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使用洪荒之力加载中...

天龙八部

金庸

,服饰打扮,大异常人。这些豪客也纷纷呼叫:“主人,

给他种下几片‘生死符’!”“对付星宿老怪,生死符最具神效!”

虚竹的武功内力均在丁春秋之上,本来早可取胜,只是

一来临敌经验实在太浅,本身功力发挥不到六七成;二来他

心存慈悲,许多取人性命的厉害杀手,往往只施一半便即收

回;三来丁春秋周身剧毒,虚竹颇存顾忌,不敢轻易沾到他

身子,却不知自己身具深厚内力,丁春秋这些剧毒早就害他

不得,是以剧斗良久,还是相持不下。忽听得一众男女齐声

大呼,为自己呐喊助威,虚竹向声音来处看去,不禁又惊又

喜,但见灵鹫宫九天九路诸女中倒有八部到了,余下一部鸾

天部想是在灵鹫宫留守。那些男子则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

二岛岛主及其部属,人数着实不少,各洞主、岛主就算并非

齐到,也已到了八九成。

虚竹叫道:“余婆婆,乌先生,你们怎么也来了?”余婆

婆说道:“启禀主人,属下等接到梅兰竹菊四位姑娘传书,得

知少林寺贼秃们要跟主人为难,因此知会各洞各岛部属,星

夜赶来。天幸主人无恙,属下不胜之喜。”虚竹道:“少林派

是我师门,你言语不得无礼,快向少林寺方丈谢罪。”他口中

说话,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仍是使得妙着纷呈。

余婆脸现惶恐之色,躬身道:“是,老婆子知罪了。”走

到玄慈方丈之前,双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说道:

“灵鹫宫主人属下昊天部余婆,言语无礼,冒犯少林寺众位高

僧,仅向方丈磕头谢罪,恭领方丈大师施罚。”她这番话说得

甚是诚恳,但吐字清朗,显得内力充沛,已是一流高手的境

界。

玄慈袍袖一拂,说道:“不敢当,女施主请起!”这一拂

之中使上了五分内力,本想将余婆托起,哪知余婆只是身子

微微一震,竟没给托起。她又磕了个头,说道:“老婆子冒渎

主人师门,罪该万死。”这才缓缓站起,回归本队。

玄字辈众老僧曾听虚竹述说入主灵鹫宫的经过,得知就

里,其余少林众僧和旁观群雄却都大奇:“这老婆子内力修为

着实了得,其余众男女看来也非弱者,怎么竟都是这少林派

小和尚的部下,真是奇哉怪也。”有人眼见虚竹相助萧峰,而

他有大批男女部属到来,萧峰陡增强助,要杀他已颇不易,不

由得担忧。

星宿派门人见到灵鹫八部诸女中有不少美貌少妇少女,

言语中当即不清不楚起来。众洞主、岛主都是粗豪汉子,立

即反唇相讥,一时山头上呼喝叱骂之声,响成一片。众洞主、

岛主纷纷拔刀挑战。星宿派门人未得师父吩咐,不敢出阵应

战,口中的叫骂可就加倍污秽了。有的眼见师父久战不利,局

面未必大好,便东张西望的察看逃奔下山的道路。

段誉心不旁鹜,于灵鹫宫众人上山全不理会,凝神使动

商阳剑法,着着向慕容复进逼。慕容复这时已全然看不清无

形剑气的来路,唯有将一笔一钩使得风雨不透,护住全身。

陡然间嗤的一声,段誉剑气透围而入,慕容复帽子被削,

登时头发四散,狼狈不堪。王语嫣惊叫:“段公子,手下留情!”

段誉心中一凛,长叹一声,第二剑便不再发出,回手抚胸,心

道:“我知你心中所念,只有你表哥一人,倘使我失手将他杀

了,你悲痛无已,从此再无笑容。段某敬你爱你,决不愿令

你悲伤难过。”

慕容复脸如死灰,心想今日少室山上斗剑而败,已是奇

耻大辱,再因一女子出言求情,对方才饶了自己性命,今后

在江湖上哪里还有立足的余地?大声喝道:“大丈夫死则死耳,

谁要你卖好让招?”舞动钢钩,向段誉直扑过来。

段誉双手连摇,说道:“咱们又无仇怨,何必再斗?不打

了,不打了!”

慕容复素性高傲,从没将天下人放在眼内,今日在当世

豪杰之前,被段誉逼得全无还手余地,又因王语嫣一言而得

对方容让,这口忿气如何咽得下去?他钢钩挥向段誉面门,判

官笔疾刺段誉胸膛,只想:“你用无形剑气杀我好了,拚一个

同归于尽,胜于在这世上苟且偷生。”这一下扑来,已将自己

生死置之度外。

段誉见慕容复来势凶猛,若以六脉神剑刺他要害,生怕

伤了他性命,一时手无足措,竟然呆了,想不起以凌波微步

避让。慕容复这一纵志在拚命,来得何等快速,人影一晃之

际,噗的一声,右手判官笔已插入段誉身子。总算段誉在危

急之间向左一侧,避过胸膛要害,判官笔却已深入右肩,段

誉“啊”的一声大叫,只吓得全身僵立不动。慕容复左手钢

钩疾钩他后脑,这一招“大海捞针”,乃是北海拓跋氏“渔叟

钩法”中的一招厉害招数,系从深海钩鱼的钩法之中变化出

来,的是既准且狠。

段正淳和南海鳄神眼见情势不对,又再双双扑上,此外

又加上了巴天石和崔百泉。这一次慕容复决意要杀段誉,宁

可自己身受重伤,也决不肯有丝毫缓手,因此竟不理会段正

淳等四人的攻击,眼见钢钩的钩尖便要触及段誉后脑,突然

间背后“神道穴”上一麻,身子被人凌空提起。“神道穴”要

穴被抓,登时双手酸麻,再也抓不住判官笔和钢钩,只听得

萧峰厉声喝道:“人家饶你性命,你反下毒手,算甚么英雄好

汉?”

原来萧峰见慕容复猛扑而至,门户大开,破绽毕露,料

想段誉无形剑气使出,一招便取了他性命,万没想到段誉竟

会在这当儿住手,慕容复来势奇速,虽以萧峰出手之快,竟

也不及解救那一笔之厄。但慕容复跟着使出那一招“大海捞

针”时,萧峰便即出手,一把抓住他后心的“神道穴”。本来

慕容复的武功虽较萧峰稍弱,也不至一招之间便为所擒,只

因其时愤懑填膺,一心一意要杀段誉,全没顾到自身。萧峰

这一下又是精妙之极的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要穴,慕容复

再也动弹不得。

萧峰身形魁伟,手长脚长,将慕容复提在半空,其势直

如老鹰捉小鸡一般。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

齐叫:“休伤我家公子!”一齐奔上。王语嫣也从人丛中抢出,

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复恨不得立时死去,免受这难当

羞辱。

萧峰冷笑道:“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手

臂一振,将他掷了出去。

慕容复直飞出七八丈外,腰板一挺,便欲站起,不料萧

峰抓他神道穴之时,内力直透诸处经脉,他无法在这瞬息之

间解除手足的麻痹,砰的一声,背脊着地,只摔得狼狈不堪。

邓百川等忙转身向慕容复奔去。慕容复运转内息,不待

邓百川等奔到,已然翻身站起。他脸如死灰,一伸手,从包

不同腰间剑鞘中拔出长剑,跟着左手划个圈子,将邓百川等

挡在数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转,横剑便往脖子中抹去。王语

嫣大叫:“表哥,不可……”

便在此时,只听得破空声大作,一件暗器从十余丈外飞

来,横过广场,撞向慕容复手中长剑,铮的一声响,慕容复

长剑脱手飞出,手掌中满是鲜血,虎口已然震裂。

慕容复震骇莫名,抬头往暗器来处瞧去,只见山坡上站

着一个灰衣僧人,脸蒙灰布。

那僧人迈开大步,走到慕容复身边,问道:“你有儿子没

有?”语音颇为苍老。

慕容复道:“我尚未婚配,何来子息?”那灰衣僧森然道:

“你有祖宗没有?”慕容复甚是气恼,大声道:“自然有!我自

愿就死,与你何干?士可杀不可辱,慕容复堂堂男子,受不

得你这些无礼的言语。”灰衣僧道:“你高祖有儿子,你曾祖、

祖父、父亲都有儿子,便是你没有儿子!嘿嘿,大燕国当年

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何等英雄,却不料都变成

了断种绝代的无后之人!”

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诸人,都是当年燕国

的英主名王,威震天下,创下轰轰烈烈的事业,正是慕容复

的列祖列宗。他在头昏脑胀、怒发如狂之际突听得这四位先

人的名字,正如当头淋下一盆冷水,心想:“先父昔年谆谆告

诫,命我以兴复大燕为终生之志,今日我以一时之忿,自寻

短见,我鲜卑慕容氏从此绝代。我连儿子也没有,还说得上

甚么光宗复国?”不由得背上额头全是冷汗,当即拜伏在地,

说道:“慕容复识见短绌,得蒙高僧指点迷津,大恩大德,没

齿难忘。”

灰衣僧坦然受他跪拜,说道:“古来成大功业者,哪一个

不历尽千辛万苦?汉高祖有白登求和之困,唐高祖有降顺突

厥之辱,倘若都似你这么引剑一割,只不过是个心窄气狭的

自了汉罢了,还谈得上甚么开国建基?你连勾践、韩信也不

如,当真是无知无识之极。”

慕容复跪着受教,悚然惊惧:“这位神僧似乎知道我心中

抱负,居然以汉高祖、唐高祖这等开国之主来相比拟。”说道:

“慕容复知错了!”灰衣僧道:“起来!”慕容复恭恭敬敬磕了

三个头,站起身来。

灰衣僧道:“你姑苏慕容氏的家传武功神奇精奥,举世无

匹,只不过你没学到家而已,难道当真就不及大理国段氏的

‘六脉神剑’了?瞧仔细了!”伸出食指,凌虚点了三下。

这时段正淳和巴天石二人站在段誉身旁,段正淳已用一

阳指封住段誉伤口四周穴道,巴天石正要将判官笔从他肩头

拔出来,不料灰衣僧指风点处,两人胸口一麻,便即摔倒,跟

着那判官笔从段誉肩头反跃而出,拍的一声,插入地下。段

正淳和巴天石摔倒后,立即翻身跃起,不禁骇然。这灰衣僧

显然是手下留情,否则这两下虚点便已取了二人性命。

只听那灰衣僧朗声说道:“这便是你慕容家的‘参合指’!

当年老衲从你先人处学来,也不过一知半解、学到一些皮毛

而已,慕容氏此外的神妙武功不知还有多少。嘿嘿,难道凭

你少年人这一点儿微末道行,便创得下姑苏慕容氏‘以彼之

道,还施彼身’的大名么?”

群雄本来震于“姑苏慕容”的威名,但见慕容复一败于

段誉,再败于萧峰,心下都想:“见面不如闻名!虽不能说浪

得虚名,却也不见得惊世骇俗,艺盖当代。”待见那灰衣僧显

示了这一手神功,又听他说只不过学得慕容氏“参合指”的

一些皮毛,不禁对“姑苏慕容”四字重生敬意,只是人人心

中奇怪:“这灰衣僧是谁?他和慕容氏又有甚么干系?”

灰衣僧转过身来,向着萧峰合十说道:“乔大侠武功卓绝,

果然名不虚传,老衲想领教几招!”萧峰早有提防,当他合十

施礼之时,便即抱拳还礼,说道:“不敢!”两股内力一撞,二

人身子同时微微一晃。

便在此时,半空中忽有一条黑衣人影,如一头大鹰般扑

将下来,正好落在灰衣僧和萧峰之间。这人蓦地里从天而降,

突兀无比,众人惊奇之下,一齐呼喊起来,待他双足落地,这

才看清,原来他手中拉着一条长索,长索的另一端系在十余

丈外的一株大树顶上。只见这人光头黑衣,也是个僧人,黑

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冷电般的眼睛。

黑衣灰衣二僧相对而立,过了好一阵,始终谁都没开口

说话。群雄见这二僧身材都是甚高,只是黑衣僧较为魁梧,灰

衣僧则极瘦削。

只有萧峰却又是喜欢,又是感激,他从这黑衣僧挥长索

远掠而来的身法之中,已认出便是那日在聚贤庄救他性命的

黑衣大汉。当时那黑衣大汉头戴毡帽,身穿俗家衣衫,此刻

则已换作僧装。此刻聚在少室山上的群雄之中,颇有不少当

日曾参与聚贤庄之会,只是其时那黑衣大汉一瞥即逝,谁也

没看清他的身法,这时自然也认他不出。

又过良久,黑衣灰衣二僧突然同时说道:“你……”但这

“你”字一出口,二僧立即住口。再隔半晌,那灰衣僧才道:

“你是谁?”黑衣僧道:“你又是谁?”

群雄听黑衣僧说了这四个字,心中都道:“这和尚声音苍

老,原来也是个老僧。”

萧峰听到这声音正是当日那大汉在荒山中教训他的声

调,一颗心剧烈跳动,只想立时便上去相认,叩谢救命之恩。

那灰衣僧道:“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数十年,为了何事?”

黑衣僧道:“我也正要问你,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数十年,

又为了何事?”

二僧这几句话一出口,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无不大

感诧异,各人面面相觑,都想:“这两个老僧怎么在本寺已有

数十年,我却丝毫不知?难道当真有这等事?”

只听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为了找寻一些东西。”

黑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也为了找寻一些东西。我要找

的东西,已经找到了,你要找的,想来也已找到。否则的话,

咱们三场较量,该当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错,尊驾

武功了得,实为在下生平罕见,今日还再比不比?”黑衣僧道:

“兄弟对阁下的武功也十分佩服,便再比下去,只怕也不易分

出胜败。”

众人忽听这二僧以“阁下、兄弟”口吻相称,不是出家

人的言语,更加摸不着头脑。

灰衣僧道:“你我互相钦服,不用再较量了。”黑衣僧道:

“甚好。”二僧点了点头,相偕走到一株大树之下,并肩而坐,

闭上了眼睛,便如入定一般,再也不说话了。

慕容复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寻思:“这位高僧识得我的

先人,不知相识的是我爷爷,还是爹爹?今后兴复大事,势

非请这高僧详加指点不可,今日可决不能交臂失之。”当下退

在一旁,不敢便去打扰,要待那灰衣僧站起身来,再上去叩

领教益。

王语嫣想到他适才险些自刎,这时候兀自惊魂未定,拉

着他的衣袖,泪水涔涔而下。慕容复心感厌烦,不过她究是

一片好意,却也不便甩袖将她摔开。

灰衣黑衣二僧相继现身来,直到偕赴树下打坐,虚竹和

丁春秋始终在剧斗不休。这时群雄的目光又都转到他二人身

上来。

灵鹫四姝中的菊剑忽然想起一事,走向那十八名契丹武

士身前,说道:“我主人正在和人相斗,须要喝点儿酒,力气

才得大增。”一名契丹武士道:“这儿酒浆甚多,姑娘尽管取

用。”说着提起两只大皮袋。菊剑笑道:“多谢,我家主人酒

量不大,有一袋也就够了。”提起一袋烈酒,拔开了袋上木塞,

慢慢走近虚竹和丁春秋相斗之处,叫道:“主人,你给星宿老

怪种生死符,得用些酒水罢!”横转皮袋,用力向前一送,袋

中烈酒化作一道酒箭,向虚竹射去。梅兰竹三姝拍手叫道:

“菊妹,妙极!”

忽听得山坡后有一个女子声音娇滴滴的唱道:“一枝秾艳

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我乃杨贵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

家醉倒沉香亭畔也!”

虚竹和丁春秋剧斗良久,苦无制他之法,听得灵鹫宫属

下男女众人叫他以“生死符”对付,见菊剑以酒水射到,当

即伸手一抄,抓了一把,只见山后转出九个人来,正是琴颠

康广陵、棋魔范百龄、书呆苟读、画狂吴领军、神医薛慕华、

巧匠冯阿三、花痴石清露、戏迷李傀儡等“函谷八友”。这八

人见虚竹和丁春秋拳来脚往,打得酣畅淋漓,当即齐声大叫

助威:“掌门师叔今日大显神通,快杀了丁春秋,给我们祖师

爷和师父报仇!”

其时菊剑手中烈酒还在不住向虚竹射去,她武功平平,一

部份竟喷向丁春秋。星宿老怪恶斗虚竹,辗转打了半个时辰,

但觉对方妙着层出不穷,给他迫住了手脚,种种邪术无法施

展,陡然见到酒水射来,心念一动,左袖拂出,将酒水拂成

四散飞溅的酒雨,向虚竹泼去。这时虚竹全身功劲行开,千

千万万酒点飞到,没碰到衣衫,便已给他内劲撞了开去,蓦

听得“啊啊”两声,菊剑翻身摔倒。丁春秋将酒水化作雨点

拂出来时,每一滴都已然染上剧毒。菊剑站得较近,身沾毒

雨,当即倒地。

虚竹关心菊剑,甚是惶急,却不知如何救她才是,更听

得薛慕华惊叫:“师叔,这毒药好生厉害,快制住老贼,逼他

取解药救治。”虚竹叫道:“不错!”右掌挥舞,不绝向丁春秋

进攻,左掌掌心中暗运内功,逆转北冥真气,不多时已将掌

中酒水化作七八片寒冰,右掌飕飕飕连拍三掌。

丁春秋乍觉寒风袭体,吃了一惊:“这小贼秃的阳刚内力,

怎地陡然变了?”忙凝全力招架,猛地里肩头“缺盆穴”上微

微一寒,便如碰上了一片雪花,跟着小腹“天枢穴”、大腿

“伏兔穴”、上臂“天泉穴”三处也觉凉飕飕地。丁春秋加催

掌力抵挡,忽然间后颈“天柱穴”、背心“神道穴”、后腰

“志室穴”三处也是微微一凉,丁春秋大奇:“他掌力便再阴

寒,也决不能绕了弯去袭我背后,何况寒凉处都是在穴道之

上,到底小贼秃有甚么古怪邪门?可要小心了。”双袖拂处,

袖间藏腿,猛力向虚竹踢出。

不料右腿踢到半途,突然间“伏兔穴”和“阳交穴”上

同时奇痒难当,情不自禁的“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右脚

尖明明已碰到虚竹僧衣,但两处要穴同时发痒,右脚自然而

然的垂了下来。他一声“啊哟”叫过,跟着又是“啊哟、啊

哟”两声。

众门人高声颂赞:“星宿老仙神通广大,双袖微摆,小妞

儿便身中仙法倒地!”“他老人家一蹬足天崩地裂,一摇手日

月无光!”“星宿老仙大袖摆动,口吐真言,叫你们旁门左道

牛鬼蛇神,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歌功颂德声中,夹杂着星

宿老仙“啊哟”又“啊哟”的一声声叫唤,实在大是不称。众

门人精乖的已愕然住口,大多数却还是放大了嗓门直嚷。

丁春秋霎时之间,但觉缺盆、天枢、伏兔、天泉、天柱、

神道、志室七处穴道中同时麻痒难当,直如千千万万只蚂蚁

同时在咬啮一般。这酒水化成的冰片中附有虚竹的内力,寒

冰入体,随即化去,内力却留在他的穴道经脉之中。丁春秋

手忙脚乱,不断在怀中掏模,一口气服了七八种解药,通了

五六次内息,穴道中的麻痒却只有越加厉害。若是换作旁人,

早已滚倒在地,丁春秋神功惊人,苦苦撑持,脚步踉跄,有

如喝醉了酒一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双手乱舞,情状可

怖已极。虚竹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与寻常寒冰又自不

同。

星宿派门人见到师父如此狼狈,一个个静了下来,有几

个死硬之人仍在叫嚷:“星宿老仙正在运使大罗金仙舞蹈功,

待会小和尚便知道厉害了。”“星宿老仙一声‘啊哟’,小和尚

的三魂六魄便给叫去了一分!”但这等死撑面子之言,已说得

毫不响亮。

李傀儡大声唱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哈哈,我乃李太白是也!饮中八仙,第一

乃诗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群雄见到丁春秋醉

态可掬的狼狈之状,听了李傀儡的言语,一齐轰笑。

过不多时,丁春秋终于支持不住,伸手乱扯自己胡须,将

一丛银也似的美髯扯得一根根随风飞舞,跟着便撕裂衣衫,露

出一身雪白的肌肤,他年纪已老,身子却兀自精壮如少年,手

指到处,身上便鲜血迸流,用力撕抓,不住口的喊叫:“痒死

我了,痒死我了!”又过一刻,左膝跪倒,越叫越是惨厉。

虚竹颇感后悔:“这人虽然罪有应得,但所受的苦恼竟然

这等厉害。早知如此,我只给他种上一两片生死符,也就够

了。”

群雄见这个童颜鹤发、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时间竟

然形如鬼魅,嘶唤有如野兽,都不禁骇然变色,连李傀儡也

吓得哑口无言。只有大树下的黑衣灰衣二僧仍是闭目静坐,直

如不闻。

玄慈方丈说道:“善哉,善哉!虚竹,你便解去了丁施主

身上的苦难罢!”虚竹应道:“是!谨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

“且慢!方丈师兄,丁春秋作恶多端,我玄难、玄痛两位师兄

都命丧其手,岂能轻易饶他?”康广陵道:“掌门师叔,你是

本派掌门,何必去听旁人言语?我师祖、师父的大仇,焉可

不报?”

虚竹一时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华道:“师叔,

先要他取解药要紧。”虚竹点头道:“正是。梅剑姑娘,你将

镇痒丸给他服上半粒。”梅剑应道:“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绿

色小瓶,倒出一粒豆大的丸药来,然见到丁春秋如颠如狂的

神态,不敢走近身去。

虚竹接过药丸,劈成两半,叫道:“丁先生,张开口来,

我给你服镇痒丸!”丁春秋荷荷而呼,张大了口,虚竹手指轻

弹,半粒药丸飞将过去,送入他喉咙。药力一时未能行到,丁

春秋仍是痒得满地打滚,过了一顿饭时分,奇痒稍戢,这才

站起身来。

他神智始终不失,知道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虚竹开口,自

行取出解药,乖乖的去交给薛慕华,说道:“红色外搽,白色

内服!”他号叫了半天,说出话来已是哑不成声。薛慕华料他

不敢作怪,依法给菊剑敷搽服食。

梅剑朗声道:“星宿老怪,这半粒止痒丸可止三日之痒。

过了三天,奇痒又再发作,那时候我主人是否再赐灵药,要

瞧你乖不乖了。”丁春秋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星宿派门人中登时有数百人争先恐后的奔出,跪在虚竹

面前,恳求收录,有的说:“灵鹫宫主人英雄无敌,小人忠诚

归附,死心塌地,愿为主人效犬马之劳。”有的说:“这天下

武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属。只须主人下令动手,小人赴汤

蹈火,万死不辞。”更有许多显得赤胆忠心,指着丁春秋痛骂

不已,骂他“灯烛之火,居然也敢和日月争光”,说他“心怀

叵测,邪恶不堪”,又有人要求虚竹速速将丁春秋处死,为世

间除此丑类。只听得丝竹锣鼓响起,众门人大声唱了起来:

“灵鹫主人,德配天地,威震当世,古今无比。”除了将“星

宿老仙”四字改为“灵鹫主人”之外,其余曲词词句,便和

“星宿老仙颂”一模一样。

虚竹虽为人质朴,但听星宿派门人如此颂赞,却也不自

禁的有些飘飘然起来。

兰剑喝道:“你们这些卑鄙小人,怎么将吹拍星宿老怪的

陈腔烂调,无耻言语,转而称颂我主人?当真无礼之极。”星

宿门人登时大为惶恐,有的道:“是,是!小人立即另出机杼,

花样翻新,包管让仙姑满意便是。”有的道:“四位仙姑,花

容月貌,胜过西施,远超贵妃。”星宿众门人向虚竹叩拜之后,

自行站到诸洞主、岛主身后,一个个得意洋洋,自觉光彩体

面,登时又将中原群豪、丐帮帮众、少林僧侣尽数不放在眼

下了。

玄慈说道:“虚竹,你自立门户,日后当走侠义正道,约

束门人弟子,令他们不致为非作歹,祸害江湖,那便是广积

福德资粮,多种善因,在家出家,都是一样。”虚竹哽咽道:

“是。虚竹愿遵方丈教诲。”玄慈又道:“破门之式不可废,那

杖责却可免了。”

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说道:“我只道少林寺重视戒律,

执法如山,却不料一般也是趋炎附势之徒。嘿嘿,灵鹫主人,

德配天地,威震当世,古今无比。”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却

是吐蕃国师鸠摩智。

玄慈脸上变色,说道:“国师以大义见责,老衲知错了。

玄寂师弟,安排法杖。”玄寂道:“是!”转身说道:“法杖伺

候!”向虚竹道:“虚竹,你目下尚是少林弟子,伏身受杖。”

虚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礼,说道:“弟子虚

竹,违犯本寺大戒,恭领方丈和戒律院首座的杖责。”

星宿派众门人突然大声鼓噪:“尔等少林僧众,岂可冒犯

他老人家贵体?”“你们若是碰了他老人家的一根寒毛,我非

跟你们拚个你死我活不可。我为他老人家粉身碎骨,虽死犹

荣。”“我忠字当头,一身血肉,都要献给灵鹫宫主人!”

余婆婆喝道:“‘我家主人’四字,岂是你们这些妖魔鬼

怪叫得的?快些给我闭上了狗嘴。”星宿派众人听她一喝,登

时鸦雀无声,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了。

少林寺戒律院执法僧人听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捋

起虚竹僧衣,露出他背上肌肤,另一名僧人举起了“守戒

棍”。虚竹心想:“我身受杖责,是为了罚我种种不守戒律之

罚,每受一棍,罪业便消去一分。倘若运气抵御,自身不感

痛楚,这杖却是白打了。”

忽听得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叫道:“且慢,且慢!你……

背上是甚么?”

众人齐向虚竹背上瞧去,只见他腰背之间竟整整齐齐的

烧着九点香疤。僧人受戒,香疤都是烧在头顶,不料虚竹除

了头顶的香疤之外,背上也有香疤。背上的疤痕大如铜钱,显

然是在他幼年时所烧炙,随着身子长大,香疤也渐渐增大,此

时看来,已非十分圆整。

人丛中突然奔出一个中年女子,身穿淡青色长袍,左右

脸颊上各有三条血痕,正是四大恶人中的“无恶不作”叶二

娘。她疾扑而前,双手一分,已将少林寺戒律院的两名执法

僧推开,伸手便去拉虚竹的裤子,要把他的裤子扯将下来。

虚竹吃了一惊,转身站起,向后飘开数尺,说道:“你……

你干甚么?”叶二娘全身发颤,叫道:“我……我的儿啊!”张

开双臂,便去搂抱虚竹。虚竹一闪身,叶二娘便抱了个空。众

人都想:“这女人发了疯?”叶二娘接连抱了几次,都给虚竹

轻轻巧巧闪开。她如痴如狂,叫道:“儿啊,你怎么不认你娘

了?”

虚竹心中一凛,有如电震,颤声道:“你……你是我娘?”

叶二娘叫道:“儿啊,我生你不久,便在你背上、两边屁股上,

都烧上了九个戒点香疤。你这两边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个香

疤?”

虚竹大吃一惊,他双股之上确是各有九点香疤。他自幼

便是如此,从来不知来历,也羞于向同侪启齿,有时沐浴之

际见到,还道自己与佛门有缘,天然生就,因而更坚了向慕

佛法之心。这时陡然听到叶二娘的话,当真有如半空中打了

个霹雳,颤声道:“是,是!我……我两股上各有九点香疤,

是你……是娘……是你给我烧的?”

叶二娘放声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给你烧

的,我怎么知道?我……我找到儿子了,找到我亲生乖儿子

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抚虚竹的面颊。虚竹不再避让,任

由她抱在怀里。他自幼无爹无娘,只知是寺中僧侣所收养的

一个孤儿,他背心双股烧有香疤,这隐秘只有自己一个人知

道,叶二娘居然也能得悉,哪里还有假的?突然间领略到了

生平从所未知的慈母之爱,眼泪涔涔而下,叫道:“娘……娘,

你是我妈妈!”

这件事突如其来,旁观众人无不大奇,但见二人相拥而

泣,又悲又喜,一个舐犊情深,一个至诚孺慕,群雄之中,不

少人为之鼻酸。

叶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岁,这二十四年来,我

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气不过人家有儿子,我自己

儿子却给天杀的贼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儿子。

可是……可是……别人的儿子,哪有自己亲生的好?”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

胖胖的娃儿来玩,玩够了便捏死了他,原来为了自己儿子给

人家偷去啦。岳老二问你甚么缘故,你总是不肯说!很好!妙

极!虚竹小子,你妈妈是我义妹,你快叫我一声‘岳二伯’!”

想到自己的辈份还在这武功奇高的灵鹫宫主人之上,这份乐

子可真不用说了。云中鹤摇头道:“不对,不对!虚竹子是你

师父的把兄,你得叫他一声师伯。我是他母亲的义弟,辈份

比你高了两辈,你快叫我‘师叔祖’!”南海鳄神一怔,吐了

一口浓痰,骂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

叶二娘放开了虚竹头颈,抓住他肩头,左看右瞧,喜不

自胜,转头向玄寂道:“他是我的儿子,你不许打他!”随即

向虚竹大声道:“是哪一个天杀的狗贼,偷了我的孩儿,害得

我母子分离二十四年?孩儿,孩儿,咱们走遍天涯海角,也

要找到这个狗贼,将他千刀万剐,斩成肉浆。你娘斗他不过,

孩儿武功高强,正好给娘报仇雪恨。”

坐在大树下一直一言不动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来,缓

缓说道:“你这孩儿是给人家偷去的,还是抢去的?你面上这

六道血痕,从何而来?”

叶二娘突然变色,尖声叫道:“你……你是谁?你……你

怎知道?”黑衣僧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么?”叶二娘尖声大叫:

“啊!是你,就是你!”纵身向他扑去,奔到离他身子丈余之

处,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咬牙切齿,愤怒已极,却已不敢

近前。

黑衣僧道:“不错,你孩子是我抢去的,你脸上这六道血

痕,也是我抓的。”叶二娘叫道:“为甚么?你为甚么要抢我

孩儿?我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你……害得我好

苦。你害得我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煎熬,到底为甚么?

为……为甚么?”黑衣僧指着虚竹,问道:“这孩子的父亲是

谁?”叶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说。”

虚竹心头激荡,奔到叶二娘身边,叫道:“妈,你跟我说,

我爹爹是谁?”

叶二娘连连摇头,道:“我不能说。”

黑衣僧缓缓说道:“叶二娘,你本来是个好好的姑娘,温

柔美貌,端庄贞淑。可是在你十八岁那年,受了一个武功高

强、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诱,失身于他,生下了这个孩子,是

不是?”叶二娘木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是。不

过不是他引诱我,是我去引诱他的。”黑衣僧道:“这男子只

顾到自己的声名前程,全不顾念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未

嫁生子,处境是何等的凄惨。”叶二娘道:“不,不!他顾到

我的,他给了我很多银两,给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

黑衣僧道:“他为甚么让你孤零零的飘泊江湖?”

叶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么能娶我为妻?他是个

好人,他向来待我很好。是我自己不愿连累他的。他……他

是好人。”言辞之中,对这个遗弃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满了温

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岁月消逝而

有丝毫减退。

众人均想:“叶二娘恶名素著,但对她当年的情郎,却着

实情深义重。只不知这男人是谁?”

段誉、阮星竹、范骅、华赫艮、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诸人,

听二人说到这一桩昔年的风流事迹,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段

正淳瞄了一眼,都觉叶二娘这个情郎,身份、性情、处事、年

纪,无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恶人同赴大理,

多半是为了找镇南王讨这笔孽债。”连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

“我所识女子着实不少,难道有她在内?怎么半点也记不起来?

倘若当真是我累得她如此,纵然在天下英雄之前声名扫地,段

某也决不能丝毫亏待了她。只不过……只不过……怎么全然

记不得了?”

黑衣僧人朗声道:“这孩子的父亲,此刻便在此间,你干

么不指他出来?”叶二娘惊道:“不,不!我不能说。”黑衣僧

问道:“你为甚么在你孩儿的背上、股上,烧了三处二十七点

戒点香疤?”叶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求求你,

别问我了。”

黑衣僧声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无动于衷,继续问道:

“你孩儿一生下来,你就想要他当和尚么?”叶二娘道:“不是,

不是的。”黑衣僧人道:“那么,为甚么要在他身上烧这些佛

门的香疤?”叶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衣僧朗声

道:“你不肯说,我却知道。只因为这孩儿的父亲,乃是佛门

子弟,是一位大大有名的有道高僧。”

叶二娘一声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

群雄登时大哗,眼见叶二娘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显

非虚假,原来和她私通之人,竟然是个和尚,而且是有名的

高僧。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虚竹扶起叶二娘,叫道:“妈,妈,你醒醒!”过了半晌,

叶二娘悠悠醒转,低声道:“孩儿,快扶我下山去。这……这

人是妖怪,他……甚么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见他了。这仇也

……也不用报了。”虚竹道:“是,妈,咱们这就走罢。”

黑衣僧道:“且慢,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不要报仇,我却

要报仇。叶二娘,我为甚么抢你孩儿,你知道么?因为……

因为有人抢去了我的孩儿,令我家破人亡,夫妇父子,不得

团聚。我这是为了报仇。”

叶二娘道:“有人抢你孩儿?你是为了报仇?”

黑衣僧道:“正是,我抢了你的孩儿来,放在少林寺的菜

园之中,让少林僧将他扶养长大,授他一身武艺。只因为我

自己的亲身孩儿,也是给人抢了去,抚养长大,由少林僧授

了他一身武艺。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不等叶二娘意示

可否,黑衣僧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

群雄“啊”的一声惊呼,只见他方面大耳,虬髯丛生,相

貌十分威武,约莫六十岁左右年纪。

萧峰惊喜交集,抢步上前,拜伏在地,颤声叫道:“你……

你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儿,好孩儿,我正是你的爹

爹。咱爷儿俩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记认,谁都知道我是你

的老子。”一伸手,扯开胸口衣襟,露出一个刺花的狼头,左

手一提,将萧峰拉了起来。

萧峰扯开自己衣襟,也现出胸口那张口露牙、青郁郁的

狼头来。两人并肩而行,突然间同时仰天而啸,声若狂风怒

号,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鸣响,数千豪杰听在耳中,尽

感不寒而栗。“燕云十八骑”拔出长刀,呼号相和,虽然一共

只有二十人,但声势之盛,直如千军万马一般。

萧峰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包打开,取出一块缝缀而成的

大白布,展将开来,正是智光和尚给他的石壁遗文的拓片,上

面一个个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虬髯老人指着最后几个字笑道:“‘萧远山绝笔,萧远

山绝笔!’哈哈,孩儿,那日我伤心之下,跳崖自尽,哪知道

命不该绝,堕在谷底一株大树的枝干之上,竟得不死。这一

来,为父的死志已去,便兴复仇之念。那日雁门关外,中原

豪杰不问情由,便杀了你不会武功的妈妈。孩儿,你说此仇

该不该报?”

萧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报?”

萧远山道:“当日害你母亲之人,大半已为我当场击毙。

智光和尚以及那个自称‘赵钱孙’的家伙,已为孩儿所杀。丐

帮前任帮主汪剑通染病身故,总算便宜了他。只是那个领头

的‘大恶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儿,你说咱们拿他怎么办?”

萧峰急问:“此人是谁?”

萧远山一声长啸,喝道:“此人是谁?”目光如电,在群

豪脸上一一扫射而过。

群豪和他目光接触之时,无不栗栗自危,虽然这些人均

与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无关,但见到萧氏父子的神情,谁也不

敢动上一动,发出半点声音,唯恐惹祸上身。

萧远山道:“孩儿,那日我和你妈怀抱了你,到你外婆家

去,不料路经雁门关外,数十名中土武士突然跃将出来,将

你妈妈和我的随从杀死。大宋与契丹有仇,互相斫杀,原非

奇事,但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后,显有预谋。孩儿,你可知

那是为了甚么缘故?”

萧峰道:“孩儿听智光大师说道,他们得到讯息,误信契

丹武士要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为他日辽国谋夺大宋江

山的张本,是以突然袭击,害死了我妈妈。”

萧远山惨笑道:“嘿嘿,嘿嘿!当年你老子并无夺取少林

寺武学典籍之心,他们却冤枉了我。好,好!萧远山一不作,

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给人家瞧瞧。这三十年来,萧

远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将他们的武学典籍瞧了个饱。少林寺

诸位高僧,你们有本事便将萧远山杀了,否则少林武功非流

入大辽不可。你们再在雁门关外埋伏,可来不及了。”

少林群僧一听,无不骇然变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

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了辽国,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

何是好?连同武林群豪,也人人都想:“今日说甚么也不能让

此人活着下山。”

萧峰道:“爹爹,这大恶人当年杀我妈妈,还可说是事出

误会,虽然鲁莽,尚非故意为恶。可是他却去杀了我义父义

母乔氏夫妇,令孩儿大蒙恶名,那却是大大不该了。到底此

人是谁,请爹爹指出来。”

萧远山哈哈大笑,道:“孩儿,你这可错了。”萧峰愕然

道:“孩儿错了?”萧远山点点头,道:“错了。那乔氏夫妇,

是我杀的!”

萧峰大吃一惊,颤声道:“是爹爹杀的?那……那为甚么?”

萧远山道:“你是我的亲身孩儿,本来我父子夫妇一家团

聚,何等快乐?可是这些南朝武人将我契丹人看作猪狗不如,

动不动便横加杀戮,将我孩儿抢了,去交给别人,当作他的

孩儿。那乔氏夫妇冒充是你的父母,既夺了我的天伦之乐,又

不跟你说明真相,那便该死。”

萧峰胸口一酸,说道:“我义父义母待孩儿极有恩义,他

二位老人家实是大大的好人。然则放火焚烧单家庄,杀死谭

公、谭婆等等,也都是……”

萧远山道:“不错,都是你爹爹干的。当年带头在雁门关

外杀你妈妈的是谁,这些人明明知道,却不肯说,个个袒护

于他,岂非该死?”

萧峰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寻的‘大恶人’,却原来竟

是我的爹爹,这……这却从何说起?”缓缓的道:“少林寺玄

苦大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间,孩儿得有今日,全

蒙恩师栽培……”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已然虎目含泪。

萧远山道:“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有甚么好东西了?

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

少林群僧齐声诵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十分

悲愤,虽然一时未有人上前向萧远山挑战,但群僧在这念佛

声中所含的沉痛之情,显然已包含了极大决心,决不能与他

善罢甘休。各人均想:“过去的确是错怪了萧峰,但他父子同

体,是老子作的恶,怪在儿子头上,也没甚么不该。”

萧远山又道:“杀我爱妻、夺我独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

帮帮主,也有少林派高手,嘿嘿,他们只想永远遮瞒这桩血

腥罪过,将我儿子变作了汉人,叫我儿子拜大仇人为师,继

大仇人为丐帮的帮主。嘿嘿,孩儿,那日晚间我打了玄苦一

掌之后,隐身在旁,不久你又去拜见那个贼秃。这玄苦见我

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连那小沙弥也分不清你我父

子。孩儿,咱契丹人受他们冤枉欺侮,还少得了么?”

萧峰这时方始恍然,为甚么玄苦大师那晚见到自己时,竟

然如此错愕,而那小沙弥又为甚么力证是自己出手打死玄苦。

却哪里想得真正行凶的,竟是个和自己容貌相似、血肉相连

之人?说道:“这些人既是爹爹所杀,便和孩儿所杀没有分别,

孩儿一直担负着这名声,却也不枉了。那个带领中原武人在

雁门关外埋伏的首恶,爹爹可探明白了没有?”

萧远山道:“嘿嘿,岂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

破人亡,我若将他一掌打死,岂不是便宜他了。叶二娘,且

慢!”

他见叶二娘扶着虚竹,正一步步走远,当即喝住,说道:

“跟你生下这孩子的是谁,你若不说,我可要说出来了。我在

少林寺中隐伏三十年,甚么事能逃得过我的眼去?你们在紫

云洞中相会,他叫乔婆婆来给你接生,种种事情,要我一五

一十的当众说出来么?”

叶二娘转过身来,向萧远山奔近几步,跪倒在地,说道:

“萧老英雄,请你大仁大义,高抬贵手,放过了他。我孩儿和

你公子有八拜之交,结为金兰兄弟,他……他……他在武林

中这么大的名声,这般的身份地位……年纪又这么大了,你

要打要杀,只对付我,可别……可别去为难他。”

群雄先听萧远山说道虚竹之父乃是个“有道高僧”,此刻

又听叶二娘说他武林中声誉甚隆,地位甚高,几件事一凑合,

难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辈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

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须飘飘的老僧射了过去。

忽听得玄慈方丈说道:“善哉,善哉!既造业因,便有业

果。虚竹,你过来!”虚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

端相良久,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脸上充满温柔慈爱,说

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终不知你便是我的儿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众豪杰齐声大哗。各人面上神色之诧

异、惊骇、鄙视、愤怒、恐惧、怜悯,形形色色,实是难以

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无不钦仰,谁能想到他

竟会做出这等事来?过了好半天,纷扰声才渐渐停歇。

玄慈缓缓说话,声音仍是安详镇静,一如平时:“萧老施

主,你和令郎分离三十余年,不得相见,却早知他武功精进,

声名鹊起,成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心下自必安慰。我

和我儿日日相见,却只道他为强梁掳去,生死不知,反而日

夜为此悬心。”

叶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说出来,那……那便如何是

好?可怎么办?”玄慈温言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恶业,反

悔固然无用,隐瞒也是无用。这些年来,可苦了你啦!”叶二

娘哭道:“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缓缓摇头,向萧远山道:“萧老施主,雁门关外一役,

老衲铸成大错。众家兄弟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

衲今日再死,实在已经晚了。”忽然提高声音,说道:“慕容

博慕容老施主,当日你假传音讯,说道契丹武士要大举来少

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致酿成种种大错,你可也曾有丝毫内

疚于心吗?”

众人突然听到他说出“慕容博”三字,又都是一惊。群

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亲单名一个“博”字,听说此人已

然逝世,怎么玄慈会突然叫出这个名字来?难道假报音讯的

便是慕容博?各人顺着他的眼光瞧去,但见他双目所注,却

是坐在大树底下的灰衣僧人。

那灰衣僧一声长笑,站起身来,说道:“方丈大师,你眼

光好生厉害,居然将我认了出来。”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张

神清目秀、白眉长垂的脸来。

慕容复惊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没有……没有

死?”随即心头涌起无数疑窦:那日父亲逝世,自己不止一次

试过他心停气绝,亲手入殓安葬,怎么又能复活?那自然他

是以神功闭气假死。但为甚么要装假死?为甚么连亲生儿子

也要瞒过?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来敬重你的

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后误杀

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见你不到了。后来听到你因病去世了,老

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当时和老衲一般,也是误信人言,酿

成无意的错失,心中内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

他这一声长叹,实是包含了无穷的悔恨和责备。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一眼,直到此刻,他父子方知这个假

传音讯、挑拨生祸之人竟是慕容博。萧峰心中更涌出一个念

头:“当年雁门关外的惨事,虽是玄慈方丈带头所为,但他是

少林寺方丈,关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倾力以赴,原是义

不容辞。其后发觉错失,便尽力补过。真正的大恶人,实为

慕容博而不是玄慈。”

慕容复听了玄慈这番话,立即明白:“爹爹假传音讯,是

要挑起宋辽武人的大斗,我大燕便可从中取利。事后玄慈不

免要向我爹爹质问。我爹爹自也无可辩解,以他大英雄、大

豪杰的身份,又不能直认其事,毁却一世英名。他料到玄慈

方丈的性格,只须自己一死,玄慈便不会吐露真相,损及他

死后的名声。”随即又想深一层:“是了。我爹爹既死,慕容

氏声名无恙,我仍可继续兴复大业。否则的话,中原英豪群

起与慕容氏为敌,自存已然为难,遑论纠众复国?其时我年

岁尚幼,倘若得知爹爹乃是假死,难免露出马脚,因此索性

连我也瞒过了。”想到父亲如此苦心孤诣,为了兴复大燕,不

惜舍弃一切,更觉自己肩负之重。

玄慈缓缓的道:“慕容老施主,老衲今日听到你对令郎劝

导的言语,才知你姑苏慕容氏竟是帝王之裔,所谋者大。那

么你假传音讯的用意,也就明白不过了。只是你所图谋的大

事,却也终究难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的性命么?”

慕容博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玄慈脸有悲悯之色,说道:“我玄悲师弟曾奉我之命,到

姑苏来向你请问此事,想来他言语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贵

府见到了若干蛛丝马迹,猜到了你造反的意图,因此你要杀

他灭口。却为甚么你隐忍多年,直至他前赴大理,这才下手?

嗯,你想挑起大理段氏和少林派的纷争,料想你向我玄悲师

弟偷袭之时,使的是段家一阳指,只是你一阳指所学不精,奈

何不了他,终于还是用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家

传本领,害死了我玄悲师弟。”

慕容博嘿嘿一笑,身子微侧,一拳打向身旁大树,喀喇

喇两响,树上两根粗大的树枝落了下来。他打的是树干,竟

将距他着拳处丈许的两根树枝震落,实是神功非凡。

少林寺十余名老僧齐声叫道:“韦陀杵!”声音中充满了

惊骇之意。

玄慈点头道:“你在敝寺这许多年,居然将少林七十二绝

技之一的‘韦陀杵’神功也练成了。但河南伏牛派那招‘天

灵千裂’,以你的身份武功,想来还不屑花功夫去练。你杀柯

百岁柯施主,使的才真正是家传功夫,却不知又为了甚么?”

慕容博阴恻恻的一笑,说道:“老方丈精明无比,足下出

山门,江湖上诸般情事却了如指掌,令人好生钦佩。这件事

倒要请你猜上一……”话未说完,突然两人齐声怒吼,向他

急扑过去,正是金算盘崔百泉和他的师侄过彦之。慕容博袍

袖一拂,崔过两人摔出数丈,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在这霎眼

之间,竟已被他分别以“袖中指”点中了穴道。

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财豪富,行事向来小心谨慎。嗯,

你招兵买马,积财贮粮,看中了柯施主的家产,想将他收为

己用。柯施主不允,说不定还想禀报官府。”

慕容博哈哈大笑,大拇指一竖,说道:“老方丈了不起,

了不起!只可惜你明察秋毫之末,却不见舆薪。在下与这位

萧兄躲在贵寺这么多年,你竟一无所知。”

玄慈缓缓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明白别人容易,明白

自己甚难。克敌不易,克服自己心中贪嗔痴三毒大敌,更是

艰难无比。”

慕容博道:“老方丈,念在昔日你我相交多年的故人之谊,

我一切直言相告。你还有甚么事要问我?”

玄慈道:“以萧峰萧施主的为人,丐帮马大元副帮主、马

夫人、白世镜长老三位,料想不会是他杀害的,不知是慕容

老施主呢,还是萧老施主下的手?”

萧远山道:“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镜合谋所害死,白世

镜是我杀的。其间过节,大理段王爷亲眼目睹、亲耳所闻。方

丈欲知详情,待会请问段王爷便是。”

萧峰踏上两步,指着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贼,你这罪魁

祸首,上来领死罢!”

慕容博一声长笑,纵身而起,疾向山上窜去。萧远山和

萧峰齐喝:“追!”分从左右追上山去。这三人都是登峰造极

的武功,晃眼之间,便已去得老远。慕容复叫道:“爹爹,爹

爹!”跟着也追上山。他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前面三人,却

显得不如了。但见慕容博、萧远山、萧峰一前二后,三人竟

向少林寺奔去。一条灰影,两条黑影,霎时间都隐没在少林

寺的黄墙碧瓦之间。

群雄都大为诧异,均想:“慕容博和萧远山的武功难分上

下,两人都再加上个儿子,慕容氏便决非敌手。怎么慕容博

不向山下逃窜,反而进了少林寺去?”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以及一十八名契丹

武士,都想上山分别相助主人,刚一移动脚步,只听得玄寂

喝道:“结阵拦住!”百余名少林僧齐声应诺,一列列排在当

路,或横禅杖,或挺戒刀,不令众人上前。玄寂厉声说道:

“我少林寺乃佛门善地,非私相殴斗之场,众位施主,请勿擅

进。”

邓百川等见了少林僧这等声势,知道无论如何冲不过去,

虽然心悬主人,也只得停步。包不同道:“不错,不错!少林

寺乃佛门善地……”他向来出口便“非也,非也!”这次居然

改成“不错,不错!”识得他的人都觉诧异,却听他接下去说

道:“……乃是专养私生子的善地。”

他此言一出,数百道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过来。包不

同胆大包天,明知少林群僧中高手极多,不论哪一个玄字辈

的高僧,自己都不是敌手,但他要说便说,素来没甚么忌惮。

数百名少林僧对他怒目而视,他便也怒目反视,眼睛眨也不

眨。

玄慈朗声说道:“老衲犯了佛门大戒,有玷少林清誉。玄

寂师弟,依本寺戒律,该当如何惩处?”玄寂道:“这个……

师兄……”玄慈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来任何门派帮

会,宗族寺院,都难免有不肖弟子。清名令誉之保全,不在

求永远无人犯规,在求事事按律惩处,不稍假借。执法僧,将

虚竹杖责一百三十棍,一百棍罚他自己过犯,三十棍乃他甘

愿代业师所受。”

执法僧眼望玄寂。玄寂点了点头。虚竹已然跪下受杖。执

法僧当即举起刑杖,一棍棍的向虚竹背上、臀上打去,只打

得他皮开肉绽,鲜血四溅。叶二娘心下痛惜,但她素惧玄慈

威严,不敢代为求情。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虚竹不运内力抗御,已痛得无

法站立。玄慈道:“自此刻起,你破门还俗,不再是少林寺的

僧侣了。”虚竹垂泪道:“是!”

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与虚竹同罪,身为方丈,罪

刑加倍。执法僧重重责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誉攸关,不

得循私舞弊。”说着跪伏在地,遥遥对着少林寺大雄宝殿的佛

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群雄面面相觑,少林方丈当众受刑,那当真是骇人听闻、

大违物情之事。

玄寂道:“师兄,你……”玄慈厉声道:“我少林寺千年

清誉,岂可坏于我手?”玄寂含泪道:“是!执法僧,用刑。”

两名执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得罪了。”随即站直身子,

举起刑杖,向玄慈背上击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刑,最难

受的还是当众受辱,不在皮肉之苦,倘若手下容情,给旁人

瞧了出来,落下话柄,那么方丈这番受辱反而成为毫无结果

了,是以一棍棍打将下去,拍拍有声,片刻间便将玄慈背上、

股上打得满是杖痕,血溅僧袍。群僧听得执法僧“一五,一

十”的呼着杖责之数,都是垂头低眉,默默念佛。

普渡寺道清大师突然说道:“玄寂师兄,贵寺尊重佛门戒

律,方丈一体受刑,贫僧好生钦佩。只是玄慈师兄年纪老迈,

他又不肯运功护身,这二百棍却是经受不起。贫僧冒昧,且

说个情,现下已打了八十杖,余下之数,暂且记下。”

群雄中许多人都叫了起来,道:“正是,正是,咱们也来

讨个情。”

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声说道:“多谢众位盛意,只是戒

律如山,不可宽纵。执法僧,快快用杖。”两名执法僧本已暂

停施刑,听方丈语意坚决,只得又一五、一十的打将下去。

堪堪又打了四十余杖,玄慈支持不住,撑在地下的双手

一软,脸孔触到尘土。叶二娘哭叫:“此事须怪不得方丈,都

是我不好!是我受人之欺,故意去引诱方丈。这……这……

余下的棍子,由我来受罢!”一面哭叫,一面奔将前去,要伏

在玄慈身上,代他受杖。玄慈左手一指点出,嗤的一声轻响,

已封住了她穴道,微笑道:“痴人,你又非佛门女尼,勘不破

爱欲,何罪之有?”叶二娘呆在当地,动弹不得,只是泪水簌

簌而下。

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鲜血流得

满地,玄慈勉提真气护心,以免痛得昏晕过去。两名执法僧

将刑杖一竖,向玄寂道:“禀报首座,玄慈方丈受杖完毕。”玄

寂点了点头,不知说甚么才好。

玄慈挣扎着站起身来,向叶二娘虚点一指,想解开她穴

道,不料重伤之余,真气难以凝聚,这一指竟不生效。虚竹

见状,忙即给母亲解开了穴道。玄慈向二人招了招手,叶二

娘和虚竹走到他身边。虚竹心下踌躇,不知该叫“爹爹”,还

是该叫“方丈”。

玄慈伸出手去,右手抓住叶二娘的手腕,左手抓住虚竹,

说道:“过去二十余年来,我日日夜夜记挂着你母子二人,自

知身犯大戒,却又不敢向僧众忏悔,今日却能一举解脱,从

此更无挂罣恐惧,心得安乐。”说偈道:“人生于世,有欲有

爱,烦恼多苦,解脱为乐!”说罢慢慢闭上了眼睛,脸露详和

微笑。

叶二娘和虚竹都不敢动,不知他还有甚么话说,却觉得

他手掌越来越冷。叶二娘大吃一惊,伸手探他鼻息,竟然早

已气绝而死,变色叫道:“你……你……怎么舍我而去了?”突

然一跃丈余,从半空中摔将下来,砰的一声,掉在玄慈脚边,

身子扭了几下,便即不动。

虚竹叫道:“娘,娘!你……你……不可……”伸手扶起

母亲,只见一柄匕首插在她心口,只露出个刀柄,眼见是不

活了。虚竹急忙点她伤口四周的穴道,又以真气运到玄慈方

丈体内,手忙脚乱,欲待同时救活两人。

薛慕华奔将过来相助,但见二人心停气绝,已无法可救,

劝道:“师叔节哀。两位老人家是不能救的了。”

虚竹却不死心,运了好半晌北冥真气,父母两人却哪里

有半点动静?虚竹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二十四年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未领略过半分天伦

之乐,今日刚找到生父生母,但不到一个时辰,便即双双惨

亡。

群雄初闻虚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觉他不

守清规,大有鄙夷之意,待见他坦然当众受刑,以维少林寺

的清誉,这等大勇实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重刑,也可抵

偿一时失足了。万不料他受刑之后,随即自绝经脉。本来一

死之后,一了百了,他既早萌死志,这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

但他定要先行忍辱受杖,以维护少林寺的清誉,然后再死,实

是英雄好汉的行径。群雄心敬他的为人,不少人走到玄慈的

遗体之前,躬身下拜。

南海鳄神道:“二姊,你人也死了,岳老三不跟你争这排

名啦,你算老二便了。”这些年来,他说甚么也要和叶二娘一

争雄长,想在武功上胜过她而居“天下第二恶人”之位,此

刻竟肯退让,实是大大的不易,只因他既伤痛叶二娘之死,又

敬佩她的义烈。

四十三 王霸雄图 血海深仇

尽归尘土

丐帮群丐一团高兴的赶来少林寺,雄心勃勃,只盼凭着

帮主深不可测的武功,夺得武林盟主之位,丐帮从此压倒少

林派,为中原武林的领袖。哪知庄帮主拜丁春秋为师于前,为

萧峰踢断双脚于后,人人意兴索然,面目无光。

吴长老大声道:“众位兄弟,咱们还在这里干甚么?难道

想讨残羹冷饭不成?这就下山去罢!”群丐轰然答应,纷纷转

身下山。

包不同突然大声道:“且慢,且慢!包某有一言要告知丐

帮。”陈长老当日在无锡曾与他及风波恶斗过,知道此人口中

素来没有好话,右足在地下一顿,厉声道:“姓包的,有话便

说,有屁少放。”包不同用手捏住了鼻子,叫道:“好臭,好

臭。喂,会放臭屁的化子,你帮中可有一个名叫易大彪的老

化子?”

陈长老听他说到易大彪,登时便留上了神,问道:“有便

怎样,没有又怎样?”包不同道:“我是在跟一个会放屁的叫

化子说话,你搭上口来,是不是自己承认放臭屁?”陈长老牵

挂本帮大事,哪耐烦跟他作这等无关重要的口舌之争,说道:

“我问你易大彪怎么了?他是本帮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干,阁

下可有他的讯息么?”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说一件西夏国

的大事,只不过易大彪却早已见阎王去啦!”陈长老道:“此

话当真?请问西夏国有甚么大事?”包不同道:“你骂我说话

如同放屁,这回儿我可不想放屁了。”

陈长老只气得白须飘动,但心想以大事为重,当即哈哈

一笑,说道:“适才说话得罪了阁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

“陪罪倒也不必,以后你多放屁,少说话,也就是了。”陈长

老一怔,心道:“这是甚么话?”只是眼下有求于他,不愿无

谓纠缠,微微一笑,并不再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

你这人太不成话。”陈长老道:“甚么不成话?”包不同道:

“你不开口说话,无处出气,自然须得另寻宣泄之处了。”陈

长老心道:“此人当真难缠。我只说了一句无礼之言,他便颠

三倒四的说了没完。我只有不出声才是上策,否则他始终言

不及义,说不上正题。”当下又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杠,那你错之极

矣!”陈长老微笑道:“在下口也没开,怎么与阁下抬杠?”包

不同道:“你没说话,只放臭屁,自然不用开口。”陈长老皱

起眉头,说道:“取笑了。”

包不同见他一味退让,自己已占足了上风,便道:“你既

然开口说话,那便不是和我抬杠了。我跟你说了罢。几个月

之前,我随着咱们公子、邓大哥、公冶二哥等一行人,在甘

凉道上的一座树林之中,见到一群叫化子,一个个尸横就地,

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腹破肠流,可怜啊!可怜。这些人背上

都负了布袋,或三只,或四只,或五只焉,或六只焉!”陈长

老道:“想必都是敝帮的兄弟了?”包不同道:“我见到这群老

兄之时,他们都已死去多时,那时候啊,也不知道喝了孟婆

汤没有,上了望乡台没有,也不知在十殿阎王的哪一殿受审。

他们既不能说话,我自也不便请教他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何帮何派,因何而死。否则他们变成了鬼,也都会骂我一声

‘有话便说,有屁少放!’岂不是冤哉枉也?”

陈长老听到涉及本帮兄弟多人的死讯,自是十分关心,既

不敢默不作声,更不敢出言顶撞,只得道:“包兄说得是!”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姓包的生平最瞧不起随声

附和之人,你口中说道‘包兄说得是’,心里却在破口骂我

‘直娘贼,乌龟王八蛋’,这便叫做‘腹诽’,此是星宿一派无

耻之徒的行径。至于男子汉大丈夫,是则是,非则非,旁人

有旁人的见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张,‘自反而缩,虽千万人,

吾往矣!’特立独行,矫矫不群,这才是英雄好汉!”

他又将陈长老教训了一顿,这才说道:“其中却有一位老

兄受伤未死,那时虽然未死,却也去死不远了。他自称名叫

易大彪,他从西夏国而来,揭了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事

关重大,于是交了给我们,托我们交给贵帮长老。”

宋长老心想:“陈兄弟在言语中已得罪了此人,还是由我

出面较好。”当即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包先生仗义传讯,敝

帮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未必贵帮上

下,都感我的大德。”宋长老一怔,道:“包先生此话从何说

起?”包不同指着游坦之道:“贵帮帮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

中反而将我恨到了极处!”宋陈二长老齐声道:“那是甚么缘

故?要请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大彪临死之前说道,他们这伙人,都是

贵帮庄帮主派人害死的,只因他们不服这个姓庄的小子做帮

主,因此这小子派人追杀,唉,可怜啊可怜。易大彪请我们

传言,要吴长老跟各位长老,千万小心提防。”

包不同一出此言,帮丐登时耸动。吴长老快步走到游坦

之身前,厉声喝问:“此话是真是假?”

游坦之自被萧峰踢断双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潜

运内力止痛,突然听包不同揭露当时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

又听吴长老厉声质问,叫道:“是全……全冠清叫我下的号令,

这不……不关我事。”

宋长老不愿当着群雄面前自暴本帮之丑,狠狠向全冠清

瞪了一瞪,心道:“帮内的帐,慢慢再算不迟。”向包不同道:

“易大彪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生是否带在身边。”包

不同回头道:“没有!”宋长老脸色微变,心想你说了半天,仍

是不肯将榜文交出,岂不是找人消遣?包不同深深一揖,说

道:“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说着便转身走

开。

吴长老急道:“那张西夏国的榜文,阁下如何不肯转交?”

包不同道:“这可奇了!你怎知易大彪是将榜文交在我手中?

何以竟用‘转交’二字?难道你当日是亲眼瞧见么?”

宋长老强忍怒气,说道:“包兄适才明明言道,敝帮的易

大彪兄弟从西夏国而来,揭了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请包

兄交给敝帮长老。这番话此间许多英雄好汉人人听见,包兄

怎地忽然又转了口?”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没这样说过。”他见宋

长老脸上色变,又道:“素闻丐帮诸位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好汉

子,怎地竟敢在天下英豪之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那岂不

是将诸位长老的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么?”

宋陈吴三长老互相瞧了一眼,脸色都十分难看,一时打

不定主意,立时便跟他翻脸动手呢,还是再忍一时。陈长老

道:“阁下既要如此说,咱们也无法可施,好在是非有公论,

单凭口舌之利而强辞夺理,终究无用。”包不同道:“非也,非

也!你说单凭口舌之利,终究无用,为甚么当年苏秦凭一张

利嘴而佩六国相印?为甚么张仪以口舌之利,施连横之计,终

于助秦并吞六国?”宋长老听他越扯越远,只有苦笑,说道:

“包先生若是生于战国之际,早已超越苏张,身佩七国、八国

的相印了。”

包不同道:“你这是讥讽我生不逢辰、命运太糟么?好,

姓包的今后若有三长两短,头痛发烧、腰酸足麻、喷嚏咳嗽,

一切唯你是问。”

陈长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即爽爽快快的示

下。”

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陈长老,那日在无锡杏

子林里,你跟我风四弟较量武艺,你手中提一只大布袋,大

布袋里有一只大蝎子,大蝎子尾巴上有一根大毒刺,大毒刺

刺在人身上会起一个大毒泡,大毒泡会送了对方的小性命,是

也不是?”陈长老心道:“明明一句话便可说清楚了,他偏偏

要甚么大、甚么小的罗里罗唆一大套。”便道:“正是。”

包不同道:“很好,我跟你打个赌,你赢了,我立刻将易

老化子从西夏国带来的讯息告知于你。若是我赢,你便将那

只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蝎子,以及装那消解蝎毒之药的小

瓶子,一古脑儿的输了给我,你赌不赌?”陈长老道:“包兄

要赌甚么?”包不同道:“贵帮宋长老向我栽赃诬陷,硬指我

曾说甚么贵帮的易大彪揭了西夏国王的榜文,请我转交给贵

帮长老。其实我的的确确没说过,咱二人便来赌一赌。倘若

我确是说过的,那是你赢了。倘若我当真没说过,那么是我

赢了。”

陈长老向宋吴二长老瞧了一眼,二人点了点头,意思是

说:“这里数千人都是见证,不论凭他如何狡辩,终究是难以

抵赖。跟他赌了!”陈长老道:“好,在下跟包兄赌了!但不

知包兄如何证明谁输谁赢?是否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公证

人出来,秉公判断?”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说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

的公证人出来秉公判断,就算推举十位八位罢,难道除了这

十位八位之外,其余千百位英雄好汉,就德不高、望不重了?

既然德不高、望不重,那么就是卑鄙下流的无名小卒了?如

此侮慢当世英雄,你丐帮忒也无礼。”

陈长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决无此意。然则以包兄所

见,该当如何?”

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决,待在下给你剖析剖析。

拿来!”这“拿来”两字一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陈长老道:

“甚么?”包不同道:“布袋、蝎子、解药!”陈长老道:“包兄

尚未证明,何以便算赢了?”包不同道:“只怕你输了之后,抵

赖不给。”

陈长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

在下立即奉上,又何必赌甚么输赢?”说着除下背上一只布袋,

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将过去。

包不同老实不客气的便接了过来,打开布袋之口,向里

一张,只见袋中竟有七八只花斑大蝎,忙合上了袋口,说道:

“现下我给你瞧一瞧证据,为甚么是我赢了,是你输了。”一

面说,一面解开长袍的衣带,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叫

众人看到他身边除了几块银子、火刀、火石之外,更无别物,

宋陈吴三长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居,脸上神色茫然。包不同

道:“二哥,你将榜文拿在手中,给他们瞧上一瞧。”

公冶乾一直挂念慕容博父子的安危,但眼见无法闯过少

林群僧的罗汉大阵,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当下取出榜文,提

在手中。群雄向榜文瞧去,但见一张大黄纸上盖着朱砂大印,

写满密密麻麻的外国文字,虽然难辨真伪,看模样似乎并非

赝物。

包不同道:“我先前说,贵帮的易大彪将一张榜文交给了

我们,请我们交给贵帮长老。是也不是?”宋陈吴三长老听他

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道:“但宋长老却硬指

我曾说,贵帮的易大彪将一张榜文交给了我,请我交给贵帮

长老。是不是?”三长老齐道:“是,那又有甚么说错了?”

包不同摇头道:“错矣!错矣!错之极矣,完全牛头不对

马嘴矣!差之厘毫,谬以千里矣!我说的是‘我们’,宋长老

说的是‘我’。夫‘我们’者,我们姑苏慕容氏这伙人也,其

中有慕容公子、有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弟,有包不同,还

有一位王姑娘。至于‘我’者,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一条

‘非也非也’的光棍是也。众位英雄瞧上一瞧,王姑娘花容月

貌,是个大闺女,和我‘非也非也’包不同包老三大不相同,

岂能混为一谈?”

宋陈吴三长老面面相觑,万不料他咬文嚼字,专从

“我”与“我们”之间的差异上大做文章。

只听包不同又道:“这张榜文,是易大彪交在我公冶二哥

手中的。我向贵帮报讯,是慕容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说‘我

们’,那是不错的。若是说‘我’,那可就与真相不符了。在

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这张榜文来干甚么?在下在无锡城外

曾栽在贵帮手中,吃过一个大大的败仗,就算不来找贵帮报

仇,这报讯却总是不报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接西夏榜

文,向贵帮报讯,都是‘我们’姑苏慕容氏一伙人,却不是

‘我’包不同独个儿!”他转头向公冶乾道:“二哥,是他们输

了,将榜文收起来罢。”

陈长老心道:“你大兜圈子,说来说去,还是忘不了那日

无锡城外一战落败的耻辱。”当下拱手道:“当日包兄赤手空

拳,与敝帮奚长老一条六十斤重的钢杖相斗,包兄已大占胜

算。敝帮眼见不敌,结那‘打……打……’那个阵法,还是

奈何不了包兄。当时在做敝帮帮主的乔峰以生力军上阵,与

包兄酣斗良久,这才勉强胜了包兄半招。当时包兄放言高歌,

飘然而去,斗是斗得高明,去也去得潇洒,敝帮上下事后说

起,哪一个不是津津乐道,心中钦佩?包兄怎么自谦如此,反

说是败在敝帮手中?决无此事,决无此事。那乔峰和敝帮早

已没有瓜葛,甚至可以说是咱们的公敌。”

他却不知包不同东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后一句话,既

不是为了当日无锡杏子林中一败之辱,更不是为了他那“有

话便说,有屁少放”这八个字。包不同立即打蛇随棍上,说

道:“既然如此,再好也没有了。你就率领贵帮兄弟,咱们同

仇敌忾,去将乔峰那厮擒了下来。那时我们念在好朋友的份

上,自会将榜文双手奉上。老兄倘若不识榜文中希奇古怪的

文字,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从头至尾、源源本本的

译解明白,你道如何?”

陈长老瞧瞧宋长老,望望吴长老,一时拿不定主意。忽

听得一人高声叫道:“原当如此,更有何疑?”

众人齐向声音来处瞧去,见说话之人是“十方秀才”全

冠清,他这时已升为九袋长老,只听他继续道:“辽国乃我大

宋死仇大敌。这萧峰之父萧远山,自称在少林寺潜居三十年,

尽得少林派武学秘籍。今日大伙儿若不齐心合力将他除去,他

回到辽国之后,广传得自中土的上乘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

再来进攻大宋,咱们炎黄子孙个个要做亡国奴了。”

群雄都觉这话甚是有理,只是玄慈圆寂、庄聚贤脚断,少

林派和丐帮这中原武林两大支柱,都变成了群龙无首,没有

人主持大局。

全冠清道:“便请少林寺玄字辈三位高僧,与丐帮宋陈吴

三位长老共同发号施令,大伙儿齐听差遣。先杀了萧远山、萧

峰父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余善后事宜,不妨慢慢

从长计议。”他见游坦之身败名裂,自己在帮中失了大靠山,

杀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泄露,心下甚是惶惧,急欲另兴风波,

以为卸罪脱身之计。他虽也是丐帮四长老之一,但此刻已不

敢与宋陈吴三长老并肩。

群雄登时纷纷呼叫:“这话说得是,请三高僧、三长老发

令。”“此事关及天下安危,六位前辈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咱们同遵号令,扑杀这两名番狗!”霎时间千百人乒乒乓乓

的拔出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各契丹武士攻杀过去。

余婆叫道:“众位契丹兄弟,请过来说话。”那十八名契

丹武士不知余婆用意何居,却不过去,各人挺刀在手,并肩

而立,明知寡不敌众,却也要决一死战,余婆叫道:“灵鹫八

部,将这十八位朋友护住了。”八部诸女奔将前去,站在十八

名契丹武士身前,诸洞主、岛主翼卫在旁。星宿派门人急欲

在新主人前立功,帮着摇旗呐喊,这一来声势倒也甚盛。

余婆躬身向虚竹道:“主人,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义兄的

属下,若在主人眼前让人乱刀分尸,大折灵鹫宫的威风。咱

们且行将他们看管,敬候主人发落。”

虚竹心伤父母之亡,也想不出甚么主意,点了点头,朗

声说道:“我灵鹫宫与少林派是友非敌,大伙不可伤了和气,

更不得斗殴残杀。”

玄寂见了灵鹫宫这等声势,情知大是劲敌,听虚竹这么

说,便道:“这十八名契丹武士杀与不杀,无关大局,冲着虚

竹先生的脸面,暂且搁下。虚竹先生,咱们擒杀萧峰,你相

助何方?”

虚竹踌躇道:“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萧峰是我义兄,一

者于我有恩,一者于我有义。我……我……我只好两不相助。

只不过……只不过……师叔祖,我功你放我萧大哥去罢,我

劝他不来攻打大宋便是。”

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高强,又为一派之主,说出话来

却似三岁小儿一般。”说道:“‘师叔祖’三字,虚竹先生此

后再也休提。”虚竹道:“是,是,这我可忘了。”

玄寂道:“灵鹫宫既然两不相助,少林派与贵派那便是友

非敌,双方不得伤了和气。”转头向丐帮三长老道:“三位长

老,咱们齐到敝寺去瞧瞧动静如何?”宋陈吴三长老齐声道:

“甚好!甚好!丐帮众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当下少林僧领先,丐帮与中原群雄齐声发喊,冲向山上。

邓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这一番说辞,竟替主公

和公子拉到了这么多的得力帮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

耽搁了这么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祸是福,胜负如何。”

王语嫣急道:“快走!别‘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说,一

面提步急奔,忽见段誉跟随在旁,问道:“段公子,你又要助

你义兄、跟我表哥为难么?”言辞中大有不满之意。适才慕容

复横剑自尽,险些身亡,全系因败在段誉和萧峰二人手下、羞

愤难当之故,王语嫣忆起此事,对段誉大是恚怒。

段誉一怔,停了脚步。他自和王语嫣相识以来,对她千

依百顺,为了她赴危蹈险,全不顾一己生死,可从未见过她

对自己如此神色不善,一时惊慌失措,心乱如麻,隔了半晌,

才道:“我……我并不想和慕容公子为难……”抬起头来时,

只见身旁群雄纷纷奔跃而过,王语嫣和邓百川等众人早已不

知去向。

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已见疑,我又何必上去自

讨没趣?”但转念又想:“这千百人蜂涌而前,对萧大哥群相

围攻,他处境实是凶险无比。虚竹二哥已言明两不相助,我

若不竭力援手,金兰结义之情何在!纵使王姑娘见怪,却也

顾不得了。”于是跟随群众,奔上山去。

其时段正淳见到段延庆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来,当即

手握剑柄,运气待敌。大理群豪也均全神戒备,于段誉匆匆

走开,都未在意。

段誉到得少林寺前,径自闯进山门。少林寺占地甚广,前

殿后舍,也不知有几千百间,但见一众僧侣与中原群豪在各

处殿堂中转来转去,吆喝呐喊,找寻萧远山父子和慕容博父

子的所在。更有许多人跃上屋顶,登高瞭望,四下里扰攘纷

纭,乱成一团。众人穿房入舍,奔行来去,人人都在询问:

“在哪里,见到了没有?”少林寺庄严古刹,霎时间变作了乱

墟闹市一般。

段誉乱走了一阵,突见两个胡僧快步从侧门闪了出来,东

张西望,闪缩而行。段誉心念一动:“这两个胡僧不是少林僧,

他们鬼鬼祟祟的干甚么?”好奇心起,当下展开“凌波微步”

轻功,悄没声跟在两名胡僧之后,向寺旁树林中奔去。沿着

一条林间小径,径向西北,转了几个弯,眼前突然开朗,只

听得水声淙淙,山溪旁耸立着一座楼阁,楼头一块匾额,写

着“藏经阁”三字。段誉心道:“少林寺藏经阁名闻天下,却

原来建立此处。是了,这楼阁临水而筑,远离其他房舍,那

是唯恐寺中失火,毁了珍贵无比的经典。”

见两名胡僧矮了身子,慢慢欺近藏经阁,段誉便也跟随

而前。突见两名中年僧人闪将出来,齐声咳嗽,说道:“两位

到这里有何贵干?”一名胡僧道:“我师兄久慕少林寺藏经阁

之名,特来观光。”说话的正是波罗星。他和师兄哲罗星见寺

中大乱,便想乘火打劫,到藏经阁来盗经。

一名少林僧道:“大师请留步,本寺藏经重地,外人请勿

擅入。”说话之间,又有四名僧人手持禅杖,拦在门口。哲罗

星和波罗星相互瞧了一眼,知所谋难成,只得废然而退。

段誉跟着转身,正想去找寻萧峰,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

音从阁中高处传了出来:“你见到他们向何方而去?”认得是

玄寂的口音。另一人道:“我们四个守在这里,那灰衣僧闯了

进来,出手便点了我们的昏睡穴,师伯救醒我时,那灰衣僧

已不知去向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此处窗房破损,想

必是到了后山。”玄寂道:“不错。”那老僧道:“但不知他们

是否盗了阁中的经书。”玄寂道:“这二人在本寺潜伏数十年,

咱们上下僧众浑浑噩噩,一无所觉,可算得无能。他们若要

盗经,数十年来哪一日不可盗,何待今日?”那老僧道:“师

兄说得是。”二僧齐声长叹。

段誉心想他们在说少林寺的丢脸之事,不可偷听,其实

玄寂等僧说话声甚低,只因段誉内力深厚,这才听闻,段誉

慢慢走开,寻思:“他们说萧大哥到了后山,我这就去瞧瞧。”

少室后山地势险峻,林密路陡,段誉走出数里,已不再

听到下面寺中的嘈杂之声,空山寂寂,唯有树间鸟雀鸣声。山

间林中阳光不到,颇有寒意。段誉心道:“萧大哥父子一到此

处,脱身就甚容易,群雄难再围攻。”欣慰之下,突然想到王

语嫣怨怒的神色,心头大震:“倘若大哥已将慕容公子打死了,

那……那便如何是好?”背上不由得出了一阵冷汗,心道:

“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伤心欲绝,一生都要郁郁寡欢了。”

他迷迷惘惘的在树林中信步慢行,一忽儿想到慕容复,一

忽儿想到萧大哥,一忽儿想到爹爹、妈妈和伯父,但想得最

多的毕竟还是王语嫣,尤其是她适才那恚怒怨怼的神色。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左首随风飘来几句

诵经念佛之声:“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识佛,识佛明心,

离心非佛,离佛非心……”声音祥和浑厚,却是从来没听见

过的。段誉心道:“原来此处有个和尚,不妨去问问他有没有

见到萧大哥。”当即循声走去。

转过一片竹林,忽见林间一块草坪上聚集着不少人。一

个身穿敝旧青袍的僧人背向坐在石上,诵经之声便自他口出,

他面前坐着多人,其中有萧远山、萧峰父子,慕容博、慕容

复父子,不久前在藏经阁前见到的胡僧哲罗星、波罗星,以

及来自别寺的几位高僧、少林寺好几位玄字辈高僧,也都坐

在地下,双手合十、垂首低眉,恭恭敬敬的听法。四五丈外

站着一人,却是吐蕃国师鸠摩智,脸露讥嘲之色,显是心中

不服。

段誉出身于佛国,自幼即随高僧研习佛法,于佛经义理

颇有会心,只是大理国佛法自南方传来,近于小乘,非少林

寺的禅宗一派,所学颇有不同,听那老僧所说偈语,虽似浅

显,却含至理,寻思:“瞧这位高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中僧

侣,而且职司极低,只不过是烧茶扫地的杂役,怎地少林寺

的高僧和萧大哥他们都听他讲经说法?”

他慢慢绕将过去,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许

人物。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须得走到萧峰等人身后,他不

敢惊动诸人,放轻脚步,远远兜了个圈子,斜身缩足,正要

走近鸠摩智身畔时,突见鸠摩智转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段

誉也以笑容相报。

突然之间,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当胸射来。段誉叫声:

“啊哟!”欲施六脉神剑抵御,已然不及,只觉胸口一痛,迷

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念道:“阿弥陀佛!”便已人事不知了。

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来面目,又说穿当日假传讯息、酿

成雁门关祸变之人便即是他,情知不但萧氏父子欲得己而甘

心,且亦不容于中原豪雄,当即飞身向少林寺中奔去。少林

寺房舍众多,自己熟悉地形,不论在哪里一藏,萧氏父子都

不容易找到。但萧峰和萧远山二人恨之切骨,如影随行般跟

踪而来。萧远山和他年纪相当,功力相若,慕容博即先奔了

片刻,萧远山便难追及,萧峰却正当年壮,武功精力,俱是

登峰造极之候,发力疾赶之下,当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门口

时,萧峰于数丈外一掌拍出,掌力已及后背。

慕容博回掌一挡,全身一震,手臂隐隐发麻,不禁大吃

一惊:“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厉害!”一侧身,便即闪进了山

门。

萧峰哪容他脱身,抢步急赶。只是慕容博既入寺中,到

处回廊殿堂,萧峰掌力虽强,却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后,

片刻间便已奔到了藏经阁中。

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点了守阁四僧的昏睡穴,转

过身来,冷笑道:“萧远山,是你父子二人齐上呢,还是咱二

老单打独斗,拚个死活?”萧远山拦住阁门,说道:“孩儿,你

挡着窗口,别让他走了。”萧峰道:“是!”闪身窗边,横掌当

胸,父子二人合围,眼看慕容博再难脱身。萧远山道:“你我

之间的深仇大怨,不死不解。这不是较量武艺高下,自然我

父子联手齐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

上一个人来,正是鸠摩智。他向慕容博合十一礼,说道:“慕

容先生,昔年一别,嗣后便闻先生西去,小僧好生痛悼,原

来先生隐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会,真乃喜煞小僧也。”

慕容博抱拳还礼,笑道:“在下因家国之故,蜗伏假死,致劳

大师挂念,实深惭愧。”鸠摩智道:“岂敢,岂敢。当日小僧

与先生邂逅相逢,讲武论剑,得蒙先生指点数日,生平疑义,

一旦尽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要旨相赠,更是铭

感于心。”

慕容博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向萧氏父子道:

“萧老侠、萧少侠,这位鸠摩智神僧,乃吐蕃国大轮明王,佛

法渊深,武功更远胜在下,可说当世罕有其比。”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了一眼,均想:“这蕃僧虽然未必能强

于慕容博,但也必甚为了得,他与慕容博渊源如此之深,自

然要相助于他,此战胜败,倒是难说了。”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谬赞。当年小僧听先生论及剑法,

以大理国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第一,恨未得见,引

为平生憾事。小僧得知先生噩耗,便前赴大理天龙寺,欲求

六脉神剑剑谱,焚化于先生墓前,以报知己。不料天龙寺枯

荣老僧狡诈多智,竟在紧急关头将剑谱以内力焚毁。小僧虽

存季札挂剑之念,却不克完愿,抱憾良深。”

慕容博道:“大师只存此念,在下已不胜感激。何况段氏

六脉神剑尚存人间,适才大理段公子与犬子相斗,剑气纵横,

天下第一剑之言,名不虚传。”

便在此时,人影一晃,藏经阁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

复。他落后数步,一到寺中,便失了父亲和萧峰父子的踪迹,

待得寻到藏经阁中,反被鸠摩智赶在头里。他刚好听得父亲

说起段誉以六脉神剑胜过自己之事,不禁羞惭无地。

慕容博又道:“这里萧氏父子欲杀我而甘心,大师以为如

何?”

鸠摩智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

萧峰见慕容复赶到,变成对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慕

容复虽然稍弱,却也未可小觑,只怕非但杀慕容博不得,自

己父子反要毙命于藏经阁中。但他胆气豪勇,浑不以身处逆

境为意,大声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决不罢休。接招

罢!”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过去。慕容博左手一拂,凝

运功力,要将他掌力化去。喀喇喇一声响,左首一座书架木

片纷飞,断成数截,架上经书塌将下来。萧峰这一掌劲力雄

浑,慕容博虽然将之拂开,却未得消解,只是将掌力转移方

位,击上了书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南慕容,北乔峰!果然名下无

虚!萧兄,我有一言,你听是不听!”萧远山道:“任凭你如

何花言巧语,休想叫我不报杀妻之仇。”慕容博道:“你要杀

我报仇,以今日之势,只怕未必能够。我方三人,敌你父子

二人,请问是谁多占胜面?”萧远山道:“当然是你多占胜面。

大丈夫以寡敌众,又何足惧?”慕容博道:“萧氏父子英名盖

世,生平怕过谁来?可是惧虽不惧,今日要想杀我,却也甚

难。我跟你做一桩买卖,我让你得遂报仇之愿,但你父子却

须答允我一件事。”

萧远山、萧峰均感诧异:“这老贼不知又生甚么诡计?”

慕容博又道:“只须你父子答允了这件事,便可上前杀我

报仇。在下束手待毙,决不抗拒,鸠摩师兄和复儿也不得出

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萧峰父子固然大奇,鸠摩智和慕容复

也是惊骇莫名。慕容复叫道:“爹爹,我众彼寡……”鸠摩智

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叫有一口气在,决不容人

伸一指加于先生。”慕容博道:“大师高义,在下交了这样一

位朋友,虽死何憾?萧兄,在下有一事请教。当年我假传讯

息,致酿巨祸,萧兄可知在下干此无行败德之事,其意何在?”

萧远山怒气填膺,戟指骂道:“你本是个卑鄙小人,为非

作歹,幸灾乐祸,又何必有甚么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拳

便击了过去。

鸠摩智斜刺里闪至,双掌一封,波的一声响,拳风掌力

相互激荡,冲将上去,屋顶灰尘沙沙而落。这一掌拳相交,竟

然不分高下,两人都暗自钦佩。

慕容博道:“萧兄暂抑怒气,且听在下毕言。慕容博虽然

不肖,在江湖上也总算薄有微名,和萧兄素不相识,自是无

怨无仇。至于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他多年交好。我既

费尽心力挑拨生事,要双方斗个两败俱伤,以常理度之,自

当有重大原由。”

萧远山双目中欲喷出火来,喝道:“甚么重大原由?你……

你说,你说!”

慕容博道:“萧兄,你是契丹人。鸠摩智明王是吐蕃国人。

他们中土武人,都说你们是番邦夷狄,并非上国衣冠。令郎

明明是丐帮帮主,才略武功,震烁当世,真乃丐帮中古今罕

有的英雄豪杰。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异族,立刻翻脸不容

情,非但不认他为帮主,而且人人欲杀之而甘心。萧兄,你

说此事是否公道?”

萧远山道:“宋辽世仇,两国相互攻伐战争,已历一百余

年。边疆之上,宋人辽人相见即杀,自来如此。丐帮中人既

知我儿是契丹人,岂能奉仇为主?此是事理之常,也没有甚

么不公道。”顿了一顿,又道:“玄慈方丈、汪剑通等杀我妻

室、下属,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辽之争,不

足为奇,只是你设计陷害,却放你不过。”

慕容博道:“

首页 上一章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