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向出尘子,说道:“八师弟,你泄漏
本派重大机密,令本派重宝面临破灭之险,该受如何处罚?”
出尘子脸色大变,突然间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求道:“大师
……大师哥,我……我那时胡里胡涂的随口说了出来……你
……你饶了我一命,以后……以后给你做牛做马,不敢有半
句怨言,不……不……敢有半分怨心。”说着连连磕头。
摘星子叹了口气,说道:“八师弟,你我同门一场,若是
我力之所及,原也想饶了你。只不过……唉,要是这次饶了
你,以后还有谁肯遵守师父的戒令?你出手罢!本门的规矩,
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败执法尊者,什么罪孽便都免去了。
你站起来,这就出手罢!”
出尘子却怎敢和他放对?只不住磕头,咚咚有声。
摘星子道:“你不肯先出手,那么就接我招罢。”
出尘子一声大叫,俯身从地下拾起两块石头,使劲向摘
星子掷去,叫道:“大师哥,得罪了!”跟着又拾起两块石头
掷出,身子已跃向东北角上,呼呼两响,又掷出两块石头,一
个肉球般的身子已远远纵开。他自知武功与摘星子差得甚远,
只盼这六块石头能挡得一挡,便可脱身逃走,此后隐姓埋名,
让星宿派的门人再也找寻不到。
摘星子右袖挥动,在最先飞到的石头上一带,石头反飞
而出,向出尘子后心砸去。
萧峰心想:“这人借力打力的功夫倒也了得,这是真实本
领,并非邪法。”
出尘子听到背后风声劲急,斜身左跃躲过。但摘星子拂
出的第二块石头跟着又到,竟不容他有喘息余地。出尘子左
足刚在地下一点,劲风袭背,第三块石头又已赶了过来。每
一块石头掷去,都是逼得出尘子向左跳了一大步,六大步跳
过,他又已回到火焰之旁。
只听得拍的一声猛响,第六块石头远远落下。出尘子脸
色苍白,手一翻,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
摘星子衣袖轻挥,一朵蓝色火花扑向他手腕,嗤嗤声响,烧
炙他腕上穴道。出尘子手一松,匕首落地。他大声叫道:“大
师哥慈悲!大师哥慈悲!”
摘星子衣袖一挥,一股劲风扑出,射向那堆绿色火焰。火
焰中分出一条细细的绿火,射向出尘子身上,着体便燃,衣
服和头发首先着火。只见他在地下滚来滚去,厉声惨叫,一
时却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状可怖。星宿派众门人只吓得连
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说话,嗯,你们觉得我下手太辣,
出尘子死得冤枉,是不是?”
众人立即抢着说道:“出尘子死有余辜,大师哥帮他炼体
化骨,对他真是仁至义尽。”“大师哥英明果断,处置得适当
之极,既不宽纵,又不过分,咱们敬佩万分。”“这家伙泄漏
本派的机密,使师尊的练功至宝遭逢危难,本当凌迟碎割,让
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头这才处死。大师哥顾全同门义气,这
家伙做鬼也感激大师哥的恩惠。”“咱们人人有罪,请大师哥
宽恕。”
无数卑鄙无耻的言语,夹杂在出尘子的惨叫狂号声中,萧
峰只觉说不出的厌憎,转过身来,左足一弹,已悄没声的落
在二丈以外,以摘星子如此功夫,竟也没有察觉。
萧峰正要离去,忽听得摘星子柔声问道:“小师妹,你偷
盗师尊的宝鼎,交与旁人,该受什么处罚?”萧峰一惊,心道:
“只怕阿紫所受的刑罚,比之出尘子更要惨酷十倍,我若袖手
而去,心中何安?”当即转身,悄没声的又回到原来隐身之处。
只听阿紫说道:“我犯了师父的规矩,那不错,大师哥,
你想不想拿回宝鼎?”摘星子道:“这是本门的三宝之一,当
然非收回不可,如何能落入外人之手?”阿紫道:“我姊夫的
脾气,并不怎么太好。这宝鼎是我交给他的,如果我向他要
回,他当然完整无缺的还我。倘若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给不
给呢?”
摘星子“嗯”了一声,说道:“那很难说。要是宝鼎有了
些微损伤,你的罪孽可就更加大了。”阿紫道:“你们向他要,
他无论如何是不肯交还的。大师哥武功虽高,最多也不过将
他杀了,要想取回宝鼎,那可千难万难。”摘星子沉吟道:
“依你说那便如何?”阿紫道:“你们放开我。让我独自到雁门
关外,去向姊夫把宝鼎要回。这叫做将功赎罪,不过你得答
允,以后不能向我施用什么刑罚。”
摘星子道:“这话听来倒也有理。不过,小师妹啊,这么
一来,做大师哥的脸皮,可就给你剥得干干净净了,从此之
后,我再也不能做星宿派的大师兄了。我一放了你,你远走
高飞,跟着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里去找你?这宝鼎嘛,
咱们是志在必得,只要不泄漏风声,那姓乔的未必便敢贸然
毁去。小师妹,你出手罢,只要你打胜了我,你便是星宿派
的大师姊,反过来我要听你号令,凭你处分。”
萧峰这才明白:“原来他们的排行是以功夫强弱而定,不
按照入门先后,是以他年纪轻轻,却是大师兄,许多比他年
长之人,反而是师弟。这么说来,这些人相互间常常要争夺
残杀,那还有什么同门之情、兄弟之义?”
他却不知,这个规矩正是星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强的
法门。大师兄权力极大,做师弟的倘若不服,随时可以武力
反抗,那时便以武功定高低。倘若大师兄得胜,做师弟的自
然是任杀任打,绝无反抗余地。要是师弟得胜,他立即一跃
而升为大师兄,转手将原来的大师兄处死。师父眼睁睁的袖
手旁观,决不干预。在这规矩之下,人人务须努力进修,借
以自保,表面上却要不动声色,显得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
师兄的疑忌。出尘子膂力厉害,所铸钢杖又长又粗,十分沉
重,虽然排行第八,早已引起摘星子的嫉忌,这次便借故剪
除了他。别派门人往炸练到一定造诣便即停滞不进,星宿派
门人却半天也不敢偷懒,永远勤练不休。做大师兄的固然提
心吊胆,怕每个师弟向自己挑战,而做师弟的,也老是在担
心大师兄找到自己头上来,但只要功夫练得强了,大师兄没
有必胜把握,就不会轻易启衅。
阿紫本以为摘星子瞧在宝鼎份上,不会便加害自己,哪
知他竟不上当,立时便要动手,这一来可吓得花容失色,但
听出尘子呻吟叫唤之声兀自未息,这命运转眼便降到自己身
上,只得颤声道:“我手足都被他们铐住了,如何跟你动手过
招?你要害我,不光明正大的干,却使这等阴谋诡计。”
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你。”说着衣袖一拂,一股劲
气直射入火焰之中。火焰中又分出一道细细的绿火,便如一
根水线般,向阿紫双手之间的铁铐上射去。
萧峰看得甚准,这一条绿火确不是去烧阿紫身体。但听
得嗤嗤轻响,过不多时,阿紫两手往外一分,铁铐已从中分
断,但两个铁圈还是套在她手上。那绿火倏地缩回,跟着又
向前射出,这次却是指向她足踝上的铁镣。也只片刻功夫,铁
镣已自烧断。萧峰初见绿火烧熔铁铐,不禁暗自惊异摘星子
内力好生了得,待再看到那绿火去烧脚镣时,这次瞧得清楚,
绿火所到之处,铁镣便即变色,看来还是那火焰中颇有古怪,
并非纯系出于内力。
星宿派众门人不住口的称赞:“大师哥的内功当真超凡入
圣,非同小可。”“我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今之世,除
了师尊之外,大师哥定然是天下无敌。”“什么‘北乔峰,南
慕容’,叫他们来给大师哥提鞋子也不配。”“小师妹,现下你
知道厉害了罢?只可惜懊悔已经迟了。”你一言,我一语,抢
着说个不停。摘星子听着这些谄谀之言,脸带笑容,微微点
头,斜眼瞧着阿紫。阿紫虽然心思灵巧,却也想不出什么妙
计来脱出眼前的大难,只盼他们说之不休,摘星子越迟出手
越好,但这些人翻来覆去说了良久,再也想不出什么新鲜意
思来了,声音终于渐渐低下去。
摘星子缓缓的道:“小师妹,你这就出招罢!”阿紫颤声
道:“我不出招。”摘星子道:“为什么?我看还是出招的好。”
阿紫道:“我不跟你打,明知打你不过,又何必多费气力?
你要杀我,尽管杀好了。”
摘星子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样一位美貌可爱的小
姑娘,杀了你实在可惜,不过这叫做无法可施。小师妹,你
出招罢,你杀了我,你就可以做大师姊了。星宿派中,除了
师父之外,谁都要听你的号令了。”
阿紫道:“我小小女子,一生一世永远不会武功盖过你,
你其实不用忌我。”
摘星子叹道:“要是你不犯这么大的罪孽,我自然永远不
会跟你为难,现下……嗯……我是爱莫能助了。小师妹,你
接招罢!”说着袖子一挥,一股劲风扑向火焰,一道绿色火线
便向阿紫缓缓射去,似乎他不想一时便杀了她,是以火焰去
势甚缓。
阿紫惊叫一声,向右跃开两步。那道火焰跟着迫来。阿
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到萧峰藏身的大石之前。摘星子催动
内力,那道火焰跟着逼了过来。阿紫已退无可退,正要想向
旁纵跃,摘星子衣袖挥动,两股劲风分袭左右,令她无法闪
避,正面这道绿火却越逼越近。
萧峰眼见绿火离她脸孔已不到两尺,近了一寸,又近一
寸,便低声道:“不用怕,我来助你。”说着从大石后面伸手
过去,抵住她背心,又道:“你运掌力向火焰击过去。”
阿紫正吓得魂飞魄散,突然听到萧峰的声音,当真喜出
望外,想也不想,便一掌拍出,其时萧峰的内力已注入她体
内,她这一掌劲力雄浑。那道绿色火焰倏地缩回两尺。
摘星子大吃一惊,眼见阿紫已成为俎上之肉,正想卖弄
功夫,逼得绿火在她脸旁盘旋来去,吓得她大声惊叫,在众
同门前显足了威风之后这才取她性命,哪想到她小小年纪,居
然有这等厉害内力,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星宿派的武功,师
父传授之后,各人自行修练,到底造诣如何,不等临敌相斗
或是同门自残,那是谁也不知道的。因此阿紫这一掌拍出,竟
能将绿火逼回,众人都是“哦”的一声,虽均感惊讶,却谁
也没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资聪明,暗中将功夫练得造
诣极深。
摘星子运力送回,绿火又向阿紫脸上射去,这一次使力
极猛,绿火去势奇快。阿紫“嘤咛”一声,不知如何抵挡才
是,忙向左一避。幸好这时摘星子拍向她左右两侧的劲力已
消,她身子避开,绿火射到石上,嗤嗤直响。萧峰低声道:
“左掌拍过去,隔断火焰!”阿紫心道:“这法儿挺妙!”左手
一扬,一股掌力推向绿火中腰,绿火登时断为两截,前半截
火焰无后力相继,在岩石上烧了一回,便渐渐弱了下去。
摘星子心想:“这股火焰倘若熄了,那便是在众同门前输
了一阵,这锐气如何能挫?”当即催动掌力,又将绿火射向岩
石,要将那股断了根本的绿火接应回来。
阿紫只觉背上手掌中内力源源送来,若不拍出,说不定
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当下右手急挥,直击出去。萧峰内力
浑厚无比,输到阿紫体内后威力虽减,但若她能善于运用,对
摘星子攻个出其不意,极可能便一击而胜。只是她惊恐之余,
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声响,这道细细的绿火应手
而灭,虽是胜了一仗,却未损到摘星子分毫。
但这么一来,星宿派众同门已相顾失色。那七师弟不识
时务,还要向大师哥捧场,说道:“大师哥,你功力真强,小
师妹这一掌拍来,最多也不过将‘神火’拍熄一些,却哪里
奈何得了你?”这几句话他是有心拍大师兄马屁,但摘星子听
来,却是有如向他讽刺一般,突然间衣袖一拂,绿火斜出,嗤
的一声响,如一枝箭般射到了七师弟脸上。绿火略一烧灸,便
即缩回,那人已双手掩面,蹲在地下,杀猪也似的叫将起来。
摘星子刚将七师弟整治了一下,随即左掌斜拍,一道绿
火又向阿紫射来。这次的绿火却粗得多了,声势汹汹,照映
得阿紫头脸皆碧。
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绿火,不令近前。那绿火登时便在
半空僵住,焰头前进得一两寸,又向后退了一两寸。黑暗之
中,便似一条绿色长蛇横卧空际,轻轻摆动,颜色又是鲜艳,
又是诡异,光芒闪烁不定。
摘星子连催三次掌力,都给阿紫挡回,不由得又是焦躁,
又是愤怒,再催两次掌力仍是不得前进,蓦地里一股凉意从
背脊上升向后颈:“她,她……她余力未尽,原来一直在作弄
我。难道师父偏心,暗中将本门最上乘的功夫传了她?我……
我这可上了她的当啦!”想到此处,心下登时怯了,手上掌力
便即减弱,那条绿色长蛇快如闪电般退向火堆。
摘星子厉声大喝,掌力加盛,绿火突然化作一个斗大的
火球,向阿紫疾冲过来。阿紫右掌急拍,却挡不住火球的冲
势,左掌忙又推出,双掌并力,才挡住火球。
只见一个碧绿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转动,众弟子
喝起采来,都说:“大师哥功力神妙,这一次小丫头可就糟糕
啦!”“小师妹,你还逞什么强?乘早服输,说不定大师哥还
能给你一条生路。”
阿紫不住催动掌力,但萧峰送来的掌力虽强,终究是外
来之物,她运用之际不能得心应手。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刻,已
发觉了她内力弱点所在,突然间双眉往上一竖,右手食指点
了两点,火焰堆中嗤嗤两声轻响,爆出几朵火花,犹如流星
一般,分从左右袭向阿紫,来势迅速之极。阿紫叫声“啊哟!”
她双手掌力已凝聚在火球之上,再也分不出手来抵挡,无可
奈何之中,只得侧身闪避。但两朵火花在摘星子内力催动之
下,立即追来。
萧峰眼见阿紫已无力与抗,当下左掌微扬,一股掌力轻
轻推出,阿紫身形闪动之际,两条腰带飘将起来,一飘一拂,
两朵火花迅速无伦的向摘星子激射回去。
摘星子只吓得目瞪口呆,一怔之间,两朵火花已射到身
前,急忙跃起,一朵火花从他足底下飞过。两名师弟喝采:
“好功夫,大师兄了不起!”采声未歇,第二朵火花已奔向他
小腹。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还能向上拔高?嗤的一声响,火
花已烧上他肚腹。摘星子“啊”的一声大叫,落了下来,那
团大火球也即回入火焰堆中。
众弟子眼望阿紫,脸上都现出敬畏之色,均想:“看来小
师妹功力不弱,大师兄未必一定能够取胜,我喝采可不要喝
得太响了。”
摘星子神色惨淡,伸手打开发髻,长发下垂,覆在脸上,
跟着力咬舌尖,一口鲜血向火焰中喷去。那火焰忽地一暗,随
即大为明亮,耀得众人眼睛也不易睁开。众弟子还是忍不住
大声喝采:“大师哥好功力,令我们大开眼界。”摘星子猛地
身子急旋,如陀螺般连转了十多个圈子,大袖拂动,整个火
焰堆陡地拔起,便如一座火墙般向阿紫压来。
萧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门极厉害的邪术,平生功力已
尽数凝聚在这一击之中。这人虽然奸恶,但和他无怨无仇,何
必跟他大斗,当下反掌为抓,抓住阿紫背心,便想拉了她就
此离去。忽听得阿紫叫道:“阿朱姊姊,阿朱姊姊,你亲妹子
给人家这般欺侮,你也不给我出气?”萧峰一怔:“她在叫唤
阿朱,我……我……就此一走了事吗?”
萧峰微一迟疑,那绿火来得快极,便要扑到阿紫身上,只
得双掌齐出,两股劲风拍向阿紫的衣袖。碧焰映照之下,阿
紫两只紫色的衣袖鼓风飘起,向外送出,萧峰的劲力已推向
那堵绿色的光墙。
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滞,便缓缓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
星子大惊,又在舌尖上一咬,一口鲜血再向火焰喷去,火焰
一盛,回了过来,但只进得两尺,便给萧峰的内力逼转。众
弟子见阿紫的衣袖鼓足了劲风,便如是风帆一般,都道这位
小师妹的内功高强之极,哪想得到她背后另外有人。
摘星子此时脸上已无半点血色,一口口鲜血不住向火焰
中吐去。他喷出一口鲜血,功力便减弱一分,这已是骑虎难
下,只得硬拚到底,但盼将阿紫烧死了,立即离去,慢慢再
修练复元,否则给其他师弟瞧出破绽,说不定乘机便来拣这
现成便宜,又来向他挑战。他不断喷出鲜血,但在萧峰雄浑
的内力之前,碧焰又怎能再冲前半尺?
萧峰从对方内劲之中,察觉他真气越来越弱,即将油尽
灯枯,便凝气向阿紫道:“你叫他认输便是,不用斗了。”
阿紫叫道:“大师哥,你斗不过我啦,只须跪下求饶,我
不杀你便是。你认输罢!”摘星子惶急异常,自知命在顷刻,
听了阿紫的话,忙点了点头。阿紫道:“你干么不开口?你不
说话,便是不肯认输。”摘星子又连连点头,却始终不说话,
他凝运全力与萧峰相抗,只要一开口,停送真气,碧焰卷将
过来,立时便将他活活烧死。
众同门纷纷嘲骂起来:“摘星子,你打输了,何不跪下磕
头!”“这等脓包货色,也出来现世,星宿派的脸也给你丢光
啦!”“小师妹宽宏大量,饶你性命,你还硬撑什么面子?开
口说话啊,开口说话啊!”“摘星子,十年之前,我就知道你
是星宿派中最大的败类。小师妹今日清理门户,立下丰功伟
绩,当真是我星宿派中兴的大功臣。”“你阴谋暗算师尊,企
图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师妹拆穿了你的阴谋。你这混帐畜生,
无耻之尤!”“小师妹神功奇妙,除了师尊,普天下要算她最
为厉害,我早就看了出来。”“摘星子,你自己偷盗了神木王
鼎,却反咬一口,诬赖小师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萧峰听这干人见风使帆,捧强欺弱,一见摘星子处于下
风,立即翻脸相向,还在片刻之前,这些人将大师兄赞成是
并世无敌的大英雄,这时却骂得他狗血淋头,比猪狗也还不
如,心想:“星宿老魔收的弟子,人品都这么奇差,阿紫自幼
和这些人为伍,自然也是行止不端了。”见摘星子狼狈之极,
当下也不为已甚,内劲一收,阿紫的一双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顿,身子摇摇晃晃,突然间双膝一软,坐
倒在地。阿紫道:“大师哥,你怎么啦?服了我么?”摘星子
低声道:“我认输啦。你……你别……别叫我大师哥,你是咱
们的大师姊!”
众弟子齐声欢呼:“妙极,妙极!大师姊武功盖世,星宿
派有这样一位传人,咱们星宿派更加要名扬天下了。”“大师
姊,你快去宰了那什么‘北乔峰,南慕容’,咱星宿派在中原
唯我独尊。”另一人道:“你胡说八道!北乔峰是大师姊的姊
夫,怎么杀得?”“有什么杀不得?除非他投入咱们星宿派门
下,甘愿服输。”
阿紫斥道:“你们瞎说些什么?大家别作声。”众弟子登
时鸦雀无声。
阿紫笑眯眯的向摘星子道:“本门规矩,更换传人之后,
旧的传人该当如何处置?”摘星子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
“大大……大师姊,求你……求你……”阿紫格格娇笑,说道:
“我真想饶你,只可惜本门规矩,不能坏在我的手里。你出招
罢!有什么本事,尽力向我施展好了。”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运已决,不再哀求,凝气双掌,向火
堆平平推出,可是他内力已尽,双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颤动
了两下,更无动静。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师哥,你的法术怎
么忽然不灵了?”向前跨出两步,双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
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内力平平,这道碧焰去势既缓,也甚
是松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无丝毫还手余地,连站起来逃
命的力气也无。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时间头发衣衫着火,狂
叫惨号声中,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
众弟子颂声大起,齐赞大师姊功力出神入化,替星宿派
除去了一个为祸多年的败类,禀承师尊意旨,立下了大功。
萧峰虽在江湖上见过不少惨酷凶残之事,但阿紫这样一
个秀丽清雅、天真可爱的少女,行事竟这般毒辣。他心中只
感说不出的厌恶,轻轻叹了口气,拔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别走,等一等我。”星宿派
诸弟子见岩石之后突然有人现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认
得便是萧峰,都是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抢步走到萧峰身边。这
时摘星子的惨叫声愈来愈响,他嗓音尖锐,加上山谷中的回
声,更是难听。萧峰皱眉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你做了星宿
派传人,成了这一群人的大师姊,不是心满意足了么?”阿紫
笑道:“不成。”压低声音道:“我这大师姊是混来的,有什么
希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到雁门关外去。”萧峰听着摘星子的
呼号之声,不愿在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和他并肩而走,回头叫道:“二师弟,我有事去北方。
你们在这里附近等我回来,谁也不许擅自离开,听见了没有?”
众弟子一齐抢上几步,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谨领大师姊法
旨,众师弟不敢有违。”随即纷纷称颂:“恭祝大师姊一路平
安。”“恭祝大师姊事事如意。”“恭祝大师姊旗开得胜,马到
成功。”“大师姊身负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么办不了?这般
恭祝,那也是多余的了。”
阿紫回手挥了几下,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萧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见到她秀丽的脸上满是天真可爱
的微笑,便如新得了个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
非适才亲眼目睹,有谁能信她是刚杀了大师兄、新得天下第
一大邪派传人之位。萧峰轻轻叹息一声,只觉尘世之间,事
事都是索然无味。
阿紫问道:“姊夫,你叹什么气?说我太也顽皮么?”萧
峰道:“你不是顽皮,是太过残忍凶恶。咱们成年男子,这么
干那也罢了,你是个小姑娘,怎么也这般下手不容情?”阿紫
奇道:“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道?”说着侧过了头,瞧
着萧峰,脸上满是好奇的神色。萧峰道:“我怎么会明知故问?”
阿紫道:“这就奇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这个大师姊是
假的,是你给我挣来的,只不过他们都瞧不出来而已。要是
我不杀他,终有一日会给他瞧出破绽,那时候你又未必在我
身边,我的性命自然势必送在他手里。我要活命,便非杀他
不可。”
萧峰道:“好罢!那你定要跟我去雁门关,又干什么?”阿
紫道:“姊夫,我对你说老实话了,好不好,你听不听?”萧
峰心道:“好啊,原来你一直没跟我说老实话,这时候才说。”
说道:“当然好,我就怕你不说老实话。”阿紫格格的笑了几
声,伸手挽住他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萧峰叹道:
“我怕你的事多着呢,怕你闯祸,怕你随便害人,怕你做出古
里古怪的事来……”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给人家欺侮,给人
家杀了?”萧峰道:“我受了你姊姊重托,当然要照顾你。”阿
紫道:“要是我姊姊没托过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
萧峰哼了一声,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点也瞧我不起?”
萧峰道:“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万倍,阿紫,你一辈子也永远
比不上她。”说到这里,眼眶微红,语音颇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样样都比我好,那
么你叫她来陪你罢,我可不陪你了。”说了转身便走。
萧峰也不理睬,自管迈步而行,心中却不由得伤感:“倘
若阿朱陪我在这雪地中行走,倘若她突然发嗔,转身而去,我
当然立刻便追赶前去,好好的赔个不是。不,我起初就不会
惹她生气,什么事都会顺着她。唉,阿朱对我柔顺体贴,又
怎会向我生气?”
忽听得脚步声响,阿紫又奔了回来,说道:“姊夫,你这
人也忒狠心,说不等便不等,没半点仁慈心肠。”萧峰嘿的一
声,笑了出来,说道:“你也来说什么仁慈心肠。阿紫,你听
谁说过‘仁慈’两字?”阿紫道:“听我妈妈说的,她说对人
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萧峰道:“你妈妈的话不错,
只可惜你从小没跟妈妈在一起,却跟着师父学了一肚子的坏
心眼儿。”阿紫笑道:“好罢!姊夫,以后我跟你在一起,多
向你学些好心眼儿。”
萧峰吓了一跳,连连摇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着
我这个粗鲁匹夫有什么好?阿紫,你走罢!你跟我在一起,我
老是心烦意乱,要静下来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
“你要想什么事情,不如说给我听,我帮你想想。你这人太好,
挺容易上人家的当。”萧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
一个小女孩儿,懂得什么?难道我想不到的事,你反而想到
了了”阿紫道:“这个自然,有许多事情,你说什么也想不到
的。”
她从地下抓起一把雪来,捏成一团,远远的掷了出去,说
道:“你到雁门关外去干什么?”萧峰摇头道:“不干什么。打
猎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谁给你做饭吃?谁
给你做衣穿?”萧峰一怔,他可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随口道:
“吃饭穿衣,那还不容易?咱们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
是羊皮牛皮,到处为家,随遇而安,什么也不用操心。”阿紫
道:“你寂寞的时候,谁陪你说话?”萧峰道:“我回到自己族
人那里,自会结识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们说来说去,尽
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这些话听得多了。又有什么味
道?”
萧峰叹了口气,知道她的话不错,无言可答。
阿紫道:“你非去辽国不可么?你不回去,在这里喝酒打
架。死也好,活也好,岂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
萧峰听她说“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岂不
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这句话,不由得胸口一热,豪气
登生,抬起头来,一声长啸,说道:“你这话不错!”
阿紫拉拉他臂膀,说道:“姊夫,那你就别去啦,我也不
回星宿海去,只跟着你喝酒打架。”萧峰笑道:“你是星宿派
的大师姊,人家没了传人,没了大师姊,那怎么成?”阿紫道:
“我这个大师姊是混骗来的,一露出马脚,立时就性命不保,
虽说好玩,也不怎么了不起。我还是跟着你喝酒打架的好玩。”
萧峰微笑道:“说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
了。打架的本事也不行,帮不了我忙,反而要我帮你。”
阿紫闷闷不乐,锁起了眉头,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坐倒
在地,放声大哭。萧峰倒给她吓了一跳,忙问:“你……你……
干什么?”阿紫不理,仍是大哭,甚为哀切。
萧峰一向见她处处占人上风,便是给星宿派擒住之时,也
是倔强不屈,没想到她竟会如此苦恼的大哭,不由得手足无
措,又问:“喂,喂,阿紫,你怎么啦?”阿紫抽抽噎噎的道:
“你走开,别来管我,让我在这里哭死了,你才快活。”萧峰
微笑道:“好端端一个人,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
要哭死,哭死给你看!”
萧峰笑道:“你慢慢在这里哭罢,我可不能陪你了。”说
着拔步便行,只走出几步,忽听她止了啼哭,全无声息。萧
峰有些奇怪。回头一望,只见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动也不动。
萧峰心中暗笑:“小女孩儿撒痴撒娇,我若去理睬她,终究理
不胜理。”当下头也不回的径自离去了。
他走出数里,回头再望,这一带地势平旷、一眼瞧去并
无树木山坡阻挡,似乎阿紫仍是一动也不动的躺着。萧峰心
下犹豫:“这女孩儿性子古怪之极,说不定真的便这么躺着,
就此不再起来。”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听阿朱
的话,不去照料她,保护她,终不能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
不由得胸口一热。当即快步从原路回来。
奔到阿紫身边,果见她俯伏于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半
分也没移动地位。萧峰走上两步,突然一怔,只见她嵌在数
寸厚的积雪之中,身旁积雪竟全不融化,莫非果然死了?他
一惊之下,伸手去摸她脸颊,着手处肌肤上一片冰冷,再探
她鼻息,也是全无呼吸。萧峰见过她诈死欺骗自己亲生父母,
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门龟息功夫,可以闭住呼吸,倒也并不
如何惊慌,于是伸指在她胁下点了两点,内力自她穴道中透
了进去。
阿紫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来,突然间樱口一张,一枚
蓝晃晃的细针急喷而出,射向萧峰眉心。
萧峰和她相距不过尺许,说什么也想不到她竟会突施暗
算,这根毒针来得甚是劲急,他武功再高,在仓卒之际、咫
尺之间要想避去,也已万万不能。他想也不想,右手一扬,一
股浑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
这一掌实是他生平功力之所聚,这细细的一枚钢针在尺
许之内急射过来,要以无形无质的掌风将之震开,所使的掌
力自是大得惊人,他一掌击出,身子同时尽力向右斜出,只
闻到一阵淡淡的腥臭之气,毒针已从他脸颊旁擦过,相距不
过寸许,委实凶险绝伦。
便在此时,阿紫的身躯也被他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
哼,身子平平飞出,拍的一声,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
后又在雪地上滑了数丈,这才停住。
二十六 赤手屠熊搏虎
萧峰于千钧一发中逃脱危难,暗叫一声:“惭愧!”第一
个念头便是:“这妖女心肠好毒,竟使这歹招暗算于我。”想
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厉害无比,毒辣到了极点,倘若这一下
给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
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丈,不禁又是一惊:“啊哟,
这一掌她怎经受得起?只怕已给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纵到
她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脸如
金纸,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
萧峰登时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
妹妹。她……她临死时叫我照顾她的妹妹,可是……可是……
我又打死了她。”这一怔本来只是霎息之间的事,但他心神恍
惚,却如经历了一段极长的时刻。他摇了摇头,忙伸掌按住
阿紫后心,将真气内力拚命送将过去。过了好一会,阿紫身
子微微一动。萧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
什么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萧峰甚是焦急,当
即盘膝坐在雪地,将阿紫轻轻扶起,放在自己身前,双掌按
住她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他知阿紫受伤极重,眼
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徐图挽救,因此以真气
输入她的体内,也是缓缓而行。过得一顿饭时分,他头上冒
出丝丝白气,已是全力而为。
这么连续不断的行功,隔了小半个时辰,阿紫身子微微
一动,轻轻叫了声:“姊夫!”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
她说话。只觉她身子渐渐温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萧峰
心怕功亏一篑,丝毫不停的运送内力。直至中午时分,阿紫
气息稍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快步而行,却见她脸上已没
半点血色。
他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左手仍是按在阿紫背心,不
绝的输以真气。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小市镇,镇上并
无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寻到一家简陋的
客店。这客店也无店小二,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萧峰要
店主取来一碗热汤,用匙羹舀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她
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了出来,热汤中满是紫血。
萧峰甚是忧急,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多半治不好了,那
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了何处,就算薛神医便在身边,也未必
能治。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掌力震荡,并非亲身所受,
也已惊险万状,既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膏,又蒙薛神医
施救,方得治愈。他虽知阿紫性命难保,却不肯就此罢手,只
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尽,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
到底。我不是为了救她,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
他明知阿紫出手暗算于他在先,当此处境,这一掌若不
击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一遇危
难,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御害解难。他被迫打
伤阿紫,就算阿朱在场,也决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这是
阿紫自取其祸,与旁人无干,但就因阿朱不能知道,萧峰才
觉得万分对她不起。
这一晚他始终没合眼安睡,直到次日,不断以真气维系
阿紫的性命。当日阿朱受伤,萧峰只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
这才出手,这时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手掌,否则气息立时
断绝。
第二晚仍是如此,萧峰功力虽强,但两日两晚的劳顿下
来,毕竟也已疲累之极。小客店中所藏的两坛酒早给他喝得
坛底向天,要店主到别处去买,偏生身边又没带多少银两。他
一天不吃饭毫不要紧,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这时渐渐的
心力交瘁,更须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带有金钱。”
解开她衣囊,果见有三只小小金元宝、几锭碎银子。他
取了一锭银子,包好衣囊,见衣囊上连有一根紫色丝带,另
一端系在她腰间。萧峰心想:“这小姑娘谨慎得很,生怕衣囊
掉了。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系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去
解系在她腰带上的丝带扭结。这结打得很实,单用一只手,费
好一会功夫这才解开,一抽之下,只觉丝带的另一端另行系
得有物。那物却藏在她裙内。
他一放手,拍的一声,一件物事落下地来,竟是一座色
作深黄的小小木鼎。
萧峰叹了口气,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雕琢甚是精
细,木质坚润似玉,木理之中隐隐约约的泛出红丝。萧峰知
道这是星宿派修炼“化功大法”之用,心生厌憎,只看了两
眼,也便不加理会,心想:“这小姑娘当真狡猾,口口声声说
这神木王鼎已交了给我,哪知却系在自己裙内。料得她同门
一来相信确是在我手中,二来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
终没有发觉。唉,今日她性命难保,要这等身外之物何用?”
当下招呼店主进来,命他持银两去买酒买肉,自己继续
以内力保住阿紫的性命。
到第四日早上,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双手各握阿紫一
只手掌,将她搂在怀里,靠在自己胸前,将内力从她掌心传
将过去,过不多时,双目再也睁不开来,迷迷糊糊的终于合
眼睡着了。但总是挂念着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惊
醒,幸好他入睡之后,真气一般的流动,只要手掌不与阿紫
的手掌相离,她气息便不断绝。
这般又过了两天,眼见阿紫一口气虽得勉强吊住,伤势
却没半点好转之象,如此困居于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
紫偶尔睁开眼来,目光迷茫无神,显然仍是人事不知,更是
一句话也不会说。萧峰苦思无策,心想:“只得抱了她上路,
到道上碰碰运气,在这小客店中苦耽下去,终究不是法子。”
当下左手抱了阿紫,右手拿了她的衣囊塞在怀中,见到
桌上那木鼎,寻思:“这等害人的物事,打碎了罢!”待要一
掌击出,转念又想:“阿紫千辛万苦的盗得此物。眼看她的伤
是好不了啦。临死之时回光返照,会有片刻时分的神智清醒,
定会问起此鼎,那时我取出来给她瞧上一瞧,让她安心而死,
胜于抱恨而终。”
于是伸手取过木鼎,鼎一入手,便觉内中有物蠕蠕而动,
他好生奇怪,凝神一看,只见鼎侧有五个铜钱大的圆孔,木
鼎齐颈处有一道细缝,似乎分为两截。他以小指与无名指挟
住鼎身,以大姆指与中指挟住上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
以转动。转了几转,旋开鼎盖,向鼎中瞧去,不禁又是惊奇,
又有些恶心,原来鼎中有两只毒虫正在互相咬啮,一只是蝎
子,另一只是蜈蚣,翻翻滚滚,斗得着实厉害。
数日前将木鼎放到桌上时,鼎内显然并无毒虫,这蜈蚣
与蝎子自是不久之前才爬入鼎中的。萧峰料知这是星宿派收
集毒虫毒物的古怪法门,将木鼎一侧,把蜈蚣和蝎子倒在地
下,一脚踏死,然后旋上鼎盖,包入衣囊。结算了店帐,抱
着阿紫,冲风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与中原豪杰结仇已深,却又不愿改装易容,这一路向
北,越行越近大宋京城汴梁,非与中上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
来不愿再结怨杀人,二来这般抱着阿紫,与人动手着实不便,
是以避开了大路,尽拣荒僻的山野行走。这般奔行数百里,居
然平安无事。
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市镇,见一家药材店外挂着“世传儒
医王通治赠诊”的木牌,寻思:“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名医,
但也不妨去请教一下。”于是抱了阿紫,入内求医。
那儒医王通治搭搭阿紫的脉息,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
的脉息,再瞧瞧萧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来
搭萧峰的腕脉。
萧峰怒道:“大夫,是请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
求医。”王通治摇了摇头,说道:“我瞧你有病,神智不清,心
神颠倒错乱,要好好治一治。”萧峰道:“我有什么神智不清?”
王通治道:“这位姑娘脉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过身子尚未
僵硬而已。你抱着她来看什么医生?不是心神错乱么?老兄,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可太过伤心,还是抱着令妹的尸体,急
速埋葬,这叫做入土为安。”
萧峰哭笑不得,但想这医生的话也非无理,阿紫其实早
已死了,全仗自己的真气维系着她的一线生机,寻常医生如
何懂得?他站起身来,转身出门。
只见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进药店,叫道:“快,快,
要最好的老山人参。我家老太爷忽然中风,要断气了,要人
参吊一吊性命。”药店掌柜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
参。”
萧峰听了“老山人参,吊一吊性命”这话,登时想起,一
个人病重将要断气之时,如果喂他几口浓浓的参汤,往往便
可吊住气息,多活得一时三刻,说几句遗言,这情形他本也
知道,只是没想到可以用在阿紫身上。但见那掌柜取出一只
红木匣子,珍而重之的推开匣盖,现出三枝手指粗细的人参
来。萧峰曾听人说过,人参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皱纹愈多愈
深,便愈名贵,如果形如人身,头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
久的极品了。这三枝人参看来也只寻常之物,并没什么了不
起。那管家拣了一枝,匆匆走了。
萧峰取出一锭金子,将余下的两枝都买了。药店中原有
代客煎药之具,当即熬成参汤,慢慢喂给阿紫喝了几口。她
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又喂她喝了几口后,萧峰察觉到她脉
搏跳动略有增强,呼吸似也顺畅了些,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儒医生王通治在一旁瞧着。却连连摇头,说道:“老兄,
人参得来不易,糟蹋了甚是可惜。人参又不是灵芝仙草,如
果连死人也救得活,有钱之人就永远不死了。”
萧峰这几日来片刻也不能离开阿紫,心中郁闷已久,听
得这王通治在一旁啰里啰唆,冷言冷语,不由得怒从心起,反
手便想一掌击出,但手臂微动之际,立即克制:“乱打不会武
功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当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
药店。隐隐听到王通治还在冷笑而言:“这汉子真是胡涂,抱
着个死人奔来奔去,看来他自己也是命不久矣!”这大夫却不
知自己适才已到鬼门关去转了一遭,萧峰这一掌若是一怒击
出,便是十个王通治,也通统不治了。
萧峰出了药店,寻思:“素闻老山人参产于长白山一带苦
寒之地,不如便去碰碰运气。虽然要救活阿紫是千难万难,但
只要能使她在人间多留一日,阿朱在天之灵,心中也必多一
分喜慰。”
当下折而向右,取道往东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药店,便
进去购买人参,后来金银用完了,老实不客气的闯进店去,伸
手便取,几名药店伙计又如何阻得他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参
之后,居然偶尔能睁开眼来,轻轻叫声:“姊夫!”晚间入睡
之时,若有几个时辰不给她接续真气,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此渐行渐寒,萧峰终于抱着阿紫,来到长白山中。虽
说长白山中多产人参,但若不是熟知地势和采参法门的老年
参客,便是寻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一枝。萧峰不断向
北,路上行人渐稀,到得后来,满眼是森林长草,高披堆雪,
连行数日,竟一个人也见不到。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
了!遍地积雪,却如何挖参?还是回到人参的集散之地,有
钱便买,无钱便抢。”于是抱着阿紫,又走了回来。
其时天寒地冻,地下积雪数尺,难行之极,若不是他武
功卓绝,这般抱着一人行走,就算不冻死,也早陷在大雪之
中,脱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阴沉,看来大风雪便要刮起,一眼
望将出去,前后左右尽是皑皑白雪,雪地中别说望不见行人
足印,连野兽的足迹也无。萧峰四顾茫然,便如处身于无边
无际的大海之中,风声尖锐,在耳边呼啸来去。
萧峰知道早已迷路,数次跃上大树瞭望,四下里尽是白
雪覆盖的森林,又哪里分得出东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
开自己长袍将她裹在怀里。他虽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
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使剩下他孤另另一人,也不禁颇有
惧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了,雪海虽大,终究困
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着个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他已接连三天没有吃饭,想打只松鸡野兔,却也瞧不见
半点影子,寻思:“这般乱闯,终究闯不出去,且在林中憩息
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辨别方向。”在林中找
了个背风处,捡些枯柴,生起火来。火堆烧得大了,身上便
颇有暖意。他只饿得腹中咕咕直响,见树根处生着些草菌,颜
色灰白,看来无毒,便在火堆旁烤了一些,聊以充饥。
吃了二十几只草菌后,精神略振,扶着阿紫靠在自己胸
前烤火。正要闭眼入睡,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叫,却是虎
啸之声。萧峰大喜:“有大虫送上门来,可有虎肉吃了。”侧
耳听去,共有两头老虎从雪地中奔驰而来,随即又听到吆喝
之声,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
他听到人声,更是喜欢,耳听得两头大虫向西急奔,当
即把阿紫轻轻放在火堆旁,展开轻功,从斜路上迎了过去。这
时雪下得正大,北风又劲,卷得漫天尽是白茫茫的一团。
只奔出十余丈,便见雪地中两头斑斓猛虎咆哮而来,后
面一条大汉身披兽衣,挺着一柄长大铁叉,急步追逐。两头
猛虎躯体巨大,奔跑了一阵,其中一头便回头咆哮,向那猎
人扑去。那汉子虎叉挺出,对准猛虎的咽喉刺去。这猛虎行
动便捷,一掉头,便避开了虎叉,第二头猛虎又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身手极快,倒转铁叉,拍的一响,叉柄在猛虎腰
间重重打了一下。那猛虎吃痛,大吼一声,挟着尾巴,掉头
便奔。另一头老虎也不再恋战,跟着走了。萧峰见这猎人身
手矫健,膂力雄强,但不似会什么武功,只是熟知野兽习性,
猛虎尚未扑出,他铁叉已候在虎头必到之处,正所谓料敌机
先,但要一举刺死两头猛虎,看来却也不易。
萧峰叫道:“老兄,我来帮你打虎。”斜刺里冲将过去,拦
住了两头猛虎的去路,那猎人见萧峰斗然冲出,吃了一惊,大
声呼喝叫嚷,说的不是汉人语言。萧峰不知他说些什么,当
下也不理会,提起右手,对准一头老虎额脑门便是一掌,砰
的一声响,那头猛虎翻身摔了个筋斗,吼声如雷,又向萧峰
扑来。
萧峰适才这一掌使了七成力,纵是武功高强之士,受在
身上也非脑浆迸裂不可,但猛虎头坚骨粗,这一记裂石开碑
的掌力打在头上,居然只不过摔了个筋斗,又即扑上。萧峰
赞道:“好家伙,真有你的!”侧身避开,右手自上向下斜掠,
擦的一声,斩在猛虎腰间。这一斩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
前冲出几步,脚步蹒跚,随即没命价纵跃奔逃。萧峰抢上两
步,右手一挽,已抓住了虎尾,大喝一声,左手也抓到了虎
尾之上,奋起神力,双手使劲回拉,那猛虎正自发力前冲,被
他这么一拉,两股劲力一迸,虎身直飞向半空。
那猎人提着铁叉,正在和另一头猛虎厮斗,突见萧峰竟
将猛虎摔向空中,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只见那猛虎在半空
中张开大口,伸出利爪,从空扑落。萧峰一声断喝,双掌齐
出,拍的一声闷响,击在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软之处,
这一招“排云双掌”正是萧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虫登时五脏
碎裂,在地下翻滚一会,倒在雪中死了。
那猎人心下好生敬佩,人家空手毙虎,自己手有铁叉,倘
若连这头老虎也杀不了,岂不叫人小觑了?当下左刺一叉,右
刺一叉,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中数叉,更
激发了凶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纵身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侧身避开,铁叉横戳,噗的一声,刺入猛虎的头
颈,双手往上一抬,那猛虎惨号声中,翻倒在地。那人双臂
使力,将猛虎牢牢的钉在雪地之中。但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
上身的兽皮衣服背上裂开一条大缝,露出光秃秃的背脊,肌
肉虬结,甚是雄伟。萧峰看了,暗赞一声:“好汉子!”只见
那头猛虎肚腹向天,四只爪子凌空乱搔乱爬,过了一会,终
于不动了。
那猎人提起铁叉,哈哈大笑,转过身来,向萧峰双手大
拇指一翘,说了几句话。萧峰虽不懂他的言语,但瞧这神情,
知道他是称赞自己英雄了得,于是学着他样,也是双手大拇
指一翘,说道:“英雄,英雄!”
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说道:“完颜阿骨打!”萧峰
料想这是他的姓名,便也指指自己的鼻尖,道:“萧峰!”那
人道:“萧峰?契丹?”萧峰点点头,道:“契丹!你?”伸手
指着他询问,那人道:“完颜阿骨打!女真!”
萧峰素闻辽国之东、高丽之北有个部族,名叫女真,族
人勇悍善战,原来这完颜阿骨打便是女真人。虽然言语不通,
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个同伴,总是欢喜,当下比划手势,告
诉他还有一个同伴,提起死虎,向阿紫躺卧之处走去。阿骨
打拖了死虎,跟随其后。
猛虎新死,血未凝结,萧峰倒提虎身,割开虎喉,将虎
血灌入阿紫口中。阿紫睁不开眼来,却能吞咽虎血,喝了十
余口才罢。萧峰甚喜,撕下两条虎腿,便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阿骨打见他空手撕烂虎身,如撕熟鸡,这等手劲实是见所未
见,闻所未闻,呆呆的瞧着他一双手,看了半晌,伸出手掌
去轻轻抚摸他手腕手臂,满脸敬仰之色。
虎肉烤熟后,萧峰和阿骨打吃了个饱。阿骨打做手势问
起来意,萧峰打手势说是挖掘人参替阿紫医病,以致迷路。阿
骨打哈哈大笑,一阵比划,说道要人参容易得紧,随我去要
多少有多少。萧峰大喜,站起身来,左手抱起了阿紫,右手
便提起了一头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翘,赞他:“好大的气
力!”
阿骨打对这一带地势甚熟,虽在大风雪中也不会迷路。两
人走到天黑,便在林中住宿,天明又行。如此一路向西,走
了两天,到第三天午间,萧峰见雪地中脚印甚多。阿骨打连
打手势,说道离族人已近。果然转过两个山坳,只见东南方
山坡上黑压压的扎了数百座兽皮营帐。阿骨打撮唇作哨,营
帐中便有人迎了出来。
萧峰随着阿骨打走近,只见每一座营帐前都生了火堆,火
堆旁围满女人,在缝补兽皮、腌猎兽肉。阿骨打带着萧峰走
向中间一座最大的营帐,挑帐而入。萧峰跟了进去。帐中十
余人围坐,正自饮酒,一见阿骨打,大声欢呼起来。阿骨打
指着萧峰,连比带说,萧峰瞧着他的模样,料知他是在叙述
自己空手毙虎的情形。众人纷纷围到萧峰身边,伸手翘起大
拇指,不住口的称赞。
正热闹间,走了一个买卖人打扮的汉人进来,向萧峰道:
“这位爷台,会说汉话么?”萧峰喜道:“会说,会说。”
问起情由,原来此处是女真人族长的帐幕。居中那黑须
老者便是族长和哩布。他共有十一个儿子,个个英雄了得。阿
骨打是他次子。这汉人名叫许卓诚,每年冬天到这里来收购
人参、毛皮,直到开春方去。许卓诚会说女真话,当下便做
了萧峰的通译。女真人与契丹人本来时相攻战,但最敬佩的
是英雄好汉。那完颜阿骨打精明干练,极得父亲喜爱,族人
对他也都甚是爱戴,他既没口子的赞誉萧峰,人人便也不以
萧峰是契丹人为嫌,待以上宾之礼。
阿骨打让出自己的帐幕给萧峰和阿紫居住。萧峰推谢了
几句,阿骨打执意不肯。萧峰见对方意诚,也就住了进去。
当晚女真族人大摆筵席,欢迎萧峰,那两头猛虎之肉,自
也作了席上之珍。萧峰半月来唇不沾酒,这时女真族人一皮
袋、一皮袋的烈酒取将出来,萧峰喝了一袋又是一袋,意兴
酣畅。女真人所酿的酒入口辛辣,酒味极劣,但性子猛烈,常
人喝不到小半袋便就醉了,萧峰连尽十余袋,却仍是面不改
色。女真人以酒量宏大为真好汉,他如何空手杀虎,众人并
不亲见,但这般喝酒,便十个女真大汉加起来也比不过,自
是人人敬畏。
许卓诚见女真人对他敬重,便也十分的奉承于他。萧峰
闲居无事,日间和阿骨打同去打猎,天黑之后,便跟着许卓
诚学说女真话。学得四五成后,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却不会
说契丹话,未免说不过去,于是又跟他学契丹话。许卓诚多
在各地行走,不论契丹话、西夏话,或女真话都说得十分流
利。萧峰学话的本事并不聪明,但女真话和契丹话都远较汉
话简易,时日既久,终于也能辞可达意,不必再需通译了。
匆匆数月,冬尽春来,阿紫每日以人参为粮,伤势颇有
起色。女真人在荒山野岭中挖得的人参,都是年深月久的上
品,真比黄金也还贵重。萧峰出猎一次,定能打得不少野兽,
换了人参来给阿紫当饭吃。纵是富豪之家,如有一位小姐这
般吃参,只怕也要吃穷了。萧峰每日仍须以内力助她运气,其
时每天一两次已足,不必像先前那般掌不离身。阿紫有时勉
强也可说几句话,但四肢乏力,无法动弹,一切起居饮食,全
由萧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劳,反觉多服侍阿
紫一次,便多报答了阿朱一分,心下反觉欣慰。
这一日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要到西北山岭去打大
熊,邀萧峰同去,说道大熊毛皮既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
熊胆更于治伤极具灵效。萧峰见阿紫精神甚好,自己尽可放
心出猎,便欣然就道。一行人天没亮便出发了,直趋向北。
其时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泞,森林中满是烂枝
烂叶,甚是难行,但这些女真人脚力轻健,仍走得极快。到
得午间,一名老猎人叫了起来:“熊!熊!”各人顺着他所指
之外瞧去,只见远处烂泥地中一个大大的脚印,隔不多远,又
是一个,正是大熊的足迹,众人兴高采烈,跟着脚印追去。
大熊的脚掌踏在烂泥之中,深及数寸,便小孩也会跟踪,
一行人大声吆喝,快步而前。只见脚印一路向西,后来离了
泥泞的森林,来到草原之上,众人奔得更加快了。
正奔驰间,忽听得马蹄声大作,前面尘头飞扬,一大队
人马疾驰而来。但见一头大黑熊转身奔来,后面七八十各乘
高头大马,吆喝追逐,这些人有的手执长矛,有的拿着弓箭,
个个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们人多,快走!快走!”萧
峰听说是自己族人,心起亲近之意,见阿骨打等转身奔跑,他
却并不便行,站着要看个明白。
那些契丹人却叫了起来:“女真蛮子,放箭!放箭!”只
听得嗖嗖之声不绝,羽箭纷纷射来。萧峰心下着恼:“怎地没
来由的一见面便放箭,也不问个清楚。”几枝箭射到身前,都
给他伸手拨落。却听得“啊”的一声惨叫,那女真老猎人背
心中箭,伏地而死。
阿骨打领着众人奔到一个土坡之后,伏在地下,弯弓搭
箭,也射倒了两名契丹人。萧峰处身其间,不知帮那一边才
好。
契丹人的羽箭却不住向萧峰射来。萧峰接住一枝箭,随
手挥舞,将来箭一一拍落,大声叫道:“干什么啊?为什么话
也没说,便动手杀人!”阿骨打在土坡上叫道:“萧峰,萧峰,
快来,他们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时,两名契丹人挺着长矛,纵马向萧峰直冲过来,
双矛齐起,分从左右刺到。
萧峰不愿伤害自己族人,双手分别抓住矛杆,轻轻一抖,
两名契丹倒撞下马。萧峰以矛杆挑起二人身子掷出。那二人
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飞回本阵,摔在地下,半晌爬不起来。阿
骨打等女真人大声叫好。
契丹人中一个红袍中年汉子大声吆喝,发施号令。数十
名契丹人展开两翼,包抄过来,去拦截阿骨打等人的后路。那
红袍人身周,尚拥着数十人。
阿骨打见势头不妙,大声呼啸,招呼族人和萧峰逃走。契
丹人箭如雨下,又射倒了几名女真人。女真人强弓硬弩,箭
无虚发,顷刻间也射死了十来名契丹骑士,只是寡不敌众,边
射边逃。
萧峰见这些契丹人蛮不讲理,虽说是自己族人,却也顾
不得了,抢过一张硬弓,嗖嗖嗖嗖,连发四箭,每一枝箭都
射在一名契丹人的肩头或是大腿,四人都摔下马来,却没送
命。这红袍人几声吆喝,那些契丹人纵马追来,极是勇悍。
萧峰眼见同来的伙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五名青年汉子
还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其余的都已被契丹人射死。大草
原上无处隐蔽,看来再斗下去,连阿骨打都要被杀。这些时
候来女真人对自己待若上宾,倘连好朋友遇到危难也不能保
护,还说什么英雄好汉?但若大杀一阵,将这些契丹人杀得
知难而退,势必多伤本族族人的性命,只有擒住这个为首的
红袍人,逼他下令退却,方能使两下斗罢。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语大声叫道:“喂,你们快退回去!
如果再不退兵,我可要不客气了。”呼呼呼三声响处,三枝长
矛迎面掷来。萧峰心道:“你们这些人当真不知好歹!”身形
一矮,向那红袍人疾冲过去。
阿骨打见他涉险,叫道:“使不得,萧峰快回来!”
萧峰不理,一股劲的向前急奔。众契丹人纷纷呼喝,长
矛羽箭都向他身上招呼。萧峰接过一枝长矛,折为两截,拿
了半截矛身,便如是一把长剑一般,将射来的兵刃一一拨开,
步履如飞,直抢到那红袍人马前。
那红袍人满腮虬髯,神情威武,见萧峰攻来,竟毫不惊
慌,从左右护卫手中接过三枝标枪,嗖的一枪向萧峰掷来。萧
峰一伸手,便接住了标枪,待第二枝枪到,又已接住。他双
臂一振,两枝标枪激射而出,将红袍人的左右护卫刺下马来。
红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枪迎面又已掷到。萧峰左掌上
伸,拨转枪头,借力打力,那标枪激射如风,插入了红袍人
坐骑的胸口。
那红袍人叫道“啊哟!”跃离马背。萧峰猱身而上,左臂
伸出,已抓住他右肩。只听得背后金刃刺风,他足下一点,向
前弹出丈余,托托两声响,两枝长矛插入了地下。萧峰抱着
那红袍人向左跃起,落在一名契丹骑士身后,将他一掌打落
马背,便纵马驰开。
那红袍人挥拳殴击萧峰门面。萧峰左臂只一挟,那人便
动弹不得。萧峰喝道:“你叫他们退去,否则当场便挟死了你。”
红袍人无奈,只得叫道:“大家退开,不用斗了。”
契丹人纷纷抢到萧峰身前,想要救人。萧峰以断矛矛头
对准红袍人的右颊,喝道:“要不要刺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放开咱们首领,否则立时把你五
马分尸。”
萧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过去。他
这一掌意在立威,吓倒众人,以免多有杀伤,是以手上的劲
力使得十足,但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契丹老汉为掌力所激,
从马背上直飞了出去,摔出数丈之外,口中狂喷鲜血,眼见
不活了。
众契丹人从未见过这等劈空掌的神技,掌力无影无踪,犹
如妖法,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退后,神色惊恐异常,只怕萧
峰向自己一掌击了过来。
萧峰叫道:“你们再不退开,我先将他一掌打死!”说着
举起手掌,作势要向那红袍人头顶击落。
红袍人叫道:“你们退开,大家后退!”众人勒马向后退
了几步,但仍不肯就此离去。
萧峰寻思:“这一带都是平原旷野,倘若放了他们的首领,
这些契丹人骑马追来,终究不能逃脱。”向红袍人道:“你叫
他们送八匹马过来。”红袍人依言吩咐。契丹骑士牵了八匹马
过来,交给阿骨打。
阿骨打恼恨这些契丹人杀他同伴,砰的一拳,将一名牵
马的契丹骑士打了个筋斗。契丹虽然人众,竟不敢还手。
萧峰又道:“你再下号令,叫各人将坐骑都宰了,一匹也
不能留。”
那红袍人倒也爽快,竟不争辩,大声传令,“人人下马,
将坐骑宰了。”众骑士毫不思索的跃下马背,或用佩刀,或用
长矛,将自己的马匹都杀死了。
萧峰没料到众武士竟如此驯从,暗生赞佩之意,心想:
“这红袍人看来位望着实不低,随口一句话,众武士竟半分违
拗的意思也无。契丹人如此军令严明,无怪和宋人打仗,总
是胜多败少。”说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许追来。有一个人
追来,我斩去你一只手;有两个人追来,我斩你双手;四个
人追来,斩你四肢!”
红袍人气得须髯戟张,但在他挟持之下,无可奈何,只
得传令道:“各人回去,调动人马,直捣女真人巢穴!”众武
士齐声道:“遵命!”一齐躬身。
萧峰掉转马头,等阿骨打等六人都上了马,一行人向东
来原路急驰回去。驰出数里后,萧峰见契丹人果然并不追来,
便跃到另一匹坐骑鞍上,让那红袍人自乘一马。
八人马不停蹄的回到大营。阿骨打向他父亲和哩布禀告
如何遇敌、如何得蒙萧峰相救、如何擒得契丹的首领。和哩
布甚喜,道:“好,将那契丹狗子押上来。”
那红袍人进入帐内,仍是神态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
知他是契丹的贵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辽国官居何职?”
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来的,你怎配问我?”契丹人和
女真人都有惯例,凡俘虏了敌人,便是属于俘获者私人的奴
隶。和哩布哈哈一笑,道:“也说得是!”
那红袍人走到萧峰身前,右腿一曲,单膝下跪,右手加
额,说道:“主人,你当真英雄了得,我打你不过,何况我们
人多,仍然输了。我为你俘获,绝无怨言。你若放我回去,我
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匹奉献。”
阿骨打的叔父颇拉苏道:“你是契丹大贵人,这样的赎金
大大不够,萧兄弟,你叫他送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
马三百匹来赎取。”这颇拉苏精明能干,将赎金加了十倍,原
是漫天讨价之意。本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
匹,以女真人生活之简陋,已是罕有的巨财,女真人和契丹
人交战数十年,从未听见过如此巨额的赎款,如果这红袍贵
人不肯再加,那么照他应许的数额接纳,也是一笔大横财了。
不料那红袍人竟不躇踌,一口答允:“好,就是这么办!”
帐中一干女真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
耳朵。契丹、女真两族族人撒谎骗人,当然也不是没有,但
交易买卖,或是许下诺言,却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
无说过后不作数的,何况这时谈论的是赎金数额,倘若契丹
人缴纳不足,或是意欲反悔,这红袍人便不能回归本族,因
此空言许诺根本无用。颇拉苏还怕他被俘后惊慌过甚,神智
不清,说道:“喂,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说的是黄金五百两、
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
红袍人神态傲慢,冷冷的道:“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
骏马三百匹,何足道哉?我大辽国富有天下,也不会将这区
区之数放在眼内。”他转身对着萧峰,神色登时转为恭谨,道:
“主人,我只听你一人吩咐,别人的话,我不再理了。”颇拉
苏道:“萧兄弟,你问问他,他到底是辽国的什么贵人大官?”
萧峰还未出口,那人道:“主人,你若定要问我出身来历,我
只有胡乱捏造,欺骗于你,谅你也难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
汉,我也是英雄好汉,我不愿骗你,因此你不用问了。”
萧峰左手一翻,从腰间拔出佩刀,右掌击向刀背,拍的
一声,一柄刀登时弯了下来,厉声喝道:“你胆敢不说?我手
掌在你脑袋上这么一劈,那便如何?”
红袍人却不惊惶,右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好本领,好
功夫!今日得见当世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萧英雄,你
以力威逼,要我违心屈从,那可办不到。你要杀便杀。契丹
人虽然斗你不过,骨气却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萧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这里杀你。若是我
一刀将你杀了,你未必心服,咱们走得远远的,再去恶斗一
场。”
和哩布和颇拉苏齐声劝道:“萧兄弟,这人杀了可惜,不
如留着收取赎金的好。你若生气,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
一顿。”
萧峰道:“不!他要充好汉,我偏不给他充。”向女真人
借了两枝长矛,两副弓箭,拉着红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帐,自
己翻身上马,说道:“上马罢!”红袍人毫不畏缩,明知与萧
峰相斗是必死无疑,他说要再斗一场,直如猫儿捉住了耗子,
要戏弄一番再杀而已,却也凛然不惧,一跃上马,径向北去。
萧崎纵马跟随其后,两人驰出数里。萧峰道:“转向西行!”
红袍人道:“此地风景甚佳,我就死在这里好了。”萧峰道:
“接住!”将长矛、弓箭掷了过去。那人一一接住,大声道:
“萧英雄,我明知不是对手,但契丹人宁死不屈!我要出手了!”
萧峰道:“且慢,接住!”又将自己手中的长矛和弓箭掷了过
去,两手空空,按辔微笑。红袍人大怒,叫道:“嘿,你要空
手和我相斗,未免辱人太甚!”
萧峰摇头道:“不是!萧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爱惜的是
好汉。你武功虽不如我,却是大大的英雄好汉,萧某交了你
这个朋友!你回自族去罢。”
红袍人大吃一惊,问道:“什……什么?”萧峰微笑道:
“我说萧某当你是好朋友,让你平安回家!”红袍人从鬼门关
中转了过来,自是喜不自胜,问道:“你真的放我回去?你……
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后将赎金再加十倍,送来给你。”萧
峰怫然道:“我当你是朋友,你如何不当我是朋友?萧峰是堂
堂汉子,岂贪身外的财物?”
红袍人道:“是,是!”掷下兵刃,翻身下马,跪倒在地,
俯首下拜,说道:“多谢恩公饶命。”萧峰跪下还礼,说道:
“萧某不杀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倘若是奴隶之辈,萧某
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饶他性命。”
红袍人更加喜欢,站起身来,说道:“萧英雄,你口口声
声当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结义为兄弟,如何?”
萧峰艺成以后,便即入了丐帮。帮中辈份分得甚严,自
帮主、副帮主以下,有传功、执法长老,四大护法长老,以
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负布袋的弟子。他
只有积功递升,却没和人拜把子结兄弟,只有在无锡与段誉
一场赌酒,相互倾慕,这才结为金兰之交。这时听那红袍人
这么说,想起当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蛮邦索居,
委实落魄之极,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又见这红袍
人气度豪迈,着实是条好汉子,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萧
峰,今年三十一岁。尊兄贵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却
比恩公大了一十三岁。”萧峰道:“兄长如何还称小弟为恩公?
你是大哥,受我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还礼。
两人当下将三枝长箭插在地下,点燃箭尾羽毛,作为香
烛,向天拜了八拜,结为兄弟。
耶律基心下甚喜,说道:“兄弟,你姓萧,倒似是我契丹
人一般。”萧峰道:“不瞒兄长说,小弟原是契丹人。”说着解
开衣衫,露出胸口刺着的那个青色狼头。
耶律基一见大喜,说道:“果然不错,你是我契丹的后族
族人。兄弟,女真之地甚是寒苦,不如随我同赴上京,共享
富贵。”萧峰道:“多谢哥哥好意,可是小弟素来贫贱,富贵
生活是过不来的。小弟在女真人那里居住,打猎吃酒,倒也
逍遥快活。日后思念哥哥,自当前来辽国寻访。”他和阿紫分
别已久,记挂她伤势,道:“哥哥,你早些回去罢,以免家人
和部属牵挂。”当下两人行礼而别。
萧峰掉转马头回来,只见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前来
迎接,原来阿骨打见萧峰久去不归,深恐中了那红袍人的诡
计,放心不下,前来接应。萧峰说起已释放他回辽。阿骨打
也是个大有见识的英雄,对萧峰的轻财重义,豁达大度,深
为赞叹。
一日,萧峰和阿骨打闲谈,说起阿紫所以受伤,乃系误
中自己掌力所致,虽用人参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烦
恼。阿骨打道:“萧大哥,原来你妹子的病是外伤,咱们女真
人医治打伤跌损,向来用虎筋、虎骨和熊胆三味药物,很有
效验,你怎么不试一试?”萧峰大喜,道:“别的没有,这虎
筋、虎骨,这里再多不过,至于熊胆吗,我出力去杀熊便是。”
当下问明用法,将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服下。
次日一早,萧峰独自往深山大泽中去猎熊。他孤身出猎,
得以尽量施展轻功,比之随众打猎方便得多。第一日没寻到
黑熊踪迹,第二日便猎到了一头。他剖出熊胆,奔回营地,喂
着阿紫服下。这虎筋、虎骨、熊胆与老山远年人参,都是珍
贵之极的治伤药物,尤其新鲜熊胆更是难觅。薛神医虽说医
道如神,终究非药物不可,将老山人参给病人当饭吃,固非
他财力所能,而要像萧峰那样,隔不了几天便去弄一两副新
鲜熊胆来给阿紫服下,却也决计难以办到。
这一日,他正在帐前熬虎筋虎骨膏药,一名女真人匆匆
过来,说道:“萧大哥,有十几个契丹人给你送礼来啦。”萧
峰点点头,心知是义兄耶律基遣来。只听得马蹄声响,一列
马缓缓过来,马背上都驮满了物品。
为首的那契丹队长听耶律基说过萧峰的相貌,一见到他,
老远便跳下马来,快步抢前,拜伏在地,说道:“主人自和萧
大爷别后,思念得紧,将命小人室里送上薄礼,并请萧大爷
赴上京盘桓。”说着磕了几个头,双手呈上礼单,神态恭谨之
极。
萧峰接了礼单,笑道:“费心了,你请起罢!”打开礼单,
见是契丹文字,便道:“我不识字,不用看了。”室里道:“这
薄礼是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锦缎一千匹、上等麦子一
千石、肥牛一千头、肥羊五千头、骏马三千匹,此外尚有诸
般服饰器用。”
萧峰愈听愈惊,这许多礼物,比之颇拉苏当日所要的赎
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见十余匹马驮着物品,已觉礼物太多,倘
若照这队长所言,不知要多少马匹车子才装得下。
室里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损失,是以牛羊马
匹,均多备了一成。托赖主人和萧大爷洪福,小人一行路上
没遇上风雪野兽,牲口损失很小。”萧峰叹道:“耶律哥哥想
得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负了他的好意,但若尽数收
受,却又如何过意得去。”室里道:“主人再三嘱咐,萧大爷
要是客气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罚。”
忽听得号角声呜呜吹起,各处营帐中的女真人执了刀枪
弓箭,纷纷奔来。有人大呼传令:“敌人来袭,预备迎敌。”萧
峰向号角声传来之处望去,只见尘头大起。似有无数军马向
这边行进。
室里大声叫道:“各位勿惊,这是萧大爷的牛羊马匹。”他
用女真话连叫数声,但一干女真人并不相信,和哩布、颇拉
苏、颇拉苏、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营帐之西列成队伍。
萧峰第一次见到女真人布阵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数不
多,却个个凶猛矫捷。耶律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骑士虽然亦
甚了得,似乎尚上不及这些女真人的剽悍,至于大宋官兵,那
是更加不如了。”
室里叫道:“我去招呼部属暂缓前进,以免误会。”转身
上马,向西驰去。阿骨打手一挥,四名女真猎人上马跟随其
后。五人纵马缓缓向前,驰到近处,但见满山遍野都是牛羊
马匹,一百余名契丹人手执长杆吆喝驱打,并无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转身,向和哩布禀告。过不多时,牲口
队来到近处,只听得牛鸣马嘶,吵成一片,连众人说话的声
音也淹没了。
当晚萧峰请女真族人杀羊宰牛,款待远客。次日从礼物
中取出金银锦缎,赏了送礼的一行人众。待契丹人告别后,他
将金银锦缎、牛羊马匹尽数转送了阿骨打,请他分给族人。女
真人聚族而居,各家并无私产,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是
以萧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为奇,但平白无端的得了这
许多财物,自是皆大欢喜。全族大宴数日,人人都感激萧峰。
夏去秋来,阿紫的病又好了几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
在营帐中养伤便觉厌烦,常要萧峰带她出外骑马散心,两人
并骑,她倚在萧峰胸前,不花半点力气,萧峰对她千依百顺,
此后数月之中,除了大风大雪,两人总是在外漫游。后来近
处玩得厌了,索性带了帐篷,在外宿营,数日不归,萧峰乘
机打虎猎熊、挖掘人参。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针,长白山
边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多少为此而丧生
在萧峰掌底。
萧峰为了便于挖参,每次都是向东或向北。这一日阿紫
说东边、北边的风景都看过了,要往西走走。萧峰道:“西边
是一片太草原,没什么山水可看。”阿紫道:“大草原也很好
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没见过真正的大海,我们的星宿海
虽说是海,终究有边有岸。”
萧峰听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凛,这一年来和
女真人共居,竟将武林中的种种情事都淡忘了。阿紫不能行
动,要做坏事也无从做起,只是顾着给她治伤救命,竟没想
到她伤愈之后,恶性又再发作,却便如何?
他回过头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一张雪白的脸蛋仍是
没半点血色,面颇微陷,一双大大的眼珠也凹了进去,容色
极是憔悴,身子更是瘦骨伶仃。箫峰不禁内疚:“她本来是何
等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却给我打得半死不活,变得和骷
髅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着她的坏处?”便即笑道:“你既喜
欢往西,咱们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病大好了,我带你到
高丽国边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无际,这气
象才了不起呢。”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其实不用等我病好全,咱
们就可去了。”萧峰“咦”的一声,又惊又喜,道:“阿紫,你
双手能自由活动了。”阿紫笑道:“十四五天前,我的两只手
便能动了,今天更加灵活了好多。”萧峰喜道:“好极了!你
这顽皮姑娘,怎么一直瞒着我?”阿紫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神
色,微笑道:“我宁可永远动弹不得,你便天天这般陪着我。
等我伤好了,你又要赶我走了。”
箫峰听她说得真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个粗
鲁汉子,那次一不小心,便将你打成这生模样。你天天陪着
我,又有什么好?”
阿紫不答,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姊夫,你那天为什么
这么大力的出掌打我?”箫峰不愿重提旧事,摇头道:“这件
事早就过去了,再提干么?阿紫,我将你伤成这般,好生过
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为什么恨
你?我本来要你陪着我,现下你可不是陪着我了么?我开心
得很呢。”
萧峰听她这么说,虽觉这小姑娘的念头很是古怪,但近
来她为人确实很好,想是自己尽心服侍,已将她的戾气化去
了不少,当下回去预备马匹、车辆、帐幕、干粮等物。
次日一早,两人便即西行。行出十余里,阿紫问道:“姊
夫,你猜到了没有?”萧峰道:“猜到了什么?”阿紫道:“那
天我忽然用毒针伤你,你知道是什么缘故?”萧峰摇了摇头,
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没,我怎猜得到?”阿紫叹了口气,道:
“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
么排成了队向南飞去?”
萧峰抬起头来,只见天边两队大雁,排成了“人”字形,
正向南疾飞,便道:”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避寒。”阿
紫道:“到了春天,它们为甚又飞回来?每年一来一去,岂不
辛苦得很?它们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来了。”
萧峰自来潜心武学,从来没去想过这些禽兽虫蚁的习性,
给她这么一问,倒答不出来,摇头笑道:“我也不知它们为什
么不怕辛苦,想来这些雁儿生于北方,留恋故乡之故。”
阿紫点头道:“定是这样了。你瞧最后这头雁儿,身子不
大,却也向南飞去。将来它的爹爹、妈妈、姊姊、姊夫都回
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着回来。”
萧峰听她说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动,侧头向
她瞧去,但见她抬头呆望着天边雁群,显然适才这句话是无
心而发,寻思:“她随口一句话,便将我和她的亲生爹娘连在
一起,可见在她心中,已将我当作了最亲的亲人。我可不能
再随便离开她。待她病好之后,须将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
母手中,我肩上的担子方算是交卸了。”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阿紫一倦,萧峰便从马背上将她
抱了下来,放入后面车中,让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树林
中宿营。如此走了数日,已到大草原的边缘。
阿紫放眼遥望,大草原无边无际,十分高兴,说道:“咱
们向西望是瞧不到边了。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须得东南西
北望出去都见不到边才行。”萧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
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挥,驱马便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数日,当真四下眺望,都已不见草原尽
处。其时秋高气爽,闻着长草的青气,甚是畅快。草丛间诸
般小兽甚多,萧峰随猎随食,无忧无虑。
又行了数日,这日午间。远远望见前面竖立着无数营帐,
又有旌旗旄节,似是兵营,又似部落聚族而居。萧峰道:“前
面好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咱们回去罢,不用多惹麻烦了。”
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双脚不会动,怎能给你多
惹麻烦?”萧峰一笑,说道:“麻烦之来,不一定是你自己惹
来的,有时候人家惹将过来。你要避也避不脱。”阿紫笑道:
“咱们过去瞧瞧,那也不妨。”
萧峰知她小孩心性,爱瞧热闹,使纵马缓缓行去。草原
上地势平坦,那些营帐虽然老远便已望见,但走将过去,路
程也着实不近。走了七八里路,猛听得呜呜号角之声大起,跟
着尘头飞扬,两列马队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的疾
驰。
萧峰微微一惊,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骑兵!”阿紫道:
“是你的自己人啊,真是好得很,有什么不好?”萧峰道:“我
又不识得他们,还是回去罢。””勒转马头,便从原路回转,没
走出几步,使听得鼓声蓬蓬,又有几队契丹骑兵冲了上来。萧
峰寻思:“四下里又不见有敌人,这些人是在操练阵法吗?”
只听得喊声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
面,都是一片叫嚷射鹿之声。萧峰道:“他们是在围猎,这声
势可真不小。“当下将阿紫抱上马背,勒定了马,站在东首眺
望。
只见契丹骑士都身披锦袍,内衬铁甲。锦袍各色,一队
红、一队绿、一队黄、一队紫,旗帜和锦袍一色,来回驰骤,
兵强马健,煞是壮观。萧峰和阿紫看得暗暗喝采。众兵各依
军令纵横进退,挺首长矛驱赶麋鹿,见到萧峰和阿紫二人,也
只略加一瞥,不再理会。四队骑兵分从四面围拢,将数十头
大鹿围在中间。偶然有一头鹿从行列的空隙中逸出,便有一
小队出来追赶,兜个圈子,又将鹿儿逼了回去。
二十七 金戈荡寇鏖兵
萧峰正观看间,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边是萧大爷
罢?”萧峰心想:“谁认得我了?”转过头来,只见青袍队中驰
出一骑,直奔而来,正是几个月前耶律基派来送礼的队长室
里。
他驰到萧峰之前十余丈处,使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右
膝下跪,说道:“我家主人便在前面不远。主人常常说起萧大
爷,想念得紧,今日什么好风吹得萧大爷来?快请去和主人
相会。”萧峰听说耶律基便在近处,也甚欢喜,说道:“我只
是随意漫游,没想到我义兄便在左近,那再好也没有了,好,
请你领路,我去和他相会。”
室里撮唇作哨,两名骑兵乘马奔来。室里道:“快去禀报,
说长白山的萧大爷来啦!”两名骑兵躬身接令,飞驰而去。余
人继续射鹿,室里却率领了一队青袍骑兵,拥卫在萧峰和阿
紫身后,径向西行。
当耶律基送来大批金银牛羊之时,萧峰便知他必是契丹
的大贵人,此刻见了这等声势,料想这位义兄多半还是辽国
的什么将军还是大官。
草原中游骑来去,络绎不绝,个个都衣甲鲜明。室里道:
“萧大爷今日来得真巧,明日一早,咱们这里有一场好热闹
看。”萧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见她脸色有喜,便问:“什么热
闹?”室里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两宫卫军统领出
缺。咱们契丹官兵各显武艺,且看那一个运气好,夺得统领。”
萧峰一听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飞色舞,神采昂扬,笑
道:“那真来得巧了,正好见识见识契丹人的武艺。”阿紫笑
道:“队长,你明儿大显身手,恭喜你夺个统领做做。”室里
一伸舌头,道:“小人哪有这大胆子?”阿紫笑道:“夺个统领,
又有什么了不起啦?只要我姊夫肯教你三两手功夫,只怕你
便能夺得了统领。”室里喜道:“萧大爷肯指点小人,当真求
之不得。至于统领什么的,小人没这个福份,却也不想。”
一行人谈谈说说,行了十数里,只见前面一队骑兵急驰
而来。室里道:“是大帐皮室军的飞熊队到了。”那队官兵都
穿熊皮衣帽,黑熊皮外袍,白熊皮高帽,模样甚是威武。这
队兵行到近处,齐声吆喝,同时下马,分立两旁,说道:“恭
迎萧大爷!”萧峰道:“不敢!不敢!”举手行礼,纵马行前,
飞熊军跟随其后。
行了十数里,又是一队身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飞虎兵前
来迎接。萧峰心道:”我那耶律哥哥不知做什么大官,竟有这
等排场。”只是室里不说,而上次相遇之时,耶律基又坚决不
肯吐露身分,萧峰也就不问。
行到傍晚,到来一处大帐,一队身穿豹皮衣帽的飞豹队
迎接萧峰和阿紫进了中央大帐。萧峰只道一进帐中,便可与
耶律基相见,岂知帐中毡毯器物甚是华丽,矮几上放满了菜
肴果物,帐中却无主人。飞豹队队长道:“主人请萧大爷在此
安宿一宵,来日相见。”萧峰也不多问,坐到几边,端起酒碗
便喝。四名军士斟酒割肉,恭谨服侍。
次晨起身又行,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余里,傍晚又在一
处大帐中宿歇。
到得第三日中午,室里道:“过了前面那个山坡,咱们便
到了。”萧峰见这座大山气象宏伟,一条大河哗哗水响,从山
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转过山坡,眼前旌旗招展,一片大草
原上密密层层的到处都是营帐,成千成万骑兵步卒,围住了
中间一大片空地。护送萧峰的飞熊、飞虎、飞豹各队官兵取
出号角、呜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突然间鼓声大作,蓬蓬蓬号炮山响,空地上众官兵向左
右分开,一匹高大神骏的黄马冲了出来,马背上一条虬髯大
汉,正是耶律基。他乘马驰向萧峰,大叫:“萧兄弟,想煞哥
哥了!”萧峰纵马迎将上去,两人同时跃下马肯,四手交握,
均是不胜之喜。
只听得四周众将士齐声呐喊:“万岁!万岁!万岁!”
萧峰大吃一惊:“怎地众军士竟呼万岁!”游目四顾,但
见军官士卒个个躬身,抽刀拄地,耶律其携着他手站在中间,
东西顾盼,神情甚是得意。萧峰愕然道:“哥哥,你……你是
……”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辽国当今皇
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结义为兄弟了。萧兄弟、我真名字乃耶
律洪基。你活命之恩,我永志不忘。”
萧峰虽然豁达豪达豪迈,但生平从未见过皇帝,今日见
了这等排场,不禁有些窘迫,说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
犯,罪该万死!”说着便即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见了本国皇
帝,该当跪拜。
耶律洪基忙伸手扶起,笑道:“不知者不罪,兄弟,你我
是金兰兄弟,今日只叙义气,明日再行君臣之礼不迟。”他左
手一挥,队伍中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洪基携着萧峰之
手,同入大帐。
辽国皇帝所居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绘金,灿烂辉
煌,称为皮室大帐。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萧峰坐在横首,不
多时随驾文武百官进来参见,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于越、
南院知枢密使事、皮室大将军、小将军、马军指挥使、步军
指挥使等等,萧峰一时之间也记不请这许多。
当晚帐中大开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
大帐中与宴。酒如池、肉如山,阿紫瞧得兴高采烈,眉花眼
笑。
酒到酣处,十余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扑击为戏,各人
赤裸了上身,擒攀摔跌,激烈搏斗。萧峰见这些契丹武士身
手矫健,膂力雄强,举手投足之间另有一套武功,变化巧妙
虽不及中原武士,但直进直击,如用之于战阵群斗,似较中
原武术更易见效。
辽国文武官员一个个上来向萧峰敬酒。萧峰来者不拒,酒
到杯干,喝到后来,已喝了三百余杯,仍是神色自若,众人
无不骇然。
耶律洪基向来自负勇力,这次为萧峰所擒,通国皆知,他
有意要萧峰显示超人之能,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没想到萧峰
不用在次日比武大会上大显身手,此刻一露酒量,便已压倒
群雄,人人敬服。耶律洪基大喜,说道:“兄弟,你是我辽国
的第一位英雄好汉!”
阿紫忽然插口道:“不,他是第二!”耶律洪基笑道:“小
姑娘,他怎么是第二?那么第一位英雄是谁?”阿紫道:“第
一位英雄好汉,自然是你陛下了!我姊夫本事虽大,却要顺
从于你,不敢违背,你不是第一吗?A她是星宿老人门人,精
通谄谀之术,说这句话只是牛刀小试而已。
耶律洪基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说得好。萧兄弟,
我要封你一个大大的官爵,让我来想一想,封什么才好?”这
时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指在额上弹了几弹。箫峰忙
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难享富贵。向来漫游四方,来
去不定,确是不愿为官。”耶律洪基笑道:“行啊,我封你一
个只须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话没没完,忽听得
远处呜呜呜的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号角之声。
一众辽人本来都席地而坐,饮酒吃肉,一听到这号角声,
蓦然间轰的一声,同时站起身来,脸上均有惊惶之色。那号
角声来得好快,初听到时还在十余里外,第二次响时已近了
数里,第三次声响又近了数里。萧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马,
第一等的轻身功夫,也决战不能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预
先怖置了传递军情急讯的传信站,一听到号角之声,便传到
下一站来。”只听得号角声飞传而来,一传到皮室大帐之外,
便倏然而止。数百座营帐中的官兵本来欢呼纵饮,乱成一团,
这时突然间尽皆鸦雀无声。
耶律洪基神色镇定,慢慢举起金杯,喝干了酒,说道:
“上京有叛徒作乱,咱们这就回去,拔营!”
行军大将军当即转身出营发令,但听得一句“拔营”的
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
大,却是严整有序,毫无惊慌杂乱。萧峰寻思:“我大辽立国
垂二百年,国威震于天下,此则虽有内乱,却无纷扰,可见
历世辽主统军有方。”
但听马蹄声响,前锋斥候兵首先驰了出去,跟着左右先
锋队启行、前军、左军、右军,一队队的向南开拔回京。
耶律洪基携着萧峰的手,道:“咱们瞧瞧去。”二人走出
帐来,但见黑夜之中,每一面军旗上都点着一些灯笼,红、黄、
蓝、白各色闪烁照耀,十余万大军南行,惟闻马嘶蹄声,竟
听不到一句人声。萧峰大为叹服,心道:“治军如此,天下有
谁能敌?那日皇上孤身逞勇出猎,致为我所擒。倘若大军继
来,女真人虽然勇悍,终究寡不敌众。”
他二人一离大帐,众护卫立即拔营,片刻间收拾得干干
净净,行李辎重都装上了驼马大车。中军元帅发出号令,中
军便即启行。北院大王、于越、太师、太傅等随侍在耶律洪
基前后,众人脸色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