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出长剑,寒光闪动,嗤嗤嗤几声轻响,长剑似乎在
一张八仙桌上划了几下,跟着拍拍几响,八仙桌分为整整齐
齐的九块,崩跌在地。在这一霎眼之间,他纵两剑,横两剑,
连出四剑,在桌上划了一个“井”字。更奇的是,九块木板
均成四方之形,大小阔狭,全无差别,竟如是用尺来量了之
后再慢慢剖成一般。大厅中登时彩声雷动。
王语嫣轻声道:“这一手周公剑,是福建建阳‘一字慧剑
门’的绝技,这位卓老先生,想必是‘一字慧剑门’的高手
耆宿。”群豪齐声喝彩之后,随即一齐向卓不凡注目,更无声
息,她话声虽轻,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各人耳中。
卓不凡哈哈一笑,说道:“这位姑娘当真好眼力,居然说
得出老朽的门派和剑招名称。难得,难得。”众人都想:“从
来没听说福建有个‘一字慧剑门’,这老儿剑术如此厉害,他
这门派该当威震江湖才是,怎地竟是没没无闻?”只听卓不凡
叹了口气,说道:“我这门派之中,却只老夫孤家寡人、光杆
儿一个。‘一字慧剑门’三代六十二人,三十三年之前,便给
天山童姥杀得干干净净了。”
众人心中一凛,均想:“此人到灵鹫宫来,原来是为报师
门大仇。”
只见卓不凡长剑一抖,向虚竹道:“小兄弟,我这几招剑
法,便传了给你如何?”
此言一出,群豪有的现出艳羡之色,但也有不少人登时
显出敌意。学武之人若得高人垂青,授以一招两式,往往终
身受用不尽,天下扬名,立身保命,皆由于此。但歹毒之徒
习得高招后反噬恩师,亦屡见不鲜,是以武学高手择徒必严。
卓不凡毫没来由的答允以上乘剑术传授虚竹,自是为了要知
道童姥的遗言,以取得生死符。
虚竹尚未答复,人丛中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卓先生,
你也是中了生死符么?”
卓不凡向那人瞧去,见说话的是个中年道姑,便道:“仙
姑何出此问?”
段誉认得这道姑是大理无量洞洞主辛双清,她本是无量
剑西宗的掌门人,给童姥的部属收服,改称为无量洞洞主。这
些日子来,他一直不敢和辛双清正眼相对,也不敢走近她属
下的左子穆,生怕他们要算旧帐,这时见她发话,急忙躲在
包不同身后。
辛双清道:“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符的荼毒,何以千方百
计,也来求这破解之道?倘若卓先生意在挟制我辈,那么三
十六洞、七十二岛诸兄弟甫脱狮吻,又入虎口,只怕也未必
甘心。卓先生虽然剑法通神,但如逼得我们无路可走,众兄
弟也只好不顾死活的一搏了。”这番话不亢不卑,但一语破的,
揭穿了卓不凡的用心,辞锋咄咄逼人。
群豪中登时有十余人响应:“辛洞主的话是极。”更有人
道:“小子,童姥到底有什么遗言,你快当众说出来,否则大
伙儿将你乱刀分尸,味道可不太妙。”
卓不凡长剑抖动,嗡嗡作响,说道:“小兄弟不用害怕,
你在我身边,瞧有谁能动了你一根寒毛?童姥的遗言你只能
跟我一个人说,若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的剑法便不能传你了。”
虚竹摇头道:“童姥的遗言,只和我一个人有关,跟另外
一个人也有关,但跟各位实在没半点干系。再说,不管怎样,
我是决计不说的。你的剑法虽好,我也不想学。”
群豪轰然叫好,道:“对,对!好小子,挺有骨气,他的
剑法学来有甚么用?”“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一句话便将他
剑招的来历揭破了,可见并无希奇之处。”又有人道:“这位
姑娘既然识得剑法的来历,便有破他剑法的本事。小兄弟,若
要拜师,还是拜这个小姑娘为妙。何况你怀中藏了她的画像,
哈哈,自然是该当拜她为师才是。”
卓不凡听到各人的冷嘲热讽,甚感难堪,斜眼向王语嫣
望去,过了半晌,见她始终默不作声,卓不凡大怒,心道:
“有人说你能破得我的剑法,你竟并不立即否认,难道你是默
认确能破得吗?”其实王语嫣心中在想:“表哥为什么神色不
大高兴,是不是生我的气啊?我什么地方得罪他了?莫非……
莫非那位小师父画了我的肖像藏在身边,表哥就此着恼!”于
旁人的说话,一时全没听在耳中。
卓不凡一瞥眼又见到丢在地下的那轴图画,陡然想起:
“这小子画了她肖像藏在怀中,自然对她有万分情意。我要他
吐露童姥遗言,非从这小妞儿身上着手不可,有了!”拾起图
画,塞入虚竹怀中,说道:“小兄弟,你的心事,我全知道,
嘿嘿,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不过有人从中作
梗,你想称心如意,却也不易。这样罢,由我一力主持,将
这位姑娘配了给你作妻房,即刻在此拜天地,今晚便在灵鹫
宫中洞房如何?”说着笑吟吟的伸手指着王语嫣。
“一字慧剑门”满门师徒给童姥杀得精光,当时卓不凡不
在福建,幸免于难,从此再也不敢回去,逃到长白山中荒僻
极寒之地苦研剑法,无意中得了前辈高手遗下来的一部剑经,
勤练三十年,终于剑术大成,自信已然天下无敌,此番出山,
在河北一口气杀了几个赫赫有名的好手,更是狂妄不可一世,
只道手中长剑当世无人与抗,言出法随,谁敢有违?
虚竹脸上一红,忙道:“不,不!卓先生不可误会。”
卓不凡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知好色则慕少艾,原
是人之常情,又何必怕丑?”
虚竹不由得狼狈万状,连说:“这个……这个……不是的
……”
卓不凡长剑抖动,一招“天如穹庐”,跟着一招“白雾茫
茫”,两招混一,向王语嫣递去,要将她圈在剑光之中拉过来,
居为奇货,以便与虚竹交换,要他吐露秘密。
王语嫣一见这两招,心中便道:“‘天如穹庐’和‘白雾
茫茫’,都是九虚一实。只须中宫直进,捣其心腹,便逼得他
非收招不可。”可是心中虽知其法,手上功夫却使不出来,眼
见剑光闪闪,罩向自己头上,惊惶之下,“啊”的一声叫了出
来。
慕容复看出卓不凡这两招并无伤害王语嫣之意,心想:
“我不忙出手,且看这姓卓的老儿捣什么鬼?这小和尚是否会
为了表妹而吐露机密?”
但段誉一见到卓不凡的剑招指向王语嫣,他也不懂剑招
虚实,自然是大惊失色,情急之下,脚下展开“凌波微步”,
疾冲过去,挡在王语嫣身前。卓不凡剑招虽快,段誉还是抢
先了一步。长剑寒光闪处,嗤得一声轻响,剑尖在段誉胸口
划了一条口子,自颈至腹,衣衫尽裂,伤及肌肤。总算卓不
凡志在逼求虚竹心中的机密,不欲此时杀人树敌,这一剑手
劲的轻重恰到好处,剑痕虽长,伤势却甚轻微。段誉吓得呆
了,一低头见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如此长的一条剑伤,鲜血
迸流,只道已被他开膛破腹,立时便要毙命,叫道:“王姑娘,
你……你快躲开,我来挡他一阵。”
卓不凡冷笑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不自量力,
来做护花之人。”转头向虚竹道:“小兄弟,看中这位姑娘的
人可着实不少,我先动手给你除去一个情敌如何?”长剑剑尖
指着段誉心口,相距一吋,抖动不定,只须轻轻一送,立即
插入他的心脏。
虚竹大惊,叫道:“不可,万万不可!”生怕卓不凡杀死
段誉,左手伸出,小指在他右腕“太渊穴”上轻轻一拂。卓
不凡手上一麻,握着剑柄的五指便即松了。虚竹顺手将长剑
抓在掌中。这一下夺剑,乃是“天山折梅手”中的高招,看
似平平无奇,其实他小指的一拂之中,含有最上乘的“小无
相功”,卓不凡的功力便再深三四十年,手中长剑一样的也给
夺了下来。虚竹道:“卓先生,这位段公子是好人,不可伤他
的性命。”顺手又将长剑塞还在卓不凡手中,低头去察看段誉
伤势。
段誉叹道:“王姑娘,我……我要死了,但愿你与慕容兄
百年齐眉,白头偕老。爹爹,妈妈……我……我……”他伤
势其实并不厉害,只是以为自己胸膛肚腹给人剖开了,当然
是非死不可,一泄气,身子向后便倒。
王语嫣抢着扶住,垂泪道:“段公子,你这全是为了我
……”
虚竹出手如风,点了段誉胸腹间伤口左近的穴道,再看
他伤口,登时放心,笑道:“段公子,你的剑伤不碍事,三四
天便好。”
段誉身子给王语嫣扶住,又见她为自己哭泣,早已神魂
飘荡,欢喜万分,问道:“王姑娘,你……你是为我流泪么?”
王语嫣点了点头,珠泪又是滚滚而下。段誉道:“我段誉得有
今日,他便再刺我几十剑,我便为你死几百次,也是甘心。”
虚竹的话,两人竟都全没听进耳中。王语嫣是心中感激,情
难自己。段誉见到了意中人的眼泪,又知这眼泪是为自己所
流,哪里还关心自己的生死?
虚竹夺剑还剑,只是一瞬间之事,除了慕容复看得清楚、
卓不凡心中明白之外,旁人都道卓不凡手下留情,故意不取
段誉性命。可是卓不凡心中惊怒之甚,实是难以形容,一转
念间,心道:“我在长白山中巧得前辈遗留的剑经,苦练三十
年,当世怎能尚有敌手?是了,想必这小子误打误撞,刚好
碰到我手腕上的太渊穴。天下十分凑巧之事,原是有的。倘
若他真是有意夺我手中兵刃,夺了之后,又怎会还我?瞧这
小子小小年纪,能有多大气候,岂能夺得了卓某手中长剑?”
心念及此,豪气又生,说道:“小子,你忒也多事!”长剑一
递,剑尖指在虚竹的后心衣上,手劲轻送,要想刺破他的衣
衫,便如对付段誉一般,令他也受些皮肉之苦。
虚竹这时体内北冥真气充盈流转,宛若实质,卓不凡长
剑刺到,撞上了他体内真气,剑尖一歪,剑锋便从他身侧滑
开。卓不凡大吃一惊,变招也真快捷,立时横剑削向虚竹胁
下。这一招“玉带围腰”一剑连攻他前、右、后三个方位,三
处都是致命的要害,凌厉狠辣。这时他已知虚竹武功之高,大
出自己意料之外,这一招已是使上了全力。
虚竹“咦”的一声,身子微侧,不明白卓不凡适才还说
得好端端地,何以突然翻脸,陡施杀手?嗤得一声,剑刃从
他腋下穿过,将他的旧僧袍划破了长长的一条。卓不凡第二
击不中,五分惊讶之外,更增了五分惧怕,身子滴溜溜的打
了半个圈子,长剑一挺,剑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
芒。群众中有十余人齐声惊呼:“剑芒,剑芒!”那剑芒犹似
长蛇般伸缩不定,卓不凡脸露狞笑,丹田中提一口真气,青
芒突盛,向虚竹胸口刺来。
虚竹从未见过别人的兵刃上能生出青芒,听得群豪呼喝,
料想是一门厉害武功,自己定然对付不了,脚步一错,滑了
开去。卓不凡这一剑出了全力,中途无法变招,刷的一声响,
长剑刺入了大石柱中,深入尺许。这根石柱乃极坚硬的花岗
石所制,软身的长剑居然刺入一尺有余,可见他附在剑刃上
的真力实是非同小可,群豪又忍不住喝彩。
卓不凡手上运劲,将长剑从石柱中拔出,仗剑向虚竹赶
去,喝道:“小兄弟,你能逃到哪里去?”虚竹心下害怕,滑
脚又再避开。
左侧突然有人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小和尚,躺下罢!”
是个女子声音。两道白光闪处,两把飞刀在虚竹面前掠过。虚
竹虽只在最初背负童姥之时,得她指点过一些轻功,但他内
力深湛浑厚,举手投足之际,自然而然的轻捷无比,身随意
转,飞刀来得虽快,他还是轻轻巧巧的躲过了。但见一个身
穿淡红衣衫的中年美妇双手一招,便将两把飞刀接在手中。她
掌心之中,倒似有股极强的吸力,将飞刀吸了过去。
卓不凡赞道:“芙蓉仙子的飞刀神技,可教人大开眼界
了。”
虚竹蓦地想起,那晚众人合谋进攻缥缈峰之时,卓不凡、
芙蓉仙子二人和不平道人乃是一路,不平道人在雪峰上被自
己以松球打死,难怪二人要杀自己为同伴报仇。他自觉内疚,
停了脚步,向卓不凡和芙蓉仙子不住作揖,说道:“我确是犯
了极大的过错,当真该死,虽然当时我并非有意,唉,总之
是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两位要打要骂,我……我这个……
再也不敢躲闪了。”
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绿华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子终
于害怕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不平道人是死在虚竹的手下,
即使知道,也不拟杀他为不平道人报仇。两人一般的心思,同
时欺近身去,一左一右,抓住了虚竹的手腕。
虚竹想到不平道人死时的惨状,心中抱憾万分,不住讨
饶:“我做错了事,当真后悔莫及。两位尽管重重责罚,我心
甘情愿的领受,就是要杀我抵命,那也不敢违抗。”
卓不凡道:“你要我不伤你性命,那也容易,你只须将童
姥临死时的遗言,原原本本的说与我听,便可饶了你。”崔绿
华微笑道:“卓先生,小妹能不能听?”卓不凡道:“咱们只要
寻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里众位朋友人人都受其惠,又不
是在下一人能得好处。”他既不说让崔绿华同听秘密,亦不说
不让她听,但言下之意,显然是欲独占成果。
崔绿华微笑道:“小妹却没你这么好良心,我便是瞧着这
小子不顺眼。”左手紧紧抓着虚竹的手腕,右手一扬,两柄飞
刀便往虚竹胸口插了下来。
童姥既死,卓不凡的师门大仇已难以得报,这时他只想
找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挟制群豪,作威作福。崔绿华的用
意却全然不同。她兄长为三十六洞的三个洞主联手所杀,她
想只要杀了虚竹,无人知道童姥的遗言,那三个洞主身上的
生死符就永远难以破解,势必比她兄长死得惨过百倍,远胜
于自己亲手杀人报仇,是以突然之间,猛施杀手。她这下出
手好快,卓不凡长剑本已入鞘,忙去拔剑,眼看已然慢了一
步。
虚竹一惊之下,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双手一振,将卓
不凡和崔绿华同时震开数步。
崔绿华一声呼喝,飞刀脱手,疾向虚竹射去。她虽跌出
数步,但以投掷暗器而论,仍可说相距极近。卓不凡怕虚竹
被杀,举剑往飞刀上撩去。崔绿华早料到卓不凡定会出剑相
救,两柄飞刀脱手,跟着又有十柄飞刀连珠般掷出,其中三
刀掷向卓不凡,志在将他挡得一挡,其余七刀都是向虚竹射
去,面门、咽喉、胸膛、小腹,尽在飞刀的笼罩之下。
虚竹双手连抓,使出“天山折梅手”来,随抓随抛,但
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霎时之间,将十三件兵刃投在脚边。
十二柄是崔绿华的飞刀,第十三件却是卓不凡的长剑。原来
他一使上这“天山折梅手”,惶急之下,没再细想对手是谁,
只是见兵刃便抓,顺手将卓不凡的长剑也夺了下来。
他夺下十三件兵刃,一抬头见到卓不凡苍白的脸色,回
过头来,再见到崔绿华惊惧的眼神,心道:“糟糕,糟糕,我
又得罪了人啦。”忙道:“两位请勿见怪,在下行事卤莽。”俯
身拾起地下十三件兵刃,双手捧起,送到卓崔二人身前。
崔绿华还道他故意来羞辱自己,双掌运力,猛向他胸膛
上击去。但听得拍的一声响,一股猛烈无比的力道反击而来,
崔绿华“啊”的一声惊呼,身子向后飞去,砰的一下,重重
撞在石墙之上,喷出两口鲜血。
卓不凡此次与不平道人、崔绿华联手,事先三人暗中曾
相互伸量过武功内力,虽然卓不凡较二人为强,但也只稍胜
一筹而已,此刻见虚竹双手捧着兵刃,单以体内的一股真气,
便将崔绿华弹得身受重伤,自己万万不是对手。他知道今日
已讨不了好去,双手向虚竹一拱,说道:“佩服,佩服,后会
有期。”
虚竹道:“前辈请取了剑去。在下无意冒犯,请前辈不必
介意。前辈要打要骂,为不平道长出气,我……我决计不敢
反抗。”
在卓不凡听来,虚竹这几句话全成了刻毒的讥讽。他脸
上已无半点血色,大踏步向厅外走去。
忽听得一声娇叱,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站住了!灵鹫
宫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吗?”卓不凡一凛,
顺手便按剑柄,一按之下,却按了个空,这才想起长剑已给
虚竹夺去,只见大门外拦着一块巨岩,二丈高,一丈宽,将
大门密不透风的堵死了。这块巨岩不知是何时无声无息的移
来,自己竟全然没有警觉。
群豪一见这等情景,均知已陷入了灵鹫宫的机关之中。众
人一路攻战而前,将一干黄衫女子杀的杀,擒的擒,扫荡得
干干净净,进入大厅之后,也曾四下察看有无伏兵,但此后
有人身上生死符发作,各人触目惊心,物伤其类,再加上一
连串变故接踵而来,竟没想到身处险地,危机四伏,待见得
到巨岩堵死了大门,心中均是一凛:“今日要生出灵鹫宫,只
怕大大的不易了。”
忽听得头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童姥姥座下四使婢,
参见虚竹先生。”虚竹抬起头来,只见大厅靠近屋顶之处,有
九块岩石凸了出来,似乎是九个小小的平台,其中四块岩石
上各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正自盈盈拜倒。四女一拜,随
即纵身跃落,身在半空,手中已各持一柄长剑,飘飘而下。四
女一穿浅红,一穿月白,一穿浅碧,一穿浅黄,同时跃下,同
时着地,又向虚竹躬身拜倒,说道:“使婢迎接来迟,主人恕
罪。”虚竹作揖还礼,说道:“四位姊姊不必多礼。”
四个少女抬起头来,众人都是一惊。但见四女不但高矮
秾纤一模一样,而且相貌也没半点分别,一般的瓜子脸蛋,眼
如点漆,清秀绝俗,所不同的只是衣衫颜色。
那穿浅红衫的女子道:“婢子四姊妹一胎孪生,童姥姥给
婢子取名为梅剑,这三位妹子是兰剑、竹剑、菊剑。适才遇
到昊天、朱天诸部姊妹,得知诸般情由。现下婢子已将独尊
厅大门关上了,这一干大胆作反的奴才如何处置,便请主人
发落。”
群豪听她自称为四姊妹一胎孪生,这才恍然,怪不得四
人相貌一模一样,但见她四人容颜秀丽,语音清柔,各人心
中均生好感,不料说到后来,那梅剑竟说什么“一干大胆作
反的奴才”,实是无礼之极。两条汉子抢了上来,一人手持单
刀,一人拿着一对判官笔,齐声喝道:“小妞儿,你口中不干
不净的放……”
突然间青光连闪,兰剑、竹剑姊妹长剑掠出,跟着当当
两声响,两条汉子的手腕已被截断,手掌连着兵刃掉在地下,
这一招迅捷无伦,那二人手腕已断,口中还在说道:“……什
么屁!哎唷!”齐声大叫,向后跃开,只洒得满地都是鲜血。
二女一出手便断了二人手腕,其余各人虽然颇有自忖武
功比那两条大汉要高得多的,却也不敢贸然出手,何况眼见
这座大厅四壁都是厚实异常的花岗岩,又不知厅中另有何等
厉害机关,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作声。
寂静之中,忽然人丛中又有一人“荷荷荷”的咆哮起来。
众人一听,都知又有人身上的生死符催命来了。
群豪相顾失色之际,一条铁塔般的大汉纵跳而出,双目
尽赤,乱撕自己胸口衣服。许多人叫了起来:“铁鳌岛岛主!
铁鳌岛岛主哈大霸!”那哈大霸口中呼叫,直如一头受伤了的
猛虎,他提起铁钵般的拳头,砰的一声,将一张茶几击得粉
碎,随即向菊剑冲去。
菊剑见到他可怖的神情,忘了自己剑法高强,心中害怕,
一钻头便缩入了虚竹的怀中。哈大霸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向
梅剑抓来。这四个孪生姊妹心意相通,菊剑吓得浑身发抖,梅
剑早受感应,眼见哈大霸扑到,“啊”的一声惊呼,躲到了虚
竹背后。
哈大霸一抓不中,翻转双手,便往自己两只眼睛中挖去。
虚竹叫道:“使不得!”衣袖挥出,拂中他的臂弯,哈大霸双
手便即垂下。虚竹道:“这位兄台体内所种的生死符发作,在
下来想法子给你解去。”当即使出“天山六阳掌”中的一招
“阳歌天钧”,在哈大霸背心“灵台穴”上一拍。哈大霸几下
剧震,全身宛如虚脱。
青光闪处,两柄长剑分别向哈大霸刺到,正是兰剑、竹
剑二姝乘机出手。虚竹道:“不可!”夹手将双剑夺过,喃喃
念道:“糟糕,糟糕!不知他的生死符在何处?”他虽学会了
生死符的破解之法,究竟见识浅陋,看不出哈大霸身上生死
符的所在,这一招“阳歌天钧”又出力太猛,哈大霸竟然受
不起。
哈大霸说道:“中……中在……悬枢……气……气海……
丝……丝空竹……”适才虚竹一招“阳歌天钧”,已令他神智
恢复。
虚竹喜道:“你自己知道,那就好了。”当即以童姥所授
法门,用天山六阳掌的纯阳之力,将他悬枢、气海、丝空竹
三处穴道中的寒冰生死符化去。
哈大霸站起身来,挥拳踢腿,大喜若狂,突然扑翻在地,
砰砰砰的向虚竹磕头,说道:“恩公在上,哈大霸的性命,是
你老人家给的,此后恩公但有所命,哈大霸赴汤蹈火,在所
不辞。”虚竹对人向来恭谨,见哈大霸行此礼,忙跪下还礼,
也砰砰砰的向他磕头,说道:“在下不敢受此重礼,你向我磕
头,我也得向你磕头。”哈大霸大声道:“恩公快快请起,你
向我磕头,可真折杀小人了。”为了表示感激之意,又多磕几
个头。虚竹见他又磕头,当下又磕头还礼。
两人趴在地下,磕头不休。猛听得几百人齐声叫了起来:
“给我破解生死符,给我破解生死符。”身上中了生死符的群
豪蜂拥而前,将二人团团围住。一名老者将哈大霸扶起,说
道:“不用磕头啦,大伙儿都要请恩公疗毒救命。”
虚竹见哈大霸站起,这才站起身来,说道:“各位别忙,
听我一言。”霎时之间,大厅上没半点声息。虚竹说道:“要
破解生死符,须得确知所种的部位,各位自己知不知道?”
霎时间众人乱成一团,有的说:“我知道!”有的说:“我
中在委中穴、内庭穴!”有的说:“我全身发疼,他妈的也不
知中在什么鬼穴道!”有的说:“我身上麻痒疼痛,每个月不
同,这生死符会走!”
突然有人大声喝道:“大家不要吵,这般嚷嚷的,虚竹子
先生能听得见么?”出声呼喝的正是群豪之首的乌老大,众人
便即静了下来。
虚竹道:“在下虽蒙童姥授了破解生死符的法门……”七
八个人忍不住叫了起来:“妙极,妙极!”“吾辈性命有救了!”
只听虚竹续道:“……但辨穴认病的本事却极肤浅。不过各位
也不必担心,若是自己确知生死符部位的,在下逐一施治,助
各位破解。就算不知,咱们慢慢琢磨,再请几位精于医道的
朋友来一同参详,总之是要治好为止。”
群豪大声欢呼,只震得满厅中都是回声。过了良久,欢
呼声才渐渐止歇。
梅剑冷冷的道:“主人应允给你们取出生死符,那是他老
人家的慈悲。可是你们大胆作乱,害得童姥离宫下山,在外
仙逝,你们又来攻打缥缈峰,害死了我们钧天部的不少姊妹,
这笔帐却又如何算法?”
此言一出,群豪面面相觑,心中不禁冷了半截,寻思梅
剑所言确是实情,虚竹既是童姥的传人,对众人所犯下的大
罪不会置之不理。有人便欲出言哀恳,但转念一想,害死童
姥、倒反灵鹫宫之罪何等深重,岂能哀求几句,便能了事?话
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乌老大道:“这位姊姊所责甚是有理,吾辈罪过甚大,甘
领虚竹子先生的责罚。”他摸准了虚竹的脾气,知他忠厚老实,
绝非阴狠毒辣的童姥可比,若是由他出手惩罚,下手也必比
梅兰菊竹四剑为轻,因之向他求告。
群豪中不少人便即会意,跟着叫了起来:“不错,咱们罪
孽深重,虚竹子先生要如何责罚,大家甘心领罪。”有些人想
到生死符催命时的痛苦,竟然双膝一曲,跪了下来。
虚竹浑没了主意,向梅剑道:“梅剑姊姊,你瞧该当怎么
办?”梅剑道:“这些都不是好人,害死了钧天部这么多姊妹,
非叫他们偿命不可。”
无量洞副洞主左子穆向梅剑深深一揖,说道:“姑娘,咱
们身上中了生死符,实在是惨不堪言,一听到童姥姥她老人
家不在峰上,不免着急,以致做错了事,实在悔之莫及。求
你姑娘大人大量,向虚竹子先生美言几句。”
梅剑脸一沉,说道:“那些杀过人的,快将自己的右臂砍
了,这是最轻的惩戒了。”她话一出口,觉得自己发号施令,
于理不合,转头向虚竹道:“主人,你说是不是?”虚竹觉得
如此惩罚太重,却又不愿得罪梅剑,嗫嚅道:“这个……这个
……嗯……那个……”
人群中忽有一人越众而出,正是大理国王子段誉。他性
喜多管闲事,评论是非,向虚竹拱了拱手,笑道:“仁兄,这
些朋友们来攻打缥缈峰,小弟一直极不赞成,只不过说干了
嘴,也劝他们不听。今日大伙儿闯下大祸,仁兄欲加罪责,倒
也应当。小弟向仁兄讨一个差使,由小弟来将这些朋友们责
罚一番如何?”
那日群豪要杀童姥,歃血为盟,段誉力加劝阻,虚竹是
亲耳听到的,知道这位公子仁心侠胆,对他好生敬重,自己
负了童姥给李秋水从千丈高峰打下来,也曾得他相救,何况
自己正没做理会处,听他如此说,忙拱手道:“在下识见浅陋,
不会处事。段公子肯出面料理,在下感激不尽。”
群豪初听段誉强要出头来责罚他们,如何肯服?有些脾
气急躁的已欲破口大骂,待听得虚竹竟一口应允,话到口边,
便都缩回去了。
段誉喜道:“如此甚好。”转身面对群豪说道:“众位所犯
过错,实在太大,在下所定的惩罚之法,却也非轻。虚竹子
先生既让在下处理,众位若有违抗,只怕虚竹子老兄便不肯
给你们拔去身上的生死符了。嘿嘿,这第一条嘛,大家需得
在童姥灵前,恭恭敬敬的磕上八个响头,肃穆默念,忏悔前
非,磕头之时,倘若心中暗咒童姥者,罪加一等。”
虚竹喜道:“甚是!甚是!这第一条罚得很好。”
群豪本来都怕这书呆子会提出什么古怪难当的罚法来,
都自惴惴不安,一听他说在童姥灵前磕头,均想:“人死为大,
在她灵前磕几个头,又打甚紧?何况咱们心里暗咒老贼婆,他
又怎会知道,老子一面磕头,一面暗骂老贼婆便是。”当即齐
声答应。
段誉见自己提出的第一条众人欣然同意,精神一振,说
道:“这第二条,大家需得在钧天部诸死难姊姊的灵前行礼。
杀伤过人的,必须磕头,默念忏悔,还得身上挂块麻布,服
丧志哀。没杀过人的,长揖为礼,虚竹子仁兄提早给他们治
病,以资奖励。”
群豪之中,一大半手上没在缥缈峰顶染过鲜血,首先答
应。杀伤过钧天部诸女之人,听他说不过是磕头服丧,比之
梅剑要他们自断右臂,惩罚轻了万倍,自也不敢异议。
段誉又道:“这第三条吗,是要大家永远臣服灵鹫宫,不
得再生异心。虚竹子先生说什么,大家便得听从号令。不但
对虚竹子先生要恭敬,对梅兰竹菊四位姊姊妹妹们,也得客
客气气,化敌为友,再也不得动刀弄枪。倘若有哪一位不服,
不妨上来跟虚竹子先生比上三招两式,且看是他高明呢,还
是你厉害!”
群豪听段誉这么说,都欢然道:“当得,当得!”更有人
道:“公子订下的罚章,未免太便宜了咱们,不知更有什么吩
咐?”
段誉拍了拍手,笑道:“没有了!”转头向虚竹道:“小弟
这三条罚章订得可对?”
虚竹拱手连说:“多谢,多谢,对之极矣。”他向梅剑等
人瞧了一眼,脸上颇有歉然之色。兰剑道:“主人,你是灵鹫
宫之主,不论说什么,婢子们都得听从。你气量宽宏,饶了
这些奴才,可也不必对我们有什么抱歉。”虚竹一笑,道:
“不敢!嗯,这个……我心中还有几句话,不知……不知该不
该说?”
乌老大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向是缥缈峰的下属,
尊主有何吩咐,谁也不敢违抗。段公子所定的三条罚章,实
在是宽大之至。尊主另有责罚,大伙儿自然甘心领受。”
虚竹道:“我年轻识浅,只不过承童姥姥指点几手武功,
‘尊主’什么的,真是愧不敢当。我有两点意思,这个……这
个……也不知道对不对,大胆说了出来,这个……请各位前
辈琢磨琢磨。”他自幼至今一直受人指使差遣,向居人下,从
来不会自己出什么主意,而当众说话更是窘迫,这几句话说
得吞吞吐吐,语气神色更是谦和之极。
梅兰菊竹四姝均想:“主人怎么啦,对这些奴才也用得着
这么客气?”
乌老大道:“尊主宽宏大量,赦免了大伙儿的重罪,更对
咱们这般谦和,众兄弟便肝脑涂地,也难报恩德于万一。尊
主有命,便请吩咐罢!”
虚竹道:“是,是!我若说错了,诸位不要……不要这个
见笑。我想说两件事。第一件嘛,好像有点私心,在下……
在下出身少林寺,本来……本是个小和尚,请诸位今后行走
江湖之时,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们为难。那是我向各位
求一个情,不敢说什么命令。”
乌老大大声道:“尊主有令:今后众兄弟在江湖上行走,
遇到少林派的大师父和俗家朋友们,须得好生相敬,千万不
可得罪了,否则严惩不贷。”群豪齐声应道:“遵命。”
虚竹见众人答允,胆子便大了些,拱手道:“多谢,多谢!
这第二件事,是请各位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我佛慈悲为怀,不
可随便伤人杀人。最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杀,蝼蚁尚且惜命,
最好连腥荤也不吃,不过这一节不大容易,连我自己也破戒
吃荤了。因此……这个……那个杀人嘛,总之不好,还是不
杀人的为妙,只不过我……我也杀过人,所以嘛……”
乌老大大声道:“尊主有令:灵鹫宫属下一众兄弟,今后
不得妄杀无辜,胡乱杀生,否则重重责备。”群豪又齐声应道:
“遵命!”
虚竹连连拱手,说道:“我……我当真感激不尽,话又说
回来,各位多做好事,不做坏事,那也是各位自己的功德善
业,必有无量福报。”向乌老大笑道:“乌先生,你几句话便
说得清清楚楚。我可不成,你……你的生死符中在哪里?我
先给你拔除了罢!”
乌老大所以甘冒奇险,率众谋叛,为来为去就是要除去
体内的生死符,听得虚竹答应为他拔除,从此去了这为患无
穷的附骨之蛆,当真是不胜之喜,心中感激。双膝一曲,便
即拜倒。虚竹急忙跪倒还礼,又问:“乌先生,你肚子上松球
之伤,这可痊愈了么?你服过童姥的什么‘断肠腐骨丸’,咱
们也得想法子解了毒性才是。”
梅剑四姊妹开动机关,移开大门上的巨岩,放了朱天、昊
天、玄天九部诸女进入大厅。
风波恶和包不同大呼小叫,和邓百川、公冶乾一齐进来。
他四人出门寻童姥相斗,却撞到八部诸女。包不同言词不逊,
风波恶好勇斗狠,三言两语,便和诸女动起手来。不久邓百
川、公冶乾加入相助,他四人武功虽强,但终究寡不敌众,四
人且斗且走,身上都带了伤,倘若大门再迟开片刻,梅兰菊
竹不出声喝止,他四人若不遭擒,便难免丧生了。
慕容复自觉没趣,带同邓百川等告辞下山。卓不凡和芙
蓉仙子崔绿华却不别而行。
虚竹见慕容复等要走,竭诚挽留。慕容复道:“在下得罪
了缥缈峰,好生汗颜,承兄台不加罪责,已领盛情,何敢再
行叨扰?”虚竹道:“哪里,哪里?两位公子文武双全,英雄
了得,在下仰慕得紧,只想……只想这个……向两位公子领
教。我……我实在笨得……那个要命。”
包不同适才与诸女交锋,寡不敌众,身上受了好几处剑
伤,正没好气,听虚竹啰里啰唆的留客,又听慕容复低声说
他怀中藏了王语嫣的图像,寻思:“这小贼秃假仁假义,身为
佛门子弟,却对我家王姑娘暗起歹心,显然是个不守清规的
淫僧。”便道:“小师父留英雄是假,留美人是真,何不直言
要留王姑娘在缥缈峰上?”
虚竹愕然道:“你……你说什么?我要留什么美人?”包
不同道:“你心怀不轨,难道姑苏慕容家的都是白痴么?嘿嘿,
太也可笑!”虚竹搔了搔头,说道:“我不懂先生说些什么,不
知什么事可笑。”
包不同虽然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但一激发了他的执拗脾
气,早将生死置于度外,大声叫道:“你这小秃贼,你是少林
寺的和尚,既是名门弟子,怎么又改投邪派,勾结一众妖魔
鬼怪?我瞧着你便生气。一个和尚,逼迫几百名妇女做你妻
妾情妇,兀自不足,却又打起我家王姑娘的主意来!我跟你
说,王姑娘是我家慕容公子的人,你癞虾蟆莫想吃天鹅肉,乘
早收了歹心的好!”怒火上冲,拍手顿足,指着虚竹的鼻子大
骂。
虚竹莫名其妙,道:“我……我……我……”忽听得呼呼
两声,乌老大挺起绿波香露鬼头刀,哈大霸举起一柄大铁椎,
齐声大喝,双双向包不同扑来。
慕容复知道虚竹既允为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已得群
豪死力,若是混战起来,凶险无比,眼见乌老大和哈大霸同
时扑到,身形一晃,抢上前去,使出“斗转星移”的功夫,一
带之间,鬼头刀砍向哈大霸,而大铁椎砸向乌老大,当的一
声猛响,两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溅。慕容复反手在包不同肩头
轻轻一推,将他推出丈余,向虚竹拱手道:“得罪,告辞了!”
身形晃处,已到大厅门口。他适才见过门口的机关,倘若那
巨岩再移过来挡住了大门,那便只有任人宰杀了。
虚竹忙道:“公子慢走,决不……不是这个意思……我
……”慕容复双眉一挺,转身过来,朗声道:“阁下是否自负
天下无敌,要指点几招么?”虚竹连连摇手,道:“不……不
敢……”慕容复道:“在下不速而至,来得冒昧,阁下真的非
留下咱们不可么?”虚竹摇头道:“不……不是……是的……
唉!”
慕容复站在门口,傲然瞧着虚竹、三十六洞、七十二岛
群豪,以及梅兰菊竹四剑、九天九部诸女。群豪诸女为他气
势所慑,一时竟然无人敢于上前。隔了半晌,慕容复袍袖一
拂,道:“走罢!”昂然跨出大门。王语嫣、邓百川等五人跟
了出去。
乌老大愤然道:“尊主,倘若让他活着走下缥缈峰,大伙
儿还用做人吗?请尊主下令拦截。”虚竹摇头道:“算了。我
……我真不懂,为什么他忽然生这么大的气,唉,真是不明
白……”乌老大道:“那么待属下去擒了那位王姑娘来。”虚
竹忙道:“不可,不可!”
王语嫣见段誉未出大厅,回头道:“段公子,再见了!”
段誉一震,心口一酸,喉头似乎塞住了,勉强说道:“是,
再……再见了。我……我还是跟你一起……”眼见她背影渐
渐远去,更不回头,耳边只响着包不同那句话:“他说王姑娘
是慕容公子的人,叫旁人趁早死了心,不可癞虾蟆想吃天鹅
肉。不错,慕容公子临出厅门之时,神威凛然,何等英雄气
概!他一举手间便化解了两个劲敌的招数,又是何等深湛的
武功!以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到处出丑,如何在她眼
下?王姑娘那时瞧她表哥的眼神脸色,真是深情款款,既仰
慕,又爱怜,我……我段誉,当真不过是一只癞虾蟆罢了。”
一时之间,大厅上怔住了两人,虚竹是满腹疑云,搔首
踟蹰,段誉是怅惘别离,黯然魂销。两人呆呆的茫然相对。
过了良久,虚竹一声长叹。段誉跟着一声长叹,说道:
“仁兄,你我同病相怜,这铭心刻骨的相思,却何以自遣?”虚
竹一听,不由得满面通红,以为他知道自己“梦中女郎”的
艳迹,嗫嚅问道:“段……段公子,你却又如……如何得知?”
段誉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不识彼姝之美者,
非人者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沦落
人,此恨绵绵绝无期!”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他认定虚竹怀中
私藏王语嫣的图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对王语嫣倾倒爱慕,适
才慕容复和虚竹冲突,当然也是为着王语嫣了,又道:“仁兄
武功绝顶,可是这情之一物,只讲缘份,不论文才武艺,若
是无缘,说什么也不成的。”
虚竹喃喃道:“是啊,佛说万法缘生,一切只讲缘份……
不错……那缘份……当真是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别之后,
茫茫人海,却又到哪里找去?”他说的是“梦中女郎”,段誉
却认定他是说王语嫣。两人各有一份不通世俗的呆气,竟然
越说越投机。
灵鹫宫诸女摆开筵席,虚竹和段誉便携手入座。诸洞岛
群豪是灵鹫宫下属,自然谁也不敢上来和虚竹同席。虚竹不
懂款客之道,见旁人不过来,也不出声相邀,只和段誉讲论。
段誉全心全意沉浸在对王语嫣的爱慕之中,没口子的夸
奖,说她性情如何和顺温婉,姿容如何秀丽绝俗。虚竹只道
段誉在夸奖他的“梦中女郎”,不敢问他如何认得,更不敢出
声打听这女郎的来历,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寻思:“我只道
童姥一死,天下便没人知道这位姑娘的所在,天可怜见,段
公子竟然认得。但听他之言,对这位姑娘也充满了爱慕之情、
思恋之意,我若吐露风声,曾和她在冰窖之中有过一段因缘,
段公子势必大怒,离席而去,我便再也打听不到了。”听段誉
没口子夸奖这位姑娘,正合心意,便也随声附和,其意甚诚。
两人各说各的情人,缠夹在一起,只因谁也不提这两位
姑娘名字,言语中的榫头居然接得丝丝入扣。虚竹道:“段公
子,佛家道万法都是一个缘字。经云:‘诸法从缘生,诸法从
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达摩祖师有言:‘众生无
我,苦乐随缘’,如有什么赏心乐事,那也是‘宿因所构,今
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段誉道:“是啊!‘得失随
缘,心无增减’!话虽如此说,但吾辈凡夫,怎能修得到这般
‘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的境地?”
大理国佛法昌盛,段誉自幼诵读佛经,两人你引一句
《金刚经》,我引一段《法华经》,自宽自慰,自伤自叹,惺惺
相惜,同病相怜。梅兰菊竹四姝不住轮流上来劝酒。段誉喝
一杯,虚竹便也喝一杯,唠唠叨叨的谈到半夜。群豪起立告
辞,由诸女指引歇宿之所。虚竹和段誉酒意都有八九分了,仍
是对饮讲论不休。
那日段誉和萧峰在无锡城外赌酒,以内功将酒水从指甲
中逼出,此刻借酒浇愁,却是真饮,迷迷糊糊的道:“仁兄,
我有一位结义金兰的兄长,姓乔名峰,此人当真是大英雄,真
豪杰,武功酒量,无双无对。仁兄若是遇见,必然也爱慕喜
欢,只可惜他不在此处,否则咱三人结拜为兄弟,共尽意气
之欢,实是平生快事。”
虚竹从不喝酒,全仗内功精湛,这才连尽数斗不醉,但
心中飘飘荡荡地,说话舌头也大了,本来拘谨胆小,忽然豪
气陡生,说道:“段公子若是……那个不是……不是瞧不起我,
咱二人便先结拜起来,日后寻到乔大哥,再拜一次便了。”段
誉大喜,道:“妙极,妙极!兄长几岁?”
二人叙了年纪,虚竹大了三岁,段誉叫道:“二哥,受小
弟一拜!”推开椅子,跪拜下去。虚竹急忙还礼,脚下一软,
向前直摔。
段誉见他摔跌,忙伸手相扶,两人无意间真气一撞,都
觉对方体中内力充沛,急忙自行收敛克制。这时段誉酒意已
有十分,脚步踉跄,站立不定。突然之间,两人哈哈大笑,互
相搂抱,滚跌在地。段誉道:“二哥,小弟没醉,咱俩再来喝
他一百斤!”虚竹道:“小兄自当陪三弟喝个痛快。”段誉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哈哈,会须立尽三百杯!”
两人越说越迷糊,终于都醉得人事不知。
三十九解不了名缰系嗔贪
虚竹次日醒转,发觉睡在一张温软的床上,睁眼向帐外
看去,见是处身于一间极大的房中,空荡荡地倒与少林寺的
禅房差不多,房中陈设古雅,铜鼎陶瓶,也有些像少林寺中
的铜钟香炉。这时兀自迷迷糊糊,于眼前情景,惘然不解。
一个少女托着一只瓷盘走到床边,正是兰剑,说道:“主
人醒了?请漱漱口。”
虚竹宿酒未消,只觉口中苦涩,喉头干渴,见碗中盛着
一碗黄澄澄的茶水,拿起便喝,入口甜中带苦,却无茶味,便
咕嘟咕嘟的喝个清光。他一生中哪里尝过什么参汤?也不知
是什么苦茶,歉然一笑,说道:“多谢姊姊!我……我想起身
了,请姊姊出去罢!”
兰剑尚未答口,房门外又走进一个少女,却是菊剑,微
笑道:“咱姊妹二人服侍主人换衣。”说着从床头椅上拿起一
套淡青色的内衣内裤,塞在虚竹被中。
虚竹大窘,满脸通红,说道:“不,不,我……我不用姊
姊们服侍。我又没受伤生病,只不过是喝醉了,唉,这一下
连酒戒也犯了。经云:‘饮酒有三十六失’。以后最好不饮。三
弟呢?段公子呢?他在哪里?”
兰剑抿嘴笑道:“段公子已下山去了。临去时命婢子禀告
主人,说道待灵鹫宫中诸事定当之后,请主人赴中原相会。”
虚竹叫声:“啊哟!”说道:“我还有事问他呢,怎地他便
走了?”心中一急,从床上跳了起来,要想去追赶段誉,问他
“梦中女郎”的姓名住处,突然见自身穿着一套干干净净的月
白小衣,“啊”的一声,又将被子盖在身上,惊道:“我怎地
换了衣衫?”他从少林寺中穿出来的是套粗布内衣裤,芽了半
年,早已破烂污秽不堪,现下身上所服,着体轻柔,也不知
是绫罗还是绸缎,但总之是贵重衣衫。
菊剑笑道:“主人昨晚醉了,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更衣,
主人都不知道么?”
虚竹更是大吃一惊,一抬头见到兰剑、菊剑,人美似玉,
笑靥胜花,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一伸臂间,内衣从手臂间
滑了上去,露出隐隐泛出淡红的肌肤,显然身上所积的污垢
泥尘都已被洗擦得干干净净,他兀自存了一线希望,强笑道:
“我真醉得胡涂了,幸好自己居然还会洗澡。”兰剑笑道:“昨
晚主人一动也不会动了,是我们四姊妹替主人洗的。”虚竹
“啊”的一声大叫,险些晕倒,重行卧倒,连呼:“糟糕,糟
糕!”
兰剑、菊剑给他吓了一跳,齐问:“主人,什么事不对啦?”
虚竹苦笑道:“我是个男人,在你们四位姊妹面前……那个赤
身露体,岂不……岂不是糟糕之极?何况我全身老泥,又臭
又脏,怎可劳动姊姊们做这等污秽之事?”兰剑道:“咱四姊
妹是主人的女奴,便为主人粉身碎骨也所应当,奴婢犯了过
错,请主人责罚。”说罢,和菊剑一齐拜伏在地。
虚竹见她二人大有畏惧之色,想起余婆、石嫂等人,也
曾为自己对她们以礼相待,因而吓得全身发抖,料想兰剑、菊
剑也是见惯了童姥的词色,只要言辞稍和,面色略温,立时
便有杀手相继,便道:“两位姊……嗯,你们快起来,你们出
去罢,我自己穿衣,不用你们服侍。”兰菊二人站起身来,泪
盈于眶,倒退着出去。虚竹心中奇怪,问道:“我……是我得
罪了你们么?你们为什么不高兴,眼泪汪汪的?只怕我说错
了话,这个……”
菊剑道:“主人要我姊妹出去,不许我们服侍主人穿衣盥
洗,定是讨厌了我们……”话未说完,珠泪已滚滚而下。虚
竹连连摇手,说道:“不,不是的。唉,我不会说话,什么也
说不明白。我是男人,你们是女的,那个……那个不太方便
……的的确确没有他意……我佛在上,出家人不打诳语,我
决不骗你们。”
兰剑、菊剑见他指手划脚,说得情急,其意甚诚,不由
得破涕为笑,齐声道:“主人莫怪。灵鹫宫中向无男人居住,
我们更从来没见过男子。主人是天,奴婢们是地,哪里有什
么男女之别?”二人盈盈走近,服侍虚竹穿衣着鞋。不久梅剑
与竹剑也走了进来,一个替他梳头,一个替他洗脸。虚竹吓
得不敢作声,脸色惨白,心中乱跳,只好任由她四姊妹摆布,
再也不敢提一句不要她们服侍的话。
他料想段誉已经去远,追赶不上,又想洞岛群豪身上生
死符未除,不能就此猝然离去,用过早点后,便到厅上和群
豪相见,替两个痛得最厉害之人拔除了生死符。
拔除生死符须以真力使动“天山六阳掌”,虚竹真力充沛,
纵使连拔十余人,也不会疲累,可是童姥在每人身上所种生
死符的部位各不相同,虚竹细思拔除之法,却颇感烦难。他
于经脉、穴道之学所知极浅,又不敢随便动手,若有差失,不
免使受治者反蒙毒害。到得午间,竟只治了四人。食过午饭
后,略加休息。
梅剑见他皱起眉头,沉思拔除生死符之法,颇为劳心,便
道:“主人,灵鹫宫后殿,有数百年前旧主人遗下的石壁图像,
婢子曾听姥姥言道,这些图像与生死符有关,主人何不前去
一观?”虚竹喜道:“甚好!”
当下梅兰菊竹四姝引导虚竹来到花园之中,搬开一座假
山,现出地道入口,梅剑高举火把,当先领路,五人鱼贯而
进。一路上梅剑在隐蔽之处不住按动机括,使预伏的暗器陷
阱不致发动。那地道曲曲折折,盘旋向下,有时豁然开朗,现
出一个巨大的石窟,可见地道是依着山腹中天然的洞穴而开
成。
竹剑道:“这些奴才攻进宫来,钧天部的姊姊们都给擒获,
我们四姊妹眼见抵敌不住,便逃到这里躲避,只盼到得天黑,
再设法去救人。”兰剑道:“其实那也只是我们报答姥姥的一
番心意罢了。主人倘若不来,我们终究都不免丧生于这些奴
才之手。”
行了二里有余,梅剑伸手推开左侧一块岩石,让在一旁,
说道:“主人请进,里面便是石室,婢子们不敢入内。”虚竹
道:“为什么不敢?里面有危险么?”梅剑道:“不是有危险。
这是本宫重地,婢子们不敢擅入。”虚竹道:“一起进来罢,那
有什么要紧?外边地道中这么窄,站着很不舒服。”四姝相顾,
均有惊喜之色。
梅剑道:“主人,姥姥仙去之前,曾对我姊妹们说道,倘
若我四姊妹忠心服侍,并无过犯,又能用心练功,那么到我
们四十岁时,便许我们每年到这石室中一日,参研石壁上的
武功。就算主人恩重,不废姥姥当日的许诺,那也是廿二年
之后的事了。”虚竹道:“再等廿二年,岂不气闷煞人?到那
时你们也老了,再学什么武功?一齐进去罢!”四姝大喜,当
即伏地跪拜。虚竹道:“请起,请起。这里地方狭窄,我跪下
还礼,大家挤成一团了。”
四人走进石室,只见四壁岩石打磨得甚是光滑,石壁上
刻满了无数径长尺许的圆圈,每个圈中都刻了各种各样的图
形,有的是人像,有的是兽形,有的是残缺不全的文字,更
有些只是记号和线条,圆圈旁注着“甲一”、“甲二”、“子
一”、“子二”等数字,圆圈之数若不逾千,至少也有八九百
个,一时却哪里看得周全?
竹剑道:“咱们先看甲一之图,主人说是吗?”虚竹点头
称是。当下五人举起火把,端相编号“甲一”的圆圈,虚竹
一看之下,便认出圈中所绘,是天山折梅手第一招的起手式,
道:“这是‘天山折梅手’。”看甲二时,果真是天山折梅手的
第二招,依次看下去,天山折梅手图解完后,便是天山六阳
掌的图解,童姥在西夏皇宫中所传的各种歌诀奥秘,尽皆注
在圆圈之中。
石壁上天山六阳掌之后的武功招数,虚竹就没学过。他
按着图中所示,运起真气,只学得数招,身子便轻飘飘地凌
虚欲起,只是似乎还在什么地方差了一点,以致无法离地。
正在凝神运息、万虑俱绝之时,忽听得“啊、啊”两声
惊呼,虚竹一惊,回过头来,但见兰剑、竹剑二姝身形晃动,
跟着摔倒在地。梅菊二姝手扶石壁,脸色大变,摇摇欲坠。虚
竹忙将兰竹二姝扶起,惊道:“怎么啦?”梅剑道:“主……主
人,我们功力低微,不能看这里的……这里的图形……我……
我们在外面伺候。”四姝扶着石壁,慢慢走出石室。
虚竹呆了一阵,跟着走出,只见四姝在甬道中盘膝而坐,
正自用功,身子颤抖,脸现痛苦神色。虚竹知道她们已受颇
重的内伤,当即使出天山六阳掌,在每人背心的穴道上轻拍
几下。一股阳和浑厚的力道透入各人体内,四姝脸色登时平
和,不久各人额头渗出汗珠,先后睁开眼来,叫道:“多谢主
人耗费功力,为婢子治伤。”翻身拜倒,叩谢恩德。虚竹忙伸
手相扶,道:“那……那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会受伤昏
晕?”
梅剑叹了口气,说道:“主人,当年姥姥要我们到四十岁
之后,才能每年到这石室中来看图一日,原来大有深意。这
些图谱上的武功太也深奥,婢子们不自量力,照着‘甲一’图
中所示一练,真气不足,立时便走入了经脉岔道。若不是主
人解救,我四姊妹只怕便永远瘫痪了。”兰剑道:“姥姥对我
们期许很切,盼望我姊妹到了四十岁后,便能习练这上乘武
功,可是……可是婢子们资质庸劣,便算再练二十二年,也
未必敢再进这石室。”
虚竹道:“原来如此,那却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该要你们
进去。”四剑又拜伏请罪,齐道:“主人何出此言?那是主人
的恩德,全怪婢子们狂妄胡为。”
菊剑道:“主人功力深厚,练这些高深武学却是大大有益。
姥姥在石室之中,往往经月不出,便是揣摩石壁上的图谱。”
梅剑又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那些奴才们逼问钧天部的姊
妹们,要知道姥姥藏宝的所在。诸位姊姊宁死不屈。我四姊
妹本想将他们引进地道,发动机关,将他们尽数聚歼在地道
之中,只是深恐这些奴才中有破解机关的能手,倘若进了石
室,见到石壁图解,那就遗祸无穷。早知如此,让他们进来
反倒好了。”
虚竹点头道:“确实如此,这些图解若让功力不足之人见
到了,那比任何毒药利器更有祸害,幸亏他们没有进来。”兰
剑微笑道:“主人真是好心,依我说啊,要是让他们一个个练
功而死,那才好看呢。”
虚竹道:“我练了几招,只觉精神勃勃,内力充沛,正好
去给他们拔除一些生死符。你们上去睡一睡,休息一会。”五
人从地道中出来,虚竹回入大厅,拔除了三人的生死符。
此后虚竹每日替群豪拔除生死符,一感精神疲乏,便到
石室中去练习上乘武功。四姝在石室外相候,再也不敢踏进
一步。虚竹每日亦抽暇指点四姝及九部诸女的武功。
如此直花了二十余天时光,才将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
干净,而虚竹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图谱,武功也是大进,比之
初上缥缈峰时已大不相同。
群豪当日臣服于童姥,是为生死符所制,不得不然,此
时灵鹫宫易主,虚竹以诚相待,以礼相敬,群豪虽都是桀傲
不驯的人物,却也感恩怀德,心悦诚服,一一拜谢而去。
待得各洞主、各岛主分别下山,峰上只剩下虚竹一个男
子。他暗自寻思:“我自幼便是孤儿,全仗寺中师父们抚养成
人,倘若从此不回少林,太也忘恩负义。我须得回到寺中,向
方丈和师父领罪,才合道理。”当下向四姝及九部诸女说明原
由,即日便要下山,灵鹫宫中一应事务,吩咐由九部之首的
余婆、石嫂、符敏仪等人会商处理。
四姝意欲跟随服侍,虚竹道:“我回去少林,重做和尚。
和尚有婢女相随,天下焉有是理?”说之再三,四姝总不肯信。
虚竹拿起剃刀,将头发剃个清光,露出顶上的戒点来。四姝
无奈,只得与九部诸女一齐送到山下,洒泪而别。
虚竹换上了旧僧衣,迈开大步,东去嵩山。以他的性情,
路上自然不会去招惹旁人,而他这般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和
尚,盗贼歹人也决不会来打他的主意。一路无话,太太平平
的回到了少林寺。
他重见少林寺屋顶的黄瓦,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惭
愧,一别数月,自己干了许许多多违反清规戒律之事,杀戒、
淫戒、荤戒、酒戒,不可赦免的“波罗夷大戒”无一不犯,不
知方丈和师父是否能够见恕,许自己再入佛门。
他心下惴惴,进了山门后,便去拜见师父慧轮。慧轮见
他回来,又惊又喜,问道:“方丈差你出寺下书,怎么到今天
才回来?”
虚竹俯伏在地,痛悔无已,放声大哭,说道:“师父,弟
子……弟子真是该死,下山之后,把持不定,将师父……师
父平素的教诲,都……都不遵守了。”慧轮脸上变色,问道:
“怎……怎么?你沾了荤腥么?”虚竹道:“是,还不只沾了荤
腥而已。”慧轮骂道:“该死,该死!你……喝了酒么?”虚竹
道:“弟子不但喝酒,而且还喝得烂醉如泥。”慧轮叹了一口
长气,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流下来,道:“我看你从小忠厚老实,
怎么一到花花世界之中,便竟堕落如此,咳,咳……”虚竹
见师父伤心,更是惶恐,道:“师父在上,弟子所犯戒律,更
有胜于这些的,还……还犯了……”还没说到犯了杀戒、淫
戒,突然间钟声当当响起,每两下短声,便略一间断,乃是
召集慧字辈诸僧的讯号。
慧轮立即起身,擦了擦眼泪,说道:“你犯戒太多,我也
无法回护于你。你……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领罪罢!这一
下连我也有大大的不是。唉,这……这……”说着匆匆奔出。
虚竹来到戒律院前,躬身禀道:“弟子虚竹,违犯佛门戒
律,恭恳掌律长老赐罚。”他说了两遍,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
人来,冷冷的道:“首座和掌律师叔有事,没空来听你的,你
跪在这里等着罢!”虚竹道:“是!”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
竟没人过来理他。幸好虚竹内功深厚,虽不饮不食的跪了大
半天,仍是浑若无事,没丝毫疲累。
耳听得暮鼓响起,寺中晚课之时已届,虚竹低声念经忏
悔过失。那中年僧人走将过来,说道:“虚竹,这几天寺中正
有大事,长老们没空来处理你的事。我瞧你长跪念经,还真
有虔诚悔悟之意。这样罢,你先到菜园子去挑粪浇菜,静候
吩咐。等长老们空了之后,再叫你来问明实况,按情节轻重
处罚。”虚竹恭恭敬敬的道:“是,多谢慈悲。”合十行礼,这
才站起身来,心想:“不将我立即逐出寺门,看来事情还有指
望。”心下甚慰。
他走到菜园子中,向管菜园的僧人说道:“师兄,小僧虚
竹犯了本门戒律,戒律院的师叔罚我来挑粪浇菜。”
那僧人名叫缘根,并非从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
虚空”字辈排行。他资质平庸,既不能领会禅义,练武也没
什么长进,平素最喜多管琐碎事务。这菜园子有两百来亩地,
三四十名长工,他统率人众,倒也威风凛凛,遇到有僧人从
戒律院里罚到菜园来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风的时候。他一听
虚竹之言,心下甚喜,问道:“你犯了什么戒?”虚竹道:“犯
戒甚多,一言难尽。”缘根怒道:“什么一言难尽。我叫你老
老实实,给我说个明白。莫说你是个没职司的小和尚,便是
达摩院、罗汉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罚到菜园子来,我一
般要问个明白,谁敢不答?我瞧你啊,脸上红红白白,定是
偷吃荤腥,是也不是?”
虚竹道:“正是。”缘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着。说
不定私下还偷喝酒呢,你不用赖,要想瞒我,可没这么容易。”
虚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知。”
缘根笑道:“啧啧啧,真正大胆。嘿嘿,灌饱了黄汤,那便心
猿意马,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个字,定然也置之脑
后了。你心中便想女娘们,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
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认?”说时声色俱厉。
虚竹叹道:“小僧何敢在师兄面前撒谎?不但想过,而且
犯过淫戒。”
缘根又惊又喜,戟指大骂:“你这小和尚忒也大胆,竟敢
败坏我少林寺的清誉。除了淫戒,还犯过什么?偷盗过没有?
取过别人的财物没有?和人打过架、吵过嘴没有?”
虚竹低头道:“小僧杀过人,而且杀了不止一人。”
缘根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退了三步,听虚竹说杀过人,
而且所杀的不止一人,登时心惊胆战,生怕他狂性发作动粗,
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当下定了定神,满脸堆笑,说道:“本寺
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练武,难免失手伤人,师弟的功夫,当
然是非常了得的啦。”
虚竹道:“说来惭愧,小僧所学的本门功夫,已全然被废,
眼下是半点也不剩了。”
缘根大喜,连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极,妙极!”听
说他本门功夫已失,只道他犯戒太多,给本寺长老废去了武
功,登时便换了一番脸色。但转念又想:“虽说他武功已废,
但倘若尚有几分剩余,总是不易对付。”说道:“师弟,你到
菜园来做工忏悔,那也极好。可是咱们这里规矩,凡是犯了
戒律,手上沾过血腥的僧侣,做工时须得戴上脚镣手铐。这
是列祖列宗传下来的规矩,不知师弟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
我去禀告戒律院便了。”虚竹道:“规矩如此,小僧自当遵从。”
缘根心下暗喜,当下取出钢铐钢镣,给他戴上。少林寺
数百年来传习武功,自难免有不肖僧人为非做歹,而这些犯
戒僧人往往武功极高,不易制服,是以戒律院、忏悔堂、菜
园子各地,都备得有精钢铸成的铐镣,缘根见虚竹戴上铐镣,
心中大定,骂道:“贼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胆
大妄为,什么戒律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惩罚,如何出
得我心中恶气?”折下一根树枝,没头没脑的便向虚竹头上抽
来。
虚竹收敛真气,不敢以内力抵御,让他抽打,片刻之间,
便给打得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他只是念佛,脸上无丝毫不愉
之色。
缘根见他既不闪避,更不抗辩,心想:“这和尚果然武功
尽失,我大可作践于他。”想到虚竹大鱼大肉、烂醉如泥的淫
乐,自己空活了四十来岁,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妒忌之心不
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断了三根树枝,这才罢手,
恶狠狠的道:“你每天挑一百担粪水浇菜,只消少了一担,我
用硬扁担、铁棍子打断你的两腿。”
虚竹苦受责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了这许多戒
律,原该重责,责罚愈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当下
恭恭敬敬的应道:“是!”走到廊下提了粪桶,便去挑粪加水,
在畦间浇菜。这浇菜是一瓢一瓢的细功夫,虚竹毫不马虎,匀
匀净净、仔仔细细的灌浇,直到深夜一百桶浇完,这才在柴
房中倒头睡觉。
第二日天还没亮,缘根便过来拳打脚踢,将他闹醒,骂
道:“贼和尚,懒秃!青天白日的,却躲在这里睡觉,快起来
劈柴去。”虚竹道:“是!”也不抗辩,便去劈柴。如此一连六
七日,日间劈柴,晚上浇粪,苦受折磨,全身伤痕累累,也
不知已吃了几千百鞭。
第八日早晨,虚竹正在劈柴,缘根走近身来,笑嘻嘻的
道:“师兄你辛苦啦?”取过钥匙,便给他打开了铐镣。虚竹
道:“也不辛苦。”提起斧头又要劈柴,缘根道:“师兄不用劈
了,师兄请到屋里用饭。小僧这几日多有得罪,当真该死,还
求师兄原宥。”
虚竹听他口气忽然大变,颇感诧异,抬起头来,只见他
鼻青目肿,显是曾给人狠狠的打了一顿,更是奇怪。缘根苦
着脸道:“小僧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师兄,师兄倘若不原谅,
我……我……我便大祸临头了。”虚竹道:“小僧自作自受,师
兄责罪得极当。”
缘根脸色一变,举起手来,拍拍拍拍,左右开弓,在自
己脸上重重打了四记巴掌,求道:“师兄,师兄,求求你行好,
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我……”说着又是拍拍连声,痛打
自己的脸颊。虚竹大奇,问道:“师兄此举,却是何意?”
缘根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拉着虚竹的衣裾,道:“师兄
若不原谅,我……我一对眼珠便不保了。”虚竹道:“我当真
半点也不明白。”缘根道:“只要师兄饶恕了我,不挖去我的
眼珠子,小僧来生变牛变马,报答师兄的大恩大德。”虚竹道:
“师兄说哪里话来?我几时说过要挖你的眼珠?”缘根脸如土
色,道:“师兄既一定不肯相饶,小僧有眼无珠,只好自求了
断。”说着右手伸出两指,往自己眼中插去。
虚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谁逼你自挖眼珠?”缘根
满额是汗,颤抖道:“我……我不敢说,倘若说了,他……他
们立即取我性命。”虚竹道:“是方丈么?”缘根道:“不是。”
虚竹又问:“是达摩院首座?罗汉堂首座?戒律院首座?”缘
根都说不是,并道:“师兄,我是不敢说的,只求求你饶恕了
我。他们说,我想要保全这双眼珠子,只有求你亲口答应饶
恕。”说着偷眼向旁一瞥。满脸都是惧色。
虚竹顺着他眼光瞧去,只见廊下坐着四名僧人,一色灰
布僧袍,灰布僧帽,脸孔朝里,瞧不见相貌。虚竹寻思:“难
道是这四位师兄?想来他们必是寺中大有来头之人遣来,惩
罚缘根擅自作威作福,责打犯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师
兄,早就原谅你了。”缘根喜从天降,当即跪下,砰砰磕头。
虚竹忙跪下还礼,说道:“师兄快请起。”
缘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将虚竹请到饭堂之中,亲自
斟茶盛饭,殷勤服侍。虚竹推辞不得,眼见若不允他服侍,缘
根似乎便会遭逢大祸,也就由他。
缘根低声道:“师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给
师兄弄来。”虚竹惊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如何使
得?”缘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业,全由小僧独自承当便
是。我这便去设法弄来,供师兄享用。”虚竹摇手道:“不可,
不可!万万不可。”
缘根赔笑道:“师兄若嫌在寺中取乐不够痛快,不妨便下
山去,戒律院中问将起来,小僧便说是派师兄出去采办菜种,
一力遮掩,决无后患。”虚竹听他越说越不成话,摇头道:
“小僧诚心忏悔以往过误,一应戒律,再也不敢违犯。师兄此
言,不可再提。”
缘根道:“是。”脸上满是怀疑神色,似乎在说:“你这酒
肉和尚怎么假惺惺起来,到底是何用意?”但不敢多言,服侍
他用过素餐,请他到自己的禅房宿息。一连数日,缘根都是
竭力伺候,恭敬得无以复加。
过了三日,这天虚竹食罢午饭,缘根泡了壶清茶,说道:
“师兄,请用茶。”虚竹道:“小僧是待罪之身,师兄如此客气,
教小僧如何克当?”站起身来,双手去接茶壶。
忽听得钟声镗镗大响,连续不断,是召集全寺僧众的讯
号。除了每年佛诞、达摩祖师诞辰等几日之外,寺中向来极
少召集全体僧众。缘根有些奇怪,说道:“方丈鸣钟集众,咱
们都到大雄宝殿去罢。”虚竹道:“正是。”随同菜园中的十来
名僧人,匆匆赶到大雄宝殿。
只见殿上已集了二百余人,其余僧众不断的进来。片刻
之间,全寺千余僧人都已集在殿上,各分行辈排列,人数虽
多,却静悄悄地鸦雀无声。
虚竹排在“虚”字辈中,见各位长辈僧众都是神色郑重,
心下惴惴:“莫非我所犯戒律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众,要重
重的惩罚?瞧这声势,似乎要破门将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
是好?”正栗栗危惧间,只听钟声三响,诸僧齐宣佛号:“南
无释迦如来佛!”
方丈玄慈与玄字辈的三位高僧,陪着七位僧人,从后殿
缓步而出。殿上僧众一齐躬身行礼。玄慈与那七僧先参拜了
殿上佛像,然后分宾主坐下。
虚竹抬起头来,见那七僧年纪都已不轻,服色与本寺不
同,是别处寺院来的客僧,其中一僧高鼻碧眼,头发鬈曲,身
形甚高,是一位胡僧。坐在首位的约有七十来岁年纪,身形
矮小,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际极具威严。
玄慈朗声向本寺僧众说道:“这位是五台山清凉寺方丈神
山上人,大家参见了。”众僧听了,心中都是一凛。众僧大都
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极盛,与玄慈大师并称“降龙”
“伏虎”两罗汉,以武功而论,据说神山上人还在玄慈方丈之
上。只是清凉寺规模较小,在武林中的地位更远远不及少林,
声望却是不如玄慈了,均想:“听说神山上人自视极高,曾说
僧人而过问武林中俗务,不免落了下乘,向来不愿跟本寺打
什么交道,今日亲来,不知是为了什么大事。”当下各又都躬
身向神山上人行礼。
玄慈伸手向着其余六僧,逐一引见,说道:“这位是开封
府大相国寺观心大师,这位是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师,这位
是庐山东林寺觉贤大师,这位是长安净影寺融智大师,这位
是五台山清凉寺的神音大师,是神上山人的师弟。”观心大师
等四僧都是来自名山古刹,只是大相国寺、普渡寺等向来重
佛法而轻武功,这四僧虽然武林中大大有名,在其本寺的位
份却并不高。少林寺众僧躬身行礼,观心大师等起身还礼。
玄慈方丈伸手向着那胡僧道:“这一位大师来自我佛天竺
上国,法名哲罗星。”众僧又都行礼。那哲罗星还过礼后,说
道:“少林寺好大,这么多的老……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
说的华语音调不正,什么“中和尚、小和尚”,也有些不伦不
类。
玄慈说道:“七位大师都是佛门的有道大德。今日同时降
临,实是本寺大大的光宠,故此召集大家出来见见。甚盼七
位大师开坛说法,宏扬佛义,合寺众僧,同受教益。”
神山上人道:“不敢当!”他身形矮小,不料话声竟然奇
响,众僧不由得都是一惊,但他既不是放大了嗓门叫喊,亦
非运使内力,故意要震人心魄,乃是自自然然,天生的说话
高亢。他接着说道:“少林庄严宝刹,小僧心仪已久,六十年
前便来投拜求戒,却被拒之于山门之外。六十年后重来,垣
瓦依旧,人事已非,可叹啊可叹。”
众僧听了,心中都是一震,他说话颇有敌意,难道竟是
前来寻仇生事不成?
玄慈说道:“原来师兄昔年曾来少林寺出家。天下寺院都
是一家,师兄今日主持清凉,凡我佛门子弟,无不崇仰。当
年少林寺未敢接纳,得罪了师兄,小僧恭谨谢过。但师兄因
此另创天地,弘法普渡,有大功德于佛门。当年之事,也未
始不是日后的因缘呢。”说着双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礼。
神山上人合十还礼,说道:“小僧当年来到宝刹求戒,固
然是仰慕少林寺数百年执武林牛耳,武学渊源,更要紧的是,
天下传言少林寺戒律精严,处事平正。”突然双目一翻,精光
四射,仰头瞧着佛祖的金像,冷冷的道:“岂知世上尽有名不
副实之事。早知如此,小僧当年也不会有少林之行了。”
少林寺千余僧众一起变色,只是少林寺戒律素严,虽然
人人愤怒,竟无半点声息。
玄慈方丈道:“师兄何出此言?敝寺上下,若有行为乖谬
之处,还请师兄明言。有罪当罚,有过须改。师兄一句话抹
煞少林寺数百年清誉,未免太过。”神山上人道:“请问方丈
师兄,佛门寺院,可是官府、盗寨?”玄慈道:“小僧不解师
兄言中含意,还请赐示。”神山道:“官府逮人监禁,盗寨则
掳人勒赎,事属寻常。可是少林寺一非官府,二非盗寨,何
以擅自扣押外人,不许离去?请问师兄,少林寺干下这等残
凶霸道的行径,还能称得上‘佛门善地’四字么?”
玄慈向那天竺胡僧哲罗星瞧了一眼,心下隐约已明七僧
齐至少林的原因,说道:“上人指摘敝寺‘强凶霸道’,这四
字未免言重了。”
神山望眼如来佛像,说道:“我佛在上,‘妄语’乃是佛
门重戒!”转头向玄慈方丈道:“请问方丈,贵寺可是扣押了
一位天竺高僧?这位哲罗星师兄的师弟,波罗星大师,可是
给少林派拘禁在寺,数年不得离去吗?”说话时神色严峻,语
气更是咄咄逼人。
玄慈转头向戒律院首座玄寂大师道:“玄寂师弟,请你向
七位高僧述说其中原因。”玄寂应道:“是。”向前走上两步。
他执掌戒律,向来铁面无私,合寺僧众见了他无不畏惧三分。
虚竹更加不敢向他望上一眼。
只听玄寂大师朗声道:“七年之前,天竺高僧波罗星师兄
光降敝寺,合寺僧众自方丈师兄以下,皆大欢喜,恭敬接待。
波罗星师兄言道,数百年来,天竺国外道盛行,佛法衰微,佛
经大半散失,因此他师兄哲罗星大师派他到中华来求经。敝
寺方丈师兄言道:敝邦佛经原是从天竺国求来,现下上国转
来东土取经,那是莫大的因缘,我们得以上报佛恩,少林寺
深感荣幸。方丈师兄当即亲自陪同波罗星师兄前赴藏经楼,说
道本寺藏经甚是齐备,源自天竺的经律论三藏译文,以及东
土支那高僧大德的撰述,不下七千余卷,梵文原本亦复不少。
若有复本,波罗星师兄尽可取去一部,倘若只有孤本的,本
寺派出三十名僧人帮同钞录副本。方丈师兄又道,此去天竺
路途遥远,经卷繁多,途中恐有失散。波罗星师兄取经回国
之时,敝寺当派十名僧众,随同护送,务令全部经典平安返
抵佛国。”
普渡寺道清大师合十道:“善哉,善哉!方丈师兄此举真
是莫大的功德,可与当年鸠摩罗什大师、玄奘大师先后辉映。”
玄慈欠身道:“敝寺此举是应有之义,师兄赞叹,愧不敢
当。”
玄寂续道:“这位波罗星师兄便在藏经楼翻阅经卷。本寺
玄惭师兄奉方丈师兄之命,督率僧众帮同钞经,不敢稍有怠
懈。岂知四个月之后,玄惭师兄竟然发觉,这位波罗星师兄
每晚深夜,悄悄潜入藏经楼秘阁,偷阅本寺所藏的武功秘笈。”
观心、道清、觉贤、融智四僧不约而同的都惊噫一声。
玄寂续道:“玄惭师兄禀告方丈师兄。方丈师兄便向波罗
星师兄劝谕,说道这些武功秘笈是本寺历代高僧所撰,既非
天竺传来,亦与佛法全无干系,本寺数百年来规矩,不能泄
示于外人。波罗星师兄既已看了一部分,那也罢了,此后请
他不可再去秘阁。波罗星师兄一口答允,又连声致歉,说道
不知少林寺的规矩,此后决不再去偷看武功秘笈。哪知道过
得几个月,波罗星师兄假装生病,却偷偷挖掘地道,又去秘
阁偷阅。待得玄惭师兄发觉,已是在数年之后,波罗星师兄
已偷阅了不少本寺的武学珍典,玄惭师兄出手阻止,交手之
下,更察觉波罗星师兄不但偷阅本寺武功秘笈,更已学了本
寺七十二项绝技中的三项武功。”
观心等四僧都是“哦”的一声,同时瞧向哲罗星,眼色
中都露出责备之意。
玄寂向神山瞧了一眼,说道:“方丈师兄当下召集玄字辈
的诸位师兄会商,大家都说,我少林派武功虽然平平无奇,但
列祖列宗的规矩,非本派弟子不传。武林中千百年的规矩,偷
学别派武功,实是大忌。何况我中土武功传到了天竺,说不
定后患无穷。这位波罗星师兄的所作所为,决非佛门弟子的
清净梵行,说不定他并非释家比丘,却是外道邪徒,此举不
但于我少林派不利,于中土武林不利,而且也于天竺佛门不
利。当下众位师兄弟提出诸般主张。方丈师兄言道:我佛慈
悲为怀,这位波罗星师兄的真正来历,咱们无法查知,就算
是外道邪徒,也不便太过严厉对付,还是请他长自驻锡本寺,
受佛法熏陶,一来盼望他终于能够开悟证道,二来也免得种
种后患。几年来敝寺对这位波罗星师兄好好供养,除了请他
不必离寺之外,不敢丝毫失了恭敬之意。”
观心等四僧微微点头。神山却道:“这位玄寂师兄的话,
只是少林寺的一面之词,真相到底如何,我们谁也不知。但
少林寺将这位天竺高僧扣押在寺,七年不放,总是实情。老
衲听这位哲罗星师兄言道,他在天竺数年不得师弟音讯,放
心不下,派了两名弟子前来少林寺探问,少林寺却不许他们
和波罗星师兄相见,此事可是有的?”
玄慈点头道:“不错。波罗星师兄既已偷学了敝寺的武功,
敝寺势不能任由他将武功转告旁人。”
神山哈哈一笑,声震屋瓦,连殿上的大钟也嗡嗡作声,良
久不绝。
玄慈见他神色傲慢,却也不怒,说道:“师兄,老衲有一
事不明,敬请师兄指教。倘若有外人来到五台山清凉寺,偷
阅了贵寺的《伏虎拳拳谱》、《五十一招伏魔剑》的剑经,以
及《心意气混元功》和《普门杖法》的秘奥,师兄如何处置?”
神山上人微笑道:“武功高下,全凭各人修为,拳经剑谱
之类,实属次要。要是有哪一位英雄好汉能来到清凉寺中,盗
去了敝寺的拳经剑谱,老衲除了自认无能,更有什么话说?难
道人家瞧一瞧你的武学法门,还能要人家性命么?还能将人
家关上一世吗?嘿嘿,那也太过岂有此理了。”
玄慈也是微微一笑,说道:“倘若这些武功典籍平平无奇,
公之于世又有何碍?但贵派的拳经剑谱内容精微,武林中素
所钦仰,要是给旁人盗去传之于外,辗转落入狂妄自大、心
胸狭窄之辈手中,那未免贻患无穷,决非武林之福。”这几句
话仍是意语平和,但“狂妄自大,心胸狭窄”八字评语,显
然是指神山上人而言。各人都听了出来,玄慈简直是明斥神
山居心叵测,所以来索波罗星,主旨在于自己想看看少林派
的武功秘笈。
神山一听,登时脸上变色,玄慈这几句话,正是说中了
他的心事。
当年神山上人到少林寺求师,还只一十七岁。少林寺方
丈灵门禅师和他接谈之下,便觉他锋芒太露,我慢贡高之气
极盛,器小易盈,不是传法之人,若在寺中做个寻常僧侣,他
又必不能甘居人下,日后定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神山这
才投到清凉寺中,只三十岁时便技盖全寺,做了清凉寺的方
丈。神山上人天资颖悟,识见卓超,可算得是武林中的奇才,
只是清凉寺的武学渊源远逊于少林,寺中所藏的拳经剑谱、内
功秘要等等,不但为数有限,而且大部分粗疏简陋,不是第
一流功夫。四十多年来他内功日深,早已远远超过清凉寺上
代所传的武学典籍中所载,但拳剑功夫,终究有所不足,每
当想起少林派的七十二项绝技,总不自禁又是艳羡,又是恼
恨。
这一日事有凑巧,他师弟神音引了一名天竺胡僧来到清
凉寺,那胡僧便是哲罗星。
哲罗星倒确是佛门弟子,在天竺算得是武学中的一流高
手,与人动手,受了挫折,想起素闻东土少林寺有七十二项
绝技,便心生一计,派遣记心奇佳的师弟波罗星来到少林,以
求经为名,企图盗取武功绝技。不料波罗星行径为人揭破,被
少林寺扣留不放。哲罗星派遣弟子前来少林探问,也不得与
波罗星相见,于是哲罗星亲自东来,只盼能接回师弟,少林
绝技既然盗不成,也只有罢手了。
他来到东土后,径向少林寺进发,途中遇到一个老僧,手
持精钢禅杖,不住向他打量。哲罗星不明东土武林情状,只
道凡是会武功的僧人便是少林僧,一见便心中有气,便喝令
老僧让道,言词极是无礼。那老僧反唇相讥,三言两语,便
即斗了起来。斗了一个多时辰,兀自不分高下,两人内功各
有所长,兵刃上也是互相克制,谁也胜不了谁。
又斗良久,天已昏黑,那老僧喝令罢斗,说道:“兀那番
僧,你武功甚高,只可惜脾气太也暴躁,忒少涵养。”哲罗星
道:“你我半斤七两,你的脾气难道好了?”他的华语学得不
甚到家,本想说“半斤八两”,却说成了“半斤七两”。那老
僧甚奇,问道:“什么叫做‘半斤七两’?”哲罗星脸上一红,
道:“啊,我说错了,是八斤半两。”
那老僧哈哈大笑,道:“我教你罢,是半斤八两。这样寻
常的话也说不上,我们的中国话,你还得好好学几年再说不
迟。”哲罗星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那老
僧笑道:“嘿嘿,书袋你倒会掉,却不知半斤乃是八两。”哲
罗星、波罗星师兄弟一意到中土盗取武功秘诀,读了不少中
国书,所知的华语都是来自书本子的,于“半斤八两”这些
俗语反而一知半解,记不清楚。
两僧打了半天,都已有惺惺相惜之意,言笑之间,互通
姓名。那老僧便是清凉寺方丈神山的师弟神音。哲罗星得知
他不是少林寺的,更加全无嫌隙。神音问道他东来的原由。哲
罗星便说师弟来到中土,往少林寺挂单,不知何故,竟为少
林寺扣留不放。神音一来好事,二来对少林寺的威名远扬本
就心中不服,三来要在这位新交的朋友之前逞逞威风,便道:
“我师兄神山武功天下无敌,从来就没将少林寺瞧在眼里。我
带你去见我师兄,定有法子救你师弟出来。”当下神音将哲罗
星带到清凉寺去,会见了神山。
神山心想少林寺方丈玄慈为人宽和,好端端地为什么扣
留波罗星,其中定有重大缘由,当下善加款待,慢慢套问,不
到半个月,便将哲罗星心中隐藏的言语套了出来,只不过他
咬定说想取佛经,用以在天竺弘扬佛法。
神山寻思:“波罗星去少林寺,志在盗经,如在刚盗到手
时便被发觉,少林寺也不过将原经夺回,不致再加难为。现
下将他扣留不放,定是他不但盗到了手,而且已记熟于心。再
说,这番僧所盗的若是经论佛典,少林寺非但不会干预,反
而会慎择善本,欣然相赠。所以将他监留于寺,七年不放,定
然他所盗的不是佛经,而是武学秘笈。”一想到“少林寺的武
学秘笈”,不由得心痒难搔。数日筹思,打定了主意:“我去
代他出头,将波罗星索来。少林寺中高手虽多,但天下之事,
抬不过一个理去。少林派是武林领袖,又是佛门弟子,难道
真能逞强压人么?只要波罗星到手,不愁他不吐露少林寺的
武学秘要。”
当下派遣弟子持了自己名帖,邀请开封大相国寺观心大
师、江南普渡寺道清大师、庐山东林寺觉贤大师、长安净影
寺融智大师,随同神音和哲罗星,一同到少林寺来。邀请这
四位武林中大有名望的高僧到场,是要少林寺碍于佛门与武
林中的清议,非讲理放人不可。
这时神山听得玄慈语带讥刺,勃然说道:“哲罗星师兄万
里东来,难道方丈连他师兄弟相会一面,也是不许么?”
玄慈心想:“倘若坚决不许波罗星出见,反而显得少林理
屈了,普渡、东林诸寺高僧也必不服。”便道:“有请波罗星
师兄!”
执事僧传下话去,过不多时,四名老僧陪同波罗星走上
殿来。那波罗星身形矮小,面容黝黑,他见到师兄,悲喜交
集,涌身而前,抱住哲罗星,泪水潸潸而下。两人咭咭呱呱
的说得又响又快,不知是天竺哪一处地方的方言土语,旁人
也无法听懂,料想是波罗星述说盗经遭擒,被少林扣押不放
的情由。
哲罗星和师弟说了良久,大声用华语道:“少林寺方丈说
假话,波罗星没有盗武功书,只偷看佛家书。佛家书,本来
是我天竺来的,看看,又不犯戒!达摩祖师,是我天竺人,他
教你们武功,你们反而关住了天竺比丘,这是忘恩负……负
……那个,总之是不好!”
他的华语虽不流畅,理由倒十分充分,少林僧众一时无
言可驳,他抵死不认偷盗武学经籍,此时并无赃物在身,实
难逼他招认。
玄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波罗星师兄,你若说谎,不
怕堕阿鼻地狱么?”波罗星道:“我决不说谎!”玄慈道:“我
少林派的《大金刚拳经》,你偷看过没有?”波罗星道:“没有,
我只借看一部《金刚经》。”玄慈道:“我少林派的《般若掌
法》,你偷看过没有?”波罗星道:“没有,我只借看过一部
《小品般若经》。”玄慈道:“那么我少林派的《摩诃指诀》,难
道你也没偷看么?那日我玄惭师弟在藏经楼畔遇到你之时,你
不是正偷了这部指法要诀,从藏经楼的秘阁中溜出来么?”
波罗星道:“小僧只在贵寺藏经楼借阅过一部《摩诃僧祗
律》。贵国晋朝隆安三年,高僧法显来我天竺取经,得经书宝
典多部,《摩诃僧祗律》即其一也。小僧借阅此书,不知犯了
贵寺何等戒律?”他聪明机变,学问渊博,否则他师兄也不会
派他来担任盗经的重任了,此刻侃侃道来,竟将盗阅武术秘
笈之事推得干干净净,反而显得少林寺全然理亏。
玄慈眉头一皱,口宣佛号:“阿弥陀佛!”一时倒难以和
他辩驳。
突然身旁风声微动,黄影闪处,一人呼的一拳向波罗星
后心击去,这一拳迅速沉猛,凌厉之极。拳风所趋,正对准
了波罗星后心的至阳穴要害。
这一招来得太过突然;似乎已难解救。波罗星立即双手
反转,左掌贴于神道穴,右掌贴于筋缩穴,掌心向外,掌力
疾吐,那神道穴是在至阳穴之上,筋缩穴在至阳穴之下,双
掌掌力交织成一片屏障,刚好将至阳要穴护住,手法巧妙之
极。
大雄宝殿上众高手见他这一招配合得丝丝入扣,倒似发
招者故意凑合上去,要他一显身手一般,又似是同门师兄弟
拆招,试演上乘掌法,忍不住都喝一声:“好掌法!”
波罗星双掌之力将那人来拳挡过,那人跟着变拳为掌,斩
向波罗星的后颈。这时众人已看清偷袭之人是少林寺中一名
中年僧人。这和尚变招奇速,等波罗星回头转身,右掌跟着
斩下。波罗星左指挥出,削向他掌缘。那僧人若不收招,刚
好将小指旁的后豁穴送到他的指尖上去,其时波罗星全身之
力聚于一指,立时便能废了那僧人的手掌。这一指看似平平
无奇,但部位之准,力道之凝,的是非同凡俗。又有人叫道:
“好指法!”
那僧人立即收掌,双拳连环,瞬息间连出七拳。这七拳
分击波罗星的额、颚、颈、肩、臂、胸、背七个部位,快得
难以形容。波罗星无法闪避,也是连出七拳,但听得砰砰砰
砰砰砰砰连响七下,每一拳都和那僧人的七拳相撞。他在这
电光石火般的刹那之间,居然每一拳都刚好撞在敌人的来拳
之上,要不是事先练熟,凭你武功再高,那也是决不可能之
事。
七拳一击出,波罗星蓦地想起一件事,“啊”的一声惊呼,
向后跃开。那中年僧人却也不再进击,缓缓退开三步,合十
向玄慈与神山行礼,说道:“小僧无礼,恕罪则个。”
玄慈笑吟吟的合十还礼。神山脸有怒色,哼了一声。玄
慈向观心、道清、觉贤、融智四僧说道:“还请四位师兄主持
公道。”一时大殿之中,肃静无声。
自从神山上人提到少林寺扣押天竺僧波罗星之事,虚竹
便知眼前的事与己无涉,已放了一大半心;待见一位师叔祖
出手袭击而波罗星一一化解,两人拆了招之后分开,但觉攻
守双方所使招数,也并不如何了不起,却不知何以本寺方丈
等人颇有得色,对方却有理屈惭愧之意,他只觉得波罗星在
这三招上实在半点也没有吃亏。
观心大师咳嗽一声,说道:“三位意下如何?”道清大师
道:“适才波罗星师兄所使的三招,第一招似乎是《般若掌
法》中的‘天衣无缝’;第二招似乎是《摩诃指》的‘以逸待
劳’;第三招似乎是《大金刚拳》中的‘七星聚会’。”
神山上人接口道:“哈哈,中土佛门果然受惠于天竺佛国
不浅。当年达摩祖师挟天竺武技东来,传于少林,天竺武技
流传至今,少林高僧的出手,居然和天竺高僧的天竺武功仍
然若合符节,实乃可喜可贺。‘般若’、‘摩诃’是梵语,‘金
刚’是梵神,东西为一,万法同源,可说是武学中的无分别
境界了,哈哈,哈哈。”
少林群僧一听之下,均有怒色。适才波罗星矢口不认偷
看过少林寺的武功秘录,倒也难以指证其非。那中年少林僧
法名玄生,是玄慈的师弟,武功既高,性情亦复刚猛,突然
间出其不意的向波罗星袭击。他事先盘算已定,所使招数以
及袭向的部位,逼得波罗星不得不以般若掌、摩诃指、大金
刚拳中的三招来拆解。倘若波罗星从未学过这三门功夫,当
然另有本门功夫拆解,但新学乍练,这些时日心中所想,手
上所习,定然都是少林派功夫,仓卒之际不及细想,定会顺
手以这三招最方便的招数应付。不料神山强辞夺理,反说这
是天竺武技。但少林派的武功源自达摩祖师。达摩是天竺僧
人,梁朝时自天竺东来与梁武帝讲论佛法,话不投机,于是
驻锡少林,传下禅宗心法与绝世武功,那也是天下皆知之事。
神山上人机变绝伦,一口咬定少林派的武功般若掌、摩诃指、
与大金刚拳系从天竺传来,那么波罗星会使这三种武功便毫
不希奇,决不能因此而证明他曾偷看过少林寺的武功秘录。
玄慈缓缓说道:“本寺佛法与武功都是传自达摩祖师,那
是一点不假。来于天竺,还于天竺,原也合情合理。波罗星
师兄只须明言相求,本寺原可将达摩祖师所遗下的武经恭录
以赠。但这般若掌创于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师,摩诃指系
一位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