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包不同道:“只怕领军是专打败仗,绘画则人鬼不分。”吴
领军道:“倘若描绘阁下尊容,确是人鬼难分。”包不同哈哈
大笑,说道:“老兄几时有暇,以包老三的尊容作范本,绘上
一幅‘鬼趣图’,倒也极妙。”
薛慕华道:“包兄英俊潇洒,何必过谦?在下排行第五,
学的是一门医术,江湖上总算薄有微名,还没忘了我师父所
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伤风咳嗽,勉强还可医治,一遇到在下的寒
毒,那便束手无策了。这叫做大病治不了,小病医不死。嘿
嘿,神医之称,果然是名不虚传。”
康广陵捋着长须,斜眼相睨,说道:“你这位老兄性子古
怪,倒是有点与众不同。”包不同道:“哈哈,我姓包,名不
同,当然是与众不同。”康广陵哈哈大笑,道:“你当真姓包?
当真名叫不同?”包不同道:“这难道还有假的?嗯,这位专
造机关的老兄,定然精于土木工艺之学,是鲁班先师的门下
了?”
薛慕华道:“正是,六师弟冯阿三,本来是木匠出身。他
在投入师门之前,已是一位巧匠,后来再从家师学艺,更是
巧上加巧。七师妹姓石,精于莳花,天下的奇花异卉,一经
她的培植,无不欣欣向荣。”
邓百川道:“石姑娘将我迷倒的药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
粉末,并非毒药。”
那姓石的美妇人闺名叫做清露,微微一笑,道:“适才多
有得罪,邓老师恕罪则个。”邓百川道:“在下鲁莽,出手太
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华指着那一开口便唱戏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
沉迷扮演戏文,疯疯颠颠,于这武学一道,不免疏忽了。唉,
岂仅是他,我们同门八人,个个如此。其实我师父所传的武
功,我一辈子已然修习不了,偏偏贪多务得,到处去学旁人
的绝招,到头来……唉……”
李傀儡横卧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勖是也,不爱江山
爱做戏,嗳,好耍啊好耍!”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抢了你的江山,砍了你
的脑袋。”
书呆苟读插口道:“李存勖为手下伶人郭从谦所弑,并非
死于李嗣源之手。”
包不同不熟史事,料知掉书包决计掉不过苟读,叫道:
“呀呀呸!吾乃郭从谦是也!啊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书坑
儒,专坑小人之儒。”
薛慕华道:“我师兄弟八人虽给逐出师门,却不敢忘了师
父教诲的恩德,自己合称‘函谷八友’,以纪念当年师父在函
谷关边授艺之恩。旁人只道我们臭味相投……”
包不同鼻子吸了几下,说道:“好臭,好臭!”苟读道:
“易经系辞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臭即是香,老兄毫无
学问。”包不同道:“老兄之言,其香如屁。”
薛慕华微笑道:“谁也不知我们原是同门的师兄弟。我们
为提防那星宿老怪重来中原,给他一网打尽,是以每两年聚
会一次,平时却散居各处。”
玄难、邓百川等听薛神医说罢他师兄弟八人的来历,心
中疑团去了大半。
公冶乾问道:“如此说来,薛先生假装逝世,在棺木中布
下毒药,那是专为对付星宿老怪了。薛先生又怎知他要来到
此处?”
薛慕华道:“两天之前,我正在家中闲坐,突然有四个人
上门求医,其中一个是胖大和尚,胸前背后的肋骨折断了八
根,那是少林派掌力所伤,早已接好了断骨,日后自愈,并
无凶险。但他脏腑中隐伏寒毒,却跟外伤无关,若不医治,不
久便即毒发身亡。”
玄难道:“惭愧,惭愧!这是我少林门下的慧净和尚。这
僧人不守清规,逃出寺去,胡作非为,敝寺派人拿回按戒律
惩处,他反而先行出手伤人,给老纳的师侄们打伤了。原来
他身上尚中寒毒,却跟我们无关。不知是谁送他来求治的。”
薛神医道:“与他同来的另外一个病人,那可奇怪得很,
头上戴了一个铁套……”
包不同和风波恶同时跳了起来,叫道:“打伤我们的便是
这铁头小子。”薛神医奇道:“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可惜当
时他来去匆匆,我竟没为他搭一搭脉,否则于他内力的情状
必可知道一些端倪。”包不同问道:“这小子又生了什么怪病?”
薛神医道:“他是想请我除去头上这个铁套,可是我一加检视,
这铁套竟是生牢在他头上,除不下来。”包不同道:“奇哉,奇
哉!难道这铁套是他从娘胎中带将出来,从小便生在头上的
么?”薛神医道:“那倒不是。这铁套安到他头上之时,乃是
热的,烫得他皮开肉绽,待得血凝结疤,铁套便与他脸面后
脑相连了。若要硬揭,势必将他眼皮、嘴巴、鼻子撕得不成
样子。”包不同幸灾乐祸,冷笑道:“他既来求你揭去铁罩,便
将他五官颜面尽皆撕烂,也怪不得你。”
薛神医道:“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什么方法,他的两个同
伴忽然大声呼喝,命我快快动手。姓薛的生平有一桩坏脾气,
人家要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对方恃势相压,薛某
宁可死在刀剑之下,也决不以术医人。想当年聚贤庄英雄大
会,那乔峰甘冒生死大险,送了一个小姑娘来求我医治。乔
峰这厮横蛮悍恶无比,但既有求于我,言语中也不敢对我有
丝毫失礼……”他说到这里,想起后来着了阿朱的道儿,被
她点了穴道,剃了胡须,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便不再说下
去了。
包不同道:“你吹什么大气?姓包的生平也有一桩坏脾气,
人家若要给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对方恃势相压,包
某宁可疾病缠身而死,也决不让人治病。”
康广陵哈哈大笑,说道:“你又是什么好宝贝了?人家硬
要给你治病,还得苦苦向你哀求,除非……除非……”一时
想不出“除非”什么来。
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的儿子。”康广陵一怔,心想这
话倒也不错,倘若我的父亲生了病不肯看医生,我定要向他
苦苦哀求了。他是个很讲道理之人,没想到包不同这话是讨
他的便宜,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儿子。”包不同道:
“你是不是我儿子,只有你妈妈心里明白,你自己怎么知道?”
康广陵一愕,又点头道:“话倒不错。”包不同哈哈一笑,心
想:“此人是个大傻瓜,再讨他的便宜,胜之不武。”
公冶乾道:“薛先生,那二人既然言语无礼,你便拒加医
治了。”
薛神医点头道:“正是。当时我便道:‘在下技艺有限,对
付不了,诸君另请高明。’那铁头人却对我甚是谦恭,说道:
“薛先生,你的医道天下无双,江湖上人称“阎王敌”,武林
中谁不敬仰?小人对你向来敬重佩服,家父跟你老人家也是
老朋友了,盼你慈悲为怀,救一救故人之子。”
众人对这铁头人的来历甚为关注,六七个声音同时问了
出来:“他父亲是谁?”
李傀儡忽道:“他是谁的儿子,只有他妈妈心里明白,他
自己怎么知道?”学的是包不同的声口,当真维妙维肖。
包不同笑道:“妙极,你学我说话,全然一模一样,只怕
不是学的,乃是我下的种。”
李傀儡道:“我乃华夏之祖,黄帝是也,举凡中国子民,
皆是我的子孙。”他既爱扮古人,心中意想自己是什么人物,
便是什么人物,包不同讨他的便宜,他也毫不在乎。
薛神医继续说道:“我听那铁头人自称是我故人之子,当
即问他父亲是谁。那人说道:‘小人身遭不幸,辱没了先人,
父亲的名字是不敢提了。但先父在世之日,确是先生的至交,
此事千真万确,小人决计不敢拿先父来骗人。’我听他说得诚
恳,决非虚言。只是在下交游颇广,朋友着实不少,听他说
他父亲已然去世,一时之间,也猜想不出他父亲是谁。我想
待得将他面目揭去之后,瞧他面貌,或能推想到他父亲是谁。
“只是要揭他这个铁罩,而令他颜面尽量少受损伤,却实
非易事,正踌躇间,他的一个同伴说道:‘师父的法旨,第一
要紧是治好这慧净和尚之伤,那铁头人的铁罩揭是不揭,却
不要紧。’我一听之下,心头便即火起,说道:‘尊师是谁?他
的法旨管得了你,可管不了我。’那人恶狠狠的道:‘我师父
的名头说将出来,只怕吓破了你的胆。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
好这胖和尚的伤,倘若迁延时刻,误了他老人家的事,叫你
立时便见阎王。’
“我初时听他说话,心中极怒,听到后来,只觉他口音不
纯,颇有些西域胡人的声口,细看他的面貌,也是鬈发深目,
与我中华人氏大异,猛地里想起一个人来,问道:‘你可是从
星宿海来?’那人一听,立时脸上变色,道:‘嘿,算你眼光
厉害。不错,我是从星宿海来的。你既猜到了,快用心医治
罢!’我听他果然自认是星宿老怪的弟子,寻思:‘师门深仇,
如何不报?’便装作惶恐之态,问道:‘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
术通玄,弟子钦仰无已,只是无缘拜见,不知老仙他老人家
也到了中原么?’”
包不同道:“呸,呸,呸!你说星宿老怪也好,星宿老魔
也好,怎么自甘堕落,称他做什么‘老仙’!可耻啊,可耻!”
邓百川道:“三弟,薛先生是故意用言语试探,岂是真心称他
为‘老仙’?”包不同道:“这个我自然知道!若要试探,大可
称之为‘老鬼’、‘老妖’、‘老贼’,激得他的妖子贼孙暴跳如
雷,也是一样的吐露真情。”
薛慕华道:“包先生的话也是有理,老夫不善作伪,口中
称他一句‘老仙’,脸上却不自禁的露出了愤怒之色。那妖人
甚是狡猾,一见之下,便即起疑,伸手向我脉门抓来,喝问:
‘你查问我师父行踪,有何用意?’我见事情败露,对付星宿
老怪的门下,可丝毫不能容情,反手一指,便点了他的死穴。
第二名妖人从怀中取出一柄喂毒匕首,向我插了过来。我手
中没有兵刃,这妖人武功又着实了得,眼见危急,那铁头人
忽地夹手夺了他的匕首,道:‘师父叫咱们来求医,不是叫咱
们来杀人。’那妖人怒道:‘十二师弟给他杀死了,你没瞧见
么?你……你……你竟敢袒护外人。’铁头人道:‘你定要杀
这位神医,便由得你,可是这胖和尚若不救治,性命难保。他
不能指引路径,找寻冰蚕,师父唯你是问。’
“我乘着他们二人争辩,便即取兵刃在手。那妖人见不易
杀我,又想铁头人之言也是有理,便道:‘既是如此,你擒了
这鬼医生,去见师父去。’铁头人道:‘很好。’一伸手,将匕
首插入了那人胸口,将他杀死了。”
众人都“啊”的一声,甚为惊奇。包不同却道:“那也没
什么奇怪。这铁头人有求于你,便即下手杀死他的同门,向
你卖好。”
薛慕华叹了口气,道:“一时之间,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
所在,不知他由于我是他父亲的朋友,还是为了要向我挟恩
市惠。我正待询问,忽听得远处有一下啸声,那铁头人脸色
一变,说道:“我师父在催我回去了。薛伯父,最好你将这胖
和尚给治好了。师父心中一喜,或许不来计较这杀徒之仇。’
我说:‘星宿老妖跟我仇深似海,凡是跟他沾上半点干系的,
我决计不治。你有本事,便杀了我。’那铁头人道:‘薛伯父,
我决不会得罪你。’他还待有所陈说,星宿老妖的啸声又作,
他便带了胖和尚匆匆离去。
“星宿老贼既到中原,他两名弟子死在我家中,迟早会找
上门来。那铁头人就算替我隐瞒,也瞒不了多久。是以我假
装身死,在棺中暗藏剧毒,盼望引他上钩。我全家老幼则藏
在这地洞之中。刚好诸位来到舍下,在下的一个老仆,人虽
忠心,却是十分愚鲁,竟误认诸位便是我所惧怕的对头
……”
包不同说道:“啊哈,他当玄难大师是星宿老怪,我们这
一伙人,都是星宿派的徒子徒孙。包某和几个同伴生得古怪,
说是星宿派的妖魔,也还有几分相似,可是玄难大师高雅慈
祥,道貌盎然,将他误认为星宿老怪,不太也无礼么?”众人
都笑了起来。
薛慕华微笑道:“是啊,这件事当真该打。也是事有凑巧,
眼下正是我师兄弟八人每两年一次的聚会之期。那老仆眼见
情势紧迫,不等我的嘱咐,便将向诸同门报讯的流星火炮点
了起来。这流星火炮是我六师弟巧手所制,放上天空之后,光
照数里,我同门八人,每人的流星各有不同。此事可说有幸
有不幸。幸运的是,我函谷八友在危难之际得能相聚一堂,携
手抗敌。但竟如此给星宿老怪一网打尽,也可说是不幸之极
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领就算厉害,也未必强得过少林
高僧玄难大师,再加上我们这许多虾兵蟹将,在旁呐喊助威,
拚命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又何必如此……如此……
如此……”他说了三个“如此”,牙关格格相击,身上寒毒发
作,再也说不下去。
李傀儡高声唱道:“我乃刺秦皇之荆轲是也。风萧萧兮身
上寒,壮士发抖兮口难开!”
突然间地下一条人影飞起,挺头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
“啊哟”一声,挥臂推开,那人抓住了他,厮打起来,正是一
阵风风波恶。邓百川忙道:“四弟,不可动粗。”伸手将风波
恶拉开。
便在此时,一个细细的声音又传进山洞:“苏星河的徒子
徒孙,快快出来投降,或许还能保得性命,再迟片刻,可别
怪我老人家不顾同门义气了。”
康广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脸,居然还说什么同门义气。”
冯阿三向薛慕华道:“五哥,这个地洞,瞧那木纹石材,
当是建于三百多年之前,不知是出于哪一派巧匠之手?”薛慕
华道:“这是我祖传的产业,世代相传,有这么一个避难的处
所,何人所建,却是不知了。”
康广陵道:“好啊,你有这样一个乌龟洞儿,居然从来不
露半句口风。”薛慕华脸有惭色,道:“大哥谅鉴。这种窝洞
并不是什么光彩物事,实在不值一提……”
一言未毕,忽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有如地震,洞中诸人
都觉脚底地面摇动,站立不稳。冯阿三失色道:“不好!丁老
怪用炸药硬炸,转眼间便要攻进来!”
康广陵怒道:“卑鄙之极,无耻之尤。我们祖师爷和师父
都擅于土木之学,机关变化,乃是本门的看家本领。这星宿
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机关,却用炸药蛮炸,如何还配称本门弟
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杀师父、伤师兄,难道你还认做
他是本门师叔么?”康广陵道:“这个……”
蓦地里轰的一声大响,山洞中尘土飞扬,迷得各人都睁
不开眼来。洞中闭不通风,这一震之下,气流激荡,人人耳
鼓发痛。
玄难道:“与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将进来,还不如咱们出
去。”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齐声称是。
范百龄心想玄难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敌人,实
是大损少林威名,反正生死在此一战,终究是躲不过了,便
道:“如此大伙儿一齐出去,跟这老怪一拚。”薛慕华道:“玄
难大师与这老怪无怨无仇,犯不着赶这趟混水,少林派诸位
大师还是袖手旁观罢。”
玄难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
何况我玄痛师弟圆寂,起因于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少林派
跟星宿老怪并非无怨无仇。”
冯阿三道:“大师仗义相助,我们师兄弟十分感激。咱们
还是从原路出去,好教那老怪大吃一惊。”众人都点点头称是。
冯阿三道:“薛五哥的家眷和包风二位,都可留在此间,
谅那老怪未必会来搜索。”包不同向他横了一眼,道:“还是
你留着较好。”冯阿三忙道:“在下决不敢小觑了两位,只是
两位身受重伤,再要出手,不大方便。”包不同道:“越伤得
重,打起来越有劲。”范百龄等都摇了摇头,均觉此人当真不
可理喻。当下冯阿三扳动机括,快步抢了出去。
轧轧之声甫作,出口处只露出窄窄一条缝,冯阿三便掷
出三个火炮,砰砰砰三声响,炸得白烟瀰漫。三响炮响过去,
石板移动后露出的缝口已可过人,冯阿三又是三个火炮掷出,
跟着便窜了出去。
冯阿三双足尚未落地,白烟中一条黑影从身旁抢出,冲
入外面的人丛之中,叫道:“哪一个是星宿老怪,姓风的跟你
会会。”正是一阵风风波恶。
他见面前有个身穿葛衣的汉子,喝道:“吃我一拳!”砰
的一拳,已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是星宿派的第九弟子,身子
一晃,风波恶第二拳又已击中他肩头。只听得劈劈拍拍之声
不绝,风波恶出手快极,几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对方身上,
只是他伤后无力,打不倒那星宿弟子。玄难、邓百川、康广
陵、薛慕华等都从洞中窜了上来。
只见一个身形魁伟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
着两排高矮不等的汉子,那铁头人赫然便在其中。康广陵叫
道:“丁老贼,你还没死吗?可还记得我么?”
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一眼之间,便已认清了对
方诸人,手中羽扇挥了几挥,说道:“慕华贤侄,你如能将那
胖胖的少林僧医好,我可饶你不死,只是你须拜我为师,改
投我星宿门下。”他一心一意只要薛慕华治愈慧净,带他到昆
仑山之巅去捕捉冰蚕。
薛慕华听他口气,竟将当前诸人全不放在眼里,似乎各
人的生死存亡,全由他随心所欲的处置。他深知这师叔的厉
害,心下着实害怕,说道:“丁老贼,这世上我只听一个人的
话,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谁,我便救谁。你要杀我,原是易
如反掌。可是要我治病人,你非去求那位老人家不可。”
丁春秋冷冷的道:“你只听苏星河的话,是也不是?”
薛慕华道:“只有禽兽不如的恶棍,才敢起欺师灭祖之
心。”他此言一出,康广陵、范百龄、孪傀儡等齐声喝采。
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们都是苏星河的乖徒儿,可
是苏星河却曾派人通知我,说道已将你们八人逐出门墙,不
再算是他门下的弟子。难道姓苏的说话不算,仍是偷偷的留
着这师徒名份么?”
范百龄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确是将我们八人
逐出了门墙。这些年来,我们始终没能见到他老人家一面,上
门拜谒,他老人家也是不见。可是我们敬爱师父之心,决不
减了半分。姓丁的,我们八人所以变成孤魂野鬼,无师门可
依,全是受你这老贼所赐。”
丁春秋微笑道:“此言甚是。苏星河是怕我向你们施展辣
手,将你们一个个杀了。他将你们逐出门墙,意在保全你们
这几条小命。他不舍得刺聋你们耳朵,割了你们舌头,对你
们的情谊可深得很哪,哼,婆婆妈妈,能成什么大事?嘿嘿,
很好,很好。你们自己说罢,到底苏星河还算不算是你们师
父?”
康广陵等听他这么说,均知若不弃却“苏星河之弟子”的
名份,丁春秋立时便下杀手,但师恩深重,岂可贪生怕死而
背叛师门,八同门中除了石清露身受重伤,留在地洞中不出,
其余七人齐声说道:“我们虽被师父逐出门墙,但师徒之份,
自是终身不变。”
李傀儡突然大声道:“我乃星宿老怪的老母是也。我当年
跟二郎神的哮天犬私通,生下你这小畜生。我打断你的狗腿!”
他学着老妇人的口音,跟着汪汪汪三声狗叫。
康广陵、包不同等尽皆纵声狂笑。
丁春秋怒不可遏,眼中斗然间发出异样光芒,左手袍袖
一拂,一点碧油油的磷火射向李傀儡身上,当真比流星还快。
李傀儡一腿已断,一手撑着木棍行动不便,待要闪避,却哪
里来得及,嗤的一声响,全身衣服着火。他急忙就地打滚,可
是越滚磷火越旺。范百龄急从地下抓起泥沙,往他身上洒去。
丁春秋袍袖中接连飞出五点火星,分向康广陵等五人射
去,便只绕过了薛慕华一人。康广陵双掌齐推,震开火星。玄
难双掌摇动,劈开了两点火星,但冯阿三、范百龄二人却已
身上着火。霎时之间,李傀儡等三人被烧得哇哇乱叫。
丁春秋的众弟子颂声大起:“师父略施小计,便烧得你们
如烤猪一般,还不快快跪下投降!”“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前
无古人,后无来者,今日教你们中原猪狗们看看我星宿派的
手段。”“师父他老人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上下古今的英
雄好汉,无不望风披靡!”
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哎哟,我肉麻死了!丁老贼,
你的脸皮真老!”
包不同语声未歇,两点火星已向他疾射过来。邓百川和
公冶乾各出一掌,撞开了这两点火星,但两人同时胸口如同
中了巨锤之击,两声闷哼,腾腾腾退出三步。原来丁春秋是
以极强内力拂出火星,玄难内力与之相当,以掌力将火星撞
开后不受损伤,邓百川和公冶乾抵受不住。
玄难欺到李傀儡身前,拍出一掌,掌力平平从他身上拂
过,嗤的一声响处,掌力将他衣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来,正
在烧炙他的磷火,也即被掌风扑熄。
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这秃驴掌力还算不弱,及得上我
师父的十分之一。”另一名弟子道:“呸,只及我师父的百分
之一!”
玄难跟着反手拍出两掌,又扑熄了范百龄与冯阿三身上
的磷火。其时邓百川、公冶乾、康广陵等已纵身齐上,向着
星宿派众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长须,说道:“少林高僧,果真功力非凡,老
夫今日来领教领教。”说着迈步而上,左掌轻飘飘的向玄难拍
来。
玄难素知丁老怪周身剧毒,又擅“化功大法”,不敢稍有
怠忽,猛地里双掌齐舞,立时向丁春秋连续击出一十八掌,这
一十八掌连环而出,左掌尚未收转,右掌已然击出,快速无
伦,令丁春秋绝无使毒的丝毫余暇。这少林派“快掌”果然
威力极强,只逼得丁春秋不断倒退,玄难击出了一十八掌,丁
春秋便退了一十八步。玄难一十八掌打完,双腿鸳鸯连环,又
迅捷无比的踢出了三十六腿,腿影飘飘,直瞧不清他踢出的
到底是左腿还是右腿。丁春秋展动身形,急速闪避,这三十
六腿堪堪避过,却听得拍拍两声,肩头已中了两拳,原来玄
难踢到最后两腿时,同时挥拳击出。丁春秋避过了脚踢,终
于避不开拳打。丁春秋叫道:“好厉害!”身子晃了两晃。
玄难只觉头脑一阵眩晕,登时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
情知不妙,丁春秋衣衫上喂有剧毒,适才打他两拳,已中暗
算,当即呼了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左手拳又向丁春秋打
去。
丁春秋挥右掌挡住他拳头,跟着左掌猛力拍出。玄难中
毒后转身不灵,难以闪避,只得挺右掌相抵。到此地步,已
是高手比拚真力,玄难心下暗惊:“我决不能跟他比拚内力!”
但若拳上不使内力,对方内力震来,立时便是脏腑碎裂,明
知已着了道儿,却不得不运内力抵挡。这一运劲,但觉内力
源源不绝的向外飞散,再也凝聚不起。
不到一盏茶时分,丁春秋哈哈一笑,耸一耸肩,拍的一
声,玄难扑在地下,全身虚脱。
丁春秋打倒了玄难,四下环顾,只见公冶乾和范百龄二
人倒在地上发抖,是中了游坦之的寒毒掌,邓百川、薛慕华
等兀自与众弟子恶斗,星宿派门下,也有七人或死或伤。
丁春秋一声长笑,大袖飞舞,扑向邓百川身后,和他对
了一掌,回身一脚,将包不同踢到。邓百川右掌和丁春秋相
对,胸口登时便觉得空荡荡地,待要吸气凝神,丁春秋又是
一掌拍到。邓百川无奈,只得又出掌相迎,手掌中微微一凉,
全身已软绵绵的没了力气,眼中看出来迷迷糊糊的尽是白雾。
一名星宿派弟子走过来伸臂一撞,邓百川扑地倒了。
顷刻之间,慕容氏手下的部属,玄难所率领的少林诸僧,
康广陵等函谷八友,被丁春秋和游坦之二人分别打倒。游坦
之本来仅有浑厚内力,武艺平庸之极,但经丁春秋指点数日,
已学会了七八招掌法,虽然以武功而论,与寻常武师仍差得
甚远,但以之发挥体内所蕴积的冰蚕寒毒,却已威力非凡。公
冶乾等出掌打在他身上,一击即中,但被他体内的寒毒反激,
反而受伤,再被他加上一掌,那更是难以抵受。
这时只剩下薛慕华一人未曾受伤,他冲击数次,星宿诸
弟子都含笑相避,并不还击。
丁春秋笑道:“薛贤侄,你武功比你的师兄弟高得多了,
了不起!”
薛慕华见同门师兄弟一一倒地,只有自己安然无恙,当
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之故。他长叹一声,说道:“丁老贼,你
那个胖和尚外伤易愈,内伤难治,已活不了几天啦,你想逼
我治病救人,那是一百个休想!”
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贤侄,你过来!”
薛慕华道:“你要杀便杀,不论你说什么,我总是不听。”
李傀儡叫道:“薛五哥大义凛然,你乃苏武是也,留胡十
九年,不辱汉节。”
丁春秋微微一笑,走到薛慕华身前三步处立定,左掌轻
轻搁在他肩头,微笑问道:“薛贤侄,你习练武功,已有几年
了?”薛慕华道:“四十五年。”丁春秋道:“这四十五载寒暑
之功,可不容易哪。听说你以医术与人交换武学,各家各派
的精妙招式,着实学得不少,是不是?”薛慕华道:“我学这
些招式,原意是想杀了你,可是……可是不论什么精妙招式,
遇上你的邪术,全然无用……唉!”说着摇头长叹。
丁春秋道:“不然!虽然内力为根本,招数为枝叶,根本
若固,枝叶自茂,但招数亦非无用。你如投入我门下,我可
传你天下无双的精妙内力,此后你纵横中原,易如反掌。”
薛慕华怒道:“我自有师父,要我薛慕华投入你门下,我
还是一头撞死了的好。”
丁春秋微笑道:“真要一头撞死,那也得有力气才成啊。
倘若你内力毁败,走一步路也难,还说什么一头撞死?四十
五年的苦功,嘿嘿,可惜,可惜。”
薛慕华听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但觉他搭在自己肩头的
手掌微微发热,显然他只须心念略动之间,化功大法使将出
来,自己四十五载的勤修苦练之功,立即化为乌有,咬牙说
道:“你能狠心伤害自己师父、师兄,再杀我们八人,又何足
道哉?我四十五年苦功毁于一旦,当然可惜,但性命也不在
了,还谈什么苦功不苦功?”
包不同喝采道:“这几句话有骨气,星宿派门下,怎能有
如此英雄人物?”
丁春秋道:“薛贤侄,我暂且不杀你,只问你八句话:
‘你医不医那个胖和尚?’第一句你回答不医,我便杀了你大
师兄康广陵。第二句你回答不医,我再杀你二师兄范百龄。你
那会种花的师妹躲到那里去了?我终究找得到她。第六句你
回答不医,我去杀了你那个美貌师妹。第七句杀你八师弟李
傀儡。到第八句问你,你仍是回答不医,那你猜我便如何?”
薛慕华听他说出如此残酷的法子来,脸色灰白,颤声道:
“那时你再杀我,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我们八人一起死便
是。”
丁春秋微笑道:“我也不忙杀你,第八句问话你如果回答
‘不医’,我要去杀一个自称为‘聪辩先生’的苏星河。”
薛慕华大叫:“丁老贼,你胆敢去碰我师父一根毫毛!”
丁春秋微笑道:“为什么不敢?星宿老仙行事,向来独来
独往,今天说过的话,明天便忘了。我虽答应过苏星河,只
须他从此不开口说话,我便不杀他。可是你惹恼了我,徒儿
的帐自然要算在师父头上,我爱去杀他,天下又有谁管得了
我?”
薛慕华心中乱成一团,情知这老贼逼迫自己医治慧净,用
意定然十分阴毒,自己如出手施治,便是助纣为虐,但如自
己坚持不医慧净,七个师兄弟的性命固然不保,连师父聪辩
先生也必死在他的手下。他沉吟半晌,道:“好,我屈服于你,
只是我医好这胖和尚后,你可不得再向这里众位朋友和我师
父、师兄为难。”
丁春秋大喜,忙道:“行,行,行!我答应饶他们的狗命
便是。”
邓百川说道:“大丈夫今日误中奸邪毒手,死则死耳,谁
要你饶命?”他本来吐言声若洪钟,但此时真气耗散,言语虽
仍慷慨激昂,话声却不免有气没力了。
包不同叫道:“薛慕华,别上他的当,这狗贼自己刚才说
过,他的话作不得数。”
薛慕华道:“对,你说过的,‘今天说过的话,明天便忘
了。’”
丁春秋道:“薛贤侄,我问你第一句话:‘你医不医那个
胖和尚?’”说着左足虚伸,足尖对准了康广陵的太阳穴,显
然,只须薛慕华口中吐出“不医”两字,他右足踢出,立时
便杀了康广陵。众人心中怦怦乱跳,只听得一个人大声叫道:
“不医!”
喝出“不医”这两字的,不是薛慕华,而是康广陵。
丁春秋冷笑道:“你想我就此一脚送了你性命,可也没这
么容易。”转头向薛慕华,问道:“你要不要假手于我,先杀
了你大师哥?”
薛慕华叹道:“罢了!罢了!我答应你医治这个胖和尚便
是。”
康广陵骂道:“薛老五,你便恁地没出息。这丁老贼是我
师门的大仇人,你怎地贪生怕死,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
薛慕华道:“他杀了我们师兄弟八人,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你难道没听见他说,这老贼还要去跟咱们师父为难?”
一想到师父的安危,康广陵等人都是无话可说。
包不同道:“胆……”他本想骂“胆小鬼”,但只一个
“胆”字出口,邓百川便伸手过去,按住了他口。包不同对这
位大哥倒有五分敬畏,强忍怒气,缩回了骂人的言语。
薛慕华道:“姓丁的,我既屈从于你,替你医治那胖和尚,
你对我的众位朋友可得客客气气。”丁春秋道:“一切依你便
是。”
当下丁春秋命弟子将慧净抬了过来。薛慕华问慧净道:
“你长年累月亲近厉害毒物,以致寒毒深入脏腑,那是什么毒
物?”慧净道:“是昆仑山的冰蚕。”薛慕华摇了摇头,当下也
不多问,先给他施过针灸,再取两粒大红药丸给他服下,然
后替各人接骨的接骨,疗伤的疗伤,直忙到大天亮,这才就
绪,受伤的诸人分别躺在床上或是门板上休息。薛家的家人
做了面出来供众人食用。
丁春秋吃了两碗面,向薛慕华笑了笑,说道:“算你还识
时务,没在这面中下毒。”薛慕华道:“说到用毒,天下未见
得有更胜似你的。我虽有此心,却不敢班门弄斧。”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叫家人出去,给我雇十辆驴车
来。”薛慕华道:“要十辆驴车何用?”丁春秋双眼上翻,冷冷
的道:“我的事,也用得着你管么?薛神医在这里人缘想必不
差,要雇十辆驴车,不会是什么难事。”薛慕华无奈,只得吩
咐家人出去雇车。
到得午间,十辆驴车先后雇到。丁春秋道:“将车夫都杀
了!”薛慕华大吃一惊,道:“什么?”只见星宿派众弟子手掌
起处,拍拍拍几声响过,十名车夫已然尸横就地。薛慕华怒
道:“丁老贼!这些车夫什么地方得罪你啦?你……你……竟
下如此毒手?”
丁春秋道:“星宿派要杀几个人,难道还要论什么是非,
讲什么道理?你们这些人,个个给我走进大车里去。一个也
别留下!薛贤侄,你有什么医书药材,随身带上一些,我可
要烧你的屋了。”
薛慕华又是大吃一惊,但想此人无恶不作,多说也是白
饶,各种医书他早已读得烂熟,不用再带,但许多精心炮制
的丸散膏丹却是难得之物,当下口中咒骂不休,检拾药物。他
收拾未毕,星宿派的诸弟子已在屋后放起火来。
少林僧中的慧镜、虚竹等六僧本来受了玄难之嘱,要逃
回寺去报讯,岂知丁春秋布置严密,逃出不远,便都给抓了
回来。少林寺玄难等七僧,姑苏慕容庄上邓百川等四人,函
谷八友康广陵等八人,十九人中除了薛慕华一人周身无损之
外,其余的或被化去内力,或为丁春秋掌力所伤,或中游坦
之的冰蚕寒毒,或中星宿派弟子的剧毒,个个动弹不得。再
加上薛慕华的家人,数十人分别给塞入十辆车之中。
星宿派众弟子有的做车夫,其余的骑马在旁押送。车上
帷幕给拉下后用绳缚紧,车中全无光亮,更看不到外面情景。
玄难等心中都是存着同样的疑团:“这老贼要带我们到哪
里去?”人人均知若是出口询问,徒受星宿派之辱,决计得不
到回答,只得各自心道:“暂且忍耐,到时自知。”
三十一 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
车行辚辚,日夜不停。玄难、邓百川、康广陵等均是当
世武林大豪,这时武功全失,成为随人摆布的囚徒。众人只
约莫感到,一行人是向东南方行。
如此走得八日,到第九日上,一早便上了山道。行到午
间,地势越来越高,终于大车再也无法上去。星宿派众弟子
将玄难等叫出车来。步行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地,见竹荫森
森,景色清幽,山涧旁用巨竹搭着一个凉亭,构筑精雅,极
尽巧思,竹即是亭,亭即是竹,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竹林
还是亭子。冯阿三大为赞佩,左右端相,惊疑不定。
众人刚在凉亭中坐定,山道上四人快步奔来。当先二人
是丁春秋的弟子,当是在车停之前便上去探山或是传讯的。后
面跟着两个身穿乡农衣衫的青年汉子,走到丁春秋面前,躬
身行礼,呈上一封书信。
丁春秋拆开一看,冷笑道:“很好,很好。你还没死心,
要再决生死,自当奉陪。”
那青年汉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炮仗,打火点燃。砰的一声,
炮仗窜上了天空。寻常炮仗都是“砰”的一声响过,跟着在
半空中“拍”的一声,炸得粉碎,这炮仗飞到半空之后,却
拍拍拍连响三下。冯阿三向康广陵低声道:“大哥,这是本门
的制作。”
不久山道上走下一队人来,共有三十余人,都是乡农打
扮,手中各携长形兵刃。到得近处,才见这些长物并非兵刃,
乃是竹杠。每两根竹杠之间系有绳网,可供人乘坐。
丁春秋冷笑道:“主人肃客,大家不用客气,便坐了上去
罢。”当下玄难等一一坐上绳网。那些青年汉子两个抬一个,
健步如飞,向山上奔去。
丁春秋大袖飘飘,率先而行。他奔行并不急遽,但在这
陡峭的山道上宛如御风飘浮,足不点地,顷刻间便没入了前
面竹林之中。
邓百川等中了他的化功大法,一直心中愤懑,均觉误为
妖邪所伤,非战之罪,这时见到他轻功如此精湛,那是取巧
不来的真实本领,不由得叹服,寻思:“他便不使妖邪功夫,
我也不是他对手。”风波恶赞道:“这老妖的轻功真是了得,佩
服啊佩服!”他出口一赞,星宿群弟子登时竞相称颂,说得丁
春秋的武功当世固然无人可比,而且自古以来的武学大师,什
么达摩老祖等,也都大为不及,谄谀之烈,众人闻所未闻。
包不同道:“众位老兄,星宿派的功夫,确是胜过了任何
门派,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众弟子大喜。一人问道:
“依你之见,我派最厉害的功夫是哪一项?”包不同道:“岂止
一项,至少也有三项。”众弟子更加高兴,齐问:“是哪三项?”
包不同道:“第一项是马屁功。这一项功夫如不练精,只
怕在贵门之中,活不上一天半日。第二项是法螺功,若不将
贵门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嘘,不但师父瞧你不起,在同门之间
也必大受排挤,无法立足。这第三项功夫呢,那便是厚颜功
了。若不是抹杀良心,厚颜无耻,又如何练得成马屁与法螺
这两大奇功。”
他说了这番话,料想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一齐
向他拳足交加,只是这几句话犹似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岂
知星宿派弟子听了这番话后,一个个默默点头。一人道:“老
兄聪明得紧,对本派的奇功倒也知之甚深。不过这马屁、法
螺、厚颜三门神功,那也是很难修习的。寻常人于世俗之见
沾染甚深,总觉得有些事是好的,有些事是坏的。只要心中
存了这种无聊的善恶之念、是非之分,要修习厚颜功便是事
倍功半,往往在要紧关头,功亏一篑。”
包不同本是出言讥刺,万万料想不到这些人安之若素,居
之不疑,不由得大奇,笑道:“贵派神功深奥无比,小子心存
仰慕,还要请大仙再加开导。”
那人听包不同称他为“大仙”,登时飘飘然起来,说道:
“你不是本门中人,这些神功的秘奥,自不能向你传授。不过
有些粗浅道理,跟你说说倒也不妨。最重要的秘诀,自然是
将师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个屁……”
包不同抢着答:“当然也是香的。更须大声呼吸,衷心赞
颂……”那人道:“你这话大处甚是,小处略有缺陷,不是
‘大声呼吸’,而是‘大声吸,小声呼’。”包不同道:“对对,
大仙指点得是,倘若是大声呼气,不免似嫌师父之屁……这
个并不太香。”
那人点头道:“不错,你天资很好,倘若投入本门,该有
相当造诣,只可惜误入歧途,进了旁门左道的门下。本门的
功夫虽然变化万状,但基本功诀,也不繁复,只须牢记‘抹
杀良心’四字,大致也差不多了。”
包不同连连点头,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
对贵派心向往之,恨不得投入贵派门下,不知大仙能加引荐
么?”那人微微一笑,道:“要投入本门,当真谈何容易,那
许许多多艰难困苦的考验,谅你也无法经受得起。”另一名弟
子道:“这里耳目众多,不宜与他多说。姓包的,你若真有投
靠本门之心,当我师父心情大好之时,我可为你在师父面前
说几句好话。本派广收徒众,我瞧你根骨倒也不差,若得师
父大发慈悲,收你为徒,日后或许能有些造就。”包不同一本
正经的道:“多谢,多谢。大仙恩德,包某没齿难忘。”
邓百川、公冶乾等听得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
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以
吹牛拍马为荣,实是罕见罕闻。”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进了一个山谷。谷中都是松树,山
风过去,松声若涛。在林间行了里许,来到三间木屋之前。只
见屋前的一株大树之下,有二人相对而坐。左首一人身后站
着三人。丁春秋远远站在一旁,仰头向天,神情甚是傲慢。
一行人渐渐行近,包不同忽听得身后竹杠上的李傀儡喉
间“咕”的一声,似要说话,却又强行忍住。包不同回头望
去,见他脸色雪白,神情极是惶怖。包不同道:“你这扮的是
什么?是扮见了鬼的子都吗?吓成这个样子!”李傀儡不答,
似乎全没听到他的说话。
走到近处,见坐着的两人之间有块大石,上有棋盘,两
人正在对弈。右首是个矮瘦的干瘪老头儿,左首则是个青年
公子。包不同认得那公子便是段誉,心下老大没味,寻思:
“我对这小子向来甚是无礼,今日老子的倒霉样儿却给他瞧了
去,这小子定要出言讥嘲。”
但见那棋盘雕在一块大青石上,黑子、白子全是晶莹发
光,双方各已下了百余子。丁春秋慢慢走近观弈。那矮小老
头拈黑子下了一着,忽然双眉一轩,似是看到了棋局中奇妙
紧迫的变化。段誉手中拈着一枚白子,沉吟未下,包不同叫
道:“喂,姓段的小子,你已输了,这就跟包的难兄难弟,一
块儿认输罢。”段誉身后三人回过头来,怒目而视,正是朱丹
臣等三名护卫。
突然之间,康广陵、范百龄等函谷八友,一个个从绳网
中挣扎起来,走到离那青石棋盘丈许之处,一齐跪下。
包不同吃了一惊,说道:“捣什么鬼?”四字一说出口,立
即省悟,这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儿,便是聋哑老人“聪辩先
生”,也即是康广陵等函谷八友的师父。但他是星宿老怪丁春
秋的死对头,强仇到来,怎么仍好整以暇的与人下棋?而且
对手又不是什么重要脚色,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书呆子而已?
康广陵道:“你老人家清健胜昔,咱们八人欢喜无限。”函
谷八友被聪辩先生苏星河逐出了师门,不敢再以师徒相称。范
百龄道:“少林派玄难大师瞧你老人家来啦。”
苏星河站起身来,向着众人深深一揖,说道:“玄难大师
驾到,老朽苏星河有失迎迓,罪甚,罪甚!”眼光向众人一瞥,
便又转头去瞧棋局。
众人曾听薛慕华说过他师父被迫装聋作哑的缘由,此刻
他居然开口说话,自是决意与丁春秋一拚死活了。康广陵、薛
慕华等等都不自禁的向丁春秋瞧了瞧,既感兴奋,亦复担心。
玄难说道:“好说,好说!”见苏星河如此重视这一盘棋,
心想:“此人杂务过多,书画琴棋,无所不好,难怪武功要不
及师弟。”
万籁无声之中,段誉忽道:“好,便如此下!”说着将一
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苏星河脸有喜色,点了点头,意似嘉
许,下了一着黑子,段誉将十余路棋子都已想通,跟着便下
白子,苏星河又下了一枚黑子,两人下了十余着,段誉吁了
口长气,摇头道:“老先生所摆的珍珑深奥巧妙之极,晚生破
解不来。”
眼见苏星河是赢了,可是他脸上反现惨然之色,说道:
“公子棋思精密,这十几路棋已臻极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
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他连说了四声“可
惜”,惋惜之情,确是十分深挚。段誉将自己所下的十余枚白
子从棋盘上捡起,放入木盒。苏星河也捡起了十余枚黑子。棋
局上仍然留着原来的阵势。
段誉退在一旁,望着棋局怔怔出神:“这个珍珑,便是当
日我在无量山石洞中所见的。这位聪辩先生,必与洞中的神
仙姊姊有甚渊源,待会得便,须当悄悄地向他请问,可决计
不能让别人听见了。否则的话,大家都拥去瞧神仙姊姊,岂
不亵渎了她?”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龄是个棋迷,远远望
着那棋局,已知不是“师父”与这位青年公子对弈,而是
“师父”布了个“珍珑”,这青年公子试行破解,却破解不来。
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膝盖便即抬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想
看个明白。
苏星河道:“你们大伙都起来!百龄,这个‘珍珑’,牵
涉异常重大,你过来好好的瞧上一瞧,倘能破解得开,那是
一件大大的妙事。”
范百龄大喜,应道:“是!”站起身来,走到棋盘之旁,凝
神瞧去。
邓百川低声问道:“二弟,什么叫‘珍珑’?”公冶乾也低
声道:“‘珍珑’即是围棋的难题。那是一个人故意摆出来难
人的,并不是两人对弈出来的阵势,因此或生、或劫,往往
极难推算。”寻常“珍珑”少则十余子,多者也不过四五十子,
但这一个却有二百余子,一盘棋已下得接近完局。公冶乾于
此道所知有限,看了一会不懂,也就不看了。
范百龄精研围棋数十年,实是此道高手,见这一局棋劫
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
复杂无比。他登时精神一振,再看片时,忽觉头晕脑胀,只
计算了右下角一块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觉胸口气血翻涌。他
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发觉原先以为这块白棋是死的,其
实却有可活之道,但要杀却旁边一块黑棋,牵涉却又极多,再
算得几下,突然间眼前一团漆黑,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
血。
苏星河冷冷的看着他,说道:“这局棋原是极难,你天资
有限,虽然棋力不弱,却也多半解不开,何况又有丁春秋这
恶贼在旁施展邪术,迷人心魄,实在大是凶险,你到底要想
下去呢,还是不想了?”范百龄道:“生死有命,弟……我……
我……决意尽心尽力。”苏星河点点头,道:“那你慢慢想罢。”
范百龄凝视棋局,身子摇摇晃晃,又喷了一大口鲜血。
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却又何苦来?这老贼布下的
机关,原是用来折磨、杀伤人的,范百龄,你这叫做自投罗
网。”
苏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你称师父做什么?”丁
春秋道:“他是老贼,我便叫他老贼!”苏星河道:“聋哑老人
今日不聋不哑了,你想必知道其中缘由。”丁春秋道:“妙极!
你自毁誓言,是自己要寻死,须怪我不得。”
苏星河随手提起身旁的一块大石,放在玄难身畔,说道:
“大师请坐。”
玄难见这块大石无虑二百来斤,苏星河这样干枯矮小的
一个老头儿,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但他举重若轻,毫不费
力的将这块巨石提了起来,功力实是了得,自己武功未失之
时,要提这块巨石当然也是易事,但未必能如他这般轻描淡
写,行若无事,当下合十说道:“多谢!”坐在石上。
苏星河又道:“这个珍珑棋局,乃先师所制。先师当年穷
三年心血,这才布成,深盼当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
解。在下三十年来苦加钻研,未能参解得透。”说到这里,眼
光向玄难、段誉、范百龄等人一扫,说道:“玄难大师精通禅
理,自知禅宗要旨,在于‘顿悟’。穷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
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见即悟。棋道也是一般,才气模溢
的八九岁小儿,棋枰上往往能胜一流高手。虽然在下参研不
透,但天下才士甚众,未必都破解不得。先师当年留下了这
个心愿,倘若有人破解开了,完了先师这个心愿,先师虽已
不在人世,泉下有知,也必定大感欣慰。”
玄难心想:“这位聪辩先生的师父徒弟,倒均是一脉相传,
于琴棋书画这些玩意儿,个个都是入了魔,将毕生的聪明才
智,浸注于这些不相干的事上,以致让丁春秋在本门中横行
无忌,无人能加禁制,实乃可叹。”
只听苏星河道:“我这个师弟,”说着向丁春秋一指,说
道:“当年背叛师门,害得先师饮恨谢世,将我打得无法还手。
在下本当一死殉师,但想起师父有个心愿未了,倘若不觅人
破解,死后也难见师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苟活至今。这
些年来,在下遵守师弟之约,不言不语,不但自己做了聋哑
老人,连门下新收的弟子,也都强着他们做了聋子哑子。唉,
三十年来,一无所成,这个棋局,仍是无人能够破解。这位
段公子固然英俊潇洒……”
包不同插口道:“这位段公子未必英俊,潇洒更是大大不
见得,何况人品英俊潇洒,跟下棋有什么干系,欠通啊欠通!”
苏星河道:“这中间大有干系,大有干系。”包不同道:“你老
先生的人品,嘿嘿,也不见得如何英俊潇洒啊。”苏星河向他
凝视片刻,微微一笑。包不同道:“你定说我包不同比你老先
生更加的丑陋古怪……”
苏星河不再理他,续道:“段公子所下的十余着,也已极
尽精妙,在下本来寄以极大期望,岂不知棋差一着,最后数
子终于还是输了。”
段誉脸有惭色,道:“在下资质愚鲁,有负老丈雅爱,极
是惭愧……”
一言未毕,猛听得范百龄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向
后便倒。苏星河左手微抬,嗤嗤嗤三声,三枚棋子弹出,打
中了他胸中穴道,这才止了他喷血。
众人正错愕间,忽听得拍的一声,半空中飞下白白的一
粒东西,打在棋盘之上。
苏星河一看,见到一小粒松树的树肉,刚是新从树中挖
出来的,正好落在“去”位的七九路上,那是破解这“珍
珑”的关键所在。他一抬头,只见左首五丈外的一棵松树之
后,露出淡黄色长袍一角,显是隐得有人。
苏星河又惊又喜,说道:“又到了一位高人,老朽不胜之
喜。”正要以黑子相应,耳边突然间一声轻响过去,一粒黑色
小物从背后飞来,落在“去”位的八八路,正是苏星河所要
落子之处。
众人“咦”的一声,转过头去,竟一个人影也无。右首
的松树均不高大,树上如藏得有人,一眼便见,实不知这人
躲在何处。苏星河见这粒黑物是一小块松树皮,所落方位极
准,心下暗自骇异。那黑物刚下,左首松树后又射出一粒白
色树肉,落在“去”位五六路上。
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一粒黑物盘旋上天,跟着直线落下,
不偏不倚的跌在“去”位四五路上。这黑子成螺旋形上升,发
自何处,便难以探寻,这黑子弯弯曲曲的升上半空,落下来
仍有如此准头,这份暗器功夫,实足惊人。旁观众人心下钦
佩,齐声喝采。
采声未歇,只听得松树枝叶间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慕
容公子,你来破解珍珑,小僧代应两着,勿怪冒昧。”枝叶微
动,清风飒然,棋局旁已多了一名僧人。这和尚身穿灰布僧
袍,神光莹然,宝相庄严,脸上微微含笑。
段誉吃了一惊,心道:“鸠摩智这魔头又来了!”又想:
“难道刚才那白子是慕容公子所发?这位慕容公子,今日我终
于要见到了?”
只见鸠摩智双手合十,向苏星河、丁春秋和玄难各行一
礼,说道:“小僧途中得见聪辩先生棋会邀帖,不自量力,前
来会见天下高人。”又道:“慕容公子,这也就现身罢!”
但听得笑声清朗,一株松树后转了两个人出来。段誉登
时眼前一黑,耳中作响,嘴里发苦,全身生热。这人娉娉婷
婷,缓步而来,正是他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王语嫣。
她满脸倾慕爱恋之情,痴痴的瞧着她身旁一个青年公子。
段誉顺着她目光看去,但见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身穿淡黄
轻衫,腰悬长剑,飘然而来,面目俊美,潇洒闲雅。
段誉一见之下,身上冷了半截,眼圈一红,险些便要流
下泪来,心道:“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果然名不虚传。
王姑娘对他如此倾慕,也真难怪。唉,我一生一世,命中是
注定要受苦受难了。”他心下自怨自艾,自叹自伤,不愿抬头
去看王语嫣的神色,但终于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见
她容光焕发,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来,自相识以来,从未见
过她如此欢喜。两人已走近身来,但王语嫣对段誉视而不见,
竟没向他招呼。段誉又道:“她心中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在,从
前就算跟我在一起,心中也只有她表哥。”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早抢着迎上。公
冶乾向慕容复低声禀告苏星河、丁春秋、玄难等三方人众的
来历。包不同道:“这姓段的是个书呆子,不会武功,刚才已
下过棋,败下了阵来。”
慕容复和众人一一行礼厮见,言语谦和,着意结纳。“姑
苏慕容”名震天下,众人都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俊雅清贵的
公子哥儿,当下互道仰慕,连丁春秋也说了几句客气话。
慕容复最后才和段誉相见,话道:“段兄,你好。”段誉
神色惨然,摇头道:“你才好了,我……我一点儿也不好。”王
语嫣“啊”的一声,道:“段公子,你也在这里。”段誉道:
“是,我……我……”慕容复向他瞪了几眼,不再理睬,走到
棋局之旁,拈起白子,下在棋局之中。鸠摩智微微一笑,说
道:“慕容公子,你武功虽强,这弈道只怕也是平常。”说着
下了一枚黑子。慕容复道:“未必便输于你。”说着下了一枚
白子。鸠摩智应了一着。
慕容复对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出了解法。可是鸠
摩智这一着却大出他意料之外,本来筹划好的全盘计谋尽数
落空,须得从头想起,过了良久,才又下一子。
鸠摩智运思极快,跟着便下。两人一快一慢,下了二十
余子,鸠摩智突然哈哈大笑,说道:“慕容公子,咱们一拍两
散!”慕容复怒道:“你这么瞎捣乱!那么你来解解看。”鸠摩
智笑道:“这个棋局,原本世人无人能解,乃是用来作弄人的。
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于无益之事。慕容公子,你
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
慕容复心头一震,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反来覆去只是想
着他那两句话:“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
鹿中原么?”
眼前渐渐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官士
卒,东一团人马,西一块阵营,你围住我,我围住你,互相
纠缠不清的厮杀。慕容复眼睁睁见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马
被黑旗黑甲的敌人围住了,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心
中越来越是焦急:“我慕容氏天命已尽,一切枉费心机。我一
生尽心竭力,终究化作一场春梦!时也命也,夫复何言?”突
然间大叫一声,拔剑便往颈中刎去。
当慕容复呆立不语,神色不定之际,王语嫣和段誉、邓
百川、公冶乾等都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慕容复居然会忽地
拔剑自刎,这一着谁都料想不到,邓百川等一齐抢上解救,但
功力已失,终是慢了一步。
段誉食指点出,叫道:“不可如此!”只听得“嗤”的一
声,慕容复手中长剑一晃,当的一声,掉在地下。
鸠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脉神剑!”
慕容复长剑脱手,一惊之下,才从幻境中醒了过来。王
语嫣拉着他手,连连摇晃,叫道:“表哥!解不开棋局,又打
什么紧?你何苦自寻短见?”说着泪珠从面颊上滚了下来。
慕容复茫然道:“我怎么了?”王语嫣道:“幸亏段公子打
落了你手中长剑,否则……否则……”公冶乾劝道:“公子,
这棋局迷人心魄,看来其中含有幻术,公子不必再耗费心思。”
慕容复转头向着段誉,道:“阁下适才这一招,当真是六脉神
剑的剑招么?可惜我没瞧见,阁下能否再试一招,俾在下得
以一开眼界。”
段誉向鸠摩智瞧了瞧,生怕他见到自己使了一招“六脉
神剑”之后,又来捉拿自己,这路剑法时灵时不灵,恶和尚
倘若出手,那可难以抵挡,心中害怕,向左跨了三步,与鸠
摩智离得远远地,中间有朱丹臣等三人相隔,这才答道:“我
……我心急之下,一时碰巧,要再试一招,这就难了。你刚
才当真没瞧见?”
慕容复脸有惭色,道:“在下一时之间心神迷糊,竟似着
魔中邪一般。”
包不同大叫一声,道:“是了,定是星宿老怪在旁施展邪
法,公子,千万小心!”
慕容复向丁春秋横了一眼,向段誉道:“在下误中邪术,
多蒙救援,感激不尽。段兄身负‘六脉神剑’绝技,可是大
理段家的吗?”
忽听得远处一个声音悠悠忽忽的飘来:“哪一个大理段家
的人在此?是段正淳吗?”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声音。
朱丹臣等立时变色。只听得一个金属相擦般的声音叫道:
“我们老大,才是正牌大理段氏,其余都是冒牌货。”段誉微
微一笑,心道:“我徒儿也来啦。”
南海鳄神的叫声甫歇,山下快步上来一人,身法奇快,正
是云中鹤,叫道:“天下四大恶人拜访聪辩先生,谨赴棋会之
约。”苏星河道:“欢迎之至。”这四字刚出口,云中鹤已飘行
到了众人身前。
过了一会,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三人并肩而至。南
海鳄神大声道:“我们老大见到请帖,很是欢喜,别的事情都
搁下了,赶着来下棋,他武功天下无敌,比我岳老二还要厉
害。哪一个不服,这就上来跟他下三招棋。你们要单打独斗
呢,还是大伙儿齐上?怎地还不亮兵刃?”叶二娘道:“老三,
别胡说八道!下棋又不是动武打架,亮什么兵刃?”南海鳄神
道:“你才胡说八道,不动武打架,老大巴巴的赶来干什么?”
段延庆目不转睛的瞧着棋局,凝神思索,过了良久良久,
左手铁杖伸到棋盒中一点,杖头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
白子,放在棋局之上。
玄难赞道:“大理段氏武功独步天南,真乃名下无虚。”
段誉见过段延庆当日与黄眉僧弈棋的情景,知他不但内
力深厚,棋力也是甚高,只怕这个“珍珑”给他破解了开来,
也未可知。朱丹臣在他耳畔悄声道:“公子,咱们走罢!可别
失了良机。”但段誉一来想看段延庆如何解此难局,二来好容
易见到王语嫣,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肯舍她而去,当下只“唔,
唔”数声,反而向棋局走近了几步。
苏星河对这局棋的千变万化,每一着都早已了然于胸,当
即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想了一想,下了一子。苏星河道:
“阁下这一着极是高明,且看能否破关,打开一条出路。”下
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段延庆又下了一子。
那少林僧虚竹忽道:“这一着只怕不行!”他适才见慕容
复下过这一着,此后接续下去,终至拔剑自刎。他生怕段延
庆重蹈覆辙,心下不忍,于是出言提醒。
南海鳄神大怒,叫道:“凭你这小和尚,也配来说我老大
行不行!”一把抓住他的背心,提了过去。段誉道:“好徒儿,
别伤了这位小师父!”南海鳄神到来之时,早就见到段誉,心
中一直尴尬,最好是段誉不言不语,哪知他还是叫了出来,气
愤愤的道:“不伤便不伤,打什么紧!”将虚竹放在地下。
众人见这个如此横蛮凶狠的南海鳄神居然听段誉的话,
对他以“徒儿”相称也不反口,都感奇怪。只有朱丹臣等人
明白其中原委,心下暗暗好笑。
虚竹坐在地下,心下转念:“我师父常说,佛祖传下的修
证法门是戒、定、慧三学。《楞严经》云:‘摄心为戒,因戒
生定,因定发慧。’我等钝根之人,难以摄心为戒,因此达摩
祖师传下了方便法门,教我们由学武而摄心,也可由弈棋而
摄心。学武讲究胜败,下棋也讲究胜败,恰和禅定之理相反,
因此不论学武下棋,均须无胜败心。念经、吃饭、行路之时,
无胜败心极易,比武、下棋之时无胜败心极难。倘若在比武、
下棋之时能无胜败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经》有云:‘胜者
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我武功不佳,棋术
低劣,和师兄弟们比武、下棋之时,一向胜少败多,师父反
而赞我能不嗔不怨,胜败心甚轻。怎地今日我见这位段施主
下了一着错棋,便担心他落败,出言指点?何况以我的棋术,
又怎能指点旁人?他这着棋虽与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后便多
半不同了,我自己不解,反而说‘只怕不行’,岂不是大有贡
高自慢之心?”
段延庆下一子,想一会,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
十余子时,日已偏西,玄难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着走的
是正着,第十一着起,走入了旁门,越走越偏,再也难以挽
救了。”段延庆脸上肌肉僵硬,木无表情,喉头的声音说道:
“你少林派是名门正宗,依你正道,却又如何解法?”玄难叹
了口气,道:“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开
的,但若纯走偏锋,却也不行!”
段延庆左手铁杖停在半空,微微发颤,始终点不下去,过
了良久,说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
那可难也!”他家传武功本来是大理段氏正宗,但后来入了邪
道,玄难这几句话,触动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渐
渐入了魔道。
这个珍珑变幻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
者由愤坏事。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
之失,由于执着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段
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正宗武
功,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竟
尔心神荡漾,难以自制。
丁春秋笑咪咪的道:“是啊!一个人由正入邪易,改邪归
正难,你这一生啊,注定是毁了,毁了,毁了!唉,可惜,一
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首,那也是不能了!”说话之中,充满
了怜惜之情。玄难等高手却都知道这星宿老怪不怀好意,乘
火打劫,要引得段延庆走火入魔,除去一个厉害的对头。
果然段延庆呆呆不动,凄然说道:“我以大理国皇子之尊,
今日落魄江湖,沦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愧对列祖列宗。”
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是无颜去见段氏的先人,
倘若自知羞愧,不如图个自尽,也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唉,
唉!不如自尽了罢,不如自尽了罢!”话声柔和动听,一旁功
力较浅之人,已自听得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
段延庆跟着自言自语:“唉,不如自尽了罢!”提起铁杖,
慢慢向自己胸口点去。但他究竟修为甚深,隐隐知道不对,内
心深处似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这一点下去,那就糟
糕了!”但左手铁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点了下去。他当
年失国流亡、身受重伤之余,也曾生过自尽的念头,只因一
个特异机缘,方得重行振作,此刻自制之力减弱,隐伏在心
底的自尽念头又冒了上来。
周围的诸大高手之中,玄难慈悲为怀,有心出言惊醒,但
这声“当头棒喝”,须得功力与段延庆相当,方起振聋发聩之
效,否则非但无益,反生祸害,心下暗暗焦急,却是束手无
策。苏星河格于师父当年立下的规矩,不能相救。慕容复知
道段延庆不是好人,他如走火而死,除去天下一害,那是最
好不过。鸠摩智幸灾乐祸,笑吟吟的袖手旁观。段誉和游坦
之功力均甚深厚,却全不明白段延庆此举是什么意思。王语
嫣于各门各派的武学虽所知极多,但丁春秋以心力诱引的邪
派功夫并非武学,她是一窍不通了。叶二娘以段延庆一直压
在她的头上,平时颐指气使,甚为无礼,积忿已久,心想他
要自尽,却也不必相救。邓百川、康广陵等不但功力全失,且
也不愿混入星宿老怪与“第一恶人”的比拚。
这中间只有南海鳄神一人最是焦急,眼见段延庆的杖头
离他胸口已不过数寸,再延搁片刻,立时便点了自己死穴,当
下顺手抓起虚竹,叫道:“老大,接住了这和尚!”说着便向
段延庆掷了过去。
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罢!别来搅局!”南海鳄神这
一掷之力极是雄浑,虚竹身带劲风,向前疾飞,但被丁春秋
软软的一掌,虚竹的身子又飞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鳄神。
南海鳄神双手接住,想再向段延庆掷去,不料丁春秋的
掌力之中,蕴蓄着三股后劲,南海鳄神突然双目圆睁,腾腾
腾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后劲又到。他双膝一软,坐
倒在地,只道再也没事了,哪知还有第三股后劲袭来。他身
不由主倒翻了一个筋斗,双手兀自抓着虚竹,将他在身下一
压,又翻了过来。他料想丁老怪这一掌更有第四股后劲,忙
将虚竹的身子往前一推,以便挡架。
但是第四股后劲却没有了,南海鳄神睁眼骂道:“你奶奶
个雄!”将虚竹放在地下。
丁春秋发了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庆的铁杖停在半空,
不再移动。丁春秋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段延庆,我劝
你还是自尽了罢,还是自尽了罢!”段延庆叹道:“是啊,活
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是自尽了罢!”说话之间,杖头离
着胸口衣衫又近了两寸。
虚竹慈悲之心大动,心知要解段延庆的魔障,须从棋局
入手,只是棋艺低浅,要说解开这局复杂无比的棋中难题,当
真是想也不敢想,眼见段延庆双目呆呆的凝视棋局,危机生
于顷刻,突然间灵机一动:“我解不开棋局,但捣乱一番,却
是容易,只须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既无棋局,何来胜败?”
便道:“我来解这棋局。”快步走上前去,从棋盒中取过一枚
白子,闭了眼睛,随手放在棋局之上。
他双眼还没睁开,只听得苏星河怒声斥道:“胡闹,胡闹,
你自填一气,自己杀死一块白棋,哪有这等下棋的法子?”虚
竹睁眼一看,不禁满脸通红。
原来自己闭着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块已被黑棋围得
密不通风的白棋之中。这大块白棋本来尚有一气,虽然黑棋
随时可将之吃净,但只要对方一时无暇去吃,总还有一线生
机,苦苦挣扎,全凭于此。现下他自己将自己的白棋吃了,棋
道之中,从无这等自杀的行径。这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
军覆没了。
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见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
难摇头莞尔。范百龄虽在衰疲之余,也忍不住道:“那不是开
玩笑吗?”
苏星河道:“先师遗命,此局不论何人,均可入局。小师
父这一着虽然异想天开,总也是入局的一着。”将虚竹自己挤
死了的一块白棋从棋盘上取了下来,跟着下了一枚黑子。
段延庆大叫一声,从幻境中醒觉,眼望丁春秋,心道:
“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们可不能善罢甘休。”
丁春秋向虚竹瞧了一眼,目中满含怨毒之意,骂道:“小
贼秃!”
段延庆看了棋局中的变化,已知适才死里逃生,乃是出
于虚竹的救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挟嫌报复,立即
便要向虚竹下手,寻思:“少林高僧玄难在此,谅星宿老怪也
不能为难他的徒子徒孙,但若玄难老朽昏庸,回护不周,我
自不能让小和尚为我而死。”
苏星河向虚竹道:“小师父,你杀了自己一块棋子,黑棋
再逼紧一步,你如何应法?”
虚竹赔笑道:“小僧棋艺低劣,胡乱下子,志在救人。这
盘棋小僧是不会下的,请老前辈原谅。”
苏星河脸色一沉,厉声道:“先师布下此局,恭请天下高
手破解。倘若破解不得,那是无妨,若有后殃,也是咎由自
取。但如有人前来捣乱棋局,渎亵了先师毕生的心血,纵然
人多势众,嘿嘿,老夫虽然又聋又哑,却也要誓死周旋到底。”
他叫做“聋哑老人”,其实既不聋,又不哑,此刻早已张耳听
声,开口说话,竟然仍自称“又聋又哑”,只是他说话时须髯
戟张,神情极是凶猛,谁也不敢笑话于他。
虚竹合十深深行礼,说道:“老前辈……”
苏星河大声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说更有何用?我师父
是给你胡乱消遣的么?”说着右手一挥,拍出一掌,砰的一声
巨响,眼前尘土飞扬,虚竹身前立时现出一个大坑。这一掌
之力猛恶无比,倘若掌力推前尺许,虚竹早已筋折骨断,死
于非命了。
虚竹吓得心中怦怦乱跳,举眼向玄难瞧去,盼望师伯祖
出头,救他脱此困境。
玄难棋艺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么法子好想?当
此情势,只有硬起头皮,正要向苏星河求情,忽见虚竹伸手
入盒,取过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所下之处,却是提去
白子后现出的空位。
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这三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
棋的千百种变化,均已拆解得烂熟于胸,对方不论如何下子,
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虚竹一上来便闭了眼乱下
一子,以致自己杀了一大块白子,大违根本棋理,任何稍懂
弈理之人,都决不会去下这一着。那等如是提剑自刎、横刀
自杀。岂知他闭目落子而杀了自己一大块白棋后,局面顿呈
开朗,黑棋虽然大占优势,白棋却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
以前这般缚手缚脚,顾此失彼。这个新局面,苏星河是做梦
也没想到过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应了一着黑棋。
原来虚竹适才见苏星河击掌威吓,师伯祖又不出言替自
己解围,正自彷徨失措之际,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入耳中:
“下‘平’位三九路!”虚竹也不理会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
想此着是对是错,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
待苏星河应了黑棋后,那声音又钻入虚竹耳中:“‘平’位二
八路。”虚竹再将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
他此子一落,只听得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都
“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虚竹抬头起来,只见许多人脸上都有
钦佩讶异之色,显然自己这一着大是精妙,又见苏星河脸上
神色又是欢喜赞叹,又是焦躁忧虑,两条长长的眉毛不住上
下掀动。
虚竹心下起疑:“他为什么忽然高兴?难道我这一着下错
了么?”但随即转念:“管他下对下错,只要我和他应对到十
着以上,显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是胡乱搅局,侮辱他
的先师,他就不会见怪了。”待苏星河应了黑子后,依着暗中
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着白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
看,是否师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难神情焦急,却是不像,
何况他始终没有开口。
钻入他耳中的声音,显然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说
话者以深厚内力,将说话送入他一人的耳中,旁人即是靠在
他的身边,亦无法听闻,但不管话声如何轻,话总是要说的。
虚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没一个在动,可是那“下‘去’位
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声音,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他耳中。
虚竹依言而下,寻思:“教我的除了师伯祖外,再没第二人。
其余那些人和我非亲非故,如何肯来教我?这些高手之中,也
只有师伯祖没下过棋,其余的都试过而失败了。师伯祖神功
非凡,居然能不动口唇而传音入密,我不知几时才能修得到
这个地步。”
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却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恶贯满
盈”段延庆。适才段延庆沉迷棋局之际,被丁春秋乘火打劫,
险些儿走火入魔,自杀身亡,幸得虚竹捣乱棋局,才救了他
一命。他见苏星河对虚竹厉声相责,大有杀害之意,当即出
言指点,意在替虚竹解围,令他能敷衍数着而退。他善于腹
语之术,说话可以不动口唇,再以深厚内功传音入密,身旁
虽有好几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谁也没瞧出其中机关。
可是数着一下之后,局面竟起了大大变化,段延庆才知
这个“珍珑”的秘奥,正是要白棋先挤死了自己一大块,以
后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有“反扑”、“倒脱靴”之法,
自己故意送死,让对方吃去数子,然后取得胜势,但送死者
最多也不过八九子,决无一口气奉送数十子之理,这等“挤
死自己”的着法,实乃围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是如何
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任何人所想
的,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
是虚竹闭上眼睛、随手瞎摆而下出这着大笨棋来,只怕再过
一千年,这个“珍珑”也没人能解得开。
段延庆的棋术本来极为高明,当日在大理与黄眉僧对弈,
杀得黄眉僧无法招架,这时棋局中取出一大块白棋后再下,天
地一宽,既不必顾念这大块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
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如以前这般进退维谷了。
鸠摩智、慕容复等不知段延庆在暗中指点,但见虚竹妙
着纷呈,接连吃了两小块黑子,忍不住喝采。
玄难喃喃自语:“这局棋本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
无可破解,虚竹这一着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
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脱……”他隐隐似有所悟,却又捉摸
不定,自知一生耽于武学,于禅定功夫大有欠缺,忽想:“聋
哑先生与函谷八友专鹜杂学,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
还笑他们走入了歧路。可是我毕生专练武功,不勤参禅,不
急了生死,岂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想到此节,霎时之间全
身大汗淋漓。
段誉初时还关注棋局,到得后来,一双眼睛又只放在王
语嫣身上,他越看越是神伤,但见王语嫣的眼光,始终没须
臾离开过慕容复。段誉心中只说:“我走了罢,我走了罢!再
耽下去,只有多历苦楚,说不定当场便要吐血。”但要他自行
离开王语嫣,却又如何能够?他寻思:“等王姑娘回过头来,
我便跟她说:‘王姑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会,我今日得多见
你一面,实是有缘。我这可要走了!’她如果说:‘好,你走
罢!’那我只好走了。但如果她说:‘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
说。’那么我便等着,瞧她有什么话吩咐。”
其实,段誉明知王语嫣不会回头来瞧他一眼,更不会说
“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说。”突然之间,王语嫣后脑的柔发
微微一动。段誉一颗心怦怦而跳:“她回头过来了!”却听得
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叫道:“表哥!”
慕容复凝视棋局,见白棋已占上风,正在着着进迫,心
想:“这几步棋我也想得出来。万事起头难,便是第一着怪棋,
无论如何想不出。”王语嫣低声叫唤,他竟没听见。
王语嫣又是轻轻叹息,慢慢的转过头来。
段誉心中大跳:“她转过头来了!她转过头来了!”
王语嫣一张俏丽的脸庞果然转了过来。段誉看到她脸上
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寻思:“自从她
与慕容复公子并肩而来,神色间始终欢喜无限,怎地忽然不
高兴起来?难道……难道为了心中对我也有一点儿牵挂吗?”
只见她眼光更向右转,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誉向前踏了一步,
想说:“王姑娘,你有什么话说?”但王语嫣的眼光缓缓移了
开去,向着远处凝望了一会,又转向慕容复。
段誉一颗心更向下低沉,说不尽的苦涩:“她不是不瞧我,
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她眼光对住了我,然而是视而不见。
她眼中见到了我,我的影子却没进入她的心中。她只是在凝
思她表哥的事,哪里有半分将我段誉放在心上。唉,不如走
了罢,不如走了罢!”
那边虚竹听从段延庆的指点落子,眼见黑棋不论如何应
法,都要被白棋吃去一块,但如黑棋放开一条生路,那么白
棋就此冲出重围,那时别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
苏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传音
道:“下‘上’位七八路!”虚竹依言下子,他对弈道虽所知
甚少,但也知此着一下,便解破了这个珍珑棋局,拍手笑道:
“好像是成了罢?”
苏星河满脸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赋英才,可喜可贺。”
虚竹忙还礼道:“不敢,不敢,这个不是我……”他正要
说出这是受了师伯祖的指点,那“传音入密”声音道:“此中
秘密,千万不可揭穿。险境未脱,更须加倍的小心在意。”虚
竹只道是玄难再加指示,便垂首道:“是,是!”
苏星河站起身来,说道:“先师布下此局,数十年来无人
能解,小神僧解开这个珍珑,在下感激不尽。”虚竹不明其中
缘由,只得谦虚道:“我这是误打误撞,全凭长辈见爱,老先
生过奖,实在愧不敢当。”
苏星河走到那三间木屋之前,伸手肃客,道:“小神僧,
请进!”
虚竹见这三间木屋建构得好生奇怪,竟没门户,不知如
何进去,更不知进去作甚,一时呆在当地,没了主意。只听
得那声音又道:“棋局上冲开一条出路,乃是硬战苦斗而致。
木屋无门,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虚竹道:“如此得
罪了!”摆个马步,右手提起,发掌向板门上劈了过去。
他武功有限,当日被丁春秋大袖一拂,便即倒地,给星
宿派门人按住擒获,幸而如此,内力得保不失。然在场上这
许多高手眼中,他这一掌之力毕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门板并
不坚牢,喀喇一声,门板裂开了一缝。虚竹又劈两掌,这才
将门板劈开,但手掌已然隐隐生疼。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少林派的硬功,实在稀松平
常!”虚竹回头道:“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儿,功夫
浅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只听那声音道:“快快进去,
不可回头,不要理会旁人!”虚竹道:“是!”举步便踏了进去。
只听得丁春秋的声音叫道:“这是本门的门户,你这小和
尚岂可擅入?”跟着砰砰两声巨响,虚竹只觉一股劲风倒卷上
来,要将他身子拉将出去,可是跟着两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
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便是一个筋斗,向里直翻了进去。
他不知这一下已是死里逃生,适才丁春秋发掌暗袭,要
制他死命,鸠摩智则运起“控鹤功”,要拉他出来。但段延庆
以杖上暗劲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苏星河处身在他和鸠摩智
之间,以左掌消解了“控鹤功”,右掌连拍了两下,将他打了
进去。
这两掌力道刚猛,虚竹撞破一重板壁后,额头砰的一下,
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险些晕去,过了半
晌,这才站起身来,摸摸额角,已自肿起了一大块。但见自
己处身在一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房中。他想找寻门户,但
这房竟然无门无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进来的一个空洞。
他呆了呆,便想从那破洞中爬出去。
只听得隔着板壁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来
了,怎么还要出去?”
虚竹转过身子,说道:“请老前辈指点途径。”
那声音道:“途径是你自己打出来的,谁也不能教你。我
这棋局布下后,数十年来无人能解,今日终于给你拆开,你
还不过来!”
虚竹听到“我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发悚然,颤声道:
“你……你……你……”他听得苏星河口口声声说这棋局是他
“先师”所制,这声音是人是鬼?只听那声音又道:“时机稍
纵即逝,我等了三十年,没多少时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儿,快
快进来罢!”
虚竹听那声音甚是和蔼慈祥,显然全无恶意,当下更不
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响,那板壁已日久腐
朽,当即破了一洞。
虚竹一眼望将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里面又是一
间空空荡荡的房间,却有一个人坐在半空。他第一个念头便
是:“有鬼!”吓得只想转身而逃,却听得那人说道:“唉,原
来是个小和尚!唉,还是个相貌好生丑陋的小和尚,难,难,
难!唉,难,难,难!”
虚竹听他三声长叹,连说了六个“难”字,再向他凝神
瞧去,这才看清,原来这人身上有一条黑色绳子缚着,那绳
子另一端连在横梁之上,将他身子悬空吊起。只因他身后板
壁颜色漆黑,绳子也是黑色,二黑相叠,绳子便看不出来,一
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
虚竹的相貌本来颇为丑陋,浓眉大眼,鼻孔上翻,双耳
招风,嘴唇甚厚,加上此刻撞破板壁时脸上又受了些伤,更
加的难看。他自幼父母双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将
他收养在寺中,寺中僧众不是虔诚清修,便是专心学武,谁
也没来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丑。佛家言道,人的身子乃是个
“臭皮囊”,对这个臭皮囊长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关怀,于
证道大有妨碍。因此那人说他是个“好生丑陋的小和尚”,虚
竹生平还是第一次听见。
他微微抬头,向那人瞧去。只见他长须三尺,没一根斑
白,脸如冠玉,更无半丝皱纹,年纪显然已经不小,却仍神
采飞扬,风度闲雅。虚竹微感惭愧:“说到相貌,我当真和他
是天差地远了。”这时心中已无惧意,躬身行礼,说道:“小
僧虚竹,拜见前辈。”
那人点了点头,道:“你姓什么?”虚竹一怔,道:“出家
之人,早无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姓什么?”虚竹
道:“小僧自幼出家,向来便无姓氏。”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
聪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却终究不行,唉,难
得很。我瞧终究是白费心思,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小师父,
我送一份礼物给你,你便去罢!”
虚竹听那老人语气,显是有一件重大难事,深以无人相
助为忧,大乘佛法第一讲究“度众生一切苦厄”,当即说道:
“小僧于棋艺一道,实在浅薄得紧,老前辈这个棋局,也不是
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辈有什么难事要办,小僧虽然本
领低微,却也愿勉力而为,至于礼物,可不敢受赐。”
那老人道:“你有这番侠义心肠,倒是不错。你棋艺不高,
武功浅薄,都不相干,你既能来到这里,那便是有缘。只不
过……只不过……你相貌太也难看。”说着不住摇头。
虚竹微微一笑,说道:“相貌美丑,乃无始以来业报所聚,
不但自己做不得主,连父母也做不得主。小僧貌丑,令前辈
不快,这就告辞了。”说着退了两步。
虚竹正待转身,那老人道:“且慢!”衣袖扬起,搭在虚
竹右肩之上。虚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觉这衣袖有如手臂,
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笑道:“年轻人有这等傲气,那也很好。”
虚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骄傲,只是怕让老前辈生气,还是及
早告退的好。”
那老人点了点头,问道:“今日来解棋局的,有哪些人?”
虚竹一一说了。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
都已到了。大理天龙寺的枯荣大师没来么?”虚竹答道:“除
了敝寺僧众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鸠摩智大师。”那老人又问:
“近年来武林中听说有个人名叫乔峰,甚是了得,他没来吗?”
虚竹道:“没有。”
那老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我已等了这么多年,
再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内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
十七八,也只好将就如此了。”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决,说
道:“你适才言道,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么星河如何又送
你进来?”
虚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胆无知,闭了眼睛瞎下的,以
后各着,却是敝师伯祖法讳上玄下难,以‘传音入密’之法
暗中指点。”当下将拆解棋局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那老人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间愁眉开展,
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闭了眼睛,竟误打误撞的将我这棋
局解开,足见福缘深厚,或能办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
乖孩子,你跪下磕头罢!”
虚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长大,每日里见到的不是师父、师
叔伯,便是师伯祖、师叔祖等等长辈,即在同辈之中,年纪
比他大、武功比他强的师兄也是不计其数,向来是服从惯了
的。佛门弟子,讲究谦下,他听那老人叫他磕头,虽然不明
白其中道理,但想这人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是理所当
然,当下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咚咚咚咚的磕了四个头,待
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规矩。”虚竹应道:
“是!”又磕了五个头。
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过来!”虚竹站起身,走
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的细细打量。突然虚
竹只觉脉门上一热,一股内力自手臂上升,迅速无比的冲向
他的心口,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内力一
触即退,登时安然无事。虚竹知他是试探自己内力的深浅,不
由得面红过耳,苦笑道:“小僧平时多读佛经,小时又性爱嬉
戏,没好好修练师父所授的内功,倒教前辈见笑了。”
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欢喜,笑道:“很好,很好,你于少
林派的内功所习甚浅,省了我好些麻烦。”他说话之间,虚竹
只觉全身软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周身毛
孔之中,似乎都有热气冒出,说不出的舒畅。
过得片刻,那老人放开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
门‘北冥神功’,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
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什么?”跳了起来,双脚
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觉四肢百骸尽
皆酸软,脑中昏昏沉沉,望出来犹如天旋地转一般,情知这
老人所说不假,霎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哭道:“我
……我……和你无怨无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
那人微笑道:“你怎地说话如此无礼?不称‘师父’,却
‘你呀,我呀’的,没半点规矩?”虚竹惊道:“什么?你怎么
会是我师父?”那人道:“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
之礼了。”虚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么再拜你为
师?你这些害人的邪术,我也决计不学。”说着挣扎站起。
那人笑道:“你当真不学?”双手一挥,两袖飞出,搭上
虚竹肩头。虚竹只觉肩上沉重无比,再也无法站直,双膝一
软,便即坐倒,不住的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学。”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头
上所戴方巾飞入屋角,左足在屋梁上一撑,头下脚上的倒落
下来,脑袋顶在虚竹的头顶,两人天灵盖和天灵盖相接。
虚竹惊道:“你……你干什么?”用力摇头,想要将那人
摇落。但这人的头顶便如用钉子钉住了虚竹的脑门一般,不
论如何摇晃,始终摇他不脱。虚竹脑袋摇向东,那人身体飘
向东,虚竹摇向西,那人跟着飘向西,两人连体,摇晃不已。
虚竹更是惶恐,伸出双手,左手急推,右手狠拉,要将
他推拉下来。但一推之下,便觉自己手臂上软绵绵的没半点
力道,心中大急:“中了他的邪法之后,别说武功全失,看来
连穿衣吃饭也没半分力气了,从此成了个全身瘫痪的废人,那
便如何是好?”惊怖失措,纵声大呼,突觉顶门上“百会穴”
中有细细一缕热气冲入脑来,嘴里再也叫不出声,心道:“不
好,我命休矣!”只觉脑海中愈来愈热,霎时间头昏脑胀,脑
壳如要炸将开来一般,这热气一路向下流去,过不片时,再
也忍耐不住,昏晕了过去。
只觉得全身轻飘飘地,便如腾云驾雾,上天遨游;忽然
间身上冰凉,似乎潜入了碧海深处,与群鱼嬉戏;一时在寺
中读经,一时又在苦练武功,但练来练去始终不成。正焦急
间,忽觉天下大雨,点点滴滴的落在身上,雨点却是热的。
这时头脑却也渐渐清醒了,他睁开眼来,只见那老者满
身满脸大汗淋漓,不住滴向他的身上,而他面颊、头颈、发
根各处,仍是有汗水源源渗出。虚竹发觉自己横卧于地,那
老者坐在身旁,两人相连的头顶早已分开。
虚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说了一个“你”字,
不由得猛吃一惊,见那老者已然变了一人,本来洁白俊美的
脸之上,竟布满了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