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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内功高强,打死了我,乌老大艺不如人,死而

无怨,却又来说……咳咳……什么消遣人的风凉话?说什么

这松球霸道邪门?你练成了‘北冥神功’,也用不着这么强……

强……凶……凶霸道……”一口气接不上来,不住大咳。

虚竹奇道:“什么北……北……”

那女童笑道:“今日当真便宜了小和尚,姥姥这‘北冥神

功’本是不传之秘,可是你心怀至诚,确是甘愿为姥姥舍命,

已符合我传功的规矩,何况危急之中,姥姥有求于你,非要

你出手不可。乌老大,你眼力倒真不错啊,居然叫得出小和

尚这手功夫的名称。”

乌老大睁大了眼睛,惊奇难言,过了半晌,才道:“你……

你是谁?你本来是哑巴,怎么会说话了?”

那女童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是谁?”从怀中取出一个

瓷瓶,倒出两枚黄色药丸,交给虚竹道:“你给他服下。”虚

竹应道:“是!”心想这是伤药当然最好,就算是毒药,反正

乌老大已然性命难保,早些死了,也免却许多痛苦,当下便

送到乌老大口边。

乌老大突然闻到一股极强烈的辛辣之气,不禁打了几个

喷嚏,又惊又喜,道:“这……这是九转……九转熊蛇丸?”那

女童点头道:“不错,你见闻渊博,算得是三十六洞中的杰出

之士。这九转熊蛇丸专治金创外伤,还魂续命,灵验无比。”

乌老大道:“你如何要救我性命?”他生怕失了良机,不等那

女童回答,便将两颗药丸吞入了肚中。那女童道:“一来你帮

了我一个大忙,须得给你点好处,二来日后还有用得着你之

处。”乌老大更加不懂了,说道:“我帮过你什么忙?姓乌的

一心想要取你性命,对你从来没安过好心。”

那女童冷笑道:“你倒光明磊落,也还不失是条汉子

……”抬头看了看天,见太阳已升到头顶,向虚竹道:“小和

尚,我要练功夫,你在旁给我护法。倘若有人前来打扰,你

便运起我授你的‘北冥神功’,抓起泥沙也好,石块也好,打

将出去便是。”

虚竹摇头道:“倘若再打死人,那怎么办?我……我可不

干。”

那女童走到坡边,向下望一望,道:“这会儿没有人来,

你不干便不干罢。”当即盘膝坐下,右手食指指天,左手食指

指地,口中嘿的一声,鼻孔中喷出了两条淡淡白气。

乌老大惊道:“这……这是“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

……”虚竹道:“乌先生,你服了药丸,伤势好些了么?”乌

老大骂道:“臭贼秃,王八蛋和尚,我的伤好不好,跟你有什

么相干?要你这妖僧来假惺惺的讨好。”但觉腹上伤处疼痛略

减,又素知九转熊蛇丸乃天山缥缈峰灵鹫宫的金创灵药,实

有起死回生之功,说不定自己这条性命竟能捡得回来,只是

见这女童居然能练这功夫,心中惊疑万状,他曾听人说过,这

‘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是灵鹫宫至高无上的武功,须以最上

乘的内功为根基,方能修练,这女童虽然出自灵鹫宫,但不

过九岁、十岁年纪,如何攀得到这等境界?难道自己所知有

误,她练的是另外一门功夫?

但见那女童鼻中吐出来的白气缠住她脑袋周围,缭绕不

散,渐渐愈来愈浓,成为一团白雾,将她面目都遮没了,跟

着只听得她全身骨节格格作响,犹如爆豆。虚竹和乌老大面

面相觑,不明所以。乌老大一知半解,这“八荒六合唯我独

尊功”他得自传闻,不知到底如何。过了良久,爆豆声渐轻

渐稀,跟着那团白雾也渐渐淡了,见那女童鼻孔中不断吸入

白雾,待得白雾吸尽,那女童睁开双眼,缓缓站起。

虚竹和乌老大同时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眼花,只觉那

女童脸上神情颇有异样,但到底有何不同,却也说不上来。那

女童瞅着乌老大,说道:“你果然渊博得很啊,连我这‘八荒

六合唯我独尊功’也知道了。”乌老大道:“你……你是什么

人?是童姥的弟子吗?”

那女童道:“哼!你胆子确是不小。”不答他的问话,向

虚竹道:“你左手抱着我,右手抓住乌老大后腰,以我教你的

法子运气,跃到树上,再向峰顶爬高几百丈。”

虚竹道:“只怕小僧没这等功力。”当下依言将那女童抱

起,右手在乌老大后腰一抓,提起时十分费力,哪里还能跃

高上树?那女童骂道:“干么不运真气?”

虚竹歉然笑道:“是,是!我一时手忙脚乱,竟尔忘了。”

一运真气,说也奇怪,乌老大的身子登时轻了,那女童竟是

直如无物,一纵便上了高树,跟着又以女童所授之法一步跨

出,从这株树跨到丈许外的另一株树上,便似在平地跨步一

般。他这一步本已跨到那树的树梢,只是太过轻易,反而吓

了一跳,一惊之下,真气回入丹田,脚下一重,立时摔了下

来,总算没脱手摔下那女童和乌老大。他着地之后,立即重

行跃起,生怕那女童责骂,一言不发的向峰上疾奔。

初时他真气提运不熟,脚下时有窒滞,后来体内真气流

转,竟如平常呼吸一般顺畅,不须存想,自然而然的周游全

身。他越奔越快,上山几乎如同下山,有点收足不住。那女

童道:“你初练北冥真气,不能使用太过,若要保住性命,可

以收脚了。”虚竹道:“是!”又向上冲了数丈,这才缓住势头,

跃下树来。

乌老大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又有几分艳羡,向那女童

道:“这……这北冥真气,是你今天才教他的,居然已如此厉

害。缥缈峰灵鹫宫的武功,当真深如大海。你小小一个孩童,

已……已经……咳咳……这么了不起。”

那女童游目四顾,望出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树木,冷笑道:

“三天之内,你这些狐群狗党们未必能找到这里罢?”乌老大

惨然道:“我们已然一败涂地,这……这小和尚身负北冥真气

神功,全力护你,大伙儿便算找到你,却也已奈何你不得了。”

那女童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倚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便即

闭目睡去。

虚竹这一阵奔跑之后,腹中更加饿了,瞧瞧那女童,又

瞧瞧乌老大,说道:“我要去找东西吃,只不过你这人存心不

良,只怕要加害我的小朋友,我有点放心不下,还是随身带

了你走为是。”说着伸手抓起他后腰。

那女童睁开眼来,说道:“蠢才,我教过你点穴的法子。

难道这会儿人家躺着不动,你仍然点不中么?”虚竹道:“就

怕我点得不对,他仍能动弹。”那女童道:“他的生死符在我

手中,他焉敢妄动?”

一听到“生死符”三字,乌老大“啊”的一声惊呼,颤

声道:“你……你……你……”那女童道:“你刚才服了我几

粒药丸?”乌老大道:“两粒!”那女童道:“灵鹫宫九转熊蛇

丸神效无比,何必要用两粒?再说,你这等猪狗不如的畜生,

也配服我两粒灵丹么?”乌老大额头冷汗直冒,颤声道:“另

……另外一粒是……是……”那女童道:“你天池穴上如何?”

乌老大双手发抖,急速解开衣衫,只见胸口左乳旁“天

池穴”上现出一点殷红如血的朱斑。他大叫一声“啊哟!”险

些晕去,道:“你……你……到底是谁?怎……怎……怎知道

我生死符的所在?你是给我服下‘断筋腐骨丸’了?”那女童

微微一笑,道:“我还有事差遣于你,不致立时便催动药性,

你也不用如此惊慌。”乌老大双目凸出,全身簌簌发抖,口中

“啊啊”几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虚竹曾多次看到乌老大露出惊惧的神色,但骇怖之甚,从

未有这般厉害,随口道:“断筋腐骨丸是什么东西?是一种毒

药么?”

乌老大脸上肌肉牵搐,又“啊啊”了几声,突然之间,指

着虚竹骂道:“臭贼秃,瘟和尚,你十八代祖宗男的都是乌龟,

女的都是娼妓,你日后绝子绝孙,生下儿子没屁股,生下女

儿来三条胳臂四条腿……”越骂越奇,口沫横飞,当真愤怒

已极,骂到后来牵动伤口,太过疼痛,这才住口。

虚竹叹道:“我是和尚,自然绝子绝孙,既然绝子绝孙了,

有什么没屁股没胳臂的?”乌老大骂道:“你这瘟贼秃想太太

平平的绝子绝孙么?却又没这么容易。你将来生十八个儿子、

十八个女儿,个个服了断筋腐骨丸,在你面前哀号九十九天,

死不成,活不得。最后你自己也服了断筋腐骨丸,叫你自己

也尝尝这个滋味。”虚竹吃了一惊,问道:“这断筋腐骨丸,竟

这般厉害阴毒么?”乌老大道:“你全身的软筋先都断了,那

时你嘴巴不会张、舌头也不能动,然后……然后……”他想

到自己已服了这天下第一阴损毒药,再也说不下去,满心冰

凉,登时便想一头在松树上撞死。

那女童微笑道:“你只须乖乖的听话,我不加催动,这药

丸的毒性便十年也不会发作,你又何必怕得如此厉害?小和

尚,你点了他的穴道,免得他发起疯来,撞树自尽。”

虚竹点头道:“不错!”走到乌老大背后,伸左手摸到他

背心上的“意舍穴”,仔细探索,确实验明不错了,这才一指

点出。乌老大闷哼一声,立时晕倒。此时虚竹对体内“北冥

真气”的运使已摸到初步门径,这一指其实不必再认穴而点,

不论戳在对方身上什么部位,都能使人身受重伤。虚竹见他

晕倒,立时又手忙脚乱的捏他人中,按摩胸口,才将他救醒,

乌老大虚弱已极,只是轻轻喘气,哪里还有半分骂人的力气?

虚竹见他醒转,这才出去寻食。树林中麋鹿、羚羊、竹

鸡、山兔之类倒着实不少,他却哪肯杀生?寻了多时,找不

到可食的物事,只得跃上松树,采摘松球,剥了松子出来果

腹。松子清香甘美,味道着实不错,只是一粒粒太也细小,一

口气吃了二三百粒,仍是不饱。他腹饥稍解,剥出来的松子

便不再吃,装了满满两衣袋,拿去给那女童和乌老大吃。

那女童道:“这可生受你了。只是这三个月中我吃不得素。

你去解开乌老大的穴道。”当下传了解穴之法。虚竹道:“是

啊,乌老大也必饿得狠了。”依照那女童所授,解开乌老大的

穴道,抓了一把松子给他,道:“乌先生,你吃些松子。”乌

老大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松子便吃,吃几粒,骂一句:“死

贼秃!”再吃几粒,又骂一声:“瘟和尚!”虚竹也不着恼,心

想:“我将他伤得死去活来,也难怪他生气。”那女童道:“吃

了松子便睡,不许再作声了。”乌老大道:“是!”眼光始终不

敢向她瞧去,迅速吃了松子,倒头就睡。

虚竹走到一株大树之畔,坐在树根上倚树休息,心想:

“可别跟那老女鬼坐得太近。”连日疲累,不多时便即沉沉睡

去。

次晨醒来,但见天色阴沉,乌云低垂。那女童道:“乌老

大,你去捉一只梅花鹿或是羚羊什么来,限巳时之前捉到,须

是活的。”乌老大道:“是!”挣扎着站起,捡了一根枯枝当作

拐杖,撑在地下,摇摇晃晃的走去。虚竹本想扶他一把,但

想到他是去捕猎杀生,连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又道:

“鹿儿、羊儿、兔子、山鸡,一切众生,速速远避,别给乌老

大捉到了。”那女童扁嘴冷笑,也不理他。

岂知虚竹念经只管念,乌老大重伤之下,不知出了些什

么法道,居然巳时未到,便拖着一头小小的梅花鹿回来。虚

竹又不住口的念起佛来。

乌老大道:“小和尚,快生火,咱们烤鹿肉吃。”虚竹道:

“罪过,罪过!小僧决计不助你行此罪孽之事。”乌老大一翻

手,从靴筒里拔出一柄精光闪闪的匕首,便要杀鹿。那女童

道:“且慢动手。”乌老大道:“是!”放下了匕首。虚竹大喜,

说道:“是啊!是啊!小姑娘,你心地仁慈,将来必有好报。”

那女童冷笑一声,不去理他,自管闭目养神。那小鹿不住咩

咩而叫,虚竹几次想冲过去放了它,却总是不敢。

眼见树枝的影子愈来愈短,其时天气阴沉,树影也是极

淡,几难辨别。那女童道:“是午时了。”抱起小鹿,扳高鹿

头,一张口便咬在小鹿咽喉上。小鹿痛得大叫,不住挣扎,那

女童牢牢咬紧,口内咕咕有声,不断吮吸鹿血。虚竹大惊,叫

道:“你……你……这也太残忍了。”那女童哪加理会,只是

用力吸血。小鹿越动越微,终于一阵痉挛,便即死去。

那女童喝饱了鹿血,肚子高高鼓起,这才抛下死鹿,盘

膝而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又练起那“八荒六合唯我独

尊功”来,鼻中喷出白烟,缭绕在脑袋四周。过了良久,那

女童收烟起立,说道:“乌老大,你去烤鹿肉罢。”

虚竹心下嫌恶,说道:“小姑娘,眼下乌老大听你号令,

尽心服侍于你,再也不敢出手加害。小僧这就别过了。”那女

童道:“我不许你走。”虚竹道:“小僧急于去寻找众位师叔伯,

倘若寻不着,便须回少林寺复命请示,不能再耽误时日了。”

那女童冷冷的道:“你不听我话,要自行离去,是不是?”虚

竹道:“小僧已想了个法子,我在僧袍中塞满枯草树叶,打个

大包袱,负之而逃,故意让山下众人瞧见,他们只道包袱中

是你,一定向我追来。小僧将他们远远引开,你和乌老大便

可乘机下山,回到你的缥缈峰去啦。”那女童道:“这法子倒

是不错,多亏你还替我设想。可是我偏不想逃走!”虚竹道:

“那也好!你在这里躲着,这大雪山上林深雪厚,他们找你不

到,最多十天八天,也必散去了。”

那女童道:“再过十天八天,我已回复到十八九岁时的功

力,哪里还容他们走路?”虚竹奇道:“什么?”那女童道:

“你仔细瞧瞧,我现在的模样,跟两天前有什么不同?”虚竹

凝神瞧去,见她神色间似乎大了几岁,是个十一二岁的女童,

不再像是八九岁,喃喃道:“你……你……好像在这两天之中,

大了两三岁。只是……身子却没长大。”

那女童甚喜,道:“嘿嘿,你眼力不错,居然瞧得出我大

了两三岁。蠢和尚,天山童姥身材永如女童,自然是并不长

大的。”

虚竹和乌老大都大吃一惊,齐声道:“天山童姥,你是天

山童姥?”

那女童傲然道:“你们当我是谁?你姥姥身如女童,难道

你们眼睛瞎了,瞧不出来?”

乌老大睁大了眼向她凝视半晌,嘴角不住牵动,想要说

话,始终说不出来,过了良久,突然扑倒在雪地之中,呜咽

道:“我……我早该知道了,我真是天下第一号大蠢材。我……

我只道你是灵鹫宫中一个个丫头、小女孩,哪知道……你……

你竟便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向虚竹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虚竹道:“我以为你是个借尸还魂的老女鬼!”

那女童脸色一沉,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借尸还魂的老

女鬼?”虚竹道:“你模样是个女娃娃,心智声音却是老年婆

婆,你又自称姥姥,若不是老女人的生魂附在女孩子身上,怎

么如此?”那女童嘿嘿一笑,说道:“小和尚异想天开。”

她转头向乌老大道:“当日我落在你手中,你没取我性命,

现下好生后悔,是不是?”

乌老大翻身坐起,说道:“不错!我以前曾上过三次缥缈

峰,听过你的说话,只是给蒙住了眼睛,没见到你的形貌。乌

老大当真是有眼无珠,还当你……还当你是个哑巴女童。”

那女童道:“不但你听见过我说话,三十六洞、七十二岛

的妖魔鬼怪之中,听过我说话的人着实不少。你姥姥给你们

擒住了,若不装作哑巴,说不定便给你们听出了口音。”乌老

大连声叹气,问道:“你武功通神,杀人不用第二招,又怎么

给我手到擒来,毫不抗拒?”

那女童哈哈大笑,说道:“我曾说多谢你出手相助,那便

是了。那日我正有强仇到来,姥姥身子不适,难以抗御,恰

好你来用布袋负我下峰,让姥姥躲过了一劫。这不是要多谢

你么?”说到这里,突然目露凶光,厉声道:“可是你擒住我

之后,说我假扮哑巴,以种种无礼手段对付姥姥,实是罪大

恶极,若非如此,我原可饶了你的性命。”

乌老大跃起身来,双膝跪倒,说道:“姥姥,常言道不知

者不罪,乌老大那时倘若知道你老人家便是我一心敬畏的童

姥,乌某便是胆大包天,也决不敢有半分得罪你啊。”那女童

冷笑道:“畏则有之,敬却未必。你邀集三十六洞、七十二岛

的一众妖魔,决心叛我,却又怎么说?”乌老大不住磕头,额

头撞在山石之上,只磕得十几下,额上已鲜血淋漓。

虚竹心想:“这小姑娘原来竟是天山童姥。童姥,童姥,

我本来只道她是姓童,哪知这‘童’字是孩童之童,并非姓

童之童。此人武功深渊,诡计多端,人人畏之如虎,这几天

来我出力助她,她心中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嘿嘿,虚竹啊虚

竹,你真是个蠢笨之极的和尚!”眼见乌老大磕头不已,他一

言不发,转身便行。

天山童姥喝道:“你到哪里去?给我站住!”虚竹回身合

十,说道:“三日来小僧做了无数傻事,告辞了!”童姥道:

“什么傻事?”虚竹道:“女施主武功神妙,威震天下,小僧有

眼不识泰山,反来援手救人。女施主当面不加嘲笑,小僧甚

感盛情,只是自己越想越惭愧,当真是无地自容。”

童姥走到虚竹身边,回头向乌老大道:“我有话跟小和尚

说,你走开些。”乌老大道:“是,是!”站起身来,一跷一拐

的向东北方走去,隐身在一丛松树之后。

童姥向虚竹道:“小和尚,这三日来你确是救了我性命,

并非做什么傻事。天山童姥生平不向人道谢,但你救我性命,

姥姥日后更有补报。”虚竹摇手道:“你这么高强的武功,何

须我相救?你明明是取笑于我。”童姥沉脸道:“我说是你救

了我性命,便是你救了我性命,姥姥生平说话,决不喜人反

驳。姥姥所练的内功,确是叫做‘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

功夫威力奇大,却有一个大大的不利之处,每三十年,我便

要返老还童一次。”虚竹道:“返老还童?那……那不是很好

么?”

童姥叹道:“你这小和尚忠厚老实,于我有救命之恩,更

与我逍遥派渊源极深,说给你听了,也不打紧。我自六岁起

练这功夫,三十六岁返老还童,花了三十天时光。六十六岁

返老还童,那一次用了六十天。今年九十六岁,再次返老还

童,便得有九十天时光,方能回复功力。”虚竹睁大了眼睛,

奇道:“什么?你……你今年已经九十六岁了?”

童姥道:“我是你师父无崖子的师姊,无崖子倘若不死,

今年九十三岁,我比他大了三岁,难道不是九十六岁?”

虚竹睁大了眼,细看她身形脸色,哪有半点像个九十六

岁的老太婆?

童姥道:“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原是一门神奇无

比的内家功力。只是我练得太早了些,六岁时开始修习,数

年后这内功的威力便显了出来,可是我的身子从此不能长大,

永远是八九岁的模样了。”

虚竹点头道:“原来如此。”他确也听师父说过,世上有

些人躯体巨大无比,七八岁时便已高于成人,有些人却是侏

儒,到老也不满三尺,师父说那是天生三焦失调之故,倘若

及早修习上乘内功,亦有治愈之望,说道:“你这门内功,练

的是手少阳三焦经脉吗?”

童姥一怔,点头道:“不错,少林派一个小小和尚,居然

也有此见识。武林中说少林派是天下武学之首,果然也有些

道理。”

虚竹道:“小僧曾听师父说过一些‘手少阳三焦经’的道

理,所知肤浅之极,那只是胡乱猜测罢了。”又问:“你今年

返老还童,那便如何?”

童姥说道:“返老还童之后,功力全失。修练一日后回复

到七岁时的功力,第二日回复到八岁之时,第三日回复到九

岁,每一日便是一年。每日午时须得吸饮生血,方能练功。我

生平有个大对头,深知我功夫的底细,算到我返老还童的日

子,必定会乘机前来加害。姥姥可不能示弱,下缥缈峰去躲

避,于是吩咐了手下的仆妇侍女们种种抵御之策,姥姥自管

自修练。不料我那对头还没到,乌老大他们却闯上峰来。我

那些手下正全神贯注的防备我那大对头,否则的话,凭着安

洞主、乌老大这点三脚猫功夫,岂能大模大样的上得缥缈峰

来?那时我正修练到第三日,给乌老大一把抓住。我身上不

过有了九岁女童的功力,如何能够抗拒?只好装聋作哑,给

他装在布袋中带了下山。此后这些时日之中,我喝不到生血,

始终是个九岁孩童。这返老还童,便如蛇儿脱壳一般,脱一

次壳,长大一次,但如脱到一半给人捉住了,实有莫大的凶

险。倘若再耽搁得一二日,我仍喝不到生血,无法练功,真

气在体内胀裂出来,那是非一命呜呼不可了。我说你救了我

性命,那是半点也不错的。”

虚竹道:“眼下你回复到了十一岁时的功力,要回到九十

六岁,岂不是尚须八十五天?还得杀死八十五头梅花鹿或是

羚羊、兔子?”

童姥微微一笑,说道:“小和尚能举一反三,可聪明起来

了。在这八十五天之中,步步艰危,我功力未曾全复,不平

道人、乌老大这些幺麽小丑,自是容易打发,但若我的大对

头得到讯息,赶来和我为难,姥姥独力难支,非得由你护法

不可。”

虚竹道:“小僧武功低微之极,前辈都应付不来的强敌,

小僧自然更加无能为力。以小僧之见,前辈还是远而避之,等

到八十五天之后,功力全复,就不怕敌人了。”

童姥道:“你武功虽低,但无崖子的内力修为已全部注入

你体内,只要懂得运用之法,也大可和我的对头周旋一番。这

样罢,咱们来做一桩生意,我将精微奥妙的武功传你,你便

以此武功替我护法御敌,这叫做两蒙其利。”也不待虚竹答应,

便道:“你好比是个大财主的子弟,祖宗传下来万贯家财,底

子丰厚之极,不用再去积贮财货,只要学会花钱的法门就是

了。花钱容易聚财难,你练一个月便有小成,练到两个月后,

勉强可以和我的大对头较量了。你先记住这口诀,第一句话

是‘法天顺自然’……”

虚竹连连摇手,说道:“前辈,小僧是少林弟子,前辈的

功夫虽然神妙无比,小僧却是万万不能学的,得罪莫怪。”童

姥怒道:“你的少林派功夫,早就给无崖子化清光了,还说什

么少林弟子?”虚竹道:“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从头练起。”

童姥怒道:“你嫌我旁门左道,不屑学我的功夫,是不是?”

虚竹道:“释家弟子,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志,讲究

的是离贪去欲,明心见性。这武功嘛,练到极高明时,固然

有助禅定,但佛家八万四千法门,也不一定非要从武学入手

不可。我师父说,练武要是太过专心,成了法执,有碍解脱,

那也是不对的。”

童姥见他垂眉低目,俨然有点小小高僧的气象,心想这

小和尚迂腐得紧,却如何对付才好?一转念间,计上心来,叫

道:“乌老大,去捉两头梅花鹿来,立时给我宰了!”

乌老大避在远处,童姥其时功力不足,声音不能及远,叫

了三声,乌老大才听到答应。

虚竹惊道:“为什么又要宰杀梅花鹿?你今天不是已喝过

生血了么?”童姥笑道:“是你逼我宰的,何必又来多问?”虚

竹更是奇怪,道:“我……怎么会逼你杀生?”童姥道:“你不

肯助我抵御强敌,我非给人家折磨至死不可。你想我心中烦

恼不烦恼?”虚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怨憎会’是人生七

苦之一,姥姥要求解脱,须得去嗔去痴。”童姥道:“嘿嘿,你

来点化我吗?这时候可来不及了。我这口怨气无处可出,我

只好宰羊杀鹿,多杀畜生来出气。”虚竹合十道:“阿弥陀佛!

罪过,罪过!前辈,这些鹿儿羊儿,实是可怜得紧,你饶了

它们的性命罢!”

童姥冷笑道:“我自己的性命转眼也要不保,又有谁来可

怜我?”她提高声音,叫道:“乌老大,快去捉梅花鹿来。”乌

老大远远答应。

虚竹彷徨无计,倘若即刻离去,不知将有多少头羊鹿无

辜伤在童姥手下,便说是给自己杀死的,也不为过,但若留

下来学她武功,却又老大不愿。

乌老大捕鹿的本事着实高明,不多时便抓住一头梅花鹿

的鹿角,牵了前来。童姥冷冷的道:“今天鹿血喝过了。你将

这头臭鹿一刀宰了,丢到山涧里去。”虚竹忙道:“且慢!且

慢!”童姥道:“你如依我嘱咐,我可不伤此鹿性命。你若就

此离去,我自然每日宰鹿十头八头。多杀少杀,全在你一念

之间。大菩萨为了普渡众生,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

陪伴老婆子几天,又不是什么入地狱的苦事,居然忍心令群

鹿丧生,怎是佛门子弟的慈悲心肠?”虚竹心中一凛,说道:

“前辈教训得是,便请放了此鹿,虚竹一凭吩咐便是!”童姥

大喜,向乌老大道:“你将这头鹿放了!给我滚得远远地!”

童姥待乌老大走远,便即传授口诀,教虚竹运用体内真

气之法。她与无崖子是同门师姊弟,一脉相传,武功的路子

完全一般。虚竹依法修习,进展甚速。

次日童姥再练“八方六合唯我独尊功”时,咬破鹿颈喝

血之后,便在鹿颈伤口上敷以金创药,纵之使去,向乌老大

道:“这位小师父不喜人家杀生,从今而后,你也不许吃荤,

只可以松子为食,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

给梅花鹿和羚羊报仇。”

乌老大口中答应,心里直将虚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

也咒了个透,但知童姥此时对虚竹极好,一想到“断筋腐骨

丸”的惨厉严酷,再也不敢对虚竹稍出不逊之言了。

如此过了数日,虚竹见童姥不再伤害羊鹿性命,连乌老

大也跟着戒口茹素,心下甚喜,寻思:“人家对我严守信约,

我岂可不为她尽心尽力?”每日里努力修为,丝毫不敢怠懈。

但见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变化,只五六日间,已自一个十一

二岁的女童变为十六七岁的少女了,只是身形如旧,仍然是

十分矮小而已。这日午后,童姥练罢功夫,向虚竹和乌老大

道:“咱们在此处停留已久,算来那些妖魔畜生也该寻到了。

小和尚,你背我到这顶峰上去,右手仍是提着乌老大,免得

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迹。”

虚竹应道:“是!”伸手去抱童姥时,却见她容色娇艳,眼

波盈盈,直是个美貌的大姑娘,一惊缩手,嗫嚅道:“小……

小僧不敢冒犯。”童姥奇道:“怎么不敢冒犯?”虚竹道:“前

辈已是一位大姑娘了,不再是小姑娘,男……男女授受不亲,

出家人尤其不可。”

童姥嘻嘻一笑,玉颜生春,双颊晕红,顾盼嫣然,说道:

“小和尚胡说八道,姥姥是九十六岁的老太婆,你背负我一下

打什么紧?”说着便要伏到他背上。虚竹惊道:“不可,不可!”

拔脚便奔。童姥展开轻功,自后追来。

其时虚竹的“北冥真气”已练到了三四成火候,童姥却

只回复到她十七岁时的功力,轻功大大不如,只追得几步,虚

竹便越奔越远。童姥叫道:“快些回来!”虚竹立定脚步,道:

“我拉着你手,跃到树顶上去罢!”童姥怒道:“你这人迂腐之

极,半点也无圆通之意,这一生想要学到上乘武功,那是难

矣哉,难矣哉!”

虚竹一怔,心道:“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她是小姑娘也罢,大姑娘也罢,都是虚妄之相。”喃喃说道:

“‘如来说人身长大,即非大身,是名大身。’如来说大姑娘,

即非大姑娘,是名大姑娘……”走将回来。

突然间眼前一花,一个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这人似

有似无,若往若还,全身白色衣衫衬着遍地白雪,朦朦胧胧

的瞧不清楚。

三十六梦里真真语真幻

虚竹吃了一惊,向前抢上两步。童姥尖声惊呼,向他奔

来。那白衫人低声道:“师姊,你在这里好自在哪!”却是个

女子的声音,甚是轻柔婉转。虚竹又走上两步,见那白衫人

身形苗条婀娜,显然是个女子,脸上蒙了块白绸,瞧不见她

面容,听她口称“师姊”,心想她们原来是一家人,童姥有帮

手到来,或许不会再缠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时,却见她

脸色极是奇怪,又是惊恐,又是气愤,更夹着几分鄙夷之色。

童姥一闪身便到了虚竹身畔,叫道:“快背我上峰。”虚

竹道:“这个……小僧心中这个结,一时还不大解得开……”

童姥大怒,反手拍的一声,便打了他一个耳光,叫道:“这贼

贱人追了来,要不利于我,你没瞧见么?”这时童姥出手着实

不轻,虚竹给打了这个耳光,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

那白衫人道:“师姊,你到老还是这个脾气,人家不愿意

的事,你总是要勉强别人,打打骂骂的,有什么意思?小妹

劝你,还是对人有礼些的好。”

虚竹心下大生好感:“这人虽是童姥及无崖子老先生的同

门,性情却跟他们大不相同,甚是温柔斯文,通情达理。”

童姥不住催促虚竹:“快背了我走,离开这贼贱人越远越

好,姥姥将来不忘你的好处,必有重重酬谢。”

那白衫人却气定神闲的站在一旁,轻风动裾,飘飘若仙。

虚竹心想这位姑娘文雅得很,童姥为什么对她如此厌恶害怕。

只听白衫人道:“师姊,咱们老姊妹多年不见了,怎么今日见

面,你非但不欢喜,反而要急急离去?小妹算到这几天是你

返老还童的大喜日子,听说你近年来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

小妹生怕他们乘机作反,亲到缥缈峰灵鹫宫找你,想要助你

一臂之力,抗御外魔,却又找你不到。”

童姥见虚竹不肯负她逃走,无法可施,气愤愤的道:“你

算准了我散气还功时日,摸上缥缈峰来,还能安着什么好心?

你却算不到鬼使神差,竟会有人将我背下峰来。你扑了个空,

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虽然仍给你找上了,你却

已迟了几日,我当然不是你敌手,但你想不劳而获,盗我一

生神功,可万万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师姊说哪里话来?小妹自和师姊别后,每

日里好生挂念,常常想到灵鹫宫来瞧瞧师姊。只是自从数十

年前姊姊对妹子心生误会之后,每次相见,姊姊总是不问情

由的怪责。妹子一来怕惹姊姊生气,二来又怕姊姊出手责打,

一直没敢前来探望。姊姊如说妹子有什么不良的念头,那真

是太过多心了。”她说得又恭敬,又亲热。

虚竹心想童姥乖戾横蛮,这两个女子一善一恶,当年结

下嫌隙,自然是童姥的不是。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到了今日,你再来花言巧语的

讥刺于我,又有什么用?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左手一伸,

将拇指上戴着的宝石指环现了出来。

那白衫女子李秋水身子颤抖,失声道:“掌门七宝指环!

你……你从哪里得来的?”童姥冷笑道:“当然是他给我的。你

又何必明知故问?”李秋水微微一怔,道:“哼,他……他怎

会给你?你不是去偷来的,便是抢来的。”

童姥大声道:“李秋水,逍遥派掌门人有令,命你跪下,

听由吩咐。”

李秋水道:“掌门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吗?多半……多半是

你暗害了他,偷得这只七宝指环。”她本来意态闲雅,但自见

了这只宝石戒指,说话的语气之中便大有急躁之意。

童姥厉声道:“你不奉掌门人的号令,意欲背叛本门,是

不是?”

突然间白光一闪,砰的一声,童姥身子飞起,远远的摔

了出去。虚竹吃了一惊,叫道:“怎么?”跟着又见雪地里一

条殷红的血线,童姥一根被削断了的拇指掉在地下,那枚宝

石指环却已拿在李秋水手中。显是她快如闪电的削断了童姥

的拇指,抢了她戒指,再出掌将她身子震飞,至于断指时使

的什么兵刃,什么手法,实因出手太快,虚竹根本无法见到。

只听李秋水道:“师姊,你到底怎生害他,还是跟小妹说

了罢。小妹对你情义深重,决不会过份的令你难堪。”她一拿

到宝石指环,语气立转,又变得十分的温雅斯文。

虚竹忍不住道:“李姑娘,你们是同门师姊妹,出手怎能

如此厉害?无崖子老先生决计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

谎话,我不会骗你。”

李秋水转向虚竹,说道:“不敢请问大师法名如何称呼?

在何处宝刹出家?怎知道我师兄的名字?”虚竹道:“小僧法

名虚竹,是少林寺弟子,无崖子老先生嘛……唉,此事说来

话长……”突见李秋水衣袖轻拂,自己双膝腿弯登时一麻,全

身气血逆行,立时便翻倒于地,叫道:“喂,喂,你干什么?

我又没得罪你,怎……怎么连我……也……也……”

李秋水微笑道:“小师父是少林派高僧,我不过试试你的

功力。嗯,原来少林派名头虽响,调教出来的高僧也不过这

么样。可得罪了,真正对不起。”

虚竹躺在地下,透过她脸上所蒙的白绸,隐隐约约可见

到她面貌,只见她似乎四十来岁年纪,眉目甚美,但脸上好

像有几条血痕,又似有什么伤疤,看上去朦朦胧胧的,不由

得心中感到一阵寒意,说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没出息的小和

尚,前辈不能因小僧一人无能,便将少林派小觑了。”

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到童姥身前,说道:“师姊,这

些年来,小妹想得你好苦。总算老天爷有眼睛,教小妹再见

师姊一面。师姊,你从前待我的种种好处,小妹日日夜夜都

记在心上……”

突然间又是白光一闪,童姥一声惨呼,白雪皑皑的地上

登时流了一大摊鲜血,童姥的一条左腿竟已从她身上分开。

虚竹这一惊非同小可,怒声喝道,“同门姊妹,怎能忍心

下此毒手?你……你……你简直是禽兽不如!”

李秋水缓缓回过头来,伸左手揭开蒙在脸上的白绸,露

出一张雪白的脸蛋。虚竹一声惊呼,只见她脸上纵横交错,共

有四条极长的剑伤,划成了一个“井”字,由于这四道剑伤,

右眼突出,左边嘴角斜歪,说不出的丑恶难看。李秋水道:

“许多年前,有人用剑将我的脸划得这般模样。少林寺的大法

师,你说我该不该报仇?”说着又慢慢放下了面幕。

虚竹道:“这……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

问她自己。”

童姥断腿处血如潮涌,却没晕去,说道:“不错,她的脸

是我划花的。我……我练功有成,在二十六岁那年,本可发

身长大,与常人无异,但她暗加陷害,使我走火入魔。你说

这深仇大怨,该不该报复?”

虚竹眼望李秋水,寻思:“倘若此话非假,那么还是这个

女施主作恶于先了。”

童姥又道:“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还有什么话说?这小

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动小和尚一根寒毛。否

则‘他’决计不能放过你。”说着双眼一闭,听由宰割。

李秋水叹了口气,淡淡的道:“姊姊,你年纪比我大,更

比我聪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骗信小妹,可也没这么容易了。你

说的他……他……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这七宝指环如何会

落入你手中?好罢!小妹跟这位小和尚无冤无仇,何况小妹

生来胆小,决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结下梁子。这

位小师父,小妹是不会伤他的。姊姊,小妹这里有两颗九转

熊蛇丸,请姊姊服了,免得姊姊的腿伤流血不止。”

虚竹听她前一句“姊姊”,后一句“姊姊”,叫得亲热无

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乌老大服食两颗九转熊蛇丸的情

状,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童姥怒道:“你要杀我,快快动手,要想我服下断筋腐骨

丸,听由你侮辱讥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对姊姊

一片好心,姊姊总是会错了意。你腿伤处流血过多,对姊姊

身子大是有碍。姊姊,这两颗药丸,还是吃了罢。”

虚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见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着两颗

焦黄的药丸,便和童姥给乌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样,寻思:“童

姥的业报来得好快。”

童姥叫道:“小和尚,快在我天灵盖上猛击一掌,送姥姥

归西,免得受这贱人凌辱。”李秋水笑道:“小师父累了,要

在地下多躺一会。”童姥心头一急,喷出了一口鲜血。李秋水

道:“姊姊,你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若是给‘他’瞧见了,

未免有点儿不雅,好好一个矮美人,变成了半边高、半边低

的歪肩美人,岂不是令‘他’大为遗憾?小妹还是成全你到

底罢!”说着白光闪动,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

这一次虚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着一柄长不逾尺的匕首。

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视而过。李秋水显是存心要童

姥多受惊惧,这一次并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条没断的

右腿前比来比去。

虚竹大怒:“这女施主忒也残忍!”心情激荡,体内北冥

真气在各处经脉中迅速流转,顿感双腿穴道解开,酸麻登止。

他不及细思,急冲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山峰顶上疾奔。

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虚竹时,察觉他武功十

分平庸,浑没将他放在心上,只是慢慢炮制童姥,叫他在一

旁观看,多一人在场,折磨仇敌时便增了几分乐趣,要直到

最后才杀他灭口,全没料到他居然会冲开自己以真力封闭了

的穴道。这一下出其不意,顷刻之间虚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

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追,笑道:“小师父,你给我师姊迷上

了么?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却

不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呢。”她有恃无恐,只道片刻间便能追

上,这小和尚能有多大气候?哪知道虚竹急奔之下,血脉流

动加速,北冥真气的力道发挥了出来,愈奔愈快,这五六丈

的相距,竟然始终追赶不上。

转眼之间,已顺着斜坡追逐出三里有余,李秋水又惊又

怒,叫道:“小师父,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伤你了。”

童姥知道李秋水数掌拍将出来,虚竹立时命丧掌底,自

己仍是落入她手中,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我,咱们斗不

过这贱人,你快将我抛下山谷,她或许不会伤你。”

虚竹道:“这个……万万不可。小僧决计不能……”他只

说了这两句话,真气一泄,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间背心上

一冷,便如一块极大的寒冰贴肉印了上来,跟着身子飘起,不

由自主的往山谷中掉了下去。他知道已为李秋水阴寒的掌力

所伤,双手仍是紧紧抱着童姥,往下直堕,心道:“这一下可

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团肉浆了。阿弥陀佛!”

隐隐约约听得李秋水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啊哟,我出手

太重,这可便宜……”原来山峰上有一处断涧,上为积雪覆

盖,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将虚竹震倒,再拿住童姥,慢慢

用各种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没料到一掌震得虚竹踏在断涧的

积雪之上,连着童姥一起掉下。

虚竹只觉身子虚浮,全做不得主,只是笔直的跌落,耳

旁风声呼呼,虽是顷刻间之事,却似无穷无尽,永远跌个没

完。眼见铺满着白雪的山坡迎面扑来,眼睛一花之际,又见

雪地中似有几个黑点,正在缓缓移动。他来不及细看,已向

山坡俯冲而下。

蓦地里听得有人喝道:“什么人?”一股力道从横里推将

过来,撞在虚竹腰间。虚竹身子尚未着地,便已斜飞出去,一

瞥间,见出手推他之人却是慕容复,一喜之下,运劲要将童

姥抛出,让慕容复接住,以便救她一命。

慕容复见二人从山峰上堕下,一时看不清是谁,便使出

“斗转星移”家传绝技,将他二人下堕之力转直为横,将二人

移得横飞出去。他这门“斗转星移”功夫全然不使自力,但

虚竹与童姥从高空下堕的力道实在太大,慕容复只觉霎时之

间头晕眼花,几欲坐倒。

虚竹给这股巨力一逼,手中的童姥竟尔掷不出去,身子

飞出十余丈,落了下来,双足突然踏到一件极柔软而又极韧

的物事,波的一声,身子复又弹起。虚竹一瞥眼间,只见雪

地里躺着一个矮矮胖胖、肉球一般的人,却是桑土公。说来

也真巧极,虚竹落地时双足踹在他的大肚上,立时踹得他腹

破肠流,死于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弹,虚竹的双腿方

得保全,不致断折。这一弹之下,虚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横

里飞去,冲向一人,依稀看出是段誉。虚竹大叫:“段相公,

快快避开!我冲过来啦!”

段誉眼见虚竹来势奇急,自己无论如何抱他不住,叫道:

“我顶住你!”转过身来,以背相承,同时展开凌波微步,向

前直奔,一刹时间只觉得背上压得他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但

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一口气奔出三十余步,

虚竹轻轻从他背上滑了下来。

他二人从数百丈高处堕下,恰好慕容复一消,桑土公一

弹,最后给段誉负在背上一奔,经过三个转折,竟半点没有

受伤。虚竹站直身子,说道:“阿弥陀佛!多谢各位相救!”他

却不知桑土公已给他踹死,否则定然负疚极深。忽听得一声

呼叫,从山坡上传了过来。童姥断腿之后,流血虽多,神智

未失,惊道:“不好,这贱人追下来了。快走,快走。”虚竹

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个寒噤,抱了童姥,便向

树林中冲了进去。

李秋水从山坡上奔将下来,虽然脚步迅捷,终究不能与

虚竹的直堕而下相比,其实相距尚远,但虚竹心下害怕,不

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数里,童姥说道:“放我下来,撕衣襟

裹好我的腿伤,免得留下血迹,给那贱人追来。你在我‘环

跳’与‘期门’两穴上点上几指,止血缓流。”虚竹道:“是!”

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倾听李秋水的动静。童姥从怀中取出一

枚黄色药丸服了,道:“这贱人和我仇深似海,无论如何放我

不过。我还得有七十九日,方能神功还原,那时便不怕这贱

人了。这七十九日,却躲到哪里去才好?”

虚竹皱起眉头,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难,却到哪里躲七

十九日去?”童姥自言自语:“倘若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

是个绝妙地方……”虚竹吓了一跳,全身一震。童姥怒道:

“死和尚,你害怕什么?少林寺离此千里迢迢,咱们怎能去得?”

她侧过了头,说道:“自此而西,再行百余里便是西夏国了。

这贱人与西夏国大有渊源,要是她传下号令,命西夏国一品

堂中的高手一齐出马搜寻,那就难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

你说躲到哪里去才好?”虚竹道:“咱们在深山野岭的山洞中

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师妹未必能寻得到。”童姥道:“你知

道什么?这贱人倘若寻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国去呼召群犬,那

数百头鼻子灵敏之极的猎犬一出动,不论咱们躲到哪里,都

会给这些畜生找了出来。”虚竹道:“那么咱们须得往东南方

逃走,离西夏国越远越好。”

童姥哼了一声,恨恨的道:“这贱人耳目众多,东南路上

自然早就布下人马了。”她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

和尚,你解开无崖子那个珍珑棋局,第一着下在哪里?”虚竹

心想在这危急万分的当口,居然还有心思谈论棋局,便道:

“小僧闭了眼睛乱下一子,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将自己的棋

子杀死了一大片。”

童姥喜道:“是啊,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聪明才智胜你

百倍之人都解不开这个珍珑,只因为自寻死路之事,那是谁

也不干的。妙极,妙极!小和尚,你负了我上树,快向西方

行去。”虚竹道:“咱们去哪里?”童姥道:“到一个谁也料想

不到的地方去,虽是凶险,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好冒一冒

险。”

虚竹瞧着她的断腿,叹了口气,心道:“你无法行走,我

便不想冒险,那也不成了。”眼见她伤重,那男女授受不亲的

顾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将她负在背上,跃上树梢,依着童

姥所指的方向,朝西疾行。

一口气奔行十余里,忽听得远处一个轻柔宛转的声音叫

道:“小和尚,你摔死了没有?姊姊,你在哪里呢?妹子想念

你得紧,快快出来罢!”虚竹听到李秋水的声音,双腿一软,

险些从树梢上摔了下来。

童姥骂道:“小和尚不中用,怕什么?你听她越叫越远,

不是往东方追下去了吗?”

果然听叫声渐渐远去,虚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计,说道:

“她……她怎知咱们从数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将下来,居然没

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凝思半晌,道:“姥姥

数十年不下缥缈峰,没想到世上武学进展如此迅速。那个化

解咱们下堕之势的年轻公子,这一掌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

当真出神入化。另外那个年轻公子是谁?怎地会得‘凌波微

步’?”她自言自语,并非向虚竹询问。虚竹生怕李秋水追上

来,只是提气急奔,也没将童姥的话听在耳里。

走上平地之后,他仍是尽拣小路行走,当晚在密林长草

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姥仍是指着西方。虚竹道:“前

辈,你说西去不远便是西夏国,我看咱们不能再向西走了。”

童姥冷笑道:“为什么不能再向西走?”虚竹道:“万一闯入了

西夏国的国境,岂非自投罗网?”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

便是西夏国的国土了!”

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么?这里便是西夏之地?你说

……你说你师妹在西夏国有极大的势力?”童姥笑道:“是啊!

西夏是这贱人横行无忌的地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咱们

偏偏闯进她的根本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

里拚命搜寻,怎料想得到我却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静修练?哈

哈,哈哈!”说着得意之极,又道:“小和尚,这是学了你的

法子,一着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到头来却大有妙用。”

虚竹心下佩服,说道:“前辈神算,果然人所难测,只不

过……只不过……”童姥道:“只不过什么?”虚竹道:“那李

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定然另有旁人,要是给他们发见了咱

们的踪迹……”童姥道:“哼,倘若那是个无人的所在,还说

得上什么冒险?历尽万难,身入险地,那才是英雄好汉的所

为。”虚竹心想:“倘若是为了救人救世,身历艰险也还值得,

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两,谁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我又何

必为你去甘冒奇险?”

童姥见到他脸上的踌躇之意、尴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

心思,说道:“我叫你犯险,自然有好东西酬谢于你,决不会

叫你白辛苦一场。现下我教你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这六

路功夫,合起来叫做‘天山折梅手’。”

虚竹道:“前辈重伤未愈,不宜劳顿,还是多休息一会的

为是。”童姥双目一翻,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

屑学么?”虚竹道:“这……这个……这个……晚辈绝无此意,

你不可误会。”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嫡派传人,我这‘天

山折梅手’正是本门的上乘武功,你为什么不肯学?”虚竹道:

“晚辈是少林派的,跟逍遥派实在毫无干系。”

童姥道:“呸!你一身逍遥派的内功,还说跟逍遥派毫无

干系,当真胡说八道之至。天山童姥为人,向来不做利人不

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因我要假

你之手,抵御强敌。你若不学会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

身于西夏国不可,小和尚命丧西夏,毫不打紧,你姥姥可陪

着你活不成了。”虚竹应道:“是!”觉得这人用心虽然不好,

但什么都说了出来,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

当下童姥将“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诀传授了他。

这口诀七个字一句,共有十二句,八十四个字。虚竹记性极

好,童姥只说了三遍,他便都记住了。这八十四字甚是拗口,

接连七个平声字后,跟着是七个仄声字,音韵全然不调,倒

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虚竹平素什么“悉坦多,钵坦啰”、“揭

谛,揭谛,波啰僧揭谛”等等经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为奇。

童姥道:“你背负着我,向西疾奔,口中大声念诵这套口

诀。”虚竹依言而为,不料只念得三个字,第四个“浮”字便

念不出声,须得停一停脚步,换一口气,才将第四个字念了

出来。童姥举起手掌,在他头顶拍下,骂道:“不中用的小和

尚,第一句便背不好。”这一下虽然不重,却正好打在他“百

会穴”上。虚竹身子一晃,只觉得头晕脑胀,再念歌诀时,到

第四个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虚竹心下甚奇:“怎么这个‘浮’字总是不能顺顺当当的

吐出?”第三次又念时,自然而然的一提真气,那‘浮’字便

冲口喷出。童姥笑道:“好家伙,过了一关!”原来这首歌诀

的字句与声韵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静气的念诵已是不易

出口,奔跑之际,更加难以出声,念诵这套歌诀,其实是调

匀真气的法门。

到得午时,童姥命虚竹将她放下,手指一弹,一粒石子

飞上天去,打下一只乌鸦来,饮了鸦血,便即练那“八荒六

合唯我独尊功”。她此时已回复到十七岁时的功力,与李秋水

相较虽然大大不如,弹指杀鸦却是轻而易举。

童姥练功已毕,命虚竹负起,要他再诵歌诀,顺背已毕,

再要他倒背。这歌诀顺读已拗口之极,倒读时更是逆气顶喉,

搅舌绊齿,但虚竹凭着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将第一路

掌法的口诀不论顺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无窒滞。

童姥很是喜欢,说道:“小和尚,倒也亏得你了……啊哟

……啊哟!”突然间语气大变,双手握拳,在虚竹头顶上猛擂,

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小贼,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

人之事,我一直给你瞒在鼓里。小贼,你还要骗我么?你……

你怎对得住我?”

虚竹大惊,忙将她放下地来,问道:“前辈,你……你说

什么?”童姥的脸已涨成紫色,泪水滚滚而下,叫道:“你和

李秋水这贱人私通了,是不是?你还想抵赖?还不肯认?否

则的话,她怎能将‘小无相功’传你?小贼,你……你瞒得

我好苦。”虚竹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小无相功’?”

童姥一呆,随即定神,拭干了眼泪,叹了口气,道:“没

什么。你师父对我不住。”

原来虚竹背诵歌诀之时,在许多难关上都迅速通过,倒

背时尤其显得流畅,童姥猛地里想起,那定是修习了“小无

相功”之故。她与无崖子、李秋水三人虽是一师相传,但各

有各的绝艺,三人所学颇不相同,那“小无相功”师父只传

了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极强,当年童姥数次

加害,李秋水皆靠“小无相功”保住性命。童姥虽然不会此

功,但对这门功夫行使时的情状自是十分熟悉,这时发现虚

竹身上不但蕴有此功,而且功力深厚,惊怒之下,竟将虚竹

当作无崖子,将他拍打起来。待得心神清醒,想起无崖子背

着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结,又是恼怒,又是自伤。

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骂无崖子和李秋水。虚竹听

她骂得虽然恶毒,但伤痛之情其实更胜于愤恨,想想也不禁

代她难过,劝道:“前辈,人生无常,无常是苦,一切烦恼,

皆因贪嗔痴而起。前辈只须离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师弟,也

不去恨你的师妹,心中便无烦恼了。”童姥怒道:“我偏要想

念你那没良心的师父,偏要恨那不怕丑的贱人。我心中越是

烦恼,越是开心。”虚竹摇了摇头,不敢再劝了。

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诀。如此两人一面赶路,

一面练功不辍。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见前面人烟稠密,来到

了一座大城。童姥道:“这便是西夏都城灵州,你还有一路口

诀没念熟,今日咱们要宿在灵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

里,然后绕道回来。”虚竹道:“咱们到灵州去么?”童姥道:

“当然是去灵州,不到灵州,怎能说深入险地?”

又过了一日,虚竹已将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诀都背

得滚瓜烂熟。童姥便在旷野中传授他应用之法。她一腿已断,

只得坐在地下,和虚竹拆招。这“天山折梅手”虽然只有六

路,但包含了逍遥派武学的精义,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蕴

有剑法、刀法、鞭法、枪法、抓法、斧法等等诸般兵刃的绝

招,变法繁复,虚竹一时也学不了那许多。童姥道:“我这

‘天山折梅手’是永远学不全的,将来你内功越高,见识越多,

天下任何招数武功,都能自行化在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

在你已学会了口诀,以后学到什么程度,全凭你自己了。”

虚竹道:“晚辈学这路武功,只是为了保护前辈之用,待

得前辈回功归元大功告成,晚辈回到少林寺,便要设法将前

辈所授尽数忘却,重练少林寺本门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诧异,似乎看到了一件希

奇已极的怪物,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这天山折梅

手,岂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你舍玉取瓦,愚不可

及。但要你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

黑后,咱们便进灵州城去罢!”

到了二更时分,童姥命虚竹将她负在背上,奔到灵州城

外,跃过护城河后,翻上城墙,轻轻溜下地来。只见一队队

的铁甲骑兵高举火把,来回巡逻,兵强马壮,军威甚盛。虚

竹这次出寺下山,路上见到过不少宋军,与这些西夏国剽悍

勇武的军马相比,那是大大不及了。

童姥轻声指点,命他贴身高墙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

出三里有余,只见一座高楼冲天而起,高楼后重重叠叠,尽

是构筑宏伟的大屋,屋顶金碧辉煌,都是琉璃瓦。虚竹见这

些大屋的屋顶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丽堂皇,更有过之,低

声道:“阿弥陀佛,这里倒有一座大庙。”童姥忍不住轻轻一

笑,说道:“小和尚好没见识,这是西夏国的皇宫,却说是座

大庙。”虚竹吓了一跳,道:“这是皇宫么?咱们来干什么?”

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护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尸体,知

我没死,便是将地皮都翻了过来,也要找寻我的下落。方圆

二千里内,大概只有一个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的

家里。”虚竹道:“前辈真想得聪明,咱们多挨得一日,前辈

的功力便增加一年。那么咱们便到你师妹的家里去罢。”童姥

道:“这里就是她的家了……小心,有人过来。”

虚竹缩身躲入墙角,只见四个人影自东向西掠来,跟着

又有四个人影自西边掠来,八个人交叉而过,轻轻拍了一下

手掌,绕了过去。瞧这八人身形矫捷,显然武功不弱。童姥

道:“御前护卫巡查过了,快翻进宫墙,过不片刻,又有巡查

过来。”虚竹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胆怯,道:“皇宫中高手

这么多,要是给他们见到了,那可糟糕。咱们还是到你师妹

家里去罢。”童姥怒道:“我早说过,这里就是她家。”虚竹道:

“你又说这里是皇宫。”

童姥道:“傻和尚,这贱人是皇太妃,皇宫便是她的家了。”

这句话当真大出虚竹的意料之外,他做梦也想不到李秋水竟

会是西夏国的皇太妃,一呆之下,又见有四个人影自北而南

的掠来。待那四人掠过,虚竹道:“前……”只说出一个

“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一怔之下,只见高墙之后

又转出四个人来,悄没声的巡了过去。这四人突如其来,教

人万万料想不到这黑角落中竟会躲得有人。等这四人走远,童

姥在他背上一拍,道:“从那条小弄中进去。”

虚竹见了适才那十六人巡宫的声势,知已身入奇险之地,

若没童姥的指点,便想立即退出,也非给这许多御前护卫发

见不可,当下便依言负着她走进小弄。小弄两侧都是高墙,其

实是两座宫殿之间的一道空隙。

穿过这条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丛中伏身片刻,候着八

名御前护卫巡过,穿入了一大片假山之中。这一片假山蜿蜒

而北,绵延五六十丈。虚竹每走出数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

步躲藏,说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后不久,必有御前护卫巡过,

倒似童姥是御前护卫的总管,什么地方有人巡查,什么时候

有护卫经过,她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错。如此躲躲闪闪的行

了小半个时辰,只见前后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简陋得多,御前

护卫也不再现身。

童姥指着左前方的一所大石屋,道:“到那里去。”虚竹

见那石屋前有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这片空地之上,

四周无遮掩之物,当下提一口气,飞奔而前。只见石屋墙壁

均是以四五尺见方的大石块砌成,厚实异常,大门则是一排

八根原棵松树削成半边而钉合。童姥道:“拉开大门进去!”虚

竹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你……你师妹住……住在这里?”

想起李秋水的辣手,实在不敢进去。童姥道:“不是。拉开了

大门。”

虚竹握住门上大铁环,拉开大门,只觉这扇门着实沉重。

大门之后紧接着又有一道门,一阵寒气从门内渗了出来。其

时天时渐暖,高峰虽仍积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花开似

锦绣,但这道内门的门上却结了一层薄薄白霜。童姥道:“向

里推。”虚竹伸手一推,那门缓缓开了,只开得尺许一条缝,

便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堆满了一袋袋

装米麦的麻袋,高与屋顶相接,显是一个粮仓,左侧留了个

窄窄的通道。

他好生奇怪,低声问道:“这粮仓之中怎地如此寒冷?”童

姥笑道:“把门关上。咱们进了冰库,看来是没事了!”虚竹

奇道:“冰库?这不是粮仓么?”一面说,一面将两道门关上

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进去瞧瞧。”

两道门一关上,仓库中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虚竹

摸索着从左侧进去,越到里面,寒气越盛,左手伸将出去,碰

到了一片又冷又硬、湿漉漉之物,显然是一大块坚冰。正奇

怪间,童姥已晃亮火折,霎时之间,虚竹眼前出现了一片奇

景,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大块、一大块割切得方方正正的

大冰块,火光闪烁照射在冰块之上,忽青忽蓝,甚是奇幻。

童姥道:“咱们到底下去。”她扶着冰块,右腿一跳一跳,

当先而行,在冰块间转了几转,从屋角的一个大洞中走了下

去。虚竹跟随其后,只见洞下是一列石阶,走完石阶,下面

又是一大屋子的冰块。童姥道:“这冰库多半还有一层。”果

然第二层之下,又有一间大石室,也藏满了冰块。

童姥吹熄火折,坐了下来,道:“咱们深入地底第三层了,

那贱人再鬼灵精,也未必能找得到童姥。”说着长长的吁了口

气。几日来她脸上虽然显得十分镇定,心中却着实焦虑,西

夏国高手如云,深入皇宫内院而要避过众高手的耳目,一半

固须机警谨慎,一半却也全凭运气;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

心。

虚竹叹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么?”虚竹

道:“这西夏国的皇宫,居然将这许多不值分文的冰块窖藏了

起来,那有什么用?”童姥笑道:“这冰块这时候不值分文,到

了炎夏,那便珍贵得很了。你倒想想,盛暑之时,太阳犹似

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浆,要是身边放上两块大冰,莲子绿

豆汤或是薄荷百合汤中放上几粒冰珠,滋味如何?”虚竹这才

恍然大悟,说道:“妙极,妙极!只不过将这许多大冰块搬了

进来贮藏,花的功夫力气着实不小,那不是太也费事么?”童

姥更是好笑,说道:“做皇帝的一呼百诺,要什么有什么,他

还会怕什么费事?你道要皇帝老儿自己动手,将这些大冰块

推进冰库来吗?”

虚竹点头道:“做皇帝也是享福得紧了。只不过此生享福

太多,福报一尽,来生就未必好了。前辈,你从前来过这里

么?怎么这些御前护卫什么时候到何处巡查,你一切全都清

清楚楚?”童姥道:“这皇宫我自然来过的。我找这贱人的晦

气,岂只来过一次?那些御前护卫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

听见了,那有什么希奇。”虚竹道:“原来如此。前辈,你天

生神耳,当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么天生神耳?那是

练出来的功夫。”

虚竹听到“练出来的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库中并

无飞禽走兽,难获热血,不知她如何练功?又想仓库中粮食

倒极多,但冰库中无法举火,难道就以生米、生麦为食?

童姥听他久不作声,问道:“你在想什么?”虚竹说了,童

姥笑道:“你道那些麻袋中装的是粮食么?那都是棉花,免得

外边热气进来,融了冰块。嘿嘿,你吃棉花不吃?”虚竹道:

“如此说来,我们须得到外面去寻食了?”童姥道:“御厨中活

鸡活鸭,那还少了?不过鸡鸭猪羊之血没什么灵气,不及雪

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们这就到御花园去捉些仙鹤、孔雀、

鸳鸯、鹦鹉之类来,我喝血,你吃肉,那就对付了。”

虚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能杀生吃荤?”心想

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说道:“小僧是佛

门子弟,不能见你残杀众生,我……我这就要告辞了。”童姥

道:“你到哪里去?”虚竹道:“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

道:“你不能走,须得在这里陪我,等我练成神功,取了那贱

人性命,这才放你。”

虚竹听她说练成神功之后要杀李秋水,更加不愿陪着她

造恶业,站起身来,说道:“前辈,小僧便要劝你,你也一定

是不肯听的。何况小僧知识浅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么

话来相劝,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得放手时且放手罢。”一面

说,一面走向石阶。

童姥喝道:“给我站住,我不许你走。”

虚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说“但愿你神功练成”,

但随及想到她神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险,而乌老大这

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以及慕容复、段誉等等,只

怕要个个死于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阶。

突然间双膝一麻,翻身跌倒,跟着腰眼里又是一酸,全

身动弹不得,知道是给童姥点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动,凌

空虚点,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来在这高手之前,自己只有

听由摆布,全无反抗的余地。他心中一静,便念起经来:“修

道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

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诉。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

……”

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么鬼经?”虚竹道:“善哉,善

哉!这是菩提达摩的《入道四行经》。”童姥道:“达摩是你少

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妈

妈,是个没骨气的臭和尚。”虚竹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前辈不可妄言。”

童姥道:“你这鬼经中言道,修道时逢到困苦,那是由于

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无怨诉。那么无论旁人如何厉害

的折磨你,你都甘心受之、都无怨诉么?”虚竹道:“小僧修

为浅薄,于外魔侵袭、内魔萌生之际,只怕难以抗御。”童姥

道:“现下你本门少林派的功夫是一点也没有了,逍遥派的功

夫又只学得一点儿,有失无得,糟糕之极。你听我的话,我

将逍遥派的神功尽数传你,那时你无敌于天下,岂不光彩?”

虚竹双手合十,又念经道:“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

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

失随缘,心无增减。”

童姥喝道:“呸呸,胡说八道。你武功低微,处处受人欺

侮,好比现下你给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你骂你,你都反抗

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这里,让李秋水那贱人在

外面强凶霸道。你师父给你这幅图画,还不是叫你求人传授

武功,收拾丁春秋这小鬼?这世界上强的欺侮人,弱的受人

欺侮,你想平安快乐,便非做天下第一强者不可。”

虚竹念经道:“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之为求。禅师悟

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

经曰:有求皆苦,无求乃乐。”

虚竹虽无才辩,这经文却是念得极熟。这篇《入道四行

经》是昙琳所笔录,那昙琳是达摩自南天竺来华后所收弟子,

经中记的是达摩祖师的微言法语,也只寥寥数百字,是少林

寺众僧所必读。他随口而诵,却将童姥的话都一一驳倒了。

童姥生性最是要强好胜,数十年来言出法随,座下侍女

仆妇固然无人敢顶她一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这些桀

傲不驯的奇人异士,也是个个将她奉作天神一般,今日却给

这小和尚驳得哑口无言。她大怒之下,举起右掌,便向虚竹

顶门拍了下去。手掌将要碰到他脑门的“百会穴”上,突然

想起:“我将这小和尚一掌击毙,他无知无觉,仍然道是他这

片歪理对而我错了,哼哼,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当即收回

手掌,自行调息运功。

过得片刻,她跳上石阶,推门而出,折了一根树枝支撑,

径往御花园中奔去。这时她功力已十分了得,虽断了一腿,仍

然身轻如叶,一众御前护卫如何能够知觉?在园中捉了两头

白鹤,两头孔雀,回入冰库。虚竹听得她出去,又听到她回

来,再听到禽鸟的鸣叫之声,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既无法

可施,也只有任之自然。

次日午时将届,冰库中无昼无夜,一团漆黑。童姥体内

真气翻涌,知道练功之时将届,便咬开一头白鹤的咽喉,吮

吸其血。她练完功后,又将一头白鹤的喉管咬开。

虚竹听到声音,劝道:“前辈,这头鸟儿,你留到明天再

用罢,何必多杀一条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给你

吃的。”虚竹大惊,道:“不,不!小僧万万不吃。”童姥左手

伸出,拿住了他下颏,虚竹无法抗御,嘴巴自然而然的张了

开来。童姥倒提白鹤,将鹤血都灌入了他口中。虚竹只觉一

股炙热的血液顺喉而下,拚命想闭住喉咙,但穴道为童姥所

制,实是不由自主,心中又气又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童姥灌罢鹤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助他真气

运转,随即又点了他“关元”、“天突”两穴,令他无法呕出

鹤血,嘻嘻笑道:“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荤腥,这戒是

破了罢?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谁跟我

作对,我便跟他作对到底。总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

虚竹甚是气苦,说不出话来。

童姥笑道:“经云: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你一心要遵守

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须得安心无

为,形随运转,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叫做

‘无求’,哈哈,哈哈,哈哈!”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童姥已回复到八十几岁时的功力,出

入冰库和御花园时直如无形鬼魅,若不是忌惮李秋水,早就

已离开皇宫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练功之后,总是点了虚竹的

穴道,将禽兽的鲜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过得两个时辰,虚

竹肚中食物消化净尽,无法呕出,这才解开他穴道。虚竹在

冰库中被迫茹毛饮血,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实是苦恼不堪,

只有诵念经文中“逢苦不忧,识达故也”的句子,强自慰解。

这一日童姥又听他在唠唠叨叨的念什么“修道苦至,当

念往劫”,什么“甘心受之,都无怨诉”,冷笑道:“你是兔鹿

鹤雀,什么荤腥都尝过了,还成什么和尚?还念什么经?”虚

竹道:“小僧为前辈所逼迫,非出自愿,就不算破戒。”童姥

冷笑道:“倘若无人逼迫,你自己是决计不破戒的?”虚竹道:

“小僧洁身自爱,决不敢坏了佛门的规矩。”童姥道:“好,咱

们便试一试。”这日便不逼迫虚竹喝血吃肉。虚竹甚喜,连声

道谢。

次日童姥仍不强他吃肉饮血。虚竹只饿得肚中咕咕直响,

说道:“前辈,你神功即将练成,已不须小僧伺候了。小僧便

欲告辞。”童姥道:“我不许你走。”虚竹道:“小僧肚饿得紧,

那么相烦前辈找些青菜白饭充饥。”童姥道:“那倒可以。”便

即点了他的穴道,使他无法逃走,自行出去。过不多时,回

到冰库中来。

虚竹只闻到一阵香气扑鼻,登时满嘴都是馋涎。托托托

三声,童姥将三只大碗放在他的面前,道:“一碗红烧肉,一

碗清蒸肥鸡,一碗糖醋鲤鱼,快来吃罢!”虚竹惊道:“阿弥

陀佛,小僧宁死不吃。”三大碗肥鸡鱼肉的香气不住冲到他鼻

中,他强自忍住,自管念经。童姥挟起碗中鸡肉,吃得津津

有味,连声赞美,虚竹却只念佛。

第三日童姥又去御厨中取了几碗荤菜来,火腿、海参、熊

掌、烤鸭,香气更是浓郁。虚竹虽然饿得虚弱无力,却始终

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强好胜,是决计不肯

取食的。”于是走出冰库之外,半日不归,心想:“只怕你非

偷食不可。”哪知回来后将这几碗菜肴拿到光亮下一看,竟然

连一滴汤水也没动过。

到得第九日时,虚竹念经的力气也没了,只咬些冰块解

渴,却从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荤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

他的胸口,将一碗红烧肘子一块块的塞入他口中。她虽然强

着虚竹吃荤,却知这场比拚终于是自己输了,狂怒之下,劈

劈拍拍的连打了他三四十个耳光,喝骂:“死和尚,你和姥姥

作对,要知道姥姥的厉害!”虚竹不嗔不怒,只轻轻念佛。

此后数日之中,童姥总是大鱼大肉去灌他。虚竹逆来顺

受,除了念经,便是睡觉。

这一日睡梦之中,虚竹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这香

气既非佛像前烧的檀香,也不是鱼肉的菜香,只觉得全身通

泰,说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觉得有一样软软的物

事靠在自己胸前,他一惊而醒,伸手去一摸,着手处柔腻温

暖,竟是一个不穿衣服之人的身体。他大吃一惊,道:“前辈,

你……你怎么了?”

那人道:“我……我在什么地方啊?怎地这般冷?”喉音

娇嫩,是个少女声音,绝非童姥。虚竹更加惊得呆了,颤声

问道:“你……你……是谁?”那少女道:“我……我……好冷,

你又是谁?”说着便往虚竹身上靠去。

虚竹待要站起身来相避,一撑持间,左手扶住了那少女

的肩头,右手却揽在她柔软纤细的腰间。虚竹今年二十四岁,

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个女人说过话,这二十四年

之中,只在少林寺中念经参禅。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

天性,虚竹虽然谨守戒律,每逢春暖花开之日,亦不免心头

荡漾,幻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

当然怪诞离奇,莫衷一是,更是从来不敢与师兄弟提及。此

刻双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腻娇嫩的肌肤,一颗心简直要从口腔

中跳了出来,却是再难释手。

那少女嘤咛一声,转过身来,伸手勾住了他头颈。虚竹

但觉那少女吹气如兰,口脂香阵阵袭来,不由得天旋地转,全

身发抖,颤声道:“你……你……你……”那少女道:“我好

冷,可是心里又好热。”虚竹难以自己,双手微一用力,将她

抱在怀里。那少女“唔,唔”两声,凑过嘴来,两人吻在一

起。

虚竹所习的少林派禅功已尽数为无崖子化去,定力全失,

他是个未经人事的壮男,当此天地间第一大诱惑袭来之时,竟

丝毫不加抗御,将那少女愈抱愈紧,片刻间神游物外,竟不

知身在何处。那少女更是热情如火,将虚竹当作了爱侣。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虚竹欲火渐熄,大叫一声:“啊哟!”

要待跳起身来。

但那少女仍紧紧搂抱着他,腻声道:“别……别离开我。”

虚竹神智清明,也只一瞬间事,随即又将那少女抱在怀中,轻

怜密爱,竟无厌足。

两人缠在一起,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少女道:“好哥哥,

你是谁?”这六个字娇柔婉转,但在虚竹听来,宛似半空中打

了个霹雳,颤声道:“我……我大大的错了。”那少女道:“你

为什么大大的错了?”

虚竹结结巴巴的无法回答,只道:“我……我是……”突

然间胁下一麻,被人点中了穴道,跟着一块毛毡盖上来,那

赤裸的少女离开了他的怀抱。虚竹叫道:“你……你别走,别

走!”黑暗中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声,正是童姥的声音。虚竹

一惊之下,险些晕去,瘫软在地,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耳

听得童姥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库。

过不多时,童姥便即回来,笑道:“小和尚,我让你享尽

了人间艳福,你如何谢我?”虚竹道:“我……我……”心中

兀自浑浑沌沌,说不出话来。童姥解开他穴道,笑道:“佛门

子弟要不要守淫戒?这是你自己犯呢?还是被姥姥逼迫?你

这口是心非、风流好色的小和尚,你倒说说,是姥姥赢了,还

是你赢了?哈哈,哈哈,哈哈!”越笑越响,得意之极。

虚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为了恼他宁死不肯食荤,却去

掳了一个少女来,诱得他破了淫戒,不由得又是悔恨,又是

羞耻,突然间纵起身来,脑袋疾往坚冰上撞去,砰的一声大

响,掉在地下。

童姥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小和尚性子如此刚烈,才从温

柔乡中回来,便图自尽,忙伸手将他拉起,一摸之下,幸好

尚有鼻息,但头顶已撞破一洞,汩汩流血,忙替他裹好了伤,

喂以一枚“九转熊蛇丸”,骂道:“你发疯了?若不是你体内

已有北冥真气,这一撞已然送了你的小命。”虚竹垂泪道:

“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不能做人了。”童姥道:“嘿

嘿,要是每个和尚犯了戒便图自尽,天下还有几个活着的和

尚?”

虚竹一怔,想起自戕性命,乃是佛门大戒,自己愤激之

下,竟又犯了一戒。

他倚在冰块之上,浑没了主意,心中自怨自责,却又不

自禁的想起那少女来,适才种种温柔旖旎之事,绵绵不绝的

涌上心头,突然问道:“那……那位姑娘,她是谁?”

童姥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岁,端丽秀雅,

无双无对。”

适才黑暗之中,虚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肤

相接,柔音入耳,想像起来也必是个十分容色的美女,听童

姥说她“端丽秀雅,无双无对”,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童姥

微笑道:“你想她不想?”虚竹不敢说谎,却又不便直承其事,

只得又叹了一口气。

此后的几个时辰,他全在迷迷糊糊中过去。童姥再拿鸡

鸭鱼肉之类荤食放在他面前,虚竹起了自暴自弃之心,寻思:

“我已成佛门罪人,既拜入了别派门下,又犯了杀戒、淫戒,

还成什么佛门弟子?”拿起鸡肉便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

怔的又流下泪来。童姥笑道:“率性而行,是谓真人,这才是

个好小子呢。”

再过两个时辰,童姥竟又去将那裸体少女用毛毡裹了来,

送入他的怀中,自行走上第二层冰窖,让他二人留在第三层

冰窖中。

那少女悠悠叹了口气,道:“我又做这怪梦了,真叫我又

是害怕,又是……又是……”虚竹道:“又是怎样?”那少女

抱着他的头颈,柔声道:“又是欢喜。”说着将右颊贴在他左

颊之上。虚竹只觉她脸上热烘烘地,不觉动情,伸手抱了她

纤腰。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要说是梦,

为什么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抱着我?我摸得到你的脸,摸得到

你的胸膛,摸得到你的手臂。”她一面说,一面轻轻抚摸虚竹

的面颊、胸膛,又道:“要说不是做梦,我怎么好端端的睡在

床上,突然间会……会身上没了衣裳,到了这又冷又黑的地

方?这里寒冷黑暗,却又有一个你,有一个你在等着我、怜

我、惜我?”

虚竹心想:“原来你被童姥掳来,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

不清。”只听那少女又柔声道:“平日我一听到陌生男人的声

音也要害羞,怎么一到了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荡漾,不

由自主?唉,说是梦,又不像梦,说不像梦,又像是梦。昨

晚上做了这个奇梦,今儿晚上又做,难道……难道,我真的

和你是前世因缘么?好哥哥,你到底是谁?”虚竹失魂落魄的

道:“我……我是……”要说“我是和尚”,这句话总是说不

出口。

那少女突然伸出手来,按住了他嘴,低声道:“你别跟我

说,我……我心里害怕。”虚竹抱着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

问道:“你怕什么?”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这场梦便

醒了。你是我的梦中情郎,我叫你‘梦郎’,梦郎,梦郎,你

说这名字好不好?”她本来按在虚竹嘴上的手掌移了开去,抚

摸他眼睛鼻子,似乎是爱怜,又似是以手代目,要知道他的

相貌。那只温软的手掌摸上了他的眉毛,摸到了他的额头,又

摸到了他头顶。

虚竹大吃一惊:“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头。”岂知那少

女所摸到的却是一片短发。原来虚竹在冰库中已二月有余,光

头上早已生了三寸来长的头发。那少女柔声道:“梦郎,你的

心为什么跳得这样厉害?为什么不说话?”

虚竹道:“我……我跟你一样,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

玷污了你冰清玉洁的身子,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你。”那少女

道:“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是在做梦,不用害怕。你叫我什么?”

虚竹道:“嗯,你是我的梦中仙姑,我叫你‘梦姑’好么?”那

少女拍手笑道:“好啊,你是我的梦郎,我是你的梦姑。这样

的甜梦,咱俩要做一辈子,真盼永远也不会醒。”说到情浓之

处,两人又沉浸于美梦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间?

过了几个时辰,童姥才用毛毡来将那少女裹起,带了出

去。

次日,童姥又将那少女带来和虚竹相聚。两人第三日相

逢,迷惘之意渐去,惭愧之心亦减,恩爱无极,尽情欢乐。只

是虚竹始终不敢吐露两人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当是

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梦之前的情景。

这三天的恩爱缠绵,令虚竹觉得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

极乐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别求解脱?

第四日上,虚竹吃了童姥搬来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

后,料想她又要去带那少女来和自己温存聚会,不料左等右

等,童姥始终默坐不动。虚竹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坐立不

定,几次三番想出口询问,却又不敢。

如此挨了两个多时辰,童姥对他的局促焦灼种种举止,一

一听在耳里,却毫不理睬。虚竹再也忍耐不住,问道:“前辈,

那姑娘,是……是皇宫中的宫女么?”童姥哼了一声,并不答

理。虚竹心道:“你不肯答,我只好不问了。”但想到那少女

的温柔情意,当真是心猿意马,无可羁勒,强忍了一会,只

得央求道:“求求你做做好事,跟我说了罢。”童姥道:“今日

你别跟我说话,明日再问。”虚竹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再提。

好容易挨到次日,食过饭后,虚竹道:“前辈……”童姥

道:“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谁,有何难处?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

和她相聚,再不分离,那也是易事……”虚竹只喜得心痒难

搔,不知说什么好。童姥又道:“你到底想不想?”虚竹一时

却不敢答应,嗫嚅道:“晚辈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童姥道:“我也不要你报答什么。只是我的‘八荒六合唯

我独尊功’再过几天便将练成,这几日是要紧关头,半分松

懈不得,连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

取来。你要会那美丽姑娘,须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后。”

虚竹虽然失望,但知童姥所云确是实情,好在为日无多,

这几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当下应道:“是!一凭前辈吩咐。”

童姥又道:“我神功一成,立时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贱人算帐。

本来那贱人万万不是我的敌手,但我不幸给这贱人断了一腿,

真气大受损伤;大仇是否能报,也就没什么把握了。万一我

死在她的手里,没法带那姑娘给你,那也是天意,无可如何。

除非……除非……”虚竹心中怦怦乱跳,问道:“除非怎样?”

童姥道:“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虚竹道:“晚辈武功低微,

又能帮得了什么?”

童姥道:“我和那贱人决斗,胜负相差只是一线。她要胜

我固然甚难,我要杀她,却也并不容易。从今日起,我再教

你一套‘天山六阳掌’的功夫。待我跟那贱人斗到紧急当口,

你使出这路掌法来,只须在那贱人身上一按,她立刻真气宣

泄,非输不可。”

虚竹心下好生为难,寻思:“我虽犯了戒,做不成佛门弟

子,但要我助她杀人,这种恶事,大违良心,那是决计干不

得的。”便道:“前辈要我相助一臂之力,本属应当,但你若

因此而杀了她,晚辈却是罪孽深重,从此沉沦,万劫不得超

生了。”

童姥怒道:“嘿,死和尚,你和尚做不成了,却仍是存着

和尚心肠,那像什么东西?像李秋水这等坏人,杀了她有什

么罪孽?”虚竹道:“纵是大奸大恶之人,也应当教诲感化,不

可妄加杀害。”童姥更加怒气勃发,厉声道:“你不听我话,休

想再见那姑娘一面。你想想清楚罢。”虚竹黯然无语,心中只

是念佛。

童姥听他半晌没再说话,喜道:“你为了那个小美人儿,

只好答应了,是不是?”虚竹道:“要晚辈为了一己欢娱,却

去损伤人命,此事决难从命。就算此生此世再也难见那位姑

娘,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宿缘既尽,无可强求。强求尚不

可,何况为非作恶以求?那是更加不可了。”说了这番话后,

便念经道:“宿因所构,缘尽还无。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话

虽如此说,但想到从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

童姥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练不练天山六阳掌?”虚竹

道:“实是难以从命,前辈原谅。”童姥怒道:“那你给我滚出

去罢,滚得越远越好。”虚竹站起身来,深深一躬,说道:

“前辈保重。”想起和她一场相聚,虽然给她引得自己破戒,做

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梦姑”,内心深处,总觉童姥对

自己的恩惠多而损害少,临别时又不禁有些难过,又道:“前

辈多多保重,晚辈不能再服侍你了。”转过身来,走上了石阶。

他怕童姥再点他穴道,阻他离去,一踏上石阶,立即飞

身而上,胸口提了北冥真气,顷刻间奔到了第二层冰窖,跟

着又奔上第一层,伸手便去推门。他右手刚碰到门环,突觉

双腿与后心一痛,叫声:“啊哟!”知道又中了童姥的暗算,身

子一晃之间,双肩之后两下针刺般的疼痛,登时翻身摔倒。

只听童姥阴恻恻的道:“你已中了我所发的暗器,知不知

道?”虚竹但觉伤口处阵阵麻痒,又是针刺般的疼痛,直如万

蚁咬啮,说道:“自然知道。”童姥冷笑道:“你可知道这是什

么暗器?这是‘生死符’!”

虚竹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想起了乌老大等一干人一提

到“生死符”便吓得魂不附体的情状。他只道“生死符”是

一张能制人死命的文件之类,哪想到竟是一种暗器,乌老大

这群人个个凶悍狠毒,却给“生死符”制得服服贴贴,这暗

器的厉害可想而知。

只听童姥又道:“生死符入体之后,永无解药。乌老大这

批畜生反叛缥缈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要到灵鹫

宫去盗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群狗贼痴心妄想,发他们的

狗屁春秋大梦,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岂能偷盗而得?”

虚竹只觉伤处越痒越厉害,而且奇痒渐渐深入,不到一

顿饭时分,连五脏六腑也似发起痒来,真想一头便在墙上撞

死了,胜似受这煎熬之苦,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童姥说道:“你想生死符的‘生死’两字,是什么意思?

这会儿懂得了罢?”虚竹心中说道:“懂了,懂了!那是‘求

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除了呻吟之外,再也没说话的

丝毫力气。童姥又道:“适才你临去之时,说了两次要我多多

保重,言语之中,颇有关切之意,你小子倒也不是没有良心。

何况你救过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赏有罚,你

毕竟跟乌老大他们那些混蛋大大不同。姥姥在你身上种下生

死符,那是罚,可是又给你除去,那是赏。”

虚竹呻吟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若以此要挟,要我

干那……干那伤天害理之事,我……我宁死不……不……不

……不……”这“宁死不屈”的“屈”字却始终说不出口。

童姥冷笑道:“哼,瞧你不出,倒是条硬汉子。可是你为

什么哼哼唧唧的,说不出话?你可知那安洞主为什么说话口

吃?”虚竹惊道:“他当年也是中了你的生……生……以致痛

得口……口……口……”童姥道:“你知道就好了。这生死符

一发作,一日厉害一日,奇痒剧痛递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后

逐步减退,八十一日之后,又再递增,如此周而复始,永无

休止。每年我派人巡行各洞各岛,赐以镇痛止痒之药,这生

死符一年之内便可不发。”

虚竹这才恍然,众洞主、岛主所以对童姥的使者敬若神

明,甘心挨打,乃是为了这份可保一年平安的药剂。如此说

来,自己岂不是终身也只好受她如牛马一般的役使?

童姥和他相处将近三月,已摸熟了他的脾气,知他为人

外和内刚,虽然对人极是谦和,内心却十分固执,决不肯受

人要胁而屈服,说道:“我说过的,你跟乌老大那些畜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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