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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寺挂单四十年的七指头陀所创。那大金刚拳法,则

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辈的六位高僧,穷三十六年之功,共同

钻研而成。此三门全系中土武功,与天竺以意御劲、以劲发

力的功夫截然不同。众位师兄都是武学高人,其中差别一见

而知,原不必老衲多所饶舌。”

观心大师、融智大师均觉玄慈之言不错,齐声向神山上

人道:“师兄你意下如何?”

神山上人微微一笑,说道:“少林方丈所言,当然高明,

不过未免有一点故意分别中华与天竺的门户之见。其实我佛

眼中,众生无别,中华、天竺,皆是虚幻假名。日前哲罗星

师兄与小僧讲论天竺中土武功异同之时,也曾提到般若掌、摩

诃指、和大金刚拳的招数。他说那一招‘天衣无缝’,梵文叫

做‘阿伐岂耶’,翻成华语,是‘莫可名状’之意,这一招右

掌力微而实,左掌力沉而虚,虚实交互为用,敌人不察,极

易上当。方丈师兄,哲罗星师兄这句话,不知对也不对?”

玄慈脸上黄气一闪而过,说道:“师兄眼光敏锐,佩服,

佩服。”

神山聪明颖悟,武学上识见又高,只见到波罗星和玄生

对了那一掌,便瞧出了“天衣无缝”这招的精义所在,假言

闻之于哲罗星,总之是要证明此乃天竺武学。他见波罗星与

玄生对拆的三招变化奇巧,对少林武功又增几分向慕之情,心

下只想:“少林寺这些和尚都是饭桶,上辈传下来这么高明的

武学,只怕领悟到的还不到三成。只要能让我好好的钻研,再

加变化,数年之内,便可压得少林派从此抬不起头来。”

玄慈自然知道,神山这番话,是适才见了波罗星的招数

而发,什么哲罗星早就跟他说过云云,全是欺人之谈,但他

于一瞥之间便看破了这一招高深掌法中的秘奥,此人天份之

高,眼力之利,确也是世所罕见。他微一沉吟,便道:“玄生

师弟,烦你到藏经楼去,将记载这三门武功的经籍,取来让

几位师兄一观。”

玄生道:“是!”转身出殿,过不多时,便即取到,交给

玄慈。大雄宝殿和藏经楼相距几达三里,玄生在片刻间便将

经书取到,身手实是敏捷之极。外人不知内情,也不以为异,

少林寺僧众却无不暗自赞叹。

那三部经书纸质黄中发黑,显是年代久远。玄慈将经书

放在方桌之上,说道:“众位师兄请看,三部经书中各自叙明

创功的经历。众位师兄便不信老衲的话,难道少林寺上代方

丈大师这等高僧硕德,也会妄语欺人?又难道早料到有今日

之事,在数百年前便先行写就了,以便此刻来强辞夺理?”

神山装作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将《般若掌法》取了过来,

一页页的翻阅下去。观心大师便取阅《摩诃指秘要》,道清大

师取阅《大金刚拳神功》。观心、道清二人只随意看了看序文、

跋记,便交给觉贤、融智二位。这四位高僧均觉一来这是少

林派的武功秘本,自己是别派高手名宿,身份有关,不便窥

探人家的隐秘;二来玄慈大师是一代高僧,既然如此说,决

无虚假,若再详加审阅,不免有见疑之意,礼貌上颇为不敬。

神山上人却是认真之极,一页页的慢慢翻阅,显是在专

心找寻其中的破绽疑窦,要拿来反驳玄慈。一时大殿上除了

众人轻声呼吸之外,便是书页的翻动之声。神山上人翻完

《般若掌法》,接看《摩诃指秘要》,再看《大金刚拳神功》,都

是一页页的慢慢阅读。

少林群僧注视神山上人的脸色,想知道他是否能在这三

本古籍之中找到什么根据,作为强辩之资,但见他神色木然,

既无喜悦之意,亦无失望之情。眼见他一页页的慢慢翻完,合

上了最后一本《大金刚拳神功》,双手捧着,还给了玄慈方丈,

闭眼冥想,一言不发。玄慈见他这等模样,倒是莫测高深。

过了好一会,神山上人张开眼来,向哲罗星道:“师兄,

那日你将般若掌的要诀念给我听,我记得梵语是:因苦乃罗

斯,不尔甘儿星,柯罗波基斯坦,兵那斯尼,伐尔不坦罗……

翻成华语是:‘如或长夜不安,心念纷飞,如何慑伏,乃练般

若掌内功第一要义。’是这句话么?”哲罗星一怔,不明白他

是什么意思,随口答道:“是啊,师兄翻得甚是精当。”

少林众高僧面面相觑,无不失色,辈份较低之众僧却都

侧耳倾听。

神山又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梵语,说道:“这段梵文译

成华语,想必如此:却将纷飞之心,以究纷飞之处,究之无

处,则纷飞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则能究之心安在?能照之

智本空,所缘之境亦寂,寂而非寂者,盖无能寂之人也,照

而非照者,盖无所照之境也。境智俱寂,心虑安然。外不寻

尘,内不住定,二途俱泯,一性怡然,此般若掌内功之要也。”

哲罗星这时已猜到了他的用意,欣然道:“正是,正是!

那日小僧与师兄在五台山清凉寺谈佛法,论武功,所说我天

竺佛门般若掌的内功要诀,确是如此。”

神山上人道:“那日师兄所说的大金刚拳要旨和摩诃指秘

诀,小僧倒也还记得。”说着又滔滔不绝的说一段梵语,背一

段武经的经文。

玄慈及少林众高僧听神山所背诵的虽非一字不错,却也

大致无误,正是那三部古籍中所记录的要诀,不由得都脸色

大变。想不到此人居然有此奇才,适才默默翻阅一过,竟将

三部武学要籍暗记在心,而且又精通梵语,先将经诀译成梵

语,再依华语背诵。道清、融智、玄慈等均通梵文,听来华

梵语义甚合,倒似真的先有梵文,再有华文译本一般。这么

一来,波罗星偷阅经书的罪名固然洗刷得干干净净,而元元

大师、七指头陀等少林上辈高僧,反成了抄袭篡窃、欺世盗

名之徒。这件事若要据理而争,那神山伶牙俐齿,未必辩他

得过。玄慈气恼之极,一时却也想不出对付之策。

玄生忽又越众而出,向哲罗星道:“大师,你说这般若掌、

摩诃指、大金刚拳,都是本寺传自天竺,大师自然精熟无比。

此事真假极易明白。小僧要领教大师这三门武功的高招,小

僧所使招数,决不出这三门武功之外。大师下手指点时,也

请以这三门武功为限。”说着身形一晃,已站到哲罗星的身前。

玄慈暗叫:“惭愧!这法子甚是简捷,只须那胡僧一出手,

真伪便即立判,怎么我竟然念不及此?”神山上人也是心中一

凛:“这一着倒也厉害,哲罗星自然不会什么般若掌、摩诃指、

大金刚拳,却教他如何应付?”

哲罗星神色尴尬,说道:“天竺武功,著名的约有三百六

十门,小僧虽然都约略知其大要,却不能每一门皆精。据闻

少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门绝技,请问师兄,是不是七十二门绝

技件件精通?倘若小僧随便请师兄施展七十二门绝技中的三

项,师兄是不是都能施展得出?”

这番话一说,倒令玄生怔住了。少林寺绝技,每位高僧

所会者最多不过五六门,倘若有人任意指定三门,要哪一位

高僧施展,那确是无人能够办到。玄生于武学所知算得甚博,

但七十二门绝技中所会者亦不过六门而已。哲罗星的反驳甚

是有理,确也难以应付。

突然外面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说道:“天竺大德、

中土高僧,相聚少林寺讲论武功,实乃盛事。小僧能否有缘

做个不速之客,在旁恭聆双方高见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的送入了各人耳中。声音来自山门之外,入耳如此清晰,却

又中正平和,并不震人耳鼓,说话者内功之高之纯,可想而

知;而他身在远处,却又如何得知殿中情景?

玄慈微微一怔,便运内力说道:“既是佛门同道,便请光

临。”又道:“玄鸣、玄石两位师弟,请代我迎接嘉宾。”玄鸣、

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刚转过身来,待要出殿,门外那人

已道:“迎接是不敢当。今日得会高贤,实是不胜之喜。”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近了数丈,刚说完“之喜”两个字,

大殿门口已出现了一位宝相庄严的中年僧人,双手合十,面

露微笑,说道:“吐蕃国山僧鸠摩智,参见少林寺方丈。”

群僧见到他如此身手,已是惊异之极,待听他自己报名,

许多人都“哦”的一声,说道:“原来是吐蕃国师大轮明王到

了!”

玄慈站起身来,抢上两步,合十躬身,说道:“国师远来

东土,实乃有缘。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难以分剖,便请国师主

持公道,代为分辨是非。”说着便替神山、哲罗星师兄弟、观

心等诸大师逐一引见。

众僧相见罢,玄慈在正中设了一个座位,请鸠摩智就座。

鸠摩智略一谦逊,便即坐了,这一来,他是坐在神山的上首。

旁人倒也没什么,神山却暗自不忿:“你这番僧装神弄鬼,未

必便有什么真实本领,待会倒要试你一试。”

鸠摩智道:“方丈要小僧主持公道,分辨是非,那是万万

不敢。只是小僧适才在山门外听到玄生大师和哲罗星大师讲

论武功,颇觉两位均有不是之处。”

群僧都是一凛,均想:“此人口气好大。”玄生道:“敬请

国师指点开示。”

鸠摩智微微一笑,说道:“哲罗星师兄适才质询大师,言

下之意似乎是说,少林派有七十二门绝技,未必有人每一门

都能精通,此言错矣。大师以为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

是少林派秘传,除了贵派嫡传弟子之外,旁人便不会知晓,否

则定是从贵派偷学而得,这句话却也不对。”他这番话连责二

人之非,群僧只听得面面相觑,不知他其意何指。

玄生朗声道:“据国师所言,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

十二门绝技?”鸠摩智点头道:“不错!”玄生道:“敢问国师,

这位大英雄是谁?”鸠摩智道:“殊不敢当。”玄生变色道:

“便是国师?”鸠摩智点头合十,神情肃穆,道:“正是。”

这两字一出,群僧尽皆变色,均想:“此人大言炎炎,一

至于此,莫非是疯了?”

少林七十二门绝技有的专练下盘,有的专练轻功,有的

以拳掌见长,有的以暗器取胜,或刀或棒,每一门各有各的

特长,使剑者不能使禅杖,擅大力神拳者不能收发暗器。虽

有人同精五六门绝技,那也是以互相并不抵触为限。玄生与

波罗星都练了般若掌、摩诃指、大金刚拳三门功夫,那均是

手上的功夫。故老相传,上代高僧之中曾有人兼通一十三门

绝技,号称“十三绝神僧”,少林寺建寺数百年,只此一人而

已。少林诸高僧固所深知,神山、道清等也皆洞晓。要说一

身兼擅七十二绝技,自是欺人之谈。

少林七十二门绝技之中,更有十三四门异常难练,纵是

天资极高之人,毕生苦修一门,也未必一定能够练成。此时

少林全寺僧众千余人,以千余僧众所会者合并,七十二绝技

也数不周全。眼看鸠摩智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就说每年能成

一项绝技,一出娘胎算起,那也得七十二年功夫,这七十二

项绝技每一项都是艰深繁复之极,难道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练

成数种?

玄生心中暗暗冷笑,脸上仍不脱恭谨之色,说道:“国师

并非我少林派中人,然则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等几项

功夫,却也精通么?”

鸠摩智微笑道:“不敢,还请玄生大师指教。”身形略侧,

左掌突然平举,右拳呼的一声直击而出,如来佛座前一口烧

香的铜鼎受到拳劲,镗的一声,跳了起来,正是大金刚拳法

中的一招“洛钟东应”。拳不着鼎而铜鼎发声,还不算如何艰

难,这一拳明明是向前击出,铜鼎却向上跳,可见拳力之巧,

实已深得“大金刚拳”的秘要。

鸠摩智不等铜鼎落下,左手反拍出一掌,姿势正是般若

掌中的一招“慑伏外道”,铜鼎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拍的一

声,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只是鼎中有许多香灰跟着散开,烟

雾弥漫,一时看不清是什么物件。其时“洛钟东应”这一招

余力已尽,铜鼎急速落下,鸠摩智伸出大拇指向前一捺,一

股凌厉的指力射将过去,铜鼎突然向左移开了半尺。鸠摩智

连捺三下,铜鼎移开了一尺又半,这才落地。

少林众高僧心下叹服,知他这三捺看似平凡无奇,其中

所蕴蓄的功力实已到了超凡入圣的境地,正是摩诃指的正宗

招数,叫做“三入地狱”。那是说修习这三捺时用功之苦,每

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狱一般。

香灰渐渐散落,露出地下一块手掌大的物事来,众僧一

看,不禁都惊叫一声,那物事是一只黄铜手掌,五指宛然,掌

缘闪闪生光,灿烂如金,掌背却呈灰绿色。

鸠摩智袍袖一拂,笑道:“这‘袈裟伏魔功’练得不精之

处,还请方丈师兄指点。”一句话方罢,他身前七尺外的那口

铜鼎竟如活了一般,忽然连打几个转,转定之后,本来向内

的一侧转而向外,但见鼎身正中剜去了一只手掌之形,割口

处也是黄光灿然。辈份较低的群僧这才明白,鸠摩智适才使

到般若掌中“慑伏外道”那一招之时,掌力有如宝刀利刃,竟

在鼎上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块。

玄生见他这三下出手,无不远胜于己,霎时间心丧若死:

“只怕这位神僧所言不错,我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确是传自天

竺,他从原地习得秘奥,以致比我中土高明得多。”当即合十

躬身,说道:“国师神技,令小僧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鸠摩智最后所使的“袈裟伏魔功”,玄慈方丈毕生在这门

武功上花的时日着实不少,以致颇误禅学进修,有时着实后

悔,觉得为了一拂之纯,穷年累月的练将下去,实甚无谓。但

想到自己这门袖功足可独步天下,也觉自慰,此刻一见鸠摩

智随意拂袖,潇洒自在,而口中谈笑,袍袖已动,竟不怕发

声而泄了真气,更非自己所能,不由得百感交集。

霎时之间,大殿上寂静无声,人人均为鸠摩智的绝世神

功所镇慑。

过了良久,玄慈长叹一声,说道:“老衲今日始知天外有

天,人上有人。老衲数十年苦学,在国师眼中,实是不足一

哂。波罗星师兄,少林寺浅水难养蛟龙,福薄之地,不足以

留佳客,你请自便罢!”

玄慈此言一出,哲罗星与波罗星二人喜动颜色。神山上

人却是又喜又怒,喜的是波罗星果然精熟少林派绝技,而玄

慈方丈准他离寺;愁的是此事自己实在无甚功绩,全是鸠摩

智一力促成,此人武功高极,既已控制全局,自己再要想从

波罗星手中转得少林绝技,只怕难之又难,何况波罗星所盗

到的少林武功秘笈,不过寥寥数项,又如何能与鸠摩智所学

相比?世上既有鸠摩智其人,则自己一切图谋,不论成败,都

已殊不足道。

鸠摩智不动声色,只合十说道:“善哉,善哉!方丈师兄

何必太谦?”

少林合寺僧众却个个垂头丧气,都明白方丈被逼到要说

这番话,乃是自认少林派武功技不如人。少林派数百年来享

誉天下,执中原武学之牛耳。这么一来,不但少林寺一败涂

地,亦使中土武人在番人之前大大的丢了脸面。观心、道清、

觉贤、融智、神音诸僧也均觉面目无光,事情竟演变到这步

田地,实非他们初上少林寺时所能逆料。

玄慈实已熟思再三。他想少林寺所以要扣留波罗星,全

是为了不令本寺武功绝技泄之于外,但眼见鸠摩智如此神功,

虽然未必当真能尽本寺七十二门绝技,总之为数不少,则再

扣留波罗星又有何益?波罗星所记忆的本寺绝技,不过三门,

比诸鸠摩智所知,实不可同日而语。这位大轮明王武功深不

可测,本寺诸僧无一能是他敌手,若说寺中诸高手一拥而上,

倚多为胜,那变成了下三滥的无赖匪类,岂是少林派所能为?

这波罗星今日下山,不出一月,江湖上少不免传得沸沸扬扬,

天下皆知,少林寺再不能领袖武林,自己也无颜为少林寺的

方丈。这一切他全了然于胸,但形格势禁,若非如斯,又焉

有第二条路好走?

殿上诸般事故,虚竹一一都瞧在眼里,待听方丈说了那

几句话后,本寺前辈僧众个个神色惨然。他斜眼望看师父慧

轮时,但见他泪水滚滚而下,实是伤心已极,更有几位师叔

连连捶胸,痛哭失声。他虽不明其中关节,但也知鸠摩智适

才显露的武功,本寺无人能敌,方丈无可奈何,只有让他将

波罗星带走。

可是他心中却有一事大惑不解。眼见鸠摩智使出大金刚

拳拳法、般若掌掌法、摩诃指指法,招数是对是错,他没有

学过这几门功夫,自是无法知晓,但运用这拳法、掌法、指

法的内功,他却瞧得清清楚楚,那显然是“小无相功”。

这个无相功他得自无崖子,后来天山童姥在传他天山折

梅手的歌诀之时,发觉他身有此功,曾大为恼怒伤心,因此

功她师父只传李秋水一人,虚竹既从无崖子身上传得,则无

崖子和李秋水之间的干系,自是不问可知了。天山童姥息怒

之后,曾对他说过“小无相功”的运用之法,但童姥所知也

属有限,直到后来他在灵鹫宫地下石室的壁上圆圈之中,才

体会到不少“小无相功”的秘奥。

“小无相功”是道家之学,讲究清静无为,神游太虚,较

之佛家武功中的“无色无相”之学,名虽略同,实质大异。虚

竹一听到鸠摩智在山门外以中气传送言语,心中便已一凛,知

他的“小无相功”修为甚深,此后见他使动拳法、掌法、指

法、袖法,招数虽变幻多端,却全是以小无相功催动。玄生

师叔祖以及波罗星所使的“天衣无缝”等招,却从内至外全

是佛门功夫,而且般若掌有般若掌的内功,摩诃指有摩诃指

的内功,大金刚拳有大金刚拳的内功,泾渭分明,截不相混。

他听鸠摩智自称精通本派七十二门绝技,然而施展之时,

明明不过是以一门小无相功,使动般若掌、摩诃指、大金刚

拳等招数,只因小无相功威力强劲,一使出便镇慑当场,在

不会这门内功之人眼中,便以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门绝技。

这虽非鱼目混珠,小无相功的威力也决不在任何少林绝技之

下,但终究是指鹿为马,混淆是非。虚竹觉得奇怪的是,此

事明显已极,少林寺自方丈以下,千余僧众竟无一人直斥其

非。

他可不知这小无相功博大精深,又是道家的武学,大殿

上却无一个不是佛门弟子,武功再高,也不会去修习道家内

功,何况“小无相功”以“无相”两字为要旨,不着形相,无

迹可寻,若非本人也是此道高手,决计看不出来。玄慈、玄

生等自也察觉鸠摩智的内功与少林内功颇有不同,但想天竺

与中土所传略有差异,自属常情。地隔万里,时隔数百年,少

林绝技又多经历代高僧兴革变化,两者倘若仍是全然一模一

样,反而不合道理了。是以丝毫不起疑心。

虚竹初时只道众位前辈师长别有深意,他是第三辈的小

和尚,如何敢妄自出头?但眼见形势急转直下,众师长尽皆

悲怒沮丧,无可奈何,本寺显然面临重大劫难,便欲挺身而

出,指明鸠摩智所施展的不是少林派绝技。但二十余年来,他

在寺中从未当众说过一句话,在大殿中一片森严肃穆的气象

之下,话到口边,不禁又缩了回去。

只听鸠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说,那是自认贵派七十二门

绝技,实在并非贵派自创,这个‘绝’字,须得改一改了。”

玄慈默然不语,心中如受刀剜。

玄字班中一个身形高大的老僧厉声说道:“国师已占上

风,本寺方丈亦许天竺番僧自行离去,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

不留丝毫余地?”

鸠摩智微笑道:“小僧不过想请方丈应承一句,以便遍告

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见,少林寺不妨从此散了,诸位高

僧分投清凉、普渡诸处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前程,岂非胜在

浪得虚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他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养再好,也都忍耐不住,纷纷

大声呵斥。群僧这时方始明白,这鸠摩智上得少室山来,竟

是要以一人之力将少林寺挑了,不但他自己名垂千古,也使

得中原武林从此少了一座重镇,于他吐蕃国大有好处。

只听他朗声说道:“小僧孤身来到中土,本意想见识一下

少林寺的风范,且看这号称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怎样

一副庄严宏伟的气象。但听了诸位高僧的言语,看了各位高

僧的举止,嘿嘿嘿,似乎还及不上僻处南疆的大理国天龙寺。

唉!这可令小僧大大失望了。”

玄字班中有人说道:“大理天龙寺枯荣大师和本因方丈佛

法渊深,凡我释氏弟子,无不仰慕。出家人早无竞胜争强之

念,国师说我少林不及天龙,岂足介意?”那人一面说,一面

缓步而出,乃是个满面红光的老僧。他右手食指与中指轻轻

搭住,脸露微笑,神色温和。

鸠摩智也即脸露笑容,说道:“久慕玄渡大师的‘拈花

指’绝技练得出神入化,今日得见,幸何如之。”说着右手食

中两指也是轻轻搭住,作拈花之状。二僧左手同时缓缓伸起,

向着对方弹了三弹。

只听得波波波三响,指力相撞。玄渡大师身子一晃,突

然间胸口射出三支血箭,激喷数尺,两股指力较量之下,玄

渡不敌,给鸠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利刃所伤一

般。

这玄渡大师为人慈和,极得寺中小辈僧侣爱戴。虚竹十

六岁那年,曾奉派替玄渡扫地烹茶,服侍了他八个月。玄渡

待他十分亲切,还指点了他一些罗汉拳的拳法。此后玄渡闭

关参禅,虚竹极少再能见面,但往日情谊,长在心头。这时

见他突为指力所伤,知道救援稍迟,立有性命之忧,他曾得

聋哑老人苏星河授以疗伤之法,后来又学了破解生死符的秘

诀,熟习扶伤救死之道,眼见玄渡胸口鲜血喷出,不暇细想,

身子一晃之间,已抢到玄渡对面,虚托一掌。

其时相去只一瞬之间,三股血水未及落地,在他掌力一

逼之下,竟又迅速回入了玄渡胸中。虚竹左手如弹琵琶,一

阵轮指虚点,顷刻间封了玄渡伤口上下左右的十一处穴道,鲜

血不再涌出,再将一粒灵鹫宫的治伤灵药九转熊蛇丸喂入他

口中。

当日虚竹得段延庆指点,破解无崖子所布下的珍珑棋局

之时,鸠摩智曾见过他一面,此刻突然见他越众而出,以轮

指虚点,封闭玄渡的穴道,手法之妙,功力之强,竟是自己

生平所未见,不由得大吃一惊。

慧方等六僧那日见虚竹一掌击死玄难,又见他做了外道

别派的掌门人,种种怪异之处,无法索解,当即负了玄难尸

身,回到少林寺中。玄慈方丈与众高僧详加查询,得悉玄难

是死于丁春秋“三笑逍遥散”的剧毒,久候虚竹不归,派了

十多名僧人出外找寻,也始终未见他的踪影。

虚竹回寺之日,适逢少林寺又遇重大变故,丐帮帮主庄

聚贤竟然遣人下帖,要少林奉他为中原武林盟主。玄慈连日

与玄字辈、慧字辈群僧筹商对策,实不知那名不见经传的庄

聚贤是何等样人物。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实力既强,向

来又以侠义自任,与少林派互相扶持,主持江湖上正气、武

林中公道,突然要强居于少林派之上,倒令众高僧不知如何

应付才是。虚竹的师父慧轮见方丈和一众师伯、师叔有要务

在身,便不敢禀告虚竹回寺、连犯戒律之事。是以他在园中

挑粪浇菜,众高僧也均不知,这时突然见他显示高妙手法,倒

送鲜血回入玄渡体内,自是人人惊异。

虚竹说道:“太师伯,你且不要运气,以免伤口出血。”撕

下自己僧袍,裹好了他胸口伤处。玄渡苦笑道:“大轮明王……

的……拈花指功……如此……如此了得!老衲拜……拜服。”

虚竹道:“太师伯,他使的不是拈花指,也不是佛门武功。”

群僧一听,都暗暗不以为然,鸠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

一模一样,连两人温颜微笑的神情也是毫无二致,却不是少

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拈花指”是什么?群僧都知鸠摩智是

吐蕃国的护国法师,敕封大轮明王,每隔五年,便在大雪山

大轮寺开坛,讲经说法,四方高僧居士云集聆听,执经问难,

无不赞叹。他是佛门中天下知名的高僧,所使的如何会不是

佛门武功?

鸠摩智心中却又是一惊:“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

指?不是佛门武功?”一转念间,便即恍然:“是了!那拈花

指本是一门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只点人穴道,制敌而不伤

人,我急切求胜,指力太过凌厉,竟在那老僧胸口戳了三个

小孔,便不是迦叶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这小和尚想必由

此而知。”

他天生睿智,自少年时起便迭逢奇缘,生平从未败于人

手,一离吐蕃,在大理国天龙寺中连胜枯荣、本因、本相等

高手,此番来到少林,原是想凭一身武功,单枪匹马的斗倒

这座千年古刹,眼见虚竹只不过二十来岁,虽然适才“轮指

封穴”之技颇为玄妙,料想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当下

便微笑道:“小师父竟说我这拈花指不是佛门武学,却令少林

绝技置身何地?”

虚竹不善言辩,只道:“我玄渡太师伯的拈花指,自然是

佛门武学,你……你大师所使这个……却不是……”一面说,

一面提起左手,学着玄渡的手法,也弹了三弹,指力中使上

了小无相功。他对人恭谨,这三弹不敢正对鸠摩智,只是向

无人处弹去,只听得镗、镗、镗三响,大殿上一口铜钟发出

巨声。虚竹这三下指力都弹在钟上,便如以钟槌用力撞击一

般。

鸠摩智叫道:“好功夫!你试我一招般若掌!”说着双掌

一立,似是行礼,双掌却不合拢,呼的一声,一股掌力从双

掌间疾吐而出,奔向虚竹,正是般若掌的“峡谷天风”。

虚竹见他掌势凶猛,非挡不可,当即以一招“天山六阳

掌”将他掌力化去。

鸠摩智感到他这一掌之中隐含吸力,刚好克制自己这一

招的掌力,宛然便是小无相功的底子,心中一凛,笑道:“小

师父,你这是佛门功夫么?我今日来到宝刹,是要领教少林

派的神技,你怎么反以旁门功夫赐招?少林武功在大宋国向

称数一数二,难道徒具虚名,不足以与异邦的武功相抗么?”

他一试出虚竹的内功特异,自己没有制胜把握,便以言语挤

兑,要他只用少林派的功夫。

虚竹怎明白他的用意,直言相告:“小僧资质愚鲁,于本

派武功只学了一套罗汉拳,一套韦陀掌,那是本派扎根基的

入门功夫,如何能与国师过招?”鸠摩智哈哈一笑,道:“既

然如此,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对手,那便退下罢!”

虚竹道:“是!小僧告退。”合十行礼,退入虚字辈群僧的班

次。

玄慈方丈却精明之极,虽不明白虚竹武功的由来,但看

他适才所演的几招,招数精奇,内功深厚,足可与鸠摩智相

匹敌,少林寺今日面临存亡荣辱的大关头,不如便遣他出去

抵挡一阵,纵然落败,也总是一个转机,胜于一筹莫展,当

即说道:“国师自称精通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高明渊博,令

人佩服之至。少林派的入门粗浅功夫,自是更加不放在国师

眼里了。虚竹,本寺僧众现今以‘玄、慧、虚、空’排行,你

是本派的第三代弟子,本来决无资格跟吐蕃国第一高手国师

过招动手,但国师万里远来,良机难逢,你便以罗汉拳和韦

陀掌的功夫,请国师指点几招。”他将话说在头里,虚竹只不

过是少林寺第三代“虚”字辈的小僧,败在鸠摩智手下,于

少林寺威名并无所损,但只要侥幸勉强支持得一炷香、两炷

香的时刻,自己乘势喝止双方,鸠摩智便无颜再纠缠下去了。

虚竹听得方丈有令,自是不敢有违,躬身应道:“是。”走

上几步,合十说道:“国师手下留情!”心想对方是前辈高人,

决不会先行出招,当即双掌一直拜了下去,正是韦陀掌的起

手式“灵山礼佛”。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念经,半天练武,十多

年来,已将这套罗汉拳和韦陀掌练得纯熟无比。这招“灵山

礼佛”本来不过是礼敬敌手的姿式,意示佛门弟子礼让为先,

决非好勇斗狠之徒。但他此刻身上既具逍遥派三大高手深厚

内力,复得童姥尽心点拨,而灵鹫宫地下石窖中数月面壁揣

摩,更是得益良多,双掌一拜下,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真

气流转,护住了全身。

四十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

鸠摩智明知跟这小僧动手,胜之不武,不胜为笑,但情

势如此,已不由得自己避战,当即挥掌击出,掌风中隐含必

必卜卜的轻微响声,姿式手法,正是般若掌的上乘功夫。

韦陀掌是少林派的扎根基武功,少林弟子拜师入门,第

一套学“罗汉拳”,第二套学的便是“韦陀掌”。般若掌却是

最精奥的掌法,自韦陀掌学到般若掌,循序而进,通常要花

三四十年功夫。般若掌既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练将下去,

永无穷尽,掌力越练越强,招数愈练愈纯,那是学无止境。自

少林创派以来,以韦陀掌和般若掌过招,实是从所未有。两

者深浅精粗,正是少林武功的两个极端,会般若掌的前辈僧

人,决不致和只会韦陀掌的本门弟子动手,就算师徒之间喂

招学艺,师父既然使到般若掌,做弟子的至少也要以达摩掌、

伏虎掌、如来千手法等等掌法应接。

虚竹眼见对方掌到,斜身略避,双掌推出,仍是韦陀掌

中一招,叫做“山门护法”,招式平平,所含力道却甚是雄浑。

鸠摩智身形流转,袖里乾坤,无相劫指点向对方。虚竹

斜身闪避,鸠摩智早料到他闪避的方位,大金刚拳一拳早出,

砰的一声,正中他肩头。虚竹踉踉跄跄的退了两步。鸠摩智

哈哈一笑,说道:“小师父服了么?”料想这一掌开碑裂石,已

将他肩骨击成碎片。哪知虚竹有“北冥真气”护体,只感到

肩头一阵疼痛,便即猱身复上,双掌自左向右划下,这一招

叫做“恒河入海”,双掌带着浩浩真气,当真便如洪水滔滔、

东流赴海一般。

鸠摩智见他吃了自己一拳恍若不觉,两掌击到,力道又

如此沉厚,不由得暗自惊异,出掌挡过,身随掌起,双腿连

环,霎时之间连踢六腿,尽数中在虚竹心口,正是少林七十

二绝技之一的“如影随形腿”,一腿既出,第二腿如影随形,

紧跟而至,第二腿随即自影而变为形,而第三腿复如影子,跟

随踢到,直踢到第六腿,虚竹才来得及仰身飘开。

鸠摩智不容他喘息,连出两指,嗤嗤有声,却是“多罗

指法”。虚竹坐马拉弓,还击一拳,已是“罗汉拳”中的一招

“黑虎偷心”。这一招拳法粗浅之极,但附以小无相功后,竟

将两下穿金破石的多罗指指力消于中途。

鸠摩智有心炫耀,多罗指使罢,立时变招,单臂削出,虽

是空手,所使的却是“燃木刀法”。这路刀法练成之后,在一

根干木旁快劈九九八十一刀,刀刃不能损伤木材丝毫,刀上

发出的热力,却要将木材点燃生火,当年萧峰的师父玄苦大

师即擅此技,自他圆寂之后,寺中已无人能会。“燃木刀法”

是单刀刀法,与鸠摩智当日在天龙寺所使“火焰刀法”的凌

虚掌力全然不同,他此刻是以手掌作戒刀,狠砍狠斫,全是

少林派武功的路子。他一刀劈落,波的一响,虚竹右臂中招。

虚竹叫道:“好快!”右拳打出,拳到中途,右臂又中一刀。鸠

摩智真力贯于掌缘,这一斩已不逊钢刀,一样的能割首断臂,

但虚竹右臂连中两刀,竟浑若无事,反震得他掌缘隐隐生疼。

鸠摩智骇异之下,心念电转,寻思:“这小和尚便练就了

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也经不起我这几下重手,却是何故?啊,

是了,此人僧衣之内是穿了什么护身宝甲。”一想到此节,出

招便只攻击虚竹面门,“大智无定指”、“去烦恼指”、“寂灭

抓”、“因陀罗抓”,接连使出六七门少林神功,对准虚竹的眼

目咽喉招呼。

鸠摩智这么一轮快速的抢攻,虚竹手忙足乱,无从招架,

惟有倒退,这时连“韦陀掌”也使不上了,一拳一拳的打出,

全是那一招“黑虎偷心”,每发一拳,都将鸠摩智逼退半尺,

就是这么半尺之差,鸠摩智种种神妙的招数,便都不能及身。

顷刻之间,鸠摩智又连使十六门少林绝技,少林群僧只

看得目眩神驰,均想:“此人自称一身兼通本派七十二绝技,

果非大言虚语。”但虚竹用以应付的,却只一门“罗汉掌”,而

且在对方迅若闪电的急攻之下,心中手上全无变招的余裕,打

出一招“黑虎偷心”,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来来去去,便

只依样葫芦的一招“黑虎偷心”,拳法之笨拙,纵然是市井武

师,也不免为之失笑。但这招“黑虎偷心”中所含的劲力,却

竟不断增强,两人相去渐远,鸠摩智手指手爪和虚竹的面门

相距已逾一尺。

鸠摩智早已发觉,虚竹拳力中隐隐也有小无相功,而且

还远在自己之上,只是似乎不大会使,未能发挥威力而已。眼

见虚竹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打到,突然间掌一沉,双手陡

探,已抓住虚竹拳头,正是少林绝技“龙爪功”中的一招,左

手拿着虚竹的小指,右手拿住他拇指,运力向上急拗,准拟

这一下立时便拗断他的两根手指。

虚竹两指被拗,不能再使“黑虎偷心”,手指剧痛之际,

自然而然的使出“天山折梅手”来,右腕转个小圈,翻将过

来,拿住了鸠摩智的左腕。

鸠摩智一抓得手,正欣喜间,万料不到对方手上突然会

生出一般怪异力道,反拿己腕。他所知武学甚为渊博,但这

“天山折梅手”却全然不知来历,心中一凛,只觉左腕已如套

在一只铁箍之中,再也无法挣脱。总算虚竹惊惶中只求自解,

不暇反攻,因此牢牢抓住鸠摩智的手腕,志在不让他再拗自

己手指,忘了抓他脉门。便这么偏了三分,鸠摩智内力已生,

微微一收,随即激迸而出,只盼震裂虚竹的虎口。

虚竹手上一麻,生怕对方脱手之后,又使厉害手法,忙

又运劲,体内北冥真气如潮水般涌出。他和段誉所练的武功

出于同源,但没如段誉那般练过吸人内力的法门,因此虽抓

住了鸠摩智手腕,却没能吸他内力。饶是如此,鸠摩智三次

运劲未能挣脱,不由得心下大骇,右手成掌,斜劈虚竹项颈。

他情急之下,没想到再使少林派武功,这一劈已是他吐蕃的

本门武学。虚竹左手以一招天山六阳掌化解。鸠摩智次掌又

至,虚竹的六阳掌绵绵使出,将对方势若狂飚的攻击一一化

解。

其时两人近身肉搏,呼吸可闻,出掌时都是曲臂回肘,每

发一掌都只七八寸距离,但相距虽近,掌力却仍是强劲之极。

鸠摩智掌声呼呼,群僧均觉这掌力刮面如刀,寒意侵体,便

似到了高山绝顶,狂风四面吹袭。少林寺辈份较低的僧侣渐

渐抵受不住,一个个缩身向后,贴墙而立。玄字辈高僧自不

怕掌力侵袭,但也各运内力抗拒。

虚竹为了要替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群豪解除生死符,在

这天山六阳掌上用功甚勤,种种精微变化全已了然于胸,而

灵鹫宫地底石壁上的图谱,更令他大悟其中奥妙。不过他从

未用之与人过招对拆,少了练习,一上来便与一位当今数一

数二的高手生死相搏,掌法虽高,内力虽强,使得出来的却

不过二三成而已。

鸠摩智掌力越来越凌厉,虚竹心无二用,但求自保,每

一招都是守势。他决不是想拿住鸠摩智,只是眼见对方武功

胜己十倍,单掌攻击已这般厉害,倘若任他双掌齐施,自己

非命丧当场不可,因此死命拿住他左腕,要令他左掌无法出

招。虚竹这个念头虽笨,竟也大有用处。鸠摩智左手被抓,双

掌连环变化、交互为用的诸般妙着便使不出来。虚竹本来掌

法不甚纯熟,使单掌较使双掌为便。一个打了个对折,十成

掌法只剩五成,一个却将二三成的功夫提升到了四五成。一

炷香时刻过去,两人已交拆数百招,仍是僵持之局。

玄慈、玄渡、神山、观心、哲罗星等诸高僧都已看出,鸠

摩智左腕受制,挣扎不脱,但虚竹的左掌却全然处于下风,只

有招架之功,无丝毫还手之力,两人都是右优左劣。这般打

法,众高僧虽见多识广,却是生平从所未见。其中少林众僧

更多了一份惊异,一份忧心,虚竹自幼在本寺长大,下山半

年,却不知从何处学了这一身惊人技艺回来,又见他抓住敌

人,并不能制敌,但鸠摩智每一掌中都含着摧筋断骨、震破

内家真气的大威力,只要给击中了一下,非气绝身亡不可。

此刻少林众僧中,不论哪一个出手相助,只须轻轻一指,

都能取了鸠摩智的性命,但这番相斗,并非志在杀了对方,而

是为了维护少林一派的声誉,若有人上前杀了鸠摩智,只有

大损少林派令誉。群僧个个提心吊胆,手心中捏一把汗,瞧

着二人激斗。

又拆百余招,虚竹惊恐之心渐去,于天山六阳掌的精妙

处领悟越来越多,十招中于九招守御之余,已能还击一招。他

既还击一招,鸠摩智便须出招抵御,攻势不免略有顿挫。其

间相差虽然甚微,消长之势,却是渐渐对虚竹有利。又过了

一顿饭时分,虚竹已能在十招中反攻两三招。少林群僧见他

渐脱困境,无不暗暗欢喜。

神山上人自从鸠摩智一现身,心情便甚矛盾,既盼鸠摩

智杀灭少林派的威风,又不愿异邦僧人到中土来横行无忌,自

己却无力将之制服;待见鸠摩智与虚竹相持不决,只盼两人

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自己即使无法从波罗星手中再取其他

少林绝技,但般若掌、摩诃指、大金刚拳三门绝技的秘诀,总

已记在心中,回寺后详加参研,凭着一己的聪明智慧,当可

将这三门武功大加变通,要旨虽同,招式外形却可大异,那

时便成为清凉寺的三门绝技,而自己便是创建这三门绝技的

鼻祖了。

波罗星却又是另一番心情。他这些时日中研习般若掌、摩

诃指、大金刚拳三门武功,但觉其中奥妙无穷。今日师兄哲

罗星来接他出寺,自忖心中所得记忆者,还不到少林武功的

半成,回归故乡虽然欢喜,但眼见寺中宝藏如此丰富,一出

少林山门,从此再无缘得窥,却也是不胜遗憾。其后见到虚

竹与鸠摩智相斗,两人内力之强,招数之奇,自己连半点边

儿也摸不到。他却不知虚竹所使的并非少林武功,只觉少林

寺中一个青年僧人已如此了得,自己万里奔波,好容易有缘

出入藏经阁,却只记得几部武学经书回去,虽不是如入宝山

空手而回,但所得者决非真正贵重之物,只怕此后一生之中,

不免日日夜夜,悔恨无尽。

武学之道,便和琴棋书画,以及佛学、易理等等繁难奥

妙的功夫学问无异,愈是钻研,愈是兴味盎然,只要得悉世

上另有比自己所学更高一层的功夫学问,千方百计的也要观

摩一番。波罗星是天竺高僧中大有才智之士,初到少林寺时,

一意在盗取武经,回去光大天竺武学,但见到少林寺中的武

学竟如此浩如烟海,不由得恋恋不舍,不肯遽此离去了。

这时虚竹已能占到四成攻势,虽然兀自遮拦多,进攻少,

但内力生发,逍遥派武学的诸般狠辣招数自然而然的使了出

来。旁观者不禁胆战心惊,均想:“我若中了这一招,不免死

得惨酷无比。”少林派僧俗弟子,数百年来并无一个女子,历

代创建全是走刚阳路子,因系佛门武功,出手的用意均是制

敌而非杀人,与童姥、李秋水的招数截然相反。玄慈等少林

高僧见虚竹所使招数渐趋阴险刻毒,不由得都皱起了眉头。

鸠摩智连运三次强劲,要挣脱虚竹的右手,以便施用

“火焰刀”绝技,但己力加强,对方的指力亦相应而增,情急

之下,杀意陡盛,左手呼呼呼连拍三掌,虚竹挥手化解。鸠

摩智缩手弯腰,从布袜中取出一柄匕首,陡向虚竹肩头刺去。

虚竹所学全是空手拆招,突然间白光闪处,匕首刺到,不

知如何招架才是,抢着便去抓鸠摩智的右腕,这一抓是“天

山折梅手”的擒拿手法,既快且准,三根手指一搭上他手腕,

大拇指和小指跟着便即收拢。便在这时,鸠摩智掌心劲力一

吐,匕首脱手而出,虚竹双手都牢牢抓着对方的手腕,噗的

一声,匕首插入了他肩头,直没至柄。

旁观群僧齐声惊呼。观心等都不自禁的摇头,均想:“以

鸠摩智如此身份,斗不过少林寺一个青年僧人,已然声名扫

地,再使兵刃偷袭,简直不成体统。”

突然人丛中抢出四名僧人,青光闪闪,四柄长剑同时刺

向鸠摩智咽喉。四僧一齐跃出,一齐出手,四柄长剑指的是

同一方位,剑法奇快,狠辣无伦。鸠摩智双足运力,要待向

后跃避,一拉之下,虚竹竟丝纹不动,但觉喉头一痛,四剑

的剑尖已刺上了肌肤。只听四僧齐声喝道:“不要脸的东西,

快纳命罢!”声音娇嫩,竟似是少女的口音。

虚竹转头看时,这四僧居然是梅兰菊竹四剑,只是头戴

僧帽,掩住了头上青丝,身上穿的却是少林寺僧衣。他惊诧

无比,叫道:“休伤他性命!”四剑齐声答应:“是!”剑尖却

仍然不离鸠摩智的咽喉。

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少林寺不但倚多为胜,而且暗

藏春色,数百年令誉,原来如此,我今日可领教了!”

虚竹心下惶恐,不知如何是好,当即松手放开了鸠摩智

手腕。菊剑替他拔下肩头匕首,鲜血立涌。菊剑忙摔下长剑,

从怀中取出手帕,替他裹好伤口。梅兰竹三姝的长剑仍指在

鸠摩智喉头。虚竹问道:“你……你们,是怎么来的?”

鸠摩智右掌一划,“火焰刀”的神功使出,当当当三声,

三柄长剑从中断绝。三姝大吃一惊,向后飘跃丈许,看手中

时,长剑都只剩下了半截。鸠摩智仰天长笑,向玄慈道:“方

丈大师,却如何说?”

玄慈面色铁青,说道:“这中间的缘由,老衲委实不知,

即当查明,按本寺戒律处置。国师和众位师兄远来辛苦,便

请往客舍奉斋。”

鸠摩智道:“如此有扰了。”说着合十行礼,玄慈还了一

礼。

鸠摩智合着双手向旁一分,暗运“火焰刀”神功,噗噗

噗噗四响,梅兰菊竹四姝齐声惊呼,头上僧帽无风自落,露

出乌云也似的满头秀发,数百茎断发跟着僧帽飘了下来。

鸠摩智显这一手功夫,不但炫耀己能,断发而不伤人,表

示手下留情,同时明明白白的显示于众,四姝乃是女子,要

少林僧无可抵赖。

玄慈面色更是不豫,说道:“众位师兄,请!”

神山、观心、道清、融智等诸高僧陡见少林寺中竟会有

僧装女子出现,无不大感惊讶,别说少林寺是素享清誉的名

山古刹,就是寻常一座小小的庙宇,也决不容许有这等大违

戒律的行径,听到玄慈方丈一个“请”字,都站了起来。知

客僧分别迎入客舍,供奉斋饭。

一众外客刚转过身子,还没走出大殿,梅剑便道:“主人,

咱姊妹私自下山,前来服侍你,你可别责怪。”兰剑道:“那

缘根和尚对主人无礼,咱姊妹狠狠的打了他几顿,他才知道

好歹,唉,没料想这西域和尚又伤了主人。”

虚竹“哦”了一声,这才恍然,缘根所以前倨后恭,原

来是受她四姊妹的胁迫,如此说来,她四人乔装为僧,潜身

寺中,已有多日,不由得跺脚道:“胡闹,胡闹!”随即在如

来佛像前跪倒,说道:“弟子前生罪业深重,今生又未能恪守

清规戒律,以致为本寺惹下无穷祸患,恭请方丈重重责罚。”

菊剑道:“主人,你也别做什么劳什子的和尚啦,大伙儿

不如回缥缈峰去罢,在这儿青菜豆腐,没半点油水,又得受

人管束,有什么好!”竹剑指着玄慈道:“老和尚,你言语中

对我们主人若有得罪,我四姊妹对你可也不客气啦,你还是

多加小心为妙。”

虚竹连连喝止,说道:“你们不得无礼,怎么到寺里胡闹?

唉,快快住嘴。”

四姊妹却你一言我一语,咭咭呱呱的,竟将玄慈等高僧

视若无物。少林群僧相顾骇然,眼见四姊妹相貌一模一样,明

媚秀美,娇憨活泼,一派无法无天,实不知是什么来头。

原来四姝是大雪山下的贫家女儿,其母已生下七个儿女,

再加上一胎四女,实在无力养育,生下后便弃在雪地之中。适

逢童姥在雪山采药,听到啼哭,见是相貌相同的四个女婴,觉

得有趣,便携回灵鹫宫抚养长大,授以武功。四姝从未下过

缥缈峰一步,又怎懂得人情世故、大小辈份?她们生平只听

童姥一人吩咐。待虚竹接为灵鹫宫主人,她们也就死心塌地

的侍奉。只是虚竹温和谦逊,远不如童姥御下有威,她们对

之就不怎么惧怕,只知对主人忠心耿耿,浑不知这些胡闹妄

为有什么不该。

玄慈说道:“除玄字辈众位师兄弟外,余僧各归僧房。慧

轮留下。”众僧齐声答应,按着辈份鱼贯而出。片刻之间,大

雄宝殿上只留着三十余名玄字辈的老僧,虚竹的师父慧轮,以

及虚竹和灵鹫宫四女。

慧轮也在佛像前跪倒,说道:“弟子教诲无方,座下出了

这等孽徒,请方丈重罚。”

竹剑噗哧一笑,说道:“凭你这点儿微末功夫,也配做我

主人的师父?前天晚上松树林中,连绊你八交的那个蒙面人,

便是我二姊了,我说呢,你的功夫实在稀松平常。”虚竹暗暗

叫苦:“糟糕,糟糕!她们连我师父也戏弄了。”又听兰剑笑

道:“我听缘根说,你是咱们主人的师父,便来考较考较你。

三妹今日倘若不说,只怕你永远不知道前晚怎么会连摔八个

筋斗,哈哈,嘻嘻,有趣,有趣!”

玄慈道:“玄惭、玄愧、玄念、玄净四位师弟,请四位女

施主不可妄言妄动。”

四名老僧躬身道:“是!”转身向四女道:“方丈法旨,请

四位不可妄言妄动。”

梅剑笑道:“我们偏偏要妄言妄动,你管得着么?”四僧

齐声道:“如此得罪了!”僧袍一扬,双手隔着衣袖分拿四女

的手腕。玄惭使的是“龙爪功”,玄愧使的是“虎爪手”,玄

念使的是“魔爪功”,玄净使的则是“少林擒拿十八打”,招

数不同,却均是少林派的精妙武功。四女中除了菊剑外,三

女的长剑都已被鸠摩智削断。菊剑长剑抖动,护住了三个姊

妹。梅兰竹三女各使断剑,从菊剑的剑光下攻将过来。

虚竹叫道:“抛剑,抛剑!不可动手!”

四姝听得主人呼喝,都是一怔,手中兵刃便没敢全力施

为。四女的武功本来远不及四位玄字辈高僧,一失先机,立

时便分给四僧拿住。梅剑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嗔道:“咱们

听主人的话,才对你们客气,哎哟,痛死了,你捏得这么重

干什么?”兰剑叫道:“小贼秃,快放开我。”抓住她手腕的玄

愧大师须眉皆白,已七十来岁年纪,她却呼之为“小贼秃”。

竹剑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骂你老婆了。”菊剑道:“我吐

他口水。”一口唾液,向玄净喷去。玄净侧头让过,手指加劲,

菊剑只痛得“哎唷,哎唷”大叫。大雄宝殿本来是庄严佛地,

霎时间成了小儿女的莺啼燕叱之场。

玄慈道:“四位女施主安静毋躁,若再出声,四位师弟便

点了她们的哑穴。”四姝一听要点哑穴,都觉不是玩的,嘟起

了嘴不敢作声。玄惭等四位大师便也放开了她们手腕,站在

一旁监视。

玄慈道:“虚竹,你将经过情由,从头说来,休得稍有隐

瞒。”

虚竹道:“是。弟子诚心禀告。”当下将如何奉方丈之命

下山投帖,如何遇到玄难、慧方等众僧,如何误打误撞的解

开珍珑棋局而成为逍遥派掌门人,玄难如何死于丁春秋的剧

毒之下,如何为阿紫作弄而破戒开荤,直说到如何遇到天山

童姥,如何深入西夏皇宫的冰窖,而致成为灵鹫宫的主人。这

段经历过程繁复,他口齿笨拙,结结巴巴的说来,着实花了

老大时光,虽然拖泥带水,不大清楚明白,但事事交代,毫

无避漏,在冷窖内与梦中女郎犯了淫戒一事,也吞吞吐吐的

说了。

众高僧越听越感惊讶,这个小弟子遇合之奇之巧,武林

中实是前所未闻。众僧适才见到了他剧斗鸠摩智的身手,对

他所述均无怀疑,身想:“若不是他一身而集逍遥派三大高手

的神功,又在灵鹫宫石壁上领悟了上乘武技,如何能敌得住

吐蕃国师的绝世神通?”

虚竹说罢,向着佛像五体投地,稽首礼拜,说道:“弟子

无明障重,尘垢不除,一遇外魔,便即把持不定,连犯荤戒、

酒戒、杀戒、淫戒,背弃本门,学练旁门外道的武功,又招

致四位姑娘入寺,败坏本寺清誉,罪大恶极,罚不胜罚,只

求我佛慈悲,方丈慈悲。”他越想越难过,不由得痛哭失声。

梅剑和菊剑同时哼的一声,要想说话,劝他不必再做什

么和尚了。玄惭、玄净二僧立即伸手,隔衣袖扣住了二女脉

门。二女无可奈何,话到口边复又缩回,向两个老僧狠狠白

了一眼,心中暗骂:“死和尚,臭贼秃!”

玄慈沉吟良久,说道:“众位师兄、师弟,虚竹此番遭遇,

委实大异寻常,事关本寺千年的清誉,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

作主,要请众位共同斟酌。”

玄生大声道:“启禀方丈,虚竹过失虽大,功劳也是不小。

若不是他在危急之际出手镇住那个番僧,本寺在武林中哪里

还有立足余地?那番僧叫咱们各自散了,去托庇于清凉、普

渡诸寺,这等奇耻大辱,全仗虚竹一人挽救。依小僧之见,命

他忏悔前非,以消罪业,然后在达摩院中精研武技,此后不

得出寺,不得过问外务,也就是了。”进达摩院研技,是少林

僧一项尊崇之极的职司,若不是武功到了极高境界,决计无

此资格。玄字辈三十余高僧中,得进达摩院的也只八人而已,

玄生自己便尚未得进。他倡议虚竹进达摩院,非但不是惩罚,

反而是大大的奖赏了。

戒律院首座玄寂说道:“依他武功造诣,这达摩院原也去

得。但他所学者乃旁门武功,少林达摩院中,可否容得这旁

们高手?玄生师弟,可曾细思过此节没有?”

此言一出,群僧便均觉玄生之议颇为不妥。玄生道:“以

师兄之见,那便如何?”

玄寂道:“唔,这个嘛,我实在也打不定主意。虚竹有功

有过,有功当奖,有过当罚。这四个姑娘来到本寺,乔装为

僧,并非出于虚竹授意,咱们坦诚向鸠摩智、神山诸位说明

真相,也就是了。他们信也罢,不信也罢,咱们无愧于心,也

不必理会旁人妄自猜测,那倒不在话下。但虚竹背弃本门,另

学旁门武功,少林寺中,只怕再也容不了他。”他这么说,竟

是要驱逐虚竹出寺。“破门出教”是佛教最重要的惩罚。群僧

一听,都是相顾骇然。

玄寂又道:“虚竹仗着武功,连犯诸般戒律,本当废去他

的武功,这才逐出山门。但他原练的武功早已为人化去。他

目下身上所负功夫并非学自本门,咱们自也无权废去。”

虚竹垂泪求道:“方丈,众位太师伯、太师叔,请瞧在我

佛面上,慈悲开恩,让弟子有一条改过自新之路。不论何种

责罚,弟子都甘心领受,就是别把弟子赶出寺去。”

众老僧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拿不定主意,耳听虚竹

如此说法,确是悔悟之意甚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

佛”,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门广大,普渡众生,于

穷凶极恶、执迷不悟之人,尚且要千方百计的点化于他,何

况于这个迷途知返、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岂可绝了他向善

之路?少林寺属于禅宗,向来讲究“顿悟”,呵佛骂祖尚自不

忌,本不如律宗等宗斤斤于严守戒律。今日若无外人在场,众

僧眼见他真心忏悔,决不致将他破门逐出。但眼前之事,不

但牵涉鸠摩智、哲罗星等番邦胡僧,而中土的清凉、普渡等

诸大寺也各有高僧在座,若对虚竹责罚不严,天下势必都道

少林派护短,但重门户,不论是非,只讲武功,不管戒律。这

等说法流传出外,却也是将少林寺的清誉毁了。

便在此时,一位老僧在两名弟子搀扶之下,从后殿缓步

走了出来,正是玄渡。他被鸠摩智指力所伤,回入僧房休息,

关心大殿上双方争斗的结局,派遣弟子不断回报,待听得鸠

摩智已暂时退开,群僧质讯虚竹,大有见罚之意,当即扶伤

又到大雄宝殿,说道:“方丈,我这条老命,是虚竹所救的。

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玄渡年纪较长,品德素为合寺所敬。玄慈方丈忙道:“师

兄请坐,慢慢的说,别牵动了伤处。”

玄渡道:“救我一命不算什么。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尚

未办妥,若留虚竹在寺,大有助益,倘若将他逐了出去,那

……那……那可难了。”

玄寂道:“师兄所说六件大事,第一件是指鸠摩智未退;

第二件,当是指波罗星偷盗本寺武经;那第三件,是丐帮新

任帮主庄聚贤欲为武林盟主。其余三件,师兄何指?”

玄渡长叹一声,道:“玄悲、玄苦、玄痛、玄难四位师弟

的性命。”他一提到四僧,众僧一齐合十念佛:“阿弥陀佛!”

众僧认定玄苦死于乔峰之手,玄痛、玄难为丁春秋所害,

这两个对头太强,大仇迄未得报,而杀害玄悲大师的凶手究

竟是谁也还不知。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韦陀杵”而死,

“韦陀杵”乃少林七十二门绝技之一,正是玄悲苦练了四十年

的功夫。以前均以为是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

下毒手,后来慧方、慧镜等述说与邓百川、公冶乾等人结交

的经过,均觉慕容氏显然无意与武林中人为敌,而慕容氏门

下诸人也均非奸险之辈。适才又看到鸠摩智的身手,他既能

使诸般少林绝技,则这一招“韦陀杵”是他所击固有可能,就

算另有旁人,也不为奇。四位高僧分别死在三个对头手下,因

此玄渡说是三件大事。

玄慈说道:“老衲职为本寺方丈,于此六件大事,无一件

能善为料理,实是汗颜无地。可是虚竹身上功夫,全是逍遥

派的武学,难道……难道少林寺的大事……”

他说到这里,言语已难以为继,但群僧都明白他的意思:

虚竹武功虽高,却全是别派旁门功夫,即使他能出手将这六

件大事都料理了,有识之士也均知道少林派是因人成事,非

依靠逍遥派武功不可,不免为少林派门户之羞;就算大家掩

饰得好,旁人不知,但这些有道高僧,岂能作自欺欺人的行

径?

一时之间,众高僧都默不作声。隔了半晌,玄渡道:“以

方丈之见,却是如何?”

玄慈道:“阿弥陀佛!我辈接承列祖列宗的衣钵,今日遭

逢极大难关,以老衲之见,当依正道行事,宁为玉碎,不作

瓦全。倘若大伙尽心竭力,得保少林令誉,那是我佛慈悲,列

祖列宗的遗荫;设若魔盛道衰,老衲与众位师兄弟以命护教,

以身殉寺,却也问心无愧,不违我佛教的止理。少林寺千年

来造福天下不浅,善缘深厚,就算一时受挫,也决不致一败

涂地,永无兴复之日。”这番话说得平平和和,却是正气凛然。

群僧一齐躬身说道:“方丈高见,愿遵法旨。”

玄慈向玄寂道:“师弟,请你执行本寺戒律。”玄寂道:

“是!”转头向知客僧侣道:“有请吐蕃国师与众位高僧。”知

客僧侣躬身答应,分头去请。

玄渡、玄生等暗暗叹息,虽有维护虚竹之意,但方丈所

言,乃是以大义为重,不能以一时的权宜利害,毁了本寺戒

律清誉。各人都已十分明白,倘若赦免虚竹的罪过,那是虽

胜亦败,但如秉公执法,则虽败犹荣,方丈已说到了“以命

护教,以身殉寺”的话,那是破釜沉舟,不存任何侥幸之想,

虚竹如何受罚,反而不是怎么重要之事了。

虚竹也知此事已难挽回,哭泣求告,都是枉然,心想:

“人人都以本寺清誉为重,我是自作自受,决不可在外人之前

露出畏缩乞怜之态,教人小觑了少林寺的和尚。”

过不多时,鸠摩智、神山、哲罗星等一干人来到大殿。钟

声响起,慧字辈、虚字辈、空字辈群僧又列队而入,站立两

厢。

玄慈合十说道:“吐蕃国国师、列位师兄请了。少林寺虚

字辈弟子虚竹,身犯杀戒、淫戒、荤戒、酒戒四大戒律,私

学旁门别派武功,擅自出任旁门掌门人,少林寺戒律院首座

玄寂,便即依律惩处,不得宽贷。”

鸠摩智和神山等一听之下,倒也大出意料之外,眼见梅

兰菊竹四女乔装为僧,只道虚竹胆大妄为,私自在寺中窝藏

少女,所犯者不过淫戒而已,岂知方丈所宣布的罪状尚过于

此。

普渡寺道清大师中年出家,于人情世故十分通达,兼之

性情慈祥,素喜与人为善,说道:“方丈师兄,这四位姑娘眉

锁腰直、颈细背挺,显是守身如玉的处女,适才向国师出手,

使的又是童贞功剑功,咱们学武之人一见便知,虚竹小师兄

行为不检,容或有之,‘淫戒’二字,却是言重了。”

玄慈道:“多谢师兄点明。虚竹所犯淫戒,非指此四女而

言。虚竹投入别派,作了天山缥缈峰灵鹫宫的主人,此四女

是灵鹫宫旧主的侍婢,私入本寺,意在奉侍新主,虚竹并不

得知。少林寺疏于防范,好生惭愧,倒不以此见罪于他。”

童姥武功虽高,但从不履足中土,只是和边疆海外诸洞、

诸岛的旁门异士打交道,因此“灵鹫宫”之名,群僧都是首

次听到。只有鸠摩智在吐蕃国曾听人说过,却也不明底细。

道清大师道:“既然如此,外人不便多所置喙了。”鸠摩

智、哲罗星和神山上人等对少林寺本来不怀善意,但见玄慈

一秉至公,毫不护短,虚竹所犯戒律外人本来不知,他却当

众宣示,心下也不禁钦佩。

玄寂走上一步,朗声问道:“虚竹,方丈所指罪业,你都

承认么?有何辩解?”虚竹道:“弟子承认,罪重孽大,无可

辩解,甘领太师叔责罚。”

群僧心下悚然,眼望玄寂,听他宣布如何处罚。

玄寂朗声说道:“虚竹擅犯杀、淫、荤、酒四大戒律,罚

当众重打一百棍。虚竹,你心服么?”虚竹听说只罚打他一百

棍子,衡之自己所犯四大戒律,实在一点也不算重,忙道:

“多谢太师叔慈悲,虚竹心服。”玄寂又道:“你未得掌门方丈

和受业师父许可,擅学旁门武艺,罚你废去全身少林派武功,

自今而后,不得再为少林派弟子。你心服么?”

虚竹心中一酸,情知此事已无可挽救,道:“弟子该死,

太师叔罚得甚是公平。”

别派群僧适才见他和鸠摩智激斗,以“韦陀掌”和“罗

汉拳”少林武功大显神威,谁都不知虚竹的真正武功,其实

已不是少林一派。鸠摩智自称一身兼七十二门绝技,实则所

通者不过表面招式而已,真正的少林派内功他所知极少。虚

竹和他相斗时所使的小无相功,他自然是懂的,但北冥真气、

天山六阳掌、天山折梅手等高深武功,他却也以为是少林派

功夫,听得玄寂说要废去他的少林派武功,不由得大喜,心

想:“你们自毁长城,去了我的心腹之患,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觉贤、道清等高僧心中却连呼:“可惜,可惜!”

玄寂又道:“你既为逍遥派掌门人,为缥缈峰灵鹫宫的主

人,便当出教还俗,不能再作佛门弟子,从今而后,你不再

是少林寺僧侣了。如此处置,你心服么?”

虚竹无爹无娘,童婴入寺,自幼在少林寺长大,于佛法

要旨虽然领悟不多,但少林寺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安身立命

之地,一旦被逐出寺,不由得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伏地而

哭,哽咽道:“少林寺自方丈大师以次,诸位太师伯、太师叔,

诸位师伯、师叔以及恩师,人人对弟子恩义深重,弟子不肖,

有负众位教诲。”

道清大师忍不住又来说情,说道:“方丈师兄,玄寂师兄,

依老衲看来,这位小佛兄迷途知返,大有悔改之意,何不给

他一条自新之路?”

玄慈道:“师兄指点得是。但佛门广大,何处不可容身?

虚竹,咱们罚你破门出寺,却非对你心存恶念,断你皈依我

佛之路。天下庄严宝刹,何止千千万万。倘若你有皈依三宝

之念,还俗后仍可再求剃度。盼你另投名寺,拜高僧为师,发

宏誓愿,清净身心,早证正觉。就算不再出家为僧,在家的

居士只须勤修六度万行,一般也可证道,为大菩萨成佛。”说

到后来,言语慈和恳切,甚有殷勤劝诫之意。

虚竹更是悲切,行礼道:“方丈太师伯教诲,弟子不敢忘

记。”

玄寂又道:“慧轮听者。”慧轮走上几步,合十跪下。玄

寂道:“慧轮,你身为虚竹的业师,平日惰于教诲,三毒六根

之害,未能详予指点,致成今日之祸。罚你受杖三十棍,入

戒律院面壁忏悔三年。你可心服么?”慧轮颤声道:“弟子……

弟子心服。”

虚竹说道:“太师伯,弟子愿代师父领受三十杖责。”

玄寂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虚竹共受杖责一百三十

棍。掌刑弟子,取棍侍候。此刻虚竹尚为少林僧人,加刑不

得轻纵。出寺之后,虚竹即为别派掌门,与本寺再无瓜葛,本

派上下,须加礼敬。”

四名掌刑弟子领命而出,不久回入大殿,手中各执一条

檀木棍。

玄寂正要传令用刑,突然一名僧人匆匆入殿,手中持了

一大叠名帖,双手高举,交给玄慈,说道:“启禀方丈,河朔

群雄拜山。”

玄慈一看名帖,共有三十余张,列名的都是北方一带成

名的英雄豪杰,突于此刻同时赶到,却不知为了何事。只听

得寺外话声不绝,群豪已到门口。玄慈说道:“玄生师弟,请

出门迎接。”又道:“列位师兄,嘉宾光临,本派清理门户之

事,只好暂缓一步,以免待慢了远客。”当即站起身来,走到

大殿檐下。

过不多时,便见数十位豪杰在玄生及知客僧陪同下,来

到大殿之前。

玄慈、玄寂、玄生等虽是勤修佛法的高僧,但究是武学

好手,遇到武林中的同道,都有惺惺相惜的亲近之意,这时

突见这许多成名的英豪到来,虽然正当清理门户之际,心头

十分沉重,也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少林群僧在外行道,结交

方外朋友甚多,所来的英豪之中,颇有不少是玄字辈、慧字

辈僧侣的至交,各人执手相见,欢然道故,迎入殿中,与鸠

摩智、哲罗星等人引见。神山、观心等威名素著,群豪若非

旧识,也是仰慕已久。

玄慈正欲问起来意,知客僧又进来禀报,说道山东、淮

南有数十位武林人物前来拜山。

玄惭出去迎进殿来。一条黑汉子大声说道:“丐帮庄帮主

邀咱们来瞧热闹,他自己还没到么?”一个阴声细气的声音说

道:“老兄你急什么?既然来了,要瞧热闹,还少得了你一份

么?当然咱们小脚色先上场,正角儿慢慢再出台。”

玄慈朗声说道:“诸位不约而同的降临敝寺,少林寺至感

荣幸。只是招待不周,还请原谅则个。”群豪都道:“好说,好

说,方丈不必客气。”

这时和少林僧交好的豪客,早已说知来寺原委,各人都

接到丐帮帮主庄聚贤的英雄帖,说道少林寺和丐帮向来并峙

中原,现庄聚贤新任丐帮帮主,意欲立一位中原的武林盟主,

并定下若干规章,以便同道一齐遵守,定六月十五亲赴少林

寺,与玄慈方丈商酌。各人出示英雄帖,帖上言语虽颇谦逊,

但摆明了是说,武林盟主舍我其谁?庄聚贤要来少林寺,显

然是要凭武功击败少林群僧,压下少林派数百年享誉武林的

威风。

帖中并未邀请群雄到少林寺,但武林人物个个喜动不喜

静,对于丐帮与少林派互争雄长的大事,哪一个不想亲自目

睹,躬与其盛?是以不约而同的纷纷到来。这时殿中众人说

得最多的便是一句话:“那庄聚贤是谁?”人人都问这句话,却

没一人能答。

玄慈方丈与师兄弟会商数日,都猜测这庄聚贤多半便是

乔峰的化名,以他的武功机谋,要杀了丐帮中与他为敌的长

老,夺回帮主之位,自不为难,否则丐帮与少林寺素来交好,

怎地忽有此举?乔峰大战聚贤庄,天下皆知,他化名为庄聚

贤,其实已是点明了自己来历。

过不多时,两湖、江南各地的英雄到了,川陕的英雄到

了,两广的英雄也到了。群雄南北相隔千里,却都于一日中

络绎到来,显然丐帮准备已久,早在一两个月前便已发出英

雄帖。玄慈和诸僧口中不言,心下却既感愤怒,又是担忧,仅

在数日之前,自称丐帮帮主的庄聚贤才有书信到来,说到要

选武林盟主之事,并说日内将亲来拜山,恭聆玄慈方丈教益,

信中既未说明拜山日期,更未提到邀请天下英雄。哪知突然

之间,群贤毕集,少林寺竟被闹了个手忙脚乱。丐帮发动已

久,少林派虽在江湖上广通声气,居然事先绝无所闻,尚未

比试,已然先落下风。丐帮此举,更是胜券已握的模样,所

以不言明邀请群雄,只不过不便代少林寺作主人,但大撒英

雄帖,实是不邀而邀。群僧又想:“丐帮不邀咱们赴他总舵,

面子上是对咱们礼敬,他帮主亲自移步,实则是要令少林派

事先全无准备,攻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玄生向他好友河北神弹子诸葛中发话:“好啊,诸葛老儿,

你得到讯息,也不捎个信来给我,咱们三十年的交情,就此

一笔勾销。”诸葛中老脸涨得通红,连连解释:“我……我是

三天前才接帖子,一碗饭也没得及吃完,连日连夜的赶来,途

中累死了两匹好马,唯恐错过了日子,不能给你这臭贼秃助

一臂之力。怎……怎么反怪起我来?”玄生哼了一声,道:

“你倒是一片好心了!”诸葛中道:“怎么不是好心?你少林派

武功再高,老哥哥来呐喊助威,总不见得是坏心啊!你们方

丈本来派出英雄帖,约我九月初九来少林寺,会一会姑苏慕

容氏,现下哥哥早来了几个月,可没对你不起。”

玄生这才释然,一问其他英豪,路远的接帖早,路近的

接帖迟,但个个是马不停蹄的趱路,方能及时赶到。倒不是

这许多朋友没一个事先向少林寺送信,而是丐帮策划周详,算

准了各人到达少林寺的日程,令他们无法早一日赶到少林寺。

群僧想到此节,都觉得丐帮谋定而后动,帮主和帮众未到,已

然先声夺人,只怕尚有不少厉害后着。

这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天气炎热。少林群僧先是应付神

山上人和哲罗星等一众高僧,跟着与鸠摩智相斗,盘问虚竹,

已耗费了不少精神,突然间四面八方各路英雄豪杰纷纷赶到,

寺中僧人虽多,但事出仓卒,也不免手忙脚乱。幸好知客院

首座玄净大师是位经理长才,而寺产素丰,物料厚积,群僧

在玄净分派之下,接待群豪,却也礼数不缺。

玄慈等迎接宾客,无暇屏人商议,只有各自心中嘀咕。忽

听知客僧报道:“大理国镇南王段殿下驾到。”

为了少林寺玄悲大师身中“韦陀杵”而死之事,段正淳

曾奉皇兄之命,前来拜会玄慈方丈。大理段氏是少林寺之友,

此刻到来,实是得一强助,玄慈心下一喜,说道:“大理段王

爷还在中原吗?”率众迎了出去。玄慈与段正淳以及他的随从

范骅、华赫艮、巴天石、朱丹臣等已是二度重会,寒暄得几

句,便即迎入殿中,与群雄引见。

第一个引见的便是吐蕃国国师鸠摩智。段正淳立时变色,

抱拳道:“犬子段誉蒙得明王垂青,携之东来,听犬子言道,

一路上多聆教诲,大有进益,段某感激不尽,这里谢过。”鸠

摩智微笑道:“不敢!段公子怎么不随殿下前来?”段正淳道:

“犬子不知去了何处,说不定又落入了奸人恶僧之手,正要向

国师请教。”鸠摩智连连摇头,说道:“段公子的下落,小僧

倒也知道。唉!可惜啊可惜!”

段正淳心中怦的一跳,只道段誉遭了什么不测,忙问:

“国师此言何意?”他虽多经变故,但牵挂爱子安危,不由得

声音也颤了。

数月前他父子欢聚,其后段誉去参与聋哑先生棋会,不

料归途中自行离去,事隔数月,段正淳不得丝毫音讯,生怕

他遭了段延庆、鸠摩智或丁春秋等人的毒手,一直好生挂念。

这日听到讯息,丐帮新任帮主庄聚贤要和少林派争夺武林盟

主,当即匆匆赶来,主旨便在寻访儿子。他段氏是武林世家,

于丐帮、少林争夺中原盟主一事自也关心。

鸠摩智道:“小僧在天龙宝刹,得见枯荣大师、本因方丈

以及令兄,个个神定气闲,庄严安详,真乃有道之士。镇南

王威名震于天下,却何以舐犊情深,大有儿女之态?”

段正淳定了定心神,寻思:“誉儿若已身遭不测,惊慌也

已无益,徒然教这番僧小觑了。”便道:“爱惜儿女,人之常

情。世人若不生儿育女,呵之护之,举世便即无人。吾辈凡

夫俗子,如何能与国师这等四大皆空、慈悲有德的高僧相比?”

鸠摩智微微一笑,说道:“小僧初见令郎,见他头角峥嵘,

知他必将光大段门,为大理国日后的有道明君,实为天南百

万苍生之福。”段正淳道:“不敢!”心想:“这贼秃好不可恶,

故意这般说话不着边际,令我心急如焚。”

鸠摩智长叹一声,道:“唉,真是可惜,这位段君福泽却

是不厚。”他见段正淳又是脸上变色,这才微微一笑,说道:

“他来到中原,见到一位美貌姑娘,从此追随于石榴裙边,什

么雄心壮志,一古脑儿的消磨殆尽。那位姑娘到东,他便随

到东;那姑娘到西,他便跟到西。任谁看来,都道他是一个

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轻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么?”

只听得嘻嘻一声,一人笑了出来,却是女子的声音。众

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却是个面目猥琐的中年汉子。此人便是

阮星竹,这几个月来,她一直伴着段正淳。段正淳来少林寺,

她也跟着来了。知道少林寺规矩不许女子入寺,便改装成男

子。她是阿朱之母,天生有几分乔装改扮的能耐,此刻扮成

男子,形容举止,无一不像,决不似灵鹫宫四姝那般一下子

便给人瞧破,只是她声音娇嫩,却不及阿朱那般学男人说话

也是维妙维肖。她见众人目光向自己射来,便即粗声粗气的

道:“段家小皇子家学渊源,将门虎子,了不起,了不起。”

段正淳到处留情之名,播于江湖,群雄听她说段誉苦恋

王语嫣乃是“家学渊源,将门虎子”,都不禁相顾莞尔。

段正淳也哈哈一笑,向鸠摩智道:“这不肖孩子……”鸠

摩智道:“并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紧!”段正淳知他是讥

讽自己风流放荡,也不以为忤,续道:“不知他此刻到了何方,

国师若知他的下落,便请示知。”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勘

不破情关,整日价憔悴相思。小僧见到他之时,已是形销骨

立,面黄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难说得很。”

忽然一个青年僧人走上前来,向段正淳恭恭敬敬的行礼,

说道:“王爷不必忧心,我那三弟精神焕发,身子极好。”段

正淳还了一礼,心下甚奇,见他形貌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一

个小辈僧人,却不知如何称段誉为“三弟”,问道:“小师父

最近见过我那孩儿么?”那青年僧人便是虚竹,说道:“是,那

日我跟三弟在灵鹫宫喝得大醉……”

突然段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爹爹,孩儿在此,你老人

家身子安好!”声音甫歇,一人闪进殿来,扑在段正淳的怀里,

正是段誉。他内功深厚,耳音奇佳,刚进寺便听得父亲与虚

竹的对答,当下迫不及待,展开“凌波微步”,抢了进来。

父子相见,都说不出的欢喜。段正淳看儿子时,见他虽

然颇有风霜之色,但神采奕奕,决非如鸠摩智所说的什么

“形销骨立,面黄肌瘦”。

段誉回过头来,向虚竹道:“二哥,你又做和尚了?”

虚竹在佛像前已跪了半天,诚心忏悔以往之非,但一见

段誉,立时便想起“梦中姑娘”来,不由得面红耳赤,神色

甚是忸怩,又怎敢开口打听?

鸠摩智心想,此刻王语嫣必在左近,否则少林寺中便有

天大的事端,也决难引得段誉这痴情公子来到少室山上,而

王语嫣对她表哥一往情深,也决计不会和慕容复分手,当即

提气朗声说道:“慕容公子,既已上得少室山来,怎地还不进

寺礼佛?”

“姑苏慕容”好大的声名,群雄都是一怔,心想:“原来

姑苏慕容公子也到了。是跟这番僧事先约好了,一起来跟少

林寺为难的吗?”

但寺门外声息全无,过了半晌,远处山间的回音传来:

“慕容公子……少室山来……进寺礼佛?”

鸠摩智寻思:“这番可猜错了,原来慕容复没到少室山,

否则听到了我的话,决无不答之理!”当下仰天打个哈哈,正

想说几句话遮掩,忽听得门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慕容

公子和丁老怪恶斗方酣,待杀了丁老怪,再来少林寺敬礼如

来。”

段正淳、段誉父子一听,登时脸上变色,这声音正是

“恶贯满盈”段延庆。

便在此时,身穿青袍、手拄双铁杖的段延庆已走进殿来,

他身后跟着“无恶不作”叶二娘,“凶神恶煞”南海鳄神,

“穷凶极恶”云中鹤。四大恶人,一时齐到。

玄慈方丈对客人不论善恶,一般的相待以礼。少林寺规

矩虽不接待女客,但玄慈方丈见到叶二娘后只是一怔,便不

理会。群僧均想:“今日敌人众多,相较之下,什么不接待女

客的规矩只是小事一桩,不必为此多起纠纷。”

南海鳄神一见到段誉,登时满脸通红,转身欲走。段誉

笑道:“乖徒儿,近来可好?”南海鳄神听他叫出“乖徒儿”三

字,那是逃不脱的了,恶狠狠的道:“他妈的臭师父,你还没

死么?”殿上群雄多数不明内情,眼见此人神态凶恶,温文儒

雅的段誉居然呼之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称段誉为师,言

辞却无礼之极,更是大奇。

叶二娘微笑道:“丁春秋大显神通,已将慕容公子打得全

无招架之功。大伙可要去瞧瞧热闹么?”

段誉叫声:“啊哟!”首先抢出殿去。

那一日慕容复、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王

语嫣六人下得缥缈峰来。慕容复等均觉没来由的混入了灵鹫

宫一场内争,所谋固然不成,脸上也没什么光彩,好生没趣。

只有王语嫣却言笑晏晏,但教能伴在表哥身畔,便是人间至

乐。

六人东返中原。这日下午穿过一座黑压压的大森林,风

波恶突然叫道:“有血腥气。”拔出单刀,循着气息急奔过去,

心想:“有血腥气处,多半便有架打。”越奔血腥气越浓,蓦

地里眼前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具尸首,兵刃四散,鲜血未干,

这些人显是死去并无多时,但一场大架总是已经打完了。风

波恶顿足道:“糟糕,来迟了一步。”

慕容复等跟着赶到,见众尸首衣衫褴褛,背负布袋,都

是丐帮中人。公冶乾道:“有的是四袋弟子,有的是五袋弟子,

不知怎地遭了毒手?”邓百川道:“咱们把尸首埋了罢。”公冶

乾道:“正是。公子爷、王姑娘,你们到那边歇歇。我们四个

来收拾。”拾起地下一根铁棍,便即掘土。

忽然尸首堆中有呻吟声发出。王语嫣大惊,抓住了慕容

复左手。

风波恶抢将过去,叫道:“老兄,你这还没死透吗?”尸

首堆中一人缓缓坐起,说道:“还没死透,不过……那也差不

多……差不多啦。”这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丐,头发花白,脸

上和胸口全是血渍,神情甚是可怖。风波恶忙从手中取出一

枚伤药,喂在他口中。

那老丐咽下伤药,说道:“不……不中用啦。我肚子上中

了两刀,活……活不成了。”风波恶道:“是谁害了你们的?”

那老丐摇了摇头,说道:“说来惭愧,是……是我们丐帮内哄

……”风波恶、包不同等都“啊”的一声。那老丐道:“这事

……这事本来不便跟外人说,但……但是闹到这步田地,也

已隐瞒不了。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多……多谢救援,唉,丐

帮弟子自相残杀,反不及素不相识的武林同道。适才……适

才听得几位说要掩埋我们的尸体,仁侠为怀,老儿感激之极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还没死,不算死尸,我们

不会埋你,那就不用感激。”那老丐道:“丐帮自己兄弟杀了

我们,连……连尸首也不掩埋,那……那还算是什么好兄弟?

简直禽兽也不如……”包不同欲待辩说,禽兽不会掩埋尸体,

见慕容复使眼色制止,便住口不说了。

那老丐道:“老儿请各位带一个讯息给敝帮……敝帮吴长

老,说新帮主庄聚贤这小子只是个傀儡,全……全是听全冠

清这……这……这奸贼的话。我们不服这姓庄的做帮主,全

冠清派……派人来杀……我们。他们这就要去对付吴长老,请

他老人家千……千万小心。”

慕容复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说道:“老兄放心

好了,这讯息我们必当设法带到,但不知贵帮吴长老此刻在

哪里?”

那老丐双目无神,茫然瞧着远处,缓缓摇头道:“我……

我也不知道。”

慕容复道:“那也不妨。我们只须将这讯息在江湖上广为

传布,自会传入吴长老耳中,说不定全冠清他们听到之后,反

而不敢向吴长老下手了。”那老丐连连点头,道:“正是,正

是。多谢!”慕容复问道:“贵帮那新帮主庄聚贤,却是什么

来头?我们孤陋寡闻,今日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那老丐气

愤愤的道:“这铁头小子……”

慕容复等都是一惊,齐声道:“便是那铁头怪人?”

那老丐道:“我刚从西夏回来,也没见过这小子,只听帮

中兄弟们说,这小子本来……本来头上镶着个铁套子,后来

全冠清给他设法除去了,一张脸……唉,弄得比鬼怪还难看。

那也不用说了。这小子武功很厉害,几个月前丐帮君山大会,

大伙儿推选帮主,争持不决,终于说好凭武功而定,这铁头

小子打死了帮中十一名高手,便……便当上了……帮主,许

多兄弟不服,全冠清这奸贼……全冠清这奸贼……”越说声

音越低,似乎便要断气。

邓百川道:“老兄,待兄弟瞧瞧你伤口,咱们想法子治好

伤再说。”那老丐道:“肚子穿了,肠子也流出来啦……多谢,

不过……”说着伸手要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东西,却是力不从

心,道:“劳……劳驾……”公冶乾猜到他心意,问道:“尊

驾要取什么物事?”那老丐点点头。公冶乾便将他怀中物事都

掏了出来,摊在双手手掌之中,什么火刀、火折、暗器、药

物、干粮、碎银之类,着实不少,都沾满了鲜血。

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这一张……一张榜文,甚

是要紧,恳请恩公念在江湖一脉,交到……交到丐帮随便哪

一位长老手中……就是不能交给那铁头小子和……和全冠清

那奸贼。小老儿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不尽。”说着伸出不住

颤抖的右手,从公冶乾掌中抓起了一张折叠着的黄纸。

慕容复道:“阁下放心,你伤势倘若当真难愈,这张东西,

我们担保交到贵帮长老手中便是。”说着将黄纸接了过去。

那老丐低声道:“在下姓易,名叫易大彪。相烦……相烦

足下传言,我自西夏国来,这是……西夏国国王招婿的榜文。

此事……此事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可是我刚回

中原,便遇上帮中这等奸谋,只盼见到吴长老才跟他……跟

他说,哪知……哪知却再也见他不着了。只盼足下瞧在天下

千万苍生……苍生……苍生……”连说了三个“苍生”,一口

气始终接不上来。他越焦急,越说不出话,猛地里喷出一大

口鲜血,眼睛一翻,突然见到慕容复俊雅的形相,想起一个

人来,问道:“阁下……阁下是谁?是姑苏……姑苏……”

慕容复道:“不错,在下姑苏慕容复。”

那老丐惊道:“你……你是本帮的大仇人……”伸手抓住

慕容复手中黄纸,用力回夺。

慕容复任由他抢了回去,心想:“丐帮一直疑心我害死他

们副帮主马大元,近来虽谣言稍戢,但此人仍然认定我是他

们的大仇人。他是临死之人,也不必跟他计较。”

只见那老丐双手用力,想扯破黄纸,蓦地里双足一挺,鲜

血狂喷,便已毙命。

风波恶扳开那老丐手指,取过黄纸,见纸上用朱笔写着

弯弯曲曲的许多外国文字,文末还盖着一个大章。公冶乾颇

识诸国文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说道:“果然是西夏国王招

驸马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国文仪公主年将及笄,国王要

征选一位文武双全、俊雅英伟的未婚男子为驸马,定放今年

八月中秋起选拔,不论何国人士,自信为天下一等一人才者,

于该日之前投文晋谒,国王皆予优容接见。即令不中驸马之

选,亦当量才录用,授以官爵,更次一等者赏以金银……”

公冶乾还未说完,风波恶已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位

丐帮仁兄当真好笑,他巴巴的从西夏取了这榜文来,难道要

他帮中哪一个长老去应聘,做西夏国的驸马爷么?”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帮中那几个

长老固然既老且丑,但帮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双全、

英俊聪明之辈。要是哪一个丐帮弟子当上了西夏国的驸马,丐

帮那还不飞黄腾达么?”

邓百川皱眉道:“素闻丐帮好汉不求功名富贵,何以这易

大彪却如此利欲薰心?”公冶乾道:“大哥,这人说道:‘此事

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又说瞧在天下苍生什么的,

他未必是为了求丐帮的功名富贵。”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

也!”

公冶乾道:“三弟又有什么高见?”包不同道:“二哥,你

问我‘又’有什么高见,这个‘又’字,乃是说我已经表露

过高见了。但我并没说过什么高见,可知你实在不信我会有

什么高见。你问我又有什么高见,真正含意,不过是说:‘包

老三又有什么胡说八道了?’是也不是?”风波恶虽爱和人打

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爱和人争辩,却不问亲

疏尊卑,一言不合,便争个没了没完。公冶乾自是深知他的

脾气,微微一笑,说道:“三弟已往说过不少高见,我这个

‘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见。”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说话之时嘴角含笑,

其意不诚……”他还待再说,邓百川打断了他的话头,道:

“三弟,这易大彪拿了这张西夏国招驸马的榜文回来,如此郑

重拜托,请我们交到丐帮长老手中,以你之见,他有什么用

意?”包不同道:“这个,我又不是易大彪,怎知他有什么用

意?”

慕容复眼光转向公冶乾,征询他的意见。

公冶乾微笑道:“我的想法,和三弟大大不同。”他明知

不论自己说什么话,包不同一定反对,不如将话说在头里。包

不同道:“非也,非也!这一次你可猜错了,我的想法恰巧和

你一模一样,全然没有差别。”公冶乾笑道:“这可妙之极矣!”

慕容复道:“二哥,到底你以为如何?”公冶乾道:“当今

之世,大辽、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国并峙,除了大理

一国僻处南疆,与世无争之外,其余四国,都有混一宇内、并

吞天下之志……”

包不同道:“二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大燕虽无疆土,

但公子爷时时刻刻以兴复为念,焉知我大燕日后不能重振祖

宗雄风,中兴复国?”

慕容复、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一齐肃立,容色庄重,

齐声道:“复国之志,无时或忘!”五人或拔腰刀,或提长剑,

将兵刃举在胸前。

慕容复的祖宗慕容氏,乃是鲜卑族人。当年五胡乱华之

世,鲜卑慕容氏入侵中原,大振威风,曾建立前燕、后燕、南

燕、西燕等好几个朝代。其后慕容氏为北魏所灭,子孙散居

各地,但祖传孙、父传子,世世代代,始终存着这中兴复国

的念头。中经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渐衰微,“重建大燕”的雄

图壮志虽仍承袭不替,却眼看越来越渺茫了。

到了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出了一位武学奇才慕容龙城,创

出“斗转星移”的高妙武功,当世无敌,名扬天下。他不忘

祖宗遗训,纠合好汉,意图复国,但天下分久必合,赵匡胤

建立大宋,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龙城武功虽强,终于

无所建树,郁郁而终。

数代后传到慕容复手中,慕容龙城的武功和雄心,也尽

数移在慕容复身上。大燕图谋复国,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作

乱造反,是以慕容氏虽暗中纠集人众,聚财聚粮,却半点不

露风声。武林中说起“姑苏慕容”,只觉这一家人武功极高,

而行踪诡秘,似是妖邪一路。慕容氏心怀大志,与一般江湖

人物所作所为大大不同,在寻常武人看来,自是极不顺眼,再

加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流传,渐渐的竟致众恶

所归。

其时旷野之中,四顾无人,包不同提到了中兴燕国的大

志,各人情不自禁,拔剑而起,慷慨激昂的道出胸中意向。

王语嫣却缓缓的转过了身去,慢慢走开,远离众人。她

母亲向来反对慕容氏作乱造反的图谋,认为称王称帝,只是

慕容氏数百年来的痴心妄想,复国无望,灭族有份。是以她

母亲一直不许慕容复上门,自行隐居在菱湖深处,不愿与慕

容家有纠葛来往。

公冶乾向王语嫣的背影瞧了一眼,说道:“辽宋两国连年

交兵,大辽虽占上风,但要灭却宋国,却也万万不能。西夏、

吐蕃雄居西陲,这两国各拥精兵数十万,不论是西夏还是吐

蕃,助辽则大宋岌岌可危,助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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