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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待一口拒绝,不欲卷入这个淤涡,突

然间心念一动:“这乌老大说道‘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这

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之中,实不乏能人高手。我日后谋干大

事,只愁人少,不嫌人多,倘若今日我助他们一臂之力,缓

急之际,自可邀他们出马。这里数百好手,实是一支大大的

精锐之师。”想到此节,当即转口:“不过常言道得好,路见

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辈武人的本份……”

乌老大听他如此说,脸现喜色,道:“是啊,是啊!”

邓百川连使眼色,示意慕容复急速抽身,他见这些人殊

非良善之辈,与之交游,有损无益。但慕容复只向他点了点

头,示意已明白他意思,继续说道:“在下见到诸位武功高强,

慷慨仗义,心下更是钦佩得紧,有心要结交这许多朋友。其

实呢,诸位杀敌诛恶,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但既交上了众

位朋友,大伙儿今后有生之年,始终祸福与共,患难相助,慕

容复供各位差遣便了。”

众人采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姑苏慕容”的名头在武

林中响亮之极,适才见到他出手,果然名下无虚,乌老大向

他求助,原没料想他能答允,只盼能挤得他立下重誓,决不

泄漏秘密,也就是了,岂知他竟一口允可,不但言语说得十

分客气,还说什么“大伙儿今后有生之年,祸福与共,患难

相助”,简直是结成了生死之交,不禁惊喜交集。

邓百川等四人却尽皆愕然。只是他们向来听从慕容复的

号令,即令事事喜欢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对这位公子爷也

决不说“非也非也”四字,心中均道:“公子爷答应援手,当

然另有用意,只不过我一时不懂而已。”

王语嫣听得表哥答允与众人联手,显已化敌为友,向段

誉道:“段公子,他们不打了,你放我下来罢!”段誉一怔,道:

“是,是,是!”双膝微屈,将她放下地来。王语嫣粉颊微红,

低声道:“多谢你了!”段誉叹道:“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

恨绵绵无绝期。”王语嫣道:“你说什么?在吟诗么?”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转,原来这顷刻之间,他心中已

转了无数念头,想像自己将王语嫣放下地来之后,她随慕容

复而去,此后天涯海角,再无相见之日,自己飘泊江湖,数

十年中郁郁寡欢,最后饮恨而终,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

恨绵绵无绝期”,便由此而发。他听王语嫣问起,忙道:“没

什么,我……我……我在胡思乱想。”王语嫣随即也明白了他

吟这两句诗的含意,脸上又是一红,只想立时便走到慕容复

身边,苦于穴道未解,无法移步。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

大事已成功了九成,别说慕容公子本人神功无敌,便是他手

下的段相公,便已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人了。”他见段誉背

负王语嫣,神色极是恭谨,只道与邓百川等是一般身份,也

是慕容复的下属。

慕容复忙道:“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门高弟,在下对

他好生相敬。段兄,请过来与这几位朋友见见如何?”

段誉站在王语嫣身边,斜眼偷窥,香泽微闻,虽不敢直

视她的脸,但瞧着她白玉般的小手,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

求,于慕容复的呼唤压根儿就没听见。

慕容复又叫道:“段兄,请移步来见见这几位好朋友。”他

一心笼络江湖英豪,便对段誉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

但段誉眼中所见,只是王语嫣的一双手掌,十指尖尖,柔

滑如凝脂,怎还听得见旁人的叫唤?王语嫣道:“段公子,我

表哥叫你呢!”她这句话段誉立时便听见了。忙道:“是,是!

他叫我干么?”王语嫣道:“表哥说,请你过去见见几位新朋

友。”段誉不愿离开她身畔,道:“那你去不去?”王语嫣给他

问得发窘,道:“他们要见你,不是见我。”段誉道:“你不去,

那我也不去。”

不平道人虽见段誉步法特异,也没当他是如何了不起的

人物,听到他和王语嫣的对答,不知他是一片痴心,除了眼

前这位姑娘之外,于普天下亿万人都是视而不见,还道他轻

视自己,不愿过来相见,不禁心下甚是恼怒。

王语嫣见众人的眼光都望着段誉和自己,不由得发窘,更

恐表哥误会,叫道:“表哥,我给人点了穴道,你……你来扶

我一把。”

慕容复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示儿女私情,说道:“邓

大哥,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请到这边来如何?”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请你去,你便去罢。”段誉

听她叫慕容复相扶,显是对自己大有见外之意,霎时间心下

酸苦,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复走去。

慕容复道:“段兄,我给你引见几位高人,这位是不平道

长,这位是乌先生,这位是桑洞主。”

段誉道:“是!是!”心中却在想:“我明明站在她身边,

她为什么不叫我扶,却叫表哥来扶?由是观之,她适才要我

背负,只不过危急之际一时从权,倘若她表哥能够背负她,她

自是要表哥背负,决不许我碰到她的身子。”又道:“她如能

伏在表哥身上,自必心花怒放。甚至邓百川、包不同这些人,

是她表哥的下属,在她心目中也比我亲近得多。我呢?我和

她无亲无故,萍水相逢,只是个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怎会

将我放在心上?她许我瞧她几眼,肯将这剪水双瞳在我微贱

的身上扫上几扫,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我如再有他想,只

怕眼前这福报立时便即享尽……唉,她是再也不愿我伸手扶

她的了。”

不平道人和乌老大见他双眼无神,望着空处,对慕容复

的引见听而不闻,再加以双眉紧蹙,满脸愁容,显是不愿与

自己相见。不平道人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来,拉住

了段誉的右手。乌老大随即会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誉的

左手。乌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是剑拔弩张,不似

不平道人一般,虽然用意相同,也是要叫段誉吃些苦头,却

做得不露丝毫痕迹,全然是十分亲热的模样。

两人一拉住段誉的手,四掌掌心相贴,同时运功相握。不

平道人顷刻之间便觉体内真气迅速向外宣泄,不由得大吃一

惊,急忙摔手。但此时段誉内力已深厚之极,竟将不平道人

的手掌粘住了,北冥神功既被引动,吸引对方的内力越来越

快。乌老大一抓住段誉手掌,便运内劲使出毒掌功夫,要段

誉浑身麻痒难当,出声求饶,才将解药给他。不料段誉服食

莽牯朱蛤后百毒不侵,乌老大掌心毒质对他全无损害,真气

内力却也是飞快的给他吸了过去。乌老大大叫:“喂,喂,你

……你使‘化功大法’!”

段誉兀自书空咄咄,心中自怨自叹:“她不要我相扶,我

生于天地之间,更有什么生人乐趣?我不如回去大理,从此

不再见她。唉,不如到天龙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荣

大师座下,每日里观身不净,作青瘀想,作脓血想,从此六

根清净,一尘不染……”

慕容复不知段誉武功的真相,眼见不平道人与乌老大齐

受困厄,脸色大变,只道段誉存心反击,忙抓住不平道人的

背心急扯,真力疾冲即收,挡住北冥神功的吸力,将他扯开

了,同时叫道:“段兄,手下留情!”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了转来,当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

心法,凝收神功。

乌老大正自全力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一松,脱出了对方

粘引,向后一个跄踉,连退了几步,这才站住,不由得面红

过耳,又惊又怒,一叠连声的叫道:“化功大法,化功大法!”

不平道人见识较广,察觉段誉吸取自己内力的功夫,似与江

湖上恶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颇为不同,至于到底是一是二,

他没吃过化功大法的苦头,却也说不上来。

段誉这北冥神功被人疑为化功大法,早已有过多次,微

笑道:“星宿老怪丁春秋卑鄙龌龊,我怎能去学他的臭功夫?

你当真太无见识……唉,唉,唉!”他本来在取笑乌老大,忽

然又想起王语嫣将自己视若路人,自己却对她神魂颠倒,说

到“太无见识”四字,自己比之乌老大可犹胜万倍,不由得

连叹了三口长气。

慕容复道:“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名门正派,

一阳指与六脉神剑功夫天下无双无对,怎能与星宿派丁老怪

相提并论?”

他说到这里,只觉得右手的手掌与臂膀越来越是肿胀,显

然并非由于与那矮子的双锤碰撞之故,心下惊疑不定,提起

手来,只见手背上隐隐发绿,同时鼻中又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立时省悟:“啊,是了,我手臂受了这绿波香露刀的蒸熏,毒

气侵入了肌肤。”当即横过刀来,刀背向外,刃锋向着自己,

对乌老大道:“乌先生,尊器奉还,多多得罪。”

乌老大伸手来接,却不见慕容复放开刀柄,一怔之下,笑

道:“这把刀有点儿古怪,多多得罪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

瓶,打开瓶塞,倒出一些粉末,放在掌心之中,反手按上慕

容复的手背。顷刻间药透肌肤,慕容复只感到手掌与臂膀间

一阵清凉,情知解药已然生效,微微一笑,将鬼头刀送了过

去。

乌老大接过刀来,对段誉道:“这位段兄跟我们到底是友

是敌?若是朋友,相互便当推心置腹,好让在下将实情坦诚

奉告。若是敌人,你武功虽高,说不得只好决一死战了。”说

着斜眼相视,神色凛然。

段誉为情所困,哪里有乌老大半分的英雄气概?垂头丧

气的道:“我自己的烦恼多得不得了,推不开,解不了,怎有

心绪去理会旁人闲事?我既不是你朋友,更不是你对头。你

们的事我帮不了忙,可也决不会来捣乱。唉,我是千古的伤

心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

知我者谓我何求?江湖上的鸡虫得失,我段誉哪放在心上?”

不平道人见他疯疯癫癫,喃喃自语,但每说一两句话,便

偷眼去瞧王语嫣的颜色,当下已猜到了八九分,提高声音向

王语嫣道:“王姑娘,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应仗义援手,与我

们共襄义举,想必姑娘也是参与的了?”王语嫣道:“是啊,我

表哥跟你们在一起,我自然也跟随道长之后,以附骥末。”不

平道人微笑道:“岂敢,岂敢!王姑娘太客气了。”转头向段

誉道:“慕容公子跟我们在一起,王姑娘也跟我们在一起。段

公子,倘若你也肯参与,大伙儿自是十分感激。但如公子无

意,就请自便如何?”说着右手一举,作送客之状。

乌老大道:“这个……这个……只怕不妥……”心中大大

的不以为然,生怕段誉一走,便泄露了机密,手中紧紧握住

鬼头刀,只等段誉一迈步,便要上前阻拦。他却不知王语嫣

既然留下,便用十匹马来拖拉,也不能将段誉拖走了。

只见段誉踱步兜了个圈子,说道:“你叫我请便,却叫我

到哪里去?天地虽大,何处是我段誉安身之所?我……我……

我是无处可去的了。”

不平道人微笑道:“既然如此,段公子便跟大伙儿在一起

好啦。事到临头之际,你不妨袖手旁观,两不相助。”

乌老大犹有疑虑之意,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说道:

“乌老大,你做事忒也把细了。来,来,来!这里三十六洞洞

主、七十二岛岛主,贫道大半久仰大名,却从未见过面。此

后大伙儿敌忾同仇,你该当给慕容公子、段公子,和贫道引

见引见。”

乌老大道:“原当如此。”当下传呼众人姓名,一个个的

引见。这些人雄霸一方,相互间也大半不识,乌老大给慕容

复等引见之时,旁边往往有人叫出声来:“啊,原来他便是某

某洞洞主。”或者轻声说:“某某岛主威名远震,想不到是这

等模样。”慕容复暗暗纳罕:“这些人怎么相互间竟然不识?似

乎他们今晚倒是初次见面。”

这一百零八个高手之中,有四个适才在混战中为慕容复

所杀,这四人的下属见到慕容复时,自是神色阴戾,仇恨之

意,见于颜色。

慕容复朗声道:“在下失手误伤贵方数位朋友,心中好生

过意不去,今后自当尽力,以补前愆。但若有哪一位朋友当

真不肯见谅,此刻共御外敌,咱们只好把仇怨搁在一边,待

大事一了,尽管到姑苏燕子坞来寻在下,作个了断便了。”

乌老大道:“这话是极。慕容公子快人快语!在这儿的众

兄弟们,相互间也未始没有怨仇,只是大敌当前,各人的小

小嫌隙都须抛开。倘若有哪一位目光短浅,不理会大事,却

来乘机报复自伙里的私怨,那便如何?”

人群中多人纷纷说道:“那便是害群之马,大伙儿先将他

清洗出去。”“要是对付不了天山那老太婆,大伙儿尽数性命

难保,还有什么私怨之可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乌老

大、慕容公子,你们尽管放心,谁也不会这般愚蠢。”

慕容复道:“那好得很,在下当众谢过了。但不知各位对

在下有何差遣,便请示下。”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大家共参大事,便须同舟共济。

你是大伙儿带头的,天山童姥的事,相烦你说给我们听听,这

老婆子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有什么惊人的本领,让贫道也

好有个防备,免得身首异处之时,还是懵然不知。”

乌老大道:“好!各位洞主、岛主这次相推在下暂行主持

大计,姓乌的才疏学浅,原是不能担当重任,幸好慕容公子、

不平道人、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诸位共襄义举,在下的担

子便轻得多了。”他对段誉犹有余愤,不提“段公子”三字。

人群中有人说道:“客气话嘛,便省了罢!”又有人道:

“你奶奶的,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性命关头,还说这些

空话,不是拿人来消遣吗?”

乌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海马岛钦岛主,

相烦你在东南方把守,若有敌人前来窥探,便发讯号。紫岩

洞霍洞主,相烦你在正西方把守……”一连派出八位高手,把

守八个方位。那八人各各应诺,带领部属,分别奔出守望。

慕容复心想:“这八位洞主、岛主,看来个个是桀傲不驯、

阴鸷凶悍的人物,今日居然都接受乌老大的号令,人人并有

戒慎恐惧的神气,可见所谋者大,而对头又实在令他们怕到

了极处。我答应和他们联手,只怕这件事真的颇为棘手。”

乌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众走远,说道:“各位请就地

坐下罢,由在下述说我们的苦衷。”

包不同突然插口道:“你们这些人物,杀人放火,下毒掳

掠,只怕便如家常便饭一般,个个恶狠狠、凶霸霸,看来一

生之中,坏事着实做了不少,哪里会有什么苦衷?‘苦衷’两

字,居然出于老兄之口,不通啊不通!”慕容复道:“包三哥,

请静听乌洞主述说,别打断他的话头。”包不同叽咕道:“我

听得人家说话欠通,忍不住便要直言谈相。”他话是这么说,

但既然慕容复咐吩了,便也不再多言。

乌老大脸露苦笑,说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错。姓乌的虽

然本领低微,但生就了一副倔强脾气,只有我去欺人,决不

容人家欺我,哪知道,唉!”

乌老大一声叹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声长叹,

悲凉之意,却强得多了。众人齐向叹声所发处望去,只见段

誉双手反背在后,仰天望月,长声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

兮;舒缭纠兮,劳心悄兮!”他吟的是《诗经》中《月出》之

一章,意思说月光皎洁,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难舒,不由

得忧心悄悄。四周大都是不学无术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诗云

子曰?都向他怒目而视,怪他打断乌老大的话头。

王语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见怪,偷眼向慕容

复一瞥,只见他全神贯注的凝视乌老大,全没留意段誉吟诗,

这才放心。

乌老大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长等诸位此刻已不是外

人,说出来也不怕列位见笑。我们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

岛主,有的僻居荒山,有的雄霸海岛,似乎好生自由自在,逍

遥之极,其实个个受天山童姥的约束。老实说,我们都是她

的奴隶。每一年之中,她总有一两次派人前来,将我们训斥

一顿,骂得狗血淋头,真不是活人能够受的。你说我们听她

痛骂,心中一定很气愤了罢?却又不然,她派来的人越是骂

得厉害,我们越是高兴……”

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这就奇了,天下哪有这等犯贱之

人,越是给人骂得厉害,越是开心?”

乌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来的人倘若狠狠责骂

一顿,我们这一年的难关就算渡过了,洞中岛上,总要大宴

数日,欢庆平安。唉,做人做到这般模样,果然是贱得很了。

童姥派来使者倘若不是大骂我们孙子王八蛋,不骂我们的十

八代祖宗,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来

骂,就会派人来打,运气好的,那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把

腿打断,多半也要设宴庆祝。”

包不同和风波恶相视而笑,两人极力克制,才不笑出声

来,给人痛打数十棍,居然还要摆酒庆祝,那可真是千古从

所未有之奇,只是听得乌老大语声凄惨,四周众人又都纷纷

切齿咒骂,料来此事决计不假。

段誉全心所注,本来只是王语嫣一人,但他目光向王语

嫣看去之时,见她在留神倾听乌老大说些什么,便也因她之

听而听,只听得几句,忍不住双掌一拍,说道:“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横行

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么?”

乌老大道:“段公子此言甚是。这童姥欺压于我等,将我

们虐待得连猪狗也不如。倘若她不命人前来用大棍子打屁股,

那么往往用蟒鞭抽击背脊,再不然便是在我们背上钉几枚钉

子。司马岛主,你受蟒鞭责打的伤痕,请你给列位朋友瞧瞧。”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道:“惭愧,惭愧!”解开衣衫,露

出背上纵三条、横三条,纵横交错九条鲜红色印痕,令人一

见之下便觉恶心,想像这老者当时身受之时,一定痛楚之极。

一条黑汉子大声道:“那算得什么?请看我背上的附骨钉。”解

开衣衫,只见三枚大铁钉,钉在他背心,钉上生了黄锈,显

然为时已久,不知如何,这黑汉子竟不设法取将出来。又有

一个僧人哑声说道:“于洞主身受之惨,只怕还不及小僧!”伸

手解开僧袍。众人见他颈边琵琶骨中穿了一条细长铁链,铁

链通将下去,又穿过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须轻轻一动,便即

牵动琵琶骨,疼痛可想而知。

段誉怒极,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阴险狠恶

的人物。乌老大,段誉决意相助,大伙儿齐心合力,替武林

中除去这个大害。”

乌老大道:“多谢段公子仗义相助。”转头向慕容复道:

“我们在此聚会之人,没一个不曾受过童姥的欺压荼毒。我们

说什么‘万仙大会’,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是‘百鬼大

会’,这才名副其实了。我们这些年来所过的日子,只怕在阿

鼻地狱中受苦的鬼魂也不过如此。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厉害,

只好忍气吞声的苦渡光阴,幸好老天爷有眼,这老贼婆横蛮

一世,也有倒霉的时候。”

慕容复道:“各位为天山童姥所制,难以反抗,是否这老

妇武功绝顶高强,是否和她动手,每次都不免落败?”乌老大

道:“这老贼婆的武功,当然厉害得紧了。只是到底如何高明,

却是谁也不知。”慕容复道:“深不可测?”乌老大点头道:

“深不可测!”慕容复道:“你说这老妇终于也有倒霉的时候,

却是如何?”

乌老大双眉一扬,精神大振,说道:“众兄弟今日在此聚

会,便是为此了。今年三月初三,在下与天风洞安洞主、海

马岛钦岛主等九人轮值供奉,采办了珍珠宝贝、绫罗绸缎、山

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到天山缥缈峰去……”包不同哈

哈一笑,问道:“这老太婆是个老妖怪么?说是个姥姥,怎么

还用胭脂花粉?”乌老大道:“老贼婆年纪已大,但她手下侍

女仆妇为数不少,其中的年轻妇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

过峰上没一个男子,不知她们打扮了又给谁看?”包不同笑道:

“想来是给你看的。”

乌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们上缥缈峰去,个个给

黑布蒙住了眼,闻声而不见物,缥缈峰中那些人是美是丑,是

老是少,向来谁也不知。”

慕容复道:“如此说来,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样人,你们

也从来没见到过?”

乌老大叹了口气,道:“倒也有人见到过的。只是见到她

的人可就惨了。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前,有人大着胆子,偷偷

拉开蒙眼的黑布,向那老贼婆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将黑布

盖上眼去,便给老贼婆刺瞎了双眼,又割去了舌头,斩断了

双臂。”慕容复道:“刺瞎眼睛,那也罢了,割舌断臂,却又

如何?”乌老大道:“想是不许他向人泄漏这老贼婆的形相,割

舌叫他不能说话,断臂叫他不能写字。”

包不同伸了伸舌头,道:“浑蛋,浑蛋!厉害,厉害!”

乌老大道:“我和安洞主、钦岛主等上缥缈峰之时,九个

人心里都是怕得要命。老贼婆三年前嘱咐要齐备的药物,实

在有几样太是难得,像三百年海龟的龟蛋,五尺长的鹿角,说

什么也找不到。我们未能完全依照嘱咐备妥,料想这一次责

罚必重。哪知道九个人战战兢兢的缴了物品,老贼婆派人传

话出来,说道:‘采购的物品也还罢了,九个孙子王八蛋,快

快给我夹了尾巴,滚下峰去罢。’我们便如遇到皇恩大赦,当

真是大喜过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别要老贼

婆发觉物品不对,追究起来,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个人来

到缥缈峰下,拉开蒙眼的黑布,只见山峰下死了三个人。其

中一个,安洞主识得是西夏国一品堂中的高手,名叫九翼道

人。”

不平道人“哦”了一声,道:“九翼道人原来是被老贼婆

所杀,江湖上传言纷纷,都说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呢。”包

不同道:“放屁,放屁!什么八尾和尚、九翼道人,我们见都

没见过,这笔帐又算在我们头上了。”他大骂“放屁”,指的

是“江湖上传言纷纷”,并非骂不平道人放屁,但旁人听来,

总不免刺耳。不平道人也不生气,微笑道:“树大招风,众望

所归!”包不同喝道:“放……”斜眼向慕容复望了望,下面

的话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包兄怎地把下面这个字吃进肚

里了。”包不同一转念间,登时大怒,喝道:“什么?你骂我

吃屁么?”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爱吃什么,便吃什么。”

包不同还待和他争辩,慕容复道:“世间不虞之誉,求全

之毁,原也平常得紧,包三哥何必多辩?听说九翼道人轻功

极高,一手雷公挡功夫,生平少逢敌手,别说他和在下全无

过节可言,就算真有怨仇,在下也未必胜得过这位号称‘雷

动于九天之上’的九翼道长。”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却又太谦了。九翼道人‘雷

动于九天之上’的功夫虽然了得,但若慕容公子还他一个

‘雷动于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毙了。”

乌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两处伤痕,都是剑伤。因

此江湖上传说他是死于姑苏慕容之手,那全是胡说八道。在

下亲眼目睹,岂有假的?倘若是慕容公子取他性命,自当以

九翼道人的雷公挡伤他了。”

不平道人接口道:“两处剑伤?你说是两处伤痕?这就奇

了。”

乌老大伸手一拍大腿,说道:“不平道长果然了得,一听

之下,便知其中有了蹊跷。九翼道人死于缥缈峰下,身上却

有两处剑伤,这事可不对头啊。”

慕容复心想:“那有什么不对头?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

了蹊跷,我可想不出来。”霎时之间,不由得心生相形见绌之

感。

乌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复,说道:“慕容公子,你瞧这

不是大大的不对劲么?”

慕容复不愿强不知为己知,一怔之下,便想说:“在下可

不明其理。”忽听王语嫣道:“九翼道人一处剑伤,想必是在

右腿‘风市’穴与‘伏兔’穴之间,另一处剑伤,当是在背

心‘悬枢’穴,一剑斩断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

乌老大一惊非小,说道:“当时姑娘也在缥缈峰下么?怎

地我们都……都没瞧……瞧见姑娘?”他声音发颤,显得害怕

之极。他想王语嫣其时原来也曾在场,自己此后的所作所为

不免都逃不过她的眼去,只怕机密早已泄漏,大事尚未发动,

已为天山童姥所知了。

另一个声音从人丛中传了出来:“你怎么知……知……知

……我怎么没见……见……见……”说话之人本来口吃得厉

害,心中一急,更加说不明白。慕容复听这人口齿笨拙,甚

是可笑,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之中,竟无一人出

口讥嘲,料想此人武功了得,又或行事狠辣,旁人都对他颇

为忌惮,当下向包不同连使眼色,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

王语嫣淡淡的道:“西域天山,万里迢迢的,我这辈子从

来没去过。”

乌老大更是害怕,心想:你既不是亲眼所见,当是旁人

传言,难道这件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么?忙问:“姑

娘是听何人所说?”

王语嫣道:“我不过胡乱猜测罢啦。九翼道人是雷电门的

高手,与人动手,自必施展轻功。他左手使铁牌,四十二路

‘蜀道难牌法’护住前胸、后心、上盘、左方,当真如铁桶相

似,对方难以下手,唯一破绽是在右侧,敌方使剑的高手若

要伤他,势须自他右腿‘风市’穴与‘伏兔’两穴之间入手。

在这两穴间刺以一剑,九翼道人自必举牌护胸,同时以雷公

挡使一招‘春雷乍动’,斜劈敌人。对手既是高手,自然会乘

机斩他后背。我猜这一招多半是用‘白虹贯日’、‘白帝斩蛇

势’这一类招式,斩他“悬枢”穴上的脊骨。以九翼道人武

功之强,用剑本来不易伤他,最好是用判官笔、点穴橛之类

短兵刃克制,既是用剑了,那么当以这一类招式最具灵效。”

乌老大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隔了半晌,才大拇指

一竖,说道:“佩服!佩服!姑苏慕容门下,实无虚士!姑娘

分擘入理,直如亲见。”

段誉忍不住插口:“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不

是姑苏慕容……”

王语嫣微笑道:“姑苏慕容是我至亲,说我是姑苏慕容家

的人,也无不可。”

段誉眼前一黑,身子摇晃,耳中嗡嗡然响着的只是一句

话:“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人,也无不可。”

那个口吃之人道:“原来如……如……如……”乌老大也

不等他说出这个“此”字来,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伤,

果如这位王姑娘的推测,右腿风市、伏兔两穴间中了一剑,后

心悬枢穴间脊背斩断……”他兀自不放心,又问一句:“王姑

娘,你确是凭武学的道理推断,并非目见耳闻?”王语嫣点了

点头,说道:“是。”

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杀……杀……杀乌老大,那

便如……如……如……”

乌老大听他问王语嫣如何来杀自己,怒从心起,喝道:

“你问这话,是什么居心?”但随即转念:“这姑娘年纪轻轻,

说能凭武学推断,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实是匪夷所思,多

半那时她躲在缥缈峰下,亲眼见到有人用此剑招。此事关涉

太大,不妨再问个明白。”便道:“不错。请问姑娘,若要杀

我,那便如何?”

王语嫣微微一笑,凑到慕容复耳畔,低声道:“表哥,此

人武功破绽,是在肩后天宗穴和肘后清冷渊,你出手攻他这

两处,便能克制他。”

慕容复当着这数百好手之前,如何能甘受一个少女指点?

他哼了一声,朗声道:“乌洞主既然问你,你大声说了出来,

那也不妨。”

王语嫣脸上一红,好生羞惭,寻思:“我本想讨好于你,

没想到这是当众逞能,掩盖了你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我

忒也笨了。”便道:“表哥,姑苏慕容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知,你

说给乌老大听罢。”

慕容复不愿假装,更不愿借她之光,说道:“乌洞主武功

高强,要想伤他,谈何容易?乌洞主,咱们不必再说这些题

外之言,请你继续告知缥缈峰下的所见所闻。”

乌老大一心要知道当日缥缈峰下是否另有旁人,说道:

“王姑娘,你既不知杀伤乌某之法,自也未必能知诛杀九翼道

人的剑招,那么适才的言语,都是消遣某家的了。九翼道人

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务请从实相告,此事非同小可,

儿戏不得。”

段誉当王语嫣走到慕容复身边之时,全神贯注的凝视,瞧

她对慕容复如何,又全神贯注的倾听她对慕容复说些什么。他

内功深厚,王语嫣对慕容复说的这几句话声音虽低,他却也

已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听乌老大的语气,简直便是直斥王语

嫣撒谎,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岂是旁人冒渎得的?当

下更不打话,右足一抬,已展开“凌波微步”,东一晃,西一

转,蓦地里兜到乌老大后心。

乌老大一惊,喝道:“你干什……”段誉伸出右手,已按

在他右肩后的“天宗穴”上,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后的“清冷

渊”。这两处穴道正是乌老大罩门所在,是他武功中的弱点。

大凡临敌相斗,于自己罩门一定防护得十分周密,就算受伤

中招,也总不会是在罩门左近。段誉毛手毛脚,出手全无家

数,但一来他步法精奇,一笑眼间便欺到了乌老大身后,二

来王语嫣对乌老大武功的家数看得极准,乌老大反掌欲待击

敌,两处罩门已同时受制,对方只须稍吐微劲,自己立时便

成了废人。他可不知段誉空有一身内功,却不能随意发放,纵

然抓住了他两处罩门,其实半点也加害他不得。他适才已在

段誉手下吃过苦头,如何还敢逞强?只得苦笑道:“段公子武

功神妙,乌某拜服。”

段誉道:“在下不会武功,这全凭王姑娘的指点。”说着

放开了他,缓步而回。

乌老大又惊又怕,呆了好一阵,才道:“乌某今日方知天

下之大,武功高强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誉的背

影连望数眼,惊疑不定。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你有这样大本领的高人拔刀相助,

当真可喜可贺。”乌老大点点头道:“是,是!咱们取胜的把

握,又多了几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人既然身有两处剑

伤,那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手了。”

乌老大道:“是啊!当时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两处剑伤,

便和道长一般的心思。天山童姥不喜远行,常人又怎敢到缥

缈峰百里之内去撒野?她自是极少有施展武功的时候。因此

在缥缈峰百里之内,若要杀人,定是她亲自出手。我们素知

她的脾气,有时故意引一两个高手到缥缈峰下,让这老太婆

过过杀人的瘾头。她杀人向来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在对

手身上连下两招之理?”

慕容复吃了一惊,心道:“我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

身’,已是武林中惊世骇俗的本领,这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

招,真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功夫。”

包不同可不如慕容复那么深沉不露,心下也是这般怀疑,

便即问道:“乌洞主,你说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招,对付武

功平庸之辈当然不难,要是遇到真正的高手,难道也能在一

招之下送了对方性命?浮夸,浮夸!全然的难以入信。”

乌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无法可想。但我们这些人

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压凌辱,不论她说什么,我们谁也不敢

说半个不字,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

十二岛岛主,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为什么这些年来服服贴贴,

谁也不生异心?”

包不同点头道:“这中间果然是有些古怪,各位老兄未必

是甘心做奴才。”虽觉乌老大言之有理,仍道:“非也,非也!

你说不生异心,现下可不是大生异心、意图反叛么?”

乌老大道:“这中间是有道理的。当时我一见九翼道人有

两伤,心下起疑,再看另外两个死者,见到那两人亦非一招

致命,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斗,简直是伤痕累累。我当下便

和安、钦等诸位兄弟商议,这事可实在透着古怪。难道九翼

道人等三人不是童姥所杀?但如不是童姥下的手,灵鹫宫中

童姥属下那些女人,又怎敢自行在缥缈峰下杀人,抢去了童

姥一招杀人的乐趣?九翼道人这等好手,杀起来其乐无穷,这

般机缘等闲不易遇到,那比之抢去童姥到口的美食,尤为不

敬。我们心中疑云重重,走出数里后,安洞主突然说道:‘莫

……莫非老夫人……生了……生了……’”

慕容复知他指的是那个口吃之人,心道:“原来这人便是

安洞主。”

只听乌老大续道:“当时我们离缥缈峰不远,其实就算是

在万里之外,背后提到这老贼婆之时,谁也不敢稍有不敬之

意,向来都以‘老夫人’相称。安兄弟说到莫非她是‘生了

……生了……’这几个字,众人不约而同的都道:‘生了病?’”

不平道人问道:“这个童姥姥,究竟有多大岁数了?”

王语嫣低声道:“总不会很年轻罢。”

段誉道:“是,是,既然用上了这个‘姥’字,当然不会

年轻了。不过将来你就算做了‘姥姥’,还是挺年轻的。”眼

见王语嫣留神倾听乌老大的话,全不理会自己说些什么,颇

感没趣,心道:“这乌老大的话,我也只好听听,否则王姑娘

问到我什么,全然接不上口,岂不是失却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只听乌老大道:“童姥有多大年纪,那就谁也不知了。我们

归属她的治下,少则一二十年,多则三四十年,只有无量洞洞

主等少数几位,才是近年来归属灵鹫宫治下的。反正谁也没见

过她面,谁也不敢问起她的岁数。”

段誉听到这里,心想那无量洞洞主倒是素识,四下打量,

果见辛双清远远倚在一块大岩之旁,低头沉思,脸上深有忧

色。

乌老大续道:“大伙儿随即想起:‘人必有死,童姥姥本领

再高,终究不是修炼成精,有金刚不坏之身。这一次我们供奉

的物品不齐,她不加责罚,已是出奇,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

身上居然不止一伤,更加启人疑窦。’总而言之,其中一定有重

大古怪。

“大伙儿各有各的心思,但也可说各人都是一样的打算,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有的又惊又喜,有

的愁眉苦脸。各人都知这是我们脱却枷锁、再世为人的唯一良

机,可是童姥姥治理我们何等严峻,又有谁敢倡议去探个究

竟?隔了半天,钦兄弟道:‘安二哥的猜测是大有道理,不过,这

件事也太冒险,依兄弟之见,咱们还是各自回去,静候消息,待

等到了确讯之后,再定行止,也还不迟。’

“钦兄弟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来十分妥善,可是……可是

……我们实在又不能等。安洞主说道:‘这生死符……生死符

……’他不用再说下去,各人也均了然。老贼婆手中握住我们

的生死符,谁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生死符落入了第

二人手中,我们岂不是又成为第二个人的奴隶?这一生一世,

永远不能翻身!倘若那人凶狠恶毒,比之老贼婆犹有过之,我

们将来所受的凌辱荼毒,岂不是比今日更加厉害?这实在是箭

在弦上,不得不发。明知前途凶险异常,却也是非去探个究竟

不可。

“我们这一群人中,论到武功机智,自以安洞主为第一,他

的轻身功夫尤其比旁人高得多。那时寂静无声之中,八个人的

目光都望到了安洞主脸上。”

慕容复、王语嫣、段誉、邓百川,以及不识安洞主之人,目

光都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要见这位说话口吃而武功高强的安

某,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众人又都记了起来,适才乌老大向

慕容复与不平道人等引见诸洞主、岛主之时,并无安洞主在

内。

乌老大道:“安洞主喜欢清静,不爱结交,因此适才没与各

位引见,莫怪,莫怪!当时众望所归,都盼安洞主出马探个究

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义不容辞,自当前去察看。’”众

人均知安洞主当时说话决无如此流畅,只是乌老大不便引述

他口吃之言,使人讪笑;而他不愿与慕容复、不平道人相见,自

也因口吃之故。

乌老大继续说道:“我们在缥缈峰下苦苦等候,当真是度

日如年,生怕安洞主有什么不测。大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

们固然担心安洞主遭了老贼婆的毒手,更怕的是,老贼婆一怒

之下,更来向我们为难。但事到临头,那也只有硬挺,反正老贼

婆若要严惩,大伙儿也是逃不了的。直过了三个时辰,安洞主

才回到约定的相会之所。我们见到他脸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

心头大石。他道:‘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来他悄悄重回缥

缈峰,听到老贼婆的侍女们说话,得知老贼婆身患重病,出外

采药求医去了!”

乌老大说到这里,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欢呼之声。天山童

姥生病的讯息,他们当然早已得知,众人聚集在此,就是商议

此事,但听乌老大提及,仍然不禁喝彩。

段誉摇了摇头,说道:“闻病则喜,幸灾乐祸!”他这两句话

夹在欢声雷动之中,谁也没加留神。

乌老大道:“大家听到这个讯息,自是心花怒放,但又怕老

贼婆诡计多端,故意装病来试探我们,九个人一商议,又过了

两天,这才一齐再上缥缈峰窥探。这一次乌某人自己亲耳听到

了。老贼婆果然是身患重病,半点也不假。只不过生死符的所

在,却查不出来。”

包不同插嘴道:“喂,乌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么鬼东

西?”乌老大叹了口气,说道:“此东西说来话长,一时也不能向

包兄解释明白。总而言之,老贼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随时可制

我们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厉害的法宝?”乌老大苦

笑道:“也可这么说。”

段誉心想:“那神农帮帮主、山羊胡子司空玄,也是极怕了

天山童姥的‘生死符’,以致跳崖自尽,可见这法宝委实厉害。”

乌老大不愿多谈“生死符”,转头向众人朗声说道:“老贼

婆生了重病,那是千真万确的了。咱们要翻身脱难,只有鼓起

勇气,拚命干上一场。不过老贼婆目前是否已回去缥缈峰灵鹫

宫,咱们无法知晓。今后如何行止,要请大家合计合计。尤其

不平道长、慕容公子、王姑娘……段公子四位有何高见,务请

不吝赐教。”

段誉道:“先前听说天山童姥强凶霸道,欺凌各位,在下心

中不忿,决意上缥缈峰去跟这位老夫人理论理论。但她既然生

病,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别说我没有高见,就是有高见,我

也是不说的了。”

三十五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乌老大脸色一变,待要说话,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微

笑道:“段公子是君子人,不肯乘人之危,品格高尚,佩服,

佩服!乌兄,咱们进攻缥缈峰,第一要义,是要知道灵鹫宫

中的虚实。安洞主与乌兄等九位亲身上去探过,老贼婆离去

之后,宫中到底尚有多少高手?布置如何?乌兄虽不能尽知,

想来总必听到一二,便请说出来,大家参详如何?”

乌老大道:“说也惭愧,我们到灵鹫宫中去察看,谁也不

敢放胆探听,大家竭力隐蔽,唯恐撞到了人。但在下在宫后

花圃之中,还是给一个女童撞见了。这女娃儿似乎是个丫鬟

之类,她突然抬头,我一个闪避不及,跟她打了个照面。在

下深恐泄露了机密,纵上前去,施展擒拿法,便想将她抓住。

那时我是甩出性命不要了。灵鹫宫中那些姑娘、太太们曾得

老贼婆指点武功,个个非同小可,虽是个小小女童,只怕也

十分了得。我这下冲上前去,自知是九死一生之举……”

他声音微微发颤,显然当时局势凶险之极,此刻回思,犹

有余悸。众人眼见他现下安然无恙,那么当日在缥缈峰上纵

曾遇到什么危难,必也化险为夷,但想乌老大居然敢在缥缈

峰上动手,虽说是实逼处此,铤而走险,却也算得是胆大包

天了。

只听他继续说道:“我这一上去,便是施展全力,双手使

的是‘虎爪功’,当时我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倘若这一招

拿不到这女娃儿,给她张嘴叫喊,引来后援,那么我立刻从

这数百丈的高峰上跃了下去,爽爽快快图个自尽,免得落在

老贼婆手下那批女将手中,受那无穷无尽的苦楚。哪知道……

哪知道我左手一搭上这女娃儿肩头,右手抓住她的臂膀,她

竟毫不抗拒,身子一晃,便即软倒,全身没半点力气,却是

一点武功也无。那时我大喜过望,一呆之下,两只脚酸软无

比,不怕各位见笑,我是自己吓自己,这女娃儿软倒了,我

这不成器的乌老大,险些儿也软倒了。”

他说到这里,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各人心情为之一松,

乌老大虽讥嘲自己胆小,但人人均知他其实极是刚勇,敢到

缥缈峰上出手拿人,岂是等闲之事?

乌老大一招手,他手下一人提了一只黑色布袋,走上前

来,放在他身前。乌老大解开袋口绳索,将袋口往下一捺,袋

中露出一个人来。

众人都是“啊”的一声,只见那人身形甚小,是个女童。

乌老大得意洋洋的道:“这个女娃娃,便是乌某人从缥缈

峰上擒下来的。”

众人齐声欢呼:“乌老大了不起!”“当真是英雄好汉!”

“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仙,以你乌老大居首!”

众人欢呼声中,夹杂着一声声咿咿呀呀的哭泣,那女童

双手按在脸上,呜呜而哭。

乌老大道:“我们拿到了这女娃娃后,生恐再耽搁下去,

泄露了风声,便即下峰。一再盘问这女娃娃,可惜得很,她

却是个哑巴。我们初时还道她是装聋作哑,曾想了许多法儿

相试,有时出其不意在她背后大叫一声,瞧她是否惊跳,试

来试去,原来真是哑的。”

众人听那女童的哭泣,呀呀呀的,果然是哑巴之声。人

丛中一人问道:“乌老大,她不会说话,写字会不会?”乌老

大道:“也不会。我们什么拷打、浸水、火烫、饿饭,一切法

门都使过了,看来她不是倔强,却是真的不会。”

段誉忍不住道:“嘿嘿,以这等卑鄙手段折磨一个小姑娘,

你羞也不羞?”乌老大道:“我们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

惨过十倍,一报还一报,何羞之有?”段誉道:“你们要报仇,

该当去对付天山童姥才是,对付她手下的一个小丫头,有什

么用?”

乌老大道:“自然有用。”提高声音说道:“众位兄弟,咱

们今天齐心合力,反了缥缈峰,此后有福同享,有祸共当,大

伙儿歃血为盟,以图大事。有没有哪一个不愿干的?”

他连问两句,无人作声。问到第三句上,一个魁梧的汉

子转过身来,一言不发的往西便奔。乌老大叫道:“剑鱼岛区

岛主,你到哪里去?”那汉子不答,只拔足飞奔,身形极快,

转眼间便转过了山坳。众人叫道:“这人胆小,临阵脱逃,快

截住他。”霎时之间,十余人追了下去,个个是轻功上佳之辈,

但与那区岛主相距已远,不知是否追赶得上。

突然间“啊”的一声长声惨呼,从山后传了过来。众人

一惊之下,相顾变色,那追逐的十余人也都停了脚步,只听

得呼呼风响,一颗圆球般的东西从山坳后疾飞而出,掠过半

空,向人丛中落了下来。

乌老大纵身跃前,将那圆物接在手中,灯光下见那物血

肉模糊,竟是一颗首级,再看那首级的面目,但见须眉戟张,

双目圆睁,便是适才那个逃去的区岛主,乌老大颤声道:“区

岛主……”一时之间,他想不出这区岛主何以会如此迅速的

送命,心底隐隐升起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莫非天山童姥

到了?”

不平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剑神神剑,果然名不虚传,

卓兄,你把守得好紧啊!”

山坳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临阵脱逃,人人得而诛

之。众家洞主、岛主,请勿怪责。”

众人从惊惶中觉醒过来,都道:“幸得剑神除灭叛徒,才

不致坏了咱们大事。”

慕容复和邓百川等均想:“此人号称‘剑神’,未免也太

狂妄自大。你剑法再高,又岂能自称为‘神’?江湖上没听过

有这么一号人物,却不知剑法到底如何高明?”

乌老大自愧刚才自己疑神疑鬼,大声道:“众家兄弟,请

大家取出兵刃,每人向这女娃娃砍上一刀,刺上一剑。这女

娃娃年纪虽小,又是个哑巴,终究是缥缈峰的人物,大伙儿

的刀头喝过了她身上的血,从此跟缥缈峰势不两立,就算再

要有三心两意,那也不容你再畏缩后退了。”他一说完,当即

擎鬼头刀在手。

一干人等齐声叫道:“不错,该当如此!大伙儿歃血为盟,

从此有进无退,跟老贼婆拚到底了。”

段誉大声叫道:“这个使不得,大大的使不得。慕容兄,

你务须出手,制止这等暴行才好。”慕容复摇了摇头,道:

“段兄,人家身家性命,尽皆系此一举,咱们是外人,不可妄

加干预。”段誉激动义愤,叫道:“大丈夫路见不平,岂能眼

开眼闭,视而不见?王姑娘,你就算骂我,我也是要去救她

的了,只不过……只不过我段誉手无缚鸡之力,要救这小姑

娘的性命,却有点难以办到。喂,喂,邓兄、公冶兄,你们

怎么不动手?包兄、风兄,我冲上前去救人,你们随后接应

如何?”邓百川等向来唯慕容复马首是瞻,见慕容复不欲插手,

都向段誉摇了摇头,脸上却均有歉然之色。

乌老大听得段誉大呼小叫,心想此人武功极高,真要横

来生事,却也不易对付,夜长梦多,速行了断的为是,当即

举起鬼头刀,叫道:“乌老大第一个动手!”挥刀便向那身在

布袋中的女童砍了下去。

段誉叫道:“不好!”手指一伸,一招“中冲剑”,向乌老

大的鬼头刀上刺去。哪知他这六脉神剑不能收发由心,有时

真气鼓荡,威力无穷,有时内力却半点也运不上来,这时一

剑刺出,真气只到了手掌之间,便发不出去。

眼见乌老大这一刀便要砍到那女童身上,突然间岩石后

面跃出一个黑影,左掌一伸,一股大力便将乌老大撞开,右

手抓起地下的布袋,将那女童连袋负在背上,便向西北角的

山峰疾奔上去。

众人齐声发喊,纷纷向他追去。但那人奔行奇速,片刻

之间便冲入了山坡上的密林。诸洞主、岛主所发射的暗器,不

是打上了树身,便是被枝叶弹落。

段誉大喜,他目光敏锐,已认出了此人面目,那日在聪

辩先生苏星河的棋会中曾和他会过,那个繁复无比的珍珑便

是他解开的,大声叫道:“是少林寺的虚竹和尚。虚竹师兄,

姓段的向你合十顶礼!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果然

名不虚传。”

众人见那人一掌便将乌老大推开,脚步轻捷,武功着实

了得,又听段誉大呼赞好,说他是少林寺的和尚,少林寺盛

名之下,人人心中存了怯意,不敢过分逼近。只是此事牵涉

太过重大,这女孩被少林僧人救走,若不将他杀了灭口,众

人的图谋立时便即泄漏,不测奇祸随之而至,各人呼啸叫嚷,

疾追而前。

眼见这少林僧疾奔上峰,山峰高耸入云,峰顶白雪皑皑,

要攀到绝顶,便是轻功高手,只怕也得四五天功夫。不平道

人叫道:“大家不必惊惶,这和尚上了山峰,那是一条绝路,

不怕他飞上天去。大伙儿守紧峰下通路,不让他逃脱便是。”

各人听了,心下稍安。当下乌老大分派人手,团团将那山峰

四周的山路都守住了。唯恐那少林僧冲将下来,围守者抵挡

不住,每条路上都布了三道卡子,头卡守不住尚有中卡,中

卡之后又有后卡,另有十余名好手来回巡逻接应。分派已定,

乌老大与不平道人、安洞主、桑土公、霍洞主、钦岛主等数

十人上山搜捕,务须先除了这僧人,以免后患。

慕容复等一群人被分派在东路防守,面子上是请他们坐

镇东方,实则是不欲他们参与其事。慕容复心中雪亮,知道

乌老大对自己颇有疑忌之意,微微一笑,便领了邓百川等人

守在东路。段誉也不怕别人讨厌,不住口的大赞虚竹英雄了

得。

抢了布袋之人,正是虚竹。他在小饭店中见到慕容复与

丁春秋一场惊心动魄的剧斗,只吓得魂不附体,乘着游坦之

抢救阿紫、慕容复脱身出门、丁春秋追出门去的机会,立即

从后门中溜了出去。他一心只想找到慧方等师伯叔,好听他

们示下,他自从一掌打死师伯祖玄难之后,已然六神无主,不

知如何是好。他从无行走江湖的经历,又不识路径,自经丁

春秋和慕容复恶斗一役,成了惊弓之鸟,连小饭店、小客栈

也不敢进去,只在山野间乱闯。

其时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相约在此间山谷中聚

会,每人各携子弟亲信,人数着实不少,虚竹在途中自不免

撞到。他见这些人显然是江湖人物,便想向他们打听慧方等

师叔伯的行踪,但见他们形貌凶恶,只怕与丁春秋是一伙,却

又不敢,随即听得他们悄悄商议,似乎要干什么害人的勾当,

心想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少林弟子责无旁贷,当即跟随其

后,终于将当晚的情景一一瞧在眼里,听在耳中。他于江湖

上诸般恩怨过节全然不懂,待见乌老大举起鬼头刀,要砍死

一个全无抗拒之力的哑巴女孩,不由得慈悲心大动,心想不

管谁是谁非,这女孩是非救不可的,当即从岩石后面冲将出

来,抢了布袋便走。

他上峰之后,提气直奔,眼见越奔树林越密,追赶者叫

嚣呐喊之声渐渐轻了。他出手救人之时,只是凭着一番慈悲

心肠,他发过菩提心,决意要做菩萨、成佛,见到众生有难,

那是非救不可,但这时想到这些人武功厉害,手段毒辣,随

便哪一个出手,自己都非其敌,寻思:“只有逃到一个隐僻之

所,躲了起来,他们再也找我不到,才能保得住这女孩和我

自己的性命。”其时真所谓饥不择食,慌不择路,见那里树林

茂密,便钻了进去。

好在他已得了那逍遥派老人七十余年的内功修为,内力

充沛之极,奔了将近两个时辰,竟丝毫不累。又奔了一阵,天

色发白,脚底下踏到薄薄的积雪,原来已奔到山腰,密林中

阳光不到之处,已有未消的残雪。虚竹定了定神,观看四周

情势,一颗心仍是突突乱跳,自言自语:“却逃到哪里去才好?”

忽听得背后一个声音说道:“胆小鬼,只想到逃命,我给

你羞也羞死了!”虚竹吓了一跳,大叫:“啊哟!”发足又向山

峰上狂奔。奔了数里,才敢回头,却不见有谁追来,低声道:

“还好,没人追来。”

这句话一出口,背后又有个声音道:“男子汉大丈夫,吓

成这个样子,狗才!鼠辈!小畜生!”虚竹这一惊更是非同小

可,迈步又向前奔,背后那声音说道:“又胆小,又笨,真不

是个东西!”那声音便在背后一二尺之处,当真是触手可及。

虚竹心道:“糟糕,糟糕!这人武功如此高强,这一回定

然难逃毒手了。”放开脚步,越奔越快。那声音又道:“既然

害怕,便不该逞英雄救人。你到底想逃到哪里去?”

虚竹听那声音便在耳边响起,双腿一软,险些便要摔倒,

一个踉跄之后,回转身来,其时天色已明,日光从浓荫中透

了进来,却不见人影。虚竹只道那人躲在树后,恭恭敬敬的

道:“小僧见这些人要加害一个小小女童,是以不自量力,出

手救人,决无自逞英雄之心。”

那声音冷笑道:“你做事不自量力,便有苦头吃了。”

这声音仍是在他背后耳根外响起,虚竹更加惊讶,急忙

回头,背后空荡荡地,却哪里有人?他想此人身法如此快捷,

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若要伸手加害,十个虚竹的性命

早就没有了,而且从他语气中听来,只不过责备自己胆小无

能,似乎并非乌老大等人一路,当下定了定神,说道:“小僧

无能,还请前辈赐予指点。”

那声音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孙,我怎能指点于

你?”

虚竹道:“是,是!小僧妄言,前辈恕罪。敌方人众,小

僧不是他们敌手,我……我这可要逃走了。”说了这句话,提

气向山峰上奔去。

背后那声音道:“这山峰是条绝路,他们在山峰下把守住

了,你如何逃得出去?”虚竹一呆,停了脚步,道:“我……

我……我倒没想到。前辈慈悲,指点一条明路。”那声音嘿嘿

冷笑,说道:“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转身冲杀,将那些妖

魔鬼怪都诛杀了。”虚竹道:“一来小僧无能,二来不愿杀人。”

那声音道:“那么便走第二条路,你纵身一跃,跳入下面的万

丈深谷,粉身碎骨,那便一了百了,涅槃解脱。”

虚竹道:“这个……”回头看了一眼,这时遍地已都是积

雪,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足印之外,更无第二人的足印,

寻思:“此人踏雷无痕,武功之高,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声音道:“这个那个的,你要说什么?”虚竹道:“这一跳下

去,小僧固然死了,连小僧救了出来的那个女孩也同时送命。

一来救人没有救彻,二来小僧佛法修为尚浅,清净涅槃梁是

说不上的,势必又入轮回,重受生死流转之苦。”

那声音问道:“你和缥缈峰有什么渊源?何以不顾自己性

命,冒险去救此人?”虚竹一面快步向峰上奔去,一面说道:

“什么缥缈峰、灵鹫宫,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听见。小僧是少

林弟子,这一次奉命下山,与江湖上任何门派均无瓜葛。”那

声音冷笑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个见义勇为的小和尚了。”虚

竹道:“小和尚是实,见义勇为却不见得。小僧无甚见识,诸

多妄行,胸中有无数难题,不知如何是好。”

那声音道:“你内力充沛,着实了得,可是这功力却全不

是少林一派,是什么缘故?”

虚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正是小僧胸中一个大大的难

题。”那声音道:“什么说来话长,说来话短,我不许你诸多

推诿,快快说来。”语气甚是严峻,实不容他规避。但虚竹想

起苏星河曾说,“逍遥派”的名字极为隐秘,决不能让本派之

外的人听到,他虽知身后之人是个武功甚高的前辈,但连面

也没见过,怎能贸然便将这个重大秘密相告,说道:“前辈见

谅,小僧实有许多苦衷,不能相告。”

那声音道:“好,既然如此,你快放我下来。”虚竹吃了

一惊,道:“什……什么?”那声音道:“你快放我下来,什么

什么的,啰里啰唆!”

虚竹听这声音不男不女,只觉甚是苍老,但他说“你快

放我下来”,实不懂是何意,当下立定脚步,转了个身,仍见

不到背后那人,正惶惑间,那声音骂道:“臭和尚,快放我下

来,我在你背后的布装之中,你当我是谁?”

虚竹更是大吃一惊,双手不由松了,拍的一声,布袋摔

在地上,袋中“啊哟”一声,传出一下苍老的呼痛之声,正

是一直听到的那个声音。虚竹也是“啊哟”一声,说道:“小

姑娘,原来是你,怎么你的口音这般老?”当即打开布袋口,

扶了一人出来。

只见这人身形矮小,便是那个八九岁女童,但双目如电,

炯炯有神,向虚竹瞧来之时,自有一股凌人的威严。虚竹张

大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女童说道:“见了长辈也不行礼,这般没规矩。”声音

苍老,神情更是老气横秋。虚竹道:“小……小姑娘……”那

女童喝道:“什么小姑娘,大姑娘?我是你姥姥!”虚竹微微

一笑,说道:“咱们陷身绝地,可别闹着玩了。来,你到袋子

里去,我背了你上山。过得片刻,敌人便追到啦!”

那女童向虚竹上下打量,突然见到他左手手指上戴的那

枚宝石指环,脸上变色,问道:“你……你这是什么东西?给

我瞧瞧。”

虚竹本来不想把指环戴在手上,只是知道此物要紧,生

怕掉了,不敢放在怀里,听那女童问起,笑道:“那也不是什

么好玩的物事。”

那女童伸出手来,抓住他左腕,察看指环。她将虚竹的

手掌侧来侧去,看了良久。虚竹忽觉她抓着自己的小手不住

发颤,侧过头来,只见她一双清澈的大眼中充满了泪水。又

过好一会,她才放开虚竹的手掌。

那女童道:“这枚七宝指环,你是从哪里偷来的?”语音

严峻,如审盗贼。虚竹心下不悦,说道:“出家人严守戒律,

怎可偷盗妄取?这是别人给我的,怎说是偷来的?”那女童道:

“胡说八道!你说是少林弟子,人家怎会将这枚指环给你?你

若不从实说来,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叫你受尽百般苦楚。”

虚竹哑然失笑,心想:“我若不是亲眼目睹,单是听你的

声音,当真要给你这小小娃儿吓倒了。”说道:“小姑娘

……”突然拍的一声,腰间吃了一拳,只是那女童究竟力弱,

却也不觉疼痛。虚竹怒道:“你怎么出手便打人?小小年纪,

忒也横蛮无礼!”

那女童道:“你法名叫虚竹,嗯,灵、玄、慧、虚,你是

少林派中第三十七代弟子。玄慈、玄悲、玄苦、玄难这些小

和尚,都是你的师祖?”

虚竹退了一步,惊讶无已,这个八九岁的女童居然知道

自己的师承辈份,更称玄慈、玄悲等师伯祖、师叔祖为“小

和尚”,出口吐属,哪里像个小小女孩?突然想起:“世上据

说有借尸还魂之事,莫非……莫非有个老前辈的鬼魂,附在

这个小姑娘身上么?”

那女童道:“我问你,是便说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

虚竹道:“你说得不错,只是称本寺方丈大师为‘小和尚’,未

免太过。”那女童道:“怎么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师父灵门大

师平辈论交,玄慈怎么不是小和尚?又有什么‘太过’不

‘太过’的?”虚竹更是惊讶,玄慈方丈的师父灵门禅师是少

林派第三十四代弟子中杰出的高僧,虚竹自是知晓。他越来

越信这女童是借尸还魂,说道:“那么……那么……你是谁?”

那女童怫然道:“初时你口口声声称我‘前辈’,倒也恭

谨有礼,怎地忽然你呀你的起来了?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

姥姥一掌早便送了你的狗命!”虚竹听她自称“姥姥”,很是

害怕,说道:“姥姥,不敢请教你尊姓大名。”那女童转怒为

喜,说道:“这才是了。我先问你,你这枚七宝指环哪里得来

的?”虚竹道:“是一位老先生给我的。我本来不要,我是少

林弟子,实在不能收受。可是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不由我

分说……”

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手腕,颤声道:“你说那……

那老先生命在垂危?他死了么?不,不,你先说,那老先生

怎般的相貌?”虚竹道:“他须长三尺,脸如冠玉,人品极是

俊雅。”那女童全身颤抖,问道:“怎么他会命在垂危?他……

他一身武功……”突然转悲为怒,骂道:“臭和尚,无崖子一

身武功,他不散功,怎么死得了?一个人要死,便这么容易?”

虚竹点头道:“是!”这女童虽然小小年纪,但气势慑人,虚

竹对她的话不敢稍持异议,只是难以明白:“什么叫做散功?

一个人要死,容易得紧,又有什么难了?”

那女童又问:“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的?”虚竹道:“你说

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生,便是聪辩先生苏星河的师父

么?”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连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

居然撒谎,说他将七宝指环给了你,厚颜无耻,大胆之极!”

虚竹道:“你也认得这位无崖子老先生吗?”那女童怒道:

“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我问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快快答

来!”虚竹道:“那是在一个山峰之上,我无意间解破了一个

‘珍珑’棋局,这才遇到这位老先生。”

那女童伸出拳头,作势要打,怒道:“胡说八道!这珍珑

棋局数十年来难倒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凭你这蠢笨如牛的

小和尚也解得开?你再胡乱吹牛,我可不跟你客气了。”

虚竹道:“若凭小僧自己本事,自然是解不开的。但当时

势在骑虎,聪辩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小僧只得闭上眼

睛,胡乱下了一子,岂知误打误撞,自己填塞了一块白棋,居

然棋势开朗,再经高人指点,便解开了,本来这全是侥幸。可

是小僧一时胡乱妄行,此后罪业非小。唉,真是罪过,阿弥

陀佛,阿弥陀佛。”说着双手合十,连宣佛号。

那女童将信将疑,道:“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一言未毕,忽听得下面隐隐传来呼啸之声。虚竹叫道:“啊哟!”

打开布袋口,将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负在背上,拔脚向山

上狂奔。

他奔了一会,山下的叫声又离得远了,回头一看,只见

积雪中印着自己一行清清楚楚的脚印,失声呼道:“不好!”那

女童问道:“什么不好?”虚竹道:“我在雪地里留下了脚印,

不论逃得多远,他们终究找得到咱们。”那女童道:“上树飞

行,便无踪迹,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连这点儿粗浅的轻

功也不会。小和尚,我瞧你的内力不弱,不妨试试。”

虚竹道:“好,这就试试!”纵身一跃,老高的跳在半空,

竟然高出树顶丈许,掉下时伸足踏向树干,喀喇一声,踩断

树干,连人带树干一齐掉将下来。这下子一交仰天摔落,势

须压在布袋之上,虚竹生恐压伤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个鹞

子翻身,翻将过来,变成合扑,砰的一声,额头撞在一块岩

石之上,登时皮破血流。虚竹叫道:“哎唷,哎唷!”挣扎着

爬起,甚是惭愧,说道:“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紧,不

成的。”

那女童道:“你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敢压我,总算对姥姥

恭谨有礼。姥姥一来要利用于你,二来嘉奖后辈,便传你一

手飞跃之术。你听好了,上跃之时,双膝微曲,提气丹田,待

觉真气上升,便须放松肌骨,存想玉枕穴间……”当下一句

句向他解释,又教他如何空中转折,如何横窜纵跃,教罢,说

道:“你依我这法子再跳上去罢!”

虚竹道:“是!我先独个儿跳着试试,别再摔一交,撞痛

了你。”便要放下背上布袋。

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难道还有错的?试什么

鬼东西?你再摔一交,姥姥立时便杀了你。”

虚竹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想起身后负着一个借尸

还魂的鬼魂,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只想将布袋摔得远远的,

却又不敢,于是咬一咬牙齿,依着那女童所授运气的法门,运

动真气,存想玉枕穴,双膝微曲,轻轻的向上一弹。

这一次跃将上去,身子犹似缓缓上升,虽在空中无所凭

依,却也能转折自如,他大喜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

料一开口,泄了真气,便即跌落,幸好这次是笔直落下,双

脚脚板底撞得隐隐生痛,却未摔倒。

那女童骂道:“小蠢才,你要开口说话,先得调匀内息。

第一步还没学会,便想走第五步、第六步了。”虚竹道:“是,

是!是小僧的不是。”又再依法提气上跃,轻轻落在一根树枝

之上,那树枝晃了几下,却未折断。

虚竹心下甚喜,却不敢开口,依着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

前跃出,平飞丈余,落在第二株树的枝干上,一弹之下,又

跃到了第三株树上,气息一顺,只觉身轻力足,越跃越远。到

得后来,一跃竟能横越二树,在半空中宛如御风而行,不由

得又惊又喜。雪峰上树林茂密,他自树端枝梢飞行,地下无

迹可寻,只一顿饭时分,已深入密林。

那女童道:“行了,下来罢。”虚竹应道:“是!”轻轻跃

下地来,将女童扶出布袋。

那女童见他满面喜色,说不出的心痒难搔之态,骂道:

“没出息的小和尚,只学到这点儿粗浅微末的功夫,便这般欢

喜!”虚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浅,姥姥,你教我的功

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点便透,可见姥姥法

眼无花,小和尚身上的内功并非少林一派。你这功夫到底是

跟谁学的?怎么小小年纪,内功底子如此深厚?”

虚竹胸口一酸,眼眶儿不由得红了,说道:“这是无崖子

老先生临死之时,将他……他老人家七十余年修习的内功,硬

生生的逼入小僧体内。小僧实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别派,但

其时无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说,便化去小僧的内功,虽然小僧

本来的内功低浅得紧,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不过,小僧

练起来却也费了不少苦功。无崖子老先生又将他的功夫传给

了我,小僧也不知是祸是福,该是不该。唉,总而言之,小

僧日后回到少林寺去,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连说几个

“总而言之”,实在不知如何总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语,将布袋铺在一块岩石上,坐着支颐

沉思,轻声道:“如此说来,无崖子果然是将逍遥派掌门之位

传给你了。”

虚竹道:“原来……原来你也知道‘逍遥派’的名字。”他

一直不敢提到“逍遥派”三字,苏星河说过,若不是本派中

人,听到了“逍遥派”三字,就决不容他活在世上。现下听

那女童先说了出来,他才敢接口;又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人

家便要杀你,也无从杀起。

那女童怒道:“我怎不知逍遥派?姥姥知道逍遥派之时,

无崖子还没知道呢。”虚竹道:“是,是!”心想:“说不定你

是个数百年前的老鬼,当然比无崖子老先生还老得多。”

只见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积雪中画了起来,画

的都是一条条的直线,不多时便画成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

虚竹一惊:“她也要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却见她画成棋盘

后,便即在棋盘上布子,空心圆圈是白子,实心的一点的黑

子,密密层层,将一个棋盘上都布满了。只布到一半,虚竹

便认了出来,正是他所解开的那个珍珑,心道:“原来你也知

道这个珍珑。”又想:“莫非你当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

因而气死么?”想到这里,背上又感到一层寒意。

那女童布完珍珑,说道:“你说解开了这个珍珑,第一子

如何下法,演给我瞧瞧。”虚竹道:“是!”当下第一子填塞一

眼,将自己的白子胀死了一大片,局面登时开朗,然后依着

段延庆当日传音所示,反击黑棋。那女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谁想得到这‘先杀自身,再

攻敌人’的怪法?”

待虚竹将一局珍珑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说道:“这

样看来,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说八道。无崖子怎样将七宝

指环传你,一切经过,你详细跟我说来,不许有半句隐瞒。”

虚竹道:“是!”于是从头将师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

解珍珑,无崖子如何传功传指环,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杀苏星

河和玄难,自己如何追寻慧方诸僧等情一一说了。

那女童一言不发,直等他说完,才道:“这么说,无崖子

是你师父,你怎地不称师父,却叫什么‘无崖子老先生’?”虚

竹神色尴尬,说道:“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实在不能改投别派。”

那女童道:“你是决意不愿做逍遥派掌门人的了?”虚竹连连

摇头,道:“万万不愿。”那女童道:“那也容易,你将七宝指

环送了给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遥派掌门人如何?”虚竹

大喜,道:“那正是求之不得。”从指上除下宝石指环,交了

给她。

那女童脸上神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过指环,便往

手上戴去。可是她手指细小,中指与无名指戴上了都会掉下,

勉强戴在大拇指上,端相半天,似乎很不满意,问道:“你说

无崖子有一幅图给你,叫你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学那‘北冥

神功’,那幅图呢?”

虚竹从怀中取了图画出来。那女童打开卷轴,一见到图

中的宫装美女,脸上倏然变色,骂道:“他……他要这贱婢传

你武功!他……他临死之时,仍是念念不忘这贱婢,将她画

得这般好看!”霎时间满脸愤怒嫉妒,将图画往地下一丢,伸

脚便踩。

虚竹叫道:“啊哟!”忙伸手抢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

么?”虚竹道:“这样好好一幅图画,踩坏了自然可惜。”那女

童问道:“这贱婢是谁,无崖子这小贼有没跟你说?”虚竹摇

头道:“没有。”心想:“怎么无崖子老先生又变成了小贼?”

那女童怒道:“哼,小贼痴心妄想,还道这贱婢过了几十

年,仍是这等容貌!啊,就算当年,她又哪有这般好看了?”

越说越气,伸手又要抢过画来撕烂。虚竹忙缩手将图画揣入

怀中。那女童身矮力微,抢不到手,气喘吁吁的不住大骂:

“没良心的小贼,不要脸的臭贱婢!”虚竹惘然不解,猜想这

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认得图中美女,两人向来有仇,是以虽

然不过见到一幅图画,却也怒气难消。

那女童还在恶毒咒骂,虚竹肚子突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

他忙乱了大半天,再加上狂奔跳跃,粒米未曾进肚,已是十

分饥饿。

那女童道:“你饿了么?”虚竹道:“是。这雪峰之上只怕

没什么可吃的东西。”那女童道:“怎么没有?雪峰上最多竹

鸡,也有梅花鹿和羚羊。我来教你一门平地快跑的轻功,再

教你捉鸡擒羊之法……”虚竹不等她说完,急忙摇手,说道:

“出家人怎可杀生?我宁可饿死,也不沾荤腥。”那女童骂道:

“贼和尚,难道你这一生之中从未吃过荤腥?”

虚竹想起那日在小饭店中受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作

弄,吃了一块肥肉,喝了大半碗鸡汤,苦着脸道:“小僧受人

欺骗,吃过一次荤腥,但那是无心之失,想来佛祖也不见罪。

但要我亲手杀生,那是万万不干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杀鸡杀鹿,却愿杀人,那更是罪大恶

极。”虚竹奇道:“我怎愿杀人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那女童道:“还念佛呢,真正好笑。你不去捉鸡给我吃,我再

过两个时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给你害死的么?”虚竹搔了搔

头皮,道:“这山峰上想来总也有草菌、竹笋之类,我去找来

给你吃。”

那女童脸色一沉,指着太阳道:“等太阳到了头顶,我若

不喝生血,非死不可!”虚竹十分骇怕,惊道:“好端端地,为

什么要喝生血?”心下发毛,不由得想起了“吸血鬼”。

那女童道:“我有个古怪毛病,每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

全身真气沸腾,自己便会活活烧死,临死时狂性大发,对你

大大不利。”虚竹不住摇头,说道:“不管怎样,小僧是佛门

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别说自己决计不肯杀生,便是见你起

意杀生,也要尽力拦阻。”

那女童双目向他凝视,见他虽有惶恐之状,但其意甚坚,

显示决不屈从,当下嘿嘿几声冷笑,问道:“你自称是佛门子

弟,严守清规戒律,到底有什么戒律?”虚竹道:“佛门戒律

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别。”那女童冷笑道:“花头倒也真多,什

么叫根本戒、大乘戒?”虚竹道:“根本戒比较容易,共分四

级,首为五戒,其次为八戒,更次为十戒,最后为具足戒,亦

即二百五十戒。五戒为在家居士所持,一不杀生,二不偷盗,

三不淫邪,四不妄语,五不饮酒。至于出家比丘,须得守持

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五十戒,那比五戒精严得多了。总而

言之,不杀生为佛门第一戒。”

那女童道:“我曾听说,佛门高僧欲成正果,须持大乘戒,

称为十忍,是也不是?”虚竹心中一寒,说道:“正是。大乘

戒注重舍己救人,那是说为了供养诸佛,普渡众生,连自己

的生命也可舍了,倒也不是真的须行此十事。”那女童问道:

“什么叫做十忍?”

虚竹武功平平,佛经却熟,说道:“一割肉饲鹰,二投身

饿虎,三斫头谢天,四折骨出髓,五挑身千灯,六挑眼布施,

七剥皮书经,八刺心决志,九烧身供佛,十刺血洒地。”

他说一句,那女童冷笑一声。待他说完,那女童问道:

“割肉饲鹰是什么事?”虚竹道:“那是我佛释迦牟尼前生的事,

他见有饿鹰追鸽,心中不忍,藏鸽于怀。饿鹰说道:‘你救了

鸽子,却饿死了我,我的性命岂不是你害的?’我佛便割下自

身血肉,喂饱饿鹰。”那女童道:“投身饿虎的故事,想来也

差不多了?”虚竹道:“正是。”

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规戒律,博大精深,岂仅仅

‘不杀生’三字而已。你如不去捉鸡捉鹿给我吃,便须学释迦

牟尼的榜样,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则便不是佛门子弟。”

说着拉着虚竹左手的袖子,露出臂膀,笑道:“我吃了你这条

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饥。”

虚竹瞥眼见到她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似乎便欲一

口在他手臂上咬落。本来这个八九岁的女童人小力微,绝不

足惧,但虚竹心中一想到她是个借尸还魂的女鬼,眼见她神

情不正,不由得心胆俱寒,大叫一声,甩脱她手掌,拔步便

向山峰奔去。

他心惊胆战之下,这一声叫得甚是响亮,只听得山腰中

有人长声呼道:“在这里了,大伙向这边追啊。”呼声清朗洪

亮,正是不平道人的声音。

虚竹心道:“啊哟,不好!我这一声叫,可泄露了行藏,

那便如何是好?”要待回去背负那女童,实是害怕,但说置之

不理,自行逃走,又觉不忍,站在山坡之上,犹豫不定,向

山腰中望下去,只见四五个黑点正向上爬来,虽然相距尚远,

但终究必会追到,那女童落入了他们手中,自无幸理。他走

下几步,说道:“喂,你如答应不咬我,我便背你逃走。”

那女童哈哈一笑,说道:“你过来,我跟你说。上来的那

五人第一个是不平道人,第二个是乌老大,第三个姓安,另

外两人一个姓罗,一个姓利。我教你几手本领,你先将不平

道人打倒。”她顿了一顿,微笑道:“只将他打倒,令他不得

害人,却不是伤他性命,那并非杀生,不算破戒。”虚竹道:

“为了救人而打倒凶徒,那自然是应该的。不过不平道人和乌

老大武功甚高,我怎打得倒他们?你本事虽好,这片刻之间,

我也学不会。”

那女童道:“蠢才,蠢才!无崖子是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

的师父。苏丁二人武功如何,你亲眼见过的,徒弟已然如此,

师父可想而知。他将七十多年来勤修苦练的功力全都传了给

你,不平道人、乌老大之辈,如何能与你相比?你只是蠢得

厉害、不会运用而已。你将那只布袋拿来,右手这样拿住了,

张开袋口,真气运到左臂,左手在敌人后腰上一拍……”

虚竹依法照学,手势甚是容易,却不知这几下手法,如

何能打得倒这些武林高手。

那女童道:“跟着下去,左手食指便点敌人这个部位。不

对,不对,须得如此运气,所点的部位也不能有丝毫偏差。所

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临敌之际,务须镇静从事,若有半

分参差,不但打不倒敌人,自己的性命反而交在对方手中了。”

虚竹依着她的指点,用心记忆。这几下手法一气呵成,虽

只五六个招式,但每个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招法,

均有十分奇特之处,双足如何站,上身如何斜,实是繁复之

极。虚竹练了半天,仍没练得合式。他悟性不高,记性却是

极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门,他每一句都记得,但要一口气将

所有招式全都演得无误,却万万不能。

那女童接连纠正了几遍,骂道:“蠢才,无崖子选了你来

做武功传人,当真是瞎了眼睛啦。他要你去跟那贱婢学武,倘

若你是个俊俏标致的少年,那也罢了,偏偏又是个相貌丑陋

的小和尚,真不知无崖子是怎么挑的。”

虚竹说道:“无崖子老先生也曾说过的,他一心要找个风

流俊雅的少年来做传人,只可惜……这逍遥派的规矩古怪得

紧,现下……现下逍遥派的掌门人是你当去了……”下面一

句话没说下去,心中是说:“你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却也不

见得有什么美貌。”

说话之间,虚竹又练两遍,第一遍左掌出手太快,第二

遍手指却点歪了方位。他性子却很坚毅,正待再练,忽听得

脚步声响,不平道人如飞般奔上坡来,笑道:“小和尚,你逃

得很快啊!”双足一点,便扑将过来。

虚竹眼见他来势凶猛,转身欲逃。那女童喝道:“依法施

为,不得有误。”虚竹不及细想,张开市袋的大口,真气运上

左臂,挥掌向不平道人拍去。

不平道人骂道:“小和尚,居然还敢向你道爷动手?”举

掌一迎。虚竹不等双掌相交,出脚便勾。说也奇怪,这一脚

居然勾中,不平道人向前一个踉跄,虚竹左手圈转,运气向

他后腰拍落。这一下可更加奇了,这个将三十六洞洞主、七

十二岛岛主浑没放在眼里的不平道人,竟然挨不起这一掌,身

形一晃,便向袋中钻了进去。虚竹大喜,跟着食指径点他

“意舍穴”。这“意舍穴”在背心中脊两侧,脾俞之旁,虚竹

不会点穴功夫,匆忙中出指略歪,却点中了“意舍穴”之上

的“阳纲穴”。

不平道人大叫一声,从布袋中钻了出来,向后几个倒翻

筋斗,滚下山去。

那女童连叫:“可惜,可惜!”又骂虚竹:“蠢才,叫你点

意舍穴,便令他立时动弹不得,谁叫你去点阳纲穴?”

虚竹又惊又喜,道:“这法门当真使得,只可惜小僧太蠢,

不过这一下虽然点错了,却已将他吓得不亦乐乎!”眼见乌老

大抢了上来,虚竹提袋上前,说道:“你来试试罢。”

乌老大见不平道人一招便即落败,滚下山坡,心下又是

骇异,又是警惕,提起绿波香露刀斜身侧进,一招“云绕巫

山”,向虚竹腰间削来,虚竹急忙闪避,叫道:“啊哟,不好!

这人用刀,我……我可对付不了。你没教我怎么对付。这会

儿再教,也来不及了。”

那女童叫道:“你过来抱着我,跳到树顶上去!”这时乌

老大已连砍了三刀,幸好他心存忌惮,不敢过份进逼,这三

刀都是虚招。但虚竹抱头鼠窜,情势已万分危急,听得那女

童这般叫唤,心中一喜:“上树逃命,这一法门我倒是学过的。”

正待奔过去抱那女童,乌老大已刀进连环,迅捷如风,向他

要害砍来。虚竹叫道:“不得了!”提气一跃,身子笔直上升,

犹如飞腾一般,轻轻落在一株大松树顶上。

这松树高近三丈,虚竹说上便上,倒令乌老大吃了一惊。

他武功精强,轻功却是平平,这么高的松树万万爬不上去,但

他着眼所在,本不在虚竹而在女童,喝道:“死和尚,你便在

树顶上呆一辈子,永远别下来罢!”说着拔足奔向那女童,伸

手抓住她后颈。他还是要将这女童擒将下去,要大伙人人砍

她一刀,饮她人血,歃血为盟,使得谁也不能再起异心。

虚竹见那女童又被擒住,心中大急,寻思:“她叫我抱她

上树,我却自己逃到树顶,这轻身功夫是她传授我的,这不

是忘恩负义之至吗?”一跃便从树顶纵下。他手中拿着布袋,

跃下时袋口恰好朝下,顺手一罩,将乌老大的脑袋套在袋中,

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上点去,这一指仍没能点中他“意舍

穴”,却偏下寸许,戳到了他的“胃仓穴”上。

乌老大只听得头顶生风,跟着便目不见物,大惊之下,挥

刀砍出,却砍了个空,其时正好虚竹伸指点中了他胃仓穴。乌

老大并不因此而软瘫,双臂一麻,当的一声,绿波香露刀落

地,左手也即放松了那女童后颈。他急于要摆脱罩在头上的

布袋,忙翻身着地急滚。

虚竹抱起那女童,又跃上树顶,连说:“好险,好险!”那

女童脸色苍白,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

却两次都搅错了。”虚竹好生惭愧,说道:“是,是!我点错

了他穴道。”那女童道:“你瞧,他们又来了。”虚竹向下望去,

只见不平道人和乌老大已回上坡来,另外还有三人,远远的

指指点点,却不敢逼近。

忽见一个矮胖子大叫一声,急奔抢上,奔到离松树数丈

外便着地滚倒,只见他身上有一丛光圈罩住,原来是舞动两

柄短斧,护着身子,抢到树下,跟着铮铮两声,双斧砍向树

根。此人力猛斧利,看来最多砍得十几下,这棵大松树便给

他砍倒了。

虚竹大急,叫道:“那怎么是好?”那女童冷冷的道:“你

师父指点了你门路,叫你去求那图中的贱婢传授武功。你去

求她啊!这贱婢教了你,你便可下去打倒这五只猪狗了。”虚

竹急道:“唉,唉!”心想:“在这当口,你还有心思去跟这图

中女子争强斗胜。”铮铮两响,矮胖子双斧又在松树上砍了两

下,树干不住晃动,松针如雨而落。

那女童道:“你将丹田中的真气,先运到肩头巨骨穴,再

送到手肘天井穴,然后送到手腕阳池穴,在阳豁、阳谷、阳

池三穴中连转三转,然后运到无名指关冲穴。”一面说,一面

伸指摸向虚竹身上穴道。她知虚竹连身上的穴道部位也分不

清楚,单提经穴之名,定然令他茫然无措,非亲手指点不可。

虚竹自得无崖子传功后,真气在体内游走,要到何处便

何处,略无窒滞,听那女童这般说,便依言运气,只听得铮

铮两声,松树又晃了一晃,说道:“运好了!”那女童道:“你

摘下一枚松球,对准那矮胖子的脑袋也好,心口也好,以无

名指运真力弹出去!”虚竹道:“是!”摘下一枚松球,扣在无

名指上。

女童叫道:“弹下去!”虚竹右手大拇指一松,无名指上

的松球便弹了下去。只听得呼的一声响,松球激射而出,势

道威猛无俦,只是他从来没有学过暗器功夫,手上全无准头,

松球拍的一声,钻入土中,没得无形无踪,离那矮子少说也

有三尺之遥,力道虽强,却全无实效。那矮子吓了一跳,但

只怔得一怔,又抡斧向松树砍去。

那女童道:“蠢和尚,再弹一下试试!”虚竹心中好生惭

愧,依言又运真气弹出一枚松球。他刻意求中,手腕发抖,结

果离那矮子的身子更在五尺之外。

那女童摇头叹息,说道:“此处距左首那株松树太远,你

抱了我后跳不过去,眼前情势危急,你自己逃生去罢。”虚竹

道:“你说哪里话来?我岂是贪生负义之辈?不管怎样,我总

要尽心尽力救你。当真不成,我陪你一起死便了。”那女童道:

“蠢和尚,我跟你非亲非故,何以要陪我送命?哼哼,他们想

杀我二人,只怕没那么容易。你摘下十二枚松球,每只手握

六枚,然后这么运气。”说着便教了他运气之法。

虚竹心中记住了,还没依法施行,那松树已剧烈晃动,跟

着喀喇喇一声大响,便倒将下来。不平道人、乌老大、那矮

子以及其余二人欢呼大叫,一齐抢来。

那女童喝道:“把松球掷出去!”其时虚竹掌中真气奔腾,

双手一扬,十二枚松球同时掷出,拍拍拍拍几响,四个人翻

身摔倒。那矮子却没给松球掷中,大叫:“我的妈啊!”抛下

双斧,滚下山坡去了。五人之中那矮子武功要算最低,但虚

竹这十二枚松球射出时迅捷无比,声到球至,其余那四人绝

无余暇闪避。

虚竹掷出松球之后,生怕摔坏了那女童,抱住她腰轻轻

落地,只见雪地上片片殷红,四人身上汩汩流出鲜血,不由

得呆了。

那女童一声欢呼,从他怀中挣下地来,扑到不平道人身

上,将嘴巴凑上他额头伤口,狂吸鲜血。虚竹大惊,叫道:

“你干什么?”抓住她后心,一把提起。那女童道:“你已打死

他了,我吸他的血治病,有什么不可以?”

虚竹见她嘴旁都是血液,说话时张口狞笑,不禁心中害

怕,缓缓将她身子放下,颤声道:“我……我已打死了他?”那

女童道:“难道还有假的?”说着俯身又去吸血。

虚竹见不平道人额角上有个鸡蛋般大的洞孔,心下一凛:

“啊哟!我将松球打进了他脑袋!这松球又轻又软,怎打得破

他脑壳?”再看其余三人时,一人心口中了两枚松球,一人喉

头和鼻梁各中一枚,都已气绝,只乌老大肚皮上中了一枚,不

住喘气呻吟,尚未毙命。

虚竹走到他身前,拜将下去,说道:“乌先生,小僧失手

伤了你,实非故意,但罪孽深重,当真对你不起。”乌老大喘

气骂道:“臭和尚,开……开什么玩笑?快……快……一刀将

我杀了。你奶奶的!”虚竹道:“小僧岂敢和前辈开玩笑?不

过,不过……”突然间想起自己一出手便连杀三人,看来这

乌老大也是性命难保,自是犯了佛门不得杀生的第一大戒,心

中惊惧交集,浑身发抖,泪水滚滚而下。

那女童吸饱鲜血,慢慢挺直身子,只见虚竹手忙脚乱的

正在替乌老大裹伤。乌老大动弹不得,却不住口的恶毒咒骂。

虚竹只是道歉:“不错,不错,确是小僧不好,真是一万个对

不起。不过你骂我的父母,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不知

我父母是谁,因此你骂了也是无用。我不知我父母是谁,自

然也不知我奶奶是谁,不知我十八代祖宗是谁了。乌先生,你

肚皮上一定很痛,当然脾气不好,我决不怪你。我随手一掷,

万万料想不到这几枚松球竟如此霸道厉害。唉!这些松球当

真邪门,想必是另外一种品类,与寻常松球大大不同。”

乌老大骂道:“操你奶奶雄,这松球有什么与众不同?你

这死后上刀山,下油锅,进十八层阿鼻地狱的臭贼秃,你……

你……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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