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他换作了自身。他冒险施展,竟然生
效,星宿老怪本意在“化”慕容复之“功”,岂知化去的却是
本门弟子的本门功夫。
慕容复一试成功,死里逃生,当即抓住良机,决不容丁
春秋再转别的念头,把那星宿弟子一推,将他身子撞到了另
一名弟子身上。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当即也随着丁春秋
“化功大法”到处而迅速消解。
丁春秋眼见慕容复又以借力打力之法反伤自己弟子,自
是恼怒之极,但想:“我若为了保全这些不成材的弟子,放脱
他的拳头,一放之后,再要抓到他便千难万难。这小子定然
见好便收,脱身逃走。这一仗我伤了五名弟子,只抓下他半
只袖子,星宿派可算大败亏输,星宿老仙还有什么脸面来扬
威中原?”当下五指加劲,说什么也不放开他拳头。
慕容复退后几步,又将一名星宿弟子粘上了,让丁春秋
消散他的功力。顷刻之间,三名弟子瘫痪在地,犹如被吸血
鬼吸干了体内精血。其余各人大骇,眼见慕容复又退将过来,
无不失声惊呼,纷纷奔逃。
慕容复手臂一振,三名粘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飞了起
来,第三人又撞中了另一人。那人惊呼未毕,身子便已软瘫。
余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只要师父不放开慕容复,这
小子不断的借力伤人,群弟子的功力皆不免被星宿老仙
“化”去,说不定下一个便轮到自己,但除了惊惧之外,却也
无人敢夺门而出,只是在店堂内狼窜鼠突,免遭毒手。
那小店能有多大,慕容复手臂挥动间,又撞中了三四名
星宿弟子,粘在一起的已达七八名,他手持这么一件长大
“兵刃”,要找替死鬼可就更加容易了。这时他已占尽了上风,
但心下忧虑,星宿子弟虽多,总有用完的时候,到了人人皆
被丁春秋“化”去了功力,再有什么替死鬼好找?他身形腾
挪,连发真力,想震脱丁春秋的掌握。
丁春秋眼看门下弟子一个一个粘住,犹如被柳条穿在一
起的鱼儿一般,未曾粘上的也都狼狈躲闪,再也无人出声颂
扬自己。他羞怒交加,更加抓紧慕容复的拳头,心想:“这批
不成材的弟子全数死了也罢,只要能将这小子的功力化去,星
宿老仙胜了姑苏慕容,那便是天下震动之事。要收弟子,世
上吹牛拍马之徒还怕少了?”脸上却丝毫不见怒容,神态显得
甚是悠闲,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星宿群弟子本来还在盼师父投鼠忌器,会放开了慕容复,
免得他们一个个功力尽失,但见他始终毫不动容,已知自己
殊无幸免,一个个惊呼悲号,但在师父积威之下,仍然无人
胆敢逃走,或是哀求师父暂且放开这个“已入老仙掌握的小
子”。
丁春秋一时无计可施,游目四顾,见众弟子之中只有两
人并未随众躲避。一是游坦之,蹲在屋角,将铁头埋在双臂
之间,显是十分害怕。另一个便是阿紫,面色苍白,缩在另
一个角落中观斗。
丁春秋喝道:“阿紫!”阿紫正看得出神,冷不防听得师
父呼叫,呆了一呆,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大展神威……”
只讲了半句,便尴尬一笑,再也讲不下去。师父他老人家此
际确是大展神威,但伤的却是自己门下,如何称颂,倒也难
以措词。
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复,本已焦躁之极,眼见阿紫的笑
容中含有讥嘲之意,更是大怒欲狂,左手衣袖一挥,拂起桌
上两只筷子,疾向阿紫两眼中射去。
阿紫叫声:“啊哟!”急忙伸手将筷子击落,但终于慢了
一步,筷端已点中了她双眼,只觉一阵麻痒,忙伸衣袖去揉
擦,睁开眼来,眼前尽是白影晃来晃去,片刻间白影隐没,已
是一片漆黑。
她只吓得六神无主,大叫:“我……我的眼睛……我的眼
睛……瞧不见啦!”
突然间一阵寒气袭体,跟着一条臂膀伸过来揽住了腰间,
有人抱着她奔出。阿紫叫道:“我……我的眼睛……”身后砰
的一声响,似是双掌相交,阿紫只觉犹似腾云驾雾般飞了起
来,迷迷糊糊之中,隐约听得慕容复叫道:“少陪了。星宿老
怪,后会……”
阿紫身上寒冷彻骨,耳旁呼呼风响,一个比冰还冷的人
抱着她狂奔。她冷得牙关相击,呻吟道:“好冷……我的眼睛
……冷,好冷。”
那人道:“是,是。咱们逃到那边树林里,星宿老仙就找
不到咱们啦。”他嘴里说话,脚下仍是狂奔。过了一会,阿紫
觉到他停了脚步,将她轻轻放下,身子底下沙沙作响,当是
放在一堆枯树叶上。那人道:“姑娘,你……你的眼睛怎样?”
阿紫只觉双眼剧痛,拚命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瞧不见,天
地世界,尽变成黑漆一团,这才知双眼已给丁春秋的毒药毒
瞎了,突然放声大哭,叫道:“我……我的眼睛瞎了,我……
我瞎了!”
那人柔声安慰:“说不定治得好的。”阿紫怒道:“丁老怪
的毒药何等厉害,怎么还治得好?你骗人!我眼睛瞎了,我
眼睛瞎了!”说着又是大哭。那人道:“那边有条小溪,咱们
过去洗洗,把眼里的毒药洗干净了。”说着伸手拉住她右手,
将她轻轻拉起。
阿紫只觉他手掌奇冷,不由自主的一缩,那人便松开了
手。阿紫走了两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那人道:“小心!”
又握住了她手。这一次阿紫不再缩手,任由他带到溪边。那
人道:“你别怕,这里便是溪边了。”
阿紫跪在溪边,双手掬起溪水去洗双眼。清凉的溪水碰
到眼珠,痛楚渐止,然而天昏地黑,眼前始终没半点光亮。霎
时之间,绝望、伤心、愤怒、无助,百感齐至,她坐倒在地,
放声大哭,双足在溪边不住击打,哭叫:“你骗人,你骗人,
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那人道:“姑娘,你不用难过。我不会离开你的,你……
你放心好啦。”
阿紫心中稍慰,问道:“你……你是谁?”那人道:“我……
我……”阿紫道:“对不起!多谢你救了我性命。你高姓大名?”
那人道:“我……我……姑娘不认得我的。”阿紫道:“你连姓
名也不肯跟我说,还骗我不会离开我呢,我……我眼睛瞎了,
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说着又哭。
那人道:“姑娘千万死不得。我……我当真永远不会离开
你。只要姑娘许我陪着你,我永远……永远会跟在你身边的。”
阿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骗我的,你骗我不要寻死。我
偏要死,眼睛瞎了,还做什么人?”那人道:“我决不骗你,倘
若我离开了你,叫我不得好死。”语气焦急,显得极是真诚。
阿紫道:“那你是谁?”
那人道:“我……我是聚贤庄……不,不,我姓庄,名叫
聚贤。”
救了阿紫那人,正是聚贤庄的少庄主游坦之。
阿紫道:“原来是庄……庄前辈,多谢你救了我。”游坦
之道:“我能救了你逃脱星宿老仙的毒手,心里欢喜得很,你
不用谢我。我不是什么前辈,我只比你大几岁。”阿紫道:
“嗯,那么我叫你庄大哥。”游坦之心中欢喜无限,颤声道:
“这个……是不敢当的。”
阿紫道:“庄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游坦之道:“你别说
什么求不求的,姑娘吩咐什么,我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要
尽力给你办到。”阿紫微微一笑,说道:“你我素不相识,为
什么你对我这样好?”游坦之道:“是,是,是素不相识,我
从来没见过你,你也从来没见过我。这次……今天咱们是第
一次见面。”阿紫黯然道:“还说见面呢?我永远见你不到了。”
说着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游坦之忙道:“那不打紧。见不到我还更加好些。”阿紫
问道:“为什么?”游坦之道:“我……我相貌难看得很,姑娘
倘若见到了,定要不高兴。”阿紫嫣然一笑,说道:“你又来
骗人了。天下最希奇古怪的人,我也见得多了。我有一个奴
隶,头上戴了个铁套子,永远除不下来的,那才教难看呢。如
果你见到了,包你笑上三天三夜。你想不想瞧瞧?”
游坦之颤声道:“不,不!我不想瞧。”说着情不自禁的
退了两步。
阿紫道:“你武功这样好,抱着我飞奔时,几乎有我姊夫
那么快,哪知道胆子却小,连个铁头人也不想见。庄大哥,那
铁头人很好玩的,我叫他翻筋斗给你看,叫他把铁头伸进狮
子老虎笼里,让野兽咬他的铁头。我再叫人拿他当鸢子放,飞
在天空,那才有趣呢。”
游坦之忍不住打个寒噤,连声道:“我不要看,我真的不
要看。”
阿紫叹道:“好罢。你刚才还在说,不论我求你做什么,
你就是性命不要,也要给我办到,原来都是骗人的。”游坦之
道:“不,不!决不骗你。姑娘要我做什么事?”
阿紫道:“我要回到姊夫身边,他在辽国南京。庄大哥,
请你送我去。”
霎时之间,游坦之脑中一片混乱,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紫道:“怎么?你不肯吗?”游坦之道:“不是……不肯,
不过……不过我不想……不想去辽国南京。”阿紫道:“我叫
你去瞧我那个好玩的铁头人小丑,你不肯。叫你送我回姊夫
那里,你又不肯。我只好独自个走了。”说着慢慢站起,双手
伸出,向前探路。
游坦之道:“我陪你去!你一个人怎么……怎么成?”
游坦之握着阿紫柔软滑腻的小手,带着她走出树林,心
中只是想:“只要我能握着她的手,这样慢慢走去,便是走到
十八层地狱里,我也是欢喜无限。”
刚走到大路上,迎面过来一群乞丐。当先一人身材高瘦,
相貌清秀,认得是丐帮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游坦之心想:
“这人那天给我师父所伤,居然没死。”不想和他们朝相,忙
拉着阿紫离开大路,向荒地中走去。阿紫察觉地下高低不平,
问道:“怎么啦?”
游坦之还未回答,全冠清已见到了两人,快步抢上拦住,
厉声喝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你……你怪模怪样的,是
什么东西?”
游坦之大急,心想:“只要他叫出‘铁头人’三字,阿紫
姑娘立时便知我是谁,再也不会睬我。就算她仍要我送她回
南京,也决不会再让我握住她的手了。”一时彷徨无主,突然
跪倒,连拜几拜,大打手势,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
全冠清看不明白他手势的用意,奇道:“你干什么?”游
坦之指着阿紫,摇摇手,指指自己的口,摇摇手,又拜了几
拜。全冠清瞧出阿紫双目已瞎,依稀明白这铁头人是求自己
不可说话,正诧异间,丐帮众弟子都已奔近身来。
一人指着游坦之的头,哈哈大笑,叫道:“当真希奇,这
铁……”游坦之纵身上前,一掌拍出。那丐帮弟子急忙举手
挡格,喀喇喇几声响,那人臂骨、肋骨齐断,身子向后飞出
丈许,摔在地下,立时毙命。
众弟子惊怒交集,五人同时向游坦之攻去。游坦之双掌
飞舞,乱击乱拍。他武功低微,比之这些丐帮弟子大有不如,
但手掌到处,只听得喀喇、喀喇,“啊哟!”“哎唷!”砰砰砰,
噗噗,五名丐帮弟子飞摔而出,都是着地便死。余人惊骇之
下,团团将游坦之和阿紫围住,再也不敢上前攻击。
游坦之忽然又向全冠清跪倒,拜了几拜,又是连打手势,
指指阿紫,指指自己的铁头,不住摇手。
全冠清见他举手连毙六丐,功力之深,实是生平罕见,自
己倘若上前动手,也必无幸,可是他却又向自己跪拜,实是
匪夷所思,当下也打手势,指指阿紫,指指他的铁头,指指
自己嘴巴,又摇摇手。游坦之大喜,连连点头。全冠清心念
一动:“此人武功奇高,却深怕我泄露他的机密,似乎可以用
这件事来胁制于他,收为我用。”当下即向手下群弟子说道:
“大家别说话,谁也不可开口。”游坦之心中更喜,又向他拜
了几拜。
阿紫问道:“庄大哥,是些什么人?你打死了几个人吗?”
游坦之道:“是丐帮的好朋友,大家起了些误会。这位大智分
舵全舵主仁义过人,是位大大的好人,我一向钦佩得很。我
……我失手伤了他们几位兄弟,当真过意不去。”说着向群丐
团团作揖。
阿紫道:“丐帮中也有好人么?庄大哥,你武功这样高,
不如都将他们杀了,也好给我姊夫出一口胸中恶气。”
游坦之忙道:“不,不,那是误会。我跟全舵主是好朋友。
你在这里等我,我跟全舵主过去说明其中的过节。”说着向全
冠清招招手。
全冠清听他认得自己,更加奇怪,但看来全无恶意,当
即跟着他走出十余丈。
游坦之眼见离阿紫已远,她已决计听不到自己说话,却
又怕群丐伤害了她,不敢再走,便即停步,拱手说道:“全舵
主,承你隐瞒兄弟的真相,大恩大德,决不敢忘。”
全冠清道:“此中情由,兄弟全然莫名其妙。尊兄高姓大
名?”游坦之道:“兄弟姓庄,名叫庄聚贤,只因身遭不幸,头
上套了这个劳什子,可万万不能让这位姑娘知晓。”全冠清见
他说话时双目尽望着阿紫,十分关切,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
“这小姑娘清雅秀丽,这铁头人定是爱上了她,生怕她知道他
的铁头怪相。”问道:“庄兄如何识得在下?”
游坦之道:“贵帮大智分舵聚会,商议推选帮主之事,兄
弟恰好在旁,听得有人称呼全舵主。兄弟今日失手伤了贵帮
几位兄弟,实在……实在不对,还请全舵主原谅。”
全冠清道:“大家误会,不必介意。庄兄,你头上戴了这
个东西,兄弟是决计不说的,待会兄弟吩咐手下,谁也不得
泄露半点风声。”游坦之感激得几欲流泪,不住作揖,说道:
“多谢,多谢。”全冠清道:“可是庄兄弟和这位姑娘携手在道
上行走,难免有人见到,势必大惊小怪,呼叫出来,庄兄就
是将那人杀死,也已经来不及了。”
游坦之道:“是,是。”他自救了阿紫,神魂飘荡,一直
没想到这件事,这时听全冠清说得不错,不由得没了主意,嗫
嚅道:“我……我只有跟她到深山无人之处去躲了起来。”
全冠清微笑道:“这位姑娘只怕要起疑心,而且,庄兄跟
这位姑娘结成了夫妇之后,她迟早会发觉的。”
游坦之胸口一热,说道:“结成夫……夫妇什么,我倒不
想,那……那是不成的,我怎么……怎么配?不过……不过
……那倒真的难了。”
全冠清道:“庄兄,承你不弃,说兄弟是你的好朋友。好
朋友有了为难之事,自当给你出个主意。这样罢,咱们一起
到前面市镇上,雇辆大车,你跟这位姑娘坐在车中,那就谁
也见不到你们了。”游坦之大喜,想到能和阿紫同坐一车,真
是做神仙也不如,忙道:“对,对!全舵主这主意真高。”
全冠清道:“然后咱们想法子除去庄兄这个铁帽子,兄弟
拍胸膛担保,这位姑娘永远不会知道庄兄这件尴尬事。你说
如何?”
噗的一声,游坦之跪倒在地,向全冠清不住磕头,铁头
撞上地面,咚咚有声。
全冠清跪倒还礼,说道:“庄兄行此大礼,兄弟如何敢当?
庄兄倘若不弃,咱二人结为金兰兄弟如何?”游坦之喜道:
“妙极,妙极!做兄弟的什么事也不懂,有你这样一位足智多
谋的兄长给我指点明路,兄弟当真是求之不得。”全冠清哈哈
大笑,说道:“做哥哥的叨长你几岁,便不客气称你一声‘兄
弟’了。”
当丁春秋和苏星河打得天翻地覆之际,段誉的眼光始终
没离开王语嫣身上,而王语嫣的眼光,却又始终是含情脉脉
的瞧着表哥慕容复。因之段王二人的目光,便始终没有遇上。
待得丁春秋大败逃走,虚竹与逍遥派门人会晤,慕容复
一行离去,段誉自然而然便随在王语嫣身后。
下得岭来,慕容复向段誉拱手道:“段兄,今日有幸相会,
这便别过了,后会有期。”段誉道:“是,是。今日有幸相会,
这便别过了,后会有期。”眼光却仍是瞧着王语嫣。慕容复心
下不快,哼了一声,转身便走。段誉恋恋不舍的又跟了去。
包不同双手一拦,挡在段誉身前,说道:“段公子,你今
日出手相助我家公子,包某多谢了。”段誉道:“不必客气。”
包不同道:“此事已经谢过,咱们便两无亏欠。你这般目不转
睛的瞧着我们王姑娘,忒也无礼,现下还想再跟,更是无礼
之尤。你是读书人,可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行’的话么?
包某此刻身上全无力气,可是骂人的力气还有。”段誉叹了口
气,摇摇头,说道:“既然如此,包兄还是‘非礼勿言’,我
这就‘非礼勿跟’罢。”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这就对了!”
转身跟随慕容复等而去。
段誉目送王语嫣的背影为树林遮没,兀自呆呆出神,朱
丹臣道:“公子,咱们走罢!”段誉道:“是,该走了。”可是
却不移步,直到朱丹臣连催三次,这才跨上古笃诚牵来的坐
骑。他身在马背之上,目光却兀自瞧着王语嫣的去路。
段誉那日将书信交与全冠清后,便即驰去拜见段正淳。父
子久别重逢,都是不胜之喜。阮星竹更对这位小王子竭力奉
承。阿紫却已不别而行,兄妹俩未得相见。段正淳和阮星竹
以阿朱、阿紫之事说来尴尬,都没向他提起。
过得十余日,崔百泉、过彦之二人也寻到相聚。他师叔
侄在苏州琴韵小筑和段誉失散,到处寻访,不得踪迹,后来
从河南伏牛山本门中人处得到讯息,大理镇南王到了河南,便
在伏牛山左近落脚,当即赶来,见到段誉安然无恙,甚感欣
慰。
段誉九死一生之余,在父亲身边得享天伦之乐,自是欢
喜,但思念王语嫣之情却只有与日俱增,待得棋会之期将届,
得了父亲允可,带同古笃诚等赴会。果然不负所望,在棋会
中见到了意中人,但这一会徒添愁苦,到底是否还是不见的
好,他自己可也说不上来了。
一行人驰出二十余里,大路上尘头起处,十余骑疾奔而
来,正是大理国三公范骅、华赫昆、巴天石、以及所率大理
群士。一行人驰到近处,下马向段誉行礼。原来众人奉了段
正淳之命,前来接应,深恐聋哑先生的棋会之中有何凶险。众
人听说段延庆也曾与会,幸好没对段誉下手,都是手心中捏
了一把汗。
朱丹臣悄悄向范骅等三人说知,段誉在棋会中如何见到
姑苏慕容家的一位美貌姑娘,如何对她目不转睛的呆视,如
何失魂落魄,又想跟去,幸好给对方斥退。范骅等相视而笑,
心中转的是同样念头:“小王子风流成性,家学渊源。他如能
由此忘了对自己亲妹子木姑娘的相思之情,倒是一件大大的
好事。”
傍晚时分,一行人在客店中吃了晚饭。范骅说起江南之
行,说道:“公子爷,这慕容氏一家诡秘得很,以后遇上了可
得小心在意。”段誉道:“怎么?”范骅道:“这次我们三人奉
了王爷将令,前赴苏州燕子坞慕容氏家中查察,要瞧瞧有什
么蛛丝马迹,少林派玄悲大师到底是不是慕容氏害死的。”崔
百泉与过彦之甚是关切,齐声问道:“三位可查到了什么没
有?”范骅道:“我们三人没明着求见,只暗中查察,慕容氏
家里没男女主人,只剩下些婢仆。偌大几座院庄,却是个小
姑娘叫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务。”段誉点头道:“嗯,这位阿碧
姑娘人挺好的。三位没伤了她罢?”
范骅微笑道:“没有,我们接连查了几晚,慕容氏庄上什
么地方都查到了,半点异状也没有。巴兄弟忽然想到,那个
番僧鸠摩智将公子爷从大理请到江南来,说是要去祭慕容先
生的墓……”
崔百泉插口道:“是啊,慕容庄上那个小丫头,却说什么
也不肯带那番僧去祭墓,幸好这样,公子爷才得脱却那番僧
的毒手。”段誉点头道:“阿朱、阿碧两位姑娘,可真是好人。
不知她们现下怎样了。”
巴天石微笑道:“我们接连三晚,都在窗外见到那阿碧姑
娘在缝一件男子的长袍,不住自言自语:‘公子爷,侬在外头
口
伐
冷?侬啥辰光才回来?’公子爷,她是缝给你的罢?”段誉
忙道:“不是,不是。她是缝给慕容公子的。”巴天石道:“是
啊,我瞧这小丫头神魂颠倒的,老是想着她的公子爷,我们
三个穿房入舍,她全没察觉。”他说这番话,是要段誉不可学
他爹爹,到处留情,阿碧心中想的只是慕容公子,段公子对
她多想无益。
段誉叹了口气,说道:“慕容公子俊雅无匹,那也难怪,
那也难怪!又何况他们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
范骅、巴天石等面面相觑,均想:“小丫头和公子爷青梅
竹马倒也犹可,又怎会有中表之亲?”哪想得到他是扯到了王
语嫣身上。
崔百泉问道:“范司马、巴司空想到那番僧要去祭慕容先
生的墓,不知这中间有什么道理?可跟我师兄之死有什么关
连?”范骅道:“我提到这件事,正是要请大伙儿一起参详参
详。华大哥一听到这个‘墓’字,登时手痒,说道:‘说不定
这老儿的墓中有什么古怪,咱们掘进去瞧瞧。’我和巴兄都不
大赞成,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咱们段家去掘他的墓,太也
说不过去。华兄弟却道:‘咱们悄悄打地道进去,神不知,鬼
不觉,有谁知道了?’我们二人拗他不过,也就听他的。那墓
便葬在庄子之后,甚是僻静隐秘,还真不容易找到。我们三
人掘进墓圹,打开棺材,崔兄,你道见到什么?”
崔百泉和过彦之同时站起,问道:“什么?”
范骅道:“棺材里是空的,没有死人。”
崔过二人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来。过了良久,崔百泉
一拍大腿,说道:“那慕容博没有死。他叫儿子在中原到处露
面,自己却在几千里外杀人,故弄玄虚。我师哥……我师哥
定是慕容博这恶贼杀的!”
范骅摇头道:“崔兄曾说,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测,他要
杀人,尽可使别的手段,为什么定要留下‘以彼之道,还施
彼身’的功夫,好让人人知道是他姑苏慕容氏下的手?若想
武林中知道他的厉害,却为什么又要装假死?要不是华大哥
有这能耐,又有谁能查知他这个秘密?”
崔百泉颓然坐倒,本来似已见到了光明,霎时间眼前又
是一团迷雾。
段誉道:“天下各门各派的绝技成千成万,要一一明白其
中的来龙去脉,当真是难如登天,可偏偏她有这等聪明智慧,
什么武功都是了如指掌……”
崔百泉道:“是啊,好像我师哥这招‘天灵千裂’,是我
伏牛派的不传之秘,他又怎么懂得,竟以这记绝招害了我师
哥性命?”
段誉摇头道:“她当然懂得,不过她手无缚鸡之力,虽然
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自己却是一招也不会使的,更不会去
害人性命。”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一齐缓缓摇头。
阿紫双眼被丁春秋毒瞎,游坦之奋不顾身的抢了她逃走。
丁春秋心神微分,指上内功稍松,慕容复得此良机,立即运
起“斗转星移”绝技,噗的一声,丁春秋五指抓住了一名弟
子的手臂。慕容复拳头脱出掌握,飞身窜出,哈哈大笑,叫
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后会有期。”展开轻功,头也不回
的去了。
这一役他伤了星宿派二十余名弟子,大获全胜,终于出
了给丁春秋暗害而险些自刎的恶气,但最后得能全身而退,实
是出于侥幸,路上回思适才情景,当真不寒而栗。与王语嫣、
邓百川一行会齐后,在客店中深居简出,让邓百川等人养伤。
过得数日,包不同、风波恶两人体力尽复,跟着邓百川
与公冶乾也已痊可。六人说起不知阿朱的下落,都是好生记
挂,当下商定就近去洛阳打探讯息。
在洛阳不得丝毫消息,于是又向西查去。这一日六人急
于赶道,错过了宿头,直行到天黑,仍是在山道之中,越走
道旁的乱草越长。风波恶道:“咱们只怕走错了路,前边这个
弯多半转得不对。”邓百川道:“且找个山洞或是破庙,露宿
一宵。”
风波恶当先奔出去找安身之所,放眼道路崎岖,乱石嶙
峋。他自己什么地方都能躺下来呼呼大睡,但要找一个可供
王语嫣宿息的所在,却着实不易。一口气奔出数里,转过一
个山坡,忽见右首山谷中露出一点灯火,风波恶大喜,回首
叫道:“这边有人家。”
慕容复等闻声奔到。公冶乾喜道:“看来只是家猎户山农,
但给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总是有的。”六人向着灯火快步走
去。那灯火相隔甚遥,走了好一会仍是闪闪烁烁,瞧不清楚
屋宇。风波恶喃喃骂道:“他奶奶的,这灯可有点儿邪门。”突
然邓百川低声喝道:“且住,公子爷,你瞧这是盏绿灯。”慕
容复凝目望去,果见那灯火发出绿油油的光芒,迥不同寻常
灯火的色作暗红或昏黄。六人加快脚步,向绿灯又驱前里许,
便看得更加清楚了。
包不同大声道:“邪魔外道,在此聚会!”
凭这五人的机智武功,对江湖上不论哪一个门派帮会,都
绝无忌惮,但各人立时想到:“今日与王姑娘在一起,还是别
生事端的为是。”包不同与风波恶久未与人打斗生事,霎时间
心痒难搔,跃跃欲试,但立即自行克制。风波恶道:“今日走
了整天路,可有点倦了,这个臭地方不太好,退回去罢!”慕
容复微微一笑,心想:“风四哥居然改了性子,当真难得。”说
道:“表妹,那边不干不净的,咱们走回头路罢。”王语嫣不
明白其中道理,但表哥既然这么说,也就欣然乐从。
六人转过身来,只走出几步,忽然一个声音隐隐约约的
飞了过来:“既知邪魔外道在此聚会,你们这几只不成气候的
妖魔鬼怪,又怎不过来凑凑热闹?”这声音忽高忽低,若断若
续,钻入耳中令人极不舒服,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慕容复哼了一声,知道包不同所说“邪魔外道,在此聚
会”那句话,已给对方听了去,从对方这几句传音中听来,说
话之人内力修为倒是不浅,但也不见得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
他左手一拂,说道:“没空跟他纠缠,随他去罢!”不疾不徐
地从来路退回。
那声音又道:“小畜生,口出狂言,便想这般挟着尾巴逃
走吗?真要逃走,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个响头再走。”
风波恶忍耐不住,止步不行,低声道:“公子爷,我去教
训教训这狂徒。”慕容复摇摇头,道:“他们不知咱们是谁,由
他们去罢!”风波恶道:“是!”
六人再走十余步,那声音又飘了过来:“雄的要逃走,也
就罢了,这雌雏儿可得留下,陪老祖宗解解闷气。”
五人听到对方居然出言辱及王语嫣,人人脸上变色,一
齐站定,转过身来。只听得那声音又道:“怎么样?乖乖地快
把雌儿送上来,免得老祖宗……”
他刚说到那个“宗”字,邓百川气吐丹田,喝道:“宗!”
他这个“宗”字和对方的“宗”字双音相混,声震山谷。各
人耳中嗡嗡大响,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从绿灯处传了
过来。静夜之中,邓百川那“宗”字余音未绝,夹着这声惨
叫,令人毛骨悚然。
邓百川这声断喝,乃是以更高内力震伤了对方。从那人
这声惨呼听来,受伤还真不轻,说不定已然一命呜呼。那人
惨叫之声将歇,但听得嗤的一声响,一枚绿色火箭射向天空,
砰的一下炸了开来,映得半边天空都成深碧之色。
风波恶道:“一不做,二不休,扫荡了这批妖魔鬼怪的巢
穴再说。”慕容复点了点头,道:“咱们让人一步,本来求息
事宁人。既然干了,便干到底。”六人向那绿火奔去。
慕容复怕王语嫣受惊吃亏,放慢脚步,陪在她身边,只
听得包不同和风波恶两声呼叱,已和人动上了手。跟着绿火
微光中三条黑影飞了起来,拍拍拍三响,撞向山壁,显是给
包风二人干净利落的料理了。
慕容复奔到绿灯之下,只见邓百川和公冶乾站在一只青
铜大鼎之旁,脸色凝重。铜鼎旁躺着一个老者,鼎中有一道
烟气上升,细如一线,却其直如矢。王语嫣道:“是川西碧磷
洞桑土公一派。”邓百川点头道:“姑娘果然渊博。”包不同回
过身来,问道:“你怎知道?这烧狼烟报讯之法,几千年前就
有了,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他几句话还没说完,公冶
乾指着铜鼎的一足,示意要他观看。
包不同弯下腰来,晃火折一看,只见鼎足上铸着一个
“桑”字,乃是几条小蛇、蜈蚣之形盘成,铜绿斑斓,宛是一
件古物。包不同明知王语嫣说得对了,还要强辞夺理:“就算
这只铜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焉知他们不是去借来偷来的?何
况常言道‘赝鼎、赝鼎’,十只鼎倒有九只是假的。”
慕容复等心下都有些嘀咕:“此处离川西甚远,难道也算
是桑土公一派的地界么?”他们都知道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
都是苗人、瑶人,行事与中土武林人士大不相同,擅于下毒,
江湖人士对之颇为忌惮,好在他们与世无争,只要不闯入川
西瑶山地界,他们不会轻易侵犯旁人。慕容复、邓百川等人
自也不来怕他什么桑土公,只是跟这种邪毒怪诞的化外之人
结仇,实在无聊,而纠缠上了身,也甚麻烦。
慕容复微一沉吟,说道:“这是非之地,早早离去的为妙。”
眼见铜鼎旁躺着的那老者已是气息奄奄,却兀自睁大了眼,气
愤愤的望着各人,自便是适才发话肇祸之人了。慕容复向包
不同点了点头,嘴角向那老人一歪。包不同会意,反手抓起
那根悬着绿灯的竹杆,倒过杆头,连灯带杆,噗的一声,插
入那老者胸口,绿灯登时熄灭。王语嫣“啊”的一声惊呼。公
冶乾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叫做杀人灭口,以免
后患。”飞起右足,踢倒了铜鼎。慕容复拉着王语嫣的手,斜
刺向左首窜了出去。
只奔出十余丈,黑暗中嗤嗤两声,金刃劈风,一刀一剑
从长草中劈了出来。慕容复袍袖一拂,借力打力,左首那人
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头上,右首那人一剑刺入了左首之人心
窝,刹那间料理了偷袭的二人,脚下却丝毫不停。公冶乾赞
道:“公子爷,好功夫!”
慕容复微微一笑,继续前行,右掌一挥,迎面冲来一名
敌人骨碌碌地滚下山坡,左掌击出,左前方一名敌人“啊”的
一声大叫,口喷鲜血。黑暗之中,突然闻到一阵腥臭之气,跟
着微有锐风扑面,慕容复急凝掌风,将这两件不知名的暗器
反击了出去,但听得“啊”的一下惊呼,敌人已中了他自己
所发的歹毒暗器。
黑暗之中,蓦地陷入重围,也不知敌人究有多少,只是
随手杀了数人,杀到第六人时,慕容复暗暗心惊,寻思:“起
初三人多半是川西桑土公一派,后来三人的武功却显是另属
不同的三派,冤家愈结愈多,大是不妙。”
只听得邓百川叫道:“大伙儿并肩往‘听香水榭’闯啊!”
“听香水榭”是姑苏燕子坞中的一个庄子,位于西首,是慕容
复的侍婢阿朱所居。邓百川说向听香水榭闯去,便是往西退
却,以免让敌人知道。
慕容复一听,便即会意,但其时四下里一片漆黑,星月
无光,难以分辨方位,不知西首却在何方。他微一凝神,听
得邓百川厚重的掌风在身后右侧响了两下,当即拉住王语嫣,
斜退三步,向邓百川身旁靠去,只听得拍拍两声轻响,邓百
川和敌人又对了两掌。从掌声之中听来,敌人着实是个好手。
跟着邓百川吐气扬声,“嘿”的一声呼喝。慕容复知道邓百川
使出一招“石破天惊”的掌力,对方多半抵挡不住。果然那
人失声惊呼,声音尖锐,但呼声越响越下,犹如沉入地底,跟
着是石块滚动,树枝折断之声。慕容复微微一惊:“这人失足
掉入了深谷。适才绿光之下,没见到有什么山谷啊。幸好邓
大哥将这人先行打入深谷,否则黑暗中一脚踏了个空,可就
糟了。”
便在此时,左首高坡上有个声音飘了过来:“何方高人,
到万仙大会来捣乱?当真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都
不放在眼内吗?”
慕容复等都轻轻“啊”的一声。什么“三十六洞洞主,七
十二岛岛主”的名头,他们倒也听到过的,但所谓“洞主,岛
主”,只不过是一批既不属任何门派、又不隶什么帮会的旁门
左道之士。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人品有善有恶,人人独来
独往,各行其是,相互不通声气,也便成不了什么气候,江
湖上向来不予重视。只知他们有的散处东海、黄海中的海岛,
有的在昆仑、祁连深山中隐居,近年来销声匿迹,毫无作为,
谁也没加留神,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出现。
慕容复朗声道:“在下朋友六人,乘夜赶路,不知众位在
此相聚,无意中多有冒犯,谨此谢过。黑暗之中,事出误会,
双方一笑置之便了,请各位借道。”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并
不吐露身分来历,对误杀对方数人之事,也赔了罪。
突然之间,四下里哈哈、嘿嘿、呵呵、哼哼笑声大作,越
笑人数越多。初时不过十余人发笑,到后来四面八方都有人
加入大笑,听声音不下五六百人,有的便在近处,有的却似
在数里之外。
慕容复听对方声势如此浩大,又想到那人说什么“万仙
大会”,心道:“今晚倒足了霉,误打误撞的,闯进这些旁门
左道之士的大聚会中来啦。我迄今没吐露姓名,还是一走了
之的为是,免得闹到不可收拾。何况寡不敌众,咱们六人怎
对付得了这数百人?”
众人哄笑声中,高坡上那人道:“你这人说话轻描淡写,
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你们六人已出手伤了咱们好几位兄弟,
万仙大会群仙假如就此放你们走路,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岛的
脸皮,却往哪里搁去?”
慕容复定下神来,凝目四顾,只见前后左右的山坡、山
峰、山坳、山脊各处,影影绰绰的都是人影,黑暗中自瞧不
清各人的身形面貌。这些人本来不知是在哪里,突然之间,都
如从地底下涌了出来一般。这时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
波恶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复与王语嫣身周卫护,但在这数百人
的包围之下,只不过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而已。
慕容复和邓百川等生平经历过无数大阵大仗,见了这等
情势,却也不禁心中发毛,寻思:“这些人古里古怪,十个八
个自不足为患,几百人聚在一起,可着实不易对付。”
慕容复气凝丹田,朗声说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三十
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的大名,在下也素有所闻,决不敢
故意得罪。川西碧磷洞桑土公、藏边虬龙洞玄黄子、北海玄
冥岛岛主章达夫先生,想来都在这里了。在下无意冒犯,尚
请恕罪则个。”
左首一个粗豪的声音呵呵笑道:“你提一提咱们的名字,
就想这般轻易混了出去吗?嘿嘿,嘿嘿!”
慕容复心头有气,说道:“在下敬重各位是长辈,先礼后
兵,将客气话说在头里。难道我慕容复便怕了各位不成?”
只听得四周许多人都是“啊”的一声,显是听到了“慕
容复”三字颇为震动。那粗豪的声音道:“是‘以彼之道,还
施彼身’的姑苏慕容氏么?”慕容复道:“不敢,正是区区在
下。”那人道:“姑苏葛容氏可不是泛泛之辈。掌灯!大伙儿
见上一见!”
他一言出口,突然间东南角上升起了一盏黄灯,跟着西
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红灯升起。霎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有灯火
升起,有的是灯笼,有的是火把,有的是孔明灯,有的是松
明柴草,各家洞主、岛主所携来的灯火颇不相同,有的粗鄙
简陋,有的却十分工细,先前都不知藏在哪里。灯火忽明忽
暗的映照在各人脸上,奇幻莫名。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俊有丑,既有僧人,亦有道士,有
的大袖飘飘,有的窄衣短打,有的是长须飞舞的老翁,有的
是云髻高耸的女子,服饰多数奇形怪状,与中土人士大不相
同,一大半人持有兵刃,兵刃也大都形相古怪,说不出名目。
慕容复团团作个四方揖,朗声说道:“各位请了,在下姑苏慕
容复有礼。”四周众人有的还礼,有的毫不理睬。
西首一人说道:“慕容复,你姑苏慕容氏爱在中原逞威,
那也由得你。但到万仙大会来肆无忌惮的横行,却不把咱们
瞧得小了?你号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来问你,你要
以我之道,还施我身,却是如何施法?”
慕容复循声瞧去,只见西首岩石上盘膝坐着一个大头老
者,一颗大脑袋光秃秃地,半根头发也无,脸上巽血,远远
望去,便如一个大血球一般。慕容复微一抱拳,说道:“请了!
足下尊姓大名?”
那人捧腹而笑,说道:“老夫考一考你,要看姑苏慕容氏
果然是有真才实学呢,还是浪得虚名。我刚才问你:‘你若要
以我之道,还施我身,却如何施法。只要你答得对了,别人
怎样我管不着,老夫却不再来跟你为难。你爱去哪里,便去
哪里好了!”
慕容复瞧了这般局面,知道今日之事,已决不能空言善
罢,势必要出手露上几招,便道:“既然如此,在下奉陪几招,
前辈请出手罢!”
那人又呵呵的捧腹而笑,道:“我是在考较你,不是要你
来伸量我。你若答不出,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八个
字,乘早给我收了起来罢!”
慕容复双眉微蹙,心道:“你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我既
不知你门派,又不知你姓名,怎知你最擅长的是什么绝招?不
知你有什么‘道’,却如何还施你身?”
他略一沉吟之际,那大头老者已冷笑道:“我三十六洞、
七十二岛的朋友们散处天涯海角,不理会中原的闲事。山中
无猛虎,猴儿称大王,似你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也说
什么‘北乔峰、南慕容’,呵呵!好笑啊好笑,无耻啊无耻!
我跟你说,你今日若要脱身,那也不难,你向三十六洞每一
位洞主,七十二岛每一位岛主,都磕上十个响头,一共磕上
一千零八十个头,咱们便放你六个娃儿走路。
包不同憋气已久,再也忍耐不住,大声说道:“你要请我
家公子爷‘以你之道,还施你身’,又叫他向你磕头。你这门
绝技,我家公子爷可学不来了。嘿嘿,好笑啊好笑,无耻啊
无耻!”他话声抑扬顿挫,居然将这大头老者的语气学了个十
足。
那大头老者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吐出,疾向包不同脸上
射了过来。包不同斜身一避,那口浓痰从他左耳畔掠过,突
然间在空中转了个弯,托的一声,重重的打在包不同的额角
正中。这口浓痰劲力着实不小,包不同只觉一阵头晕,身子
晃了几晃,原来这一口痰,正好打中在他眉毛之上的“阳白
穴”。
慕容复心中一惊:“这老儿痰中含劲,那是丝毫不奇。包
三哥中毒后功夫未复,避不开也不希奇。奇在他这口痰吐出
之后,竟会在半空中转弯。”
那大头老者呵呵笑道:“慕容复,老夫也不来要你以我之
道,还施我身,只须你说出我这一口痰的来历,老夫便服了
你。”
慕容复脑中念头飞快的乱转,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忽
听得身旁王语嫣清亮柔和的声音说道:“端木岛主,你练成了
这‘归去来兮’的五斗米神功,实在不容易。但杀伤的生灵,
却也不少了罢。我家公子念在你修为不易,不肯揭露此功的
来历,以免你大遭同道之忌。难道我家公子,竟也会用这功
夫来对付你吗?”
慕容复又惊又喜,“五斗米神功”的名目自己从未听见过,
表妹居然知道,却不知对是不对。
那大头老者本来一张脸血也似红,突然之间,变得全无
血色,笑道:“小娃娃胡说八道,你懂得什么。‘五斗米神
功’损人利己,阴狠险毒,难道是我这种人练的么?但你居
然叫得出老爷爷的姓来,总算很不容易的了。”
王语嫣听他如此说,知道自己猜对了,只不过他不肯承
认而已,便道:“海南岛五指山赤焰洞端木洞主,江湖上谁人
不知,哪个不晓?端木洞主这功夫原来不是‘五斗米神功’,
那么想必是从地火功中化出来的一门神妙功夫了。”
“地火功”是赤焰洞一派的基本功夫。赤焰洞一派的宗主
都是复姓端木,这大头老者名叫端木元,听得王语嫣说出了
自己的身分来历,却偏偏给自己掩饰“五斗米神功”,对她顿
生好感,何况赤焰洞在江湖上只是藉藉无名的一个小派,在
她口中居然成了“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更是高兴,当下笑
道:“不错,不错,这是地火功中的一项雕虫小技。老夫有言
在先,你既道出了宝门,我便不来为难你了。”
突然间一个细细的声音发自对面岩石之下,呜呜咽咽、似
哭非哭的说道:“端木元,我丈夫和兄弟都是你杀的么?是你
练这天杀的‘五斗米神功’,因而害死了他们的么?”说话之
人给岩石的阴影遮住了,瞧不见她的模样,隐隐约约间可见
到是个身穿黑衣的女子,长挑身材,衣衫袖子甚大。
端木元哈哈一笑,道:“这位娘子是谁?我压根儿不知道
‘五斗米神功’是什么东西,你莫听这小姑娘信口开河。”
那女子向王语嫣招了招手,道:“小姑娘,你过来,我要
问一问你。”突然抢上几步,挥出一根极长的竹杆,杆头三只
铁爪已抓住了王语嫣的腰带,回手便拉。
王语嫣给她拉得踏上了两步,登时失声惊呼。
慕容复袍袖轻挥,搭上了竹杆,使出“斗转星移”功夫,
已将拉扯王语嫣的劲力,转而为拉扯那女子自身。
那女子“啊”的一声,立足不定,从岩石阴影下跌跌撞
撞的冲了出来,冲到距慕容复身前丈许之处,内劲消失,便
不再向前。她大惊失色,生恐慕容复出手加害,脱手放开竹
杆,奋力反跃,退了丈许,这才立定。
王语嫣扳开抓住自己腰带的铁爪,将长杆递给慕容复。慕
容复左袖拂出,那竹杆缓缓向那女子飞去。那女子伸手待接,
竹杆斗然跌落,插在她身前三尺之处。
王语嫣道:“南海椰花岛黎夫人,你这门‘采燕功’的确
神妙,佩服,佩服。”
那女子脸上神色不定,说道:“小姑娘,你……你怎知道
我姓氏?又怎知道我……我这‘采燕功’?”
王语嫣道:“适才黎夫人露了这一手神妙功夫,长杆取物,
百发百中,自然是椰花岛著名的‘采燕功’了。”原来椰花岛
地处南海,山岩上多产燕窝。燕窝都生于绝高绝险之处,黎
家久处岛上,数百年来由采集燕窝而练成了以极长竹杆为兵
刃的“采燕功”。同时椰花岛黎家的轻功步法,也与众不同。
王语嫣看到她向后一跃之势,宛如为海风所激,更无怀疑,便
道出了她的身分来历。
黎夫人被慕容复一挥袖间反拉过去,心中已自怯了,再
听王语嫣一口道破自己的武功家数,只道自己所有的伎俩全
在对方算中,当下不敢逞强,转头向端木元道:“端木老儿,
好汉子一人做事一身当。我丈夫和兄弟,到底是你害的不是?”
端木元呵呵笑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南海椰花岛岛主
黎夫人,说将起来,咱们同处南海,你还是老夫的芳邻哪!尊
夫我从未见过,怎说得上‘加害’两字?”
黎夫人将信将疑,道:“日久自知,只盼不是你才好。”拔
起长杆,又隐身岩后。
黎夫人刚退下,突然间呼的一声,头顶松树上掉下一件
重物,镗的一声大响,跌在岩石之上,却是一口青铜巨鼎。
慕容复又是一惊,抬头先瞧松树,看树顶躲的是何等样
人,居然将这件数百斤重的大家伙搬到树顶,又摔将下来。看
这铜鼎模样,便与适才公冶乾所踢倒的碧磷洞铜鼎形状相同,
鼎身却大得多了,难道桑土公竟躲在树顶?但见松树枝叶轻
晃,却不见人影。
便在此时,忽听得几下细微异常的响声,混在风声之中,
几不可辨。慕容复应变奇速,双袖舞动,挥起一股劲风,反
击了出去,眼见银光闪动,几千百根如牛毛的小针从四面八
方迸射开去。慕容复暗叫:“不好!”伸手揽住王语嫣腰间,纵
身急跃,凭空升起,却听得公冶乾、风波恶以及四周人众纷
纷呼喝:“啊哟,不好!”“中了毒针。”“这歹毒暗器,他奶奶
的!”“哎哟,怎么射中了老子?”
慕容复身在半空,一瞥眼间,见那青铜大鼎的鼎盖一动,
有什么东西要从鼎中钻出来,他右手一托,将王语嫣的身子
向上送起,叫道:“坐在树上!”跟着身子下落,双足踏住鼎
盖。只觉鼎盖不住抖动,当即使出“千斤坠”功夫,硬将鼎
盖压住。
其时兔起鹘落,只片刻间之事,慕容复刚将那鼎盖压住,
四周众人的呼喝之声已响成一片:“哎哟,快取解药!”“这是
碧磷洞的牛毛针,一个时辰封喉攻心,最是厉害不过。”“桑
土公这臭贼呢,在哪里?在哪里?”“快揪他出来取解药。”
“这臭贼乱发牛毛针,连我这老朋友也伤上了。”“桑土公在哪
里?”“快取解药,快取解药!”
“桑土公在哪里?”“快取解药!”之声响成一片。中了毒
针之人有的乱蹦乱跳,有的抱树大叫,显然牛毛针上的毒性
十分厉害,令中针之人奇痒难当。
慕容复一瞥之间,见公冶乾左手抚胸,右手按腹,正自
凝神运气,风波恶却双足乱跳,破口大骂。他知二人已中了
暗算,心中又是忧急,又是恼怒。这无数毒针,显然是有人
开动铜鼎中的机括,从鼎中发射出来。铜鼎从空而落,引得
众人的抬头观望,鼎中之人便乘机发针,若不是他见机迅速,
内力强劲,这几千枚毒针都已钻入他的肉里了。慕容复内劲
反激出去的毒针,有些射在旁人身上,有些射在鼎上,那偷
发暗器之人有鼎护身,自也安然无恙。
只听得一个人阴阳怪气的道:“慕容复,这就是你的不对
了,怎么‘以彼之道,还施我身’?这可与你慕容家的作为不
对啊。”此人站得甚远,半边身子又是躲在岩石之后,没中到
毒针,便来说几句风凉话儿。
慕容复不去理他,心想要解此毒,自然须找鼎中发针之
人,只觉得脚下鼎盖不住抖动,显是那人想要钻出来。慕容
复左手搭在大松树的树干,已如将鼎盖钉住在大松树上,那
人要想钻出鼎来,若不是以宝刀宝剑破鼎而出,便须以腰背
之力,将那株松树连根拔起。鼎中人连连运力,却哪里掀得
动已如连在慕容复身上的那株大松树?
慕容复使出“斗转星移”功夫,将鼎中人的力道都移到
了大松树上。那松树左右摇晃,树根格格直响,但要连根拔
起,却谈何容易,树周小根倒也给他迸断了不少。慕容复要
等他再掀数下,便突然松劲,让他突鼎而出;料想他出鼎之
时,必然随手再发牛毛细针以防护自身,那时挥掌拍落,将
这千百枚毒针都钉在他身上,不怕他不取解药自救,其时夺
他解药,自比求他取药方便得多。
只觉那鼎盖又掀动两下,突然间鼎中人再无动静,慕容
复知道他在运气蓄力,预备一举突鼎而出,当即脚下松劲,右
掌却暗暗运力。哪知过了好一会,鼎中人仍是一动也不动,倒
如已然闷死了一般。
四下里的号叫之声,却响得更加惨厉了。各洞岛有些功
力较浅的弟子难忍麻痒,竟已在地下打滚,更有以头撞石,以
拳捶胸,
情景甚是可怖。但听得七八人齐声叫道:“将桑土公揪出
来,揪他出来,快取解药!”叫喊声中,十余人红了眼睛,同
时向慕容复冲来。
慕容复左足在鼎盖上一点,身子轻飘飘的跃起,正要坐
向松树横干,突然间嗤嗤声响,斜刺里银光闪动,又是千百
枚细针向他射来。
这一变故来得突兀之极,发射毒针的桑土公当然仍在鼎
中,而这丛毒针来势之劲,数量之多,又显然出自机括,并
非人力,难道桑土公的同党隐伏在旁,再施毒手么?
这时慕容复身在半空,无法闪避,若以掌力反击,则邓
百川等四人都在下面,不免重蹈覆辙,又伤了自己兄弟。在
这万分紧急的当口,他右袖一振,犹如风帆般在半空中一借
力,身子向左飘开三尺,同时右手袖子飘起,一股柔和浑厚
的内劲发出来,将千百枚毒针都托向天空,身子便如一只轻
飘飘的大纸鸢,悠然飘翔而下。
其时天上虽然星月无光,四下里灯笼火把却照耀得十分
明亮,众人眼见慕容复潇洒自如的滑行空中,无不惊佩。惨
呼喝骂声中,响出了一阵春雷般的喝采声来,掩住了一片凄
厉刺耳的号叫。
慕容复身在半空,双目却注视着这丛牛毛细针的来处,身
子落到离地约有丈余之处,左脚在一根横跨半空的树干上一
撑,借力向右方扑出。他先前落下时飘飘荡荡,势道缓慢,这
一次扑出却疾如鹰隼,一阵劲风掠过,双足便向岩石旁一个
矮胖子的头顶踏了下去。原来他在半空时目光笼罩全场,见
到此人怀中抱着一口小鼎模样的家伙,作势欲再发射。
那矮子滑足避开,行动迅捷,便如一个圆球在地下打滚。
慕容复踏了个空,砰的一掌拍出,正中对方后背。那矮子正
要站起身来,给这一掌打得又摔倒在地。他颤巍巍的站起,摇
晃几下,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四周十余人叫道:“桑土公,取解药来,取解药来!”向
他拥了过去。
邓百川和包不同均想:“原来这矮子便是桑土公!”两人
急于要擒住了他,好取解药来救治把兄弟之伤,同时大喝,向
他扑去。
桑土公左手在地下一撑,想要站起,但受伤不轻,终究
力不从心。包不同伸手向他肩头抓落,五指刚抓上他肩头,手
指和掌心立时疼痛难当,缩手不迭,反掌一看,只见掌心鲜
血淋漓。原来这矮子肩头装有针尖向外的毒针。霎时之间,包
不同但觉手掌奇痒难当,直痒到心里去。他又惊又怒,飞起
左足,一招“金钩破冰”,对准桑土公屁股猛踢过去。但见他
伏在地下,身子微微蠕动,这一脚非重重踢中不可。
他这一脚去势迅捷,刹那之间,足尖离桑土公的臀部已
不过数寸,突然间省悟:“啊哟不好,他屁股上倘若也装尖刺,
我这只左脚又要糟糕。”其时这一脚已然踢出,倘若硬生生的
收回,势须扭伤筋骨,百忙中左掌疾出,在地下重重一拍,身
子借势倒射而出,总算见机得快,足尖只在桑土公的裤子上
轻轻一擦,没使上力,也不知他屁股上是否装有倒刺。
这时邓百川和其余七八人都已扑到桑土公身后,眼见包
不同出手拿他,不知如何反而受伤,虽见桑土公伏地不动,一
时之间倒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包不同吃了这个大亏,如何
肯就此罢休?在地下捧起一块百来斤的大石,大叫:“让开,
我来砸死这只大乌龟!”
有的人叫道:“使不得,砸死了他便没解药了!”另有人
道:“解药在他身边,先砸死他才取得到。”看来这些人虽然
在此聚会,却是各怀异谋,并不如何齐心合力,包不同要砸
死桑土公,居然有些人也不怎么反对。
议论纷纷之中,包不同手捧大石,踏步上前,对准了桑
土公的背心,喝道:“砸死你这只生满倒刺的大乌龟!”这时
他右掌心越来越痒,双臂一挺,大石便向桑土公背心砸了下
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地下尘土飞扬。
众人都是一惊,这块大石砸在桑土公背上,就算不是血
肉模糊,也要砸得他大声惨呼,决无尘土飞扬之理。再定睛
细看时,更是惊讶之极,大石好端端的压在地下,桑土公却
已不知去向。
包不同左脚一起,挑开大石,地下现出了一个大洞。原
来桑土公的名字中有一个“土”字,极精地行之术,伏在地
上之时,手脚并用,爬松泥土,竟尔钻了进去。适才慕容复
将桑土公压在鼎下,他无法掀开鼎盖出来,也是打开鼎腹,从
地底脱身。包不同一呆之下,回身去寻桑土公的所在,心想
就算你钻入地底,又不是穿山甲,最多不过钻入数尺,躲得
一时,难道真有土遁之术不成?
忽听得慕容复叫道:“在这里了!”左手衣袖挥出,向一
块岩石卷去,原来这块岩石模样的东西,却是桑土公的背脊。
这人古里古怪,惑人耳目的伎俩花样百出,若不是慕容复眼
尖,还真不易发见。
桑土公被雄劲的袖风卷起,肉球般的身子飞向半空。他
自中了慕容复一掌之后,受伤已然不轻,这时殊无抗御之力,
大声叫道:“休下毒手,我给你解药便了!”
慕容复哈哈一笑,右袖拂出,将左袖的劲力抵消,同时
生出一股力道,托住桑土公的身子,轻轻放了下来。
忽听得远处一人叫道:“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慕容复
举手道:“贻笑方家,愧不敢当!”便在此时,一道金光、一
道银光从左首电也似的射来,破空声甚是凌厉。慕容复不敢
怠慢,双袖鼓风,迎了上去,砰的一声巨响,金光银光倒卷
了回去。这时方才看清,却是两条长长的带子,一条金色,一
条银色。
带子尽头处站着二人,都是老翁,使金带的身穿银袍,使
银带的身穿金袍。金银之色闪耀灿烂,华丽之极,这等金银
色的袍子常人决不穿着,倒像是戏台上的人物一般。穿银袍
的老人说道:“佩服,佩服,再接咱兄弟一招!”金光闪动,金
带自左方游动而至,银带却一抖向天,再从上空落下,径袭
慕容复的上盘。
慕容复道:“两位前辈……”他只说了四个字,突然间呼
呼声响,三柄长刀着地卷来。三人使动地堂刀功夫,袭向慕
容复下盘。
慕容复上方、前方、左侧同时三处受攻,心想:“对方号
称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人多势众,混战下去,若
不让他们知道厉害,如何方了?”眼见三柄长刀着地掠来,当
即踢出三脚,每一脚都正中敌人手腕,白光闪动,三柄刀都
飞了上天。慕容复身形略侧,右手一掠,使出“斗转星移”功
夫,拨动金带带头,拍的一声响,金带和银带已缠在一起。
使地堂刀的三人单刀脱手,更不退后,荷荷发喊,张臂
便来抱慕容复的双腿。慕容复足尖起处,势如飘风般接连踢
中了三人胸口穴道。蓦地里一个长臂长腿的黑衣人越众而前,
张开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桑土公抓了起来。此人手掌也不
知是天生厚皮,还是戴了金属丝所织的手套,竟然不怕桑土
公满身倒刺,一抓到人,便直腿向后一跃,退开丈余。
慕容复见这人身手沉稳老辣,武功比其余诸人高强得多,
心下暗惊:“桑土公若被此人救去,再取解药可就不易了。”心
念微动,已然跃起,越过横卧地下的三人,右掌拍出,径袭
黑衣人。那人一声冷笑,横刀当胸,身前绿光闪闪,竟是一
柄厚背薄刃、锋锐异常的鬼头刀,刀口向外。慕容复这掌拍
落,那是硬生生将自己手腕切断了。他径不收招,待手掌离
刃口约有二吋,突然改拍为掠,手掌顺着刃口一抹而下,径
削黑衣人抓着刀柄的手指。
他掌缘上布满了真气,锋锐处实不亚于鬼头刀,削上了
也有切指断臂之功。那黑衣人出其不意,“咦”的一声,急忙
松手放刀,翻掌相迎,拍的一声,两人对了一掌。黑衣人又
是“咦”的一声,身子一晃,向后跃开丈余,但左手仍是紧
紧抓着桑土公。慕容复翻过手掌,抓过了鬼头刀,鼻中闻到
一阵腥臭,几欲作呕,知道这刀上喂有剧毒,邪门险恶之至。
他虽在一招间夺到敌人兵刃,但眼见敌方七八个人各挺
兵刃,拦在黑衣人之前,要抢桑土公过来,殊非易事,何况
适才和那黑衣人对掌,觉他功力虽较自己略有不如,但另有
一种诡异处,夺到钢刀,只是攻了他个出其不意,当真动手
相斗,也非片刻间便能取胜。
但听得人声嘈杂:“桑土公,快取解药出来!”“你这他妈
的牛毛毒针若不快治,半个时辰就送了人命。”“乌老大,快
取解药出来,糟糕,再挨可就乖乖不得了!”灯光火把下人影
奔来窜去,都在求那黑衣人乌老大快取解药。
乌老大道:“好,桑胖子,取解药出来。”桑土公道:“你
放我下地啊!”乌老大道:“我一放手,敌人又捉了你去,如
何放得?快取解药出来。”旁边的人跟着起哄:“是啊,快拿
解药出来!”更有人在破口大骂:“贼苗子,还在推三阻四,瞧
老子一把火将你碧磷洞里的乌龟王八蛋烧个干干净净。”
桑土公嘶哑着嗓子道:“我的解药藏在土里,你须得放我,
才好去取。”
众人一怔,料他说的确是实情,这人喜在山洞、地底等
阴暗不见天日之处藏身,将解药藏在地底,原是应有之义。
慕容复虽没听到公冶乾和风波恶叫唤呻吟,但想那些人
既如此麻痒难当,二哥和四哥身受自然也是一般,眼前只有
竭尽全力,将桑土公夺了回来,再作打算,猛然间发一声喊,
舞动鬼头刀,冲入了人丛之中。邓百川和包不同守护在公冶
乾和风波恶身旁,不敢离开半步,深恐敌人前来加害,眼见
慕容复纵身而前,犹如虎入羊群,当者披靡。
乌老大见他势头甚凶,不敢正撄其锋,抓起桑土公,远
远避开。
只听得众人叫道:“大家小心了!此人手中拿的是‘绿波
香露刀’,别给他砍中了。”“‘啊哟,乌老大的‘绿波香露
刀’给这小子夺了去,可大大的不妙!”
慕容复舞刀而前,只见和尚道士,丑汉美妇,各种各样
人等纷纷辟易,脸上均有惊恐之色,料想这柄鬼头刀大有来
历,但明明臭得厉害,偏偏叫什么“香露刀”,真是好笑,又
想:“我将毒刀舞了开来,将这些洞主、岛主杀他十个八个倒
也不难,只是无怨无仇,何必多伤人命?仇怨结得深了,他
们拚死不给解药,二哥四哥所中之毒便难以善后。”他虽舞刀
挥劈,却不杀伤人命,遇有机缘便点倒一个,踢倒两个。
那些人初时甚为惊恐,待见他刀上威力不大,便定了下
来,霎时之间,长剑短戟,软鞭硬牌,四面纷纷进袭。慕容
复给十多人围在垓心,外面重重叠叠围着的更不下三四百人,
不禁心惊。
再斗片刻,慕容复寻思:“这般斗将下去,却如何了局?
看来非下杀手不可。”刀法一紧,砰砰两声,以刀柄撞晕了两
人。忽听得邓百川叫道:“下流东西,不可惊扰了姑娘。”慕
容复斜眼一瞥,只见两人纵身跃起,去攻击躲在松树上的王
语嫣。邓百川飞步去救,出掌截住。慕容复心下稍宽,却见
又有三人跃向树上,登时明白了这些人的主意:“他们斗我不
下,便想擒获表妹,作为要胁,当真无耻之极。”但自己给众
人缠住了,无法分身,眼见两个女子抓住王语嫣的手臂,从
树上跃了下来。一个头带金环的长发头陀手挺戒刀,横架在
王语嫣颈前,叫道:“慕容小子,你若不投降,我可要将你相
好的砍了!”
慕容复一呆,心想:“这些家伙邪恶无比,说得出做得到,
当真加害表妹,如何是好?但我姑苏慕容氏纵横武林,岂有
向人投降之理?今日一降,日后怎生做人?”他心中犹豫,手
上却丝毫不缓,左掌呼呼两掌拍出,将两名敌人击得飞出丈
余。
那头陀又叫:“你当真不降,我可要将这如花似玉的脑袋
切下来啦!”戒刀连晃,刀锋青光闪动。
三十四风骤紧缥缈峰头云乱
猛听得山腰里一人叫道:“使不得,千万不可伤了王姑娘,
我向你投降便是。”一个灰影如飞的赶来,脚下轻灵之极。站
在外围的数人齐声呼叱,上前拦阻,却给他东一拐,西一闪,
避过了众人,扑到面前,火光下看得明白,却是段誉。
只听他叫道:“要投降还不容易?为了王姑娘,你要我投
降一千次、一万次也成。”奔到那头陀面前,叫道:“喂,喂,
大家快放手,捉住王姑娘干什么?”
王语嫣知他武功若有若无,无时多,有时少,却这般不
顾性命的前来相救,心下感激,颤声道:“段……段公子,是
你?”段誉喜道:“是我,是我!”
那头陀骂道:“你……你是什么东西?”段誉道:“我是人,
怎么是东西?”那头陀反手一拳,拍的一声,打在段誉下颏。
段誉立足不定,一交往左便倒,额头撞上一块岩石,登时鲜
血长流。
那头陀见他奔来的轻功,只道他武功颇为不弱,反手这
一拳虚招,原没想能打到他,这一拳打过之后,右手戒刀连
进三招,那才是真正杀手之所在,不料左拳虚晃一招,便将
他打倒,反而一呆,同时段誉内力反震,也令他左臂隐隐酸
麻,幸好他这一拳打得甚轻,反震之力也就不强。他见慕容
复仍在来往冲杀,又即大呼:“慕容小子,你再不住手投降,
我可真要砍去这小妞儿的脑袋了。老佛爷说一是一,决不骗
人,一、二、三!你降是不降!”
慕容复好生为难,说到表兄妹之情,他决不忍心王语嫣
命丧邪徒之手,但“姑苏慕容”这四个字尊贵无比,决不能
因人要胁,向旁门左道之士投降,从此成为话柄,在江湖上
受人耻笑,何况这一投降,多半连自己性命也送了。他大声
叫道:“贼头陀,你要公子爷认输,那是千难万难。你只要伤
了这位姑娘一根毫毛,我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一面
说,一面向王语嫣冲去,但二十余人各挺兵刃左刺右击,前
拦后袭,一时又怎冲得过去?
那头陀怒道:“我偏将这小妞儿杀了,瞧你又拿老佛爷如
何?”说着举起戒刀,呼的一声,便向王语嫣颈中挥去。抓住
王语嫣手臂的两个女子恐被波及,同时放手,向旁跃开。
段誉挣扎着正要从地上爬起,左手掩住额头伤口,神情
十分狼狈,眼见那头陀当真挥刀要杀王语嫣,而她却站着不
动,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给人点了穴道,竟不会抗御闪避。
段誉这一急自然非同小可,手指一扬,情急之下,自然而然
的真气充沛,使出了“六脉神剑”功夫,嗤嗤声响过去,嚓
的一声,那头陀右手上臂从中断截,戒刀连着手掌,跌落在
地。
段誉急冲抢前,反手将王语嫣负在背上,叫道:“逃命要
紧!”
那头陀右臂被截,自是痛入骨髓,急怒之下狂性大发,左
手抄起断臂,猛吼一声,向段誉掷了过去。他断下的右手仍
是紧紧抓着戒刀,连刀带手,急掷而至,甚是猛恶。段誉右
手一指,嗤一声响,一招“少阳剑”刺在戒刀上,戒刀一震,
从断手中跌落下来。断手却继续飞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
他一个耳光。
这一下只打得段誉头晕眼花,脚步踉跄,大叫:“好功夫!
断手还能打人。”心中念着务须将王语嫣救了出去,展开“凌
波微步”,疾向外冲。
众人大声呐喊,抢上阻拦。但段誉左斜右歪,弯弯曲曲
的冲将出去。众洞主、岛主兵刃拳脚纷纷往他身上招呼,可
是他身子一闪,便避了开去。
这些日子来,他心中所想,便只是个王语嫣,梦中所见,
也只是个王语嫣。那晚在客店中与范骅、巴天石等人谈了一
阵,便即就寝,满脑子都是王语嫣,却如何睡得着?半夜里
乘众人不觉,悄悄偷出客店,循着慕容复、王语嫣一行离去
的方向,追将下来。慕容复和丁春秋一番剧斗之后,伴着邓
百川在客店中养伤数日,段誉毫不费力的便追上了。他藏身
在客店的另一间房中,不出房门一步,只觉与王语嫣相去不
过数丈,心下便喜慰不胜。及至慕容复、王语嫣等出店上道,
他又远远的跟随。
一路之上,他也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我跟了这里路
后,万万不可再跟。段誉啊段誉,你自误误人,陷溺不能自
拔,当真是枉读诗书了。须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务须挥
慧剑斩断情丝,否则这一生可就白白断送了。佛经有云:‘当
观色无常,则生厌离,喜贪尽,则心解脱。色无常,无常即
苦,苦即非我。厌于色,厌故不乐,不乐故得解脱。’”
但要他观王语嫣之“色”为“无常”,而生“厌离”,却
如何能够?他脚步轻快之极,远远蹑在王语嫣身后,居然没
给慕容复、包不同等发觉。王语嫣上树、慕容复迎敌等情,他
都遥遥望见,待那头陀要杀王语嫣,他自然挺身而出,甘愿
代慕容复“投降”,偏偏对方不肯“受降”,反而断送了一条
手臂。
片刻之间,段誉已负了王语嫣冲出重围,唯恐有人追来,
直奔出数百丈,这才停步,舒了一口气,将她放下地来。王
语嫣脸上一红,道:“不,不,段公子,我给人点了穴道,站
立不住。”段誉扶住她肩头,道:“是!你教我解穴,我来给
你解穴道。”王语嫣脸上更加红了,忸怩道:“不,不用!过
得一时三刻,穴道自然会解,你不必给我解穴。”她知要解自
己被点的穴道,须得在“神封穴”上推宫过血,“神封穴”是
在胸前乳房,极是不便。
段誉不明其理,说道:“此地危险,不能久留,我还是先
给你解开穴道,再谋脱身的为是。”
王语嫣红着脸道:“不好!”一抬头,只见慕容复与邓百
川等仍在人丛之中冲杀,她挂念表哥,急道:“段公子,我表
哥给人围住了,咱们须得去救他出来。”
段誉胸口一酸,知她心念所系,只在慕容公子一人,突
然间万念俱灰,心道:“此番相思,总是没有了局,段誉今日
全她心愿,为慕容复而死,也就罢了。”说道:“很好,你等
在这里,我去救他。”
王语嫣道:“不,不成!你不会武功,怎么能去救人?”
段誉微笑道:“刚才我不是将你背了出来么?”王语嫣深
知他的“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不能收发由心,说道:“刚
才运气好,你……你念着我的安危,六脉神剑使了出来。你
对我表哥,未必能像对我一般,只怕……只怕……”段誉道:
“你不用担心,我对你表哥也如对你一般便了。”王语嫣摇头
道:“段公子,那太冒险,不成的。”段誉胸口一挺,说道:
“王姑娘,只要你叫我去冒险,万死不辞。”王语嫣脸上又是
一红,低声道:“你对我这般好,当真是不敢当了。”
段誉大是高兴,道:“怎么不敢当?敢当的,敢当的!”一
转身,但觉意气风发,便欲冲入战阵。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动弹不得,你去后没人照料,要
是有坏人来害我……”段誉转过身来,搔了搔头道:“这个……
嗯……这个……”王语嫣本意是要他再将自己负在背上,过
去相助慕容复,只是这句话说来太羞人,不便出口。她盼望
段誉会意,段誉却偏偏不懂,只见他搔头顿足,甚是为难。
耳听得呐喊之声转盛,乒乒乓乓,兵刀相交的声音大作,
慕容复等人斗得更加紧了。王语嫣知道敌人厉害,甚是焦急,
当下顾不得害羞,低声道:“段公子,劳你驾再……再背负我
一阵,咱们同去救我表哥,那就……那就……”段誉恍然大
悟,顿足道:“是极,是极!蠢才,蠢才!我怎么便想不到?”
蹲下身来,又将她负在背上。
段誉初次背负她时,一心在救她脱险,全未思及其余,这
时再将她这个软绵绵的身子负在背上,两手又钩住了她的双
腿,虽是隔着层层衣衫,总也感到了她滑腻的肌肤,不由得
心神荡漾,随即自责:“段誉啊段誉,这是什么时刻,你居然
心起绮念,可真是禽兽不如!人家是冰清玉洁、尊贵无比的
姑娘,你心中生起半分不良念头,便是亵渎了她,该打,真
正该打!”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重重的打了两下,放开脚步,
向前疾奔。
王语嫣好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干什么?”段誉本
来诚实,再加对王语嫣敬若天人,更是不敢相欺,说道:“惭
愧之至,我心中起了对姑娘不敬的念头,该打,该打!”王语
嫣明白了他的意思,只羞得耳根子也都红了。
便在此时,一个道士手持长剑,飞步抢来,叫道:“妈巴
羔子的,这小子又来捣乱。”一招“毒龙出洞”,挺剑向段誉
刺来。段誉自然而然的使开“凌波微步”,闪身避开。王语嫣
低声道:“他第二剑从左侧刺来,你先抢到他右侧,在他‘天
宗穴’上拍一掌。”
果然那道士一剑不中,第二剑“清澈梅花”自左方刺到,
段誉依着王语嫣的指点,抢到那道士右侧,拍的一掌,正中
“天宗穴”。这是那道士的罩门所在,段誉这一掌力道虽然不
重,却已打得他口喷鲜血,扑地摔倒。
这道士刚被打倒,又有一汉子抢了过来。王语嫣胸罗万
有,轻声指点,段誉依法施为,立时便将这名汉子料理了。段
誉见胜得轻易,王语嫣又在自己耳边低声嘱咐,软玉在背,香
泽微闻,虽在性命相搏的战阵之中,却觉风光旖旎,实是生
平从所未历的奇境。
他又打倒两人,距慕容复已不过二丈,蓦地里风声响动,
两个身材矮小的青衫客窜纵而至,两条软鞭同时击到。段誉
滑步避开,忽见一条软鞭在半空中一挺,反窜上来,扑向自
己面门,灵动快捷无比。王语嫣和段誉齐声惊呼:“啊哟!”这
两条软鞭并非兵刃,竟是两条活蛇,段誉加快脚步,要抢过
两人,不料两个青衫客步法迅捷之极,几次都拦在段誉身前,
阻住去路。段誉连连发问:“王姑娘,怎么办?”
王语嫣于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脚,不知者可说极罕,但这
两条活蛇纵身而噬,决不依据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要预料
这两条活蛇从哪一个方位攻来,可就全然的无能为力。再看
两个青衫客窜高伏底,姿式虽笨拙难看,却快速无伦,显然
两人并未练过什么轻功,却如虎豹一般的天生迅速。
段誉闪避之际,接连遇险。王语嫣心想:“活蛇的招数猜
它不透,擒贼擒王,须当打倒毒蛇主人。”可是那两个蛇主人
的身形步法,说怪是奇怪之极,说不怪是半点也不怪,出手
跨步,便似寻常不会武功之人一般,任意所之,绝无章法,王
语嫣要料到他们下一步跨向何处,下一招打向何方,那就为
难之极。她叫段誉打他们“期门穴”,点他们“曲泉穴”,说
也奇怪,段誉手掌到处,他们立时便灵动之极的避开,机警
矫健,实是天生。
王语嫣一面寻思破敌,一面留心看着表哥,耳中只听得
一阵阵惨叫呼唤声此起彼伏,数十人躺在地下,不住翻滚,都
是中了桑土公牛毛针之人。
乌老大抓了桑土公之手,要他快快取出解药,偏偏解药
便埋在慕容复身畔地下。乌老大忌惮慕容复了得,不敢贸然
上前,只不住口的催促侪辈急攻,须得先拾夺了慕容复,才
能取解药救人。但要打倒慕容复,却又谈何容易?
乌老大见情势不佳,纵声发令。围在慕容复身旁的众人
中退下了三个,换了三人上来。这三人都是好手,尤其一条
矮汉膂力惊人,两柄钢锤使将开来,劲风呼呼,声势威猛。慕
容复以香露刀挡了一招,只震得手臂隐隐发麻,再见他钢锤
打来,便即闪避,不敢硬接。
激斗之际,忽听得王语嫣叫道:“表哥,使‘金灯万盏’,
转‘披襟当风’。”慕容复素知表妹武学上的见识高明,当下
更不多想,右手连画三个圈子,刀光闪闪,幻出点点寒光,只
是“绿波香露刀”颜色发绿,化出来是“绿灯万盏”,而不是
“金灯万盏”。
众人发一声喊,都退后了几步,便在此时,慕容复左袖
拂出,袖底藏掌一带,那矮子正好使一招“开天辟地”,双锤
指天划地的猛击过来,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众人耳中嗡嗡
发响,那矮子左锤击在自己右锤之上,右锤击在自己左锤之
上,火花四溅。他双臂之力凌厉威猛,双锤互击,喀喇一声
响,双臂臂骨自行震断,登时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慕容复乘机拍出两掌,助包不同打退了两个强敌。包不
同俯身扶起公冶乾,但见他脸色发黑,中毒已深,若再不救,
眼见是不成了。
段誉那一边却又起了变化。王语嫣关心慕容复,指点了
两招,但心无二用,对段誉身前的两个敌人不免疏忽。段誉
听得她忽然去指点表哥,虽然身在己背,一颗心却飞到慕容
复身边,霎时间胸口酸苦,脚下略慢,嗤嗤两声,两条毒蛇
扑将上来,同时咬住了他左臂。
王语嫣“啊”的一声,叫道:“段公子,你……你……”
段誉叹道:“给毒蛇咬死,也是一样的。王姑娘,日后你对你
孙子说……”王语嫣见那两条毒蛇混身青黄相间,斑条鲜明,
蛇头奇扁,作三角之形,显具剧毒,一时之间吓得慌了,没
了主意。
忽然间两条毒蛇身子一挺,挣了两挣,跌在地下,登时
僵毙。
两个使蛇的青衫客脸如土色,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蛮语,
转身便逃。这两人自来养蛇拜蛇,见段誉毒蛇噬体非但不死,
反而克死了毒蛇,料想他必是蛇神,再也不敢停留,发足狂
奔,落荒而走。
王语嫣不知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的神异,连问:“段公子,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段誉正自神伤,忽听得她软语关怀,
殷殷相询,不由心花怒放,精神大振,只听她又问:“那两条
毒蛇咬了你,现下觉得怎样?”段誉道:“有些儿痛,不碍事,
不碍事!”心想只要你对我关心,每天都给毒蛇咬上几口,也
所甘愿,当下迈开脚步,向慕容复身边抢去。
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了下来:“慕容公子,
列位洞主、岛主!各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如此狠斗?”
众人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株树顶上站着一个黑
须道人,手握拂尘,着足处的树枝一弹一沉,他便也依势起
伏,神情潇洒。灯火照耀下见他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露微
笑,又道:“中毒之人命在顷刻,还是及早医治的为是。各位
瞧贫道薄面,暂且罢斗,慢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
慕容复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已知此人武功甚是了得,心
中本来挂念公冶乾和风波恶的伤势,当即说道:“阁下出来排
难解纷,再好也没有了。在下这就罢斗便是。”说着挥刀划了
个圈子,提刀而立,但觉右掌和右臂隐隐发胀,心想:“这使
钢锤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我兀自手臂酸麻。”
抓着桑土公的乌老大抬头问道:“阁下尊姓大名?”那道
人尚未回答,人丛中一个声音道:“乌老大,这人来头……来
头很大,是……是个……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他……
他……他是蛟……蛟……蛟……”连说三个“蛟”字,始终
没能接续下去,此人口吃,心中一急,便一路“蛟”到底,接
不下去。
乌老大蓦地里想起一个人来,大声道:“他是蛟王……蛟
王不平道人?”口吃者喜脱困境,有人将他塞在喉头的一句话
说了出来,忙道:“是……是……是啊,他……他……他是……
蛟……蛟……蛟……蛟……”说到这个“蛟”字却又卡住了。
乌老大不等他挣扎着说完,向树顶道人拱手说道:“阁下
便是名闻四海的不平道长吗?久闻大名,当真如雷贯耳,幸
会,幸会。”他说话之际,余人都已停手罢斗。
那道人微笑道:“岂敢,岂敢!江湖上都说贫道早已一命
呜呼,因此乌先生有些不信,是也不是?”说着纵身轻跃,从
半空中冉冉而下。本来他双足离开树枝,自然会极快的堕向
地面,但他手中拂尘摆动,激起一股劲风,拍向地下,生出
反激,托住他身子缓缓而落,这拂尘上真气反激之力,委实
非同小可。
乌老大脱口叫道:“‘凭虚临风’,好轻功!”他叫声甫歇,
不平道人也已双足着地,微微一笑,说道:“双方冲突之起,
纯系误会。何不看贫道的薄面,化敌为友?先请桑土公取出
解药,解治了各人的伤毒。”他语气甚是和蔼,但自有一份威
严,叫人难以拒却。何况受伤的数十人在地下辗转呻吟,神
情痛楚,双方友好,都盼及早救治。
乌老大放下桑土公,说道:“桑胖子,瞧着不平道长的金
面,咱们非卖帐不可。”
桑土公一言不发,奔到慕容复身前,双手在地下拨动,迅
速异常的挖了一洞,取出一样黑黝黝的物事,却是个包裹。他
打开布包,拿了一块黑铁,转身去吸身旁一人伤口中的牛毛
细针。那黑铁乃是磁石,须得将毒针先行吸出,再敷解药。
不平道人笑道:“桑洞主,推心置腹,先人后己。何不先
治慕容公子的朋友?”
桑土公“嗯”了一声,喃喃的道:“反正要治,谁先谁后
都是一样。”他话是那么说,终究还是依着不平道人的嘱咐,
先治了公冶乾和风波恶,又治了包不同的手掌,再去医治自
己一方的朋友。此人矮矮胖胖,似乎十分笨拙,岂知动作敏
捷之极,十根棒槌般的胖手指,比之小姑娘拈绣花针的尖尖
纤指还更灵巧。
只一顿饭功夫,桑土公已在众人伤口中吸出了牛毛细针,
敷上解药。各人麻痒登止。有的人性情粗暴,破口大骂桑土
公使这等歹毒暗器,将来死得惨不堪言。桑土公迟钝木讷,似
乎浑浑噩噩,人家骂他,他听了浑如不觉,全不理睬。
不平道人微笑道:“乌先生,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
主在此聚会,是为了天山那个人的事么?”
乌老大脸上变色,随即宁定,说道:“不平道长说什么话,
在下可不大明白。我们众家兄弟散处四方八面,难得见面,大
家约齐了在此聚聚,别无他意。不知如何,姑苏慕容公子竟
找上了我们,要跟大家过不去。”
慕容复道:“在下路过此间,实不知众位高人在此聚会,
多有得罪,这里谢过了。”说着作个四方揖,又道:“不平道
长出头排难解纷,使得在下不致将祸事越闯越大,在下十分
感激。后会有期,就此别过。”他知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干
旁门左道的人物在此相聚,定有重大隐情,自是不足为外人
道,不平道人提起“天山那个人”,乌老大立即岔开话头,显
然忌讳极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太不识相,倒似有意
窥探旁人隐私一般,当下抱拳拱手,转身便走。
乌老大拱手还礼,道:“慕容公子,乌老大今日结识了你
这号英雄人物,至感荣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了。”
言下之意,果是不愿他在此多所逗留。
不平道人却道:“乌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么人?”乌
老大一怔,道:“‘北乔峰,南慕容’!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姑
苏慕容氏,谁不知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平道人
笑道:“那就是了。这样的大人物,你们却交臂失之,岂不可
惜?平时想求慕容氏出手相助,当真是千难万难,幸得慕容
公子今日在此,你们却不开口求恳,那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
么?”乌老大道:“这个……这个……”语气中颇为踌躇。
不平道人哈哈一笑,说道:“慕容公子侠名播于天下,你
们这一生受尽了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
这“天山童姥”四字一出口,四周群豪都不自禁的
“哦”了一声。这些声音都显得心情甚是激动,有的惊惧,有
的愤怒,有的惶惑,有的惨痛,更有人退了几步,身子发抖,
直是怕得厉害。
慕容复暗暗奇怪:“天山童姥是什么人,居然令他们震怖
如此?”又想:“今日所见之人,这不平道人、乌老大等都颇
为了得,我却丝毫不知他们来历,那‘天山童姥’自是一个
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可见天下之大,而我的见闻殊属有限。
‘姑苏慕容’名扬四海,要保住这名头,可着实不易。”言念
及此,心下更增戒惧谨慎之意。
王语嫣沉吟道:“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那是什么门派?
使的是什么武功家数?”
段誉对别人的话听而不闻,王语嫣的一言一语,他却无
不听得清清楚楚,登时想起在无量山的经历,当日神农帮如
何奉命来夺无量宫,“无量剑”如何改名“无量洞”,那身穿
绿色斗篷、胸口绣有黑鹫的女子如何叫人将自己这个“小白
脸”带下山去,那都是出于“天山童姥”之命,可是王语嫣
的疑问他却回答不出,只说:“好厉害,好厉害!险些将我关
到变成‘老白脸’,兀自不能脱身。”
王语嫣素知他说话前言不对后语,微微一笑,也不理会。
只听不平道人续道:“各位受尽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实
无生人乐趣,天下豪杰闻之,无不扼腕。各位这次奋起反抗,
谁不愿相助一臂之力?连贫道这等无能之辈,也愿拔剑共襄
义举,慕容公子慷慨侠义,怎能袖手?”
乌老大苦笑道:“道长不知从何处得来讯息,那全是传闻
之误。童婆婆嘛,她老人家对我们管束得严一点是有的,那
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们感恩怀德,怎说得上‘反抗’二字?”
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贫道的多事了。
慕容公子,咱们同上天山,去跟童姥谈谈,便说三十六洞、七
十二岛的朋友们对她一片孝心,正商量着要给她老人家拜寿
呢。”说着身形微动,已靠到了慕容复身边。
人丛中有人惊呼:“乌老大,不能让这牛鼻子走,泄露了
机密,可不是玩的。”有人喝道:“连那慕容小子也一并截下
来。”一个粗壮的声音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今日甩
出去啦!”只听得擦擦、刷刷、乒乒、乓乓,兵刃声响成一片,
各人本来已经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来。
不平道人笑道:“你们想杀人灭口么?只怕没这么容易。”
突然提高声音叫道:“芙蓉仙子,剑神老兄,这里三十六洞洞
主、七十二岛岛主阴谋反叛童姥,给我撞破了机关,要杀我
灭口呢。这可不得了,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可要
鹤驾西归啦!”声音远远传将出去,四下里山谷鸣响。
不平道人话声未息,西首山峰上一个冷峭傲慢的声音远
远传来:“牛鼻子不平道人,你逃得了便逃,逃不了便认命罢。
童姥这些徒子徒孙难缠得紧,我最多不过给你通风报讯,要
救你性命可没这份能耐。”这声音少说也在三四里外。
这人刚说完,北边山峰上有个女子声音清脆爽朗的响了
起来:“牛鼻子,谁要你多管闲事?人家早就布置得妥妥贴贴,
这一下发难,童姥可就倒足了大霉啦。我这便上天山去当面
请问童姥,瞧她又有什么话说?”话声比西首山峰上那男子相
距更远。
众人一听之下,无不神色大变,这两人都在三四里外,无
论如何追他们不上,显然不平道人事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远
处安排下接应。何况从话声中听来,那两人都是内功深湛之
辈,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们。
乌老大更知道那男女两人的来历,提高声音说道:“不平
道长、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三位,愿意助我们解脱困苦,大
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三位既然已知内情,再
瞒也是无用,便请同来商议大计如何?”
那“剑神”笑道:“我们还是站得远远的瞧热闹为妙,若
口尚
有什么三长两短,逃起性命来也快些。赶这止浑水,实在没
什么好处。”那女子道:“不错,不平牛鼻子,我两个给你把
风,否则你给人乱刀分尸,没人报讯,未免死得太冤。”
乌老大朗声说道:“两位取笑了。实在因为对头太强,我
们是惊弓之鸟,行事不得不加倍小心些。三位仗义相助,我
们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适才未能坦诚相告,这中间实有不
得已的难处,还请三位原谅。”
慕容复向邓百川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乌老大并非易与
之辈,何况他们人多势众,却对人如此低声下气,显是为了
怕泄露消息。这不平道人与剑神、芙蓉仙子什么的,嘴里说
是拔刀相助,其实多半不怀好意,另有图谋,咱们倒真是不
口尚
用赶这止浑水。”两人点了点头,邓百川嘴角一歪,示意还是
走路的为是。慕容复道:“各位济济多士,便天大的难题也对
付得了,何况更有不平道长等三位高手仗义相助,当世更有
何人能敌?实无须在下在旁呐喊助威,碍手碍脚。告辞了!”
乌老大道:“且慢!这里的事情既已揭破了,那是有关几
百人的生死大事。此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众家兄弟,存亡
荣辱,全是系于一线之间。慕容公子,我们不是信不过你,实
因牵涉太大,不敢冒这个奇险。”慕容复说道:“阁下不许在
下离去?”乌老大道:“那是不敢。”包不同道:“什么童姥姥、
童伯伯的,我们姑苏慕容氏孤陋寡闻,今日还是首次听闻,自
然更无丝毫牵缠瓜葛。你们干你们的,我们担保不会泄露片
言只字便是。姑苏慕容复是什么人,说过了的话,岂有不算
数的?你们若要硬留,恐怕也未必能够,要留下包不同容易,
难道你们竟留得下慕容公子和那位段公子?”
乌老大知他所说确是实情,尤其那个段公子步法古怪,背
上虽负了一个女子,走起路来却犹如足不点地,轻飘飘的说
过便过,谁也拦阻他不住;加之眼前自顾不暇,实不愿再树
强敌,去得罪姑苏慕容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脸有为
难之色,似在瞧他有什么主意。
不平道人说道:“乌老大,你的对头太强,多一个帮手好
一个。姑苏慕容氏学究天人,施恩不望报,你也不必太顾忌
了。今日之事,但求杀了你的对头。这一次杀她不了,那就
什么都完了。慕容公子这样的大帮手,你怎么不请?”
乌老大一咬牙,下了决心,走到慕容复跟前深深一揖,说
道:“慕容公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兄弟们数十年来受尽
荼毒,过着非人的日子,这次是甩出了性命,要干掉那老魔
头,求你仗义援手,以解我们倒悬,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他求慕容复相助,明明是迫于无奈,非出本心,但这几句话
却显然说得十分诚恳。
慕容复道:“诸位此间高手如云,如何用得着在下……”
他已想好了一番言语,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