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坦之
道:“是,是!”阿紫道:“我给你戴上这个铁罩,你可懂得是
什么缘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道:“你这人
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还不知道谢我。萧大王要将你
砍成肉酱,你也不知道么?”游坦之道:“他是我杀父仇人,自
是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装放你,又叫人促你回来,命
人将你砍成肉酱。我见你这小子不算太坏,杀了可惜,因此
瞒着他将你藏了起来。可是萧大王如果撞到了你,你还有命
么?连我也担代了好大的干系。”
游坦之恍然大悟,说道:“啊,原来姑娘铸了这个铁面给
我戴,是为我好,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
……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骗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
“所以啊,下次你要是见到萧大王,千万不可说话,以免给他
听出声音。他倘若认出是你,哼,哼!这么一拉,将你的左
臂拉了下来,再这么一扯,将你的右臂撕了下来。室里,你
去给他换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将他身上洗一洗,满身血腥气
的,难闻死了。”室里答应,带着他出去。
过不多时,室里又带着游坦之进来,已给他换上契丹人
的衣衫。室里为了讨阿紫欢喜,故意将他打扮得花花绿绿,不
男不女,像个小丑模样。
阿紫抿嘴笑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做……叫做铁丑。
以后我叫铁丑,你便得答应。铁丑!”游坦之忙应道:“是!”
阿紫很是欢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国
送来了一头狮子,是不是?你叫驯狮人带狮子来,再召十几
个卫士来。”室里答应出去传令。
十六名手执长矛的卫士走进殿来,躬身向阿紫行礼,随
即回身,十六柄长矛的矛头指而向外,保卫着她。不多时听
得殿外几声狮吼,八名壮汉抬着一个大铁笼走进来。笼中一
只雄狮盘旋走动,黄毛长鬃,介牙锐利,神情威武。驯狮人
手执皮鞭,领先而行。
阿紫见这头雄狮凶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铁丑,你嘴
里虽说得好听,也不知是真是假。现下我要试你一件事,瞧
你听不听我的话。”游坦之应道:“是!”他一见到狮子,便暗
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听她这么说,更是心中怦怦乱跳。阿
紫道:“不知道你头上的铁套子坚不坚固,你把头伸到铁笼中,
让狮子咬几口,瞧他能不能将铁套子咬烂了。”
游坦之大吃一惊,道:“这个……这个是不能试的。倘若
咬烂了,我的脑袋……”阿紫道:“你这人有什么用?这样一
点小事也害怕,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视死如归才是。而且我
看多半是咬不烂的。”游坦之道:“姑娘,这件事可不是玩的,
就算咬不烂,这畜生把铁罩咬扁了,我的头……”阿紫格格
一笑,道:“最多你的头也不过是扁了。你这小子真麻烦,你
本来的长相也没什么美,脑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内,人家也
瞧你不见,还管他什么好看不好看。”游坦之急道:“我不是
贪图好看……”阿紫脸一沉,道:“你不听话,好,现下试了
出来啦,你存心骗我,将你整个人塞进笼去,喂狮子吃了罢!”
用契丹话吩咐室里,室里应道:“是!”便来拉游坦之的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狮笼,哪里还有命在,还不如听
姑娘的话,将铁脑袋去试试运气罢!”便叫道:“别拉,别拉!
姑娘,我听话啦!”
阿紫笑道:“这才乖呢!我跟你说,下次我叫你做什么,
立刻便做,推三阻四的,惹姑娘生气。室里,你抽他三十鞭。”
室里应道:“是!”从驯狮人手中接过皮鞭,刷的一声,便
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之吃痛,“啊”的一声大叫出来。
阿紫道:“铁丑,我跟你说,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
你这么大叫,是不喜欢我打你吗?”游坦之道:“我喜欢,多
谢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罢!”室里刷刷刷连抽十鞭,
游坦之咬紧牙关,半声不哼,总算他头上戴着铁罩,鞭子避
开了他的脑袋,胸背吃到皮鞭,总还可以忍耐。
阿紫听他无声抵受,又觉无味了,道:“铁丑,你说喜欢
我叫人打你,是不是?”游坦之道:“是!”阿紫道:“你这话
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诌骗我?”游坦之道:“是真的,不敢欺
骗姑娘。”阿紫道:“你既喜欢,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说打
得痛快?”游坦之给她折磨得胆战心惊,连愤怒也都忘记了,
只得说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很是痛快。”
阿紫道:“这才像话,咱们试试!”
拍的一声,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这一鞭打得好!”转瞬间抽了二十余鞭,与先前的鞭打加起来,
早已超过三十鞭了。阿紫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就这么算了。
你将脑袋探到笼子里去。”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蹒跚着走到笼边,一咬牙,便将
脑袋从铁栅间探了进去。
那雄狮乍见他如此上来挑衅,吓了一跳,退开两步,朝
着他的铁头端相了半晌,又退后两步,口中荷荷的发威。
阿紫叫道:“叫狮子咬啊,它怎么不咬?”那驯狮人叱喝
了几声,狮子得到号令,一扑上前,张开大口,便咬在游坦
之头上。但听得滋滋声响,狮牙摩擦铁罩。游坦之闭上了双
眼,只觉得一股热气从铁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传进来,知
道自己脑袋已在狮口之中,跟着后脑和前额一阵剧痛。套上
铁罩之时,他头脸到处给烧红了的铁罩烧炙损伤,过得几日
后慢慢结疤愈合,狮子这么一咬,所有的创口一齐破裂。
雄狮用力咬了几下,咬不进去,牙齿反而撞得甚痛,发
起威来,右爪伸出,抓到游坦之肩上,游坦之肩部剧痛。
“啊”的一声大叫起来。狮子突觉口中有物发出巨响,吃了一
惊,张口放开了他脑袋,退在铁笼一角。
那驯狮人大声叱喝,叫狮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
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驯狮人的后颈,用力一推,将他
的脑袋也塞入铁笼之中。驯狮人高声大叫。
阿紫拍手嘻笑,道:“很好,很好!谁也别理会,让他们
两人拚个你死我活。”
众契丹兵本要上来拉开游坦之的手,听阿紫这么说,便
都站定不动。
驯狮人用力挣扎。游坦之野性发作,说什么也不放开他。
驯狮人只有求助于雄狮,大叫:“咬,用力咬他!”狮子听到
催促之声,一声大吼,扑了上来,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用
力去咬,却不知咬什么,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合了拢来,喀喇
一声,将驯狮人的脑袋咬去了半边,满地都是脑浆鲜血。
阿紫笑道:“铁丑赢了!”命士兵将驯狮人的尸首和狮笼
抬出去,对游坦之道:“这就对了!你能逗我喜欢,我要赏你。
赏些什么好呢?”她以手支颐,侧头思索。
游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赏赐,只求你一件事。”阿
紫道:“求什么?”游坦之道:“求你许我陪在你身边,做你的
奴仆。”阿紫道:“做我奴仆?为什么?有什么好?嗯,我知
道啦,你想等萧大王来看我时,乘机下手害他,为你父母报
仇。”游坦之道:“不!不!决计不是。”阿紫道:“难道你不
想报仇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想。只是一来报不了,二来
不能将姑娘牵连在内。”
阿紫道:“那么你为什么喜欢做我奴仆?”游坦之道:“姑
娘是天仙下凡,天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见到你。”
这话无礼已极,以他此时处境,也实是大胆之极。但阿
紫听在耳里,甚是受用。她年纪尚幼,容貌虽然秀美,身形
却未长成,更兼重伤之余,憔悴黄瘦,说到“天下第一美
人”六字,那真是差之远矣,听到有人对自己容貌如此倾倒,
却也不免开心。
她正要答允游坦之的请求,忽听得宫卫报道:“大王驾
到!”阿紫向游坦之横了一眼,低声问道:“萧大王要来啦,你
怕不怕?”游坦之怕得要命,硬着头皮颤声道:“不怕!”
殿门大开,萧峰轻裘缓带,走了进来。他一进殿门,便
见到地上一滩鲜血,又见游坦之头戴铁罩,模样十分奇怪,向
阿紫笑道:“今天你气色很好啊,又在玩什么新花样了?这人
头上搅了些什么古怪?”阿紫笑道:“这是西域高昌国进贡的
铁头人,名叫铁丑,连狮子也咬不破他的铁头,你瞧,这是
狮子的牙齿印。”萧峰看那铁罩,果见猛兽的牙印宛然,阿紫
又道:“姊夫,你有没本事将他的铁套子除了下来?”
游坦之一听,只吓得魂飞魄散。他曾亲眼见到萧峰力斗
中原群雄时的神勇,双拳打将出去,将伯父和父亲手中的钢
盾也震得脱手,要除下自己头上铁罩,可说轻而易举。当铁
罩镶到他头上之时,他懊丧欲绝,这时却又盼望铁罩永远留
在自己头上,不让萧峰见到自己的真面目。
萧峰伸出手指,在他铁罩上轻轻弹了几下,发出铮铮之
声,笑道:“这铁罩甚是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细,毁了岂不可
惜!”
阿紫道:“高昌国的使者说道,这个铁头人生来青面獠牙,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见到他的人无不惊避,因此他父母打
造了一个铁面给他戴着,免他惊吓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
他的本来面目,到底怎样的可怕。”
游坦之吓得全身发颤,牙齿相击,格格有声。
萧峰看出他恐惧异常,道:“这人怕得厉害,何必去揭开
他的铁面?这人既是自小戴惯了铁面,倘若强行除去,只怕
令他日后难以过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我见到乌龟,总是爱捉了来,
将硬壳剥去,瞧它没了壳还活不活。”
萧峰不禁皱眉,想象没壳乌龟的模样,甚觉残忍,说道:
“阿紫,你为什么老是喜欢干这等害得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哼了一声,道:“你又不喜欢我啦!我当然没阿朱那
么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样,你怎么会连接几天不来睬我。”萧
峰道:“做了这劳什子的什么南院大王,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
但我不是每天总来陪你一阵么?”阿紫道:“陪我一阵,哼,陪
我一阵!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么‘陪我一阵’的敷衍了事。倘
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不会走开,不会什么
‘一阵’、‘半阵’的!”
萧峰听她的话确也是实情,无言可答,只得嘿嘿一笑,道:
“姊夫是大人,没兴致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轻女伴来陪你说
笑解闷罢!”阿紫气忿忿的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
子呢。你没兴致陪我玩,却又干什么来了?”萧峰道:“我来
瞧瞧你身子好些没有?今天吃了熊胆么?”
阿紫提起凳上的锦垫,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脚踢开,说
道:“我心里不快活,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胆,身子也好不了。”
萧峰见她使小性儿发脾气,若是阿朱,自会设法哄她转
嗔为喜,但对这个刁蛮恶毒的姑娘忍不住生出厌恶之情,只
道:“你休息一会儿!”站起身来,径自走了。
阿紫瞧着他的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见到游坦
之,满腔怒火,登时便要发泄在他身上,叫道:“室里,再抽
他三十鞭!”室里应道:“是!”拿起了鞭子。
游坦之大声道:“姑娘,我又犯了什么错啦?”阿紫不答,
挥手道:“快打!”室里刷的一鞭,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
娘,到底我犯了什么错,让我知道,免得下次再犯。”室里刷
的一鞭,刷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便打,你就不该问什么罪名,难道打错
了你?你问自己犯了什么错,正因为你问,这才要打!”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问的。我还没问,你就叫
人打我了。”刷的一鞭,刷刷刷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会问,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
问,那不是我料事如神么?这证明你对我不够死心塌地。姑
娘忽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须得自告奋勇,自动献身
就打才是。偏偏啰里啰唆的心中不服。你不喜欢给我打,不
打你就是了。”
游坦之听到“不打你就是了”这六个字,心中一凛,全
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知道阿紫若不打他,必定会另外想出比
鞭打惨酷十倍的刑罚来,不如乖乖的挨上三十鞭,忙道:“是
小人错了,姑娘打我是大恩大德,对小人身子有益,请姑娘
多多鞭打,打得越多越好。”
阿紫嫣然一笑,道:“总算你还聪明,我可不给人取巧,
你说打得越多越好,以为我一高兴,便饶了你么?”游坦之道:
“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说打得越多越
好,那是你衷心所愿的了?”游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
愿。”阿紫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室里,打足一百鞭,
他喜欢多挨鞭子。”
游坦之吓了一跳,心想:“这一百鞭打了下来,还有命么?”
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坚说不愿,人家要打便打,抗辩有何
用处,只得默不作声。
阿紫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心中不服吗?我叫人打你,
你觉得不公道么?”游坦之道:“小人心悦诚服,知道姑娘鞭
打小人,出于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么刚才你为什
么不说话?”游坦之无言可答,怔了一怔,道:“这个……这
个……小人心想姑娘待我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中感激,什
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想将来不知如何报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说如何报答于我。我一鞭鞭打你,你
将这一鞭鞭的仇恨,都记在心中。”游坦之连连摇头,道:
“不,不!不是。我说的报答,是真正的报答。小人一心想要
为姑娘粉身碎骨,赴汤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罢!”室里应道:“是!”拍的一声,
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余鞭时,游坦之痛得头脑也麻木了,双膝发软,
慢慢跪了下来。阿紫笑吟吟的看着,只等他出声求饶。只要
他求一句饶,她便又找到了口实,可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
道游坦之这时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声呻吟,居
然并不求饶。打到七十余鞭时,他已昏晕过去。室里毫不容
情,还是整整将这一百鞭打完,这才罢手。
阿紫见游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扫兴。想到萧
峰对自己那股爱理不理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郁闷难宣,说道:
“抬了下去罢!这个人不好玩!室里,还有什么别的玩意儿没
有?”
这一场鞭打,游坦之足足养了一个月伤,这才痊愈。契
丹人见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来折磨,便将他编入一众宋
人的俘虏里,叫他做诸般粗重下贱功夫,掏粪坑、洗羊栏、拾
牛粪、硝羊皮,什么活儿都干。
游坦之头上戴了铁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连汉人同
胞也当他怪物一般。游坦之逆来顺受,便如变成了哑巴。旁
人打他骂他,他也从不抗拒。只是见到有人乘马驰过,便抬
起头来瞧上一眼,心中记挂着的只是一件事:“什么时候,姑
娘再叫我去鞭打?”他只盼望能见到阿紫,便是挨受鞭笞之苦,
也是心所甘愿,心里从来没有要逃走的念头。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天气渐暖,这一日游坦之随着众人,
在南京城外搬土运砖,加厚南京南门旁的城墙。忽听得蹄声
得得,几乘马从南门中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啊哟,
这铁丑还没死啊!我还道他早死了呢!铁丑,你过来!”正是
阿紫的声音。
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这一刻辰光,听得阿紫叫
他,一双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竟然不能移动,只觉一颗心
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铁丑,该死的!我叫你过来,你没听见么?”
游坦之应道:“是,姑娘!”转身向她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
头来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脸色红润,更增俏丽,游
坦之心中怦的一跳,脚下一绊,合扑摔了一交,众人哄笑声
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她,慌慌张张的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铁丑,你怎么没死?”游坦之道:
“我说要……要报答姑娘的恩典,还没报答,可不能便死。”阿
紫更是喜欢,格格娇笑两声,道:“我正要找一个忠心不二的
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脚的误事,你还没死,那
好得很。你跟我来!”游坦之应道:“是!”跟在她马后。
阿紫挥手命室里和另外三名契丹卫士回去,不必跟随。室
里知她不论说了什么,旁人决无劝谏余地,好在这铁面人猥
崽懦弱,随着她决无害处,便道:“请姑娘早回!”四人跃下
马来,在城门边等候。
阿紫纵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荒凉,转
入了一处阴森森的山谷之中,地下都是陈年腐草败叶烂成的
软泥。再行里许,山路崎岖,阿紫不能乘马了,便跃下马来,
命游坦之牵着马,又走了一程。眼见四下里阴沉沉地,寒风
从一条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进来,吹得二人肌肤隐隐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这里!”命游坦之将马缰系在树上,
说道:“你今天瞧见的事,不得向旁人泄露半点,以后也不许
向我提起,记得么?”
游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悦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
一人随从,来到如此隐僻的地方,就算让她狠狠鞭打一顿,那
也是甘之如饴。
阿紫伸手入怀,取了一只深黄色的小木鼎出来,放在地
下,说道:“待会儿有什么古怪虫豸出现,你不许大惊小怪,
千万不能出声。”游坦之应道:“是!”
阿紫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
几块黄色、黑色、紫色、红色的香料。她从每一块香料上捏
了少许,放入鼎中,用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烧了起来,然
后合上鼎盖,道:“咱们到那边树下守着。”
阿紫在树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在她身边,隔着丈许,坐
在她下风处一块石头上。寒风刮来,风中带着她身上淡淡香
气,游坦之不由得意乱情迷,只觉一生中能有如此一刻,这
些日子虽受种种苦楚荼毒,却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远在
这大树下坐着,他自己能永远的这般陪着她。
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绿草中
红艳艳地一物晃动,却是一条大蜈蚣,全身闪光,头上凸起
一个小瘤,与寻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闻到木鼎中发出的香气,径身游向木鼎,从鼎下
的孔中钻了进去,便不再出来。阿紫从怀中取出一块厚厚的
锦缎,蹑手蹑足的走近木鼎,将锦缎罩在鼎上,把木鼎裹得
紧紧地,生怕蜈蚣钻了出来,然后放入系在马颈旁的革囊之
中,笑道:“走罢!”牵着马便行。
游坦之跟在她身后,寻思:“她这口小木鼎古怪得紧,但
多半还是因烧起香料,才引得这条大蜈蚣到来。不知这条大
蜈蚣有什么好玩,姑娘巴巴的到这山谷中来捉?”
阿紫回到端福宫中,吩咐侍卫在殿旁小房中给游坦之安
排个住处。游坦之大喜,知道从此可以常与阿紫相见。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将游坦之传去,领他来到偏殿
之中,亲自关上了殿门,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
只瓦瓮,揭开瓮盖,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壮?”游坦之
向瓮边一看,只见昨日捕来的那条大蜈蚣正在迅速游动。
阿紫取过预备在旁的一只大公鸡,拔出短刀,斩去公鸡
的尖嘴和脚爪,投入瓦瓮。那条大蜈蚣跃上鸡头,吮吸鸡血,
不久大公鸡便中毒而死。蜈蚣身子渐渐肿大,红头更是如欲
滴出血来。阿紫满脸喜悦之情,低声道:“成啦,成啦!这一
门功夫可练得成功了!”
游坦之心道:“原来你捉了蜈蚣,要来练一门功夫。这叫
蜈蚣功吗?”
如此喂了七日,每日让蜈蚣吮吸一只大公鸡的血。到第
八日上,阿紫又将游坦之叫进殿去,笑咪咪的道:“铁丑,我
待你怎样?”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
说过要为我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那是真的,还是假话?”游
坦之道:“小人不敢欺骗姑娘。姑娘但有所命,小人决不推辞。”
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说,我要练一门功夫,须得有
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练功?倘若练成了,我定然重重
有赏。”游坦之道:“小人当然听姑娘吩咐,也不用什么赏赐。”
阿紫道:“那好得很,咱们这就练了。”
她盘膝坐好,双手互搓,闭目运气,过了一会,道:“你
伸手到瓦瓮中去,这蜈蚣必定咬你,你千万不可动弹,要让
他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七日来每天见这条大蜈蚣吮吸鸡血,只吮得几口,
一只鲜龙活跳的大公鸡便即毙命,可见这蜈蚣毒不可当,听
阿紫这么说,不由得迟疑不答。阿紫脸色一沉,问道:“怎么
啦,你不愿意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愿,只不过……只不
过……”阿紫道:“怎么?只不过蜈蚣毒性厉害,你怕死是不
是?你是人,还是公鸡?”游坦之道:“我不是公鸡。”阿紫道:
“是啊,公鸡给蜈蚣吸了血会死,你又不是公鸡,怎么会死?
你说过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粉身碎骨,蜈蚣吸你一点血玩玩,
你会粉身碎骨么?”
游坦之无言可答,抬起头来向阿紫瞧去,见她红红的樱
唇下垂,颇有轻蔑之意,登时意乱情迷,就如着了魔一般,说
道:“好,遵从姑娘吩咐便是。”咬紧了牙齿,闭上眼睛,右
手慢慢伸入瓦瓮。
他手指一伸入瓮中,中指指尖上便如针刺般剧痛。他忍
不住将手一缩。阿紫叫道:“别动,别动!”游坦之强自忍住,
睁开眼来,只见那条蜈蚣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
血。游坦之全身发毛,只想提起来往地下一甩,一脚踏了下
去,但他虽不和阿紫相对,却感觉到她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
背上,如同两把利剑般要作势刺下,怎敢稍有动弹?
好在蜈蚣吸血,并不甚痛,但见那蜈蚣渐渐肿大起来,但
自己的中指上却也隐隐罩上了一层深紫之色。紫色由浅而深,
慢慢转成深黑,再过一会,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
升。游坦之这时已将性命甩了出去,反而处之坦然,嘴角边
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套在铁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
已。
阿紫双目凝视在蜈蚣身上,全神贯注,毫不怠忽。终于
那蜈蚣放开了游坦之的手指,伏在瓮底不动了。阿紫叫道:
“你轻轻将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可别弄伤了它。”
游坦之依言抄起蜈蚣,放入锦凳前的小木鼎中。阿紫盖
上了鼎盖,过得片刻,木鼎的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来。
阿紫脸现喜色,忙伸掌将血液接住,盘膝运功,将血液
都吸入掌内。游坦之心道:“这是我的血液,却到了她身体之
中。原来她是在蜈蚣毒掌。”
过了好一会,木鼎再无黑色滴下,阿紫揭起鼎盖,见蜈
蚣已然僵毙。
阿紫双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时,但见两只手掌如白玉无
瑕,更无半点血污,知道从师父那里偷听来的练功之法确是
半点不错,心下甚喜,捧起了木鼎,将死蜈蚣倒在地上,匆
匆走出殿去,一眼也没向游坦之瞧,似乎此人便如那条死蜈
蚣一般,再也没什么用处了。
游坦之怅望着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踪不见,解开衣衫
看时,只见黑气已蔓延至腋窝,同时一条手臂也麻痒起来,霎
时之间,便如千万只跳蚤在同时咬啮一般。
他纵声大叫,跳起身来,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痒
得厉害,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虫子爬了进去,蠕蠕而动。
痛可忍而痒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声大叫,将铁头在墙上
用力碰撞,当当声响,只盼自己即时晕了过去,失却知觉,免
受这般难熬的奇痒。
又撞得几撞,拍的一声,怀中掉出一件物事,一个油布
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黄皮书来,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
经书。这时剧痒之下,也顾不得去拾,但见那书从中翻开。游
坦之全身说不出的难熬,滚倒在地,乱擦乱撞。过得一会,俯
伏着只是喘息,泪水、鼻涕、口涎都从铁罩的嘴缝中流出来,
滴在梵文经书上。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书页上
已浸满了涕泪唾液,无意中一瞥,忽见书页上的弯弯曲曲文
字之间,竟出现一个僧人的图形。这僧人姿式极是奇特,脑
袋从胯下穿过,伸了出来,双手抓着两只脚。
他也没心绪去留神书上的古怪姿势,只觉痒得几乎也透
不过来了,扑在地下,乱撕身上衣衫,将上衣和裤子撕得片
片粉碎,把肌肤往地面上猛力磨擦,擦得片刻,皮肤中便渗
出血来。他乱滚乱擦,突然间一不小心,脑袋竟从双腿之间
穿了过去。他头上套了铁罩,急切间缩不回来,伸手想去相
助,右手自然而然的抓住了右脚。
这时他已累得筋疲力尽,一时无法动弹,只得暂时住手,
喘过一口气来,无意之中,只见那本书摊在眼前,书中所绘
的那个枯瘦僧人,姿势竟然便与自己目前有点儿相似,心下
又是惊异,又觉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这个姿势后,身
上麻痒之感虽一般无二,透气即顺畅得多了,当下也不急于
要将脑袋从胯下钻出来,便这么伏在地下,索性依照图中僧
人的姿势,连左手也去握住了左脚,下颚碰在地下。这么一
来,姿势已与图中的僧人一般无二,透气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着,双眼与那书更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去时,见
他身旁写着两个极大的黄字,弯弯曲曲的形状诡异,笔画中
却有许多极小的红色箭头。游坦之这般伏着,甚是疲累,当
即放手站起。只一站起,立时又痒得透不过气来,忙又将脑
袋从双腿间钻过去,双手握足,下颚抵地。只做了这古怪姿
势,透气便即顺畅。
他不敢再动,过了好一会,觉得无聊起来,便去看那图
中僧人,又去看他身旁的两个怪字。看着怪字中的那些个箭
头,心中自然而然的随着箭头所指的笔画存想,只觉右臂上
的奇痒似乎化作一线暖气,自喉头而胸腹,绕了几个弯,自
双肩而头顶,慢慢的消失。
看着怪字中的小箭头,接连这么想了几次,每次都有一
条暖气通入脑中,而臂上的奇痒便稍有减轻。他惊奇之下,也
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这般照做,做到三十余次时,臂上已
仅余微痒,再做十余次,手指、手掌、手臂各处已全无异感。
他将脑袋从胯下钻了出来,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气竟已
全部退尽,他欣喜之下,突然惊呼:“啊哟,不好!蜈蚣的剧
毒都给我搬运入脑了!”但这时奇痒既止,便算有什么后患,
也顾不得许多了,又思:“这本书上本来明明没有图画,怎地
忽然多了个古怪的和尚出来?我无意之间,居然做出跟这和
尚一般的姿势来?这和尚定是菩萨,来救我性命的。”当下跪
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向图中怪僧磕头,铁罩撞地,当当有声。
他自不知书中图形,是用天竺一种药草浸水绘成,湿时
方显,干即隐没,是以阿朱与箫峰都没见到。其实图中姿势
与运功线路,其旁均有梵字解明,少林上代高僧识得梵文,虽
不知图形秘奥,仍能依文字指点而练成易筋经神功。游坦之
奇痒难当之时,涕泪横流,恰好落在书页之上,显出了图形。
那是练功时化解外来魔头的一门妙法,乃天竺国古代高人所
创的瑜伽秘术。他突然做出这个姿式来,也非偶然巧合,食
嗌则咳,饱极则呕,原是人之天性。他在奇痒难当之时,以
头抵地,本是出乎自然,不足为异,只是他涕泪刚好流上书
页,那倒确是巧合了。他呆了一阵,疲累已极,便躺在地下
睡着了。
第二日早上刚起身,阿紫匆匆走进殿来,一见到他赤身
露体的古怪模样,“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怎么你还
没死?”游坦之一惊,说道:“小人……小人还没死!”暗暗神
伤:“原来她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没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
虫。”游坦之道:“是!”等阿紫出殿,去向契丹兵另讨一身衣
服。契丹兵见郡主对他青眼有加,便捡了一身干净衣服给他
换上。
阿紫带了游坦之来到荒僻之外,仍以神木王鼎诱捕毒虫,
以鸡血养过,再吮吸游坦之身上的血液,然后用以练功。第
二次吸血的是一只青色蜘蛛,第三次则是一只大蝎子。游坦
之每次依照书上图形,化解虫毒。
阿紫当年在星宿海偷看师父练此神功,每次都见到有一
具尸首,均是本门弟子奉师命去掳掠来的附近乡民,料来游
坦之中毒后必死无疑,但见他居然不死,不禁暗暗称异。
如此不断捕虫练功,三个月下来,南京城外周围十余里
中毒物越来越少,被香气引来的毒虫大都细小孱弱,不中阿
紫之意。两人出去捕虫时,便离城渐远。
这一日来到城西三十里之外,木鼎中烧起香料,直等了
一个多时辰,才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有什么蛇虫过来。阿
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来,只听得响声大作,颇
异寻常。
异声中夹杂着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动,只
见长草分开,一条白身黑章的大蟒蛇蜿蜒游至。蟒头作三角
形,头顶上高高生了一个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虫本少,这
蟒蛇如此异状,更是从所未见。蟒蛇游到木鼎之旁,绕鼎团
团转动,这蟒身长二丈,粗逾手臂,如何钻得进木鼎之中?但
闻到香料及木鼎的气息,一颗巨头不住用力去撞那鼎。
阿紫没想到竟会招来这样一件庞然大物,甚是骇异,一
时没了主意,悄悄爬到游坦之身边,低声道:“怎么办?要是
蟒蛇将木鼎撞坏了,岂不糟糕?”
游坦之乍听到她如此软语商量的口吻,当真是受宠若惊,
登时勇气大增,说道:“不要紧,我去将蛇赶开!”站起身来,
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听到声息,立时盘曲成团,昂起了头,
伸出血红的舌头,嘶嘶作声,只待扑出。游坦之见了这等威
势,倒也不敢贸然上前。
便在此时,忽觉得一阵寒风袭体,只见西北角上一条火
线烧了过来,顷刻间便烧到了面前。一到近处,看得清楚,原
来不是火线,却是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爬过来,青草遇到,立
变枯焦,同时寒气越来越盛。他退后了几步,只见草丛枯焦
的黄线移向木鼎,却是一条蚕虫。
这蚕虫纯白如玉,微带青色,比寻常蚕儿大了一倍有余,
便似一条蚯蚓,身子透明直如水晶。那蟒蛇本来气势汹汹,这
时却似乎怕得要命,尽力将一颗三角大头缩到身子下面藏了
起来,那水晶蚕儿迅速异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
便如一条炽热的炭火一般,在蟒蛇的脊梁上烧出了一条焦线,
爬到蛇头之时,蟒蛇的长身从中裂而为二,那蚕儿钻入蟒蛇
头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顷刻间身子便胀大了不少,远远瞧
去,就像是一个水晶瓶中装满了青紫色的汁液。
阿紫又惊又喜,低声道:“这条蚕儿如此厉害,看来是毒
物中的大王了。”游坦之却暗自忧急:“如此剧毒的蚕虫倘若
来吸我的血,这一次可性命难保了。”
那蚕儿绕着木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经之处,鼎
上也刻下了一条焦痕。蚕儿似通灵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
知倘若钻入鼎中,有死无生,竟不似其余毒物一般钻入鼎中,
又从鼎上爬了下来,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兴奋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锦缎罩
在鼎上,抱起木鼎,向蚕儿追了下去。游坦之跟随其后,沿
着焦痕追赶。这蚕儿虽是小虫,竟然爬行如风,一霎眼间便
爬出了数丈,好在所过之处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踪迹。
两人片刻间追出了三四里地,忽听得前面水声淙淙,来
到一条溪旁。焦痕到了溪边,便即消失,再看对岸,也无蚕
虫爬行过的痕迹,显然蚕儿掉入了溪水,给冲下去了。阿紫
顿足埋怨:“你也不追得快些,这时候却又到哪里找去?我不
管,你非给我捉回来不可!”游坦之心下惶惑,东找西寻,却
哪里寻得着?
两人寻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暗了下来,阿紫既感疲倦,又
没了耐心,怒道:“说什么也得给我捉了来,否则不用再来见
我。”说着转身回去,径自回城。
游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游寻去,寻出七八里地,
暮色苍茫之中,突然在对岸草从中又见到了焦线。游坦之大
喜,冲口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
已去远。
游坦之涉水而过,循着焦线追去,只见焦线直通向前面
山坳。他鼓气疾奔,山头尽处,赫然是一座构筑宏伟的大庙。
他快步奔近,见庙前匾额写着“敕建悯忠寺”五个大字。
当下不暇细看庙宇,顺着焦线追去。那焦线绕过庙旁,通向
庙后。但听得庙中钟馨木鱼及诵经之声此起彼伏,群僧正做
功课。他头上戴了铁罩,自惭形秽,深恐给寺僧见到,于是
沿着墙脚悄悄而行,见焦线通过了一大片泥地,来到了一座
菜园之中。
他心下甚喜,料想菜园中不会有什么人,只盼蚕儿在吃
菜,便可将之捉了来,走到菜园的篱笆之外,听得园中有人
在大声叱骂,他立即停步。
只听那人骂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规矩,一个人偷偷出去
玩耍?害得老子担心了半天,生怕你从此不回来了。老子从
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你带来,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老子
对待你一片苦心。这样下去,你还有什么出息,将来自毁前
途,谁也不会来可怜你。”那人语音中虽甚恼怒,却颇有期望
怜惜之意,似是父兄教诲顽劣的子弟。
游坦之寻思:“他说什么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他带
来,多半是师父或是长辈,不是父亲。”悄悄掩到篱笆之旁,
只见说话的人却是个和尚。这和尚肥胖已极,身材却又极矮,
宛然是个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
一望,又惊又喜,那矮胖和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条透明的大
蚕。
这矮胖和尚的长相已是甚奇,而他居然以这等口吻向那
条蚕儿说话,更是匪夷所思。那蚕儿在地下急速游动,似要
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无形的墙壁,便即转头。游坦之
凝神看去,见地下画着一个黄色圆圈,那蚕儿左冲右突,始
终无法越出圈子,当即省悟:“这圆圈是用药物画的,这药物
是那蚕儿的克星。”
那矮胖和尚骂了一阵,从怀中掏出一物,大啃起来,却
是个煮熟了的羊头,他吃得津津有味,从柱上摘下一个葫芦,
拔开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噜噜的喝个不休。
游坦之闻到酒香,知道葫芦里装的是酒,心想:“原来是
个酒肉和尚。看来这条蚕儿是他所养,而且他极之宝爱。却
怎么去盗了来?”
正寻思间,忽听得菜园彼端有人叫道:“慧净,慧净!”那
矮胖和尚一听,吃了一惊,忙将羊头和酒葫芦在稻草堆中一
塞。只听那人又叫:“慧净,慧净,你不去做晚课,躲到哪里
去啦?”那矮胖和尚抢起脚边的一柄锄头,手忙脚乱的便在菜
畦里锄菜,应道:“我在锄菜哪。”那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
和尚,冷冰冰的道:“晨课晚课,人人要做!什么时候不好锄
菜,却在晚课时分来锄菜?快去,快去!做完晚课后,再来
锄菜好了。在悯忠寺挂单,就得守悯忠寺的规矩。难道你少
林寺就没庙规家法吗?”那名叫慧净的矮胖和尚应道:“是!”
放下锄头,跟着他去了,不敢回头瞧那蚕儿,似是生怕
给那中年和尚发觉。
游坦之心道:“这矮胖和尚原来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个
个身有武功,我偷他蚕儿,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远,听
四下悄悄地,便从篱笆中钻了进去,只见那蚕儿兀自在黄圈
中迅速游走,心想:“却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一个
法子,从草堆中摸了那个葫芦出来,摇了一摇,还有半葫芦
酒,他喝了几口,将残酒倒入了菜畦,将葫芦口慢慢移向黄
线绘成的圆圈。葫芦口一伸入圈内,那蚕儿嗤的一声,便钻
入葫芦。游坦之大喜,忙将木塞塞住葫芦口子,双手捧了葫
芦,钻出篱笆,三脚两步的原路逃回。
离悯忠寺不过数十丈,便觉葫芦冷得出奇,直比冰块更
冷,他将葫芦从右手交到左手,又从左手交到右手,当真奇
寒彻骨,实在拿捏不住。无法可施,将葫芦顶在头上,这一
来可更加不得了,冷气传到铁罩之上,只冻得他脑袋疼痛难
当,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结成了冰。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带,
缚在葫芦腰里,提在手中,腰带不会传冷,方能提着。但冷
气还是从葫芦上冒出来,片刻之间,葫芦外便结了一层白霜。
二十九 虫豸凝寒掌作冰
游坦之提了葫芦,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禀报,说
已将冰蚕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将蚕儿养在瓦瓮之中。其时正当七月
盛暑,天气本来甚为炎热,哪知道这冰蚕一养入偏殿,殿中
便越来越冷,过不多时,连殿中茶壶、茶碗内的茶水也都结
成了冰。这一晚游坦之在被窝中瑟瑟发抖,冻得无法入睡,心
下只想:“这条蚕儿之怪,真是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来吮
我的血,就算不毒死,也冻死了我。”
阿紫接连捉了好几条毒蛇、毒虫来和之相斗,都是给冰
蚕在身旁绕了一个圈子,便即冻毙僵死,给冰蚕吸干了汁液。
接连十余日中,没一条毒虫能够抵挡。这日阿紫来到偏殿,说
道:“铁丑,今日咱们要杀这冰蚕了,你伸手到瓦瓮中,让蚕
儿吸血罢!”
游坦之这些日子中白天担忧,晚间发梦,所怕的便是这
一刻辰光,到头来这位姑娘毫不容情,终于要他和冰蚕同作
牺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不言不动。
阿紫只想:“我无意中得到这件异宝,所练成的毒掌功夫,
只怕比师父还要厉害。”说道:“你伸手入瓮罢!”游坦之泪水
涔涔而下,跪下磕头,说道:“姑娘,你练成毒掌之后,别忘
了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么铁丑。”阿
紫微微一笑,说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记着就是,你对我
很忠心,很好,是个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听了她这几句称赞,大感安慰,又磕了两个头,说
道:“多谢姑娘!”但终不愿就此束手待毙,当下双足一挺,倒
转身子,脑袋从胯下钻出,左手抓足,右手伸入瓮中,心中
便想着书中裸僧身旁两个怪字中的小箭头。突然食指尖上微
微一痒,一股寒气犹似冰箭,循着手臂,迅速无伦的射入胸
膛,游坦之心中只记着小箭头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气果真顺
着心中所想的脉络,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头顶,细线所
到之处,奇寒彻骨。
阿紫见他做了这个古怪姿势,大感好笑,过了良久,见
他仍是这般倒立,不禁诧异起来,走近身去看时,只见那条
冰蚕咬住了他食指。冰蚕身子透明如水晶,看得见一条血线
从冰蚕之口流入,经过蚕身左侧,兜了个圈子,又从右侧注
向口中,流回游坦之的食指。
又过一阵,见游坦之的铁头上、衣服上、手脚上,都布
上一层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这奴才是死了,否则活人身
上有热气,怎能结霜?”但见冰蚕体内仍有血液流转,显然吮
血未毕。突然之间,冰蚕身上忽有丝丝热气冒出。
阿紫正惊奇间,嗒的一声轻响,冰蚕从游坦之手指上掉
了下来。她手中早已拿着一根木棍,用力捣下去。她本想冰
蚕甚为灵异,这一棍未必捣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瓮中之后,肚
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时翻不转身。阿紫一棍舂下,登时捣
得稀烂。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将冰蚕的浆液血水塞在双掌掌
心,闭目行功,将浆血都吸入掌内。她一次又一次的涂浆运
功,直至瓮底的浆血吸得干干净净,这才罢手。
她累了半天,一个欠伸,站起身来,只见游坦之仍是脑
袋钻在双腿之间的倒竖,全身雪白,结满了冰霜。她甚是骇
异,伸手去摸他身子,触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得僵硬。她
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传进室里,命他将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里带了几名契丹兵,将游坦之的尸身放入马车,拖到
城外。阿紫既没吩咐好好安葬,室里也懒得费心挖坑埋葬,见
道旁有条小溪,将尸体丢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里这么一偷懒,却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来游坦之手
指一被冰蚕咬住,当即以《易筋经》中运功之法,化解毒气,
血液被冰蚕吸入体内后,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将这剧毒无比
的冰蚕精华吸进了体内。阿紫再吸取冰蚕的浆血,却已全无
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场。倘若游坦之已练会《易筋经》的全
部行功法诀,自能将冰蚕的毒质逐步消解,但他只学会一项
法门,入而不出。这冰蚕奇毒乃是第一阴寒之质,登时便将
他冻僵了。
要是室里将他埋入土中,即使数百年后,也未必便化,势
必成为一具僵尸。这时他身入溪水,缓缓流下,十余里后,小
溪转弯,身子给溪旁的芦苇拦住了。过不多时,身旁的溪水
都结成了冰,成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断冲激洗刷,将他
体内寒气一点一滴的刷去,终于他身外的冰块慢慢融化。
幸而他头戴铁罩,铁质热得快,也冷得快,是以铁罩内
外的凝冰最先融化。他给溪水冲得咳嗽了一阵,脑子清醒,便
从溪中爬了上来,全身玎玎珰珰的兀自留存着不少冰块。身
子初化为冰之时,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结在冰中,无法动弹
而已。后来终于冻得昏迷了过去,此刻死里逃生,宛如做了
一场大梦。
他坐在溪边,想起自己对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喂
毒虫,助她练功,但自己身死之后,阿紫竟连叹息也无一声。
他从冰中望出来,眼见她笑逐颜开的取出冰蚕浆血,涂在掌
上练功,只是侧头瞧着自己,但觉自己死得有趣,颇为奇怪,
绝无半分惋惜之情。
他又想:“冰蚕具此剧毒,抵得过千百种毒虫毒蛇,姑娘
吸入掌中之后,她毒掌当然是练成了。我若回去见她……”突
然之间,身子一颤,打了个寒噤,心想:“她一见到我,定是
拿我来试她的毒掌。倘若毒掌练成,自然一掌将我打死了。倘
若还没练成,又会叫我去捉毒蛇毒虫,直到她毒掌练成、能
将我一掌打死为止。左右是个死,我又回去做什么?”
他站起身来,跳跃几下,抖去身上的冰块,寻思:“却到
哪里去好?”
找乔峰报杀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时拿不定
主意,只在旷野、荒山之中信步游荡,摘拾野果,捕捉禽鸟
小兽为食。到第二日傍晚,百无聊赖之际,便取出那本梵文
《易筋经》来,想学着图中裸僧的姿势照做。
那书在溪水中浸湿了,兀自未干,他小心翼翼的翻动,惟
恐弄破了书页,却见每一页上忽然都显出一个怪僧的图形,姿
势各不相同。他凝思良久,终于明白,书中图形遇湿即显,倒
不是菩萨现身救命,于是便照第一页中图形,依式而为,更
依循怪字中的红色小箭头心中存想,隐隐觉得有一条极冷的
冰线,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条冰蚕复活了,在身体内
爬行一般。他害怕起来,急忙站直,体内冰蚕便即消失。
此后两个时辰之中,他只是想:“钻进了我体内的冷蚕不
知走了没有?”可是触不到、摸不着,无影无踪,终于忍耐不
住,又做起古怪姿势来,依着怪字中的红色小箭头存想,过
不多时,果然那条冰蚕又在身体内爬行起来。他大叫一声,心
中不再存想,冰蚕便即不知去向,若再想念,冰蚕便又爬行。
冰蚕每爬行一会,全身便说不出的舒服畅快。书中裸僧
姿势甚多,怪字中的小箭头也是盘旋曲折,变化繁复。他依
循不同姿势呼召冰蚕,体内忽凉忽暖,各有不同的舒泰。
如此过得数月,捕捉禽兽之际渐觉手足轻灵,纵跃之远,
奔跑之速,更远非以前所能。
一日晚间,一头饿狼出来觅食,向他扑将过来。游坦之
大惊,待欲发足奔逃,饿狼的利爪已搭上肩头,露出尖齿,向
他咽喉咬来。他惊惶之下,随手一掌,打在饿狼头顶。那饿
狼打了个滚,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动了。游坦之转身逃了数
丈,见那狼始终不动,心下大奇,拾起块石头投去,石中狼
身,那狼仍是不动。他惊喜之下,蹑足过去一看,那狼竟已
死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么随手一掌,竟能有如此厉害,将
手掌翻来覆去的细看,也不见有何异状,情不自禁的叫道:
“冰蚕的鬼魂真灵!”
他只当冰蚕死后鬼魂钻入他体内,以致显此大能,却不
知那纯系《易筋经》之功,再加那冰蚕是世上罕有剧毒之物,
这股剧毒的阴寒被他吸入体内,以《易筋经》所载的上乘内
功修习,内力中便附有极凌厉的阴劲。
这《易筋经》实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宝典,只是修习的
法门甚为不易,须得勘破“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习武功
之念。但修习此上乘武学之僧侣,必定勇猛精进,以期有成,
哪一个不想尽快从修习中得到好处?要“心无所住”,当真是
千难万难。少林寺过去数百年来,修习《易筋经》的高僧着
实不少,但穷年累月的用功,往往一无所得,于是众僧以为
此经并无灵效,当日被阿朱偷盗了去,寺中众高僧虽然恚怒,
却也不当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有个和尚,自幼出
家,心智鲁钝,疯疯颠颠。他师父苦习《易筋经》不成,怒
而坐化。这疯僧在师父遗体旁拾起经书,嘻嘻哈哈的练了起
来,居然成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强,直到圆寂
归西,始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
经》之功。这时游坦之无心习功,只是呼召体内的冰蚕来去
出没,而求好玩嬉戏,不知不觉间功力日进,正是走上了当
年疯僧的老路。
此后数日中接连打死了几头野兽,自知掌力甚强,胆子
也渐渐大了起来,不断的向南而行,他生怕只消有一日不去
呼召冰蚕的鬼魂,“蚕鬼”便会离己而去,因此每日呼召,不
敢间断。那“蚕鬼”倒也招之即来,极是灵异。
游坦之渐行渐南,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
铁头骇人,白天只在荒野山洞树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
来到人家去偷食。其实他身手已敏捷异常,始终没给人发觉。
这一日他在路边一座小破庙中睡觉,忽听得脚步声响,有
三人走进庙来。
他忙躲在神龛之后,不敢和人朝相。只听那三人走上殿
来,就地坐倒,唏哩呼噜的吃起东西来。三人东拉西扯的说
了些江湖上的闲事,忽然一人问道:“你说乔峰那厮到底躲到
了哪里,怎地一年多来,始终听不到他半点讯息?”
游坦之一听得“乔峰”,心中一凛,登时留上了伸。只听
另一人道:“这厮作恶多端,做了缩头乌鱼啦,只怕再也找他
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他是待机而动,只等有人
落了单,他就这么干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贤庄大战之后,
他又杀了多少人?徐长老、谭公谭婆夫妇、赵钱孙、泰山铁
面判官单老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帮的马夫人、白
世镜长老,唉,当真数也数不清了。”
游坦之听到“聚贤庄大战”五字之后,心中酸痛,那人
以后的话就没怎么听进耳去,过了一会,听得一个苍老的声
音道:“乔帮主一向仁义待人,想不到……唉……想不到,这
真是劫数使然。咱们走罢。”说前站起身来。
另一人道:“老汪,你说本帮要推新帮主,到底会推谁?”
那苍老的声音道:“我不知道!推来推去,已推了一年多,总
是推不出一个全帮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汉,唉,大伙儿走着
瞧罢。”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总是盼乔峰那厮再来
做咱们帮主。你乘早别发这清秋大梦罢,这话传到了全舵主
耳中,只怕你性命有点儿难保。”那老汪急了,说道:“小毕,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几时说过盼望乔帮主再来当咱们帮主?”
小毕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还是乔帮主长、乔帮主短的,那还
不是一心只盼乔峰那厮来当帮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说八
道,瞧我不揍死你这小杂种。”第三人劝道:“好啦,好啦,大
家好兄弟,别为这事吵闹,快去罢,可别迟到了。乔峰怎么
又能来当咱们帮主?他是契丹狗种,大伙儿一见到,就得跟
他拚个你死我活。再说,大伙儿就算请他来当帮主,他又肯
当吗?”老汪叹了口气,道:“那也说得是。”说着三人走出庙
去。
游坦之心想:“丐帮要找乔峰,到处找不到,他们又怎知
这厮在辽国做了南院大王啦。我这就跟他们说去。丐帮人多
势众,再约上一批中原好汉,或许便能杀得了这恶贼。我跟
他们一起去杀乔峰。”想起到南京就可见到阿紫,胸口登时便
热烘烘地。
当下蹑足从庙中出来,眼见三名丐帮弟子沿着山路径向
西行,便悄悄跟随在后。这时暮色已深,荒山无人,走出数
里后,来到一个山坳,远远望见山谷中生着一个大火堆,游
坦之寻思:“我这铁头甚奇,他们见到了定要大惊小怪,且躲
在草丛中听听再说。”钻入长草丛中,慢慢向火堆爬近。爬几
丈,停一停,渐渐爬近,但听得人声嘈杂,聚在火堆旁的人
数着实不少。游坦之这些时候来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
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块大岩石之后,离火堆约
有数丈,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了身子倾听。
火堆旁众一个个站起来说话。游坦之听了一会,听出是
丐帮大智分舵的帮众在此聚会,商议在日后丐帮大会之中,大
智分舵要推选何人出任帮主,有人主张推宋长老,有人主张
推吴长老。另有一人道:“说到智勇双全,该推本帮的全舵主,
只可惜全舵主那日给乔峰那厮假公济私,革退出帮,回归本
帮的事还没办妥。”又有一人道:“乔峰的奸谋,是我们全舵
主首先奋勇揭开的,全舵主有大功于本帮,归帮的事易办得
很。大会一开,咱们先办全舵主归帮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
日所立的大功来,然后推他为帮主。”
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本人归帮的事,那是顺理成章的。
但众位兄弟要推我为帮主,这件事却不能提,否则的话,别
人还道兄弟揭发乔峰那厮的奸谋,乃是出于私心。”一人大声
道:“全舵主,有道是当仁不让。我瞧本帮那几位长老,武功
虽然了得,但说到智谋,没一个及得上你。我们对付乔峰那
厮,是斗智不斗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
我还未正式归帮,这‘全舵主’三字,也是叫不得的。”
围在火堆旁的二百余名乞丐纷纷说道:“宋长老吩咐了
的,请你暂时仍任本舵舵主,这‘全舵主’三字,为什么叫
不得?”“将来你做上了帮主,那也不会希罕这‘舵主’的职
位了。”“全舵主就算暂且不当帮主,至少也得升为长老,只
盼那时候仍然兼领本舵。”“对了,就算全舵主当上了帮主,也
仍然可兼做咱们大智分舵的舵主啊。”
正说得热闹,一名帮众从山坳口快步走来,朗言说道:
“启禀舵主,大理国段王子前来拜访。”全舵主冠清当即站起,
说道:“大理国段王子?本帮跟大理国素来不打什么交道啊。”
大声道:“众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子亲
自过访,大伙儿一齐迎接。”当即率领帮众,迎到山坳口。
只见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当地,身后带着七八名
从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誉。两人拱手见礼,却是素识,当
日在无锡杏子林中曾经会过。全冠清当时不知段誉的身分来
历,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给乔峰驱逐出帮的丑态,都给段誉
瞧在眼里,不禁微感尴尬,但随即宁定,抱拳说道:“不知段
王子过访,未克远迎,尚请恕罪。”
段誉笑道:“好说,好说。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
奉告贵帮,却是打扰了。”
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段誉引见了随同前来的古笃诚、傅
思归、朱丹臣三人。全冠清请段誉到火堆之前的一块岩石上
坐下,帮众献上酒来。
段誉接过喝了,说道:“数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阳贵帮
故马副帮主府上,遇上一件奇事,亲眼见到贵帮白世镜长老
逝世的经过。此事与贵帮干系固然重大,也牵涉到中原武林
旁的英雄,一直想奉告贵帮的首脑人物。只是家父受了些伤,
将养至今始愈,而贵帮诸位长老行踪无定,未能遇上,家父
修下的一通书信,始终无法奉上。数日前得悉贵舵要在此聚
会,这才命晚生赶来。”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站起身来,
递了过去。
全冠清也即站起,双手接过,说道:“有劳段王子亲自送
信,段王爷眷爱之情,敝帮上下,尽感大德。”见那信密密固
封,封皮上写着:“丐帮诸位长老亲启”八个大字,心想自己
不便拆阅,又道:“敝帮不久将开大会,诸位长老均将与会,
在下自当将段王爷的大函奉交诸位长老。”段誉道:“如此有
劳了,晚生告辞。”
全冠清连忙称谢,送了出去,说道:“敝帮白长老和马夫
人不幸遭奸贼乔峰毒手,当日段王爷目睹这件惨事吗?”段誉
摇头道:“白长老和马夫人不是乔大哥害死的,杀害马副帮主
的也另有其人。家父这通书信之中,写得明明白白,将来全
舵主阅信之后,自知详情。”心想:“这件事说来话长,你这
厮不是好人,不必跟你多说。料你也不敢隐没我爹爹这封信。”
向全冠清一抱拳,说道:“后会有期,不劳远送了。”
他转身走到山坳口,迎面见两名丐帮帮众陪着两条汉子
过来。
那两名汉子互相使个眼色,走上几步,向段誉躬身行礼,
呈上一张大红名帖。
段誉接过一看,见帖上写着四行字道:
“苏星河奉请天下精通棋艺才俊,于二月初八日驾临河南
擂鼓山天聋地哑谷一叙。”
段誉素喜弈棋,见到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
得很啊,晚生若无俗务羁身,届时必到。但不知两位何以得
知晚生能棋?”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口中咿咿哑哑,大打手
势,原来两人都是哑巴。段誉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势,微激一
笑,问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远罢?”将那帖子交给他。
宋丹臣接过一看,先向那两名汉子抱拳道:“大理国镇南
王世子段公子,多多拜上聪辩先生,先此致谢,届时自当奉
访。”指指段誉,做了几个手势,表示允来赴会。
两名汉子躬身向段誉行礼,随即又取出一张名帖,呈给
全冠清。
全冠清接过看了,恭恭敬敬的交还,摇手说道:“丐帮大
智分舵暂领舵主之职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聪辩先生,全某棋
艺低劣,贻笑大方,不敢赴会,请聪辩先生见谅。”两名汉子
躬身行礼,又向段誉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朱丹臣这才回答段誉:“擂鼓山在嵩县之南,屈原冈的东
北,此去并不甚远。”
段誉与全冠清别过,出山坳而去,问朱丹臣道:“那聪辩
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是中原的棋国手吗?”朱丹臣道:“聪
辩先生,就是聋哑先生。”
段誉“啊”了一声,“聋哑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时曾
听伯父与父亲说起过,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
聋又哑,但据说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时,语气中颇为敬重。
朱丹臣又道:“聋哑先生身有残疾,却偏偏要自称‘聪辩先
生’,想来是自以为‘心聪’、‘笔辩’,胜过常人的‘耳聪’、
‘舌辩’。”段誉点点头道:“那也有理。”走出几步后,长长叹
了口气。
他听朱丹臣说聋哑先生的“心聪”、“笔辩”,胜过常人的
“耳聪”、“舌辩”,不禁想到王语嫣的“口述武功”胜过常人
的“拳脚兵刃”。
他在无锡和阿朱救出丐帮人众后,不久包不同、风波恶
二人赶来和王语嫣等会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去寻慕容公子。段
誉自然想跟随前去。风波恶感念他口吸蝎毒之德,甚表欢迎。
包不同言语之中却极不客气,怪责段誉不该乔装慕容公子,败
坏他的令名,说到后来,竟露出“你不快滚,我便要打”之
意,而王语嫣只是絮絮和风波恶商量到何处去寻表哥,对段
誉处境之窘迫竟是视而不见。
段誉无可奈何,只得与王语嫣分手,却也径向北行,心
想:“你们要去河南寻慕容复,我正好也要去河南。河南中州
可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复和包不同去得,我段誉难道便
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们相会,那是天意,你包三
先生可不能怪我。”
但上天显然并无要他与王语嫣立时便再邂逅相逢之意。
这些时月之中,段誉在河南到处游荡,名为游山玩水,实则
是东张西望,只盼能见到王语嫣的一缕秀发、一片衣角,至
于好山好水,却半分也没有入目。
一日,段誉在洛阳白马寺中,与方丈谈论《阿含经》,研
讨佛说“转轮圣王有七宝”的故事。段誉于“不长不短、不
黑不白、冬则身暖、夏则身凉”的玉女宝大感兴味。方丈和
尚连连摇头,说道:“段居士,这是我佛的譬喻,何况佛说七
宝皆属无常……”正说到这里,忽有三人来到寺中,却是傅
思归、古笃诚、朱丹臣。
原来段正淳离了信阳马家后,又与阮星竹相聚,另行觅
地养伤,想到萧峰被丐帮冤枉害死马大元,不可不为他辩白,
于是写了一通书信,命傅思归等三人送去丐帮。
傅思归等来到洛阳,在丐帮总舵中见不到丐帮的首脑人
物,得知大智分舵在附近聚会,便欲将信送去,却在酒楼中
听到有人说起一位公子发呆的趣事,形貌举止与段誉颇为相
似,问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寻到白马寺来。
四人相见,甚是欢喜。段誉道:“我陪你们去送了信,你
们快带我去拜见父王。”他得知父亲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见,
但这些日子来听不到王语嫣的丝毫讯息,日夜挂心,只盼在
丐帮大智分舵这等江湖人物聚会之处,又得见到王语嫣的玉
容仙颜,却终于所望落空。
朱丹臣见他长吁短叹,还道他是记挂木婉清,此事无可
劝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说道:“那聪辩先生广发帖子,
请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极高。公子爷去见过镇南王后,不妨
去跟这聪辩先生下几局。”
段誉点头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烦忧。只是她虽然
熟知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罗万有,却不会下
棋。聪辩先生这个棋会,她是不会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说的是谁,这一路上老是见他
心不在焉,前言不对后语,倒也见得惯了,听得多了,当下
也不询问。
一行人纵马向西北方而行。段誉在马上忽而眉头深锁,忽
尔点头微笑,喃喃自语:“佛经有云:‘当思美女,身藏脓血,
百年之后,化为白骨啊。’话虽不错,但她就算百年之后化为
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象王语嫣身内骨
骼是何等模样,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乘马疾奔而来。马
鞍上各伏着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样人。
这两匹马似乎不受羁勒,直冲向段誉一行人。傅思归和
古笃诚分别伸手,拉住了一匹奔马的缰绳,只见马背上的乘
者一动不动。傅思归微微一惊,凑近去看时,见那人原来是
聋哑先生的使者,脸上似笑非笑,却早已死了。还在片刻之
前,这人曾递了一张请帖给段誉,怎么好端端地便死了?另
一个也是聋哑先生的使者,也是这般面露诡异笑容而死。傅
思归等一见,便知两人是身中剧毒而毙命,勒马退开两步,不
敢去碰两具尸体。
段誉怒道:“丐帮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为何对人下此
毒手?我跟他理论去。”兜转马头,便要回去质问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发话道:“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门下,又有谁能有这等杀人于无形的
能耐?聋哑老儿乖乖的躲起来做缩头乌龟,那便罢了,倘若
出来现世,星宿老仙决计放他不过。喂,小子,这不干你事,
赶快给我走罢。”
朱丹臣低声道:“公子,这是星宿派的人物,跟咱们不相
干,走罢。”
段誉寻不着王语嫣,早已百无聊赖,聋哑老人这两个使
者若有性命危险,他必定奋勇上前相救,此刻既已死了,也
就不想多惹事端,叹了口气,说道:“单是聋哑,那也不够。
须得当初便眼睛瞎了,鼻子闻不到香气,心中不能转念头,那
才能解脱烦恼。”
他说的是,既然见到了王语嫣,她的声音笑貌、一举一
动,便即深印在心,纵然又聋又哑,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断绝。
不料对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对,对!你说得有理,
该当去戳瞎了他眼睛,割了他的鼻子,再打得他心中连念头
也不会转才是。”
段誉叹道:“外力摧残,那是没有用的,须得自己修行,
‘不住色生心,不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可是
若能‘离一切相’,那已是大菩萨了。我辈凡夫俗子,如何能
有此修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此人生
大苦也。”
游坦之伏在岩石后的草丛之中,见段誉等一行来了又去,
随即听到前面有人呼喝之声,便在此时,两名丐帮弟子快步
奔来,向全冠清低声道:“全舵主,那两个哑巴不知怎样给人
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称是星宿派什么‘星宿老仙’的手下。”
全冠清吃了一惊,脸色登时变了。他素闻星宿海星宿老
怪之名,此人擅使剧毒,武功亦是奇高,寻思:“他的门人杀
了聋哑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们相干,别去招惹的为是。”
便道:“知道了,他们鬼打鬼,别去理会。”
突然之间,身前有人发话道:“你这家伙胡言乱语,既知
我是星宿老仙门下,怎地还胆敢骂我为鬼?你活得不耐烦了。”
全冠清一惊,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火光下只见一人直挺挺
的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帮众,再凝神看时,此人似
笑非笑,模样诡异,身后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阁下是
谁,装神弄鬼,干什么来了?”
那丐帮弟子身后之人阴森森的道:“好大胆,你又说一个
‘鬼’字!老子是星宿老仙的门下。星宿老仙驾临中原,眼下
要用二十条毒蛇,一百条毒虫。你们丐帮中毒蛇毒虫向来齐
备,快快献上。星宿老仙瞧在你们恭顺拥戴的份上,便放过
你们这群穷叫化儿。否则的话,哼哼,这人便是榜样。”
砰的一声,眼前那丐帮弟子突然飞身而起,摔在火堆之
旁,一动不动,原来早已死去。这丐帮弟子一飞开,露出一
个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于何时欺近,杀死了这丐帮弟子,
躲在他的身后。
全冠清又惊又怒,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好几个念头:
“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帮头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拚。
此事虽然凶险,但若我凭他一言威吓,便即献上毒蛇毒虫,帮
中兄弟从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帮帮主固然无望,连
在帮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并未亲来,谅这家伙孤
身一人,也不用惧他。”当即笑吟吟的道:“原来是星宿派的
仁兄到了,阁下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快快把毒蛇毒虫预备
好罢。”
全冠清笑道:“阁下要毒蛇毒虫,那是小事一桩,不必挂
怀。”顺手从地下提起一只布袋,说道:“这里有几条蛇儿,阁
下请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吗?”
那矮子天狼子听得全冠清口称“星宿老仙”,心中已自喜
了,又见他神态恭敬,心想:“说什么丐帮是中原第一大帮,
一听到我师父老人家的名头,立时吓得骨头也酥了。我拿了
这些毒蛇毒虫去,师父必定十分欢喜,夸奖我办事得力。说
来说去,还是仗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威名。”当即伸头向袋口中
张去。
斗然间眼前一黑,这只布袋已罩到了头上,天狼子大惊
之下,急忙挥掌拍出,却拍了个空,便在此时,脸颊、额头、
后颈同时微微一痛,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中。天狼子不及去扯
落头上的布袋,狠狠拍出两掌,拔步狂奔。他头上套了布袋,
目不见物,双掌使劲乱拍,只觉头脸各处又接连被咬,惶急
之际,只是发足疾奔,蓦地里脚下踏了个空,骨碌碌的从陡
坡上滚了下去,扑通一声,掉入了山坡下的一条河中,顺流
而去。
全冠清本想杀了他灭口,哪知竟会给他逃走,虽然他头
脸为毒蝎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性命难保,但想星宿派擅
使毒物,说不定他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来也识水
性,倘若此人不死,星宿派得到讯息,必定大举前来报复。沉
吟片刻,说道:“咱们布巨蟒阵,跟星宿老怪一拚。难道乔峰
一走,咱们丐帮便不能自立,从此听由旁人欺凌吗?星宿派
擅使剧毒,咱们不能跟他们动兵刃拳脚,须得以毒攻毒。”
群丐轰然称是,当即四下散开,在火堆外数丈处布成阵
势,各人盘膝坐下。
游坦之见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这人的布
袋之中原来装有毒物,他们这许多布袋,都装了毒蛇毒虫吗?
叫化子会捉蛇捉虫,原不希奇。我倘若能将这些布袋去偷了
来,去送给阿紫姑娘,她定然欢喜得紧。”
眼见群丐坐下后即默不作声,每人身旁都有几只布袋,有
些袋子极大,其中有物蠕蠕而动,游坦之只看得心中发毛。这
时四下里寂静无声,自己倘若爬开,势必被群丐发觉,心想:
“他们若把袋子套在我头上,我有铁罩护头,倒也不怕,但若
将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虫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过了好几个时辰,始终并无动静,又过一会,天色渐渐
亮了,跟着太阳出来,照得满山遍野一片明亮。枝头鸟声喧
鸣之中,忽听得全冠清低声叫道:“来了,大家小心!”他盘
膝坐在阵外一块岩石之旁,身旁却无布袋,手中握着一枝铁
笛。
只听得西北方丝竹之声隐隐响起,一群人缓步过来,丝
竹中夹着钟鼓之声,倒也悠扬动听。游坦之心道:“是娶新娘
子吗?”
乐声渐近,来到十丈开外便即停住,有几人齐声说道:
“星宿老仙法驾降临中原,丐帮弟子,快快上来跪接!”话声
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来。擂鼓三通,镗的一下锣声,鼓
声止歇,数十人齐声说道:“恭请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
帮的幺魔小丑!”
游坦之心道:“这倒像是道士做法事。”悄悄从岩石后探
出半个头张望,只见西北角上二十余人一字排开,有的拿着
锣鼓乐器,有的手执长幡锦旗,红红绿绿的甚为悦目,远远
望去,幡旗上绣着“星宿老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威震天下”等等字样。丝竹锣鼓声中,一个老翁缓步而出,
他身后数十人列成两排,和他相距数丈,跟随在后。
那老翁手中摇着一柄鹅毛扇,阳光照在脸上,但见他脸
色红润,满头白发,颏下三尺银髯,童颜鹤发,当真便如图
画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群丐约莫三丈之处便站定
了不动,忽地撮唇力吹,发出几下尖锐之极的声音,羽扇一
拨,将口哨之声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时便有四人仰
天摔倒。
游坦之大吃一惊:“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厉害。”
那老翁脸露微笑,“滋”的一声叫,羽扇挥动,便有一名
乞丐应声而倒。那老翁的口哨声似是一种无形有质的厉害暗
器,片刻之间,丐帮阵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听得老翁身后的众人颂声大作:“师父功力,震烁古今,
这些叫化儿和咱们作对,那真叫做萤火虫与日月争光!”“螳
臂挡车,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师父你老人家谈笑之间,
便将一干幺魔小丑置之死地,如此摧枯拉朽般大获全胜,徒
儿不但见所未见,直是闻所未闻。”“这是天下从所未有的丰
功伟绩,若不是师父老人家露了这一手,中原武人还不知世
上有这等功夫。”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洋洋盈耳,丝竹箫管也
跟着吹奏。
忽听得嘘溜溜一声响,全冠清铁笛就口,吹了起来。游
坦之心道:“他吹笛干什么?帮着为星宿老仙捧场吗?”忽听
地下簌簌有声,大布袋中游出几条五彩斑斓的大蛇,笔直向
那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群弟子惊叫起来:“有蛇,有毒蛇!”
“啊哟,不好,来了这许多毒蛇!”“师父,这些毒蛇似是冲着
咱们而来。”只见群丐布袋中纷纷游出毒蛇,有大有小,昂首
吐舌,冲向那老翁和群弟子。众人更是七张八嘴的乱叫乱嚷。
星宿派众弟子提起钢杖,纷纷向蜿蜒而来的毒蛇砸去,只
有那老翁神色自若,仍是撮唇作哨,挥扇攻敌。全冠清笛声
不歇,群丐也跟着呐喊助威。
群蛇越来越多,片刻之间,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数百
条,其中有五六条乃是大蟒。几条巨蟒游将近去,转过尾巴,
登时卷住了两人,跟着又有两人被卷。星宿派群弟子若要拔
足奔逃,群蛇自是追赶不上,但师尊正在迎敌,群弟子一步
也不敢离开,只有舞动兵刃,乱砸乱斩,被他们打死的毒蛇
少说已有八九十条,但被毒蛇咬伤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
蟒更是厉害,皮粗肉厚,被钢杖砸中了行若无事,身子一卷
到人,越收越紧,再也不放。铁笛声中,从布袋中游出的巨
蟒渐增,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条。
那老翁见情势不对,想要退开,去攻击全冠清,两条小
蛇猛地跃起,向他脸上咬去。他大声怒斥:“好大胆!”羽扇
挥动,劲风扑出,将两条小蛇击落,突觉一件软物卷向足踝。
他知道不妙,飞身而起,只听得嘘溜溜一响笛声,四条蟒蛇
同时挥起长尾,向他卷了过来。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击出
两掌,将前面和左边的两条蟒蛇击开,身形一晃,已落在两
丈之外。便在此时,第三条、第四条巨蟒的长尾同时攻到。他
情急之下,运劲又是一掌击出,掌风到处,登时将一条巨蟒
的脑袋打得稀烂。
蛇群如潮涌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条巨蟒,但腰间和右
腿却被两条巨蟒缠住。他运起内力,大喝一声,伸指抓破了
缠在腰间巨蟒的肚腹,只溅得满身都是鲜血。岂知蛇性最长,
此蟒肚子虽穿,一时却不便死,吃痛之下,更猛力缠紧,只
箍得那老翁腰骨几欲折断。他用力挣了两挣,跟着又有两条
巨蟒甩了上来,在他身上绕了数匝,连他手臂也绕在其中,令
他再也没法抗拒。游坦之在草丛中见到这般惊心动魄的情景,
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
全冠清心下大喜,见一众敌人个个被巨蟒缠住,除了呻
吟怒骂,再无反抗的能为,便不再吹笛,走上前去,笑吟吟
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好
端端地干么惹到我们头上来?现今又怎么说?”
这个童颜鹤发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对之深恶痛绝
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宝之一的神木王鼎给女弟
子阿紫盗去,连派数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连大弟子摘星子
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飞鸽传书报来,均是十分不利。最后
听说阿紫倚丐帮帮主乔峰为靠山,将摘星子伤得半死不活,丁
春秋又惊又怒,知道丐帮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帮,实非易与,又
听到聋哑老人近年来在江湖上出头露面,颇有作为,这心腹
大患不除,总是放心不下,夺回王鼎之后,正好乘此了结昔
年的一桩大事,于是尽率派中弟子,亲自东来。
他所练的那门“化功大法”,经常要将毒蛇毒虫的毒质涂
在手掌之上,吸入体内,若是七日不涂,不但功力减退,而
且体内蕴积了数十年的毒质不得新毒克制,不免渐渐发作,为
祸之烈,实是难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异气息,再
在鼎中燃烧香料,片刻间便能诱引毒虫到来,方圆十里之内,
什么毒虫也抵不住这香气的吸引。当年丁春秋有了这奇鼎在
手,捕捉毒虫不费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练越深,越
练越精。当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传授,修习化功
大法,颇有成就,岂知后来自恃能耐,对他居然不甚恭顺。丁
春秋将他制住后,也不加以刀杖刑罚,只是将他因禁在一间
石屋之中,令他无法捉虫豸加毒,结果体内毒素发作,难熬
难当,忍不住将自己全身肌肉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号,四
十余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余,心下也颇为戒惧,而化功
大法也不再传授任何门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会,阿紫
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学、盗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于心计,在师父刚捕完毒那天辞师东行,待得星
宿老怪发觉神木王鼎被盗,已在七天之后,阿紫早已去得远
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众师兄武功虽比她为高,
智计却远所不及,给她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连使几个诡计,
一一都撇了开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阴暗潮湿的深谷,毒蛇毒虫繁殖甚
富,神木王鼎虽失,要捉些毒虫来加毒,倒也不是难事,但
寻常毒虫易捉。要像从前这般,每次捕到的都是希奇古怪、珍
异厉害的剧毒虫豸,却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担心
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识破了王鼎的来历,谁都会立即将之
毁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在陕西境内和一众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
全一条性命,却已武功全失,被众弟子一路上殴打侮辱,虐
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子狮鼻人狮吼子暂时接领了大师兄的职
位。众弟子见到师父亲自出马,又惊又怕,均想师命不能完
成,这场责罚定是难当之极,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际,将
责罚暂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众人一路上打探丐帮的消息。一来各人生具异相,言语
行动无不令人厌憎,谁也不愿以消息相告;二来萧峰到了辽
国,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还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听不
到半点确讯,连丐帮的总舵移到何处也查究不到。
这一日天狼子无意中听到丐帮大智分舵聚会的讯息,为
要立功,竟迫不及待的孤身闯了来,中了全冠清的暗算,总
算他体内本来蕴有毒质,蝎子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后急忙禀
告师父。丁春秋当即赶来,不料空具一身剧毒和深湛武功,竟
致巨蟒缠身,动弹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问话,冷冷的道:“你们丐帮中有个
人名叫乔峰,他在哪里?快叫他来见我。”全冠清心中一动,
问道:“阁下要见乔峰,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
仙问你的话,你怎地不答?却来向我问长问短。乔峰呢?”
全冠清见他身子被巨蟒缠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说话
却仍这般傲慢,如此悍恶之人,当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
老怪天下皆闻,哪知道不过是徒负虚名,连几条小小蛇儿也
对付不了。今日对不起,我们可要为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说道:“老夫不慎,折在你这些冷血畜
生手下,今日魂归西方极乐,也是命该如此……”
他话未说完,一个被巨蟒缠住了的星宿弟子忽然叫道:
“丐帮的大英雄,请你放了我出来,会有大大的好处。我师父
诡计甚多,你防不胜防。你一个不小心,便着了他的道儿。”
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么好处?”那人道:“我星宿派
共有三件宝物,叫做星宿三宝。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
的所在。你饶了我性命,待你杀了这星宿老怪之后,我自然
取出献上。倘若你将我杀了,这星宿三宝你就永远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宿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当!
星宿三宝之中,有一宝早给人盗去了。你还是放我的好。只
有我才对你忠心,决不骗你。”
霎时之间,星宿派群弟子纷纷叫嚷起来:“丐帮的大英雄,
你饶我性命最好,他们都不会对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为
你效劳。”“大英雄,星宿派本门功夫,我所知最多,我定会
一古脑儿的都说了出来,决不会有半点藏私。”“本派人众来
到中原,实有重大图谋,主要便是为了对付你们丐帮。众位
大英雄,你们想不想知道详情?”“咱们在星宿海之旁藏有无
数金银财宝,我知道每一处藏宝的所在。我带你们去挖掘出
来,丐帮的英雄好汉从此不必再讨饭了。”这些人七张八嘴,
献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涌,有的动之以利,有的企图引起对
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谎,荒诞不经。有些弟子已被
毒蛇咬伤,或已给巨蟒缠得奄奄一息的,也均唯恐落后,上
气不接下气的争相求饶。
群丐万想不到星宿派弟子竟如此没骨气,既是鄙视,又
感好奇,纷纷走近倾听。全冠清冷冷的道:“你们对自己师父
也不忠心,又怎能对素无渊源的外人忠心?岂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
本领低微,我跟了他有什么出息?对他忠心有何好处?丐帮
的大英雄武功威震天下,又有驱蛇制敌的大法术,岂是星宿
老怪所能比拟?”“是啊,丐帮收容了星宿派的众弟子,西域
和中原群雄震动,谁不佩服丐帮英雄了得?”“‘英雄’二字,
不足以称众位高人侠士,须得称‘大侠’、‘圣人’、‘世人救
星’才是!”“我能言善道,今后去周游四方,为众位宣扬德
威,丐帮大侠的名望就天下无不知闻了。”“呸,丐帮大侠的
名头早已天下皆知,何必要你去多说?”“‘圣人’、‘世人救
星’的称号,是小人第一个说出来的。他们拾我牙慧,毫无
功劳。”
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皱眉道:“你们这批卑鄙小人,叫叫
嚷嚷的令人生厌。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没出息,尽收些无
耻之徒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终,再叫这些家伙一个个追随
于你,老子今日要大开杀戒了!”说着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
击去。
这一掌势挟疾风,劲道甚是刚猛,正中丁春秋胸口。哪
知丁春秋浑若无事,那乞丐却双膝一软,倒在地下,蜷成一
团,微微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群丐大惊,齐叫:“怎
么啦?”便有两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这两人一碰到他身子,
便摇晃几下,倒了下去。旁边三名丐帮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
相扶,但一碰到这二人,便也跌倒。其余帮众无不惊得呆了,
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这老儿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
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时掏出暗器,钢镖、飞刀、袖箭、飞
蝗石,纷纷向丁春秋射去。丁春秋大声一喝,脑袋急转,满
头白发甩了出去,便似一条短短的软鞭,将十来件暗器反击
出来。但听得“啊哟”、“啊哟”连声,六七名丐帮帮众被暗
器击中。这些暗器也非尽数击中要害,有的擦破一些皮肉,但
几名乞丐立时软瘫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开,退开!”突然呼的一声,一枝钢镖
激射而至,却是丁春秋将头发裹住了钢镖,运劲向他射来。全
冠清忙挥手中铁笛格打,当的一声,将钢镖击得远远飞了出
去。他想这星宿老怪果然厉害,只有驱蟒制其死命,当即将
铁笛凑到口边,待要吹奏,蓦地里嘴上一麻,登时头晕目眩,
心知不妙,急忙抛下铁笛,便已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群丐大惊,当即有两人抢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
道:“我……我中了毒,大……大伙快……快……快……去
……”群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拥着他飞也似的急奔而逃,于
满地尸骸、布袋、毒蛇,再也不敢理会。
游坦之蹲在草丛之中,惊疑无已,不敢稍动。四下里一
片寂静,十余名乞丐都缩成了一个圆球,便如是一只只遇到
了敌人的刺猬,显然均已毙命。
那些巨蟒不经全冠清再以笛声相催,不会伤人,只是紧
紧缠住了丁春秋师徒。星宿派众人谁都不敢挣扎动弹,惟恐
激起蛇儿的凶性,随口咬将下来。
这么静了片刻,有人首先说道:“师父,你老人家神功独
步天下,谈笑之间,随手便将这批万恶不赦的叫化儿杀得落
荒而逃……”他话未说完,另一名弟子抢着说道:“师父,你
莫听他放屁,刚才说那些叫化儿是‘大侠’、‘圣人’的就是
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们追随师父这许多年,岂不知师
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刚才跟那些叫化儿胡说八道,全是骗骗
他们的,好让他们不防,以便师父施展无边法力。”
忽然有人放声大哭,说道:“师父,师父!弟子该死,弟
子胡涂,为了贪生怕死,竟向敌人投降,此时悔之莫及,宁
愿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师父求饶了。”
群弟子登时省悟:师父最不喜欢旁人文过饰非,只有痛
斥自己胡涂该死,将各种各样的罪名乱加在自己头上,或许
方能得到师父开恩饶恕。一霎时间,人人抢着大骂自己,说
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该万死。只将草丛中的游坦之听
得头昏脑胀,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运劲力,想将缠在身上的三条巨蟒崩断。但巨
蟒身子可伸可缩。丁春秋运力崩断,蟒身只略加延伸,并不
会断。丁春秋遍体是毒,衣服头发上也是凝聚剧毒。群丐向
他击打或发射暗器,尽皆沾毒。但巨蟒皮坚厚韧滑,毒素难
以侵入。只听得群弟子还在唠叨不停,丁春秋怒道:“有谁想
得出驱蛇之法,我就饶了他性命。难道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脾
气?有谁对我有用,我便不加诛杀。你们老是胡说八道,更
有何用?”
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有人说道:
“只要有人拿个火把,向这些蟒蛇身上烧去,这些畜生便逃之
夭夭了。”丁春秋骂道:“放你娘的臭屁!这里旷野之地,前
不把村,后不把店,有谁经过?就算有乡民路过,他们见到
这许多毒蛇,吓得逃走也来不及,哪里还肯拿火把来烧?”跟
着别的弟子又乱出主意,但每一个主意都不着边际,各人所
以不停说话,只不过向师父拚命讨好,显得自己确是遵从师
命在努力思索而已。
这样过了良久,有一名弟子给一条巨蟒缠得实在喘不过
气来了,昏乱中张口向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吃痛,张口向
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惨呼一声,登时毙命。
丁春秋越来越焦急,倘若被敌人所困,这许久之间,他
定能下毒行诡,设法脱身,偏偏这些蛇儿无知无识,再巧妙
的计策也使不到它们身上,只怕这些巨蟒肚饿起来,一口将
自己吞了下去。
他担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现,一条巨蟒久久不闻笛声,肚
中却已饿得厉害,张开大口,咬住了所缠住的一名星宿弟子。
那弟子大叫:“师父救我,师父救我!”两条腿已被那巨蟒吞
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给吸入巨蟒腹中,嘴中兀自惨参叫。
蟒蛇的牙齿形作倒钩,那星宿派弟子腿脚先入蛇口,慢慢的
给吞至腰间,又吞至胸口,他一时未死,高声惨呼,震动旷
野。
众人均知自己转眼间便要步他后尘,无不吓得心胆俱裂。
有一人见星宿老怪也是束手无策,不禁恼恨起来,开口痛骂,
说都是受他牵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为生,却被
他威胁利诱,逼入门下,今日惨死于毒蛇之口,到了阴间,定
要向阎王狠狠告他一状。
这人开端一骂,其余众弟子也都纷纷喝骂起来。各人平
素受尽星宿老怪的荼毒虐待,无不怀恨在心,只是敢怒而不
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归于尽,痛骂一番,也好稍泄胸中
的怒气。一人大骂之际,身子动得厉害,激怒了缠住了他的
巨蟒,一口便咬住了他的肩头,那人大叫:“啊哟,啊哟!救
命,救命!”
游坦之见这一干人个个给蟒蛇缠住了不得脱身,心中已
无所顾忌,从草丛中站起身来,眼见此处不是善地,便欲及
早离去。
星宿派众人斗然间见到他头戴铁罩的怪状,都是一惊,随
即有人想起,惟他可以救命,叫道:“大英雄、大侠士,请你
拾些枯草,点燃了火,赶走这些蟒蛇。我立即送你……送你
一千两银子。”又一人道:“一千两不够,至少也送一万两!”
另一人道:“这位先生是仁人义士,良心最好不过,必定行侠
仗义,何况点火烧蛇,没有丝毫危险。”顷刻之间颂声大作,
而所许的重酬,也于转瞬间加到了一百万两黄金。
这些人骂人的本领固是一等,而谄谀称颂之才,更是久
经历练。游坦之一生之中,几曾听人叫过自己是“大英雄”、
“大侠士”、“仁人义士”、“当世无双的好汉”?给他们这般捧
上了天上去,只觉全身轻飘飘地,宛然便颇有“大英雄”、
“大侠士”的气概,一百万两黄金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
娘不能亲耳听到众人对自己的称颂,实是莫大憾事。
当下捡拾枯草,从身边摸出火折点燃了,但见到这许许
多多形相凶恶的巨蟒,究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恼了这些
大蛇,连自己也缠在其内,寻思片刻,先检拾枯枝,烧起了
一堆熊熊大火,挡在自己身前,然后拾起一根着了火的枯枝,
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条大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后,转身蓄势,
若是这大蛇向自己窜来,那便立时飞奔逃命,什么“大英
雄”、“大侠士”,那也只好暂且不做了。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见火焰烧向身旁,立即松开缠着的
众人,游入草丛之中。游坦之见火攻有效,在星宿派诸人欢
呼声中,将一根根着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群蛇登时纷
纷逃窜,连长达数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攻逼,松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