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一声不作。京中乱讯虽已传出,
到底乱首是谁,乱况如何。一时却也不易明白。
大队人马向南行了三日。晚上扎营之后,第一名报子驰
马奔到,向耶律洪基禀报:“南院大王作乱,占据皇宫,自皇
太后、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家属,均已被捕。”
耶律洪基大吃一惊,不由得脸色大变。
辽国军国重事,由南北两院分理。此番北院大王随侍皇
帝出猎,南院大王留守上京。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爵封楚
王,本人倒也罢了,他父亲耶律重元,乃当今皇太叔,官封
天下兵马大元帅,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绪,辽史称为圣宗。圣宗长子宗
真,次子重元。宗真性格慈和宽厚,重元则极为勇武,颇有
兵略。圣宗逝世时,遗命传位于长子宗真,但圣宗的皇后却
喜爱次子,阴谋立重元为帝。辽国向例,皇太后权力极重,其
时宗真的皇位固有不保之势,性命也已危殆,但重元反将母
亲的计谋告知兄长,使皇太后的密图无法得逞。宗真对这兄
弟自是十分感激,立他为皇太弟,那是说日后传位于他,以
酬恩德。
耶律宗真辽史称为兴宗,但他逝世之后,皇位并不传给
皇太弟重元,仍是传给自己的儿子洪基。
耶律洪基接位后,心中过意不去,封重元为皇太叔,显
示他仍是大辽国皇储,再加封天下兵马大元帅,上朝免拜不
名,赐金券誓书,四顶帽,二色袍,尊宠之隆,当朝第一:又
封他儿子涅鲁古为楚王,执掌南院军政要务,称为南院大王。
当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却让给兄长,可见他既重
义气、又甚恬退。耶律洪基出外围猎,将京中军国重务都交
给了皇太叔,丝毫不加疑心。这时讯息传来,谋反的居然是
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耶掉洪基自是又惊又忧,素知涅鲁古
性子阴狠,处事极为辣手,他既举事谋反,他父亲决无袖手
之理。
北院大王奏道:“陛下且宽圣虑,想皇太叔见事明白,必
不容他逆子造反犯上,说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乱。”耶律洪基道:
“但愿如此。”
众人食过晚饭,第二批报子赶到禀报:“南院大王立皇太
叔为帝,已诏告天下。”以下的话他不敢明言,将新皇帝的诏
书双手奉上。洪基接过一看,见诏书上直斥耶律洪基为篡位
伪帝,说先帝立耶律重元为皇太弟,二十四年之中天下旨知,
一旦驾崩,耶律洪基篡改先帝遗诏,窃据大宝,中外共愤,现
皇太弟正位为君,并督率天下军马,伸讨逆伪云云。
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将诏书掷入火中。烧成了灰烬,心
下甚是忧急,寻思:“这道伪诏说得振振有词,辽国军民看后,
恐不免人心浮功。皇太叔官居天下兵马大元帅,手绾兵符,可
调兵马八十余万,何况尚有他儿子楚王南院所辖兵马。我这
里随驾的只不过十余万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这一晚翻
来覆去,无法安寝。
萧峰听说辽帝要封他为官,本想带了阿紫,黑夜中不辞
而别,但此则见义兄面临危难,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
也要替他出番力气,不枉了结义一场。当晚他在营外闲步,只
听得众官兵悄悄议论,均说父母妻子俱在上京,这一来都给
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的思及家人,突然号哭。哭
声感染人心,营中其余官兵处境相同,纷纷哭了起来。统兵
将官虽极力喝阻。斩了几名哭得特别响亮的为徇,却也无法
阻止得住。
耶律洪基听得哭声震天,知是军心涣散之兆,更是烦恼。
次日一早,探子来报,皇太叔与楚王率领兵马五十余万,
北来犯驾。洪基寻思:“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纵然兵败,也
只有决一死战。”当日召集百官商议。群臣对耶律洪基都极为
忠心,愿决死战,但均以军心为忧。
洪基传下号令:“众官兵出力平逆讨贼,靖难之后,升官
以外,再加重赏。”披起黄金甲胄,亲率三军,向皇太叔的军
马迎去逆击。众官兵见皇上亲临前敌,登时勇气大振,三呼
万岁,誓死效忠。十余万兵马分成前军、左军、右军、中军
四部,兵甲锵锵,向南挺进,另有小队游骑,散在两翼。
萧峰挽弓提矛,随在洪基身后,作了他的亲身护卫。室
里带领一队飞熊兵保护阿紫,居于后军。萧峰见耶律洪基眉
头深锁,知道他对这场战事殊无把握。
行到中午,忽听得前面号角声吹起。中军将军发令:“下
马!”众骑兵跳下马背,手牵马缰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
臣仍骑在马上。
萧峰不解众骑兵何以下马,颇感疑惑。耶律洪基笑道:
“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人行军打仗的法子罢?”萧峰
道:“正要请陛下指点。”洪基笑道:“嘿嘿,我这个陛下,不
知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阳下山。你我兄弟相称,何必又叫陛下?”
萧峰听他笑声中颇有苦涩之意,说道:“两军未交,陛下不必
忧心。”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锋,最要紧的是马力,人力尚
在其次。”萧峰登时省悟,道:“啊,是了!骑兵下马是为了
免得坐骑疲劳。”洪基点了点头,说道:“养足马力,临敌时
冲锋陷阵,便可一往无前。契丹人东征西讨,百战百胜,这
是一个很要紧的秘诀。”
他说到这里,前面远处尘头大起,扬起十余丈高,宛似
黄云铺地涌来。洪基马鞭一指,说道:“皇太叔和楚王都久经
战阵,是我辽国的骁将,何以驱兵急来,不养马力?嗯,他
们有恃无恐,自信已操必胜之算。”话犹未毕,只听得左军和
右军同时响起了号角。萧峰极目遥望,见敌方东面另有两支
军马,西面亦有两支军马,那是以五敌一之势。
耶律洪基脸上变色,向中军将军道:“结阵立寨!”中军
将军应道:“是!”纵马出去,传下号令,登时前军和左军、右
军都转了回来,一众军士将皮室大帐的支柱用大铁锤钉入地
下,张开皮帐。四周树起鹿角,片刻之间,便在草原上结成
了一个极大的木城,前后左右,各有骑兵驻守,数万名弓箭
手隐身大木之后,将弓弦都绞紧了,只待发箭。
萧峰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一场大战打下来,不论谁胜
谁败,我契丹同族都非横尸遍野不可。最好当然是义兄得胜,
倘若不幸败了,我当设法将义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他这
皇帝呢,做不做也就罢了。”
辽帝营寨结好不久,叛军前锋已到。却不上前挑战,遥
遥站在强弓硬弩射不到处。但听得鼓角之声不绝,一队队叛
军围了上来,四面八方的结成了阵势。萧峰一眼望将出去,但
见遍野敌军,望不到尽头,寻思:“义兄兵势远所不及,寡不
敌众,只怕非输不可。白天不易突围逃走,只须支持到黑夜,
我便能设法救他。”但见营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
日当空,正是过午不久。
只听得呀呀呀呀数声,一群大雁列队飞过天空。耶律洪
基昂首凝视半晌,苦笑道:“这当儿除非化身为雁,否则是插
翅难飞了。”北院大王和中军将军相顾变色。知道皇帝见了叛
军军容,已有怯意。
敌阵中鼓声擂起,数百面皮鼓蓬蓬大响。中军将军大声
叫道:“击鼓!”御营中数百面皮鼓也蓬蓬响起。蓦地里对面
军中鼓声一止,数万名骑兵喊声震动天地。挺矛直冲过来。
眼见敌军前锋冲近,中军将军令旗向下一挥,御营中鼓
声立止,数万枝羽箭同时射了出去。敌军前锋纷纷倒地。但
敌军前仆后继,蜂拥而上。前面跌倒的军马便成为后军的挡
箭垛子。敌军步兵弓箭手以盾牌护身,抢上前来,向御营放
箭。
耶律洪基初时颇为惊惧,一到接战,登时勇气倍增,站
在高处,手持长刀,发令指挥。御营将士见皇上亲身督战,大
呼:“万岁!万岁!万岁!”敌军听到“万岁”之声,抬头见
到耶律洪基黄袍金甲,站在御营中的高台之上,在他积威之
下,不由得踟蹰不前,耶律洪基见到良机,大呼:“左军骑兵
包抄,冲啊!”
左军由北院枢密使率领,听到皇上号令,三万骑兵便从
侧包抄过去。叛军一犹豫间,御营军马已然冲到。叛军登时
阵脚大乱,纷纷后退。御营中鼓声雷震,叛军接战片时,便
即败退,御营军马向前追杀,气势锋锐。
萧峰大喜,叫道:“大哥,这一回咱们大胜了!”耶律洪
基下得台来,跨上战马,领军应援。忽听得号角响起,叛军
主力开到,叛军前锋返身又斗,霎时间羽箭长矛在空中飞舞
来去,杀声震天,血肉横飞。萧峰只看得暗暗心惊:“这般恶
斗,我生平从未见过。一个人任你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千
军万马之中,却也全无用处,最多也不过自保性命而已。这
等大军交战,武林中的群殴比武与之相较,那是不可同日而
语了。”
忽听得叛军阵后锣声大响,鸣金收兵。叛军骑兵退了下
去,箭如雨发,射住了阵脚。中军将军和北枢院密使率军连
冲三次,都冲不乱对方阵势,反而被射死了数千军士。耶律
洪基道:“士卒死伤太多,暂且收兵。”当下御营中也鸣金收
兵。
叛军派出两队骑兵冲来袭击,中军早已有备,佯作败退,
两翼一合围,将两队叛军的三千名官兵尽数围歼当地,余下
数百人下马投降。洪基左手一挥,御营军士长矛挥去,将这
数百人都戳死了。这一场恶斗历时不到一个时辰,却杀得异
常惨烈。
双方主力各自退出数十丈,中间空地上铺满了尸首,伤
者呻吟哀号,惨不忍闻。只见两边阵中各出一队三百人的黑
衣兵士,御营的头戴黄帽,敌军的头戴白帽,前往中间地带
检视伤者。萧峰只道这些人是将伤者抬回救治,哪知这些黑
衣官兵拔出长刀,将对方的伤兵一一砍死。伤者尽数砍死后,
六百人齐声呐喊,相互斗了起来。
六百名黑衣军个个武功不弱,长刀闪烁,奋勇恶斗,过
不多时,便有二百余人被砍倒在地。御营的黄帽黑衣兵武功
较强,被砍死的只有数十人,当即成了两三人合斗一人的局
面,这一来,胜负之数更是分明。又斗片刻,变成三四人合
斗一人。但双方官兵只呐喊助威,叛军数十万人袖手旁观,并
不增兵出来救援。终于叛军三百名白帽黑衣兵一一就歼,御
营黑衣军约有二百名回阵。萧峰心道:“想来辽人规矩如此。”
这一番清理战场的恶斗,规模虽大不如前,惊心动魄之处却
犹有过之。
耶律洪基高举长刀,大声道:“叛军虽众,却无斗志,再
接一仗,他们便要败逃了!”
御营官兵齐呼:“万岁,万岁,万岁!”
忽听得叛军阵中吹起号角。五骑马缓缓出来,居中一人
双手捧着一张羊皮。朗声念了起来,念的正是皇太叔颁布的
诏书:“耶律洪基篡位,乃是伪君,现下皇太叔正位,凡我辽
国忠诚官兵,须当即日回京归服,一律官升三级。”御营中十
余名箭手放箭,嗖嗖声响,向那人射去。那人身旁四人举起
盾牌相护。那人继续念诵,突然间五匹马均被射倒,五人躲
在盾牌之后,终于念完皇太叔的“诏书”,转身退回。
北院大王见属下官兵听到伪诏后意有所动,喝道:“出去
回骂!”三十名官兵上前十余丈。二十名官兵手举盾牌保护,
此外十名乃是“骂手”,声大喉粗,口齿便给,第一名“骂
手”,骂了起来,什么“叛国奸贼,死无葬身之地”等等,跟
着第二名“骂手”又骂,骂到后来,尽是诸般污言秽语。萧
峰对契丹语所知有限,这些“骂手”的言辞他大都不懂,只
见耶律洪基连连点头,意甚嘉许,想来这些“骂手”骂得着
实精彩。
萧峰向敌阵中望去,见远处黄盖大纛掩映之下,有两人
各乘骏马,手持马鞭指指点点,一人全身黄袍,头戴冲天冠,
颏下灰白长须,另一人身披黄金甲胄,面容削瘦,神情剽悍。
萧峰寻思:“瞧这模样,这两人便是皇太叔和楚王父子了。”
忽然间十名“骂手”低声商议了一会,一齐放大喉咙,大
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阴事。那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无甚可骂
之处,十个人所骂的,主要针对于楚王,说他奸淫父亲的妃
子,仗着父亲的权势为非作歹。这些话显是在挑拨他父子感
情,十个人齐声而喊,叫骂的言语字字相同,声传数里,数
十万军士听清楚的着实不少。
那楚王鞭子一挥,叛军齐声大噪,大都是啊啊乱叫,喧
哗呼喊,登时便将十个人的骂声淹没了。
乱了一阵,敌军忽然分开,推出数十辆车子,来到御营
之前,车子一停,随车的军士从车中拉出来数十个女子,有
的白发婆娑,有的方当妙龄,衣饰都十分华贵。这些女子一
走出车子,双方骂声登时止歇。
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儿子捉住叛徒,碎尸万段,
替你老人家出气。”
那白发老妇便是当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亲萧太后,其
余的是皇后萧后、众嫔妃和众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耶律洪
基出外围猎时作乱,围住禁宫,将皇太后等都擒了来。
皇太后朗声道:“陛下勿以老妇和妻儿为念,奋力荡寇杀
贼!”数十名军士拔出长刀,架在众后妃颈中。年轻的嫔妃登
时惊惶哭喊。
耶律洪基大怒,喝道:“将哭喊的女子都射死了!”只听
得嗖嗖声响,十余枝羽箭射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纷纷中
箭而死。
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业,决计不
能毁在奸贼手中。”
楚王见皇太后和皇后都如此倔强,此举非但不能胁迫洪
基,反而动摇了已方军心,发令:“押了这些女人上车,退下。”
众军士将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车中。推入阵后。楚王下令:
“押敌军家属上阵!”
猛听得呼呼呼竹哨吹起,声音苍凉,军马向两旁分开,铁
链声呛啷啷不绝,一排排男女老幼从阵后牵了出来。霎时间
两阵中哭声震天,原来这些人都是御营官兵的家属,御营官
兵是辽帝亲军,耶律洪基特加优待,准许家属在上京居住,一
来使亲军感激,有事之时可出死力,二来也是监视之意,使
这一枝精锐之师出征时不敢稍起反心,哪知道这次出猎,竟
然变起肘腋之间。御营官兵的家属不下二十余万,解到阵前
的不过两三万人,其中有许多是胡乱捉来而捉错了,一时也
分辩不出,但见拖儿带女,乱成一团。
楚王麾下一名将军纵马出阵,高喊叫道:“御营众官兵听
着:尔等家小,都己被收,投降的和家属团聚,升官三级,另
有赏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有家属一齐杀了。”契丹人
向来残忍好杀,说是“一齐杀了”,决非恐吓之词,当真是要
一齐杀了的。御营中有些官兵已认出了自己亲人,“爹爹,妈
妈,孩子,夫君,妻啊!”两阵中呼唤之声,响成一片。
叛军中鼓声响起,二千名刀斧手大步而出,手中大刀精
光闪亮。鼓声一停,二千柄大刀便举了起来,对准众家属的
头。那将军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赏,若不投降,众家
属一齐杀了!”他左手一挥,鼓声又起。
御营众将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挥,鼓声停止,这二千柄
明晃晃的大刀便砍了下去。这些亲军对耶律洪基向来忠心,皇
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赏”相招,那是难以引诱,但
这时眼见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颈待戮,如何不惊?
鼓声隆隆不绝,御营亲军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
然之间,御营中有人叫道:“妈妈,妈妈,不能杀了我妈妈!”
投下长矛,向敌阵前的一个老妇奔去。
跟着嗖的一箭从御营中射出,正中这人的后心。这人一
时未死,兀自向他母亲爬去,只听得“爹娘、孩儿”叫声不
绝,御营中数百人纷纷奔出。耶律洪基的亲信将军拔剑乱斩,
却哪里止得住?这数百人一奔出,跟着便是数千,数千人之
后,哗啦啦一阵大乱,十五万亲军之中,倒奔去了六七万人。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乘着亲军和家属抱
头相认,乱成一团,将叛军从中隔开了,便即下令:“向西北
苍茫山退军。”中军将军悄悄传下号令,余下未降的尚有八万
余余人,后军转作前军,向西北方驰之。
楚王急命骑兵追赶,但战场上塞满了老弱妇孺,骑兵不
能奔驰,待得推开众人,耶律洪基已率领御营亲军去得远了。
八万多名亲军赶到苍茫山脚下,已是黄昏,众军士又饥
又累,在山坡上赶造营寨,居高临下,以作守御之计。安营
甫定,还未造饭,楚王已亲率精锐赶到山下,立即向山坡冲
锋。御营军士箭石如雨,将叛军击退。楚军见仰攻不利,当
即收兵,在山下安营。
这日晚间,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见叛
军营中营火有如繁星,远处有三条火龙蜿蜒而至,却是叛军
的后续部队前来参与围攻。耶律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帐,北
院枢密使前来奏告:“臣属下的一万五千兵马,冲下山去投了
叛逆。臣治军无方,罪该万死。”耶律洪基挥了挥手,摇头道:
“这也怪你不得,去休息罢!”
他转过头来,见萧峰望着远处出神,说道:“一到天明,
叛军就会大举来攻,我辈尽成俘虏矣。我是国君,不能受辱
于叛徒,当自刎以报社稷。兄弟,你乘夜自行冲了出去罢。你
武艺高强,叛军须拦你不住。”说到这里,神色凄然,又道:
“我本想大大赐你一场富贵,岂知做哥哥的自身难保,反而累
了你啦。”
箫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战阵不利,我保
你退了出去。招集旧部、徐图再举。”
洪基摇头道:“我连老母妻子都不能保,那里还说得上什
么大丈夫?契丹人眼中,胜者英雄,败者叛逆。我一败涂地,
岂能再兴?你自己去罢!”
萧峰知他所说的乃是实情,慨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便
陪着哥哥,明日与叛寇决一死战。你我义结金兰,你是皇帝
也好,是百姓也好,萧某都当你是义兄。兄长有难,做兄弟
的自当与你同生共死,岂有自行逃走之理?”
耶律洪基热泪盈眶,握住他双手,说道:“好兄弟,多谢
你了。”
萧峰回到帐中,见阿紫蜷卧在帐幕一角,睁着一双圆圆
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问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萧峰
奇道:”怪你什么?”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
大草原中来游玩,也不会累得你困在这里。姊夫,咱们要死
在这里了,是不是?”
帐外火把的红光映在她脸上,苍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晕红,
更显得娇小稚弱。萧峰心中大起怜意,柔声道:“我怎会怪你?
若不是我打伤了你,咱们就不会到这种地方来。”阿紫微微一
笑,说道:“若不是我向你发射毒针,你就不会打伤我。”
萧峰伸出大手,抚摸她头发。阿紫重伤之余,头发脱落
了大半,又黄又稀,萧峰轻叹一声,说道:“你年纪轻轻,却
跟着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来不明白,姊姊为什么
这样喜欢你,后来我才懂了。”
萧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无限,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
其实,阿朱为什么会爱上我这粗鲁汉子,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你又怎么知道?”想到此处,凄然摇头。
阿紫侧过头来,说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为什么那
天我向你发射毒针?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动弹不得,
让我来服侍你。”萧峰奇道:“那有什么好?”阿紫微笑道:
“你动弹不得,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否则的话,你心中瞧我
不起,随时就抛开我,不理睬我。”
萧峰听她说的虽是孩子话,却也知道不是随口胡说,不
禁暗暗心惊,寻思:“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几句也就是
了。”说道:“你这真是孩子想法,你真的喜欢跟着我,尽管
跟我说就是,我也不会不允。”
阿紫眼中突然发出明亮的光采,喜道:“姊夫,我伤好了
之后,仍要跟着你,永远不回到星宿派师父那里去了。你可
别抛开我不理。”
萧峰知道她在星宿派所闯的祸实在不小,料想她确是不
敢回去,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传人,你不回去,群龙
无首,那便如何是好?A阿紫格格一笑,道:“让他们去乱成
一团好了。我才不理呢。”
萧峰拉上毛毡,盖到她颈下,替她轻轻拢好了,展开毛
毡,自行在营帐的另一角睡下。帐外火光时明时灭,闪烁不
定,但听得哭声隐隐,知是御营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
晨这一仗性命难保,只是各人忠于皇上,不肯背叛。
次晨萧峰一早便醒了,嘱咐室里队长备好马匹,照料阿
紫,自己结束停当,吃了一斤羊肉,喝了三斤酒,走到山边。
其时四下里尚一片黑暗,过不多时,东方曙光初现,御营中
号角呜呜吹起,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
耳。营中一队队兵马开出,于各处冲要之处守御。萧峰居高
临下的望将出去,只见东、南、东南方三面人头涌涌,尽是
叛军。一阵白雾罩着远处,军阵不见尽头。
霎时间太阳于草原边上露出一弧,金光万道,射入白雾
之中,浓露渐消,显出雾中也都是军马。蓦地里鼓声大作,敌
阵中两队黄旗军驰了出来,跟着皇太叔和楚王乘马驰到山下,
举起马鞭,向山上指点商议。
耶律洪基领着侍卫站在山边,见到这等情景,怒从心起,
从侍卫手下接过弓箭,弯弓搭箭。一箭向楚王射去。从山上
望将下去,似乎相隔不远,其实相距尚有数箭之地。这一箭
没到半途,便力尽跌落。
楚王哈哈大笑,大声叫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
做了这许多时候的伪君。也该让位了。你快快投诚,我爹爹
便饶你死,还假仁义的封你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这几句
话,显然讽刺耶律洪基封耶律重元为皇太叔乃是假仁假义。
耶律洪基大怒,骂道:“无耻叛贼,还在逞这口舌之利。”
北院枢密使叫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
日正是我等报主之时。”率领了三千名亲兵,齐声发喊,从山
上冲了下去。这三千人都是契丹部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
之心,无不以一当十,大喊冲杀,登时将敌军冲退里许。但
楚王令旗挥处,数万军马围了上来,刀矛齐施,只听得喊声
震动天地,血肉横飞。三千人越战越少,斗到后来,尽数死
节。北院枢密使力杀数人,自刎而死。耶律洪基、众将军大
臣和萧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却无力相救,心感北院枢密
使的忠义,尽皆垂泪。
楚王又驰到山边,笑道:“洪基,到底降不降?你这一点
儿军马,还济得甚事?你手下这些人都是大辽勇士,又何必
要他们陪你送命?是男儿汉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战
就战,倘若自知气数已尽,不如自刎以谢天下,也免得多伤
士卒。”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虎目含泪,擎刀在手,说道:“这锦
绣江山,便让了你父子罢。你说得不错,咱们叔侄兄弟,骨
肉相残,何必多伤契丹勇士的性命。”说着举起刀来,便往颈
上勒去。
萧峰猿臂伸出,将他刀子夺过,说道:“大哥,是英雄好
汉,便当死于战场,如何能自尽而死?”
洪基叹道:“兄弟,这许多将士跟随我日久,我反正是死,
不忍他们尽都跟着我送了性命。”
楚王大声叫道:“洪基,你还不自刎。更待何时?”手中
马鞭直指其面。嚣张已极。
萧峰见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动,低声道:“大哥,你跟他
们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射他一箭。”
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将他射死,我
死也瞑目。”当即提高嗓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
你父亲要做皇帝,也无不可,何必杀伤本国这许多军士百姓,
害得我辽国大伤元气?”
萧峰执了一张硬弓,十枝狼牙长箭,牵过一匹骏马,慢
慢拉到山边,一矮身,转到马腹之下,身藏马下,双足钩住
马背,足尖一踢,那马便冲了下去。山下叛军见一匹空马奔
将下来,马背上并无骑者,只道是军马断缰奔逸,这是十分
寻常之事,谁也没加留神。但不久叛军军士便见到马腹之下
有人,登时大呼起来。
萧峰以足尖踢马,纵马向楚王直冲过去,眼见离他约有
二百步之遥,在马腹之下拉开强弓,嗖的一箭。向他射去。楚
王身旁卫士举起盾牌,将箭挡开。萧峰纵马急驰,连珠箭发,
一箭将那卫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腔。
楚王眼明手快,马鞭挥出,往箭上击来。这以鞭击箭之
术,原是楚王的拿手本领,却不知射这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
强,而且箭上附有内劲,马鞭虽击到了箭杆,却只将羽箭拨
得准头稍歪,噗的一声,插入他的左肩。楚王叫声“啊哟!”
痛得伏在鞍上。
萧峰羽箭又到,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从他左胁穿进,透
胸而过。楚王身子一晃,从马背上溜了下来。
萧峰一举成功,心想:“我何不乘机更去射死了皇太叔!”
楚王中箭堕马,敌阵中人人大呼,几百枝羽箭都向萧峰
所藏的马匹射到,霎时之间,那马中了二百多枝羽箭,变成
了一匹刺猬马。
萧峰在地下几个打滚,溜到了一名军官的坐骑之下,展
开小巧绵软功夫,随即从这匹马腹底下钻到那一匹马之下,一
个打滚,又钻到另一匹马底下。众官兵无法放箭,纷纷以长
矛来刺。但萧峰东一钻,西一滚,尽是在马肚子底下做功夫。
敌军官兵乱成一团,数千人马你推我挤,自相残踏,却那里
刺得着他?
萧峰所使的,只不过是中原武林中平平无奇的地堂功夫。
不论是地堂拳、地堂刀,还是地堂剑,都是在地下翻滚腾挪,
俟机攻敌下盘。这时他用于战阵,眼明手快,躲过了千百只
马蹄的践踏。他看准皇太叔的所在,直滚过去,嗖嗖嗖三箭,
向皇太叔射去。
皇太叔的卫士先前见楚王中箭,已然有备,三十余人各
举盾牌,密密层层的挡在皇太叔身前,只听得铮铮铮三响,三
枝箭都在盾牌上撞了下来,萧峰所携的十枝箭射出了七枝,只
剩下三枝,眼见敌人三十几面盾牌相互掩护,这三枝箭便要
射死三名卫士也难,更不用说射皇太叔了。这时他已深入敌
阵,身后数千军士挺矛追来,面前更是千军万马,实已陷入
了绝境。当日他独斗中原群雄,对方只不过数百人,已然凶
险已极,幸得有人相救,方能脱身,今日困于数十万人的重
围之中,却如何逃命?
这当儿情急拚命,蓦地里一声大吼,纵身而起,呼的一
声,从那三十几面盾牌之上纵跃而过,落在皇太叔马前。皇
太叔大吃一惊,举起马鞭往他脸上击落。萧峰斜身跃起,落
上皇太叔的马鞍,左手抓住他后心,将他高高举起,叫道:
“你要死还是要活?快叫众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吓得呆了,对
他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见。
这时叛军中的扰攘之声更是震耳欲聋,成千成万的官兵
弯弓搭箭,对准了萧峰,但皇太叔被他擒在手中,谁也不敢
轻举妄动。
萧峰气运丹田,叫道:“皇太叔有令,众三军放下兵刃,
听宣圣旨。皇帝宽洪大量,赦免全体官兵,谁都不加追究。”
这几句话盖过了十余万人的喧哗纷扰,声闻数里,令得山前
山后十余万官兵至少有半数人听得清清楚楚。
萧峰有过丐帮帮众背叛自己的经历,明白叛众心思,一
处逆境之后,最要紧的是企图免罪,只须对方保证不念旧恶,
决不追究,叛军自然斗志消失。此刻叛军势大,耶律洪基身
边不过七八万余人马,众寡悬殊,决不是叛军之敌,其时局
面紧急,不及向洪基请旨,便说了这几句话,好令叛军安心。
这几句话朗朗传出,众叛军的喧哗声登时静了下来,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均是惶惑无主。
萧峰情知此刻局势极是危险,叛军中只须有人呼叫不服,
数十万没头苍蝇般的叛军立时就会酿成巨变,当真片刻也延
缓不得,又大声叫道:“皇帝有旨:众叛军中官兵不论官职大
小,一概无罪,皇帝开恩,决不追究,军官士兵各就原职,大
家快快放下兵刃!”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呛啷啷、呛啷啷几声响,有几人掷
下手中长矛。这掷下兵刃的声音互相感染,霎时之间,呛啷
啷之声大作,倒有一半人掷下兵刃,余下的兀自踌躇不决。
萧峰左臂将皇太叔身子高高举起,纵马缓缓上山,众叛
军谁也不敢拦阻,他马头到处,前面便让出一条路来。
萧峰转马来到山腰,御营中两队兵马下来迎接,山峰上
奏起鼓乐。
萧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属放下兵刃投降,
便可饶你性命。”
皇太叔颤声道:“你担保饶我性命?”
萧峰向山下望去,只见无数叛军手中还是执着弓箭长矛,
军心未定,危险未过,寻思:“眼下是安军心为第一要务。皇
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须派人严加监守,谅他以后再
也不能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下是唯一的良机。
陛下知道都是你儿子不好,决可赦你的性命。”
皇太叔原无争夺帝位的念头,都是因他儿子楚王野心勃
勃而起祸,这时他身落人手,但求免于一死,便道:“好,我
依你之言便了!”
萧峰让他安坐马鞍,朗声说道:“众三军听着,皇太叔有
言吩咐。”
皇太叔大声道:“楚王挑动祸乱,现已伏法。皇上宽洪大
量,饶了大家的罪过。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请罪。”
皇太叔既这么说,众叛军群龙无首,虽有凶鸷倔强之徒
也已不敢再行违抗,但听得呛啷啷之声响成一片,众叛军都
投下了兵刃。
萧峰押着皇太叔上得苍茫山来。耶律洪基喜不自胜,如
在梦中,抢到萧峰身边,握着他的双手,说道:“兄弟,兄弟,
哥哥这江山,以后和你共享之。”说到这里,心神激荡,不由
得流下泪来。
皇太叔跪伏在地,说道:“乱臣向陛下请罪,求陛下哀怜。”
耶律洪基此时心境好极,向萧峰道:“兄弟,你说该当如
何?”萧峰道:“叛军人多势众,须当安定军心,求陛下赦免
皇太叔死罪,好让大家安心。”
耶律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转
头向北院大王道:“你传下圣旨,封萧峰为楚王,官居南院大
王,督率叛军,回归上京。”
萧峰吃了一惊,他杀楚王,擒皇太叔,全是为了要教义
兄之命,决无贪图爵禄之意,耶律洪基封他这样的大官,倒
令他手足无措,一时说不出话来。北院大王向萧峰拱手道:
“恭喜,恭喜!楚王的爵位向来不封外姓,萧大王快向皇上谢
恩。”萧峰向耶律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齐
天,众官兵对你输心归诚,叛乱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过
出一点蛮力,实在算不得什么功劳。何况兄弟不会做官,也
不愿做官,请哥哥收回成命。”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右手揽着他肩头,说道:“这楚王
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辽国已是最高的爵禄,兄弟倘
若还嫌不够,一定不肯臣服于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让,
更无别法了。”
萧峰吃了一惊,心想:“哥哥大喜之余,说话有些忘形了,
眼下乱成一团,一切事情须当明快果决,不能有丝毫犹豫,以
防更起祸变。”只得屈膝下跪,说道:“巨萧峰领旨,多谢万
岁恩典。”耶律洪基笑着双手扶起。萧峰道:“臣不敢违旨,只
得领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
请原宥。”
耶律洪基伸手在他肩头拍了几下,笑道:“决无干系!”转
头向左军将军耶律莫哥道:“耶律莫哥,我命你为南院枢密使,
佐辅萧大王,勾当军国重事。”耶律莫哥大喜,忙跪下谢恩,
又向萧峰参拜,道:“参见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禀受萧
大王号令,督率叛军回归上京。咱们向皇太后请安去。”
当下奏起鼓乐,耶律洪基一行向山下走去。叛军的领兵
将军已将皇太后、皇后等请出,恭恭敬敬的在营中安置。耶
律洪基进得帐去,母子夫妻相见,死里逃生,恍如隔世,自
是人人称赞萧峰的大功。
耶律莫哥先行,引导萧峰去和南院诸部属相见。适才萧
峰在千军万马中一进一出,勇不可当,众人均是亲见。南院
诸属官军虽然均是楚王的旧部,但一来萧峰神威凛凛,各人
心中害怕,不敢不服,又都敬他英雄了得,二来楚王平素脾
气暴躁,无恩于人,三来自己作乱犯上,心下都好生惶恐,是
以萧峰一到军中,众叛军肃然敬服,齐听号令。
萧峰说道:“皇上已赦免各人从逆谋叛之罪,此后大伙儿
应该痛改前非,再也不可稍起贰心。”
一名白须将军上前说道:“禀告大王,皇太叔和世子扣押
我等家属,胁迫我等附逆,我等若有不从,世子便将我等家
属斩首,事出无奈,还祈大王奏明万岁。”
萧峰点点头:“既是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说了。”转
头向耶律莫哥道:“众军就地休息,饱餐之后,拔营回京。”
当下南院中部属一个个依着官职大小,上来参见。萧峰
虽然从来没做过官,但他久为丐帮帮主,统率群豪,自有一
番威严。带着丐帮豪杰和契丹大豪,其间也无甚差别。只是
辽军中另有一套规矩,萧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
分派处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条。
萧峰带领大军出发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别派了使者,到
军中赐给袍带金银。萧峰谢恩甫毕,室里护着阿紫到了,她
身披锦衣,骑着骏马,说道均是皇太后所赐。萧峰见她小小
身体裹在宽大的锦袍之中,一张小脸倒被衣领遮去一半,不
禁好笑。
阿紫没亲眼见到萧峰射杀楚王、生擒皇太叔,只是从室
里等人口中转述而知。大凡述说往事,总不免加油添酱,将
萧峰的功绩,更是说得神乎其神,加了三分。阿紫一见到他,
便埋怨道:“姊夫,你立了这样的大功,怎么事先也不跟我说
一声,否则我站在山边,亲眼瞧着你杀进杀出,岂不开心?倒
让我白担了半天心事。”萧峰道:“这虽侥幸立下的功劳,事
先我怎么知道?你一见面便来说孩子话。”阿紫道:“姊夫,你
过来。”
萧峰走近她身边,见她苍白的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经
她身上的锦绣衣裳一衬,倒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又是滑稽,
又是可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紫脸有愠色,嗔道:“我跟你说正经话,你却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萧峰笑道:“我见你穿着这样的衣服,像是个
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阿紫嗔道:“你老是当我小孩子,
却来取笑于我。”萧峰笑道:“不是,不是!阿紫,这一次我
只道咱二人都要死于非命了,哪知竟能死里逃生,我自然欢
喜。什么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不放在心上,能够活
着不死,那就好得很了。”
阿紫道:“姊夫,你也怕死么?”萧峰一怔,点头道:“遇
到危险之时,自然怕死。”阿紫道:“我只道你是英雄好汉,不
怕死的。你既然怕死,众叛军千千万万,你怎么胆敢冲将过
去?”萧峰道:“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倘若不冲,就非
死不可。那也说不上什么勇敢不勇敢,只不过是困兽犹斗而
已。咱们围住了一头大熊、一只老虎,它逃不出去,自然会
拚命的乱咬乱扑。”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将自己比作畜生
了。”
这时两人乘在马上,并肩而行,一眼望将出去,大草原
上旌旗招展,长长的队伍行列直伸展到天际,不见尽头,前
后左右,尽是卫士部属。
阿紫很是欢喜,说道:“那日你帮我夺得了星宿派传人之
位,我想星宿派中二代弟子、三代弟子数百人之众,除了师
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里十分得意。可是比之你统帅千
军万马,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丐帮不要你做帮主,哼,小
小一个丐帮,有什么希罕?你带领人马,去将他们都杀了。”
萧峰连连摇头,道:“孩子话!我是契丹人,丐帮不要我
做帮主,道理也是对的。丐帮中人都是我的旧部朋友,怎么
能将他们杀了?”
阿紫道:“他们逐你出帮,对你不好,自然要将他们杀了。
姊夫,难道他们还是你的朋友么?”
萧峰一时难以回答,只摇了摇头,想起在聚贤庄上和众
旧友断义绝交,豪气登消。
阿紫又问:“如果他们听说你做了辽国的南院大王,忽然
懊悔起来,又接你去做丐帮帮主,你又去也不去了?”萧峰微
微一笑,道:“天下焉有是理?大宋的英雄好汉,都当契丹人
是万恶不赦的奸徒,我在辽国官越做得大,他们越恨我。”阿
紫道:“呸!有什么希罕?他们恨你,咱们也恨他们。”
萧峰极目南望,但见天地相接处远山重叠,心想:“过了
这些山岭、那便是中原了。”他虽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长
大,内心实是爱大宋极深而爱辽国极淡,如果丐帮让他做一
名无职份、无名份的三袋弟子,只怕比之在辽国做什么南院
大王更为心安理得。
阿紫又道:“姊夫,我说皇上真聪明,封你做南院大王。
以后辽国跟人打仗,你领兵出征,那当然百战百胜。你只要
冲进敌阵,将对方的元帅一打死,敌军大伙儿就抛下刀枪,跪
下投降,这仗不就胜了吗?”
萧峰微笑道:“皇太叔的部下都是辽国官兵,向来听皇上
号令的,因此楚王一死,皇太叔被擒,大家便投降了。如果
两国交兵,那便大大不同了。杀了元帅,有副元帅,杀了大
将军,有偏将军,人人死战到底。我单枪匹马,那是全然的
无能为力。”
阿紫点头道:“喂,原来如此。姊夫,你说冲进敌军,射
杀楚王,生擒皇太叔,还不算勇敢,那么你一生真正最勇敢
的事是什么?说给我听,好不好?”
萧峰向来不喜述说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迹,从前在丐帮之
时,出马诛杀大奸大恶,不论如何激战恶斗,回到本帮后只
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已将某某人杀了。”至于种种惊险艰难
的经过,不论旁人如何探询,他是决计不说的,这时听阿紫
问起,心想这一生身经百战,临敌时从不退缩,勇敢之事,当
真说不胜说,便道:“我和人相斗,大都是被迫而为,既不得
不斗,也就说不上什么勇敢。”
阿紫道:“我却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贤庄一场恶
斗。”
萧峰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紫道:“那日在小镜湖畔,你走了之后,爹爹、妈妈,
还有爹爹手下的那些人,大家谈起你来,对你的武功都佩服
得了不得,然而说你单身赴聚贤庄英雄大会,独斗群雄,只
不过为了医治一个少女之伤。这个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他
们那时不知阿朱是爹爹妈妈的亲生女儿,说你对义父义母和
受业恩师十分狠毒,对女人偏偏情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
是个不近人情的坏蛋。”说到这里,格格的笑了起来。
萧峰喃喃的道:“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中原英雄
好汉,给萧峰的是这八个字评语。”
阿紫安慰他道:“你也不用气恼。我妈妈却大大赞你呢,
说一个男人只要情长,就是好人,别的干什么都不打紧。她
说我爹爹也是忘恩负义,残忍好色,只不过他是对情人好色
负义,对女儿残忍无情,说什么也不及你,我在一旁拍手赞
成。”萧峰苦笑摇头。
大军行了数日,来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
得到讯息,远远迎接出来。萧峰帅字旗到处,众百姓烧香跪
拜,称颂不已。他一举敉平这场大祸变,使无数辽国军士得
全性命,上京的百姓有一小半倒是御营亲军的家属,自是对
他感激无尽。萧峰按辔徐行,众百姓大叫:“多谢南院大王救
命!”“老天爷保佑南院大王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萧峰听着这一片称颂之声,见众百姓大都眼中含泪,感
激之情,确是出于至诚,寻思:“一人身居高位,一举一动便
关连万千百姓的祸福,我去射杀楚王之时,只是逞一时刚勇,
既救义兄,复救自己,想不到对众百姓却有这大的好处。唉,
在中原时我一意求好,偏偏怨谤丛集,成为江湖上第一大奸
大恶之徒。来到北国,无意之间却成为众百姓的救星。是非
善恶,也实在难说得很。”
又想:“此处是我父母之邦,当年我爹爹、妈妈必曾常在
这条大路上来去。唉,我既不知爹娘的形貌,他们当年如何
在此并骑驰马,更加无法想象。”
上京是辽国京都。其时辽国是天下第一大国,比大宋强
盛得多。但契丹人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上京城中居民、店
铺,粗鄙简陋,比之中原却大为不如。
南院属官将萧峰迎入楚王府,府第宏大,屋内陈设也异
常富丽堂皇。萧峰一生贫困,哪里住过这等府第?进去走了
一遭,便觉十分不惯,命部属在军营中竖立两个营帐,他与
阿紫分居一个,起居简朴,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嫔妃、公主等回
驾上京,萧峰率领百官接驾。朝中接连忙乱了数日。先是庆
贺平难,论功行赏,抚恤北院枢密使等死难官兵的家属。皇
太叔自觉无颜,已在途中自尽而死。耶律洪基倒也信守诺言,
对附逆的官兵一概不加追究,只诛杀了楚王属下二十余名创
议为叛的首恶。皇宫中大开筵席,犒劳出力的将士,接连大
宴三日。萧峰自是成了席上的第一位英雄。耶律洪基、皇太
后、皇后、众嫔妃、公主的赏赐,以及文武百官的馈赠,当
真堆积如山。
犒赏已毕,萧峰到南院视事。辽国数十个部族的族长一
一前来参见,什么乌隗部、伯德部、北克部、南克部、室韦
部、梅古悉部、五国部、乌古拉部,一时也记之不尽。跟着
是皇帝所部大帐皮室军军官,皇后所部属珊属军官,弘宁宫、
长宁宫、永兴宫、积庆宫、延昌宫等各宫卫的军官纷纷前来
参见。辽国的属国共五十九国,计有吐谷浑、突厥、党项、沙
陀、波斯、大食、回鹘、吐蕃、高昌、高丽、于阗、敦煌等
等。各国有使臣在上京的,得知萧峰用事,掌握军国重权,都
来赠送珍异器玩,讨好结纳。萧峰每日会晤宾客,接见部属,
眼中所见,尽是金银珍宝,耳中所闻,无非谄谀称颂,不由
得甚是厌烦。
如此忙了一月有余、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见,说道:“兄弟,
你的职份是南院大王,须当坐镇南京,俟机进讨中原。做哥
哥虽不愿你分离,但为了建立千秋万世的奇功,你还是早日
领兵南下罢!”
萧峰听得皇上命他领兵南征,心中一惊,道:“陛下,南
征乃是大事,非同小可。萧峰一勇之夫,军略实非所长。”
耶律洪基笑道:“我国新经祸变,须当休养士卒。大宋现
下太后当朝,重用司马光,朝政修明,无隙可乘,咱们原不
是要在这时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时时刻刻将吞并南
朝这件事放在心头。咱们须得待衅而动,看到南朝有什么内
乱,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内部好好的,辽国派兵攻打,这
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
萧峰应道:“是,原该如此。”洪基道:“可是咱们怎知南
朝是否内政修明,百姓是否人心归附?”萧峰道:“要请陛下
指点。”洪基哈哈大笑,道:“自古以来,都是一般,多用金
银财帛去收买奸细间谍啊。南人贪财,卑鄙无耻之徒甚多,你
命南部枢密使不惜财宝,多多收买便是。”
萧峰答应了,辞出宫来,心下烦恼,他自来所结交的都
是英雄豪杰,尽管江湖上暗中陷害、埋伏下毒等等诡计也见
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杀人放火的勾当,从未用过金银去
收买旁人。何况他虽是辽人,自幼却在南朝长大,皇帝要他
以吞灭宋朝为务,心下极不愿意,寻思:“哥哥封我为南院大
王,总是一片好意,我倘若此刻便即辞官,未免辜负他一番
盛情,有伤兄弟义气。待我到得南京,做他一年半载,再行
请辞便了。那时他如果不准,我挂冠封印,一溜了之,谅他
也奈何我不得。”当下率领部队,携手同阿紫来到南京。
辽时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当时称为燕京,又称幽都,
为幽州之都。后晋石敬瑭自立称帝,得辽国全力扶持,石敬
瑭便割燕云十六州以为酬谢。燕云十六州为幽、蓟、涿、顺、
檀、瀛、莫、新、妫、儒、武、蔚、云、应、寰、朔,均是
冀北、晋北要地。自从割予辽国之后,后晋、后周、宋朝三
朝历年与之争夺,始终无法收回。燕云十六州占据形胜,辽
国驻以重兵,每次向南用兵,长驱而下,一片平阳之上,大
宋无险可守。宋辽交兵百余年,宋朝难得一胜,兵甲不如固
是主因,而辽国居高临下以控制战场,亦占到了极大的便宜。
萧峰进得城来,见南京城街道宽阔,市肆繁华,远胜上
京,来来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所听到的也都是中原言论,恍
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萧峰和阿紫都很喜欢,次日轻车简从,在
市街各处游观。
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门。东是安东门、迎春门;南
是开阳门、丹凤门;西是显西门、清晋门;北是通天门、拱
辰门。两道北门所以称为通天、拱辰,意思是说臣服于此,听
从来自北面的皇帝圣旨。南院大王的王府在城之西南。萧峰
和阿紫游得半日,但见坊市、廨舍、寺观、官衙,密布四城,
一时观之不尽。
这时萧峰官居南院大王,燕云十六州固然属他管辖,便
西京道大同府一带,中京道大定府一带,也俱奉他号令。威
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营帐中居住,只得搬进了王府。他
视事数日,便觉头昏脑胀,深以为苦,见南院枢密使耶律莫
哥精明强干,熟习政务,便将一应事务都交了给他。
然而做大官究竟也有好处,王府中贵重的补品药物不计
其数,阿紫直可拿来当饭吃。如此调补,她内伤终于日痊一
日,到得初冬,已自可以行走了。她在燕京城内游了多遍,跟
着又由室里随侍,城外十里也都游遍了。
这一日大雪初晴,阿紫穿了一身貂裘,来到萧峰所居的
宣教殿,说道:“姊夫,我在城里闷死啦,你陪我打猎去。”
萧峰久居宫殿,也自烦闷,听她这么说,心下甚喜,当
即命部属备马出猎。他不喜大举打围,只带了数名随从服侍
阿紫,又恐百姓大惊小怪,当下换了寻常军士所穿的羊皮袍
子,带一张弓,一袋箭,跨了匹骏马,便和阿紫出清晋门向
西驰去。
一行人离城十余里,只打到几只小兔子。萧峰道:“咱们
到南边试试。”勒转马头,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余里,只见
一只獐子斜刺里奔出来。阿紫从手里接过弓箭,一拉弓弦,岂
知臂上全无力气,这张弓竟拉不开。萧峰左手从她身后环过
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小手拉开弓弦,一放手,嗖的一
声,羽箭射出,獐子应声而倒。众随从欢呼起来。
萧峰放开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视,只见她眼中泪水盈盈,
奇道:“怎么啦?不喜欢我帮你射野兽么?”阿紫泪水从面颊
上流下,说道:“我……我成了个废人啦,连这样一张轻弓也
……也拉不开。”萧峰慰道:“别这么性急,慢慢的自会回复
力气。要是将来真的不好,我传你修习内功之法,定能增加
力气。”阿紫破涕为笑,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一
定要教我内功。”萧峰道:“好,好,一定教你。”
说话之间,忽听得南边马蹄声响,一大队人马从雪地中
驰来。萧峰向蹄声来处遥望,见这队人都是辽国官兵,却不
打旗帜。众官兵喧哗歌号,甚是欢忭,马后缚着许多俘掳,似
是打了胜仗回来一般。萧峰寻思:“咱们并没有跟人打仗啊,
这些人从哪里交了锋来?”见一行官兵偏东回城,便向随从道:
“你去问问,是哪一队人,干什么来了?”
那随从应道:“是!”跟着道:“是咱们兄弟打草谷回来啦。”
纵马向官兵队奔去。
他驰到近处,说了几句话。众官兵听说南院大王在此,大
声欢呼,一齐跃下马来,牵缰在手,快步走到萧峰身前,躬
身行礼,齐声道:“大王千岁!”
萧峰举手还礼,道:“罢了!”见这队官兵约有八百余人,
马背上放满了衣帛器物,牵着的俘虏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
年轻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的都是宋人装束,个个哭哭
啼啼。
那队长道:“今日轮到我们那黑拉笃队出来打草谷,托大
王的福,收成着实不错。”回头喝道:“大伙儿把最美貌的少
年女子,最好的金银财宝,通统都献了出来,请大王千岁拣
用。”众官兵齐声应道:“是!”将二十多个少女推到萧峰马前,
又有许多金银饰物之属,纷纷堆到一张毛毡上。众官兵望着
萧峰,目光中流露出崇敬企盼之色,显觉南院大王若肯收用
他们夺来的女子玉帛,实是莫大荣耀。
当日萧峰在雁门关外,曾见到大宋官兵俘虏契丹子民,这
次又见到契丹官兵俘虏大宋子民,被俘者的凄惨神情,实一
般无异。他在辽国多时,已约略知道辽国的军情。辽国朝廷
对军队不供粮秣,也无饷银,官兵一应所需,都是向敌人抢
夺而来,每日派出部队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丽各邻国
的百姓抢劫,名之为“打草谷”,其实与强盗无异。宋朝官兵
便也向辽人“打草谷”,以资报复。是以边界百姓,困苦异常,
每日里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萧峰一直觉得这种法子残忍无
道,只是自己并没打算长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阵,便
要辞官隐居,因此于任何军国大事,均没提出什么主张,这
时亲眼见到众俘虏的惨状,不禁恻然,问队长道:“在哪里打
来的……打来的草谷?”
那队长恭恭敬敬的道:“禀告大王,是在涿州境外大宋地
界打的草谷。自从大王来后,属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粮
草。”
萧峰心道:“听他的话,从前他们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
马前的一个少女用汉语问道:“你是哪里人?”那少女当即跪
下,哭道:“小女子是张家村人氏,求大王开恩,放小女子回
家,与父母团聚。”萧峰抬头向旁人瞧去。数百名俘虏都跪了
下来,人丛中却有一个少年直立不跪。
这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脸型瘦长,下巴尖削,神色
闪烁不定,萧峰便问:“少年,你家住在哪里?”那少年道:
“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禀于你。”萧峰道:“好,你过来说。”
那少年双手被粗绳缚着,道:“请你远离部属,此事不能让旁
人听到。”萧峰好奇心起,寻思:“这样一个少年,能知道什
么机密大事?是了,他从南边来,或许有什么大宋的军情可
说。”他是宋人,向契丹禀告机密,便是无耻汉奸,心中瞧他
不起,不过他既说有重大机密,听一听也是无妨,于是纵马
行出十余丈,招手道:“你过来!”
那少年跟了过去,举起双手,道:“请你割断我手上绳索,
我怀中有物呈上。”萧峰拔出腰刀,直劈下去,这一刀劈下去
的势道,直要将他身子劈为两半,但落刀部份准极,只割断
了缚住他双手的绳子。那少年吃了一惊,退出两步,向萧峰
呆呆凝视。萧峰微微一笑,还刀入鞘,问道:“什么东西?”
那少年探手入怀,摸了一物在手,说道:“你一看便知。”
说着走向萧峰马前。萧峰伸于去接。
突然之间,那少年将手中之物猛往萧峰脸上掷来。萧峰
马鞭一挥,将那物击落,白粉飞溅,却是个小小布袋。那小
袋掉在地下,白粉溅在袋周,原来是个生石灰包。这是江湖
上下三滥盗贼所用的卑鄙无耻之物,若给掷在脸上,生石灰
末入眼,双目便瞎。
萧峰哼了一声,心想:“这少年大胆,原来不是汉奸。”点
头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起心害我?”那少年嘴唇紧紧闭
住,并不答话。萧峰和颜悦色的道:“你好好说来,我可饶你
性命。”那少年道:“我为父母报仇不成,更有什么话说。”萧
峰道:“你父母是谁?难道是我害死的么?”
那少年走上两步,满脸悲愤之色,指着萧峰大声道:“乔
峰!你害死我爹爹、妈妈,害死我伯父。我……我恨不得食
你之肉,将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萧峰听他叫的是自己旧日名字“乔峰”,又说害死了他父
母和伯父,定是从前在中原所结下的仇家,问道:“你伯父是
谁?你父亲是谁?”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贤庄
游家的男儿,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萧峰“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游氏双雄的子侄,令
尊是游驹游二爷吗?”顿了一顿,又道:“当日我在贵庄受中
原群雄围攻,被迫应战,事出无奈。令尊和令伯父均是自刎
而死。”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说道:“自刎还是被杀,原无
分别。当日我夺了你伯父和爹爹的兵刃,以至逼得他们自刎。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声道:“我叫游坦之。我不用你来
杀,我会学伯父和爹爹的好榜样!”说着右手伸入裤筒,摸出
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萧峰马鞭挥出,卷住短刀,夺
过了刀子。游坦之大怒,骂道:“我要自刎也不许吗?你这该
死的辽狗,忒也狠毒!”
这时阿紫已纵马来到萧峰身边,喝道:“你这小鬼,胆敢
出口伤人?你想死么?嘿嘿,可没这么容易!”游坦之突然见
到这样一个清秀美丽的姑娘,一呆之下,说不出话来。阿紫
道:“小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会你就知道了。”转头向
萧峰道:“姊夫,这小子歹毒得紧,想用石灰包害你,咱们便
用这石灰包先废了他一双招子再说。”
萧峰摇摇头,向领兵的队长道:“今日打草得来的宋人,
都给了我成不成?”那队长不胜之喜,道:“大王赏脸,多谢
大王的恩典。”萧峰道:“凡是献了俘虏给我的官兵,回头都
到王府去领赏。”众官兵都欢欢喜喜的道:“咱们诚心献给大
王,不用领赏了。”萧峰道:“你们将俘虏留下,先回城去罢,
各人记着前来领赏。”众官兵躬身谢道。那队长道:“这儿野
兽不多,大王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吗?从前楚王就喜欢这一
套。只可惜我们今日抓的多是娘们,逃不快。下次给大王多
抓些精壮的宋猪来。”说着行了一礼,领兵去了。
“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这几句话钻入耳中,萧峰心头不
禁一震,眼前似乎便见到了楚王当年的残暴举动:几百个宋
人像野兽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契丹贵人哈哈大笑,弯弓
搭箭,一个个的射死。有些宋人逃得远了,契丹人骑马呼啸,
自后赶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终于还是一一射死。这种惨
事,契丹人随口说来,丝毫不以为异,过去自必习以为常。放
眼向那群俘虏瞧去,只见人人脸如土色,在寒风中不住颤抖。
这些边民有的懂得契丹话,早就听过“射活靶”的事,这时
更加吓得魂不附体。
萧峰悠悠一声长叹,向南边重重叠叠的云山望去,寻思:
“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谜,我直至今日,还道自己是大
宋百姓。我和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
别?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契丹、大宋?女
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
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一时之间,思涌如潮。
眼见出来打草谷的官兵已去得不见人影,向众难民道:
“今日放你们回去,大家快快走罢!”众俘虏还道萧峰要令他
们逃走,然后发箭射杀,都迟疑不动。萧峰又道:“你们回去
之后,最好远离边界,免得又被人打草谷捉来。我救得你们
一次,可救不得第二次。”
众难民这才信是真,欢声雷动,一齐跪下磕头,说道:
“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你的长生禄位。”他们早知
宋民被辽兵打草谷俘去之后,除非是富庶人家,才能以金帛
赎回,否则人人死于辽地。尸骨不得还乡。宋辽连年交锋,有
钱人家早就逃到了内地,这些被俘的边民皆是穷人,哪有什
么金帛前来取赎?早知自己命运已是牛马不如,这位辽国大
王竟肯放他们回家,当真喜出望外。
萧峰见众难民满脸喜色,相互扶持南行,寻思:“我契丹
人将他们捉了来,再放他们回去,使他们一路上担惊受怕,又
吃了许多苦头,于他们又有什么恩德?”
眼见众难民渐行渐远,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着,便
道:“你怎么不走啊?你回归中原,有盘缠没有?”说着伸手
入怀,想取些金银给他,但身边没带钱财,一摸之下,随手
取了个油布小包出来,他心中一酸,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
《易筋经》,当日阿朱从少林寺中盗了出来,强要自己收着,如
今人亡经在,如何不悲?随手将小包放回怀中,说道“我今
日出来打猎,没带钱财,你若无钱使用,可跟我到城里去取。”
游坦之大声道:“姓乔的,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
用这些诡计来戏辱于我?姓游的就是穷死,也岂能使你的一
文钱?”
萧峰一想不错,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这种不共戴天的
深仇无可化解,多说也是无用,便道:“我不杀你,你要报仇,
随时来找我便了。”
阿紫忙道:“姊夫,放他不得!这小子报仇不使正当功夫,
尽使卑鄙下流手段,斩草除根,免留后患。”
萧峰摇头道:“江湖上处处荆棘,步步凶险,我也这么走
着过来了。谅这少年也伤不了我。我当日激得他伯父与父亲
自刎,实是出于无心,但这笔血债总是我欠的,何必又害游
氏双雄的子侄?”说到这里,只感意兴索然,义道:“咱们回
去罢,今天没什么猎可打。”
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想得好好的,要拿这小子来
折磨一番,可多有趣!你偏要放走他,我回去城里,又有什
么可玩的?”但终于不敢违拗萧峰的话,掉转马头,和萧峰并
辔回去,行出数丈,回头说:“小子,你去练一百年功夫,再
来找我姊夫报仇!”说着嫣然一笑,扬鞭疾驰而去。
二十八 草木残生颅铸铁
游坦之见萧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终不再回转,才知自
己是不会死了,寻思:“这奸贼为什么不杀我?哼,他压根儿
便瞧我不起,觉得杀了我污手。他……他在辽国做了什么大
王,我今后报仇,可更加难了。但总算找到了这奸贼的所在。”
俯身拾起了石灰包,又去寻找给萧峰用马鞭夺去后掷开
的短刀,忽见左首草丛中有个油布小包,正是萧峰从怀中摸
出来又放回的,当即拾起,打开油布,见里面是一本书,随
手一翻,每一页上都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没一个识得。原
来萧峰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将这本《易筋经》放回怀中之
时,没放得稳妥,乘在马上略一颠动,便摔入草丛之中,竟
没发觉。
游坦之心想:“这多半是契丹文字,这本书那奸贼随身携
带,于他定是大有用处。我偏不还他,叫他为难一下,也是
好的。”隐隐感到一丝复仇的快意,将书本包回油布,放入怀
中,径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身体瘦弱,膂力不强,与游
氏双雄刚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合,学了三年武功,进展
极微,浑不似名家子弟。他学到十二岁上,游驹灰了心,和
哥哥游骥商量。两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这般三脚猫的把
式,岂不让人笑歪了嘴巴?何况别人一听他是聚贤庄游氏双
雄子侄,不动手则已,一出手便用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
小命。还是要他乖乖的学文,以保性命为是。”于是游坦之到
十二岁以上,便不再学武,游驹请了一个宿儒教他读书。
但他读书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乱想。老师说道:“子曰,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他便说:“那也要看学什么而定,爹
爹教我打拳,我学而时习之,也不快活。”老师怒道:“孔夫
子说的是圣贤学问,经世大业,哪里是什么打拳弄枪之事?”
游坦之道:“好,你说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枪不好,我告诉爹
爹去。”总之将老师气走了为止。如此不断将老师气走,游驹
也不知打了他几十顿,但这人越打越执拗顽皮。游驹见儿子
不肖,顽劣难教,无可如何,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
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岁,虽然出自名门,却是文既不识,武
又不会。待得伯父和父亲自刎身亡,母亲撞柱殉夫,他孤苦
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思的,使是要找乔峰报仇。
那日聚贤庄大战,他躲在照壁后观战,对乔峰的相貌形
状瞧得清清楚楚,听说他是契丹人,便浑浑噩噩的向北而来,
在江湖上见到一个小毛贼投掷石灰包伤了敌人双眼,觉得这
法子倒好,便学样做了一个,放在身边,他在边界乱闯乱走,
给契丹兵出来打草谷时捉了去,居然遇到萧峰,石灰包也居
然投掷出手,也可说凑巧之极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紧的是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他捉
我回去。我想法去捉一条毒蛇或是一条大蜈蚣,去偷偷放在
他床上,他睡进被窝,便一口咬死了他。那个小姑娘……那
个小姑娘,唉,她……她这样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的一热,跟着脸上也
热烘烘地,只想:“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这脸色苍白、纤
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低了头大步而行,不多时便越过了那群乔峰放回的难
民。
有人好心叫他结伴同行,他也不加理睬,只自顾自的行
走。走出十余里,肚中饿得咕咕直叫,东张西望的想找些什
么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么都没有,心想:“倘若
我是一头牛、一头羊,那就好了,吃草喝雪、快活得很。喂,
倘若我是一头小羊,人家将我爹爹、妈妈这两头老羊牵去宰
来吃了,我报仇不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要报啊。可
是怎样报法?用两只角去撞那宰杀我父母的人么?人家养了
牛羊,本来就是宰来吃的,说得上什么报不报仇?”
他胡思乱想,信步而行,忽听得马蹄声响,雪地中三名
契丹骑兵纵马驰来,一见到他,便欢声大呼。一名契丹兵挥
出一个绳圈,刷的一声,套在他颈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紧。
游坦之忙伸手去拉。那契丹兵一声呼啸,猛地里纵马奔跑。游
坦之立足不定,一交摔倒,被那兵拖了出去。游坦之惨叫几
声,随即喉头绳索收紧,再也叫不出来了。
那契丹兵怕扼死了他,当即勒定马步。游坦之从地下挣
扎着爬起,拉松喉头的绳圈。那契丹兵用力一扯,游坦之一
个踉跄,险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来。那拉着绳
圈的契丹兵大声向游坦之说了几句话。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语,
摇了摇头。那契丹兵手一挥,纵马便行,但这一次不是急奔。
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咙,透不过气来,只得走两步、跑三
步的跟随。
他见三名契丹骑兵径向北行,心下害怕:“乔峰这厮嘴里
说得好听,说是放了我,一转头却又命部属来捉了我去。这
次给他抓了去,哪里还有命在?”他离家北行之时,心中念念
不忘的只是报仇,浑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间见到乔峰,父母
惨死时的情状涌上心头,一鼓作气,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
睛,再扑上去拔短刀刺死了他。但一击不中,锐气尽失,只
想逃得性命,却又给契丹兵拿了去。
初时他给契丹兵出来打草谷时擒去,杂在妇女群中,女
人行走不快,他脚步尽跟得上,也没吃到多少苦头,只是被
俘时背上挨了一刀背。此刻却大不相同,跌跌撞撞的连奔带
走,气喘吁吁,走不上几十步便摔一交,每一交跌将下去,绳
索定在后颈中擦上一条血痕。那契丹骑兵绝不停留,毫不顾
他死活,将他直拖入南京城中。进城之时,游坦之已全身是
血,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这许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几里地,将他拉入了一座大
屋。游坦之见地下铺的都是青石板,柱粗门高,也不知是什
么所在。在门口停不到一盏茶时分,拉着他的契丹兵骑马走
入一个大院子中,突然一声呼啸,双腿一挟,那马发蹄便奔。
游坦之哪料得到,这兵到了院子之中突然会纵马快奔,跨得
三步,登时俯身跌倒。
那契丹兵连声呼啸,拖着游坦之在院子中转了三个圈子,
催马越驰越快,旁观的数十名官兵大声吆喝助威。游坦之心
道:“原来他要将我在地下拖死!”额角、四肢、身体和地下
的青石相撞,没一处地方不痛。
众契丹兵哄笑声中,夹着一声清脆的女子笑声。游坦之
昏昏沉沉之中,隐隐听得那女子笑道:“哈哈,这人鸢子只怕
放不起来!”游坦之心道:“什么是人鸢子?”
便在此时,只觉后颈中一紧,身子腾空而起,登即明白,
这契丹兵纵马疾驰,竟将他拉得飞了起来,当作纸鸢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后颈痛得失去了知觉,口鼻被风灌满,难
以呼吸,但听那女子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果真放起了人
鸢子!”游坦之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拍手欢笑的正是那个身
穿紫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见之下,胸口剧震,也不知是喜是
悲,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实在也无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见萧峰释放游坦之,心中不喜,
骑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后,嘱咐随从悄悄去捕了游坦之回
来,但不可令萧大王知晓。众随从知道萧大王对她十分宠爱,
当下欣然应命,假意整理马肚带,停在山坡之后,待萧峰一
行人走远,再转头来捉游坦之。阿紫回归南京,便到远离萧
峰居处的佑圣宫来等候。待得游坦之捉到,她询问契丹人有
何新鲜有趣的拷打折磨罪人之法。有人说起“放人鸢”。这法
儿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施行,居然将游坦之“放”了
起来。
阿紫看得有趣,连声叫好,说道:“让我来放!”纵上那
兵所乘的马鞍,接过绳索,道:“你下去!”
那兵一跃下马,任由阿紫放那“人鸢”。阿紫拉着绳索,
纵马走了一圈,大声欢笑,连叫:“有趣,有趣!”但她重伤
初愈,手上终究乏力,手腕一软,绳索下垂,砰的一声,游
坦之重重摔将下来,跌在青石板上,额角撞正阶石的尖角,登
时破了一洞,血如泉涌。阿紫甚是扫兴,恼道:“这笨小子重
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听她还在怪自己身子太重,
要想辩解几句,却已痛得说不出话来。一名契丹兵走将过来,
解开他颈中绳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衣襟,胡乱给他
裹了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渗出,却哪里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们再玩,再放他上去,越高越
好。”游坦之不懂她说的契丹话,但见她指手划脚,指着头顶,
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绳索,从他腋下穿了过去,在他身
上绕了一周,免得扣住脖子勒死了,喝一声:“起!”催马急
驰,将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几圈,又将他“放”了起来。那契
丹兵手中绳索渐放渐长,游坦之的身子也渐渐飘高。
那契丹兵陡然间松手,呼的一声,游坦之猛地如离弦之
箭,向上飞起。阿紫和众官兵大声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
天飞去,心中只道:“这番死了也!”
待得上升之力耗尽,他头下脚上的直冲下来,眼见脑袋
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同时挥出绳圈,套住了他
腰,向着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时便晕了过去,但四股力道已
将他身子僵在半空,脑袋离地约有三尺。这一下实是险到极
处,四人中只要有一人的绳圈出手稍迟,力道不匀,游坦之
非撞得脑浆迸裂不可一众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戏耍,俘
虏被放人鸢,十个中倒有八九个撞死,就是在草原的软地上,
这么高俯冲下来,纵使不撞破脑袋,那也折断头颈,一般的
送了性命。
喝采声中,四名契丹兵将游坦之放了下来,阿紫取出银
两,一干官兵每人赏了五两。众兵大声道谢,问道:“姑娘还
想玩什么玩意儿?”
阿紫见游坦之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适才放
“人鸢”之时,使力过度,胸口隐隐作痛,无力再玩,便道:
“玩得够了。这小子若是没死,明天带来见我,我再想法儿消
遣他。这人想暗算萧大王,可不能让他死得太过容易。”众官
兵齐声答应,将满身是血的游坦之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过来时,一阵霉臭之气直冲鼻端,睁开眼来,一
团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他第一个念头是:“不知我死了没有?”
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渴难当。他嘶哑着声音叫道:
“水!水!”却又有谁理会?
他叫了几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忽然见到伯父、父亲
和乔峰大战,杀得血流遍地,又见母亲将自己搂在怀里,柔
声安慰,叫自己别怕。跟着眼前出现了阿紫那张秀丽的脸庞,
明亮的双眼中现出异样光芒。这张脸忽然缩小,变成个三角
形的蛇头,伸出血红的长舌,露出獠牙向他咬来。游坦之拚
命挣扎,偏就丝毫动弹不得,那条蛇一口口的咬他,手上、腿
上、颈中,无处不咬,额角上尤其咬得厉害。他看见自己的
肉被一块块的咬下来,只想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如此翻腾了一夜,醒着的时候受折磨,在睡梦之中,一
般的痛苦。
次日两名契丹兵押着他又去见阿紫,他身上高烧兀自未
退,只跨出一步,便向前跌了下去,两名契丹兵忙分别拉住
了他左臂右臂,大声斥骂,拖着他走进了一间大屋。游坦之
心想:“他们把我拉到哪里去?是拖出去杀头么?”头脑昏昏
沉沉的,也难以思索,但觉经过了两处长廊,来到一处厅堂
之外。两名契丹兵在门外禀告了几句,里面一个女子应了一
声,厅门推开,契丹兵将他拥了进去。
游坦之抬起头来,只见厅上铺着一张花纹斑斓的极大地
毯。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女,正是阿紫。她
赤着双脚,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的
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的跳了
起来,双眼牢牢的钉住她一对脚,见到她脚背的肉色便如透
明一般,隐隐映出几条青筋,真想伸手去抚摸几下。两个契
丹兵放开了他。游坦之摇晃了几下,终于勉强站定。他目光
始终没离开阿紫的脚,见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淡红色,像
十片小小的花瓣。
阿紫眼中瞧出来,却是个满身血污的丑陋少年,面肉扭
曲,下颚前伸,眼光中却喷射出贪婪的火焰。她登时想起了
一头受伤的饿狼。在星宿海时,她和两个师兄出去打猎,她
一箭射中了一头饿狼,但没能将狼射死。那狼受了重伤,恶
狠狠的瞪着自己,眼神便如游坦之这般,那狼只想扑上来咬
死自己,虽然纵跃不起,仍是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呜呜怒嗥。
阿紫喜欢看这野性的眼色,爱听那狼凶暴而无可奈何的嗥叫,
只是游坦之太软弱,一点也不反抗,实在太不够味。昨天他
向萧峰投掷石灰包,不肯跪拜,说话倔强得很,不肯要萧峰
的钱,阿紫很是欢喜,心想这是一头凶猛厉害的野兽。她要
折磨他,刺得他遍体鳞伤,要他身上每受一处伤,便向自己
狠狠的咬上一口,当然,这一口决不能让他咬中了。但将他
擒了来放“人鸢”,这头野兽竟没反抗,死样活气的,那可太
不好玩。她微皱眉头,寻思:“想个什么新鲜法儿来折磨他才
好玩?”
突然之间,游坦之喉头发出“荷荷”两声,也不知从那
里来的一股力道,犹如一头豹子般向阿紫迅捷异常的扑了过
去,抱着她的小腿,低头便去吻她双足脚背。阿紫大吃一惊,
尖声叫了起来。两名契丹兵和阿紫身旁服侍的四个婢女齐声
呼斥,抢上前去拉开。
但他双手牢牢抱着,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
将阿紫也从锦垫上扯了下来,一交坐在地毯上。两名契丹兵
又惊又怒,不敢再拉,一个用力打他背心,另一个打他右脸。
游坦之伤口肿了,高烧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疯了一般,对
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紧紧抱着阿紫小腿,不住
吻着她的脚。
阿紫觉到他炎热而干燥的嘴唇在吻着自己的脚,心中害
怕,却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异感觉,突然间尖叫起来:“啊哟!
他咬住了我的脚趾头。”忙对两名契丹兵道:“你们快走开,这
人发了疯,啊哟,别让他咬断了我的脚趾。”游坦之轻轻咬着
她的脚趾,阿紫虽然不痛,却怕他突然使劲咬了下去,惶急
之下,知道不能用强,生怕契丹兵若再使力殴打,他便不顾
性命的乱咬了。
两名契丹兵无法可施,只得放开了手。阿紫叫道:“快别
咬,我饶你不死,哎唷,放了你便是。”游坦之这时心神狂乱,
那去理会她说些什么?一名契丹兵按住腰刀,只想突然拔刀
出鞘,一刀从他后颈劈下,割下他的脑袋,只是他抱着阿紫
的小腿,这一刀劈下,只怕伤着了阿紫,迟疑不发。
阿紫又道:“喂!你又不是野兽,咬人干什么?快放开嘴,
我叫人给你治伤,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是不理,但牙齿并
不用力,也没咬痛了她,一双手在她脚背上轻轻爱抚,心中
飘飘荡荡地,好似又做了人鸢,升入了云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灵机一动,抓住了游坦之的咽喉。游坦之喉
头被扼,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口。阿紫急忙缩腿,将脚趾从他
口中抽了出来,站起了身,生怕他发狂再咬,双脚缩到了锦
垫之后。两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击殴。打
到十来拳时,他哇哇两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将一条鲜艳的
地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别打啦!”经过了适才这一场惊险,觉
得这小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时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
不打。阿紫盘膝坐在锦垫上,将一双赤足坐在臀下,心中盘
算:“想些什么法子来折磨他才好?”
阿紫一抬头,见游坦之目不转瞬的瞧着自己,便问:“你
瞧着我干什么?”游坦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生得
好看,我就看着你!”阿紫脸上一红,心道:“这小子好大胆,
竟敢对我说这等轻薄言语。”
可是她一生之中,从来没一个年轻男子当面赞她好看。在
星宿派学艺之时,众师兄都当她是个精灵顽皮的小女孩;跟
着萧峰在一起时,他不是怕她捣蛋,便是担心她突然死去,从
来没留神她生得美貌,还是难看。游坦之这么直言称赞,显
是语出衷诚,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欢喜,寻思:“我留他在身边,
拿他来消遣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说过要放了他,倘若
知道我又抓了他来,必定生气。瞒得过他今日,须瞒不过明
日。要姊夫始终不知,有什么法子?不许旁人跟他说,那是
办得到的,但若姊夫忽然进来,瞧见了他,那使如何?”
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阿朱最会装扮,扮了我爹爹,
姊夫就认她不出。我将这小子改头换面,姊夫也就认不得了。
可是他若非自愿,我跟他化装之后,他又立即洗去化装,回
复本来面目,岂不是无用?”
她一双弯弯的眉毛向眉心皱聚,登时便有了主意,拍手
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这么办!”向那两个兵士说了
一阵。两个兵士有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请示。阿紫详加解释,
命侍女取出五十两银子交给他们。两名契丹兵接过,躬身行
礼,架了游坦之退出厅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这个狠心的美丽小姑
娘。”契丹兵和一众侍女不懂汉语,也不知他叫喊些什么。
阿紫笑眯眯的瞧着他肯影,想着自己的聪明主意,越想
越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抛在干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
送了一碗羊肉、几块面饼来。游坦之高烧不退,大声胡言乱
语,那人吓得放下食物,立时退开。游坦之连饥饿也不知道,
始终没去吃羊肉面饼。
这天晚上,忽然走了三名契丹人进来。游坦之神智迷糊,
但见这三人神色奇特,显然不怀好意,隐隐约约的也知不是
好事,挣扎着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两个契丹人上来将
他按住,翻过他身子,使他脸孔朝天。游坦之乱骂:“狗契丹
人,不得好死,大爷将你们千刀万剐。”突然之间,第三名契
丹人双手捧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
按到了他脸上。游坦之只觉得脸上又湿又凉,脑子清醒了一
阵,可是气却透不过来了,心道:“原来他们封住我七窍,要
闷死我!”
但这猜想跟着便知不对,口鼻上给人戳了几下,便可呼
吸,眼睛却睁不开来,只觉脸上湿腻腻地,有人在他脸上到
处按捏,便如是贴了一层湿面,或是黏了一片软泥。游坦之
迷迷糊糊的只想:“这些恶贼不知要用什么古怪法儿害死我?”
过了一会,脸上那层软泥被人轻轻揭去,游坦之睁开眼
来,见一个湿面粉印成的脸孔模型,正在离开自己的脸。那
契丹人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唯恐弄坏了。游坦之又骂:“臭
辽狗,叫你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三个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
那片湿面,径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们在我脸上涂了毒药,过不
多久,我便满脸溃烂,脱去皮肉,变成个鬼怪……”他越想
越怕,寻思:“与其受他们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当
即将脑袋往墙上撞去,砰砰砰撞了三下。狱卒听得声响,冲
了进来,缚住了他手脚。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听由摆
布。
过得数日,他脸上却并不疼痛,更无溃烂,但他死意已
决,肚中虽饿,却不去动狱卒送来的食物。
到得第四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进地牢,将他架了出
去。游坦之在凄苦之中登时生出了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
侮辱拷打,身上虽多受苦楚,却可再见到她秀丽的容颜,脸
上不禁带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三个契丹人带着他走过几条小巷,走进一间黑沉沉的大
石屋。只见熊熊火炭照着石屋半边,一个肌肉虬结的铁匠赤
裸着上身,站在一座大铁砧旁,拿着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
自仔细察看。三名契丹人将游坦之推到那铁匠身前,两人分
执他双手,另一人揪住了他后心。那铁匠侧过头来,瞧瞧他
脸,又瞧瞧手中的物事,似在互相比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见是个镔铁所打的面具,上
面穿了口鼻双眼四个窟窿。他正自寻思:“做这东西干什么?”
那铁匠拿起面具,往他脸上罩来。游坦之自然而然将头往后
一仰,但后脑立即被人推住,无法退缩,铁面具便罩到了他
脸上。他只感脸上一阵冰冷,肌肤和铁相贴,说也奇怪,这
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状处处吻合,竟像是定制的一般。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时明白了究竟,蓦地里背上一
阵凉气直透下来:“啊哟,这面具正是给我定制的。那日他们
用湿面贴在我的脸上,便是做这面具的模型了。他们仔细做
这铁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
这些契丹人恶毒的用意,只是到底为了什么,却是不知,他
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挣扎退缩。
那铁匠将面具从他脸上取了下来,点了点头,脸上神色
似乎颇感满意,取过一把大铁钳钳住脸具,放入火炉中烧得
红了,右手提起铁锥,铮铮铮的打了起来。他将面具打了一
阵,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颧骨和额头,修正面具上的不甚吻
合之处。
游坦之大叫:“天杀的辽狗,你们干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事,
这么凶残恶辣,老天爷降下祸患,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叫
你们的牛马倒毙,婴儿夭亡!”他破口大骂,那些契丹人一句
不懂。那铁匠突然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视,举起烧得通红
的铁钳,向他双眼戳将过来。游坦之只吓得尖声大叫。
那铁匠只是吓他一吓,哈哈大笑,缩回铁钳,又取过一
块弧形铁块,往游坦之后脑上试去,待修得合式了,那铁匠
将面具和那半圆铁罩都在炉中烧得通红,高声说了几句。三
个契丹人将游坦之抬起,横搁在一张桌上,让他脑袋伸在桌
缘之外。又有两个契丹人过来相助,用力拉着他头发,使他
脑袋不能摇动,五个人按手掀脚,游坦之那里还能动得半分?
那铁匠钳起烧红的面具,停了一阵,待其稍凉,大喝一
声,便罩到游坦之脸上。白烟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
一声,便晕了过去。五名契丹人将他身子翻转,那铁匠钳起
另一半铁罩,安上他后脑,两个半圆形的铁罩镶成了一个铁
球,罩在他头上,铁罩甚热,一碰到肌肤,便烧得血肉模糊。
那铁匠是燕京城中的第一铁工巧手,铁罩的两个半球合在一
起,镶得丝丝入扣。
如身入地狱,经历万丈烈焰的烧炙,游坦之也不知过了
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但觉得脸上与后脑都剧痛难当,终
于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如此三次晕去。三次醒转,他大
声叫嚷,只听得声音嘶哑已极,不似人声。
他躺着一动不动,也不思想,咬牙强忍颜面和脑袋的痛
楚。过得两个多时辰,终于抬起手来,往脸上一摸,触手冰
冷坚硬,证实所猜想的一点不错,那张铁面具已套在头上,愤
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镶焊牢固,却如何扳得它动?绝
望之余,忍不住放声大哭。
总算他年纪轻,虽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来,并不便
死,过得几天,伤口慢慢愈合,痛楚渐减,也知道了饥饿。闻
到羊肉和面饼的香味,抵不住引诱,拿来便吃。这时他已将
头上的铁罩摸得清楚,知道这只镔铁罩子将自己脑袋密密封
住,决计无法脱出,起初几日怒发如狂,后来终于平静了下
来,心下琢磨:“乔峰这狗贼在我脸上套一只铁罩子,究竟有
什么用意?”
他只道这一切全是出于萧峰的命令,自然无论如何也猜
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的脸孔,正是要瞒过萧峰。
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队长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阿紫每日向室里查问,游坦之戴上面具后动静如何,初
时担心他因此死了,未免兴味索然,后来知道他已不会死,心
下甚喜。这一日得知萧峰要往南郊阅兵,使命室里将游坦之
召到“端福宫”来。耶律洪基为了使萧峰喜欢,已封阿紫为
“端福郡主”,这座端福宫是赐给她居住的。
阿紫一见到游坦之的模样,忍不住一股欢喜之情从心底
直冒上来,心想:“我这法儿管用。这小子带上了这么一个面
具,姊夫便和他相对面立,也决计认他不出。”游坦之再向前
走得几步,阿紫拍手叫好,说道:“室里,这面具做得很好。
你再拿五十两银子,去赏给铁匠!”室里道:“是!多谢郡主!”
游坦之从面具的两个眼孔中望出来,见到阿紫喜容满脸,
娇憨无限,又听到她清脆悦耳的话声,不禁呆呆的瞧着她。
阿紫见他脸上戴了面具,神情诡异,但目不转睛瞧着自
己的情状,仍然看得出来,便问:“傻小子,你瞧着我干什么?”
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很好看。”阿紫
微笑道:“你戴了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悻悻的道:“你
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见他面具上
开的嘴孔只是窄窄的一条缝,勉强能喝汤吃饭,若要吃肉,须
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脚趾。便不能了,笑
道:“我叫你戴上这面具,便永远不能再咬我。”
游坦之心中一喜,说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
在你身边服侍么?”阿紫道:“呸!你这个小子是个大坏蛋。在
我身边,你时时会想法子害我,如何容得?”游坦之道:“我
……我……我决计不会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乔峰。”阿紫道:
“你想害我姊夫?岂不是跟害我一样?那有什么分别?”游坦
之听了这句话,胸口陡地一酸,无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想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难于登天。傻小子,
你想不想死?”游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过现在头上套
了这个劳什子。给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没
多大分别。”阿紫道:“你如果宁可死了,那也好,我便遂了
你的心愿,不过我不会让你干干脆脆的死了。我先砍了你的
左手。”转头向站在身边伺候的室里道:“室里,你拉他出去,
先将他左手砍了下来!”室里助应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手
臂。
游坦之大惊,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
你……你别砍我的手。”阿紫淡淡一笑,道:“我说过的了的
话,很难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头。”
游坦之微一迟疑间,室里已拉着他退了两步,游坦之不
敢再延,双膝一软,便即跪倒,一头叩了下去,铁罩撞上青
砖,发出当的一声响。阿紫格格娇笑,说道:“磕头的声音这
么好听,我可从来没听见过,你再多磕几个听听。”
游坦之是聚贤庄的小庄主,虽然学文不就,学武不成,庄
上人人都知道他是个没出息的少年,但游骥有子早丧,游驹
也只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少庄主一呼百诺,从小养尊处优,
几时受过这等折辱?他初见萧峰时,尚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傲
气,这几日来心灵和肉体上都受到极厉害的创伤,满腔少年
人的豪气,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听阿紫这么说,当即连连磕
头,当当直响,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称赞自己磕头好听,心
中隐隐觉得欢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后你听我话,没半点违拗,
那也罢了,否则我便随时砍下你的手臂,记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