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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条纵横交叉的深深皱纹,满头浓密头

发已尽数脱落,而一丛光亮乌黑的长髯,也都变成了白须。虚

竹第一个念头是:“我昏晕了多少年?三十年吗?五十年吗?

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眼前这老者龙钟不堪,没有一

百二十岁,总也有一百岁。

那老人眯着双眼,有气没力的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

乖孩儿,你福泽深厚,远过我的期望,你向这板壁空拍一掌

试试!”

虚竹不明所以,依言虚击一掌,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好

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半边,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还要

厉害。虚竹惊得呆了,道:“那……那是什么缘故?”

那老人满脸笑容,十分欢喜,也道:“那……那是什么缘

故?”虚竹道:“我怎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道?”那

老者微笑道:“你还没学过本门掌法,这时所能使出来的内力,

一成也还不到。你师父七十余年的勤修苦练,岂同寻常?”

虚竹一跃而起,内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

什么七十余年勤修苦练?”那老人微笑道:“难道你此刻还不

明白?真的还没想到吗?”

虚竹心中隐隐已感到了那老人此举的真义,但这件事委

实太过突兀,太也不可思议,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嗫嗫嚅嚅

的道:“老前辈是传了一门神功……一门神功给了小僧么?”

那老人微笑道:“你还不肯称我师父?”虚竹低头道:“小

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灭宗,改入别派。”那老人道:

“你身上已没半分少林派的功夫,还说是什么少林弟子?你体

内蓄积有‘逍遥派’七十余年神功,怎么还不是本派的弟子?”

虚竹从来没听见过“逍遥派”的名字,神不守舍的道:“逍遥

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

穷,是为逍遥。你向上一跳试试!”

虚竹好奇心起,双膝略弯,脚上用力,向上轻轻一跳。突

然砰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眼前一亮,半个身子已穿破了

屋顶,还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顶,落下地来,接连跳

了几下,方始站住,如此轻功,实是匪夷所思,一时间并不

欢喜,反而甚感害怕。

那老人道:“怎么样?”虚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么?”

那老人道:“你安安静静的坐着,听我述说原因。时刻已经不

多,只能择要而言。你既不肯称我为师,不愿改宗,我也不

来勉强于你。小师父,我求你帮个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

能答应么?”

虚竹素来乐于助人,佛家修六度,首重布施,世人有难,

自当尽力相助,便道:“前辈有命,自当竭力以赴。”这两句

话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左道妖邪一流,当即又

道:“但若前辈命小僧为非作歹,那可不便从命了。”

那老人脸现苦笑,问道:“什么叫做‘为非作歹’?”虚竹

一怔,道:“小僧是佛门弟子,损人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

那老人道:“倘若世间有人,专做损人害人之事,为非作歹,

杀人无算,我命你去除灭了他,你答不答应?”虚竹道:“小

僧要苦口婆心,劝他改过迁善。”那老人道:“倘若他执迷不

悟呢?”虚竹挺直身子,说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辈当为之

事。只是小僧能为浅薄,恐怕不能当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么你答应了?”虚竹点头道:“我答应了!”

那老人神情欢悦,道:“很好,很好!我要你去杀一个人,一

个大大的恶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称为星

宿老怪便是。”

虚竹嘘了口气,如释重负,他亲眼见到星宿老怪只一句

话便杀了十名车夫,实是罪大恶极,师伯祖玄难大师又被他

以邪术化去全身内力,便道:“除却星宿老怪,乃是莫大功德,

但小僧这点点功夫,如何能够……”说到这里,和那老人四

目相对,见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时想起,“这点点功

夫”五字,似乎已经不对,当即住口。

那人道:“此刻你身上这点点功夫,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

下,只是要将他除灭,确实还是不够,但你不用担心,老夫

自有安排。”

虚竹道:“小僧曾听薛慕华施主说过星宿海丁……丁施主

的恶行,只道老前辈已给他害死了,原来老前辈尚在人世,那

……那可好得很,好得很。”

那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当年这逆徒突然发难,将我打

入深谷之中,老夫险些丧命彼手。幸得我大徒儿苏星河装聋

作哑,瞒过了逆徒耳目,老夫才得苟延残喘,多活了三十年。

星河的资质本来也是挺不错的,只可惜他给我引上了岔道,分

心旁鹜,去学琴棋书画等等玩物丧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

是说什么也学不会的了。这三十年来,我只盼觅得一个聪明

而专心的徒儿,将我毕生武学都传授于他,派他去诛灭丁春

秋。可是机缘难逢,聪明的本性不好,保不定重蹈养虎贻患

的覆辙;性格好的却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将尽,再也等

不了,这才将当年所摆下的这个珍珑公布于世,以便寻觅才

俊。我大限即到,已无时候传授武功,因此所收的这个关门

弟子,必须是个聪明俊秀的少年。”

虚竹听他又说到“聪明俊秀”,心想自己资质并不聪明,

“俊秀”二字,更无论如何谈不上,低头道:“世间俊雅的人

物,着实不少,外面便有两个人,一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

姓段的公子。小僧将他们请来会见前辈如何?”

那老人涩然一笑,说道:“我逆运‘北冥神功’,已将七

十余年的修为,尽数注入了你的体中,哪里还能再传授第二

个人?”

虚竹惊道:“前辈……前辈真的将毕生修为,都传给了小

僧?那……那教……”

那老人道:“此事对你到底是祸是福,此刻尚所难言。武

功高强也未必是福。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无忧无虑,少

却多少争竞,少却多少烦恼?当年我倘若只是学琴学棋,学

书学画,不窥武学门径,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说着叹了

口长气,抬起头来,从虚竹撞破的屋顶洞孔中望出去,似乎

想起了不少往事,过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

早已命丧于他手下,是以行事肆无忌惮。这里有一幅图,上

面绘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处,那是在大理国无量山中,你

寻到我所藏武学典籍的所在,依法修习,武功便能与这丁春

秋并驾齐驱。但你资质似乎也不甚佳,修习本门武功,只怕

多有窒滞,说不定还有不少凶险危难。那你就须求无量山石

洞中那个女子指点。她见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

他瞧在我的份上……咳,咳……”说到这里,连连咳嗽,已

是上气不接下气,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卷轴,塞在虚竹

手中。

虚竹颇感为难,说道:“小僧学艺未成,这次是奉师命下

山送信,即当回山复命,今后行止,均须秉承师命而行。倘

若本寺方丈和业师不准,便无法遵依前辈的嘱咐了。”

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恶人横行,那也

无法可想,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间全身

发抖,慢慢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地下,似乎便要虚脱。

虚竹吃了一惊,忙伸手扶住,道:“老……老前辈,你怎

么了?”那老人道:“我七十余年的修练已尽数传付于你,今

日天年已尽,孩子,你终究不肯叫我一声‘师父’么?”说这

几句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虚竹见他目光中祈求哀怜的神气,心肠一软,“师父”二

字,脱口而出。

那老人大喜,用力从左手指上脱下一枚宝石指环,要给

虚竹套在手指上,只是他力气耗竭,连虚竹的手腕也抓不住。

虚竹又叫了声:“师父!”将戒指套上了自己手指。

那老人道:“好……好!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见到苏星

河,你……你就叫他大师哥。你姓什么?”虚竹道:“我实在

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间实有不少为

难之处,然而你是逍遥派掌门人,照理这女子不该违抗你的

命令,很好,很好……”越说声音越轻,说到第二个“很

好”两字时,已是声若游丝,几不可闻,突然间哈哈哈几声

大笑,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

了。

虚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气绝,急忙合十念

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求阿弥陀佛、观世音菩

萨、大势至菩萨,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他和这老人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原说不上有什么情谊,但

体内受了他修练七十余年的功力,隐隐之间,似乎这老人对

自己比什么人都更为亲近,也可以说,这老人的一部分已变

作了自己,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遗体拜了几拜,默

默祷祝:“老前辈,我叫你师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当真。

你神识不昧,可不要怪我。”祷祝已毕,转身从板壁破洞中钻

了出去,只轻轻一跃,便窜过两道板壁,到了屋外。

三十二且自逍遥没谁管

虚竹一出木屋,不禁一怔,只见旷地上烧着一个大火柱,

遍地都是横七竖八倒伏着的松树。他进木屋似乎并无多时,但

外面已然闹得天翻地覆,想来这些松树都是在自己昏晕之时

给人打倒的,因此在屋里竟然全未听到。

又见屋外诸人夹着火柱分成两列。聋哑老人苏星河站于

右首,玄难等少林僧、康广陵、薛慕华等一干人都站在他身

后。星宿老怪站于左首,铁头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

他身后。慕容复、王语嫣、段誉、鸠摩智、段延庆、南海鳄

神等则疏疏落落的站于远处。

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在催运掌力,推动火柱向对方烧

去。眼见火柱斜偏向右,显然丁春秋已大占上风。

各人个个目不斜视的瞧着火柱,对虚竹从屋中出来,谁

也没加留神。当然王语嫣关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复,而段誉关

心的只是王语嫣,这两人所看的虽都不是火柱,但也决计不

会来看虚竹一眼。

虚竹远远从众人身后绕到右首,站在师叔慧镜之侧,只

见火柱越来越偏向右方,苏星河衣服中都鼓足了气,直如顺

风疾驶的风帆一般,双掌不住向前猛推。

丁春秋却是谈笑自若,衣袖轻挥,似乎漫不经心。他门

下弟子颂扬之声早已响成一片:“星宿老仙举重若轻,神功盖

世,今日教你们大开眼界。”“我师父意在教训旁人,这才慢

慢催运神功,否则早已一举将这姓苏的老儿诛灭了。”“有谁

不服,待会不妨一个个来尝尝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们

胆怯,就算联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来,无人能及星

宿老仙!有谁胆敢螳臂当车,不过自取灭亡而已。”

鸠摩智、慕容复、段延庆等心中均想,倘若我们几人这

时联手而上,向丁春秋围攻,星宿老怪虽然厉害,也抵不住

几位高手的合力。但各人一来自重身分,决不愿联手合攻一

人;二来聋哑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门自残,旁人不必参与;三

则相互间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虚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

虽将师父捧上了天,鸠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会。

突然间火柱向前急吐,卷到了苏星河身上,一阵焦臭过

去,把他的长须烧得干干净净。苏星河出力抗拒,才将火柱

推开,但火焰离他身子已不过两尺,不住伸缩颤动,便如一

条大蟒张口吐舌,要向他咬去一般。虚竹心下暗惊:“苏施主

只怕转眼便要被丁施主烧死,那如何是好?”

猛听得镗镗两响,跟着咚咚两声,锣鼓之声敲起,原来

星宿派弟子怀中藏了锣鼓铙钹、唢呐喇叭,这时取了出来吹

吹打打,宣扬师父威风,更有人摇起青旗、黄旗、红旗、紫

旗,大声呐喊。武林中两人比拚内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锣鼓

助威,实是开天辟地以来所从未有之奇。鸠摩智哈哈大笑,说

道:“星宿老怪脸皮之厚,当真是前无古人!”

锣鼓声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张纸来,高声诵读,骈

四骊六,却是一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不知此人请

了哪一个腐儒撰此歌功颂德之辞,但听得高帽与马屁齐飞,法

螺共锣鼓同响。

别小看了这些无耻歌颂之声,于星宿老怪的内力,确然

也大有推波助澜之功。锣鼓和颂扬声中,火柱更旺,又向前

推进了半尺。

突然间脚步声响,二十余名汉子从屋后奔将出来,挡在

苏星河身前,便是适才抬玄难等人上山的聋哑汉子,都是苏

星河的门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烧向这二十余人身上,登

时嗤嗤声响,将这一干人烧得皮焦肉烂。苏星河想挥掌将他

们推开,但隔得远了,掌力不及。这二十余人笔直的站着,全

身着火,却绝不稍动,只因口不能言,更显悲壮。

这一来,旁观众人都耸然动容,连王语嫣和段誉的目光

也都转了过来。大火柱的熊熊火焰,将二十余名聋哑汉子裹

住。

段誉叫道:“不得如此残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脉神

剑”向丁春秋刺去,可是他运剑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内力

只在体内转来转去,却不能从手指中射出。他满头大汗,叫

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复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门弄斧?段兄的

六脉神剑,再试一招罢!”

段延庆来得晚了,没见到段誉的六脉神剑,听了慕容复

这话,不禁心头大震,斜眼相睨段誉,要看他是否真的会此

神功,但见他右手手指点点划划,出手大有道理,但内力却

半点也无,心道:“什么六脉神剑,倒吓了我一跳。原来这小

子虚张声势,招摇撞骗。虽然故老相传,我段家有六脉神剑

奇功,可哪里有人练成过?”

慕容复见段誉并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当下站在一

旁,静观其变。

又过得一阵,二十余个聋哑汉子在火柱烧炙之下已死了

大半,其余小半也已重伤,纷纷摔倒。锣鼓声中,丁春秋袍

袖挥了两挥,火柱又向苏星河扑了过来。

薛慕华叫道:“休得伤我师父!”纵身要挡到火柱之前。苏

星河挥掌将他推开,说道:“徒死无益!”左手凝聚残余的功

力,向火柱击去。这时他内力几将耗竭,这一掌只将火柱暂

且阻得一阻,只觉全身炽热,满眼望出去通红一片,尽是火

焰。此时体内真气即将油尽灯枯,想到丁春秋杀了自己后必

定闯关直入,师父装死三十年,终究仍然难逃毒手。他身上

受火柱煎迫,内心更是难过。

虚竹见苏星河的处境危殆万分,可是一直站在当地,不

肯后退半步。他再也看不过去,抢上前去,抓住他后心,叫

道:“徒死无益,快快让开罢!”便在此时,苏星河正好挥掌

向外推出。他这一掌的力道已是衰微之极,原不想有何功效,

只是死战到底,不肯束手待毙而已,哪知道背心后突然间传

来一片浑厚无比的内力,而且家数和他一模一样,这一掌推

出,力道登时不知强了多少倍。只听得呼的一声响,火柱倒

卷过去,直烧到了丁春秋身上,余势未尽,连星宿群弟子也

都卷入火柱之中。

霎时间锣鼓声呛咚叮当,嘈成一团,铙钹喇叭,随地乱

滚,“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师当世无敌”的颂声之中,夹杂

着“哎唷,我的妈啊!”“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紧!”

“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来扬威中原罢”的呼叫声。

丁春秋大吃一惊,其实虚竹的内力加上苏星河的掌风,也

未必便胜过了他,只是他已操必胜之时,正自心旷神怡,洋

洋自得,于全无提防之际,突然间遭到反击,不禁仓皇失措。

同时他察觉到对方这一掌中所含内力圆熟老辣,远在师兄苏

星河之上,而显然又是本派的功夫,莫非给自己害死了的师

父突然间显灵?是师父的鬼魂来找自己算帐了?他一想到此

处,心神慌乱,内力凝聚不起,火柱卷到了他身上,竟然无

力推回,衣衫须发尽皆着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势不妙”呼叫声中,丁春秋惶急大

叫:“铁头徒儿,快快出手!”

游坦之当即挥掌向火柱推去。只听得嗤嗤嗤声响,火柱

遇到他掌风中的奇寒之气,霎时间火焰熄灭,连青烟也消失

得极快,地下仅余几段烧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春秋须眉俱焦,衣服也烧得破破烂烂,狼狈之极,他

心中还在害怕师父阴魂显灵,说什么也不敢在这里逞凶,叫

道:“走罢!”一晃身间,身子已在七八丈外。

星宿派弟子没命的跟着逃走,锣鼓喇叭,丢了一地,那

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并没读完,却已给大火烧去

了一大截,随风飞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如此“扬威中原”。

只听得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飞

在半空,摔将下来,就此不动。众人面面相觑,料想星宿老

怪大败之余,老羞成怒,不知哪一个徒弟出言相慰,拍马屁

拍到了马脚上,给他一掌击毙。

玄难、段延庆、鸠摩智等都以为聋哑老人苏星河施了诱

敌的苦肉之计,让丁春秋耗费功力来烧一群聋哑汉子,然后

石破天惊的施以一击,叫他招架不及,铩羽而去。聋哑老人

的智计武功,江湖上向来赫赫有名,适才他与星宿老怪开头

一场恶斗,只打得径尺粗细的大松树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

惊心动魄,他最后施展神功,将星宿老怪逐走,谁都不以为

怪。

玄难道:“苏先生神功渊深,将这老怪逐走,料想他这一

场恶斗之后丧魂落魄,再也不敢涉足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

是不浅。”

苏星河一瞥间见到虚竹手指上戴着师父的宝石戒指,方

明其中究竟,心中又悲又喜,眼见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余

下的一二成也已重伤难愈,甚是哀痛,更记挂愈师父安危,向

玄难、慕容复等敷衍了几句,便拉着虚竹的手,道:“小师父,

请你跟我进来。”

虚竹眼望玄难,等他示下。玄难道:“苏前辈是武林高人,

如有什么吩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虚竹应道:“是!”跟着苏

星河从破洞中走进木屋。苏星河随手移过一块木板,挡住了

破洞。

诸人都是江湖上见多识广之士,都知他此举是不欲旁人

进去窥探,自是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唯一不是“见多识广”的,

只有一个段誉。但他这时早又已全神贯注于王语嫣身上,连

苏星河和虚竹进屋也不知道,哪有心情去理会别事?

苏星河与虚竹携手进屋,穿过两处板壁,只见那老人伏

在地下,伸手一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但

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跪下磕了几个头,泣道:“师父,师父,

你终于舍弟子而去了!”

虚竹心想:“这老人果然是苏老前辈的师父。”

苏星河收泪站起,扶起师父的尸身,倚在板壁上端端正

正的坐好,跟着扶住虚竹,让他也是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

尸体并肩。

虚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尸体排排坐,却作什

么?难道……难道……要我陪他师父一块儿死吗?”身上不禁

感到一阵凉意,要想站起,却又不敢。

苏星河整一整身上烧烂了的衣衫,突然向虚竹跪倒,磕

下头去,说道:“逍遥派不肖弟子苏星河,拜见本派新任掌门。”

这一下只吓得虚竹手足无措,心中只说:“这人可真疯了!这

人可真疯了!”忙跪下磕头还礼,说道:“老前辈行此大礼,可

折杀小僧了。”

苏星河正色道:“师弟,你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又是本

派掌门。我虽是师兄,却也要向你磕头!”

虚竹道:“这个……这个……”这时才知苏星河并非发疯,

但唯其不是发疯,自己的处境更加尴尬,肚里只连珠价叫苦。

苏星河道:“师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师父的心愿是你

完成的,受我磕这几个头,也是该的。师父叫你拜他为师,叫

你磕九个头,你磕了没有?”虚竹道:“头是磕过的,不过当

时我不知道是拜师。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别派。”苏星

河道:“师父当然已想到了这一着,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

来的武功,再传你本派功夫。师父已将毕生功力都传了给你,

是不是?”虚竹只得点头道:“是。”苏星河道:“本派掌门人

标记的这枚宝石指环,是师父从自己手上除下来,给你戴在

手上的,是不是?”虚竹道:“是!不过……不过我实在不知

道这是什么掌门人的标记。”

苏星河盘膝坐在地下,说道:“师弟,你福泽深厚之极。

我和丁春秋想这只宝石指环,想了几十年,始终不能到手,你

却在一个时辰之内,便受到师父的垂青。”

虚竹忙除下指环递过,说道:“前辈拿去便是,这只指环,

小僧半点用处也没有。”

苏星河不接,脸色一沉,道:“师弟,你受师父临死时的

重托,岂能推卸责任?师父将指环交给你,是叫你去除灭丁

春秋这厮,是不是?”

虚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浅薄,怎能当此重任?”

苏星河叹了口气,将宝石指环套回在虚竹指上,说道:

“师弟,这中间原委,你多有未知,我简略跟你一说。本派叫

做逍遥派,向来的规矩,掌门人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门下

弟子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由谁做掌门。”

虚竹道:“是,是,不过小僧武功差劲之极。”

苏星河不理他打岔,说道:“咱们师父共有同门三人,师

父排行第二,但他武功强过咱们的师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门

人。后来师父收了我和丁春秋两个弟子,师父定下规矩,他

所学甚杂,谁要做掌门,各种本事都要比试,不但比武,还

得比琴棋书画。丁春秋于各种杂学一窍不通,眼见掌门人无

望,竟尔忽施暗算,将师父打下深谷,又将我打得重伤。”

虚竹在薛慕华的地窖中曾听他说过一些其中情由,哪料

到这件事竟会套到了自己头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顺口道:

“丁施主那时居然并不杀你。”

苏星河道:“你别以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性命。

一来他一时攻不破我所布下的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的阵势;二

来我跟他说:‘丁春秋,你暗算了师父,武功又胜过我,但逍

遥派最深奥的功夫,你却摸不到个边儿,《北冥神功》这部书,

你要不要看?“凌波微步”的轻功,你要不要学?“天山六阳

掌”呢?”逍遥折梅手”呢?“小无相功”呢?’

“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连我们师父也因多务条学,

有许多功夫并没学会。丁春秋一听之下,喜欢得全身发颤,说

道:‘你将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来,今日便饶你性命。’我道:

‘我怎会有此等秘笈?只是师父保藏秘笈的所在,我倒知道。

你要杀我,尽管下手。’丁春秋道:‘秘笈当然是在星宿海旁,

我岂有不知?’我道:‘不错,确是在星宿海旁,你有本事,尽

管自己去找。’他沉吟半晌,知道星宿海周遭数百里,小小几

部秘笈不知藏在何处,实是难找,便道:‘好,我不杀你。只

是从今而后,你须当装聋作哑,不能将本派的秘密泄漏出去。’

“他为什么不杀我?他只是要留下我这个活口,以便逼供。

否则杀了我之后,这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无人知道了。其

实这些武功秘笈,根本就不在星宿海,一向分散在师伯、师

父、师叔三人手中。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几乎将每一块

石子都翻了过来,自然没找到神功秘笈。几次来找我麻烦,都

给我以土木机关、奇门遁甲等方术避开。这一次他又想来问

我,眼见无望,他便想杀我泄愤。”

虚竹道:“幸亏前辈……”苏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门,怎

么叫我前辈,该当叫我师哥才是。”虚竹心想:“这件事伤脑

筋之极,不知几时才说得明白。”便道:“你是不是我师兄,暂

且不说,就算真是师兄,那也是‘前辈’。”苏星河点点头道:

“这倒有理。幸亏我怎么?”虚竹道:“幸亏前辈苦苦忍耐,养

精蓄锐,直到最后关头,才突施奇袭,使这星宿老怪大败亏

输而去。”

苏星河连连摇手,说道:“师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

明是你用师尊所传的神功转而助我,才救了我的性命,怎么

你又谦逊不认?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掌门之位已定,我的命

又是你救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来觊觎你这掌门之位。你今后

可再也不能见外了。”

虚竹大奇,说道:“我几时助过你了?救命之事,更是无

从谈起。”苏星河想了一想,道:“或许你是出于无心,也未

可知。总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本门的神功传了

过来,方能使我反败为胜。”虚竹道:“唔,原来如此。那是

你师父救了你性命,不是我救的。”苏星河道:“我说这是师

尊假你之手救我,你总得认了罢?”虚竹无可再推,只得点头

道:“这个顺水人情,既然你叫我非认不可,我就认了。”

苏星河又道:“刚才你神功陡发,打了丁春秋一个出其不

意,才将他惊走。倘若当真相斗,你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

他敌手。否则的话,师父只须将神功注入我身,便能收拾这

叛徒了,又何必花费偌大心力,另觅传人?这三十年来,我

多方设法,始终找不到人来承袭师父的武功。眼见师父日渐

衰老,这传人便更加难找了,非但要悟心奇高,尚须是个英

俊潇洒的美少年……”

虚竹听他说到“美少年”三字,眉头微皱,心想:“修练

武功,跟相貌美丑又有什么干系?他师徒二人一再提到传人

的形貌,不知是什么缘故?”苏星河向他掠了一眼,轻轻叹了

口气。虚竹道:“小僧相貌丑陋,决计没做尊师传人的资格。

老前辈,你去找一位英俊潇洒的美少年来,我将尊师的神功

交了给他,也就是了。”

苏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脉气血相连,功在人在,

功消人亡。师父传了你神功后便即仙去,难道你没见到么?”

虚竹连连顿足,道:“这便如何是好?教我误了尊师和前

辈的大事。”

苏星河道:“师弟,这便是你肩头上的担子了。师父设下

这个棋局,旨在考查来人的悟性。这珍珑实在太难,我苦思

了数十年,便始终解不开,只有师弟能解开,‘悟心奇高’这

四个字,那是合式了。”

虚竹苦笑道:“一样的不合式。这个珍珑,压根儿不是我

自己解的。”于是将师伯祖玄难如何传音入密、暗中指点之情

说了。

苏星河将信将疑,道:“瞧玄难大师的神情,他已遭了丁

春秋的毒手,一身神功,早已消解,不见得会再使‘传音入

密’的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学正

宗,玄难大师或者故弄玄虚,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之

蛙所能见得到了。师弟,我遣人到处传书,邀请天下围棋高

手来解这珍珑,凡是喜棋之人,得知有这么一个棋会,那是

说什么都要来的。只不过年纪太老,相貌……这个……这个

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请了。姑苏慕

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无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选,偏偏

他没能解开。”

虚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强过我百倍了。还有那位大

理段家的段公子,那也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啊。”

苏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闻大理镇南王段正

淳精擅一阳指神技,最难得的是风流倜傥,江湖上不论黄花

闺女,半老徐娘,一见他便神魂颠倒,情不自禁。我派了好

几名弟子去大理邀请,哪知他却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处,结

果却来了他一个呆头呆脑的宝贝儿子。”

虚竹微微一笑,道:“这位段公子两眼发直,目不转睛的

只是定在那个王姑娘身上。”

苏星河摇了摇头,道:“可叹,可叹!段正淳拈花惹草,

号称武林中第一风流浪子,生的儿子可一点也不像他,不肖

之极,丢老子的脸。他拚命想讨好那位王姑娘,王姑娘对他

却全不理睬,真气死人了。”

虚竹道:“段公子一往情深,该是胜于风流浪子,前辈怎

么反说‘可叹’?”苏星河道:“他聪明脸孔笨肚肠,对付女人

一点手段也没有,咱们用他不着。”虚竹道:“是!”心下暗暗

喜欢:“原来你们要找一个美少年去对付女人,这就好了,无

论如何,总不会找到我这丑八怪和尚的头上来。”

苏星河问道:“师弟,师父有没有指点你去找一个人?或

者给了你什么地图之类?”

虚竹一怔,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要想抵赖,但他自幼在

少林寺中受众高僧教诲,不可说谎,何况早受了比丘戒,“妄

语”乃是大戒,期期艾艾的道:“这个……这个……”

苏星河道:“你是掌门人,你若问我什么,我不能不答,

否则你可立时将我处死。但我问你什么事,你爱答便答,不

爱答便可叫我不许多嘴乱问。”

苏星河这么一说,虚竹更不便隐瞒,连连摇手道:“我怎

能向你妄自尊大?前辈,你师父将这个交给了我。”说着从怀

中取出那卷轴,他见苏星河身子一缩,神色极是恭谨,不敢

伸手接过来,便自行打了开来。

卷轴一展开,两人同时一呆,不约而同的“咦”的一声,

原来卷轴中所绘的既非地理图形,亦非山水风景,却是一个

身穿宫装的美貌少女。

虚竹道:“原来便是外面那个王姑娘。”

但这卷轴绢质黄旧,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图中丹青

墨色也颇有脱落,显然是幅陈年古画,比之王语嫣的年纪无

论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数十年甚或数百年前绘就

她的形貌,实令人匪夷所思。图画笔致工整,却又活泼流动,

画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便如将王语嫣这个人缩小了、压

扁了、放入画中一般。

虚竹啧啧称奇,看苏星河时,却见他伸着右手手指,一

笔一划的摩拟画中笔法,赞叹良久,才突然似从梦中惊醒,说

道:“师弟,请勿见怪,小兄的臭脾气发作,一见到师父的丹

青妙笔,便又想跟着学了。唉,贪多嚼不烂,我什么都想学,

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在丁春秋手中败得这么惨。”一面说,一

面忙将卷轴卷好,交还给虚竹,生恐再多看一阵,便会给画

中的笔墨所迷。他闭目静神,又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适

才看过的丹青笔墨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过了一会,才睁眼说

道:“师父交这卷轴给你时,却如何说?”

虚竹道:“他说我此刻的功夫,还不足以诛却丁春秋,须

当凭此卷轴,到大理国无量山去,寻到他当年所藏的大批武

学典籍,再学功夫。不过我多半自己学不会,还得请另一个

人指点。他说卷轴上绘的是他从前大享清福之处,那么该是

名山大川,或是清幽之处,怎么却是王姑娘的肖像?莫非他

拿错了一个卷轴?”

苏星河道:“师父行事,人所难测,你到时自然明白。你

务须遵从师命,设法去学好功夫,将丁春秋除了。”

虚竹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须

回寺复命。到了寺中,从此清修参禅,礼佛诵经,再也不出

来了。”

苏星河大吃一惊,跳起身来,放声大哭,噗的一声,跪

在虚竹面前,磕头如捣蒜,说道:“掌门人,你不遵师父遗训,

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么?”

虚竹也即跪下,和他对拜,说道:“小僧身入空门,戒嗔

戒杀,先前答应尊师去除却丁春秋,此刻想来总是不妥。少

林派门规极严,小僧无论如何不敢改入别派,胡作非为。”不

论苏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设喻开导也好,甚至威吓强逼也好,

虚竹总之不肯答应。

苏星河无法可施,伤心绝望之余,向着师父的尸体说道:

“师父,掌门人不肯遵从你的遗命,小徒无能为力,决意随你

而去了。”说着跃起身来,头下脚上,从半空俯冲下来,将天

灵盖往石板地面撞去。

虚竹惊叫:“使不得!”将他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内力

浑厚,而且手足灵敏,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后,苏星河登

时动弹不得。

苏星河道:“你为什么不许我自尽?”虚竹道:“出家人慈

悲为本,我自然不忍见你丧命。”苏星河道:“你放开我,我

是决计不想活了。”虚竹道:“我不放。”苏星河道:“难道你

一辈子捉住我不放?”虚竹心想这个话倒也不错,便将他身子

倒了转来,头上脚下的放好,说道:“好,放便放你,却不许

你自尽。”

苏星河灵机一动,说道:“你不许我自尽?是了,该当遵

从掌门人的号令。妙极,掌门人,你终于答允做本派掌门人

了!”

虚竹摇头道:“我没有答允。我哪里答允过了?”

苏星河哈哈一笑,说道:“掌门人,你再要反悔,也没有

用了。你已向我发施号令,我已遵从你的号令,从此再也不

敢自尽。我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除了听从本派掌门人

的言语之外,又有谁敢向我发施号令?你不妨去问问少林派

的玄难大师,纵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

聋哑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虚竹在途中便已听师伯祖

玄难大师说过,苏星河说无人敢向他发号施令,倒也不是虚

语。虚竹道:“我不是胆敢叫你如何如何,只是劝你爱惜生命,

那也是一番好意。”

苏星河道:“我不敢来请问你是好意还是歹意。你叫我死,

我立刻就死;你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这生杀之令,乃是

天下第一等的大权柄。你若不是我掌门人,又怎能随便叫我

死,叫我活?”

虚竹辩不过,说道:“既是如此,刚才的话就算我说错了,

我取消就是。”

苏星河道:“你取消‘不许我自尽’的号令,那便是叫我

自尽了。遵命,我即刻自尽便是。”他自尽的法子甚是奇特,

又是一跃而起,头下脚上的向石板俯冲而下。

虚竹忙又一把将他牢牢抱住,说道:“使不得,使不得!

我并非叫你自尽!”苏星河道:“嗯,你又不许我自尽。谨遵

掌门人号令。”虚竹将他身子放好,搔搔光头,无言可说。

苏星河号称“聪辩先生”,这外号倒不是白叫的,他本来

能言善辩,虽然三十年来不言不语,这时重运唇舌,依然是

舌灿莲花。虚竹年纪既轻,性子质朴,在寺中跟师兄弟们也

向来并不争辩,如何能是苏星河的对手?虚竹心中隐隐觉得,

“取消不许他自尽的号令”,并不等于“叫他自尽”,而“并非

叫他自尽”,亦不就是“不许他自尽”。只是苏星河口齿伶俐,

句句抢先,虚竹无从辩白,他呆了半晌,叹道:“前辈,我辩

是辩不过你的。但你要我改入贵派,终究难以从命。”

苏星河道:“咱们进来之时,玄难大师吩咐过你什么话?

玄难大师的话,你是否必须遵从?”虚竹一怔,道:“师伯祖

叫我……叫我……叫我听你的话。”

苏星河十分得意,说道:“是啊,玄难大师叫你听我的话。

我的话是:你该遵从咱们师父遗命,做本派掌门人。但你既

是逍遥派掌门人,对少林派高僧的话,也不必理睬了。所以

啊,倘若你遵从玄难大师的话,那么就是逍遥派掌门人;倘

若你不遵从玄难大师的话,你也是逍遥派掌门人。因为只有

你做了逍遥派的掌门人,才可将玄难大师的话置之脑后,否

则的话,你怎可不听师伯祖的吩咐?”这番论证,虚竹听来句

句有理,一时之间做声不得。

苏星河又道:“师弟,玄难大师和少林派的另外几位和尚,

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当今之世,

只有你一人能够救得他们。至于救是不救,那自是全凭你的

意思了。”

虚竹道:“我师伯祖确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另外几位师

叔伯也受了伤,可是……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们?”

苏星河微微一笑,道:“师弟,本门向来并非只以武学见

长,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各家之学,包罗万有。你有一个

师侄薛慕华,医术只懂得一点儿皮毛,江湖上居然人称‘薛

神医’,得了个外号叫作‘阎王敌’,岂不笑歪了人的嘴巴?玄

难大师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个方脸的师父是给那

铁面人以‘冰蚕掌’打伤,那高高瘦瘦的师父是给丁春秋一

足踢在左胁下三寸之处,伤了经脉……”

苏星河滔滔不绝,将各人的伤势和源由都说了出来。虚

竹大为惊佩,道:“前辈,我见你专心棋局,并没向他们多瞧

一眼,又没去诊治伤病之人,怎么知道得如此明白?”

苏星河道:“武林中因打斗比拚而受伤,那是一目了然,

再容易看也没有了。只有天然的虚弱风邪,伤寒湿热,那才

难以诊断。师弟,你身负师父七十余年逍遥神功,以之治伤

疗病,可说无往而不利。要恢复玄难大师被消去了的功力,确

然极不容易,要他伤愈保命,却只不过举手之劳。”当下将如

何推穴运气、消解寒毒之法教了虚竹;又详加指点,救治玄

难当用何种手法,救治风波恶又须用何种手法,因人所受伤

毒不同而分别施治。

虚竹将苏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记在心中,但只知其然而

不知其所以然。

苏星河见他试演无误,脸露微笑,赞道:“掌门人记性极

好,一学便会。”

虚竹见他笑得颇为诡秘,似乎有点不怀好意,不禁起疑,

问道:“你为什么笑?”苏星河登时肃然,恭恭敬敬的躬身道:

“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请掌门人恕罪。”虚竹急于要治

众人之伤,也就不再追问,道:“咱们到外边瞧瞧去罢!”苏

星河道:“是!”跟在虚竹之后,走到屋外。

只见一众伤者都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养神。慕容复潜运

内力,在疏解包不同和风波恶的痛楚。王语嫣在替公冶乾裹

伤。薛慕华满头大汗,来去奔波,见到哪个人危急,便抢过

去救治,但这一人稍见平静,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他见

苏星河出来,心下大慰,奔将过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

快给想想法子。”

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见他闭着眼在运功,便垂手侍立,不

敢开口。玄难缓缓睁开眼来,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师伯祖

无能,惨遭丁春秋毒手,折了本派的威名,当真惭愧之极。你

回去向方丈禀报,便说我……说我和你玄痛师叔祖,都无颜

回寺了。”

虚竹往昔见到这位师伯祖,总是见他道貌庄严,不怒自

威,对之不敢逼视,此刻却见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

凄凉之态,他如此说,更有自寻了断之意,忙道:“师伯祖,

你老人家不必难过。咱们习武之人,须无嗔怒心,无争竞心,

无胜败心,无得失心……”顺口而出,竟将师父平日告诫他

的话,转而向师伯祖说了起来,待得省觉不对,急忙住口,已

说了好几句。

玄难微微一笑,叹道:“话是不错,但你师伯祖内力既失,

禅定之力也没有了。”

虚竹道:“是,是。徒孙不知轻重之下,胡说八道。”正

想出手替他治伤,蓦地里想起苏星河诡秘的笑容,心中一惊:

“他教我伸掌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要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

人?万一我一掌拍下,竟将功力已失的师伯祖打死了,那便

如何是好?”

玄难道:“你向方丈禀报,本寺来日大难,务当加意戒备。

一路上小心在意,你天性淳厚,持戒与禅定两道,那是不必

担心的,今后要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四卷《楞伽经》该

当用心研读。唉,只可惜你师伯祖不能好好指点你了。”

虚竹道:“是,是。”听他对自己甚是关怀,心下感激,又

道:“师伯祖,本寺即有大难,更须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

协助方丈,共御大敌。”玄难脸现苦笑,说道:“我……我中

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经成为废人,哪里还能协助方丈,

共御大敌?”虚竹道:“师伯祖,聪辩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疗伤

之法,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师伯试试,请师伯祖许可。”

玄难微感诧异,心想聋哑老人是薛神医的师父,所传的

医疗之法定然有些道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

慕华施治,便道:“聪辩先生所授,自然是十分高明的了。”说

着向苏星河望了一眼,对虚竹道:“那你就照试罢。”

虚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师伯,弟子奉师伯祖法谕,

给师伯疗伤,得罪莫怪。”慧方微笑点头。虚竹依着苏星河所

教方法,在慧方左胁下小心摸准了部位,右手反掌击出,打

在他左胁之下。

慧方“哼”的一声,身子摇晃,只觉胁下似乎穿了一孔,

全身鲜血精气,源源不绝的从这孔中流出,霎时之间,全身

只觉空荡荡地,似乎皆无所依,但游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

麻痒酸痛,顷刻间便已消除。虚竹这疗伤之法,并不是以内

力助他驱除寒毒,而是以修积七十余年的“北冥真气”在他

胁下一击,开了一道宣泄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为毒蛇所咬,

便割破伤口,挤出毒液一般。只是这门“气刀割体”之法,部

位错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气内力不足,一击之力不能直透经

脉,那么毒气非但宣泄不出,反而更逼进了脏腑,病人立即

毙命。

虚竹一掌击出,心中惊疑不定,见慧方的身子由摇晃而

稳定,脸上闭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渐渐变为舒畅轻松,其实只

片刻间的事,在他却如过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又过片刻,慧方舒了口气,微笑道:“好师侄,这一掌的

力道可不小啊。”

虚竹大喜,说道:“不敢。”回头向玄难道:“师伯祖,其

余几位师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好不好?”

玄难这时也是满脸喜容,但摇头道:“不!你先治别家前

辈,再治自己人。”

虚竹心中一凛,忙道:“是!”寻思:“先人后己,才是我

佛大慈大悲、救度众生的本怀。”眼见包不同身子剧战,牙齿

互击,格格作响,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包三先生,聪辩

先生教了小僧一个治疗寒毒的法门,小僧今日初学,难以精

熟,这就给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处,还请原谅。”说着摸摸

包不同的胸口。

包不同笑道:“你干什么?”虚竹提起右掌,砰的一声,打

在他胸口。包不同大怒,骂道:“臭和……”这“尚”字还没

出口,突觉纠缠着他多日不去的寒毒,竟迅速异常的从胸口

受击处涌了出去,这个“尚”字便咽在肚里,再也不骂出去

了。

虚竹替诸人泄去游坦之的冰蚕寒毒,再去治中了丁春秋

毒手之人。那些人有的是被“化功大法”消去功力,虚竹在

其天灵盖“百会穴”或心口“灵台穴”击以一掌,固本培元;

有的是为内力所伤,虚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内力。总

算他记心甚好,于苏星河所授的诸般不同医疗法门,居然记

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只一顿饭时分,便将各人身上所感

的痛楚尽数解除。受治之人固然心下感激,旁观者也对聋哑

老人的神术佩服已极,但想他是薛神医的师父,倒也不以为

奇。

最后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躬身道:“师伯祖,弟子斗胆,

要在师伯祖‘百会穴’上拍击一掌。”

玄难微笑道:“你得聪辩先生青眼,居然学会了如此巧妙

的疗伤本事,福缘着实不小,你尽管在我‘百会穴’上拍击

便是。”

虚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当他在少林寺之时,每

次见到玄难,都是远远的望见,偶尔玄难聚集众僧,讲解少

林派武功的心法,虚竹也是随众侍立,从未和他对答过什么

话,这次要他出手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虽说是为了疗伤,究

竟心下惴惴,又见他笑得颇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

神,又说一句:“弟子冒犯,请师伯祖恕罪!”这才走上一步,

提掌对准玄难的“百会穴”,不轻不重,不徐不疾,挥掌拍了

下去。

虚竹手掌刚碰到玄难的脑门,玄难脸上忽现古怪笑容,跟

着“啊”的一声长呼,突然身子瘫软,扭动了几下,俯伏在

地,一动也不动了。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虚竹更是吓得心中怦怦乱跳,急忙

抢上前去,扶起玄难。慧方等诸僧也一齐赶到。看玄难时,只

见他脸现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毙命。虚竹惊叫:“师伯祖,

师伯祖!你怎么了?”

忽听得苏星河叫道:“是谁?站住!”从东南角上疾窜而

至,说道:“有人在后暗算,但这人身法好快,竟没能看清楚

是谁!”抓起玄难的手脉,皱眉道:“玄难大师功力已失,在

旁人暗算之下,全无抵御之力,竟尔圆寂了。”突然间微微一

笑,神色古怪。

虚竹脑中混乱一片,只是哭叫:“师伯祖,师伯祖,你……

你怎么会……”蓦地想起苏星河在木屋中诡秘的笑容,怒道:

“聪辩先生,你从实说来,到底我师伯祖如何会死?这不是你

有意陷害么?”

苏星河双膝跪地,说道:“启禀掌门人,苏星河决不敢陷

掌门人于不义。玄难大师突然圆寂,确是有人暗中加害。”虚

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笑,那是什么缘故?”苏

星河惊道:“我笑了么?我笑了么?掌门人,你可得千万小心,

有人……”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脸上又现出诡秘之极

的笑容。

薛慕华大叫:“师父!”忙从怀中取出一瓶解毒药丸,急

速拔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在手,塞入苏星河口中。但苏星

河早已气绝,解毒药丸停在他口里,再难咽下。薛慕华放声

大哭,说道:“师父给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这恶贼

……”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康广陵扑向苏星河身上,薛慕华忙抓住他后心,奋力拉

开,哭道:“师父身上有毒。”范百龄、苟读、吴领军、冯阿

三、李傀儡、石清露一齐围在苏星河身旁,无不又悲又怒。

康广陵跟随苏星河日久,深悉本门的规矩,初时见师父

向虚竹跪倒,口称“掌门人”,已猜中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

手指审视,果见戴着一枚宝石指环,便道:“众位师弟,随我

参见本派新任掌门师叔。”说着在虚竹面前跪倒,磕下头去。

范百龄等一怔,均即省悟,便也一一磕头。

虚竹心乱如麻,说道:“丁……丁春秋那个奸贼施主,害

死我师伯祖,又害死了你们的师父。”

康广陵道:“报仇诛奸,全凭掌门师叔主持大计。”

虚竹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和尚,说到武功见识,名位

声望,眼前这些人个个远在他之上,心中只是转念:“非为师

伯祖复仇不可,非为聪辩先生复仇不可,非为屋中的老人复

仇不可!”口中大声叫了出来:“非杀丁春秋……丁春秋这恶

人……恶贼施主不可。”

康广陵又磕下头去,说道:“掌门师叔答允诛奸,为我等

师父报仇,众师侄深感掌门师叔的大恩大德。”范百龄、薛慕

华等也一起磕头。虚竹忙跪下还礼,道:“不敢,不敢,众位

请起。”康广陵道:“师叔,小侄有事禀告,此处人多不便,请

到屋中,由小侄面陈。”虚竹道:“好!”站起身来。众人也都

站起。

虚竹跟着康广陵,正要走入木屋中,范百龄道:“且慢!

师父在这屋内中了丁老贼的毒手,掌门师叔和大师兄还是别

再进去的好,这老贼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康广陵点头道:

“此言甚是!掌门师叔万金之体,不能再冒此险。”薛慕华道:

“两位便在此处说话好了。咱们在四边察看。以防老贼再使什

么诡计。”说着首先走了开去,其余冯阿三、吴领军等也都走

到十余丈外。其实这些人除了薛慕华外,不是功力消散,便

是身受重伤,倘若丁春秋前来袭击,除了出声示警之外,实

无防御之力。

慕容复、邓百川等见他们自己本派的师弟都远远避开,也

都走向一旁。鸠摩智、段延庆等虽见事情古怪,但事不干己,

径自分别离去。

康广陵道:“师叔……”虚竹道:“我不是你师叔,也不

是你们的什么掌门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你们‘逍遥

派’全不相干。”康广陵道:“师叔,你何必不认?‘逍遥派’

的名字,若不是本门中人,外人是决计听不到的。倘若旁人

有意或无意的听了去,本门的规矩是立杀无赦,纵使追到天

涯海角,也要杀之灭口。”虚竹打了个寒噤,心道:“这规矩

太也邪门。如此一来,倘若我不答应投入他们的门派,他们

便要杀我了?”

康广陵又道:“师叔适才替大伙儿治伤的手法,正是本派

的嫡传内功。师叔如何投入本派,何时得到太师父的心传,小

侄不敢多问。或许因为师叔破解了太师父的珍珑棋局,我师

父依据太师父遗命,代师收徒,代传掌门人职位,亦未可知。

总而言之,本派的‘逍遥神仙环’是戴在师叔手指上,家师

临死之时向你磕头,又称你为‘掌门人’,师叔不必再行推托。

推来推去,托来托去,也是没用的。”

虚竹向左右瞧了几眼,见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难的尸身,

走向一旁,又见苏星河的尸身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下,脸上

露出诡秘的笑容,心中一酸,说道:“这些事情,一时也说不

清楚,现下我师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辈……”

康广陵急忙跪下,说道:“师叔千万不可如此称呼,太也

折杀小侄了!”虚竹皱眉道:“好,你快请起。”康广陵这才站

起。虚竹道:“老前辈……”他这三字一出口,康广陵又是噗

的一声跪倒。

虚竹道:“我忘了,不能如此叫你。快请起来。”取出那

老人给他的卷轴,展了开来,说道:“你师父叫我凭此卷轴,

去设法学习武功。用来诛却丁施主。”

康广陵看了看画中的宫装美女,摇头道:“小侄不明其中

道理,师叔还是妥为收藏,别给外人瞧见了。我师父生前既

如此说,务请师叔看在我师父的份上,依言而行。小侄要禀

告师叔的是,家师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遥散’。此毒中于

无形,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却并不

知道,笑到第三笑,便即气绝身亡。”

虚竹低头道:“说也惭愧,尊师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

笑容,我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还道尊师不怀善意,倘若

当时便即坦诚问他,尊师立加救治,便不致到这步田地了。”

康广陵摇头道:“这‘三笑逍遥散’一中在身上,便难解

救。丁老贼所以能横行无忌,这‘三笑逍遥散’也是原因之

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头,只因为中了‘化功大

法’功力虽失,尚能留下一条性命来广为传播,一中‘三笑

逍遥散’,却是一瞑不视了。”

虚竹点头道:“这当真歹毒!当时我便站在尊师身旁,没

丝毫察觉丁春秋如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见识浅薄,这也罢

了,可是丁春秋怎么没向我下手,饶过了我一条小命?”

康广陵道:“想来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门师叔,

我瞧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领?治伤疗毒之法虽好,那也

是我师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么,丁老怪不会将你瞧在眼里

的。”他说到此处,忽然想到,这么说未免不大客气,忙又说

道:“掌门师叔,我这么说老实话,或许你会见怪,但就算你

要见怪,我还是觉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虚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武功低微之极,丁老贼……

罪过罪过,小僧口出恶言,犯了‘恶口戒’,不似佛门弟子……

那丁春秋丁施主确是不屑杀我。”

虚竹心地诚朴,康广陵不通世务,都没想到,丁春秋潜

入木屋,听到苏星河正在传授治伤疗毒的法门,岂有对虚竹

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么见他武功低微、不屑杀害?那“三

笑逍遥散”是以内力送毒,弹在对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

中,分别以内力将“三笑逍遥散”弹向苏星河与虚竹,后来

又以此加害玄难。苏星河恶战之余,筋疲力竭,玄难内力尽

失,先后中毒。虚竹却甫得七十余载神功,丁春秋的内力尚

未及身,已被反激了出来,尽数加在苏星河身上,虚竹却半

点也没染着。丁春秋与人正面对战时不敢擅使“三笑逍遥

散”,便是生恐对方内力了得、将剧毒反弹出来之故。

康广陵道:“师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遥派非佛非道,

独来独往,那是何等逍遥自在?你是本派掌门,普天下没一

个能管得你。你乘早脱了袈裟,留起头发,娶他十七八个姑

娘做老婆。还管他什么佛门不佛门?什么恶口戒、善口戒?”

他说一句,虚竹念一句“阿弥陀佛”,待他说完,虚竹道:

“在我面前,再也休出这等亵渎我佛的言语。你有话要跟我说,

到底要说什么?”

康广陵道:“啊哟,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说了半天,还

没说到正题。掌门师叔,将来你年纪大了,可千万别学上我

这毛病才好。糟糕,糟糕,又岔了开去,还是没说到正题,当

真该死。掌门师叔,我要求你一件大事,请你恩准。”

虚竹道:“什么事要我准许,那可不敢当了。”

康广陵道:“唉!本门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门人准许,却

又求谁去?我们师兄弟八人,当年被师父逐出门墙,那也不

是我们犯了什么过失,而是师父怕丁老贼对我们加害,又不

忍将我们八人刺聋耳朵、割断舌头,这才出此下策。师父今

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我们重入师门,只是没禀明掌门人,没

行过大礼,还算不得是本门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门人金言许

诺。否则我们八人到死还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

抬不起头来,这滋味可不好受。”

虚竹心想:“这个‘逍遥派”掌门人,我是万万不做的,

但若不答允他,这老儿缠夹不清,不知要纠缠到几时,只有

先答允了再说。”便道:“尊师既然许你们重列门墙,你们自

然是回了师门了,还担心什么?”

康广陵大喜,回头大叫:“师弟、师妹,掌门师叔已经允

许咱们重回师门了!”

“函谷八友”中其余七人一听,尽皆大喜,当下老二棋迷

范百龄、老三书呆子苟读、老四丹青名手吴领军、老五阎王

敌薛慕华、老六巧匠冯阿三、老七莳花少妇石清露、老八爱

唱戏的李傀儡,一齐过来向掌门师叔叩谢,想起师父不能亲

见八人重归师门,又痛哭起来。

虚竹极是尴尬,眼见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这个“掌

门师叔”的名位深陷一步,敲钉转脚,越来越不易摆脱。自

己是名门正宗的少林弟子,却去当什么邪门外道的掌门人,那

不是荒唐之极么?眼见范百龄等都喜极而涕,自己若对“掌

门人”的名位提出异议,又不免大煞风景,无可奈何之下,只

有摇头苦笑。一转头间,只见慕容复、段延庆、段誉、王语

嫣、慧字六僧,以及玄难都已不见,这岭上松林之中,就只

剩下他逍遥派的九人,惊道:“咦!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吴领军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众高僧见咱们谈论不休,

都已各自去了!”

虚竹叫道:“哎唷!”发足便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

人,同回少林,禀告方丈和自己的受业师父;同时内心深处,

也颇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摆脱逍遥派群弟子的纠缠。

他疾行了半个时辰,越奔越快,始终没见到慧字六僧。他

已得逍遥老人七十余年神功,奔行之速,疾逾骏马,刚一下

岭便已过了慧字六僧的头。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拚命追赶,

殊不知仓卒之际,在山坳转角处没见到六僧,几个起落便已

远远将他们抛在后面。

虚竹直追到傍晚,仍不见六位师叔伯的踪迹,好生奇怪,

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头奔行二十余里,向途人打听,谁

都没见到六个和尚。这般来回疾行,居然丝毫不觉疲累,眼

看天黑,肚里却饿起来了,走到一处镇甸的饭店之中,坐下

来要了两碗素面。

素面一时未能煮起,虚竹不住向着店外大道东张西望,忽

听得身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和尚,你在等什么人么?”虚

竹转过头来,见西首靠窗的座头上坐着个青衫少年,秀眉星

目,皮色白净,相貌极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正自笑吟吟

的望着他。

虚竹道:“正是!请问小相公,你可见到六个和尚么?”那

少年道:“没见到六个和尚,一个和尚倒看见的。”虚竹道:

“嗯,一个和尚,请问相公在何处见到。”那少年道:“便在这

家饭店中见到。”

虚竹心想:“一个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师伯他们一干人了。

但既是僧人,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问道:“请问相

公,那和尚是何等模样?多大年纪?往何方而去?”

那少年微笑道:“这个和尚高额大耳,阔口厚唇,鼻孔朝

天,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他是在这饭店之中等吃两碗素面,

尚未动身。”

虚竹哈哈一笑,说道:“小相公原来说的是我。”那少年

道:“相公便是相公,为什么要加个‘小’字?我只叫你和尚,

可不叫你作小和尚。”这少年说来声音娇嫩,清脆动听。虚竹

道:“是,该当称相公才是。”

说话之间,店伴端上两碗素面。虚竹道:“相公,小僧要

吃面了。”那少年道:“青菜蘑菇,没点油水,有什么好吃?来

来来,你到我这里来,我请你吃白肉,吃烧鸡。”虚竹道:

“罪过,罪过。小僧一生从未碰过荤腥,相公请便。”说着侧

过身子,自行吃面,连那少年吃肉吃鸡的情状也不愿多看。

他肚中甚饥,片刻间便吃了大半碗面,忽听得那少年叫

道:“咦,这是什么?”虚竹转过头去,只见那少年右手拿着

一只羹匙,舀了一羹匙汤正待送入口中,突然间发见了什么

奇异物件,羹匙离口约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捡起一

样物事。那少年站起身来,右手捏着那件物事,走到虚竹身

旁,说道:“和尚,你瞧这虫奇不奇怪?”

虚竹见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虫,这种黑甲虫到处都

有,决不是什么奇怪物事,便问:“不知有何奇处?”那少年

道:“你瞧这虫壳儿是硬的,乌亮光泽,像是涂了一层油一般。”

虚竹道:“嗯,一般甲虫,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么?”将

甲虫丢在地下,伸脚踏死,回到自己座头。虚竹叹道:“罪过,

罪过!”重又低头吃面。

他整日未曾吃过东西,这碗面吃来十分香甜,连面汤也

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拿过第二碗面来,举箸欲食,那少年突

然哈哈大笑,说道:“和尚,我还道你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好

和尚,岂知却是个口是心非的假正经。”虚竹道:“我怎么口

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说这一生从未碰过荤腥,这一碗

鸡汤面,怎么却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虚竹道:“相公说笑

了。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何来鸡汤?我关照过店伴,半

点荤油也不能落的。”

那少年微笑道:“你嘴里说不茹荤腥,可是一喝到鸡汤,

便咂嘴嗒舌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这碗面中,

也给你加上一匙羹鸡汤罢!”说着伸匙羹在面前盛烧鸡的碗

中,舀上一匙汤,站起身来。

虚竹大吃一惊,道:“你……你……你刚才……已经

……”

那少年笑道:“是啊,刚才我在那碗面中,给你加上了一

匙羹鸡汤,你难道没瞧见?啊哟,和尚,你快快闭上眼睛,装

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匙羹鸡汤,包你好吃得多,反正

不是你自己加的,如来佛祖也不会怪你。”

虚竹又惊又怒,才知他捉个小甲虫来给自己看,乃是声

东击西,引开自己目光,却乘机将一匙羹鸡汤倒入面中,想

起喝那面汤之时,确是觉到味道异常鲜美,只是一生之中从

来没喝过鸡汤,便不知这是鸡汤的滋味,现下鸡汤已喝入肚

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该当呕了出来?一时之间彷徨无

计。

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个和尚,这不是来了

么?”说着向门外一指。

虚竹大喜,抢到门首,向道上瞧去,却一个和尚也没有。

他知又受了这少年欺骗,心头老大不高兴,只是出家人不可

嗔怒,强自忍耐,一声不响,回头又来吃面。

虚竹心道:“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偏生爱跟我恶作剧。”

当下提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又吃了大半碗面,突然之间,齿

牙间咬到一块滑腻腻的异物,一惊之下,忙向碗中看时,只

见面条之中夹着一大片肥肉,却有半片已被咬去,显然是给

自己吃了下去。虚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苦也,苦也!”

那少年笑道:“和尚,这肥肉不好吃么?怎么叫苦起来?”

虚竹怒道:“你骗我到门口去看人,却在我碗底放了块肥

肉。我……我……二十三年之中,从未沾过半点荤腥,我……

我……这可毁在你手里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肥肉的滋味,岂不是胜过青

菜豆腐十倍?你从前不吃,可真是傻得紧了。”

虚竹愁眉苦脸的站起,右手扠住了自己喉头,一时心乱

如麻,忽听得门外人声喧扰,有许多人走向饭店而来。

他一瞥之间,只见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啊

哟,不好,给星宿老怪捉到,我命休矣!”急忙抢向后进,想

要逃出饭店,岂知推开门踏了进去,竟是一间卧房。虚竹想

要缩脚出来,只听得身后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肉来!”

星宿派弟子已进客堂。

虚竹不敢退出,只得轻轻将门掩上了。忽听得一人的声

音道:“给这胖和尚找个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声音。一

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脚步沉重,便走向卧房而来。虚竹

大惊,无计可施,一矮身,钻入了床底。他脑袋钻入床底,和

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个声音低声惊呼:“啊!”原来床底已

先躲了一人。虚竹更是大吃一惊,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

抱了慧净走进卧房,放在床上,又退了出去。

只听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声道:“和尚,肥肉好吃么?你

怕什么?”原来便是那少年相公。虚竹心想:“你身手倒也敏

捷,还比我先躲入床底。”低声道:“外面来的是一批大恶人,

相公千万不可作声。”那少年道:“你怎知他们是大恶人?”虚

竹道:“我认得他们。这些人杀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

那少年正要叫他别作声,突然之间,躺在床上的慧净大

声叫嚷起来:“床底下有人哪,床底下有人哪!”

虚竹和那少年大惊,同时从床底下窜了出来。只见丁春

秋站在门口,微微冷笑,脸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

那少年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跪了下去,颤声叫道:“师

父!”丁春秋笑道:“好极,好极!拿来。”那少年道:“不在

弟子身边!”丁春秋道:“在哪里?”那少年道:“在辽国南京

城。”丁春秋目露凶光,低沉着嗓子道:“你到此刻还想骗我?

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骗师

父。”丁春秋目光扫向虚竹,问那少年:“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了?”那少年道:“刚才在这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一声,

道:“撒谎,撒谎!”狠狠瞪了二人两眼,闪了出去。四名星

宿派弟子抢进房来,围住二人。

虚竹又惊又怒,道:“原来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

那少年一顿足,恨恨的道:“都是你这臭和尚不好,还说

我呢!”

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师姊,别来好么?”语气甚是轻薄,

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

虚竹奇道:“怎么?你……你……”

那少年呸了一声,道:“笨和尚,臭和尚,我当然是女子,

难道你一直瞧不出来?”

虚竹心想:“原来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的

弟子,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而且还是他们的大师姊。阿哟

不好!她害我喝鸡汤,吃肥肉,只怕其中下了毒。”

这个少年,自然便是阿紫乔装改扮的了。她在辽国南京

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生性好动,日久生厌,萧峰公

务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猎玩耍。有一日心下烦闷,独自

出外玩耍。本拟当晚便即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事,追

踪一个人,竟然越追越远,最后终于将那人毒死,但离南京

已远,索性便闯到中原来。她到处游荡,也是凑巧,这日竟

和虚竹及丁春秋同时遇上了。她引虚竹破戒吃荤,只是一时

兴起的恶作剧,只要别人狼狈烦恼,她便十分开心,倒也并

无他意。

阿紫只道师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决不会来到中原,哪

知道冤家路窄,竟会在这小饭店中遇上了。她早吓得魂不附

体,大声呵斥虚竹,只不过虚张声势,话声颤抖不已,要想

强自镇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筹思脱身之法:“为今之计,

只有骗得师父到南京去,假姊夫之手将师父杀了,那是我唯

一的生路。除了姊夫,谁也打不过我师父。好在神木王鼎留

在南京,师父非寻回这宝贝不可。”

想到这里,心下稍定,但转念又想:“但若师父先将我打

成残废,消了我的武功,再将我押回南京,这等苦头,只怕

比立时死了还要难受得多。”霎时之间,脸上又是全无血色。

便在此时,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门口,笑嘻嘻的道:“大师

姊,师父有请。”

阿紫听师父召唤,早如老鼠听到猫叫一般,吓得骨头也

酥了,但明知逃不了,只得跟着那名星宿弟子,来到大堂。

丁春秋独据一桌,桌上放了酒菜,众弟子远远垂手站立,

毕恭毕敬,谁也不敢喘一口大气。阿紫走上前去,叫了声:

“师父!”跪了下去。

丁春秋道:“到底在什么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瞒师父,

确是在辽国南京城。”丁春秋道:“在南京城何处?”阿紫道:

“辽国南院大王萧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皱眉道:“怎么会

落入这契丹番狗的手里了?”

阿紫道:“没落入他的手里。弟子到了北边之后,唯恐失

落了师父这件宝贝,又怕失手损毁,因此偷偷到萧大王的后

花园中,掘地埋藏。这地方隐僻之极,萧大王的花园占地六

千余亩,除了弟子之外,谁也找不到这座王鼎,师父尽可放

心。”

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东西,你

倒厉害,你想要我投鼠忌器,不敢杀你!你说杀了你之后,便

找不到王鼎了?”

阿紫全身发抖,战战兢兢的道:“师父倘若不肯饶恕弟子

的顽皮胡闹,如果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断我的筋脉,如果断

了我一手一足,弟子宁可立时死了,决计不再吐露那王鼎……

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说到后来,心中害怕之极,已然

语不成声。

丁春秋微笑道:“你这小东西,居然胆敢和我讨价还价。

我星宿派门下有你这样厉害脚色,而我事先没加防备,那也

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

一名弟子突然大声道:“星宿老仙洞察过去未来,明知神

木王鼎该有如此一劫,因此假手阿紫,使这件宝贝历此一番

艰险,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好令宝鼎更增法力。”另一名弟子

说道:“普天下事物,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仙谦

抑之辞,众弟子万万不可当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

老仙今日略施小计,便杀了少林派高手玄难,诛灭聋哑老人

师徒数十口,古往今来,哪有这般胜于大罗金仙的人物?小

阿紫,不论你有多少狡狯伎俩,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的手

掌?顽抗求哀,两俱无益。”丁春秋微笑点头,捻须而听。

虚竹站在卧房之中,听得清清楚楚,寻思:“师伯祖和聪

辩先生,果然是这丁施主害死的。唉,还说什么报仇雪恨,我

自己这条小命也是不保了。”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阿紫快快顺服,从

实招供,而恐吓的言辞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扬星宿老仙的

德威,每一句说给阿紫听的话中,总要加上两三句对丁春秋

歌功颂德之言。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听旁人的谄谀之言,别人

越说得肉麻,他越听得开心,这般给群弟子捧了数十年,早

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颂德句句是真。倘若哪一个没将他吹捧

得足尺加三,他便觉得这个弟子不够忠心。众弟子深知他脾

气,一有机会,无不竭力以赴,大张旗鼓的大拍大捧,均知

倘若歌颂稍有不足,失了师父欢心事小,时时刻刻便有性命

之忧。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来厚颜无耻,只是一

来形格势禁,若不如此便不足图存,二来行之日久,习惯成

自然,谄谀之辞顺口而出,谁也不以为耻了。

丁春秋捻须微笑,双目似闭非闭,听着众弟子的歌颂,飘

飘然的极是陶醉。他的长须在和师兄苏星河斗法之时被烧去

一大片,但稀稀落落,还是剩下了一些,后来他暗施剧毒,以

“三笑逍遥散”毒死苏星河,这场斗法毕竟还是胜了,少了一

些胡子,那也不足介意。

心下又自盘算:“阿紫这小丫头今日已难逃老仙掌握,倒

是后房那小和尚须得好好对付才是。我的‘三笑逍遥散’居

然毒他不死,待会或使‘腐尸毒’,或使‘化功大法’,见机

行事。本派掌门的‘逍遥神仙环’便将落入我手,大喜,大

喜!”

足足过了一顿饭时光,众弟子才颂声渐稀,颇有人长篇

大论的还在说下去,丁春秋左手一扬,颂声立止,众弟子齐

声道:“师父功德齐天盖地,众弟子愚鲁,不足以表达万一。”

丁春秋微笑点头,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么话说?”

阿紫心念一动:“往昔师父对我偏爱,都是因为我拍他马

屁之时,能别出心裁,说得与众不同,不似这一群蠢才,翻

来覆去,一百年也尽说些陈腔滥调。”便道:“师父,弟子所

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

丁春秋双目一翻,问道:“有什么道理?”

阿紫道:“师父年轻之时,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极,尚

须借助王鼎,以供练功之用。但近几年来,任何有目之人,都

知师父已有通天彻地的神通,这王鼎不过能聚毒物,比之师

父的造诣,那真是如萤光之与日月,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

师父还不愿随便丢弃这座王鼎,那也不过是念旧而已。众师

弟大惊小怪,以为师父决计少不了这座王鼎,说什么这王鼎

是本门重宝,失了便牵连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极,可把师父

的神通太也小觑了。”

丁春秋连连点头,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强,天下任何门

派皆所不及,只是师父大人大量,不愿与中原武林人物一般

见识,不屑亲劳玉步,到中原来教训教训这些井底之蛙。可

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师父不会来向

他们计较,便吹起大气来,大家互相标榜,这个居然说什么

是当世高人,那个又说是什么武学名家。可是嘴头上尽管说

得震天价响,却谁也不敢到我星宿派来向师父领教几招。天

下武学之士,人人都知师父武功深不可测,可是说来说去,也

只是‘深不可测’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来。这么一来,于是姑苏慕容氏的名头就大了,河南少林寺

自称是武林泰山北斗了,甚至什么聋哑先生,什么大理段家,

都俨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师父,你说好不好笑?”

她声音清脆,娓娓道来,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实

比众弟子一味大声称颂,听来受用得多。丁春秋脸上的笑容

越来越开朗,眼睛眯成一线,不住点头,十分得意。

阿紫又道:“弟子有个孩子气的念头,心想师父如此神通,

若不到中原来露上两手,终是开不了这些管窥蠡测之徒的眼

界,难以叫他们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便想了一个

主意,请师父来到中原,让这些小子们知道点好歹。只不过

平平常常的恭请师父,那就太也寻常,与师父你老人家古往

今来第一高人的身分殊不相配。师父身分不同,恭请师父来

到中原的法子,当然也得不同才是。弟子借这王鼎,原意是

在促请师父的大驾。”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你取这王鼎,倒是一番孝

心了。”阿紫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弟子除了孝心之外,当

然也有私心在内。”丁春秋皱眉道:“那是什么私心?”

阿紫微笑道:“师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

望本门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岂不

是光彩威风?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丁春秋哈哈一笑,道:

“说得好,说得好。我门下这许许多多弟子,没一个及得上你

心思机灵。原来你盗走我这神木王鼎,还是替我扬威来啦。嘿

嘿,凭你这般伶牙俐齿,杀了你倒也可惜,师父身边少了一

个说话解闷之人,但就此罢手不究……”阿紫忙抢着道:“虽

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门上下,哪一个不感激师父宽宏

大量?自此之后,更要为师门尽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后已。”

丁春秋道:“你这等话骗骗旁人,倒还有用,来跟我说这

些话,不是当我老胡涂么?居心大大的不善。嗯,你说我若

废了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筋脉……”

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店家,看座!”

丁春秋斜眼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身穿黄衫,腰悬长

剑,坐在桌边,竟不知是何时走进店来,正是日间在棋会之

中、自己施术加害而未成功的慕容复。丁春秋适才倾听阿紫

的说话,心中受用,有若腾云驾雾,身登极乐,同时又一直

倾听着后房虚竹的动静,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

了一人也没留神到,实是大大的疏忽,倘若慕容复一上来便

施暗袭,只怕自己已经吃了大亏。他一惊之下,不由得脸上

微微变色,但立时便即宁定。

三十三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

慕容复向丁春秋举手招呼,说道:“请了,当真是人生何

处不相逢,适才邂逅相遇,分手片刻,便又重聚。”

丁春秋笑道:“那是与公子有缘了。”寻思:“我曾伤了他

手下的几员大将,今日棋会之中,更险些便送了他的小命,此

人怎肯和我甘休?素闻姑苏慕容氏武功渊博之极,‘以彼之道,

还施彼身’武林中言之凿凿,谅来不会尽是虚言,瞧他投掷

棋子的暗器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先前他观棋入魔,正好乘

机除去,偏又得人相救。看来这小子武功虽高,别的法术却

是不会。”转头向阿紫道:“你说倘若我废了你的武功,挑断

你的筋脉,断了你的一手一脚,你宁可立时死了,也不吐露

那物事的所在,是也不是?”

阿紫害怕之极,颤声道:“师父宽宏大量,不必……不必

……不必将弟子的胡言乱语,放……放在心上。”

慕容复笑道:“丁先生,你这样一大把年纪,怎么还能跟

小孩子一般见识?来来来,你我干上三杯,谈文论武,岂不

是好?在外人之前清理门户,那也未免太煞风景了罢?”

丁春秋还未回答,一名星宿弟子已怒声喝道:“你这厮好

生没上没下,我师父是武林至尊,岂能同你这等后生小子谈

文论武?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跟我师父谈文论武?”

又有一人喝道:“你如恭恭敬敬的磕头请教,星宿老仙喜

欢提携后进,说不定还会指点你一二。你却说要跟星宿老仙

谈文论武,哈哈,那不是笑歪了人嘴巴么?哈哈!”他笑了两

声,脸上的神情却古怪之极,过得片刻,又“哈哈”一笑,声

音十分干涩,笑了这声之后,张大了嘴巴,却半点声音也发

不出来,脸上仍是显现着一副又诡秘、又滑稽的笑容。

星宿群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师父“逍遥三笑散”之毒,无

不骇然惶悚,向着那三笑气绝的同门望了一眼之后,大气也

不敢喘一口,都低下头去,哪里还敢和师父的眼光相接,均

道:“他刚才这几句话,不知如何惹恼了师父,师父竟以这等

厉害的手段杀他?对他这几句话,可得细心琢磨才是,千万

不能再如他这般说错了。”

丁春秋心中却又是恼怒,又是戒惧。他适才与阿紫说话

之际,大袖微扬,已潜运内力,将“逍遥三笑散”毒粉向慕

容复挥去。这毒粉无色无臭,细微之极,其时天色已晚,饭

店的客堂中朦胧昏暗,满拟慕容复武功再高,也决计不会察

觉,哪料得他不知用什么手段,竟将这“逍遥三笑散”转送

到了自己弟子身上。死一个弟子固不足惜,但慕容复谈笑之

间,没见他举手抬足,便将毒粉转到了旁人身上,这显然并

非以内力反激,以丁春秋见闻之博,一时也想不出那是什么

功夫。他心中只是想着八个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慕

容复所使手法,正与“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镖发镖,接

箭还箭,他是接毒粉发毒粉。但毒粉如此细微,他如何能不

会沾身,随即又发了出来?

转念又想:“说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逍遥三笑

散该当送还我才是,哼,想必这小子忌惮老仙,不敢贸然来

捋虎须。”想到“捋虎须”三字,顺手一摸长须,触手只摸到

七八根烧焦了的短须,心下不恼反喜:“以苏星河、玄难老和

尚这等见识和功力,终究还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慕容复

乳臭未干,何足道哉?”说道:“慕容公子,你我当真有缘,来

来来,我敬你一杯酒。”说着伸指一弹,面前的一只酒杯平平

向慕容复飞去。酒杯横飞,却没半滴酒水溅出。

倘若换了平时,群弟子早已颂声雷动,但适才见一个同

门死得古怪,都怕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未能揣摩明白师父

的用意,谁都不敢贸然开口,但这一声喝采,总是要的,否

则师父见怪,可又吃罪不起。酒杯刚到慕容复面前,群弟子

便暴雷价喝了一声:“好!”有三个胆子特别小的,连这一声

采也不敢喝,待听得众同门叫过,才想起自己没喝采,太也

落后,忙跟着叫好,但那三个“好”字总是迟了片刻,显然

不够整齐。那三人见到众同门射来的眼光中充满责备之意,登

时羞愧无地,惊惧不已。

慕容复道:“丁先生这杯酒,还是转赐了令高徒罢!”说

着呼一口气,吹得那酒杯突然转向,飞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

身前。

他一吹便将酒杯引开,比之手指弹杯,难易之别,纵然

不会武功之人也看得出来,这酒杯一转向,丁春秋显是输了

一招。其实慕容复所喷的这口气,和丁春秋的一弹,力道强

弱全然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喷气的方位劲力拿捏极准,似

乎是以一口气吹开杯子,实则只是借用了对方手指上的一弹

之力而已。

那星宿弟子见杯子飞到,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便伸手

接住,说道:“这是师父命你喝的!”便想将酒杯掷向慕容复,

突然间一声惨呼,向后便倒,登时一动也不动了。

众弟子这次都心下雪亮,知道师父一弹酒杯,便以指甲

中的剧毒敷在杯上,只要慕容复手指一碰酒杯,不必酒水沾

唇,便即如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命。

丁春秋脸上变色,心下怒极,情知这一下已瞒不过众弟

子的眼光,到了这地步,已不能再故示闲雅,双手捧了一只

酒杯,缓缓站起,说道:“慕容公子,老夫这一杯酒,总是要

敬你的。”说着走到慕容复身前。

慕容复一瞥之间,见那杯白酒中隐隐泛起一层碧光,显

然含有厉害无比的毒药。他这么亲自端来,再也没回旋的余

地。眼见丁春秋走到身前,只隔一张板桌,慕容复吸一口气,

丁春秋捧着的那杯中酒水陡然直升而起,成为一条碧绿的水

线。

丁春秋暗呼:“好厉害!”知道对方一吸之后,跟着便是

一吐,这条水线便会向自己射来,虽然射中后于己无碍,但

满身酒水淋漓,总是狼狈出丑,当即运起内功,波的一声,向

那水线吹去。

却见那条水线冲到离慕容复鼻尖约莫半尺之处,蓦地里

斜向左首,从他脑后兜过,迅捷无伦的飞射而出,噗的一声,

钻入了一名星宿弟子的口中。

那人正张大了口,要喝采叫好,这“好”字还没出声,一

杯毒酒所化成的水线已钻入了他肚中。水线来势奇速,他居

然还是兴高采烈的大喝一声:“好!”直到喝采之后,这才惊

觉,大叫:“不好!”登时委顿在地,片刻之间,满脸转变成

漆黑,立时毙命。

这毒药如此厉害,慕容复也是心惊不已:“我闯荡江湖,

从未见过这等霸道的毒药。”

他二人比拚,顷刻间星宿派便接连死了三名弟子,显然

胜败已分。

丁春秋恼怒异常,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挥掌便劈。慕容

复久闻他“化功大法”的恶名,斜身闪过。丁春秋连劈三掌,

慕容复皆以小巧身法避开,不与他手掌相触。

两人越打越快,小饭店中摆满了桌子凳子,地位狭隘,实

无回旋余地,但两人便在桌椅之间穿来插去,竟无半点声息,

拳掌固是不交,连桌椅也没半点挨到。

星宿派群弟子个个贴墙而立,谁也不敢走出店门一步,师

父正与劲敌剧斗,有谁胆敢远避自去,自是犯了不忠师门的

大罪。各人明知形势危险,只要给扫上一点掌风,都有性命

之忧,除了盼望身子化为一张薄纸,拚命往墙上贴去之外,更

无别法。但见慕容复守多攻少,掌法虽然精奇,但因不敢与

丁春秋对掌,动手时不免缚手缚脚,落了下风。

丁春秋数招一过,便知慕容复不愿与自己对掌,显是怕

了自己的“化功大法”。对方既怕这功夫,当然便要以这功夫

制他,只是慕容复身形飘忽,出掌更难以捉摸,定要逼得他

与自己对掌,倒也着实不易。再拆数掌,丁春秋已想到了一

个主意,当下右掌纵横挥舞,着着进逼,左掌却装微有不甚

灵便之象,同时故意极力掩饰,要慕容复瞧不出来。

慕容复武功精湛,对方弱点稍现,岂有瞧不出来之理?他

斜身半转,陡地拍出两掌,蓄势凌厉,直指丁春秋左胁。丁

春秋低声一哼,退了一步,竟不敢伸左掌接招。慕容复心道:

“这老怪左胸左胁之间不知受了什么内伤。”当下得理不让人,

攻势中虽然仍以攻敌右侧为主,但内力的运用,却全是攻他

左方。

又拆了二十余招,丁春秋左手缩入袖内,右掌翻掌成抓,

向慕容复脸上抓去。慕容复斜身转过,挺拳直击他左胁。丁

春秋一直在等他这一拳,对方终于打到,不由得心中一喜,立

时甩起左袖,卷向敌人右臂。

慕容复心道:“你袖风便再凌厉十倍,焉能伤得了我?”这

一拳竟不缩回,运劲于臂,硬接他袖子的一卷,嗤的一声长

响,慕容复的右袖竟被扯下一片。慕容复一惊之下,这一拳

打得更狠,蓦地里拳头外一紧,已被对方手掌握住。

这一招大出慕容复意料之外,立时惊觉:“这老怪假装左

侧受伤,原来是诱敌之计,我可着了他的道儿!”心中涌起一

丝悔意:“我忒也妄自尊大,将这名闻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

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何必以一时之忿,事先没策划万

全,便犯险向他挑战。”此时更无退缩余地,全身内力,径从

拳中送出。

岂知内劲一迸出,登时便如石沉大海,不知到了何处。慕

容复暗叫一声:“啊哟!”他上来与丁春秋为敌,一直便全神

贯注,决不让对方“化功大法”使到自己身上,不料事到临

头,仍然难以躲过。其时当真进退两难,倘若续运内劲与抗,

不论多强的内力,都会给他化散,过不多时便会功力全失,成

为废人;但若抱元守一,劲力内缩,丁春秋种种匪夷所思的

厉害毒药,便会顺着他真气内缩的途径,侵入经脉脏腑。

正当进退维谷、彷徨无计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人大声叫

道:“师父巧设机关,臭小子已陷绝境。”慕容复急退两步,左

掌伸处,已将那星宿弟子胸口抓住。

他姑苏慕容家最拿手的绝技,乃是一门借力打力之技,叫

做“斗转星移”。外人不知底细,见到慕容氏“以彼之道,还

施彼身”神乎其技,凡在致人死命之时,总是以对方的成名

绝技加诸其身,显然天下各门各派的绝技,姑苏慕容氏无一

不会,无一不精。其实武林中绝技千千万万,任他如何聪明

渊博,决难将每一项绝技都学会了,何况既是绝技,自非朝

夕之功所能练成。但慕容氏有了这一门巧妙无比的“斗转星

移”之术,不论对方施出何种功夫来,都能将之转移力道,反

击到对方自身。

善于“锁喉枪”的,挺枪去刺慕容复咽喉,给他“斗转

星移”一转,这一枪便刺入了自己咽喉,而所用劲力法门,全

是出于他本门的秘传诀窍;善用“断臂刀”的,挥刀砍出,却

砍上了自己手臂。兵器便是这件兵器,招数便是这记招数。只

要不是亲眼目睹慕容氏施这“斗转星移”之术,那就谁也猜

想不到这些人所以丧命,其实都是出于“自杀”。出手的人武

功越高,死法越是巧妙。慕容氏若非单打独斗,若不是有把

握定能致敌死命,这“斗转星移”的功夫便决不使用,是以

姑苏慕容氏名震江湖,真正的功夫所在,却是谁也不知。

将对手的兵刃拳脚转换方向,令对手自作自受,其中道

理,全在“反弹”两字。便如有人一拳打在石墙之上,出手

越重,拳头上所受的力道越大,轻重强弱,不差分毫。只不

过转换有形的兵刃拳脚尚易,转换无形无质的内力气功,那

就极难。慕容复在这门功夫上虽然修练多年,究竟限于年岁,

未能达到登峰造极之境,遇到丁春秋这等第一流的高手,他

自知无法以“斗转星移”之术反拨回去伤害对方,是以连使

三次“斗转星移”,受到打击的倒霉家伙,却都是星宿派弟子。

他转是转了,移也移了,不过是转移到了第三者身上。丁春

秋暗施“逍遥三笑散”,弹杯送毒,逼射毒酒,每一次都给慕

容复轻轻易易的找了替死鬼。

待得丁春秋使到“化功大法”,慕容复已然无法将之移转,

恰好那星宿弟子急于献媚讨好,张口一呼,显示了身形所在。

慕容复情急之下,无暇多想,一将那星宿弟子抓到,立时旁

拨侧挑,推气换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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