄帮主,你跟谁有仇?何必害人?”

游坦之道:“段公子,你要我制住这胖子,那也不难,可

是你给我甚么好处?”段誉道:“甚……甚么好处都给……你

……你要甚么,我给甚么。决不讨价还价,快,快,再迟得

片刻,可来不及了。”游坦之道:“我制住这胖子后,立即要

和阿紫姑娘离去,你和萧峰、虚竹一干人,谁也不得阻拦。此

事可能答允?”

段誉道:“阿紫?她……她要请我二哥施术复明,跟了你

离去,她的眼睛怎么办?”游坦之道:“虚竹先生能替她施术

复明,我自也能设法治好她的眼睛。”段誉道:“这个……这

个……”眼见那矮胖子还是一斧、一斧的不断砍那松树,心

想此刻千钧一发,终究是救命要紧,便道:“我答允……答允

你便了!你……你……快……”

游坦之右掌挥出,击向那胖子。那胖子嘿嘿冷笑,抛下

斧头,扎起马步,一声断喝,双掌向游坦之的掌力迎上,掌

风虎虎,声势极是威猛,游坦之这一掌中却半点声息也无。

突然之间,那胖子脸色大变,本是高傲无比的神气,忽

然变为异常诧异,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奇怪、最难以相信的事,

跟着嘴角边流下两条鲜血,身子慢慢缩成一团,慢慢向崖下

深谷中掉了下去。隔了好一会,才听得腾的一声,自是他身

子撞在谷底乱石之上,声音闷郁,众人想像这矮胖子脑裂肚

破的惨状,都是忍不住身上一寒。

虚竹飞身跃上松树的枝干,只见段延庆的钢杖深深嵌在

树枝之中,全凭一股内力粘劲,挂住了下面四人,内力之深

厚,实是非同小可。虚竹伸左手抓住钢杖,提将上来。

南海鳄神在下面大加称赞:“小和尚,我早知你是个好和

尚。你是我二姊的儿子,是我岳老二的侄儿。既是岳老二的

侄儿,本领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若不是你来相助一臂之力,

我们在这里吊足三日三夜,这滋味便不大好受了。”云中鹤道:

“这当儿还在吹大气,怎么能吊得上三日三夜?”南海鳄神怒

道:“我支持不住之时,右手一松,放开了你的头发,不就成

了,要不要我试试?”他二人虽在急难之中,还是不住的拌嘴。

片刻之间,虚竹将段延庆接了上来,跟着将南海鳄神与

云中鹤一一提起,最后才拉起王语嫣。她双目紧闭,呼吸微

弱,已然晕去。

段誉先是大为欣慰,跟着便心下怜惜,但见她双手手腕

上都是一圈紫黑之色,现出云中鹤深深的指印,想起云中鹤

凶残好色,对木婉清和钟灵都曾意图非礼,每一次都蒙南海

鳄神搭救,今日之事,自然又是恶事重演,不由得恼怒之极,

说道:“大哥、二哥,这个云中鹤生性奸恶,咱们把他杀了罢!”

南海鳄神叫道:“不对,不对!段……那个师父……今日

全靠云老四救了你这个……你这个老婆……我这个师娘……

不然的话,你老婆早已一命呜呼了。”

他这几句虽然颠三倒四,众人却也都听得明白。适才段

誉为了王语嫣而焦急逾恒之状,木婉清一一都瞧在眼里,未

见王语嫣上来,已不禁黯然自伤,迨见到她神清骨秀、端丽

无双的容貌,心中更是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只见她双目慢慢

睁开,“嘤”的一声,低声道:“这是在黄泉地府么?我……

我已经死了么?”

南海鳄神怒道:“你这个妞儿当真胡说八道!倘若这是黄

泉地府,难道咱们个个都是死鬼?你现下还不是我师父的老

婆,我得罪你几句,也不算是以下犯上。不过时日无多,依

我看来,你迟早要做我师娘,良机莫失,还是及早多叫你几

声小妞儿比较上算。喂,我说小妞儿啊,好端端地干甚么寻

死觅活?你死了是你自己甘愿,却险些儿陪上我把弟云中鹅

的一条性命。云中鹤死了也就罢了,咱们段老大死了,那就

可惜得紧。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紧,我岳老二陪你死了,可

真是大大的犯不着啦!”

段誉柔声安慰:“王姑娘,这可受惊了,且靠着树歇一会。”

王语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捧着脸,低声道:“你们别

来管我,我……我……我不想活啦。”段誉吃了一惊:“她真

的是要寻死,那为甚么?难道……难道……”斜眼向云中鹤

瞧去,见到他暴戾凶狠的神色,心中暗叫:“啊哟!莫非王姑

娘受了此人之辱,以至要自寻短见?”

钟灵走上一步,说道:“岳老三,你好!”南海鳄神一见

大喜,大声道:“小师娘,你也好!我现下是岳老二,不是岳

老三了!”钟灵道:“你别叫我小甚么的,怪难听的。岳老二,

我问你,这位姑娘到底为甚么要寻死?又是这个竹篙儿惹的

祸么?我呵他的痒!”说着双手凑在嘴边,向十根手指吹了几

口气。云中鹤脸色大变,退开两步。

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这

一次云老四变了性,忽然做起好事来。咱三人少了叶二娘这

个伴儿,都是闷闷不乐,出来散散心,走到这里,刚好见到

这小妞儿跳崖自尽,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云老四又没抓得

及时,唉,他本来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突然改做好事,不

免有点不自量力……”

云中鹤怒道:“你奶奶的,我几时大发善心,改做好事了?

姓云的最喜欢美貌姑娘,见到这王姑娘跳崖寻死,我自然舍

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几天老婆。”

南海鳄神暴跳如雷,戟指骂道:“你奶奶的,岳老二当你

变性,伸手救人,念着大家是天下著名恶汉的情谊,才伸手

抓你头发,早知如此,让你掉下去摔死了倒好。”

钟灵笑道:“岳老二,你本来外号叫作‘凶神恶煞’,原

是专做坏事,不做好事的,几时又转了性啦?是跟你师父学

的吗?”

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道:“不是,不是!决不转性,决

不转性!只不过四大恶人少了一个,不免有点不带劲。我一

抓到云老四的头发,给他一拖,不由得也向谷下掉去,幸好

段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将过来,给我抓住了。可是我们三

人四百来斤的份量,这一拖一拉,一扯一带,将段老大也给

牵了下来。他一杖甩出,钩住了松树,正想慢慢设法上来,不

料来了个吐蕃国的矮胖子,拿起斧头,便斫松树。”

钟灵道:“这矮胖子是吐蕃国人么?他又为甚么要害你们

性命?”

南海鳄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说道:“我们四大恶人是西

夏国一品堂中数一数二,不,不,是数三数四的高手,你们

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这次皇上替公主招驸马,吩咐一品

堂的高手四下巡视,不准闲杂人等前来捣乱。哪知吐蕃国的

王子蛮不讲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国的四处要道,不准旁人

去招驸马,只准他小子一个儿去招。我们自然不许,大伙儿

就打了一架,打死十来个吐蕃武士。所以嘛,如此这般,我

们三大恶人和吐蕃国的武士们,就不是好朋友啦。”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算有了点头绪,但王语嫣为甚么要

自寻短见,却还是不明白。

南海鳄神又道:“王姑娘,我师父来啦,你们还是做夫妻

罢,你不用寻死啦!”

王语嫣抬起头来,抽抽噎噎的道:“你再胡说八道的欺侮

我,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段誉忙道:“使不得,使

不得!”转头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你不可……”南海鳄

神道:“岳老二!”段誉道:“好,就是岳老二。你别再胡说八

道。不过你救人有功,为师感激不尽。下次我真的教你几手

功夫。”

南海鳄神睁着怪眼,斜视王语嫣,说道:“你不肯做我师

娘,肯做的人还怕少了?这位大师娘,这位小师娘,都是我

的师娘。”说着指着木婉清,又指着钟灵。

木婉清脸一红,啐了一口,道:“咦,那个丑八怪呢?”众

人适才都全神贯注的瞧着虚竹救人,这时才发现游坦之和阿

紫已然不知去向。段誉道:“大哥,他们走了么?”

萧峰道:“他们走了。你既答允了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拦。”

言下不禁茫然,不知阿紫随游坦之去后,将来究竟如何。

南海鳄神叫道:“老大、老四,咱们回去了吗?”眼见段

延庆和云中鹤向西而去,转头向段誉道:“我要去了!”放开

脚步,跟着段延庆和云中鹤径回灵州。

钟灵道:“王姑娘,咱们坐车去。”扶着王语嫣,走进阿

紫原先坐的驴车之中。

当下一行人齐向灵州进发。傍晚时分,到了灵州城内。

其时西夏国势方张,拥有二十二州。黄河之南有灵州、洪

州、银州、夏州诸州,河西有兴州、凉州、甘州、肃州诸州,

即今甘肃、宁夏、绥远一带。其地有黄河灌溉之利,五谷丰

饶,所谓“黄河百害,惟利一套”,西夏国所占的正是河套之

地。兵强马壮,控甲五十万。西夏士卒骁勇善战,宋史有云:

“用兵多立虚岩,设伏兵包敌,以铁骑为前军,乘善马,重甲,

刺斫不入,用钩索绞联,虽死马上,不坠。遇战则先出铁骑

突阵,阵乱则冲击之,步兵挟骑以进。”西夏皇帝虽是姓李,

其实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时赐姓李。西夏人转战四方,疆

界变迁,国都时徙。灵州是西夏大城,但与中原名都相比,自

然远远不及。

这一晚萧峰等无法找到宿店。灵州本不繁华,此时中秋

将届,四方来的好汉豪杰不计其数,几家大客店早住满了。萧

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庙宇中得到借宿之所,男人

挤在东厢,女子住在西厢。

段誉自见到王语嫣后,又是欢喜,又是忧愁,这晚上翻

来覆去,却如何睡得着?心中只想:“王姑娘为甚么要自寻短

见?我怎生想个法子劝解于她才是?唉,我既不知她寻短见

的原由,却又何从劝解?”

眼见月光从窗格中洒将进来,一片清光,铺在地下。他

难以入睡,悄悄起身,走到庭院之中,只见墙角边两株疏桐,

月亮将圆未圆,渐渐升到梧桐顶上。这时盛暑初过,但甘凉

一带,夜半已颇有寒意,段誉在桐树下绕了几匝,隐隐觉得

胸前伤口处有些作痛,知是日间奔得急了,触动了伤处,不

由得又想:“她为甚么要自寻短见?”

信步出庙,月光下只见远处池塘边人影一闪,依稀是个

白衣女子,更似便是王语嫣的模样。段誉吃了一惊,暗叫:

“不好,她又要去寻死了。”当即展开轻功,抢了过去。霎时

间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后。池塘中碧水如镜,反照那白衣人的

面容,果然便是王语嫣。段誉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

室山上对我嗔恼,此次重会,仍然丝毫不假辞色,想必余怒

未息。她所以要自寻短见,说不定为了生我的气。唉,段誉

啊段誉,你唐突佳人,害得她凄然欲绝,当真是百死不足以

赎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树之后,自怨自叹,越思越觉自己

罪愆深重。世上如果必须有人自尽,自然是他段誉,而决计

不是眼前这位王姑娘。

只见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漪涟,几个小小的

水圈慢慢向外扩展开去,段誉凝神看去,见几滴水珠落在池

面,原来是王语嫣的泪水。段誉更是怜惜,但听得她幽幽叹

了口气,轻轻说道:“我……我还是死了,免得受这无穷无尽

的煎熬。”

段誉再也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说道:“王姑娘,千

不是,万不是,都是我段誉的不是,千万请你担代。你……

你倘若仍要生气,我只好给你跪下了。”他说到做到,双膝一

屈,登时便跪在她面前。

王语嫣吓了一跳,忙道:“你……你干甚么?快起来,要

是给人家瞧见了,却成甚么样子?”段誉道:“要姑娘原谅了

我,不再见怪,我才敢起来。”王语嫣奇道:“我原谅你甚么?

怪你甚么?那干你甚么事?”段誉道:“我见姑娘伤心,心想

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

得姑娘烦恼。下次若再撞见,他要打我杀我,我只逃跑,决

不还手。”王语嫣顿了顿脚,叹道:“唉,你这……你这呆子,

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段誉道:“如此说来,姑娘并

不怪我?”王语嫣道:“自然不怪!”

段誉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来,突然间心中老大

的不是滋味。倘若王语嫣为了他而伤心欲绝,打他骂他,甚

至拔剑刺他,提刀砍他,他都会觉得十分开心,可是她偏偏

说:“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时间不由得茫然若失。

只见王语嫣又垂下了头,泪水一点一点的滴在胸口,她

的绸衫不吸水,泪珠顺着衣衫滚了下去,段誉胸口一热,说

道:“姑娘,你到底有何为难之事,快跟我说了。我尽心竭力,

定然给你办到,总是要想法子让你转嗔为喜。”

王语嫣慢慢抬起头来,月光照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宛

如两颗水晶,那两颗水晶中现出了光辉喜意,但光彩随即又

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

我心里自然很感激。只不过这件事,你实在无能为力,你帮

不了我。”

段誉道:“我自己确没甚么本事,但我萧大哥、虚竹二哥

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他们都在这里,我跟他两个是结拜兄弟,

亲如骨肉,我求他们甚么事,谅无不允之理。姑娘,你究竟

为甚么伤心,你说给我听。就算真的棘手之极,无可挽回,你

把伤心的事说了出来,心中也会好过些。”

王语嫣惨白的脸颊上忽然罩上了一层晕红,转过了头,不

敢和段誉的目光相对,轻轻说话,声音低如蚊蚋:“他……他

要去做西夏驸马。公冶二哥来劝我,说甚么……甚么为了兴

复大燕,可不能顾儿女私情。”她一说了这几句话,一回身,

伏在段誉肩头,哭了出来。

段誉受宠若惊,不敢有半点动弹,恍然大悟之余,不由

得呆了,也不知是喜欢呢还是难过,原来王语嫣伤心,是为

了慕容复要去做西夏驸马,他娶了西夏公主,自然将王语嫣

置之不顾。段誉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说不定

对我便能稍假辞色。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只须我得能时时

见到她,那便心满意足了。她喜欢清静,我可以陪她到人迹

不到的荒山孤岛上去,朝夕相对,乐也如何?”想到快乐之处,

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语嫣身子一颤,退后一步,见到段誉满脸喜色,嗔道:

“你……你……我还当你好人呢,因此跟你说了,哪知道你幸

灾乐祸,反来笑我。”段誉急道:“不,不!王姑娘,皇天在

上,后土在下,我段誉若有半分对你幸灾乐祸之心,教我天

雷劈顶,万箭攒身。”

王语嫣道:“你没有坏心,也就是了,谁要你发誓?那么

你为甚么高兴?”她这句话刚问出口,心下立时也明白了:段

誉所以喜形于色,只因慕容复娶了西夏公主,他去了这个情

敌,便有望和自己成为眷属。段誉对她一见倾心,情致殷殷,

王语嫣岂有不明之理?只是她满腔情意,自幼便注在这表哥

身上,有时念及段誉的痴心,不免歉然,但这个“情”字,却

是万万牵扯不上的。她一明白段誉手舞足蹈的原因,不由得

既惊且羞,红晕双颊,嗔道:“你虽不是笑我,却也是不安好

心。我……我……我……”

段誉心中一惊,暗道:“段誉啊段誉,你何以忽起卑鄙之

念,竟生乘火打劫之心?岂不是成了无耻小人?”眼见到她楚

楚可怜之状,只觉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乐,自己纵然万

死,亦所甘愿,不由得胸间豪气陡生,心想:“适才我只想,

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岛之上,晨夕与共,其乐融融,可是没想

到这‘其乐融融’,是我段誉之乐,却不是她王语嫣之乐。我

段誉之乐,其实正是她王语嫣之悲。我只求自己之乐,那是

爱我自己,只有设法使她心中欢乐,那才是真正的爱她,是

为她好。”

王语嫣低声道:“是我说错了么?你生我的气么?”段誉

道:“不,不,我怎会生你的气?”王语嫣道:“那么你怎地不

说话?”段誉道:“我在想一件事。”

他心中不住盘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较,文才武艺不如,

人品风采不如,倜傥潇洒、威望声誉不如,可说样样及他不

上。更何况他二人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钟情已久,

我更加无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却须得胜过慕容公子,我

要令王姑娘知道,说到真心为她好的,慕容公子却不如我了。

二十多年之后,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儿子、孙子后,她内

心深处,仍会想到我段誉,知道这世上全心全意为她设想的,

没第二个人能及得上我。”

他心意已决,说道:“王姑娘,你不用伤心,我去劝告慕

容公子,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驸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

王语嫣吃了一惊,说道:“不!那怎么可以?我表哥恨死

了你,他不会听你劝的。”

段誉道:“我当晓以大义,向他点明,人生在世,最要紧

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

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

大的不妥。我又要跟他说,王姑娘清丽绝俗,世所罕见,温

柔娴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过去一千年中固然没

有,再过一千年仍然没有。何况王姑娘对你慕容公子一往情

深,你岂可做那薄幸郎君,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

英雄好汉卑视耻笑?”

王语嫣听了他这番话,甚是感动,幽幽的道:“段公子,

你说得我这么好,那是你有意夸奖,讨我喜欢……”段誉忙

道:“非也,非也!”话一出口,便想到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

染,学了他的口头禅,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诚心,

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语嫣也被他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

涕为笑,说道:“你好的不学,却去学我包三哥。”

段誉见她开颜欢笑,十分喜欢,说道:“我自必多方劝导,

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驸马之念,还须及早和姑娘成

婚。”王语嫣道:“你这么做,又为了甚么?于你能有甚么好

处?”段誉道:“我能见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欢喜,那便是

极大的好处了。”

王语嫣心中一凛,只觉他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实是

对自己钟情到十分。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复身上,一时

感动,随即淡忘,叹了口气道:“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在他

心中,兴复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公冶二哥跟我说,我表

哥说道:男儿汉当以大业为重,倘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都

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说:西夏公主是无盐嫫母也罢,是泼辣

悍妇也罢,他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紧的是能助他光复大燕。”

段誉沉吟道:“那确是实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

西夏能起兵助他复国,这件事……这件事……倒是有些为

难。”眼见王语嫣又是泪水盈盈欲滴,只觉便是为她上刀山、

下油锅,也是闲事一桩,一挺胸膛,说道:“你放一百二十个

心,让我去做西夏驸马。你表哥做不成驸马,就非和你成婚

不可了。”

王语嫣又惊又喜,问道:“甚么?”段誉道:“我去抢这个

驸马都尉来做。”

王语嫣在少室山上,亲眼见到他以六脉神剑打得慕容复

无法还手,心想他的武功确比表哥为高,如果他去抢做驸马,

表哥倒真的未必能抢得到手,低低的道:“段公子,你待我真

好,不过这样一来,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段誉道:“那

又有甚么干系?反正现下他早就恨我了。”王语嫣道:“你刚

才说,也不知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善是恶,你却为了我

而去和她成亲,岂不是……岂不是……太委屈了你?”

段誉当下便要说:“只要为了你,不论甚么委屈我都甘愿

忍受。”但随即便想:“我为你做事,倘若居功要你感恩,不

是君子的行径。”便道:“我不是为了你而受委屈,我爹爹有

命,要我去设法娶得这位西夏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跟

你全不相干。”

王语嫣冰雪聪明,段誉对她一片深情,岂有领略不到的?

心想他对自己如此痴心,怎会甘愿去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他为了自己而去做大违本意之事,却毫不居功,不由得更是

感激,伸出手来,握住了段誉的手,说道:“段公子,我……

我……今生今世,难以相报,但愿来生……”说到这里,喉

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二人数度同经患难,背负扶持,肌肤相接,亦非止一

次,但过去都是不得不然,这一次却是王语嫣心下感动,伸

手与段誉相握。段誉但觉她一只柔腻软滑的手掌款款握着自

己的手,霎时之间,只觉便是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欢喜之

情,充满胸臆,心想她这么待我,别说要我娶西夏公主,便

是大宋公主、辽国公主、吐蕃公主、高丽公主一起娶了,却

又如何?他重伤未愈,狂喜之下,热血上涌,不由得精神不

支,突然间天旋地转,头晕脑胀,身子摇了几摇,一个侧身,

咕咚一声,摔入了碧波池中。

王语嫣大吃一惊,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

幸好池水甚浅,段誉给冷水一激,脑子也清醒了,拖泥

带水的爬将上来。

王语嫣这么一呼,庙中许多人都惊醒了。萧峰、虚竹、巴

天石、朱丹臣等都奔出来。见到段誉如此狼狈的神情,王语

嫣却满脸通红的站在一旁,十分忸怩尴尬,都道他二人深宵

在池边幽会,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却也不便多问。段誉要

待解释,却也不知说甚么好。

次日是八月十二,离中秋尚有三日。巴天石一早便到灵

州城投文办事。巳牌时分,他匆匆赶回庙中,向段誉道:“公

子,王爷向西夏公主求亲的书信,小人已投入了礼部。蒙礼

部尚书亲自延见,十分客气,说公子前来求亲,西夏国大感

光宠,相信必能如公子所愿。”

过不多时,庙门外人马杂沓,跟着有吹打之声。巴天石

和朱丹臣迎了出去,原来是西夏礼部的陶侍郎率领人员,前

来迎接段誉,迁往宾馆款待。萧峰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辽国

国势之盛,远过大理,西夏若知他来,接待更当隆重,只是

他嘱咐众人不可泄露他的身份,和虚竹等一干人都认作是段

誉的随从,迁入了宾馆。

众人刚安顿好,忽听后院中有人粗声粗气的骂道:“你是

甚么东西,居然也来打西夏公主的主意?这西夏驸马,我们

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劝你还是夹着尾巴早些走罢!”巴天石

等一听,都是怒从身上起,心想甚么人如此无礼,胆敢上门

辱骂?开门一看,只见七八条粗壮大汉,站在院子中乱叫乱

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大理群臣中十分精细之人,只是朱

丹臣多了几分文采儒雅,巴天石却多了几分霸悍之气。两人

各不出声,只是在门口一站。只听那几条大汉越骂越粗鲁,还

夹杂着许多听不懂的番话,口口声声“我家小王子”如何如

何,似乎是吐蕃国王子的下属。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视一笑,便欲出手打发这几条大汉,突

然间左首一扇门砰的开了,抢出两个人来,一穿黄衣,一穿

黑衣,指东指西,霎时间三条大汉躺在地下哼声不绝,另外

几人给那二人拳打足踢,都抛出了门外。那黑衣汉子道:“痛

快,痛快!”那黄衣人道:“非也,非也!还不够痛快。”一个

正是风波恶,一个是包不同。

但听得逃到了门外的吐蕃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

劝你早些回姑苏去的好。你想娶西夏公主为妻,惹恼了我家

小王子,‘以汝之道,还施汝身’,娶了你妹子做小老婆,那

就有得瞧的了。”风波恶一阵风般赶将出去。但听得劈拍、哎

唷几声,几名吐蕃武士渐逃渐远,骂声渐渐远去。

王语嫣坐在房中,听到包风二人和吐蕃众武士的声音,愁

眉深锁,珠泪悄垂,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出来和包风二

人相会。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一拱手,说道:“巴兄、朱兄来

到西夏,是来瞧瞧热闹呢,还是别有所图?”巴天石笑道:

“包风二位如何,我二人也就如何了。”包不同脸色一变,说

道:“大理段公子也是来求亲么?”巴天石道:“正是。我家公

子乃大理国皇太弟的世子,日后身登大位,在大理国南面为

君,与西夏结为姻亲,正是门当户对。慕容公子一介白丁,人

品虽佳,门第却是不称。”包不同脸色更是难看,道:“非也,

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龙凤,岂是你

家这个段呆子所能比并?”风波恶冲进门来,说道:“三哥,何

必多作这口舌之争?待来日金殿比试。大家施展手段便了。”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金殿比试,那是公子爷他们的事;

口舌之争,却是我哥儿们之事。”

巴天石笑道:“口舌之争,包兄天下第一,古往今来,无

人能及。小弟甘拜下风,这就认输别过。”一举手,与朱丹臣

回入房中,说道:“朱贤弟,听那包不同说来,似乎公子爷还

得参与一场甚么金殿比试。公子爷伤重未曾痊愈,他的武功

又是时灵时不灵,并无把握,倘若比试之际六脉神剑施展不

出,不但驸马做不成,还有性命之忧,那便如何是好?”朱丹

臣也是束手无策。两人去找萧峰、虚竹商议。

萧峰道:“这金殿比试,不知如何比试法?是单打独斗呢,

还是许可部属出阵?倘若旁人也可参与角斗,那就不用担心

了。”

巴天石道:“正是,朱贤弟,咱们去瞧瞧陶尚书,把招婿、

比试的诸般规矩打听明白,再作计较。”当下二人自去。

萧峰、虚竹、段誉三人围坐饮酒,你一碗,我一碗,意

兴甚豪。萧峰问起段誉学会六脉神剑的经过,想要授他一种

运气的法门,得能任意运使真气。哪知道段誉对内功、外功

全是一窍不通,岂能在旦夕之间学会?萧峰知道无法可施,只

得摇了摇头,举碗大口喝酒。虚竹和段誉的酒量都远不及他,

喝到五六碗烈酒时,段誉已经颓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段誉待得朦朦胧胧的醒转,只见窗纸上树影扶疏,明月

窥人,已是深夜。他心中一凛:“昨晚我和王姑娘没说完话,

一不小心,掉入了水池,不知她可还有甚么话要跟我说?会

不会又在外面等我?啊哟,不好,倘若她已等了半天,不耐

烦起来,又回去安睡,岂不是误了大事?”急忙跳起,悄悄挨

出房门,过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门的门闩,忽听得身后有人

低声道:“段公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听那声音阴森森地似乎不怀

好意,待要回头去看,突觉背心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段

誉依稀辨明声音,问道:“是慕容公子么?”

那人道:“不敢,正是区区,敢请段兄移驾一谈。”果然

便是慕容复。段誉道:“慕容公子有命,敢不奉陪?请放手罢!”

慕容复道:“放手倒也不必。”段誉突觉身子一轻,腾云驾雾

般飞了上去,却是被慕容复抓住后心,提着跃上了屋顶。

段誉若是张口呼叫,便能将萧峰、虚竹等惊醒,出来救

援,但想:“我一叫之下,王姑娘也必听见了,她见我二人重

起争斗,定然大大不快。她决不会怪她表哥,总是编派我的

不是,我又何必惹她生气?”当下并不叫唤,任由慕容复提在

手中,向外奔驰。

其时虽是深夜,但中秋将届,月色澄明,只见慕容复脚

下初时踏的是青石板街道,到后来已是黄土小径,小径两旁

都是半青不黄的长草。

慕容复奔得一会,突然停步,将段誉往地下重重一摔,砰

的一声,段誉肩腰着地,摔得好不疼痛,心想:“此人貌似文

雅,行为却颇野蛮。”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道:“慕容兄有

话要好说,何必动粗?”

慕容复冷笑道:“昨晚你跟我表妹说甚么话来?”段誉脸

上一红,嗫嚅道:“也……也没有甚么,只不过刚巧撞到,闲

谈几句罢了。”慕容复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明人不做暗

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何必抵赖隐瞒?”段誉给他一激,

不由得气往上冲,说道:“当然也不必瞒你,我跟王姑娘说,

要来劝你一劝。”慕容复冷笑道:“你说要劝我道:人生在世,

最要紧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你又想说:我和西

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

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是不是?又说我若辜负了我表

妹的美意,便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上的英雄好汉

卑鄙耻笑,是也不是?”

他说一句,段誉吃一惊,待他说完,结结巴巴的道:“王

……王姑娘都跟你说了?”慕容复道:“她怎会跟我说?”段誉

道:“那么是你昨晚躲在一旁听见了?”慕容复冷笑道:“你骗

得了这等不识世务的无知姑娘,可骗不了我。”段誉奇道:

“我骗你甚么?”

慕容复道:“事情再明白也没有了,你自己想做西夏驸马,

怕我来争,便编好了一套说辞,想诱我上当。嘿嘿,慕容复

不是三岁的小孩儿,难道会堕入你的彀中?你……你当真是

在做清秋大梦。”段誉叹道:“我是一片好心,但盼王姑娘和

你成婚,结成神仙眷属,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慕容复冷笑

道:“多谢你的金口啦。大理段氏和姑苏慕容无亲无故,素无

交情,你何必这般来善祷善颂?只要我给我表妹缠住了不得

脱身,你便得其所哉,披红挂彩的去做西夏驸马了。”

段誉怒道:“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我是大理王子,大理

虽是小国,却也没将这个‘驸马’二字看得比天还大。慕容

公子,我善言劝你,荣华富贵,转瞬成空,你就算做成了西

夏驸马,再要做大燕皇帝,还不知要杀多少人?就算中原给

你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你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那

也难说得很。”

慕容复却不生气,只冷冷的道:“你满口子仁义道德,一

肚皮却是蛇蝎心肠。”段誉急道:“你不相信我是一番好意,那

也由你,总而言之,我不能让你娶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见王

姑娘为你伤心肠断,自寻短见。”慕容复道:“你不许我娶?哈

哈,你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我偏要娶,你便怎样?”段誉道:

“我自当尽心竭力,阻你成事。我一个人无能为力,便请朋友

们帮忙。”

慕容复心中一凛,萧峰、虚竹二人的武功如何,他自是

熟知,甚至段誉本人,当他施展六脉神剑之际,自己也万万

抵敌不住,幸好他的剑法有时灵,有时不灵,未能得心应手,

总算还可乘之以隙,当即微微抬头,高声说道:“表妹,你过

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又惊又喜,忙回头去看,但见遍地清光,却哪里有

王语嫣的人影?他凝神张望,似乎对面树丛中有甚么东西一

动,突然间背上一紧,又被慕容复抓住了穴道,身子又被他

提了起来,才知上当,苦笑道:“你又来动蛮,再加谎言欺诈,

实非君子之所为。”

慕容复冷笑道:“对付你这等小人,又岂能用君子手段?”

提着他向旁走去,想找个坑穴,将他一掌击死,便即就地掩

埋,走了数丈,见到一口枯井,举手一掷,将他投了下去。段

誉大叫:“啊哟!”已摔入井底。

慕容复正待找几块大石压在井口之上,让他在里面活活

饿死,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道:“表哥,你瞧见我了?要跟我

说甚么话?啊哟,你把段公子怎么啦?”正是王语嫣。慕容复

一呆,皱起了眉头,他向着段誉背后高声说话,意在引得他

回头观看,以便拿他后心要穴,不料王语嫣真的便在附近。

原来王语嫣这一晚愁思绵绵,难以安睡,倚窗望月,却

将慕容复抓住段誉的情景都瞧在眼里,生怕两人争斗起来,慕

容复不敌段誉的六脉神剑,当即追随在后,两人的一番争辩,

句句都给她听见了。只觉段誉相劝慕容复的言语确是出于肺

腑,慕容复却认定他别有用心。待得慕容复出言欺骗段誉,王

语嫣还道他当真见到了自己,便即现身。

王语嫣奔到井旁,俯身下望,叫道:“段公子,段公子!

你有没受伤?”段誉被摔下去时,头下脚上,脑袋撞在硬泥之

上,已然晕去。王语嫣叫了几声,不听到回答,只道段誉已

然跌死,想起他平素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来,这一次又确是为

着自己而送了性命,忍不住哭了出来,叫道:“段公子,你……

你怎么……怎么就这样死了?”

慕容复冷冷的道:“你对他果然是一往情深。”王语嫣哽

咽道:“他好好相劝于你,听不听在你,又为甚么要杀了他?”

慕容复道:“这人是我大对头,你没听他说,他要尽心竭力,

阻我成事么?那日少室山上,他令我丧尽脸面,难以在江湖

立足,这人我自然容他不得。”王语嫣道:“少室山的事情,确

是他不对,我早已怪责过他了,他已自认不是。”慕容复冷笑

道:“哼,哼!自认不是!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想把这梁

子揭过去了么?我慕容复行走江湖,人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

我败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之下,你倒想想,我今后怎么

做人?”

王语嫣柔声道:“表哥,一时胜败,又何必常自挂怀在心?

那日少室山斗剑,姑丈也已开导过你了,过去的事,再说作

甚?”她不知段誉是否真的死了,探头井口,又叫道:“段公

子,段公子!”仍是不闻应声。

慕容复道:“你这么关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

惺惺的跟着我?”

王语嫣胸口一酸,说道:“表哥,我对你一片真心,难道

……难道你还不信么?”

慕容复冷笑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嘿嘿!那日在太湖之

畔的碾坊中,你赤身露体,和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却

在干些甚么?那是我亲眼目睹,难道还有假的了?那时我要

一刀杀死了这姓段的小子,你却指点于他,和我为难,你的

心到底是向着哪一个?哈哈,哈哈!”说到后来,只是一片大

笑之声。

王语嫣惊得呆了,颤声道:“太湖畔的碾坊中……那个

……那个蒙面的……蒙面的西夏武士……”慕容复道:“不错,

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王语嫣低声说道:

“怪不得,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你曾说:‘要是我一朝做了

中原的皇帝’,那……那……原是你的口吻,我早该知道的。”

慕容复冷笑道:“你虽早该知道,可是现下方知,却也还没太

迟。”

王语嫣急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雾,承

蒙段公子相救,中途遇雨,湿了衣衫,这才在碾坊中避雨,你

……你……你可不能多疑。”

慕容复道:“好一个碾坊中避雨!可是我来到之后,你二

人仍在鬼鬼祟祟,这姓段的伸手来摸你脸蛋,你毫不避闪。那

时我说甚么话了,你可记得么?只怕你一心都贯注在这姓段

的身上,我的话全没听见耳去。”

王语嫣心中一凛,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事,那蒙面西夏武

士“李延宗”的话清清楚楚在脑海中显现了出来,她喃喃的

道:“那时候……那时候……你也是这般嘿嘿冷笑,说甚么了?

你说……你说……‘我叫你去学了武功前来杀我,却不是叫

你二人……叫你二人……’”她心中记得,当日慕容复说的是:

“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但这八个字却无论

如何说不出口。

慕容复道:“那日你又说道:倘若我杀了这姓段的小子,

你便决意杀我为他报仇。王姑娘,我听了你这句话,这才饶

了他的性命,不料养虎贻患,教我在少室山众家英雄之前,丢

尽了脸面。”

王语嫣听他忽然不叫自己作“表妹”,改口而叫“王姑

娘”,心中更是一寒,颤声道:“表哥,那日我倘若知道是你,

自然不会说这种话。真的,表哥,我……我要是知道了,决

计……决计不会说的。你知道我心中对你一向……一向很

好。”慕容复道:“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你认不出我的面貌,

就算我故意装作哑了嗓子,你认不出我的口音,可是难道我

的武功你也认不出?嘿嘿,你于武学之道,渊博非凡,任谁

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道他们的门派家数,可是我和这小子

动手百余招,你难道还认不出我?”王语嫣低声道:“我确实

有一点点疑心,不过……表哥,咱们好久没见面了,我对你

的武功进境不大了然……”

慕容复心下更是不忿,王语嫣这几句话,明明说自己武

功进境太慢,不及她的意料,说道:“那日你道:‘我初时看

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惊异,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

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言之,你所知远

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确是远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

随在我身旁?你心中瞧我不起,不错,可是我慕容复堂堂丈

夫,也用不着给姑娘们瞧得起。”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说道:“表哥,那日我说错了,这

里跟你陪不是啦。”说着躬身裣衽行礼,又道:“我实在不知

道是你……你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从小敬重你,自

小咱们一块玩儿,你说甚么我总是依甚么,从来不会违拗于

你。当日我胡言乱语,你总要念着昔日的情份,原谅我一次。”

那日王语嫣在碾坊中说这番话,慕容复自来心高气傲,听

了自是耿耿于怀,大是不快,自此之后,两人虽相聚时多,总

是心中存了介蒂,不免格格不入。这时听她软言相求,月光

下见到这样一个清丽绝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缠绵的对着自己,

又深信她和段誉之间确无暧昧情事,当日言语冲撞,确也出

于无心,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马的情份,不禁动心,伸出手

去,握住她的双手,叫道:“表妹!”

王语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谅了自己,投身入怀,将头靠

在他肩上,低声道:“表哥,你生我的气,尽管打我骂我,可

千万别藏在心中不说出来。”慕容复抱着她温软的身子,听得

她低声软语的央求,不由得心神荡漾,伸手轻抚她头发,柔

声道:“我怎舍得打你骂你?以前生你的气,现下也不生气了。”

王语嫣道:“表哥,你不去做西夏驸马了罢?”

慕容复斗然间全身一震,心道:“糟糕,糟糕!慕容复,

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险些儿误了大事。倘若连这一点点

的私情也割舍不下,哪里还说得上干‘打天下’的大业?”当

即伸手将她推开,硬起心肠,摇头道:“表妹,你我缘份已经

尽了。你知道,我向来很会记恨,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

总是难以忘记。”

王语嫣凄然道:“你刚才说不生我的气了。”慕容复道:

“我不生你的气,可是……可是咱们这一生,终究不过是表兄

妹的缘份。”王语嫣道:“那你是决计不肯原谅我了?”

慕容复心中“私情”和“大业”两件事交战,迟疑半刻,

终于摇了摇头。王语嫣万念俱灰,仍问:“你定要去娶那西夏

姑娘?从此不再理我?”慕容复硬起心肠,点了点头。

王语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还是由公冶乾婉

言转告,当时便萌死志,借故落后,避开了邓百川等人,跳

崖自尽,却给云中鹤救起,此刻为意中人亲口所拒,伤心欲

狂,几乎要吐出血来,突然心想:“段公子对我一片痴心,我

却从来不假以辞色,此番他更为我而死,实在对他不起。反

正我也不想活了,这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想必下

面有甚尖岩硬石。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以报答他对我的一

番深意,”当下慢慢走向井边,转头道:“表哥,祝你得遂心

愿,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慕容复知她要去寻死,走上一步,伸手想拉住她手臂,口

中想呼:“不可!”但心中知道,只要口中一出声,伸手一拉,

此后能否摆脱表妹这番柔情纠缠,那就难以逆料。表妹温柔

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复有何憾?何况她自幼便对自

己情根深种,倘若一个克制不住,结下了甚么孽缘,兴复燕

国的大计便大受挫折了。他言念及此,嘴巴张开,却无声音

发出,一只手伸了出去,却不去拉王语嫣。

王语嫣见此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你就算弃我如

遗,但我们是表兄妹至亲,眼见我踏入死地,竟丝毫不加阻

拦,连那穷凶极恶的云中鹤尚自不如,此人竟然凉薄如此,当

下更无别念,叫道:“段公子,我和你死在一起!”纵身一跃,

向井中倒冲了下去。

慕容复“啊”的一声,跨上一步,伸手想去拉她脚,凭

他武功,要抓住她,原是轻而易举,但终究打不定主意,便

任由她跳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表妹,你毕

竟内心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成为夫妇,但死而同

穴,也总算得遂你的心愿。”

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假惺惺,伪君子!”慕容复一惊:

“怎地有人到了我身边,竟没知觉?”向后拍出一掌,这才转

过身来,月光之下,但见一个淡淡的影子随掌飘开,身法轻

灵,实所罕见。

慕容复飞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是一掌拍去,怒

道:“甚么人?这般戏弄你家公子!”那人在半空一掌击落,与

慕容复掌力一对,又向外飘开丈许,这才落下地来,却原来

是吐蕃国师鸠摩智。

只听他说道:“明明是你逼王姑娘投井自尽,却在说甚么

得遂她心愿,慕容公子,这未免太过阴险毒辣了罢?”慕容复

怒道:“这是我的私事,谁要你来多管闲事?”鸠摩智道:“你

干这伤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一管。何况你想做西夏驸

马,那便不是私事了。”

慕容复道:“遮莫你这和尚,也想做驸马?”鸠摩智哈哈

大笑,说道:“和尚做驸马,焉有是理?”慕容复冷笑道:“我

早知吐蕃国存心不良,那你是为你们小王子出头了?”鸠摩智

道:“甚么叫做‘存心不良’?倘若想娶西夏公主,便是存心

不良,然则阁下之存心,良乎?不良乎?”慕容复道:“我要

娶西夏公主,乃是凭自身所能,争为驸马,却不是指使手下

人来搅风搅雨,弄得灵州道上,英雄眉蹙,豪杰齿冷。”鸠摩

智笑道:“咱们把许多不自量力的家伙打发去,免得西夏京城,

满街尽是油头粉脸的光棍,乌烟瘴气,见之烦心。那是为阁

下清道啊,有何不妥?”慕容复道:“果真如此,却也甚佳,然

则吐蕃国小王子,是要凭一己功夫和人争胜了?”鸠摩智道:

“正是!”

慕容复见他有一副有恃无恐、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由得

起疑,说道:“贵国小王子莫非武功高强,英雄无敌,已有必

胜的成算?”鸠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我的徒儿,武功还算

不错,英雄无敌却不见得,必胜的成算倒是有的。”慕容复更

感奇怪,心想:“若我直言相问,他未必肯答,还是激他一激。”

便道:“这可奇了,贵国小王子有必胜的成算,我却也有必胜

的成算,也不知到底是谁真的必胜。”

鸠摩智笑道:“我们小王子到底有甚么必胜成算,你很想

知道,是不是?不妨你先将你的法子说将出来,然后我说我

们的。咱们一起参详参详,且瞧是谁的法子高明。”

慕容复所恃者不过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说有甚

么必胜的成算,却是没有,便道:“你这人诡计多端,言而无

信,我如跟你说了,你却不说,岂不是上了你的当?”

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慕容公子,我和令尊相交多年,

互相钦佩。我僭妄一些,总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你对我说这

些话,不也过份么?”

慕容复躬身行礼,道:“明王责备得是,还请恕罪则个。”

鸠摩智笑道:“公子聪明得紧,你既自认晚辈,我瞧在你

爹爹的份上,可不能占你的便宜了。吐蕃国小王子的必胜成

算,说穿了不值半文钱。哪一个想跟我们小王子争做驸马,我

们便一个个将他料理了。既然没人来争,我们小王子岂有不

中选之理?哈哈,哈哈。”

慕容复倏地变色,说道:“如此说来,我……”鸠摩智道:

“我和令尊交情不浅,自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我诚意奉劝公

子,速离西夏,是为上策。”慕容复道:“我要是不肯走呢?”

鸠摩智微笑道:“那也不会取你的性命,只须将公子剜去双目,

或是砍断一手一足,成为残废之人。西夏公主自然不会下嫁

一个五官不齐、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汉。”他说到最后“英雄好

汉”四字时,声音拖得长长的,大有嘲讽之意。

慕容复心下大怒,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贸然和他

动手,低头寻思,如何对付。

月光下忽见脚边有一物蠕蠕而动,凝神看去,却是鸠摩

智右手的影子,慕容复一惊,只道对方正自凝聚功力,转瞬

便欲出击,当即暗暗运气,以备抵御。却听鸠摩智道:“公子,

你逼得令表妹自尽,实在太伤阴德。你要是速离西夏,那么

你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便不加追究。”慕容复哼了一声,道:

“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跟我有甚么相干?”口中说话,目不

转瞬的凝视地下的影子,只见鸠摩智双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颤

动。

慕容复心下起疑:“他武功如此高强,若要出手伤人,何

必这般不断的蓄势作态?难道是装腔作势,想将我吓走么?”

再一凝神间,只见他裤管、衣角,也都不住的在微微摆动,显

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发抖。他一转念间,蓦地想起:“那日在

少林寺藏经阁中,那无名老僧说鸠摩智练了少林派的七十二

绝技之后,又去强练甚么《易筋经》,又说他‘次序颠倒,大

难已在旦夕之间’,说道修练少林诸门绝技,倘若心中不存慈

悲之念,戾气所钟,奇祸难测。这位老僧说到我爹爹和萧远

出的疾患,灵验无比,那么他说鸠摩智的话,想来也不会虚

假。”想到此节,登时大喜:“嘿嘿,这和尚自己大祸临头,却

还在恐吓于我,说甚么剜去双目,斩手断足。”但究是不能确

定,要试他一试,便道:“唉!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

这般修练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最是厉害不过。”

鸠摩智突然纵身大叫,若狼嗥,若牛鸣,声音可怖之极,

伸手便向慕容复抓来,喝道:“你说甚么?你……你在说谁?”

慕容复侧身避开。鸠摩智跟着也转过身来,月光照到他

脸上,只见他双目通红,眉毛直竖,满脸都是暴戾之色,但

神气虽然凶猛,却也无法遮掩流露在脸上的惶怖。

慕容复更无怀疑,说道:“我有一句良言诚意相劝。明王

即速离开西夏,回归吐蕃,只须不运气,不动怒,不出手,当

能回归故土,否则啊,那位少林神僧的话便要应验了。”

鸠摩智荷荷呼唤,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大

叫:“你……你知道甚么?你知道甚么?”慕容复见他脸色狰

狞,浑不似平日宝相庄严的圣僧模样,不由得暗生惧意,当

即退了一步。鸠摩智喝道:“你知道甚么?快快说来!”慕容

复强自镇定,叹了一口气,道:“明王内息走入岔道,凶险无

比,若不即刻回归吐蕃,那么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也

未始不是没有指望。”

鸠摩智狞笑道:“你怎知我内息走入岔道?当真胡说八

道。”说着左手一探,向慕容复面门抓来。

慕容复见他五指微颤,但这一抓法度谨严,沉稳老辣,丝

毫没有内力不足之象,心下暗惊:“莫非我猜错了?”当下提

起内力,凝神接战,右手一挡,随即反钩他手腕。鸠摩智喝

道:“瞧在你父亲面上,十招之内,不使杀手,算是我一点故

人的香火之情。”呼的一拳击出,直取慕容复右肩。

慕容复飘身闪开,鸠摩智第二招已紧接而至,中间竟无

丝毫空隙。慕容复虽擅“斗转星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对

方招数实在太过精妙,每一招都是只使半招,下半招倏生变

化,慕容复要待借力,却是无从借起,只得紧紧守住要害,俟

敌之隙。但鸠摩智招数奇幻,的是生平从所未见,一拳打到

半途,已化为指,手抓拿出,近身时却变为掌。堪堪十招打

完,鸠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认命罢!”

慕容复眼前一花,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鸠摩智的人影,左

边踢来一脚,右边击来一拳,前面拍来一掌,后面戳来一指,

诸般招数一时齐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只得双掌飞舞,凝

运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听得鸠摩智不住喘气,呼呼声声,越喘越快,慕容复

精神一振,心道:“这和尚内息已乱,快透不过气来了。我只

须努力支持,不给他击倒,时刻一久,他当会倒地自毙。”可

是鸠摩智喘气虽急,招数却也跟着加紧,蓦地里大喝一声,慕

容复只觉腰间“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时一痛,已被点

中穴道,手足麻软,再也动弹不得。

鸠摩智冷笑几声,不住喘息,说道:“我好好叫你滚蛋,

你偏偏不滚,如今可怪不得我了。我……我……我怎生处置

你才好?”撮唇大声作哨。

过不多时,树林中奔出四名吐蕃武士,射身道:“明王有

何法旨?”鸠摩智道:“将这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

“是!”

慕容复身不能动,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

“适才我若和表妹两情相悦,答应她不去做甚么西夏驸马,如

何会有此刻一刀之厄?我一死之后,还有甚么兴复大燕的指

望?”他只想叫出声来,愿意离开灵州,不再和吐蕃王子争做

驸马,苦在难以发声,而鸠摩智的眼光却向他望也不望,便

想以眼色求饶,也是不能。

四名吐蕃武士接过慕容复,其中一人拔出弯刀,便要向

他颈中砍去。

鸠摩智忽道:“且慢!我和这小子的父亲昔日相识,且容

他留个全尸。你们将他投入这口枯井之中,快去抬几块大石

来,压住井口,免得他冲开穴道,爬出井来!”

吐蕃武士应道:“是!”将慕容复投入了枯井,四下一望,

不见有大岩石,当即快步奔向山后去寻觅大石。

鸠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气,烦恶难当。

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誉后,生怕众高手向他群起而

攻,立即逃奔下山,还没下少室山,已觉丹田中热气如焚,当

即停步调息,却觉内力运行艰难,不禁暗惊:“那老贼秃说我

强练少林七十二绝技,戾气所钟,本已种下了祸胎,再练

《易筋经》,本末倒置,大难便在旦夕之间。莫非……莫非这

老贼秃的鬼话,当真应验了?”当下找个山洞,静坐休息,只

须不运内功,体内热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使劲,丹田中

便即热焰上腾,有如火焚。

俟到傍晚,听得少林寺中无人追赶下来,这才缓缓南归。

途中和吐蕃传递讯息的探子接上了头。得悉吐蕃国王已派遣

小王子前往灵州求亲,应聘驸马。那探子言道,小王子此行

带同大批高手武士、金银珠宝、珍异玩物、名马宝刀。名马

宝刀进呈西夏皇帝;珍异玩物送给公主;金银珠宝用以贿赂

西夏国的后妃太监、大小臣工。

鸠摩智是吐蕃国师,与闻军政大计,虽然身上有病,但

求亲成败有关吐蕃国运,当即前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

手武士对付各地前来竞为驸马的敌手。在八月初十前后,吐

蕃国的武士已将数百名闻风前来的贵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

了回去。来者虽众,却人人存了自私之心,临敌之际,互相

决不援手,自是敌不过吐蕃国众武士的围攻。

鸠摩智到了灵州,觅地静养,体内如火之炙的煎熬渐渐

平伏,但心情略一动荡,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得

到后来,即令心定神闲,手指、眉毛、口角、肩头仍是不住

牵动,永无止息。他自不愿旁人看到这等丑态,平日离群索

居,极少和人见面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禀报,说慕容复来到

了灵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伤了好几个吐蕃武士。鸠摩智心

想慕容复容貌英俊,文武双全,实是当世武学少年中一等一

的人才,若不将他打发走了,小王子定会给他比了下去,自

忖手下诸武士无人是他之敌,非自己出马不可;又想自己武

功之高,慕容复早就深知,多半不用动手,便能将他吓退,这

才寻到宾馆之中。

他赶到时,慕容复已擒住段誉离去。宾馆四周有吐蕃武

士埋头监视,鸠摩智问明方向,追将下来。他赶到林中时,慕

容复已将段誉投入井中,正和王语嫣说话,一场争斗,慕容

复虽给他擒住,鸠摩智却也是内息如潮,在各处经脉穴道中

冲突盘旋,似是要突体而出,却无一个宣泄的口子,当真是

难过无比。

他伸手乱抓胸口,内息不住膨胀,似乎脑袋、胸膛、肚

皮都在向外胀大,立时便要将全身炸得粉碎。他低头察看胸

腹,一如平时,绝无丝毫胀大,然而周身所觉,却似身子已

胀成了一个大皮球,内息还在源源涌出。鸠摩智惊惶之极,伸

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处各戳一指,刺出三洞,要导引

内息从三个洞孔中泄出,三个洞孔中血流如注,内息却无法

宣泄。

少林寺藏经阁中那老僧的话不断在耳中鸣响,这时早知

此言非虚,自己贪多务得,误练少林派七十二绝技和《易筋

经》,本末颠倒,大祸已然临头。他心下惶惧,但究竟多年修

为,尤其于佛家的禅定功夫甚是深厚,当下神智却不错乱,蓦

地里脑海中灵光一闪:“他……他自己为甚么不一起都练?为

甚么只练数种,却将七十二门绝技的秘诀都送了给我?我和

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语投机,一见如故,却又如何有这般大

的交情?”

鸠摩智这时都遭危难,猛然间明白了慕容博以“少林七

十二绝技秘诀”相赠的用意。当日慕容博以秘诀相赠,他原

是疑窦丛生,猜想对方不怀好意,但展阅秘诀,每一门绝技

都是精妙难言,以他见识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详试秘笈,

纸页上并无任何毒药,这才疑心尽去,自此刻苦修习,每练

成一项,对慕容博便增一分感激之情。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

恶毒:“他在少林寺中隐伏数十年,暗中定然曾听到寺僧谈起

少林绝技不可尽练。那一日他与我邂逅相遇。他对我武功才

略心存忌意,便将这些绝技秘诀送了给我。一来是要我试上

一试,且看尽练之后有何后患;二来是要我和少林寺结怨,挑

拨吐蕃国和大宋相争。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鱼,兴复燕国。至

于七十二项绝技的秘笈,他另行录了副本,自不待言。”

他适才擒住慕容复,不免想到他父亲相赠少林武学秘笈

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却也不将他立时斩首,只是

投入枯井,让他得留全尸。此刻一明白慕容博赠书的用意,心

想自己苦受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种的恶果,不由得怒发如

狂,俯身井口,自下连击三掌。

三掌击下,井中声息全无,显然此井极深,掌力无法及

底。鸠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击出一拳。这一拳打出,内息

更是奔腾鼓荡,似乎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偏

生处处碰壁,冲突不出。

正自又惊又怒,突然间胸口一动,衣襟中一物掉下,落

入井中。鸠摩智伸手一抄,已自不及,急忙运起“擒龙手”凌

空抓落,若在平时,定能将此物抓了回来,但这时内劲不受

使唤,只是向外膨胀,却运不到掌心之中,只听得拍的一声

响,那物落入了井底。鸠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怀中一探,

落入井中的果然便是那本《易筋经》。

他知道自己内息运错,全是从《易筋经》而起,解铃还

需系铃人,要解此祸患,自非从《易筋经》中钻研不可。这

是关涉他生死的要物,如何可以失落?当下便不思索,纵身

便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复自

行解开穴道,伺伏偷袭,双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两

掌,减低下落之势,左掌使一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害。

殊不知内息即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

歪斜,全无准绳。这两下掌击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反

而将他身子一推,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内缘的砖

头。

以他本来功力,虽不能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但脑袋

这般撞上砖头,自身决无损伤,砖头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

哀齐全,但觉眼前金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俯地跌在井底。

这口井废置已久,落叶败草,堆积腐烂,都化成了软泥,

数十年下来,井底软泥高积。鸠摩智这一摔下,口鼻登时都

埋在泥中,只觉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挣扎着站起,手脚却用

不出半点力道。正惊惶间,忽听得上面有人叫道:“国师,国

师!”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

鸠摩智道:“我在这里!”他一说话,烂泥立即涌入口中,

哪里还发得出声来?却隐隐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吐蕃武士的

话声。一人道:“国师不在这里,不知哪里去了?”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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