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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蜿蜒游走。片刻之间,数百条巨蟒和毒蛇逃得干干净净。

星宿派诸弟子大声颂扬:“师父明见万里,神机妙算,果

然是火攻的方法最为灵验。”“师父洪福齐天,逢凶化吉!”

“全仗师父指挥若定,救了我等的蚁命!”一片颂扬之声,全

是归功于星宿老怪,对游坦之放火驱蛇的功劳竟半句不提。

游坦之怔怔的站在当地,颇感奇怪,寻思:“片刻之前你

们还在大骂师父,这时却又大赞起师父来,而我这‘大英

雄’、‘大侠士’却又变成了‘这小子’,那是什么缘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铁头小子,你过来,你叫什么名

字?”游坦之受人欺辱惯了,见对方无礼,也不以为忤,道:

“我叫游坦之。”说着便向前走了几步。丁春秋道:“这些叫化

子死了没有?你去摸摸他们的鼻息,是否还有呼吸。”

游坦之应道:“是。”俯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

觉着手冰凉,那人早已死去多时。他又试另一名乞丐,也是

呼吸早停,说道:“都死啦,没了气息。”只见星宿派弟子脸

上都是一片幸灾乐祸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

句:“都死啦,没了气息。”却见众人脸上戏侮的神色渐渐隐

去,慢慢变成了诧异,更逐渐变为惊讶。

丁春秋道:“你每个叫化儿都去试探一下,看尚有哪一个

能救。”游坦之道:“是。”将十来个丐帮弟子都试过了,摇头

道:“个个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实在厉害。”丁春秋冷笑道:

“你抗毒的功夫,却也厉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什

么……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这话是什么意思,更没想到

自己每去探一个乞丐的鼻息,便是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十

多名乞丐试将下来,已经历了十来次生死大险。他自然不知,

星宿老怪被巨蟒缠身,无法得脱,全仗他这小子相救,江湖

上传了出去,不免面目元光,因此巨蟒离去之后,立时便起

意杀他灭口。不料游坦之经过这几个月来的修习不辍,冰蚕

的奇毒已与他体质融合无间,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质再

出害他不得。

丁春秋寻思:“瞧他手上肌肤和说话声音,年纪甚轻,不

会有什么真实本领,多半是身上藏得有专克毒物的雄黄珠、辟

邪奇香之类宝物,又或是预先服了灵验的解药,这才不受奇

毒之侵。”便道:“游兄弟,你过来,我有话说。”

游坦之虽见他说得诚恳,但亲眼看到他连杀群丐的残忍

狠辣,又听到他师徒间一会儿谄谀,一会儿辱骂,觉得这种

人极难对付,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便道:“小人身有要事,不

能奉陪,告退了。”说着抱拳唱喏,转身便走。

他只走出几步,突觉身旁一阵微风掠过,两只手腕上一

紧,已被人抓住。游坦之抬头一看,见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

中的一名大汉。他不知对方有何用意,只见他满脸狞笑,显

非好事,心下一惊,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挣。

只听得头顶呼的一声风响,一个庞大的身躯从背后跃过

他头顶,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对面山壁之上,登时头骨粉碎,

一个头颅变成了泥浆相似。

游坦之见这人一撞的力道竟这般猛烈,实是难以相信,一

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个大汉,更是奇怪:“这

人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撞山自尽?莫非发了疯?”他决计想不

到自己一挣之下,一股猛劲将那大汉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声,骇然变色。

丁春秋见他摔死自己弟子这一下手法毛手毛脚,并非上

乘功夫,只是膂力异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赋神力,武功却是

平平,当下身形一晃,伸掌按上了他的铁头。游坦之猝不及

防,登时被压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头上

便如顶了一座万斤石山一般,再也动不得,当即哀求:“老先

生饶命。”

丁春秋听他出言求饶,更是放心,问道:“你师父是谁?

你好大胆子,怎地杀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没

有师父。我决不敢杀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毙了灭口便是,当下手掌一

松,待游坦之站起身来,挥掌向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惊,忙

伸右手,推开来掌。丁春秋这一掌去势甚缓,游坦之右掌格

出时,正好和他掌心相对。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

质随着内劲直送过去,这正是他成名数十年的“化功大法”,

中掌者或沾剧毒,或内力于顷刻间化尽,或当场立毙,或哀

号数月方死,全由施法随心所欲。丁春秋生平曾以此杀人无

数。武林中听到“化功大法”四字,既厌恶恨憎,复心惊肉

跳。段誉的“北冥神功”吸入内力以为己有,与“化功大

法”以剧毒化人内功不同,但身受者内力迅速消失,却无二

致,是以往往给人误认。丁春秋见这铁头小子连触十余名乞

丐居然并不中毒,当即施展出看家本领来。

两人双掌相交,游坦之身子一晃,腾腾腾接连退出六七

步,要想拿桩站定,终于还是一交坐倒,但对方这一推余力

未尽,游坦之臀部一着地,背脊又即着地,铁头又即着地,接

连倒翻了三个筋斗,这才止住,忙不住磕头,叫道:“老先生

饶命,老先生饶命。”

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只觉他内力既强,劲道阴寒,怪

异之极,而且蕴有剧毒,虽然给自己摔得狼狈万分,但以内

力和毒劲的比拚而论,并未处于下风,何必大叫饶命?难道

是故意调侃自己不成?走上几步,问道:“你要我饶命,出自

真心,还是假意?”

游坦之只是磕头,说道:“小人一片诚心,但求老先生饶

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寻思:“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遇到了什么机缘,

体内积蓄的毒质竟比我还多,实是一件奇宝。我须收罗此人,

探听到他练功的法门,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质,然后将之处死。

倘若轻轻易易的把他杀了,岂不可惜?”伸掌又按住他铁头,

潜运内力,说道:“除非你拜我为师,否则的话,为什么要饶

你性命?”

游坦之只觉得头上铁罩如被火炙,烧得他整个头脸发烫,

心下害怕之极。他自从苦受阿紫折磨之后,早已一切逆来顺

受,什么是非善恶之分、刚强骨气之念,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师父,弟子游坦之愿归入师父门下,

请师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肃然道:“你想拜我为师,也无不可。但本

门规矩甚多,你都能遵守么?为师的如有所命,你诚心诚意

的服从,决不违抗么?”游坦之道:“弟子愿遵守规矩,服从

师命。”丁春秋道:“为师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么?”

游坦之道:“这个……这个……”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

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说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当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

如此不可,那时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话,就算不甘心,也

是无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为师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

笑,道:“很好,很好。你将一生经历,细细说给我听。”

游坦之不愿向他详述身世以及这些日子来的诸般遭遇,

但说自己是个农家子弟,被辽人打草谷掳去,给头上戴了铁

罩。丁春秋问他身上毒质的来历,游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见到

冰蚕和慧净和尚,如何偷到冰蚕,谎说不小心给葫芦中的冰

蚕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冻僵,冰蚕也就死了,至于阿紫修

练毒掌等情,全都略过不提。丁春秋细细盘问他冰蚕的模样

和情状,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艳羡之色。游坦之寻思:“我

若说起那本浸水有图的怪书,他定会抢了去不还。”丁春秋一

再问他练过什么古怪功夫,他始终坚不吐实。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经》的功夫,见他武功十分差劲,

只道他练成阴寒内劲,纯系冰蚕的神效,心中不住的咒骂:

“这样的神物,竟被这小子鬼使神差的吸入了体内,真是可

惜。”凝思半晌,问道:“那个捉到冰蚕的胖和尚,你说听到

人家叫他慧净?是少林寺的和尚,在南京悯忠寺挂单?”游坦

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这慧净和尚说这冰蚕得自昆仑山之巅。很好,

那边既出过一条,当然也有两条、三条。只是昆仑山方圆数

千里,若无熟识路途之人指引,这冰蚕倒也不易捕捉。”他亲

身体验到了冰蚕的灵效,觉得比之神木王鼎更是宝贵得多,心

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净,叫他带路,到昆仑山捉冰蚕

去。这和尚是少林僧,本来颇为棘手,幸好是在南京,那便

易办得多。当下命游坦之行过拜师入门之礼。

星宿派众门人见师父对他另眼相看,马屁、高帽,自是

随口大量奉送。适才众弟子大骂师父、叛逆投敌,丁春秋此

刻用人之际,假装已全盘忘记,这等事在他原是意料之中,倒

也并不怎么生气。

一行人折而向东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后,见他大

袖飘飘,步履轻便,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

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父,真是前生修来的福份。”

星宿派众人行了三日,这日午后,一行人在大路一座凉

亭中喝水休息,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四骑马从来路疾驰而

来。

四乘马奔近凉亭,当先一匹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

哥,亭子里有水,咱们喝上几碗,让坐骑歇歇力。”说着跳下

马来,走进凉亭,余下三人也即下马。这四人见到丁春秋等

一行,微微颔头为礼,走到清水缸边,端起瓦碗,在缸中舀

水喝。

游坦之见当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两撇鼠胡,神

色间甚是剽悍。第二人身穿土黄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

身材却高,双眉斜垂,满脸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枣红

色长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颏下厚厚一部花白胡子,是

个富商豪绅模样。最后一人身穿铁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

年纪,眯着一双眼睛,便似读书过多,损坏了目力一般,他

却不去喝水,提起酒葫芦自行喝酒。

便在这时,对面路上,一个僧人大踏步走来,来到凉亭

之外,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道:“众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

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汉子笑道:“师父忒也多

礼,大家都是过路人,这凉亭又不是我们起的,进来喝水罢。”

那僧人道:“阿弥陀佛,多谢了。”走进亭来。

这僧人二十五六岁年纪,浓眉大眼,一个大大的鼻子扁

平下塌,容貌颇为丑陋,僧袍上打了许多补钉,却甚是干净。

他等那三人喝罢,这才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双

手捧住,双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说偈道:“佛观一钵水,八万

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念咒道:“唵缚悉波罗

摩尼莎诃。”念罢,端起碗来,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问道:“小师父,你叽哩咕噜念什么

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是饮水咒。佛说每一碗水中,有

八万四千条小虫,出家人戒杀,因此要念了饮水咒,这才喝

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水干净得很,一条虫子也

没有,小师父真会说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辈

凡夫看来,水中自然无虫,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却看到水中

小虫成千上万。”黑衣人笑问:“你念了饮水咒之后,将八万

四千条小虫喝入肚中,那些小虫便不死了?”那僧人踌躇道:

“这……这个……师父倒没教过,多半小虫便不死了。”

那黄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虫还是要死的,只不

过小师父念咒之后,八万四千条小虫通统往生西天极乐世界,

小师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万四千名众生。功德无量,功德

无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双手捧着那碗水呆呆出神,

喃喃的着:“一举超度八万四千条性命?小僧万万没这么大的

法力。”

黄衣人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接过瓦碗,向碗中瞪目凝

视,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一千、两千、一

万、两万……非也、非也!小师父,这碗中共有八万三千九

百九十九条小虫,你数多了一条。”

那僧人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施主也是凡夫,

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黄衣人道:“那么你有没有天眼的神通?”

那僧人道:“小僧自然没有。”黄衣人道:“非也,非也!我瞧

你有天眼通,否则的话,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

夫俗子,不是菩萨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满脸迷惘之

色。

那身穿枣红色袍子的大汉走过去接过水碗,交回在那僧

人手中,笑道:“师父请喝水罢!我这个把弟跟你开玩笑,当

不得真。”那僧人接过水碗,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多谢。”

心中拿不定主意,却不便喝。那大汉道:“我瞧小师父步履矫

健,身有武功,请教上下如何称呼,在那一处宝刹出家。”

那僧人将水碗放在缸盖上,微微躬身,说道:“小僧虚竹,

在少林寺出家。”

那黑衣汉子叫道:“妙极,妙极!原来你是少林寺的高手,

来,来,来!你我比划比划!”虚竹连连摇手,说道:“小僧

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动手?”黑衣人笑道:“好几天没打

架了,手痒得很。咱们过过招,又不是真打,怕什么?”虚竹

退了两步,说道:“小僧虽曾练了几年功夫,只是为健身之用,

打架是打不来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个个武功高强。初

学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出山门一步。小师父既然下得山来,

定是一流好手。来,来!咱们说好只拆一百招,谁输谁赢,毫

不相干。”

虚竹又退了两步,说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此番下山,

并不是武功已窥门径,只因寺中广遣弟子各处送信,人手不

足,才命小僧勉强凑数。小僧本来携有十张英雄帖,师父吩

咐,送完了这十张帖子,立即回山,千万不跟人动武,现下

已送了四张,还有六张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请收了这张

英雄帖罢。”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袱,打了开来,拿出

一张大红帖子,恭恭敬敬的递过,说道:“请教施主高姓大名,

小僧回寺好禀告师父。”

那黑衣汉子却不接帖子,说道:“你又没跟我打过,怎知

我是英雄狗熊?咱们先拆上几招,我打得赢你,才有脸收英

雄帖啊。”说着踏上两步,左拳虚晃,右拳便向虚竹打去,拳

头将到虚竹面门,立即收转,叫道:“快还手!”

那魁梧汉子听虚竹说到“英雄帖”三字,便即留上了神,

说道:“四弟,且不忙比武,瞧瞧英雄帖上写的是什么。”从

虚竹手中接过帖子,见帖上写道:

“少林寺住持玄慈,合十恭请天下英雄,于九月初九重阳

佳节,驾临嵩山少林寺随喜,广结善缘,并睹姑苏慕容氏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风范。”

那大汉“啊”的一声,将帖子交给了身旁的儒生,向虚

竹道:“少林派召开英雄大会,原来是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

……”那黑衣汉子叫道:“妙极,妙极。我叫一阵风风波恶,

正是姑苏慕容的手下。少林派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也不用

开什么英雄大会了。我此刻来领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虚竹又退了两步,左脚已踏在凉亭之外,说道:“原来是

风施主。我师父说道,敝寺恭请姑苏慕容施主驾临敝寺,决

不是胆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纷纷传言,武林中近年来有不少

英雄好汉,丧生在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神

功之下。小僧的师伯祖玄悲大师在大理国身戒寺圆寂,不知

跟姑苏慕容氏有没有干系,敝派自方丈大师以下,个个都是

心有所疑,因此上……”

那黑衣汉子抢着道:“这件事吗,跟我们姑苏慕容氏本来

半点干系也没有,不过我这么说,谅来你必定不信。既然说

不明白,只好手底下见真章。这样罢,咱两个今日先打一架,

好比做戏之前先打一场锣鼓,说话本之前先说一段‘得胜头

回’,热闹热闹。到了九月初九重阳,风某再到少林寺来,从

下面打起,一个个挨次打将上来便是,痛快,痛快!只不过

最多打得十七八个,风某就遍体鳞伤,再也打不动了,要跟

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万万没有机缘的。可惜,可惜!”说着

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那魁梧汉子道:“四弟,且慢,说明白了再打不迟。”

那黄衣人道:“非也,非也。说明白之后,便不用打了。

四弟,良机莫失,要打架,便不能说明白。”

那魁梧汉子不去睬他,向虚竹道:“在下邓百川,这位是

我二弟公冶乾。”说着向那儒生一指,又指着那黄衣人道:

“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们都是姑苏慕容公子的手下。”

虚竹逐一向四人合十行礼,口称:“邓施主,公施主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我二哥复姓公冶,你叫

他公施主,那就错之极矣。”虚竹忙道:“得罪,得罪!小僧

毫无学问,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

“你又错了。我虽然姓包,但生平对和尚尼姑是向来不布施的,

因此决不能称我包施主。”虚竹道:“是,是。包三爷,风四

爷。”包不同道:“你又错了。我风四弟待会跟你打架,不管

谁输谁赢,你多了一番阅历,武功必有长进,他可不是向你

布施了吗?”虚竹道:“是,是。风施主,不过小僧打架是决

计不打的。出家人修行为本,学武为末,武功长不长进,也

没多大干系。”

风波恶叹道:“你对武学瞧得这么轻,武功多半稀松平常,

这场架也不必打了。”说着连连摇头,意兴索然。虚竹如释重

负。脸现喜色,说道:“是,是。”

邓百川道:“虚竹师父,这张英雄帖,我们代我家公子收

下了。我家公子于数月之前,便曾来贵寺拜访,难道他还没

来过吗?”

虚竹道:“没有来过。方丈大师只盼慕容公子过访,但久

候不至,曾两次派人去贵府拜访,却听说慕容老施主已然归

西,少施主出门去了。方丈大师这次又请达摩院首座前往苏

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只得再在江湖上

广撒英雄帖邀请,失礼之处,请四位代为向慕容公子说明。明

年慕容施主驾临敝寺,方丈大师还要亲自谢罪。”

邓百川道:“小师父不必客气。会期还有大半年,届时我

家公子必来贵寺,拜见方丈大师。”虚竹合十躬身,说道:

“慕容公子和各位驾临少林寺,我们方丈大师十分欢迎。‘拜

见’两字,万万不敢当。”

风波恶见他迂腐腾腾,全无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

尚虽是和尚,却全然不像名闻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

不耐,当下不再去理他,转头向丁春秋等一行打量。见星宿

派群弟子手执兵刃,显是武林中人,当可从这些人中找几个

对手来打上一架。

游坦之自见风波恶等四人走入凉亭,便即缩在师父身后。

丁春秋身材高大,遮住了他,邓百川等四人没见到他的铁头

怪相。风波见丁春秋童颜鹤发,仙风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

模样,心中隐隐生出敬仰之意,倒也不敢贸然上前挑战,说

道:“这位老前辈请了,请问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说

道:“我姓丁。”

便在此时,忽听得虚竹“啊”的一声,叫道:“师叔祖,

你老人家也来了。”风波恶回过头来,只见大道上来了七八个

和尚,当先是两个老僧,其后两个和尚抬着一副担架,躺得

有人。虚竹快步走出亭去,向两个老僧行礼,禀告邓百川一

行的来历。

右侧那老僧点点头,走进亭来,向邓百川等四人问讯为

礼,说道:“老衲玄难。”指着另一个老僧道:“这位是我师弟

玄痛。有幸得见姑苏慕容庄上的四位大贤。”

邓百川等久闻玄难之名,见他满脸皱纹,双目神光湛然,

忙即还礼。风波恶道:“大师父是少林寺达摩院首座,久仰神

功了得,今日正好领教。”

玄难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和玄痛师弟奉方丈法谕,前

往江南燕子坞慕容施主府上,恭呈请帖,这是敝寺第三次派

人前往燕子坞。却在这里与四位邂逅相逢,缘法不浅。”说着

从怀中取出一张大红帖子来。

邓百川双手接过,见封套上写着“恭呈姑苏燕子坞慕容

施主”十一个大字,料想帖子上的字句必与虚竹送那张帖子

相同,说道:“两位大师父是少林高僧大德,望重武林,竟致

亲劳大驾,前往敝庄,姑苏慕容氏面子委实不小。适才这位

虚竹小师父送出英雄帖,我们已收到了,自当尽快禀告敝上。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贵寺拜佛,亲向少

林诸位高僧致谢,并在天下英雄之前,说明其中种种误会。”

玄难心道:“你说‘种种误会’,难道玄悲师兄不是你们

慕容氏害死的?”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啊。师父,就是他。”

玄难侧过头来,只见一个奇形怪状之人手指担架,在一个白

发老翁耳边低声说话。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边说的是:“担架中那个胖和尚,便是

捉到冰蚕的,不知怎地给少林派抬了来。”

丁春秋听得这胖和尚便是冰蚕的原主,不胜之喜,低声

问道:“你没弄错吗?”游坦之道:“不会,他叫做慧净。师父

你瞧,他圆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来。”丁春秋见慧净的大肚

子比十月怀胎的女子还大,心想这般大肚子和尚,不论是谁

见过一眼之后,确是永远不会弄错,向玄难道:“太师父,这

个慧净和尚,是我的朋友,他生了病吗?”

玄难合十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如何识得老衲的师

侄?”

丁春秋心道:“这慧净跟少林寺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

些麻烦。幸好在道上遇到,拦住劫夺,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

却又容易得多。”想到冰蚕的灵异神效,不由得胸口发热,说

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难、玄痛、邓百川、公冶乾、

包不同、风波恶六人不约而同“啊”的一声,脸上都是微微

变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恶名播于天下,谁也想不到竟是个这

般气度雍容、风采俨然的人物,更想不到突然会在此处相逢。

六人心中立时大起戒备之意。

玄难在刹那之间,便即宁定,说道:“原来是星宿海丁老

先生,久仰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什么“有幸相逢”的客

套话便不说了,心想:“谁遇上了你,那是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达摩院首座‘袖里乾坤’驰名天

下,老夫也是久仰的了。这位慧净师父,我正在到处找他,在

这里遇上,那真是好极了,好极了。”

玄难微微皱眉,说道:“说来惭愧,老衲这个慧净师侄,

只因敝寺失于教诲,多犯清规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做

下了不少恶事。敝寺方丈师兄派人到处寻访,好容易才将他

找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见过他吗?”丁春秋道:“原来

他不是生病,是给你们打伤了,伤得可厉害吗?”玄难不答,

隔了一会,才道:“他不奉方丈法谕,反而出手伤人。”心想:

“他跟你这等邪魔外道结交,又是多破了一条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昆仑山中,花了好大力气,才捉到一条

冰蚕,那是十分有用的东西,却被你这慧净师侄偷去。我万

里迢迢的从星宿海来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蚕……”

他话未说完,慧净已叫了起来:“我的冰蚕呢?喂,你见

到我的冰蚕吗?这冰蚕是我辛辛苦苦从昆仑山中找到的……

你……你偷了我的吗?”

自从游坦之现身呼叫,风波恶的眼光便在他铁面具上骨

溜溜的转个不停,对玄难、丁春秋、慧净和尚三人的对答全

然没听在耳里。他绕着游坦之转了几个圈,见那面具造得甚

是密合,焊在头上除不下来,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一会,

说道:“喂,朋友,你好!”

游坦之道:“我……我好!”他见到风波恶精力瀰漫、跃

跃欲动的模样,心下害怕。风波恶道:“朋友,你这个面具,

到底是怎么搅的?姓风的走遍天下,可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脸

面。”游坦之甚是羞惭,低下头去,说道:“是,我……我是

身不由主……没有法子。”

风波恶听他说得可怜,怒问:“哪一个如此恶作剧?姓风

的倒要会会。”话着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道是这老者所做的

好事。游坦之忙道:“不……不是我师父。”风波恶道:“好端

端一个人,套在这样一只生铁面具之中,有什么意思?来,我

来给你除去了。”说着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闪闪,显

然锋锐之极,便要替他将那面具除去。

游坦之知道面具已和他脸孔及后脑血肉相关,硬要除下,

大有性命之虞,忙道:“不,不,使不得!”风波恶道:“你不

用害怕,我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我给你削去铁套,决计伤不

到皮肉。”游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风波恶道:“你是怕

那个给你戴铁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见到他,就说是我一

阵风硬给你除的,你身不由主,叫这恶人来找我好了。”说着

抓住了他左腕。

游坦之见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凛然,心中大骇,叫道:“师

父,师父!”回头向丁春秋求助。丁春秋站在担架之旁,正兴

味盎然的瞧着慧净,对他的呼叫之声充耳不闻。风波恶提起

匕首,便往铁面具上削去。游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挥出,

要想推开对方,拍的一声,正中风波恶的左肩。

风波恶全神贯注的要给他削去铁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

割破了他的头脸,哪防到他竟会突然出掌。这一掌来势劲力

大得异乎寻常,风波恶一声闷哼,便向前跌了下去。他左手

在地下一撑,一挺便跳了起来,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见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

吃了个大亏,都是大吃一惊,见风波恶脸色惨白,三人更是

担心。公冶乾一搭他的腕脉,只见脉搏跳动急躁频疾,隐隐

有中毒之象,他指着游坦之骂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门人,

以怨报德,一出手便以歹毒手段伤人”忙从怀中取出个小瓶,

拔开瓶塞,倒出一颗解毒药塞入风波恶的口中。

邓百川和包不同两人身形晃处,拦在丁春秋和游坦之的

身前。包不同左手暗运潜力,五指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

抓去。邓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势不发,转眼瞧着

大哥。邓百川道:“咱们姑苏慕容氏跟星宿派无怨无仇,四弟

一番好意,要替他除去面具,何以星宿派出手伤人?倒要请

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见这个新收的门人只一掌,便击倒了姑苏慕容氏

手下的一名好手,星宿派大显威风,暗暗得意,而对冰蚕的

神效更是艳羡,微微一笑,说道:“这位风四爷好勇斗狠,可

当真爱管闲事哪。我星宿派门人头上爱戴铜帽铁帽,不如碍

着姑苏慕容氏什么事了?”

这时公冶乾已扶着风波恶坐在地下,只见他全身发颤,牙

关相击,格格直响,便似身入冰窖一般,过得片刻,嘴唇也

紫了,脸色渐渐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毒丸极具灵效,但风

波恶服了下去,便如石沉大海,直是无影无踪。

公冶乾惶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间一股冷风吸向

掌心,透骨生寒。公冶乾急忙缩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

如此厉害?”心想口中喷出来的一口气都如此寒冷,那么他身

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情势如此危急,已不及分说是

非,转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中了你弟子的毒手,请赐解药。”

风波恶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易筋经》内功逼出来的

冰蚕剧毒,别说丁春秋无此解药,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给?

他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叫道:“啊乌陆鲁共!啊乌陆鲁共!”

袍袖一指,卷起一股疾风。星宿派众弟子突然一齐奔出凉亭,

疾驰而去。

邓百川等与少林僧众都觉这股疾风刺眼难当,泪水滚滚

而下,睁不开眼睛,暗叫:“不好!”知他袍中藏有毒粉,这

么衣袖一拂,便散了出来。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不

约而同的挡在风波恶身前,只怕对方更下毒手。玄难闭目推

出一掌,正好击在凉亭的柱上,柱子立断,半边凉亭便即倾

塌,哗喇喇声响,屋瓦泥沙倾泻了下来。众人待得睁眼,丁

春秋和游坦之已不知去向。

几名少林僧叫道:“慧净呢?慧净呢?”原来在这混乱之

间,慧净已给丁春秋掳了去,一副担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头

上。玄痛怒叫:“追!”飞身追出亭去。邓百川与包不同跟着

追出。玄难左手一挥,带同众弟子赶去应援。

公冶乾留在坍了半边的凉亭中照料风波恶,兀自眼目刺

痛,流泪不止。只见风波恶额头不住渗出冷汗,顷刻间便凝

结成霜。正惶急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公冶乾抬头一看,见

邓百川抱着包不同,快步回来。公冶乾大吃一惊,叫道:“大

哥,三弟也受了伤?”邓百川道:“又中了那铁头人的毒手。”

跟着玄难率领少林群僧也回入凉亭。玄痛伏在虚竹背上,冷

得牙关只是格格打战。玄难和邓百川、公冶乾面面相觑。

邓百川道:“那铁头人和三弟对了一掌,跟着又和玄痛大

师对了一掌。想不到……想不到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此厉

害。”

玄难从怀里取出一只小木盒,说道:“敝派的‘六阳正气

丹’颇有克治寒毒之功。”打开盒盖,取出三颗殷红如血的丹

药,将两颗交给邓百川,第三颗给玄痛服下。

过得一顿饭时分,玄痛等三人寒战渐止。包不同破口大

骂:“这铁头人,他……他妈的,那是什么掌力?”邓百川劝

道:“三弟,慢慢骂人不迟,你且坐下行功。”包不同道:“非

也,非也!此刻不骂,等到一命呜呼之后,便骂不成了。”邓

百川微笑道:“不必担心,死不了。”说着伸掌贴在他后心

“至阳穴”上,以内力助他驱除寒毒。公冶乾和玄难也分别以

内力助风波恶、玄痛驱毒。

玄难、玄痛二人内力深厚,过了一会,玄痛吁了口长气,

说道:“好啦!”站起身来,又道:“好厉害!”玄难有心要去

助包不同、风波恶驱毒,只是对方并未出言相求,自己毛遂

自荐,未免有瞧不起对方内功么嫌,武林中于这种事情颇有

犯忌。

突然之间,玄痛身子晃了两晃,牙关又格格响了起来,当

即坐倒行功,说道:“师……师兄,这寒……寒毒甚……甚是

古怪……”玄难忙又运功相助,三人不断行功,身上的寒毒

只好得片刻,跟着便又发作,直折腾到傍晚,每人均已服了

三颗“六阳正气丹”,寒气竟没驱除半点。玄难所带的十颗丹

药已只剩下一颗,当下一分为三,分给三人服用。包不同坚

不肯服,说道:“只怕就再服上一百颗,也……也未必……”

玄难束手无策,说迫:“包施主之言不错,这‘六阳正气

丹’药不对症,咱们的内功也对付不了这门阴毒。老衲心想,

只有去请薛神医医治,四位意下如何?”邓百川喜道:“素闻

薛神医号称‘阎王敌’,任何难症,都是着手回春。大师可知

这位神医住在何处?”玄难道:“薛神医家住洛阳之西的柳宗

镇,此去也不甚远。他跟老衲曾有数面之缘,若去求治,谅

来不会见拒。”又道:“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薛神医素来仰

慕,得有机缘跟四位英雄交个朋友,他必大为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医见我等上门,大为欣慰

只怕不见得。不过武林中人人讨厌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还

施彼身’,只有薛神医却是不怕。日后他有什么三……三长两

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他的

……老命就有救了。”

众人大笑声中,当即出亭。来到前面市镇,雇了三辆大

车,让三个伤者躺着休养。邓百川取出银两,买了几匹马让

少林僧乘骑。

一行人行得两三个时辰,便须停下来助玄痛等三人抗御

寒毒。到得后来,玄难便也不再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

同和风波恶。此去柳宗镇虽只数百里,但山道崎岖,途中又

多耽搁,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医家居柳宗镇北三十余

里的深山之中,幸好他当日在聚贤庄中曾对玄难详细说过路

径。众人没费多大力气觅路,便到了薛家门前。

玄难见小河边耸立着白墙黑瓦数间大屋,门前好大一片

药圃,便知是薛神医的居处。他再纵马近前,望见屋门前挂

着两盏白纸大灯笼,微觉惊讶:“薛家也有治不好的病人么?”

再向前驰了数丈,见门楣上钉着几条麻布,门旁插着一面招

魂的纸幡,果真是家有丧事。只见纸灯笼上扁扁的两行黑字:

“薛公慕华之丧,享年五十五岁。”玄难大吃一惊:“薛神医不

能自医,竟尔逝世,那可糟糕之极。”想到故人长逝,从此幽

冥异途,心下又不禁伤感。

跟着邓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马到来,两个齐声叫道:“啊

哟!”

猛听得门内哭声响起,乃是妇女之声:“老爷啊,你医术

如神,哪想得到突然会患了急症,撇下我们去了。老爷啊,你

虽然号称‘阎王敌’,可见到头来终于敌不过阎罗王,只怕你

到了阴世,阎罗王跟你算这旧帐,还要大吃苦头啊。”

不久三辆大车和六名少林僧先后到达。邓百川跳下马来,

朗声说道:“少林寺玄难大师率同友辈,有事特来相求薛神

医。”他话声响若洪钟,门内哭声顿止。

过了一会儿,走出一个老人来,作佣仆打扮,脸上眼泪

纵横,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伤心,捶胸说道:“老爷是昨

天下午故世的,你们……你们见他不到了。”

玄难合十问道:“薛先生患什么病逝世?”那老仆泣道:也

不知是什么病,突然之间咽了气。老爷身子素来清健,年纪

又不老,真正料想不到。他老人家给别人治病,药到病除,可

是……可是他自己……”玄难又问:“薛先生家中还有些什么

人?”那老仆道:“没有了,什么人都没有了。”公冶乾和邓百

川对望了一眼,均觉那老仆说这两句话时,语气有点儿言不

由衷,何况刚才还听到妇人的哭声。玄难叹道:“生死有命,

既是如此,待我们到老友灵前一拜。”那老仆道:“这个……

这个……是,是。”引着众人,走进大门。

公冶乾落后一步,低声向邓百川道:“大哥,我瞧这中间

似有蹊跷,这老仆很有点儿鬼鬼祟祟。”邓百川点了点头,随

着那老仆来到灵堂。

灵堂陈设简陋,诸物均不齐备,灵牌上写着“薛公慕华

之灵位”,几个字挺拔有力,显是饱学之士的手迹,决非那老

仆所能写得出。公冶乾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各人在灵位前

行过了礼。公冶乾一转头,见天井中竹竿上晒着十几件衣衫,

有妇人的衫子,更有几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医

明明有家眷,怎地那老仆说什么人都没有了?”

玄难道:“我们远道赶来,求薛先生治病,没想到薛先生

竟已仙逝。令人好生神伤。天色向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

宵。”那老仆大有难色。道:“这个……这个……嗯,好罢!诸

位请在厅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饭。”玄难道:“管家不必

太过费心,粗饭素菜,这就是了。”那老仆道:“是,是!诸

位请坐一坐。”引着众人来到外边厅上,转身入内。

过了良久,那老仆始终不来献茶。玄难心道:“这老仆新

遭主丧,难免神魂颠倒。唉,玄痛师弟身中寒毒,却不知如

何是好?”众人等了几有半个时辰,那老仆始终影踪不见。包

不同焦躁起来,说道:“我去找口水喝。”虚竹道:“包先生,

你请坐着休息。我去帮那老人家烧水。”起身走向内堂。公冶

乾要察看薛家动静,道:“我陪你去。”

两人向后面走去。薛家房子着实不小,前后共有五进,但

里里外外,竟一个人影也无。两人找到了厨房之中,连那老

仆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乾知道有异,快步回到厅上,说道:“这屋中情形不

对,那薛神医只怕是假死。”玄难站起身来,奇道:“怎么?”

公冶乾道:“大师,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奔入灵堂,伸手

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动,缩回双手,从天井中竹竿上

取下一件长衣,垫在手上。风波恶道:“怕棺上有毒?”公冶

乾道:“人心叵测,不可不防。”运劲一提棺,只觉十分沉重,

里面装的决计不是死人,说道:“薛神医果然是假死。”

风波恶拔出单刀,道:“撬开棺盖来瞧瞧。”公冶乾道:

“此人号称神医,定然擅用毒药,四弟,可要小心了。”风波

恶道:“我理会得。”将单刀刀尖插入棺盖缝中,向上扳动,只

听得轧轧声响,棺盖慢慢掀起。风波恶闭住呼吸,生怕棺中

飘出毒粉。

包不同纵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树下啄食虫豸的两只母

鸡,回入灵堂,一扬手,将两只母鸡掷出,横掠棺材而过。两

只母鸡咯咯大叫,落在灵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但只走得

几步,突然间翻过身子。双脚伸了几下,便即不动而毙。这

时廊下一阵寒风吹过,两只死鸡身上的羽毛纷纷飞落,随风

而舞。众人一见,无不骇然。两只母鸡刚中毒而死,身上羽

毛便即脱即落,可见毒性之烈。一时谁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难道:“邓施主,那是什么缘故?薛神医真是诈死不成?”

说着纵身而起,左手攀在横梁之上,向棺中遥望,只见棺中

装满了石块,石块中放着一只大碗,碗中装满了清水。这碗

清水,自然便是毒药了。玄难摇了摇头,飘身而下,说道:

“薛施主就算不肯治伤,也用不着布置下这等毒辣的机关,来

陷害咱们。少林派和他无怨无仇,这等作为,不太无理么?难

道……难道……”他连说了两次“难道”,住口不言了,心中

所想的是:“难道他和姑苏慕容氏有什深仇大怨不成?”

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乱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医从来不

识,更无怨仇。倘若有什么梁子,我们身上所受的痛楚便再

强十倍,也决不会低声下气的来向仇人求治。你当姓包的、姓

风的是这等脓包货色么?”玄难合十道:“包施主说的是,是

老僧胡猜的不对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过,虽

然口里并未说,出,却也自承其非。

邓百川道:“此处毒气极盛,不宜多耽,咱们到前厅坐地。”

当下众人来到前厅,各抒己见,都猜不透薛神医装假死而布

下的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这薛神医如此可恶,咱们一把

火将他的鬼窝儿烧了。”邓百川道:“使不得,说什么薛先生

总是少林派的朋友,冲着玄难大师的金面,可不能胡来。”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厅上也不掌灯,各人又饥又渴,却

不敢动用宅子中的一茶一水。玄难道:“咱们还是出去,到左

近农家去讨茶做饭。邓施主以为怎样?”邓百川道:“是。不

过三十里地之内,最好别饮水吃东西,这位薛先生极工心计,

决不会只布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众位大师倘若受了牵累,我

们可万分过意不去。”他和公冶乾等虽不明真正原委,但料想

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太大,江胡下结下了

许多没来由的冤家,多半是薛伸医有什么亲友被害,将这笔

帐记在姑苏慕容氏的头上了。

众人站起身来,走向大门,突然之间,西北角天上亮光

一闪,跟着一条红色火焰散了开来,随即变成了绿色,犹如

满天花雨,纷纷堕下。瑰丽变幻,好看之极。风波恶道:“咦,

是谁在放烟花?”这时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会有人放

烟花?过不多时,又有一个橙黄色的烟花升空,便如千百个

流星,相互撞击。

公冶乾心念一动,说道:“这不是烟花,是敌人大举来袭

的讯号。”风波恶大叫:“妙极,妙极!打他个痛快!”

邓百川道:“三弟、四弟,你们到厅里耽着,我挡前,二

弟挡后。玄难大师,此事跟少林派显然并不相干,请众位作

壁上观便了,只须两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

玄难过:“邓施主说哪里话来?来袭的敌人若与诸位另有

仇怨,这中间的是非曲直,我们也得秉公论断,不能让他们

乘人之危,倚多取胜。倘若是薛神医一伙,这些人暗布陷阱,

横加毒害,你我敌忾同仇,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众比丘,预

备迎敌!”慧方、虚竹等少林僧齐声答应。玄痛道:“邓施主,

我和你两位师弟同病相怜,自当携手抗敌。”

说话之间,又有两个烟花冲天而起,这次却更加近了。再

隔一会,又出现了两个烟花,前后共放了六个烟花。每个烟

花的颜色形状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枝大笔,有的四四方方,

像是一只棋盘,有的似是柄斧头,有的却似是一朵极大的牡

丹。此后天空便一片漆黑。

玄难发下号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过了

良久,不听到有敌人的动静。

各人屏息凝神,又过了一顿饭时分,忽听得东边有个女

子的声音唱道:“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

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声柔媚婉转,幽婉凄切。

那声音唱完一曲,立时转作男声,说道:“啊哟卿家,寡

人久未见你,甚是思念,这才赐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罢。”

那人说完,又转女声道:“陛下有杨妃为伴,连早朝也废了,

几时又将我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说到这里,竟

哭了起来。

虚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务,不知那人忽男忽女,在捣什么

鬼,只是听得心下不胜凄楚。邓百川等却知那人在扮演唐明

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皇,声音口吻,唯

肖唯妙,在这当口来了这样一个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

此人是何用意。

只听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摆酒宴,妃子吹笛,

寡人为你亲唱一曲,以解妃子烦恼。”那人跟着转作女声,说

道:“贱妾日夕以眼泪洗面,只盼再见君王一面,今日得见,

贱妾死也瞑目了,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声叫道:“孤王安禄山是也!兀那唐明皇李隆基,

你这胡涂皇帝,快快把杨玉环交了出来!”

外面那人哭声立止,“啊”的一声呼叫,似乎大吃一惊。

顷刻之间,四下里又是万籁无声。

三十 挥洒缚豪英

过了一会,各人突然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玄难叫道:

“敌人放毒,快闭住了气,闻解药。”但过了一会,不觉有异,

反觉头脑清爽,似乎花香中并无毒质。

外面那人说道:“七姊,是你到了么?五哥屋中有个怪人,

居然自称安禄山。”一个女子声音道:“只大哥还没到,二哥、

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齐现身罢!”

她一句话甫毕,大门外突然大放光明,一团奇异的亮光

裹着五男一女。光亮中一个黑须老者大声道:“老五,还不给

我快滚出来。”他右手中拿着方方的一块木板。那个女子是个

中年美妇。其余四个人中两个是儒生打扮,一人似是个木匠,

手持短斧,背负长锯。另一个却青面獠牙,红发绿须,形状

可怕之极,直是个妖怪,身穿一件亮光闪闪的锦袍。

邓百川一凝神间,已看出这人是脸上用油彩绘了脸谱,并

非真的生有异相,他扮得便如戏台上唱戏的伶人一般,适才

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此君了,当下朗声道:“诸

位尊姓大名,在下姑苏慕容氏门下邓百川。”

对方还没答话,大厅中一团黑影扑出,刀光闪闪,向那

戏子连砍七刀,正是一阵风风波恶。那戏子猝不及防,东躲

西避,情势甚是狼狈。却听他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

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但风波恶攻势太急,他第三

句没唱完,便唱不下去了。

那黑须老者骂道:“你这汉子忒也无理,一上来便狂砍乱

斩,吃我一招‘大铁网’!”手中方板一晃,便向风波恶头顶

砸到。

风波恶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数百战,倒没见过用这样

一块方板做兵刃的。”单刀疾落,便往板上斩去。铮的一声响,

一刀斩在板缘之上,那板纹丝不动,原来这块方板形似木板,

却是钢铁,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纹而已。风波恶立时收刀,又

待再发,不料手臂回缩,单刀竟尔收不回来,却是给钢板牢

牢的吸住了。风波恶大惊,运劲一夺,这才使单刀与钢板分

离,喝道:“邪门之至!你这块铁板是吸铁石做的么?”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这是老夫的吃饭家伙。”风波

恶一瞥之下,见那板上纵一道、横一道的画着许多直线,显

然便是一块下围棋用的棋盘,说道:“希奇古怪,我跟你斗斗!”

进刀如风,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却不敢再和对方的吸铁石棋

盘相碰。

那戏子喘了口气,粗声唱道:“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

兮奈若何?”忽然转作女子声音,娇滴滴的说道:“大王不必

烦恼,今日垓下之战虽然不利,贱妾跟着大王,杀出重围便

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贼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

韩信是也。”纵身伸掌,向那戏子肩头抓去。那戏子沉肩躲过,

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啊唷,我汉高祖杀了你韩

信。”左手在腰间一掏,抖出一条软鞭,刷的一声响,向包不

同抽去。

玄难见这几人斗得甚是儿戏,但双方武动均甚了得,却

不知对方来历,眉头微皱,喝道:“诸位暂且罢手,先把话说

明白了。”

但要风波恶罢手不斗,实是千难万难,他自知身受寒毒

之后,体力远不如平时,而且寒毒随时会发,甚是危险,一

柄单刀使得犹如泼风相似,要及早胜过了对方。

四个人酣战声中,大厅中又出来一人,呛啷啷一声响,两

柄戒刀相碰,威风凛凛,却是玄痛。他大声说道:“你们这批

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开杀戒了。”他连日苦受寒毒

的折磨,无气可出,这时更不多问,双刀便向那两个儒生砍

去。一个儒生闪身避过,另一个探手入怀,摸出一枝判官笔

模样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和玄痛斗了起来。

另一个儒生摇头晃脑的说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

这么大的火气,却不知出于何典?”伸手到怀中一摸,奇道:

“咦,哪里去了!”左边袋中摸摸,右边袋里掏掏,抖抖袖子,

拍拍胸口,说什么也找不到。

虚竹好奇心起,问道:“施主,你找什么?”那儒生道:

“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斗他不过,我要取出兵刃,来

个以二敌一之势,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却放到哪里去?”

敲敲自己额头,用心思索。虚竹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

阵要打架,却忘记兵器放在哪里,倒也有趣。”又问:“施主,

你用的是什么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礼后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书。”

虚竹道:“什么书?是武功秘诀么?”那儒生道:“不是,不是。

那是一部《论语》,我要以圣人之言来感化对方。”

包不同插口道:“你是读书人,连《论语》也背不出,还

读什么书?”那儒生道:“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到

《论语》、《孟子》、《春秋》、《诗经》,我自然读得滚瓜烂熟,但

对方是佛门弟子,只读佛经,儒家之书未必读过,我背了出

来,他若不知,岂不是无用?定要翻出原书来给他看了,他

无可抵赖,难以强辩,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这叫做‘有

书为证’。”一面说,一面仍在身上各处东掏西摸。

包不同叫道:“小师父,快打他!”虚竹道:“待这位施主

找到兵器,再动手不迟。”那儒生道:“宋楚战于泓,楚人渡

河未济,行列未成,正可击之,而宋襄公曰:‘击之非君子’。

小师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样的人见玄痛一对戒刀上下翻飞,招数凌厉之

极,再拆数招,只怕那使判官笔的书生便有性命之忧,当即

挥斧而前,待要助战。公冶乾呼的一掌,向他拍了过去。公

冶乾模样斯文,掌力可着实雄厚,有“江南第二”之称,当

日他与萧峰比酒比掌力,虽然输了,萧峰对他却也好生敬重,

可见内力造诣大是不凡。那工匠侧身避过,横斧斫来。

那儒生仍然没找到他那部《论语》,却见同伴的一枝判官

笔招法散乱,抵挡不住玄痛的双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

尚。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你出手想杀了我的四弟,那便不仁了。颜渊问仁,子曰:‘克

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夫子又曰:‘非

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乱挥双刀,狠

霸霸的只想杀人,这等行动,毫不‘克己’,那是‘非礼’之

至了。”

虚竹低声问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师叔,这人是不是装

傻?”慧方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次出寺,师父吩咐大家

小心,江湖上人心诡诈,什么鬼花样都干得出来。”

那书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

者必有仁。’你勇则勇矣,却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家倘若将你杀了,你当然

是很不愿意的了。你自己既不愿死,却怎么去杀人呢?”

玄痛和那书生跳荡前后,挥刀急斗,这书呆子随着玄痛

忽东忽西,时左时右,始终不离他三尺之外,不住劝告,武

功显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这家伙如此胡言乱语,显是要

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绽,立时便乘虚而入。此人武

功尚在这个使判官笔的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这么一来,

他以六分精神去防备书呆,只以四分功夫攻击使判官笔的书

生。那书生情势登时好转。

又拆十余招,玄痛焦躁起来,喝道:“走开!”倒转戒刀,

挺刀柄向那书呆胸口撞去。那书呆闪身让开,说道:“我见大

师武功高强,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敌一,也未必斗你得过,是

以良言相劝于你,还是两下罢战的为是。子曰:‘参乎!吾道

一以贯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们做人,

这‘恕道’总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横蛮。”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横砍过去,骂道:“什么忠恕之道?

仁义道德?你们怎么在棺材里放毒药害人?老衲倘若一个不

小心,这时早已圆寂归西了,还亏你说什么‘己所不欲,勿

施于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书呆子退开两步,说道:“奇哉!奇哉!谁在棺材放毒

药了?夫棺材者,盛死尸之物也。子曰:‘鲤也死,有棺而无

椁。’棺材中放毒药,岂不是连死尸也毒死了?啊哟,不对,

死人是早就死了的。”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你们的棺材里却不放死尸

而放毒药,只是想毒死我们这些活人。”那书呆子摇头晃脑的

道:“阁下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矣。此处既无棺材,更

无毒药。”

包不同道:“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是小人。”

指着对面那中年美妇道:“她是女子。你们两个,果然难养得

很。孔夫子的话,有错的吗?”那书呆子一怔,说道:“‘王

顾左右而言他。’你这句话,我便置之不理,不加答复了。”

这书呆与包不同一加对答,玄痛少了顾碍,双刀又使得

紧了,那使判官笔的书生登时大见吃紧。那书呆晃身欺近玄

痛身边,说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

乐何?’大和尚‘人而不仁’,当真差劲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释家,你这腐儒讲什么诗书礼乐,人而

不仁,根本打不动我的心。”

那书呆伸起手指,连敲自己额头,说道:“是极,是极!

我这人可说是读书而呆矣,真正是书呆子矣。大和尚明明是

佛门子弟,我跟你说孔孟的仁义道德,自然格格不入焉。”

风波恶久斗那使铁制棋盘之人,难以获胜,时刻稍久,小

腹中隐隐感到寒毒侵袭。包不同和那戏子相斗,察觉对方武

功也不甚高,只是招数变化极繁,一时扮演西施,吐言莺声

啊啊,而且蹙眉捧心,莲步姗姗,宛然是个绝代佳人的神态,

顷刻之间,却又扮演起诗酒风流的李太白来,醉态可掬,脚

步东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一套武功与之配合,

手中软鞭或作美人之长袖,或为文士之采笔,倒令包不同啼

笑皆非,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那书呆自怨自艾了一阵,突然长声吟道:“既已舍染乐,

心得善摄不?若得不驰散,深入实相不?”玄难与玄痛都是一

惊:“这书呆子当真渊博,连东晋高僧鸠摩罗什的偈句也背得

出。”只听他继续吟道:“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若悦禅

智慧,是法性无照。虚诳等无实,亦非停心处。大和尚,下

面两句是什么?我倒忘记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愿

示其要。”

那书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师,岂不

也说‘仁者’?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我劝你还是回头是

岸,放下屠刀罢!”

玄痛心中一惊,陡然间大彻大悟,说道:“善哉!善哉!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呛啷啷两声响,两柄戒刀掷

在地下,盘膝而坐,脸露微笑,闭目不语。

那书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间见到他这等模样,倒吃了

一惊,手中判官笔并不攻上。

虚竹叫道:“师叔祖,寒毒又发了吗?”伸手待要相扶,玄

难喝道:“别动!”一探玄痛的鼻息,只觉呼吸已停,竟尔圆

寂了。玄难双手合十,念起“往生咒”来。众少林僧见玄痛

圆寂,齐声大哭,抄起禅杖戒刀,要和两个书生拚命。玄难

说道:“住手!玄痛师弟参悟真如,往生极乐,乃是成了正果,

尔辈须得欢喜才是。”

正自激斗的众人突然见此变故,一齐罢手跃开。

那书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来,有人给我一句

话激死了,快出来救命!你这他妈的薛神医再不出来救命,那

可乖乖不得了啊!”邓百川道:“薛神医不在家中,这位先生

……”那书呆仍是放开了嗓门,慌慌张张的大叫:“薛慕华,

薛老五,阎王敌,薛神医,快快滚出来救人哪!你三哥激死

了人,人家可要跟咱们过不去啦。”

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还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呼

的一掌,向他拍了过去,左手跟着从右掌掌底穿出,一招

“老龙探珠”,径自抓他的胡子。那书呆闪身避过。风波恶、公

冶乾等斗得兴起,不愿便此停手,又打了起来。

邓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戏子

的后心。邓百川在姑苏燕子坞慕容氏属下位居首座,武功精

熟,内力雄浑,江湖上虽无赫赫威名,但凡是识得他的,无

不敬重。他出手将那戏子抓住,顺手便往地下一掷。那戏子

身手十分矫捷,左肩一着地,身子便转了半个圆圈,右腿横

扫,向邓百川腿上踢来。这一下来势奇快,邓百川身形肥壮,

转动殊不便捷,眼见难以闪避,当即气沉下盘,硬生生受了

他这一腿。只听得喀喇一声,两腿中已有一条腿骨折断。

那戏子接连几个打滚,滚出数丈之外,喝道:“我骂你毛

延寿这奸贼,戕害忠良,啊哟哟,我的腿啊!”原来腿上两股

劲力相交,那戏子抵敌不过,腿骨折断。

那中年美妇一直斯斯文文的站在一旁,这时见那戏子断

腿,其余几个同伴也被攻逼得险象环生,说道:“你们这些人

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来不问情由,便

出手伤人?”她虽是向对方质问,但语气仍是温柔斯文。

那戏子躺在地下,仰天见到悬在大门口的两盏灯笼,大

惊叫道:“什么?什么?‘薛公慕华之丧’,我五哥呜呼哀哉了

么?”

那使棋盘的、两个书生、使斧头的工匠、美妇人一齐顺

着他手指瞧去,都见到了灯笼。两盏灯笼中烛火早熄,黑沉

沉的悬着,众人一上来便即大斗,谁也没去留意,直到那戏

子摔倒在地,这才抬头瞧见。

那戏子放声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

你桃园结义,古城相会,你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威风

……”起初唱的是“哭关羽”戏文,到后来真情激动,唱得

不成腔调。其余五人纷纷叫嚷:“是谁杀害了五弟?”“五哥啊,

五哥啊,哪一个天杀的凶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们拚个你

死我活不可。”

玄难和邓百川对瞧了一眼,均想:“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

医的结义兄弟。”邓百川道:“我们有同伴受伤,前来请薛神

医救治,哪知……”那妇人道:“哪知他不肯医治,你们便将

他杀了,是不是?”邓百川道:“不……”下面那个“是”字

还没出口,只见那中年美妇袍袖一拂,蓦地里鼻中闻到一阵

浓香,登时头脑晕眩,足下便似腾云驾雾,站立不定。那美

妇叫道:“倒也,倒也!”

邓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妇!”运力于掌,呼一掌拍出

了去。那美妇眼见邓百川身子摇摇晃晃,已是着了道儿,不

料他竟尚能出掌,待要斜身闪避,已自不及,但觉一股猛力

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气息登时窒住,身不由主的向外直摔

出去。喀喇喇几声响,胸口已断了几根肋骨,身子尚未着地,

已晕了过去。邓百川只觉眼前漆黑一团,也已摔倒。

双方各自倒了一人,余下的纷纷出手。玄难寻思:“这件

事中间必有重大蹊跷,只有先将对方尽数擒住,才免得双方

更有伤亡。”说道:“取禅杖来!”慧镜转身端起倚在门边的禅

杖,递向玄难。那使判官笔的书生飞身扑到,右手判官笔点

向慧镜胸口。玄难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未到,掌力已及他后

心,那书生应掌而倒,玄难一声长笑,绰杖在手,横跨两步,

挥杖便向那使棋盘的人砸去。

那人见来势威猛,禅杖未到,杖风已将自己周身罩住,当

下运劲于臂,双手挺起棋盘往上硬挡,当的一声大响,火星

四溅。那人只觉手臂酸麻,双手虎口迸裂。玄难禅杖一举,连

那棋盘一起提了起来。那棋盘磁性极强,往昔专吸敌人兵刃,

今日敌强我弱,反给玄难的禅杖吸了去。玄难的禅杖跟着便

向那人头顶砸落。那人叫道:“这一下‘镇神头’又兼‘倚

盖’,我可抵挡不了啦!”向前疾窜。

玄难倒曳禅杖,喝道:“书呆子,给我躺下了!”横杖扫

将过去,威势殊不可当。那书呆子道:“夫子,圣之时者也!

风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几句话没说完,早已伏

倒在地。几名少林僧跳将上去,将他按住。

少林寺达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响,只一出手,便将对方

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头的双斗包不同和风波恶,左支右绌,堪堪要败。

那便棋盘的人道:“罢了,罢了!六弟,咱们中局认输,这局

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问你,我们五弟到底犯了你们

什么,你们要将他害死?”玄难道:“焉有此事……”

话未说完,忽听得铮铮两声琴响,远远的传了过来。这

两下琴音一传入耳鼓,众人登时一颗心剧烈的跳了两下。玄

难一愕之际,只听得那琴声又铮铮的响了两下。这时琴声更

近,各人心跳更是厉害。风波恶只觉心中一阵烦恶,右手一

松,当的一声,单刀掉在地下。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护,

敌人一斧砍来,已劈中他的肩头。那书呆子叫道:“大哥快来,

大哥快来!乖乖不得了!你怎么慢吞吞的还弹什么鬼琴?子

曰:“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琴声连响,一个老者大袖飘飘,缓步走了出来,高额凸

颡,容貌奇古,笑眯眯的脸色极为和蔼,手中抱着一具瑶琴。

那书呆子等一伙人齐叫:“大哥!”那人走近前来,向玄

难抱拳道:“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儿多有失礼。”玄

难合十道:“老衲玄难。”那人道:“呵呵,是玄难师兄。贵派

的玄苦大师,是大师父的师兄弟罢?小老儿曾与他有数面之

缘,相谈极是投机,他近来身子想必清健。”玄难黯然道:

“玄苦师兄不幸遭逆徒暗算,已圆寂归西。”

那人木然半晌,突然间向上一跃,高达丈余,身子尚未

落地,只听得半空中他已大放悲声,哭了起来。玄难和公冶

乾等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这么一大把年纪,哭泣起来却

如小孩一般。他双足一着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胡子,两

只脚的脚跟如擂鼓般不住击打地面。哭道:“玄苦,你怎么不

知会我一声,就此死了?这不是岂有此理么?我这一曲《梵

音普安奏》,许多人听过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却说此曲之中,

大含禅意,听了一遍,又是一遍。你这个玄难师弟,未必有

你这么悟性,我若弹给他听,多半是要对牛弹琴、牛不入耳

了!唉!唉!我好命苦啊!”

玄难初时听他痛哭,心想他是个至性的人,悲伤玄苦师

兄之死,忍不住大恸,但越听越不对,原来他是哀悼世上少

了个知音人,哭到后来,竟说对自己弹琴乃是“对牛弹琴”。

他是有德高僧,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心道:“这群人个个

疯疯颠颠。这人的性子脾气,与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这

真叫做物以类聚了。”

只听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为了报答知己,苦心

孤诣的又替你创了一首新曲,叫做《一苇吟》,颂扬你们少林

寺始祖达摩老祖一苇渡江的伟绩,你怎么也不听了?”忽然转

头向玄难道:“玄苦师兄的坟墓在哪里?你快快带我去,快,

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坟上弹奏这首新曲,说不定能令他听

得心旷神怡,活了转来。”

玄难道:“施主不可胡言乱语,我师兄圆寂之后,早就火

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忽地跃起,说道:“那很好,你将他的骨灰给

我,我用牛皮胶把他骨灰调开了,黏在我瑶琴之下,从此每

弹一曲,他都能听见。你说妙是不妙?哈哈,哈哈,我这主

意可好?”他越说越高兴,不由得拍手大笑,蓦地见那美妇人

倒在一旁,惊道:“咦,七妹,怎么了?是谁伤了你?”

玄难道:“这中间有点误会,咱们正待分说明白。”那人

道:“什么误会?是谁误会了?总而言之,伤害七妹的就不是

好人。啊哟,八弟也受了伤,伤害八弟的也不是好人。哪几

个不是好人?自己报上名来,自报公议,这可没得说的。”

那戏子叫道:“大哥,他们打死了五哥,你快快为五哥报

仇雪恨。”那弹琴老者脸色大变,叫道:“岂有此理!老五是

阎王敌,阎罗王怎能奈何得了他?”玄难道:“薛神医是装假

死,棺材里只有毒药,没有死尸。”弹琴老者等人尽皆大喜,

纷纷询问:“老五为什么装假死?”“死尸到哪里去了?”“他没

有死,怎么会有死尸?”

忽然间远处有个细细的声音飘将过来:“薛慕华、薛慕华,

你师叔老人家到了,快快出来迎接。”这声音若断若续,相距

甚远,但入耳清晰,显是呼叫之人内功深厚,非同小可。

那戏子、书呆、工匠等不约而同的齐声惊呼。那弹琴老

者叫道:“大祸临头,大祸临头!”东张西望,神色极是惊惧,

说道:“来不及逃走啦!快,快,大家都进屋去。”

包不同大声道:“什么大祸临头?天塌下来么?”那老者

颤声道:“快,快进去!天塌下来倒不打紧,这个……”包不

同道:“你老先生尽管请便,我可不进去。”

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这

一下出手实在太快,包不同猝不及防,已然被制,身子被对

方一提,双足离地,不由自主的被他提着奔进大门。

玄难和公冶乾都是大为讶异,正要开口说话,那使棋盘

的低声道:“大师父,大家快快进屋,有一个厉害之极的大魔

头转眼便到。”玄难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有对手,怕什么大

魔头、小魔头?问道:“哪一个大魔头?乔峰么?”那人摇头

道:“不是,不是,比乔峰可厉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

玄难微微一哂,道:“是星宿老怪,那真再好不过,老衲正要

找他。”那人道:“你大师父武功高强,自然不怕。不过这里

人人都给他整死,只你一个人活着,倒也慈悲得紧。”

他这几句是讥讽之言,可是却真灵验,玄难一怔,便道:

“好,大家进去!”

便在这时,那弹琴老者已放下包不同,又从门内奔了出

来,连声催促:“快,快!还等什么?”风波恶喝问:“我三哥

呢?”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颊横扫过去。风波恶体内

寒毒已开始发作,正自难当,见他手掌打来,急忙低头避让。

不料这老者左手一掌没使老了,突然间换力向下一沉,已抓

住了风波恶的后颈,说道:“快,快,快进去!”像提小鸡一

般,又将他提了进去。

公冶乾见那老者似乎并无恶意,但两个把弟都是一招间

便即被他制住,当即大声呼喝,抢上要待动手,但那老者身

法如风,早已奔进大门。那书生抱起戏子、工匠扶着美妇,也

都奔进屋去。

玄难心想今日之事,诡异多端,还是不可鲁莽,出了乱

子,说道:“公冶施主,大家还是进去,从长计议的便是。”

当下虚竹和慧方抬起玄痛的尸身,公冶乾抱了邓百川,一

齐进屋。

那弹琴老者又再出来催促,见众人已然入内,急忙关上

大门,取过门闩来闩。那使棋盘的说道:“大哥,这大门还是

大开的为是。这叫做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叫他不敢贸然便

闯进来。”那老者道:“是么?好,这便听你的。这……这行

吗?”语音中全无自信之意。

玄难和公冶乾对望一眼。均想:“这老儿武功高强,何以

临事如此慌张失措?这样一扇大门,连寻常盗贼也抵挡不住,

何况是星宿老怪,关与不关,又有什么分别?看来这人在星

宿老怪手下曾受过大大的挫折,变成了惊弓之鸟,一知他在

附近,便即魂飞魄散了。”

那老者连声道:“六弟,你想个主意,快想个主意啊。”

玄难虽颇有涵养,但见他如此惶惧,也不禁心头火起,说

道:“老丈,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这星宿老怪就算

再厉害狠毒,咱们大伙儿联手御敌,也未必便输于他了,又

何必这等……这等……嘿……这等小心谨慎。”这时厅上已点

了烛火,他一瞥之下,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那使棋盘的、书

呆、工匠、使判官笔的诸人,也均有栗栗之意。玄难亲眼见

到这些人武功颇为不弱,更兼疯疯颠颠,漫不在乎,似乎均

是游戏人间的潇洒之士,突然之间却变成了心惊胆战,猥崽

无用的懦夫,实是不可思议。

公冶乾见包不同和风波恶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只是寒

毒发作,不住颤抖,当下扶着邓百川也在一张椅中坐好,幸

好他脉搏调匀,只如喝醉了酒一般昏昏大睡,绝无险象。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从怀中取出

一把曲尺,在厅角中量了量,摇摇头,拿起烛台,走向后厅。

众人都跟了进去,但见他四下一打量,急然纵身而起,在横

梁上量了一下,又摇摇头,再向后面走去,到了薛神医的假

棺木前,瞧了几眼,摇头道:“可惜,可惜!”弹琴老者道:

“没用了么?”使短斧的道:“不成,师叔一定看得出来。”弹

琴老者怒道:“你……你还叫他师叔?”短斧客摇了摇头,一

言不发的又向后走去。

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摇头,似乎旁的什么也干不了。”

短斧客量量墙角,踏踏步数,屈指计算,宛然是个建造

房屋的梓人,一路数着步子到了后园。他拿着烛台,凝思半

晌,向廊下一排五只石臼走去,又想了一会,将烛台放在地

下,走到左边第二只大石臼旁,棒了几把干糠和泥土放入臼

中,提起旁边一个大石杵,向臼中捣了起来,砰的一下,砰

的又是一下,石杵沉重,落下时甚是有力。

公冶乾轻叹一声,心道:“这次当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

一群疯子,在这当口,他居然还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

米,那也罢了,石舂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泥土,唉!”过了一

会,包不同与风波恶身上寒毒暂歇,也奔到了后园。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声连续不绝。

包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来下锅煮饭么?你舂的可

不是米啊。我瞧咱们还是耕起地来,撒上谷种,等得出了秧

……”突然间花园中东南角七八丈处发出几下轧轧之声。声

音轻微,但颇为特异,玄难、公冶乾等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只

见当地并排种着四株桂树。

砰的一下,砰的一下,短斧客不停手的捣杵,说也奇怪,

数丈外靠东第二株桂花树竟然枝叶摇晃,缓缓向外移动。又

过片刻,众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捣一下,桂树便移动一寸

半寸。弹琴老者一声欢呼,向那桂树奔了过去,低声道:“不

错,不错!”众人跟着他奔去。只见桂树移开之处,露出一块

大石板,石板上生着一个铁环挽手。

公冶乾又是惊佩,又是惭愧,说道:“这个地下机关安排

得巧妙之极,当真匪夷所思。这位仁兄在顷刻之间,便发现

了机括的所在,聪明才智,实不在建造机关者之下。”包不同

道:“非也,非也。你焉知这机关不是他自己建造的?”公冶

乾笑道:“我说他才智不在建造机关者之下,如果机关是他所

建,他的才智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

也。不在其下,或在其上。他的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捣了十余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弹琴老者握

住铁环,向上一拉,却是纹丝不动,待要运力再拉,短斧客

惊叫:“大哥,住手!”纵身跃入了旁边一只石臼之中,拉开

裤子,撒起尿来,叫道:“大家快来,一齐撒尿!”弹琴老者

一愕之下,忙放下铁环,霎时之间,使棋盘的、书呆子、使

判官笔的、再加上弹琴老者和短斧客,齐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乾等见到这五人发疯撒尿,尽皆笑不可仰,但顷刻

之间,各人鼻中便闻到了一阵火药气味。那短斧客道:“好了,

没危险啦!”偏是那弹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长,撒之不休,口中

喃喃自语:“该死,该死,又给我坏了一个机关。六弟,若不

是你见机得快,咱们都已给炸成肉浆了。”

公冶乾等心下凛然,均知在这片刻之间,实已去鬼门关

走了一转,显然铁环之下连有火石、火刀、药线,一拉之下,

点燃药线,预藏的火药便即爆炸,幸好短斧客极是机警,大

伙撒尿,浸湿引线,大祸这才避过。

短斧客走到右首第一只石臼旁,运力将石臼向右转了三

圈,抬头向天,口中低念口诀,默算半晌,将石臼再向左转

了六个半圈子。只听得一阵轻微的轧轧之声过去,大石板向

旁缩了进去,露出一个洞孔。这一次弹琴老者再也不敢鲁莽,

向短斧客挥了挥手,要他领路。短斧客跪下地来,向左首第

一只石臼察看。

忽然地底下有人骂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这贼王

八!很好,很好!你终于找上我啦,算你厉害!你为非作歹,

终须有日得到报应。来啊,来啊!进来杀我啊!”

书生、工匠、戏子等齐声欢呼:“老五果然没死!”那弹

琴老者叫道:“五弟,是咱们全到了。”地底那声音一停,跟

着叫道:“真的是大哥么?”声音中满是喜悦之意。

嗤的一声响,洞孔中钻出一个人来,正是阎王敌薛神医。

他没料到除了弹琴老者等义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

禁一怔,向玄难道:“大师,你也来了!这几位都是朋友么?”

玄难微一迟疑,道:“是,都是朋友。”本来少林寺认定

玄悲大师是死于姑苏慕容氏之手,将慕容氏当作了大对头。但

这次与邓百川等同来求医,道上邓百川、公冶乾力陈玄悲大

师决非慕容公子所杀,玄难已然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

危难,同舟共济,已认定这一伙人是朋友了。公冶乾听他如

此说,向他点了点头。

薛神医道:“都是朋友,那再好也没有了,请大家一起下

去,玄难大师先请。”话虽如此,他仍然抢先走了下去。这等

黑沉沉的地窖,显是十分凶险之地,江湖上人心诡秘难测,谁

也信不过了谁,自己先入,才是肃客之道。

薛神医进去后,玄难跟着走了下去,众人扶抱伤者,随

后而入,连玄痛的尸身也抬了进去。薛神医扳动机括,大石

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动机括,隐隐听得轧轧声响,众人料想

移开的桂树又回上了石板。

里面是一条石砌的地道,各人须得弯腰而行,走了片刻,

地道渐高,到了一条天然生成的隧道之中。又行十余丈,来

到一个宽广的石洞。石洞一旁的火炬旁坐着二十来人,男女

老幼都有。这些人听得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

薛神医道:“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紧迫,也不叫他们来

拜见了,失礼莫怪。大哥,二哥,你们怎么来的?”不等弹琴

老者回答,便即察视各人伤势。第一个看的是玄痛,薛神医

道:“这位大师悟道圆寂,可喜可贺。”看了邓百川,微笑道:

“我七妹的花粉只将人醉倒,再过片刻便醒,没毒的。”那中

年美妇和戏子受的都是外伤,虽然不轻,在薛神医自是小事

一件。他把过了包不同和风波恶的脉,闭目抬头,苦苦思索。

过了半晌,薛神医摇头道:“奇怪,奇怪!打伤这两位兄

台的却是何人?”公冶乾道:“是个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

神医摇头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两家之所长,内功深厚,

少说也有三十年的修为,怎么还是个少年?”玄难道:“确是

个少年,但掌力浑厚,我玄痛师弟和他对掌,也曾受他寒毒

之伤。他是星宿老怪的弟子。”

薛神医惊道:“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厉害?了不起,

了不起!”摇头道:“惭愧,惭愧。这两位兄台的寒毒,在下

实是无能为力。‘神医’两字,今后是不敢称的了。”

忽听得一个宏亮的声音说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们

便当告辞。”说话的正是邓百川,他被花粉迷倒,适于此时醒

转,听到了薛神医最后几句话。包不同道:“是啊,是啊!躲

在这地底下干什么?大丈夫生死有命,岂能学那乌龟田鼠,藏

在地底洞穴之中?”

薛神医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气儿!你知外边是谁到

了?”风波恶道:“你们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为你们武

功高强,一听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如此丧魂落魄。”那弹

琴老者道:“你连我也打不过,星宿老怪却是我的师叔,你说

他厉害不厉害?”

玄难岔开话题,说道:“老衲今天所见所闻,种种不明之

处甚多,想要请教。”

薛神医道:“我们师兄弟八人,号称‘函谷八友’。”指着

那弹琴老者道:“这位是我们大师哥,我是老五。其余的事情,

一则说来话长,一则也不足为外人道……”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叫道:“薛慕华,怎

么不出来见我?”

这声音细若游丝,似乎只能隐约相闻,但洞中诸人个个

听得十分清楚,这声音更像一条金属细线,穿过了十余丈厚

的地面,又如是顺着那曲曲折折的地道进入各人耳鼓。

那弹琴老者“啊”的一声,跳起身来,颤声道:“星……

星宿老怪!”风波恶大声道:“大哥,二哥,三哥,咱们出去

决一死战。”弹琴老者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你们这一

出去,枉自送死,那也罢了!可是泄漏了这地下密室的所在,

这里数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这一勇之夫的手里了。”包不

同道:“他的话声能传到地底,岂不知咱们便在此处?你甘愿

装乌龟,他还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是躲不过的。”那使判官

笔的书生说道:“一时三刻之间,他未必便能进来,还是大家

想个善法的为是。”

那手持短斧、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插口道:

“丁师叔本事虽高,但要识破这地道的机关,至少也得花上两

个时辰。再要想出善法攻进来,又得再花上两个时辰。”弹琴

老者道:“好极!那么咱们还有四个时辰,尽可从长计议,是

也不是?”短斧客道:“四个半时辰。”弹琴老者道:“怎么多

了半个时辰?”短斧客道:“这四个时辰之中,我能安排三个

机关,再阻他半个时辰。”

弹琴老者道:“很好!玄难大师,届时那大魔头到来,我

们师兄弟八人决计难逃毒手。你们各位却是外人。那大魔头

一上来专心对付我们这班师侄,各位颇有逃命的余裕。各位

千万不可自逞英雄好汉,和他争斗。要知道,只要有谁在星

宿老怪的手底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几下,没闻到臭气,

向包不同瞧去的眼色中均带疑问之意。包不同指着弹琴客道:

“此人猛放狗屁,直是臭不可耐。”他适才一招之间便给这老

儿制住,心下好生不愤,虽然其时适逢身上寒毒发作,手足

无力,但也知自己武功远不及他,对手越强,他越是要骂。

那使棋盘的横了他一眼,道:“你要逃脱我大师兄的掌底,

已难办到,何况我师叔的武功又胜我大师兄十倍,到底是谁

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武功高强,跟放狗

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强,难道就不放狗屁?不放狗屁的,难

道武功一定高强?孔夫子不会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专放狗

屁……”

邓百川心想:“这些人的话也非无理,包三弟跟他们胡扯

争闹,徒然耗费时刻。”便道:“诸位来历,在下尚未拜聆,适

才多有误会,误伤了这位娘子,在下万分歉仄。今日既是同

御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会强敌到来,我们姑苏慕容

公子手下的部属虽然不肖,逃是决计不逃的,倘若当真抵敌

不住,大家一齐毕命于此便了。”

玄难道:“慧镜、虚竹,你们若有机会,务当设法脱逃,

回到寺中,向方丈报讯。免得大家给妖人一网打尽,连讯息

也传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十说道:“恭领法旨。”薛慕华和

邓百川等听玄难如此说,已明白他是决意与众同生共死,而

是否对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实在毫无把握。

弹琴老者一呆,忽然拍手笑道:“大家都要死了。玄苦师

兄此刻就算不死,以后也听不到我的无上妙曲《一苇吟》了,

我又何必为他之死伤心难过?唉,唉!有人说我康广陵是个

大大的傻子,我一直颇不服气。如此看来,纵非大傻,也是

小傻了。”

包不同道:“你是货真价实的大傻子,大笨蛋!”弹琴老

者康广陵道:“也不见得比你更傻!”包不同道:“比我傻上十

倍。”康广陵道:“你比我傻一百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

一千倍!”康广陵道:“你比我傻一万倍!”包不同道:“你比

我傻十万倍、百万倍,千万倍、万万倍!”

薛慕华道:“二位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更傻。众位少林

派师父,你们回到寺中,方丈大师问起前因后果,只怕你们

答不上来。此事本来是敝派的门户之羞,原不足为外人道。但

为了灭除这武林中的大患,若不是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实难

成功。在下须当为各位详告,只是敬盼各位除了向贵寺方丈

柬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泄漏。”

慧镜、虚竹等齐声道:“薛神医所示的言语,小僧除了向

本寺方丈禀告之外,决不敢向旁人泄漏半句。”

薛慕华向康广陵道:“大师哥,这中间的缘由,小弟要说

出来了。”

康广陵虽于诸师兄弟中居长,武功也远远高出侪辈,为

人却十分幼稚,薛慕华如此问他一声,只不过在外人之前全

他脸面而已。康广陵道:“这可奇了,嘴巴生在你的头上,你

要说便说,又问我干么?”

薛慕华道:“玄难大师,邓师傅,我们的受业恩师,武林

之中,人称聪辩先生……”

玄难和和邓百川等都是一怔,齐道:“什么?”聪辩先生

便是聋哑老人。此人天聋地哑,偏偏取个外号叫做“聪辩先

生”,他门中弟子个个给他刺聋耳朵,割断舌头,江湖上众所

周知。可是康广陵这一群人却耳聪舌辩,那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华道:“家师门下弟子人人既聋且哑,那是近几十年

来的事。以前家师不是聋子,更非哑子,他是给师弟星宿老

怪丁春秋激得变成聋子哑子的。”玄难等都是“哦”的一声。

薛慕华道:“我祖师一共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苏,名讳上

星下河,那便是家师,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

仲之间,但到得后来,却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师叔丁春秋胜过了你师

父,那是不用说的。”薛慕华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我祖师

学究天人,胸中所学包罗万象……”包不同道:“不见得啊不

见得。”薛慕华已知此人专门和人抬杠,也不去理他,继续说

道:“初时我师父和丁春秋学的都是武功,但后来我师父却分

了心,去学祖师爷弹琴音韵之学……”

包不同指着康广陵道:“哈哈,你这弹琴的鬼门道,便是

如此转学来的了。”

康广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师父学的,难道是跟

你学的?”

薛慕华道:“倘若我师父只学一门弹琴,倒也没什么大碍,

偏是祖师爷所学实在太广,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工艺杂学,

贸迁种植,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我师父起始学了一门弹琴,

不久又去学弈,再学书法,又学绘画。各位请想,这些学问

每一门都是大耗心血时日之事,那丁春秋初时假装每样也都

跟着学学,学了十天半月,便说自己资质太苯,难以学会,只

是专心于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下来,他师兄弟二人的武功

便大有高下了。”

玄难连连点头,道:“单是弹琴或弈棋一项,便得耗了一

个人大半生的精力,聪辩先生居然能专精数项,实所难能。那

丁春秋专心一致,武功上胜过了师兄,也不算希奇。”

康广陵道:“老五,还有更要紧的呢,你怎么不说?快说,

快说。”

薛慕华道:“那丁春秋专心武学,本来也是好事,可是……

可是……唉……这件事说起来,于我师门实在太不光彩。总

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种种卑鄙手段,又不知从哪里学会了几

门厉害之极的邪术,突然发难,将我祖师爷打得重伤。祖师

爷究竟身负绝学,虽在猝不及防之时中了暗算,但仍能苦苦

撑持,直至我师父赶到救援。我师父的武功不及这恶贼,一

场恶斗之后,我师父复又受伤,祖师爷则堕入了深谷,不知

生死。我师父因杂学而耽误了武功,但这些杂学毕竟也不是

全无用处。其时危难之际,我师父摆开五行八卦、奇门遁甲

之术,扰乱丁春秋的耳目,与他僵持不下。

“丁春秋一时无法破阵杀我师父,再者,他知道本门有不

少奥妙神功,祖师爷始终没传他师兄弟二人,料想祖师爷临

死之时,必将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师父,只能慢慢逼

迫我师父吐露,于是和我师父约定,只要我师父从此不开口

说一句话,便不来再找他的晦气。那时我师父门下,共有我

们这八个不成材的弟子。我师父写下书函,将我们遣散,不

再认为是弟子,从此果真装聋作哑,不言不听,再收的弟子,

也均刺耳断舌,创下了‘聋哑门’的名头。推想我师父之意,

想是深悔当年分心去务杂学,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聋

且哑之后,各种杂学便不会去碰了。

“我们师兄弟八人,除了跟师父学武之外,每人还各学了

一门杂学。那是在丁春秋叛师之前的事,其时家师还没深切

体会到分心旁鹜的大害,因此非但不加禁止,反而颇加奖饰,

用心指点。康大师兄广陵,学的是奏琴。”

包不同道:“他这是‘对己弹琴,己不入耳’。”

康广陵怒道:“你说我弹得不好?我这就弹给你听听。”说

着便将瑶琴横放膝头。

薛慕华忙摇手阻止,指着那使棋盘的道:“范二师兄百龄,

学的是围棋,当今天下,少有敌手。”

包不同向范百龄瞧了一眼,说道:“无怪你以棋盘作兵刃。

只是棋盘以磁铁铸成,吸人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

之所为。”范百龄道:“弈棋之术,固有堂堂之阵,正正之师,

但奇兵诡道,亦所不禁。”

薛慕华道:“我范二师哥的棋盘所以用磁铁铸成,原是为

了钻研棋术之用。他不论是行走坐卧,突然想到一个棋势,便

要用黑子白子布列一番。他的棋盘是磁铁所制,将铁铸的棋

子放了上去,纵在车中马上,也不会移动倾跌。后来因势乘

便,就将棋盘作了兵刃,棋子作了暗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铁

之物来占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称是,口中却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

范老二如此武功,若是用一块木制棋盘,将铁棋子拍了上去,

嵌入棋盘之中,那棋子难道还会掉将下来?”

薛慕华道:“那究竟不如铁棋盘的方便了。我苟三师哥单

名一个‘读’字,性好读书,诸子百家,无所不窥,是一位

极有学问的宿儒,诸位想必都已领教过了。”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哂。”苟读怒道:“什么?

你叫我是‘小人之儒’,难道你便是‘君子之儒’么?”包不

同道:“岂敢,岂敢!”

薛慕华知道他二人辩论起来,只怕三日三夜也没有完,忙

打断话头,指着那使判官笔的书生道:“这位是我四师哥,雅

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并皆精巧。他姓吴,拜入师

门之前,在大宋朝廷做过领军将军之职,因此大家便叫他吴

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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