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犹豫,猱身而上,嗤嗤嗤三声,破甲锥三招
都刺向那人下盘。那人的膝盖果真不会弯曲,只直挺挺的一
跳一跳闪避,看来他连迈步也不会。白世镜刺向左,他便右
跃闪开,刺向右,他就躲向左。白世镜发觉了对手的弱点,心
中惧意略去,可是越来越觉得他不是生人。又刺数锥,对方
身法虽拙,但自己几下变化精妙的锥法,却也始终没能伤到
他。
突然之间,后颈一冷,一只冰凉的大手摸了上来。白世
镜大吃一惊,挥锥猛力反刺,嗤的一声轻响,刺了个空,那
人的大手却已抓住了他后颈。白世镜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
得,只有呼呼呼的不住喘气。马夫人大叫:“世镜,世镜,你
怎么啦?”白世镜如何还有余力答话,只觉体中的内力,正在
被后颈上这只大手一丝丝的挤将出来。
蓦地里一只冰凉如铁的大手摸到了他脸上,这只手当真
不是人手,半分暖气也无。白世镜也忍不住叫道:“僵尸!僵
尸!”声音凄厉可怖。那只大手从他额头慢慢摸将下来,摸到
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来滑去。白世镜吓得几欲晕去,
对方的手指只须略一使劲,自己一对眼珠立时便给他挖了出
来,这只冷手却又向下移,摸到了他鼻子,再摸向他嘴巴,一
寸一寸的下移,终于叉住了他喉咙,两根冰冷的手指挟住了
他喉结,渐渐收紧。
白世镜惊怖无已,叫道:“大元兄弟,饶命!饶命!”马
夫人尖声大呼:“你……你说什么?”白世镜叫道:“大元兄弟,
都是这贱淫妇出的主意,是她逼我干的,跟我……跟我可不
相干。”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么?马大元,你活
在世上是个脓包,死了又能作什么怪?老娘可不怕你。”
白世镜觉得自己刚才出言推诿罪责之时,喉头的手指便
松了些。自己一住口,冰冷的手指又慢慢收紧,心中慌乱,听
得马夫人叫他“马大元”,更认定这怪物便是马大元的僵尸,
叫道:“大元兄弟饶命!你老婆偷看到了汪帮主的遗令,再三
劝你揭露乔峰的身世秘密,你一定不肯……她……她这才起
意害你……”
萧峰心头一凛,他可不信世间有什么鬼神,料定来人是
个武学名家,故意装神弄鬼,使得白世镜和马夫人心中慌乱,
以便乘机逼问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镜心力交瘁,吐露了
出来,从他话中听来,马大元乃是给他二人害死,马夫人更
是主谋。马夫人所以要谋杀亲夫,起因在于要揭露自己的身
世之秘,而马大元不允,“她为什么这样恨我?为什么非推倒
我不可?她如为了想要丈夫当帮主,就不该害了丈夫。”
马夫人尖声叫道:“马大元,你来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
不惯你这副脓包样子!半点大事也担当不起的胆小鬼!”
只听得喀喇一声轻响,白世镜的喉头软骨已被捏碎了一
块。白世镜拚命挣扎,说什么也逃不脱那人手掌,跟着又是
喀喇一声响,喉管碎裂。他大声呼了几口气,口中吸的气息
再也吸不进胸中,手脚一阵痉挛,便即气绝。
那人一捏死白世镜,转身出门,便即无影无踪。
萧峰心念一动:“此人是谁?须得追上去查个明白。”当
下飘身来到前门,白雪映照之下,只见淡淡一个人影正向东
北角上渐渐隐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还真没法见到。
萧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俯身在躺在脚边的阿紫肩
头拍了一下,内力到处,解开了她的穴道,心想:“马夫人不
会武功,这小姑娘已足可救她父亲。”一时不及再为阮星竹等
人解穴,迈开大步,急向前面那人追去。
一阵疾冲之下,和他相距已不过十来丈,这时瞧得清楚,
那人果然是个武学高手,这时已不是直着腿子蹦跳,脚步轻
松,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萧峰的轻功源出少林,又经丐帮
汪帮主陶冶,纯属阳刚一派,一大步迈出,便是丈许,身子
跃在空中,又是一大步迈出,姿式虽不如何潇洒优雅,长程
赶路却甚是实在。再追一程,跟那人又近了丈许。
约莫奔得半炷香时分,前面那人脚步突然加快,如一艘
吃饱了风的帆船,顺流激驶,霎时之间,和萧峰之间相距又
拉长了一段。萧峰暗暗心惊:“此人当真了得,实是武林中数
一数二的高手,若非是这等人物,原也不能于举手之际便杀
死了白世镜。”
他天生异禀,实是学武的奇才,授业师父玄苦大师和汪
帮主武功已然甚高,萧峰却青出于蓝,更远远胜过了两位师
父,任何一招平平无奇的招数到了他手中,自然而然发出巨
大无比的威力。熟识他的人都说这等武学天赋实是与生俱来,
非靠传授与苦学所能获致。萧峰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
觉什么招数一学即会,一会即精,临敌之际,自然而然有诸
般巧妙变化。但除了武功之外,读书、手艺等等都只平平而
已,也与常人无异。他生平罕逢敌手,许多强敌内力比他深
厚,招数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总是在最要紧的关头,以
一招半式之差两败了下来,而且输得心服口服,自知终究无
可匹敌,从来没人再去找他寻仇雪耻。
他此刻遇上了一个轻功如此高强的对手,不由得雄心陡
起,加快脚步,又抢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的向东北疾驰,萧
峰始终无法追上,那人却也无法抛得脱他。一个时辰过去,两
个时辰过去,两人已奔出一百余里,仍是这般的不即不离。
又过得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明。大雪已止,萧峰远远望
见山坡下有个市镇,房屋栉比鳞次,又听得报晓鸡声此起彼
落,他酒瘾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台,我请你喝二十碗酒,
咱俩再比脚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劲儿的急奔。萧峰
笑道:“你手诛白世镜这等奸徒,实是英雄了得,萧峰甘拜下
风,轻功不如你。咱二人去沽酒喝罢,不比了,不比了。”他
一面说话,一面奔跑,脚下丝毫不缓。
那人突然止步,说道:“乔峰威震江湖,果然名不虚传。
你口中说话,真气仍然运使自如,真英雄,真豪杰!”
萧峰听他话声模糊,但略显苍老,年纪当比自己大得多,
说道:“前辈过奖了。晚辈高攀,想跟前辈交个朋友,不知会
嫌弃么?”
那人叹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别追来,再跑一个时辰,
我便输给你啦!”说着缓缓向前行去。
萧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说话,但只跨出一步,心道:“他叫
我别追。”又想起自己为中原群豪所不齿,只怕这人也是个鄙
视仇恨契丹之人,当即停步,目送那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没
入树林之后,心下感叹:“此人轻功佳妙,内力悠长,可惜不
能和他见上一面!”又想:“他话声模糊,显是故意压低了嗓
子,好让我认不出他口音。他连声音也不想给我听清楚,何
况见面?”
凝思半晌,这才进了市镇,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饮,每
喝得一两碗,便拍桌赞叹:“好男儿,好汉子,哎,可惜,可
惜!”
他说“好男子,好汉子”,是称赞那人武功了得,杀死白
世镜一事又处置得十分妥善;连称“可惜”,是感叹没能交上
这个朋友。他素来爱朋友如命,这一次被逐出丐帮,更与中
原群豪结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都断了个干净,心下自是十
分郁闷,今日无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与自己相匹的英雄,偏
又无缘结识,只得以酒浇愁。但心中长期积着的不少疑团已
然解开,却也大感舒畅。
喝了二十碗余,付了酒资,扬长出门,心想:“段正淳不
知如何了?阮星竹、秦红棉她们被我点了穴道,须得回去解
救。”于是迈开大步。又回马家。
回去时未曾施展全力,脚程便慢得多了,回到马家,时
已过午。只见屋外雪地中一人也无,阮星竹等都已不在,料
想阿紫已将她们抱进了屋中。推门进屋,只见白世镜的尸身
仍倒在门边,段正淳人已不在,炕边伏着一个女人。满身是
血,正是马夫人。
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低声道:“行行好,快,你快
杀了我罢!”萧峰见她脸色灰败,只一夜之间,便如老了二三
十年一般,变得十分丑陋,便问:“段正淳呢?”马夫人道:
“救了他去啦,这……这恶人!啊!”突然之间,她一声大叫,
声音尖锐刺耳之极。萧峰出其不意,倒给她吓了一跳,退后
一步,问道:“你干什么?”
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乔……帮主?”萧峰苦笑道:
“我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难道你又不知?”马夫人道:“是的,
你是乔帮主。乔帮主,请你行行好,快杀了我。”萧峰皱眉道:
“我不想杀你。你谋杀亲夫。丐帮中自有人来料理你。”
马夫人哀求道:“我……我实在抵不住啦,那小贱人手段
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过她。你……你看……我
身上。”
她伏在阴暗之处,萧峰看不清楚,听她这么说,便过去
推开窗子,亮光照进屋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颤,只
见马夫人肩头、手臂、胸口、大腿,到处给人用刀子划成一
条条伤口,伤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蚂蚁。萧峰看了她伤
处,知她四肢和腰间关节处的筋络全给人挑断了,再也动弹
不得。这不同点穴,可以解开穴道,回复行动,筋脉既断,那
就无可医治,从此成了软瘫的废人。但怎么伤口中竟有这许
多蚂蚁?
马夫人颤声道:“那小贱人,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割得
我浑身是伤,又……又在伤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说
要引得蚂蚁咬我全身。让我疼痛麻痒几天几夜,受尽苦楚,说
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萧峰只觉再看她的伤口一次,便要作呕。他绝不是软心
肠之人,但杀人放火,素喜爽快干脆,用恶毒法子折磨敌人,
实所不取,叹了口气,转身到厨房中去提了一大桶水来,泼
在她身上,令她免去群蚊啮体之苦。
马夫人道:“谢谢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
好,一刀将我杀了罢。”萧峰道:“是谁……谁割伤你的?”马
夫人咬牙切齿,道:“是那个小贱人,瞧她年纪幼小,不过十
五六岁,心肠手段这般毒辣……”萧峰失惊道:“是阿紫?”马
夫人道:“不错,我听得那个贱女人这么叫她,叫她快将我杀
了。可是这阿紫,这小贱人,偏要慢条斯理的整治我,说要
给她父亲报仇,代她母亲出气,要我受这种无穷苦楚……”
萧峰心想:“我生怕秦红棉和阮星竹喝醋,一出手便杀了
马夫人,没了活口,不能再向她盘问。哪知阿紫这小丫头这
般残忍恶毒。”皱眉道:“段正淳昔日和你有情,虽然你要杀
他,但他见到女儿如此残酷的折磨你,难道竟不阻止?”
马夫人道:“那时他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
是十香迷魂散之故。”
萧峰点头道:“这就是了。想他也是个明辨是非的好汉,
岂能纵容女儿如此胡作非为?嗯,那几个女子呢?”马夫人呻
吟道:“别问了,别问了,快杀了我罢。”萧峰哼了一声,道:
“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伤口上再倒些蜜糖水,撒手而去,任
你自生自灭。”马夫人道:“你们男人……都这般狠心恶毒
……”萧峰道:“你谋害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马夫人奇
道:“你……你怎地什么都知道?是谁跟你说的?”
萧峰冷冷的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是你求我,不
是我求你。快说!”
马夫人道:“好罢,什么都跟你说。阿紫这小贱人这般整
治我,她母亲不住喝止,小贱人只是笑嘻嘻的不听。她母亲
已给人点了穴道,却动弹不得。过不多久,段正淳手下有五
六个人到来,阿紫这小贱人将她父亲、母亲,还有秦红棉母
女俩,一个个抱出屋去,却不许人进屋来,免得他们见到了
我。段正淳手下那些人骑得有马,便接了她们去啦。”
萧峰点了点头,寻思:“段正淳由部属接了去,阮星竹她
们三人身上穴道被封。再过得几个时辰便即自解,这干人便
不必理会了。”马夫人道:“我都跟你说了,你……你快杀了
我。”萧峰道:“你什么都说了,不见得罢?要死,还不容易?
要活就难了。你为什么要害死马大哥?”
马夫人目露凶光,恨恨的道:“你非问不可么?”
萧峰道:“不错,非问不可。我是个硬心肠的男子,不会
对你可怜的。”
马夫人呸了一声,道:“你当然心肠刚硬,你就不说,难
道我不知道?我今天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害的。你这傲慢
自大、不将人家瞧在眼里的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契丹胡虏,
你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天天让恶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泼我
伤口啊,为什么又不敢了?你这狗杂种,王八蛋……”她越
骂越狠毒,显然心中积满了满腔怨愤,非发泄不可,骂到后
来,竟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
萧峰自幼和群丐厮混,什么粗话都听得惯了,他酒酣耳
热之余,他常和大伙儿一块说粗话骂人,但见马夫人一向斯
文雅致,竟会骂得如此泼辣悍恶,实大出意料之外,而这许
多污言秽语,居然有许多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
他一声不响,待她骂了个畅快,只见她本来脸色惨白,经
过这场兴奋的毒骂,已挣得满脸通红,眼中发出喜悦的神色。
又骂了好一阵,她声音才渐渐低了下来,最后说道:“乔峰你
这狗贼,你害得我今日到这步田地,瞧你日后有什么下梢。”
萧峰平心静气的道:“骂完了么?”马夫人道:“暂且不骂了,
待我休息一会再骂。你这没爹没娘的狗杂种!老娘只消有一
口气在,永远就不会骂完。”
萧峰道:“很好,你骂就是。我首次和你会面,是在无锡
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时马大哥已给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
不相识,怎说是我害得你到今日这步田地?”
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说在无锡城外首次和我会面,
就是这句话,不错,就为了这句话。你自高自大,自以为武
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家伙,直娘贼!”
她这么一连串的大骂,又是半晌不绝。
萧峰由她骂个畅快,直等她声嘶力竭,才问:“骂够了么?”
马夫人恨恨的道:“我永远不会够的,你……这个眼高于顶的
家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萧峰道:
“不错,就算是皇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从来不以为自己天
下无敌,刚才……刚才那个人,武功就比我高。”
马夫人也不去理会他说的是谁,只是喃喃咒骂,又骂了
一会,才道:“你说在无锡城外首次见到我,哼,洛阳城里的
百花会中,你就没见到我么?”
萧峰一怔,洛阳城开百花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与
丐帮众兄弟同去赴会,猜拳喝酒,闹了个畅快,可是说什么
也记不起在会上曾见过她,便道:“那一次马大哥是去的,他
可没带你来见我啊。”
马夫人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一群臭叫化的头
儿,有什么神气了?那天百花会中,我在那黄芍药旁这么一
站,会中的英雄好汉,哪一个不向我呆望,哪一个不是瞧着
我神魂颠倒?偏生你这家伙自逞英雄好汉,不贪女色,竟连
正眼也不向我瞧上一眼。倘若你当真没见到我,那也罢了,我
也不怪你。你明明见到我的,可就是视而不见,眼光在我脸
上掠过,居然没停留片刻,就当我跟庸脂俗粉没丝毫分别。伪
君子,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萧峰渐明端倪,道:“是了,我记起来了,那日芍药花旁,
好像确有几个女子,那时我只管顾着喝酒,没功夫去瞧什么
牡丹芍药、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辈的女流英侠,我当然会上
前拜见。但你是我嫂子,我没瞧见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失
礼?你何必记这么大的恨?”
马夫人恶狠狠的道:“你难道没生眼珠子么?恁他是多出
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的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
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
的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
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你是丐帮的大头脑,天下闻名
的英雄好汉。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
我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
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
服?”
萧峰叹了口气,说道:“我从小不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玩,
年长之后,更没功夫去看女人了,又不是单单的不看你。比
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没去留意,到得后来,可又
太迟了……”
马夫人尖声道:“什么?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谁?
那是谁?”萧峰道:“是段正淳的女儿,阿紫的姐姐。”马夫人
吐了口唾沫,道:“呸,这种贱女人,也亏你挂在嘴上……”
她一言未毕,萧峰抓住她的头发,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
摔,说道:“你敢再说半句不敬她的言语,哼,教你尝尝我的
毒辣手段。”
马夫人给他这么一摔,几乎昏晕过去,全身骨骼格格作
响,突然纵声大笑,说道:“原来……原来咱们的乔大英雄,
乔大帮主,是给这个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你
做不成丐帮帮主,便想做大理国公主的驸马爷。乔帮主,我
只道你是什么女人都不看的。”
萧峰双膝一软,坐入椅中,缓缓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
一眼,可是……相是……再也看不到了。”
马夫人冷笑道:“为什么?你想要她,凭你这身武功,难
道还抢她不到?”
萧峰摇头不语,过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
也抢她不回来了。”马夫人大喜,问道:“为什么,哈哈,哈
哈。”萧峰低声道:“她死了。”
马夫人笑声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觉得这个自大傲慢的
乔帮主倒也有三分可怜,但随即脸露微笑,笑容越来越欢畅。
萧峰瞥眼见到她的笑容,登时明白,她是为自己伤心而
高兴,站起身来,说道:“你谋杀亲夫,死有余辜,还有什么
说话?”马夫人听到他要出手杀死自己,突然害怕起来,求道:
“你……你饶了我,别杀死我。”萧峰道:“好,本来不用我动
手。”迈步出去。
马夫人见他头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声
道:“乔峰,你这狗贼,当年我恼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
马大元来揭你的疮疤。马大元说什么也不肯,我才叫白世镜
杀了马大元。你……你今日对我,仍是丝毫也不动心。”
萧峰回过身来,冷冷的道:“你谋杀亲夫,就只为了我不
曾瞧你一眼。哼,撒这等漫天大谎,有谁能信?”
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骗你作甚?你瞧我不起,
我本来有什么法子?那也只有心中恨你一辈子罢了。别说丐
帮那些臭叫化对你奉若天神,普天下又有谁敢得罪你?也是
老天爷有眼,那一日让我在马大元的铁箱中发现了汪帮主的
遗书。要偷拆这么一封书信,不损坏封皮上火漆,看了重行
封好,又是什么难事?我偷看那信,得知了其中过节,你想
我那时可有多开心?哈哈,那正是我出了心中这口恶气的良
机,我要你身败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汉。我便要马大元
当众揭露,好叫天下好汉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虏,要你别说做
不成丐帮帮主,便在中原无法立足,连性命也是难保。”
萧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动弹,再也无法害人,但这样一
句句恶毒的言语钻进耳来,却也背上感到一阵寒意,哼了一
声,说道:“马大哥不肯依你之言,你便将他杀了?”
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听我话,反而狠狠骂了我一
顿,说道从此不许我出门,我如吐露了只字,要把老娘斩成
肉酱。他向来对我千依百顺,几时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我
向来便没将他放在心上,瞧在眼里,他这般得罪我,老娘自
有苦头给他吃的。过了一个多月,白世镜来作客,那日是八
月十四,他到我家来过中秋节,他瞧了我一眼,又是一眼,哼
哼,这老色鬼!我糟蹋自己身子,引得这老色鬼为我着了迷。
我叫老色鬼杀了马大元这脓包,他不肯,我就要抖露他强奸
我。这老贼对着旁人,一脸孔的铁面无私,在老娘跟前,什
么丑样少得了?我跟他说:‘你杀了马大元,我自然成世跟你。
要不然,你就爽爽快快一掌打死了我罢!’他不舍得杀我,只
好杀马大元啦。”
萧峰吁了口气,道:“白世镜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就这
样活活的毁在你手中。你……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给马兄弟
吃了,然后叫白世镜捏碎他的喉骨,装作是姑苏慕容氏以
‘锁喉擒拿手’杀了他,是不是?”
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么不是?不过‘姑苏慕容’
什么的,我可不知道,是老色鬼想出来的。”
萧峰点了点头。马夫人又道:“我叫老色鬼出头揭露你的
身世秘密。呸,这老色鬼居然跟你讲义气,给我逼得狠了,拿
起刀子来要自尽。好啦,我便放他一马,找上了全冠清这死
样活气的家伙。老娘只跟他睡了三晚,他什么全听我的了,胸
膛拍得老响,说一切包在他身上,必定成功。老娘料想,单
凭全冠清这家伙一人,可扳你不倒,于是再去找徐长老出面。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不用我再说了罢?”
萧峰终于心中最后一个疑窦也揭破了,为什么全冠清主
谋反叛自己,而白世镜反遭叛党擒获,问道:“我那把扇子,
是白世镜盗来的?”马夫人道:“那倒不是。老色鬼说什么也
不肯做对不起你的事。是全冠清说动了陈长老,等你出门之
后,在你房里盗出来的。”
萧峰道:“段姑娘假扮白世镜,虽然天衣无缝,却也因此
而给你瞧出破绽?”
马夫人奇道:“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儿?是你的心上
人?她当真美得不得了?”
萧峰不答,抬头向着天边。
马夫人道:“这小……小妮子,也真吓了我一跳,还说什
么八月十五的,那正是马大元的死忌。可是后来我说了两句
风情言语,我说天上的月亮又圆又白,那天老色鬼说:‘你身
上有些东西,比天上月亮更圆更白。’我问她月饼爱吃咸的还
是甜的,那天老色鬼说:‘你身上的月饼,自然是甜过了蜜糖。’
你那位段姑娘却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立时便给我瞧出了破
绽。”
萧峰恍然大悟,才明白那晚马夫人为什么提到月亮与月
饼、原来是去年八月十四晚上,她与白世镜私通时的无耻之
言。马夫人哈哈一笑,说道:“乔峰,你的装扮可差劲得紧了,
我一知道那小妮子是西贝货,再想一想你的形状说话,嘿嘿,
怎么还能不知道你便是乔峰?我正要杀段正淳,恰好假手于
你。”
萧峰咬牙切齿的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这笔帐都要
算在你身上。”
马夫人道:“是她先来骗我的,又不是我去骗她。我只不
过是将计就计,倘若她不来找我,等白世镜当上了丐帮帮主,
我自有法子叫丐帮和大理段氏结上了怨家,这段正淳嘛,嘿
嘿,迟早逃不出我的手掌。”
萧峰道:“你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杀,跟你有过私情的
男人,你要杀;没来瞧瞧你容貌的男人,你也要杀。”
马夫人道:“美色当前,为什么不瞧?难道我还不够美貌?
世上哪有你这种假道学的伪君子。”她说着自己得意之事,两
颊潮红,甚是兴奋,但体力终于渐渐不支,说话已有些上气
不接下气。
萧峰道:“我最后问你一句话,那个写信给汪帮主的带头
大哥,到底是谁?你看过那封信,见过信上的署名。”
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乔峰,最后终究是你来求
我呢,还是我求你?马大元死了、徐长老死了、赵钱孙死了、
铁面判官单正死了、谭公谭婆死了、天台山智光大师死了。世
上就只剩下我和那个带头大哥自己,才知道他是谁。”
萧峰心跳加剧,说道:“不错,毕竟是乔峰向你求恳,请
你将此人的姓名告知。”
马夫人道:“我命在顷刻,你又有什么好处给我?”
萧峰道:“乔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无有不遵。”
马夫人微笑道:“我还想什么?乔峰,我恼恨你不屑细细
瞧我,以致酿成这种祸事,你要我告知那带头大哥的名字,那
也不难,只须你将我抱在怀里,好好的瞧我半天。”
萧峰眉头紧蹙,实是老大不愿,但世上确是只有她一人
才知这个大秘密,自己的血海深仇,都着落在她口唇中吐出
来的几个字,别说她所说的条款并不十分为难,就算当真是
为难尴尬之极的事,也只有勉强照做。她命系一线,随时均
能断气,威逼利诱,全无用处。心想:“倘若我执意不允,她
一口气转不过来,那么我杀父杀母的大仇人到底是谁,从此
再也不会知道了。我抱着她瞧上几眼,又有何妨?”便道:
“好,我答允你就是。”弯腰将她抱在怀中,双目炯炯,凝视
着她的脸颊。
这时马夫人满脸血污,又混着泥土灰尘,加之这一晚中
她饱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难看,萧峰抱着她本已十分勉
强,瞧着她这副神情,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马夫人怒道:“怎么?你瞧着我挺讨厌吗?”萧峰只得道:
“不是!”这两个字实是违心之论,平时他就算遇到天大的危
难,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却实在是无可奈何了。
马夫人柔声道:“你要是不讨厌我,那就亲亲我的脸。”萧
峰正色道:“万万不可。你是我马大哥的妻子,萧峰义气为重,
岂可戏侮朋友的孀妇。”马夫人甜腻腻的道:“你要讲义气,怎
么又将我抱在怀里呢……”
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说道:“乔峰,你
这人太也不要脸啦!害死了我姐姐,又来抱住了我爹爹的情
人亲嘴偷情,你害不害臊?”正是阿紫的声音。
萧峰问心无愧,于这些无知小儿的言语,自亦不放在心
上,对马夫人道:“你快说,说那个带头大哥是谁?”
马夫人昵声道:“我叫你瞧着我,你却转过了头,干什么
啊?”声音中竟是不减娇媚。
阿紫走进房来,笑道:“怎么你还不死?这么丑八怪的模
样,有哪个男人肯来瞧你?”
马夫人道:“什么?你……你说我是丑八怪的模样?镜子,
镜子,我要镜子!”语调中显得十分惊惶。萧峰道:“快说,快
说啊,你说了我就给你镜子。”
阿紫顺手从桌上拿起一面明镜,对准了她,笑道:“你自
己瞧瞧,美貌不美貌?”
马夫人往镜中看去,只见一张满是血污尘土的脸,惶急、
凶狠、恶毒、怨恨、痛楚、恼怒,种种丑恶之情,尽集于眉
目唇鼻之间,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俏生生、娇怯怯、惹人怜爱
的美貌佳人?她睁大了双目,再也合不拢来。她一生自负美
貌,可是在临死之前,却在镜中见到了自己这般丑陋的模样。
萧峰道:“阿紫,拿开镜子,别惹恼她。”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
丑!”
萧峰道:“你要是气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觉马夫人的
身子已一动不动,呼吸之声也不再听到,忙一探她鼻息,已
然气绝。萧峰大惊,叫道:“啊哟,不好,她断了气啦!”这
声喊叫,直如大祸临头一般。
阿紫扁了扁嘴,道:“你当真挺喜欢她?这样的女人死了,
也值得大惊小怪。”萧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么?我
要问她一件事。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若不是你来打岔,
她已经说出来了。”阿紫道:“哎哟,又是我不好啦,是我坏
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萧峰叹了口气,心想人死不能复生,发脾气也已无济于
事,阿紫这小丫头骄纵成性,连她父母也管她不得,何况旁
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么也不能和她计较,当下将马夫人
放在榻上,说道:“咱们走罢!”
四处一查,屋中更无旁人,那老婢已逃得不知去向,便
取出火种,到柴房中点燃了,片刻间火焰升起。
两人站在屋旁,见火焰从窗子中窜了出来。萧峰道:“你
还不回爹爹、妈妈那里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妈
妈那里。爹爹手下那些人见了我便吹胡子瞪眼睛,我叫爹爹
将他们都杀了,爹爹真胡闹,偏不答允。”
萧峰心想:“你害死了褚万里,他的至交兄弟们自然恨你,
段正淳又怎能为你而杀他忠心耿耿的部属?你自己胡闹,反
说爹爹胡闹,真是小孩儿家胡说八道。”便道:“好罢,我要
去了!”转过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着,等一下我。”萧峰立定脚步,回
过身来,道:“你去哪里?是不是回师父那里?”阿紫道:“不,
现下我不回师父那里,我不敢。”萧峰奇道:“为什么不敢?又
闯了什么祸啦?”阿紫道:“不是闯祸,我拿了师父的一部书,
这一回去,他就抢过去啦。等我练成之后再回去,那时给师
父拿去,就不怕了。”萧峰道:“是练武功的书罢?既是你师
父的,你求他给你瞧瞧,他总不会不答允。何况你自己练,一
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由你师父在旁指点,岂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师父说不给,就是不给,多求他也
没用。”
萧峰对这个给骄纵惯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他师父
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恶名昭彰,不必跟这种人多生纠葛,说道:
“好罢,你爱怎样便怎样,我不来管你。”
阿紫道:“你到哪里去?”
萧峰瞧着马家这几间屋子烧起熊熊火焰,长叹了一声,
道:“我本该前去报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谁。今生今世,这场
大仇是再也不能报的了。”
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马夫人本来知道,可惜给我气
死了,从此你再不知道仇人是谁。真好玩,真好玩!乔帮主
威名赫赫,却给我整治得一点法子也没有。”
萧峰斜眼瞧着她,只见她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喜悦之情,
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脸上,映得脸蛋有如苹果般鲜红可爱,哪
想得到这天真无邪的脸蛋之下,隐藏着无穷无尽的恶意。霎
时间怒火上冲,顺手便想重重给她一个耳光,但随即想起,阿
朱临死时求恳自己,要他照料她这个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子,心
想:“阿朱一生只求我这件事,我岂可不遵?这小姑娘就算是
大奸大恶,我也当尽力纠正她的过误,何况她只不过是年轻
识浅、胡闹顽皮?”
阿紫昂起了头,道:“怎么?你要打死我吗?怎么不打了?
我姊姊已给你打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么打紧?”
这几句话便如尖刀般刺入萧峰心中,他胸口一酸,无言
可答,掉头不顾,大踏步便往雪地中走去。
阿紫笑道:“喂,慢着,你去哪里?”萧峰道:“中原已非
我所居之地,杀父杀母的大仇也已报不了啦。我要到塞北之
地,从此不回来了。”阿紫侧头道:“你取道何处?”萧峰道:
“我先去雁门关。”
阿紫拍手道:“那好极了,我要到晋阳去,正好跟你同路。”
萧峰道:“你到晋阳去干什么?千里迢迢,一个小姑娘怎么单
身赶这远路。”阿紫笑道:“嘿,怕什么千里迢迢?我从星宿
海来到此处,不是更加远么?我有你作伴,怎么又是单身了?”
萧峰摇头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为什么?”萧峰道:
“我是男人,你是个年轻姑娘,行路投宿,诸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是笑话奇谈了,我不说不便,你又有什么
不便?你跟我姊姊,也不是一男一女的晓行夜宿、长达跋涉
么?”
萧峰低沉着声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约,非同寻
常。”阿紫拍手笑道:“唉哟,真瞧不出,我只道姊姊倒是挺
规矩的,哪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样,我姊姊就像我妈妈一般,
没拜天地结成夫妻,却早就相好成双了。”
萧峰怒喝道:“胡说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终是个冰
清玉洁的好姑娘,我对她严守礼法,好生敬重。”
阿紫叹道:“你大声吓我,又有什么用?姊姊总之是给你
打死了。咱们走罢。”
萧峰听到她说“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这句话,心肠
软了下来,说道:“你还是回到小镜湖畔去跟着你妈妈,要不
然找个僻静的所在,将那本书上的功夫练成了,再回到师父
那里去。到晋阳去有什么好玩?”
阿紫一本正经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紧的大事要
办。”
萧峰摇摇头,道:“我不带你去。”说着迈开大步便走。阿
紫展开轻功,随后追来,叫道:“等等我,等等我!”萧峰不
去理她,径自去了。
行不多时,北风转紧,又下起雪来。萧峰冲风冒雪,快
步行走,想起从此冤沉海底,大仇也无法得报,心下自是郁
郁,但无可奈何之中抛开了满怀心事,倒也是一场大解脱。
二十五 莽苍踏雪行
萧峰行出十余里,见路畔有座小庙,进去在殿上倚壁小
睡了两个多时辰,疲累已去,又向北行。再走四十余里,来
到北边要冲长台关。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两斤牛肉,
一只肥鸡,自斟自饮。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饮间,脚
步声响,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阿紫。萧峰心道:“这小姑娘来
败我酒兴。”转过了头,假装不见。
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对面一张桌旁坐了下来,叫道:“店
家,店家,拿酒来。”酒保走过来,笑道:“小姑娘,你也喝
酒吗?”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为什么加上一个‘小’字?
我干么不喝酒?你先给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备五斤,给侍
候着,来两斤牛肉,一只肥鸡,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头,半晌缩不进去,叫道:“哎唷,我的妈
呀!你这位姑娘是当真,还是说笑,你小小人儿,吃得了这
许多?”一面说,一面斜眼向萧峰瞧去,心道:“人家可是冲
着你来啦!你喝什么,她也喝什么;你吃什么,她也吃什么。”
阿紫道:“谁说我是小小人儿?你不生眼睛,是不是?你
怕我吃了没钱付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
掷在桌上,说道:“我吃不了,喝不了,还不会喂狗么?要你
担什么心?”酒保陪笑道:“是,是!”又向萧峰横了一眼,心
道:“人家可真跟你干上了。绕着弯儿骂人哪。”
一会儿酒肉送了上来,酒保端了一只大海碗,放在她面
前,笑道:“姑娘,我这就跟你斟酒啦。”阿紫点头道:“好啊。”
酒保给她满满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说:“你若喝干了这碗酒,
不醉倒在地下打滚才怪。”
阿紫双手端起酒碗,放在嘴边舐了一点,皱眉道:“好辣,
好辣。这劣酒难喝得很。世上若不是有这么几个大蠢才肯喝,
你们的酒又怎卖得掉?”酒保又向萧峰斜睨了一眼,见他始终
不加理睬,不觉暗暗好笑。
阿紫撕了只鸡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酒保叫
屈道:“这只香喷喷的肥鸡,今儿早上还在咯咯咯的叫呢。新
鲜热辣,怎地会臭?”阿紫道:“嗯,说不定是你身上臭,要
不然便是你店中别的客人臭。”其时雪花飞飘,途无行旅,这
酒店中就只萧峰和她两个客人。酒保笑道:“是我身上臭,当
然是我身上臭哪。姑娘,你说话留神些,可别不小心得罪了
别的爷们。”
阿紫道:“怎么啦?得罪了人家,还能一掌将我打死么?”
说着举筷挟了块牛肉,咬了一口,还没咀嚼,便吐了出来,叫
道:“哎唷,这牛肉酸的,这不是牛肉,是人肉。你们卖人肉,
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脚,忙道:“唉哟,姑娘,你行行好,别尽捣
乱哪。这是新鲜的黄牛肉,怎么说是人肉?人肉哪有这么粗
的肌理?哪有这么红艳艳的颜色?”阿紫道:“好啊,你知道
人肉的肌理颜色。我问你,你们店里杀过多少人?”酒保笑道:
“你这位姑娘就爱开玩笑。信阳府长台关好大的市镇,我们是
六十多年的老店,哪有杀人卖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罢,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东西,只有傻瓜
才吃。哎哟,我靴子在雪地里弄得这么脏。”说着从盘中抓起
一大块煮得香喷喷的红烧牛肉,便往左脚的皮靴上擦去。靴
帮上本来溅满了泥浆,这么一擦,半边靴帮上泥浆去尽,牛
肉的油脂涂将上去,登时光可鉴人。
酒保见她用厨房中大师父着意烹调的牛肉来擦靴子,大
是心痛,站在一旁,不住的唉声叹气。
阿紫问道:“你叹什么气?”酒保道:“小店的红烧牛肉,
向来算得是长台镇上一绝,远近一百里内提起来,谁都要大
拇指一翘,喉头咕咕咕的直吞馋涎,姑娘却拿来擦皮靴,这
个……这个……”阿紫瞪了他一眼,道:“这个什么?”酒保
道:“似乎太委屈了一点。”阿紫道:“你说委屈了我的鞋子?
牛肉是牛身上来的,皮靴也是牛身上来的,也不算什么委屈。
喂,你们店中还有什么拿手菜肴?说些出来听听。”酒保道:
“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不过价钱不这么便宜。”阿紫从怀中
又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抛在桌上,问道:“这够了么?”
酒保见这锭银子足足有五两重,两整桌的酒菜也够了,忙
陪笑道:“够啦,够啦,怎么不够?小店拿手的菜肴,有酒糟
鲤鱼、白切羊羔、酱猪肉……”阿紫道:“很好,每样给煮三
盆。”
酒保道:“姑娘要尝尝滋味嘛,我瞧每样有一盆也够了
……”阿紫沉着脸道:“我说要三盆便是三盆,你管得着么?”
酒保道:“是,是!”拉长了声音,叫道:“酒糟鲤鱼三盆哪!
白切羊羔三盆哪……”
萧峰在一旁冷眼旁观,知道这小姑娘明着和酒保捣蛋,实
则是逗引自己插嘴,当下偏给她来个不理不睬,自顾自的喝
酒赏雪。
过了一会,白切羊羔先送上来了。阿紫道:“一盆留在这
里,一盆送去给那位爷台,一盆放在那张桌上。那边给放上
碗筷,斟上好酒。”酒保道:“还有客人来么?”阿紫瞪了他一
眼,道:“你这么多嘴,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酒保伸了伸
舌头,笑道:“要割我的舌头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
萧峰心中一动,向他横了一眼,心道:“你这可不是自己
找死?胆敢向这小魔头说这种话?”
酒保将羊羔送到萧峰桌上,萧峰也不说话,提筷就吃。过
了一会,酒糟鲤鱼、酱猪肉等陆续送上,仍是每样三盆,一
盆给萧峰,一盆给阿紫,一盆放在另一桌上。萧峰来者不拒,
一一照吃。阿紫每盆只尝了一筷,便道:“臭的、烂的,只配
给猪狗吃。”抓起羊羔、鲤鱼、猪肉,去擦靴子。酒保虽然心
痛,却也无可奈何。
萧峰眼见窗外,寻思:“这小魔头当真讨厌,给她缠上了
身,后患无穷。阿朱托我照料她,这人是个鬼精灵,她要照
料自己绰绰有余,压根儿用不着我操心。我还是避之则吉,眼
不见为净。”
正想到此处,忽见远处一人在雪地中走来。隆冬腊月,这
人却只穿一身黄葛布单衫,似乎丝毫不觉寒冷。片刻间来到
近处,但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双耳上各垂着一只亮晃晃的黄
金大环,狮鼻阔口,形貌颇为凶狠诡异,显然不是中土人物。
这人来到酒店门前,掀帘而入,见到阿紫,微微一怔,随
即脸有喜色,要想说话,却又忍住,便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
阿紫道:“有酒有肉,你如何不吃?”那人见到一张空着
座位的桌上布满酒菜,说道:“是给我要的么?多谢师妹了。”
说着走过去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切割牛肉,用
手抓起来便吃,吃几块肉,喝一碗酒,酒量倒也不弱。
萧峰心道:“原来这人是星宿海老怪的徒儿。”他本来不
喜此人的形貌举止,但见他酒量颇佳,便觉倒也并不十分讨
厌。
阿紫见他喝干了一壶酒,对酒保道:“这些酒拿过去,给
那位爷台。”说着双手伸到面前的酒碗之中,搅了几下,洗去
手上的油腻肉汁,然后将酒碗一推。酒保心想:“这酒还能喝
么?”
阿紫见他神情犹豫,不端酒碗,催道:“快拿过去啊,人
家等着喝酒哪。”酒保笑道:“姑娘你又来啦,这碗酒怎么还
能喝?”阿紫板起了脸道:“谁说不能喝?你嫌我手脏么?这
么着,你喝一口酒,我给你一锭银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
一两重的小元宝来,放在桌上。酒保大喜,说道:“喝一口酒
便给一两银子,可太好了。别说姑娘不过洗洗手,就是洗过
脚的洗脚水,我也喝了。”说着端起酒碗,呷了一大口。
不料酒水入口,便如一块烧红的热铁炙烙舌头一般,剧
痛难当,酒保“哇”的一声,口一张,酒水乱喷而出,只痛
得他双脚乱跳,大叫:“我的娘啊!哎唷,我的娘啊!”萧峰
见他这等神情,倒也吃了一惊,只听得他叫声越来越模糊,显
是舌头肿了起来。
酒店中掌柜的、大师父、烧火的、别的酒保听得叫声,都
涌了过来,纷纷询问:“什么事?什么事?”那酒保双手扯着
自己面颊,已不能说话,伸出舌头来,只见舌头肿得已比平
常大了三倍,通体乌黑。萧峰又是一惊:“那是中了剧毒。这
个魔头的手指只在酒中浸了一会,这碗酒就毒得如此厉害。”
众人见到那酒保舌头的异状,无不惊惶,七张八嘴的乱
嚷:“碰到了什么毒物?”“是给蝎子螯上了么?”“哎唷,这可
不得了,快,快去请大夫!”
那酒保伸手指着阿紫,突然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地,咚
咚咚磕头。阿紫笑道:“哎唷,这可当不起,你求我什么事啊?”
酒保仰起头来,指指自己舌头,又不住磕头。阿紫笑道:“要
给你治治,是不是?”酒保痛得满头大汗,两只手在身上到处
乱抓乱捏,又是磕头,又是拱手。
阿紫伸手入怀,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和那狮鼻人所持的
刀子全然相同,她左手抓住了那酒保后颈,右手金刀挥去,嗤
的一声轻响,将他舌尖割去了短短一截。旁观众人失声大叫,
只见断舌处血如泉涌。那酒保大吃一惊,但鲜血流出,毒性
便解,舌头上的痛楚登时消了,片刻之间,肿也退了。阿紫
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拔开瓶塞,用小指指甲挑了些黄色药
末,弹在他舌尖上,伤口血流立缓。
那酒保怒既不敢,谢又不甘,神情极是尴尬,只道:“你
……你……”舌头给割去了一截,自然话也说不清楚了。
阿紫将那小锭银子拿在手里,笑道:“我说你喝一口酒,
就给一两银子,刚才这口酒你吐了出来,那可不算,你再喝
啊。”酒保双手乱摇,含含糊糊的道:“我……我不要了,我
不喝。”阿紫将银子收入怀中,笑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
好像是说,‘要我割的舌头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是不是?
这会儿可是你磕头求割我的,我问你:姑娘有没有这本事呢?”
那酒保这才恍然,原来此事全因自己适才说错了一句话
而起,恼恨到了极处,登时便想上前动手,狠狠的打她一顿,
可是见另外两张桌上各坐着一个魁梧雄壮的男人,显是和她
一路,便又胆怯。阿紫又道:“你喝不喝啊?”酒保怒道:“老
……老子不……”想起随口骂人,只怕又要着她道儿,又惊
又怒,发足奔向内堂,再也不出来了。
掌柜等众人纷纷议论,向阿紫怒目而视,各归原处,换
了个酒保来招呼客人。这酒保见了适才这一场情景,只吓得
胆战心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萧峰大是恼怒:“那酒保只不过说了句玩话,你就整治得
他终身残废,以后说话再也无法清楚。小小年纪,行事可忒
也歹毒。”
只听阿紫道:“酒保,把这碗酒送去给那位爷台喝。”说
着向那狮鼻人一指。那酒保见她伸手向酒碗一指,已是全身
一震,待听她说要将这酒送去给人喝,更加惊惧。阿紫笑道:
“啊,是了,你不肯拿酒给客人,定是自己想喝了,那也可以,
这就自己喝罢。”那酒保吓得面无人色,忙道:“不,不,小
人……小人不喝。”阿紫道:“那你快拿去啊。”那酒保道:
“是,是。”双手牢牢捧着酒碗,战战兢兢的移到那狮鼻人桌
上,唯恐不小心溅了半滴出来,双手发抖,酒碗碗底碰到桌
面时,嗒嗒嗒的直响。
那狮鼻人两手端起酒碗,定睛凝视,瞧着碗中的酒水,离
口约有一尺,既不再移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师
哥,怎么啦?小妹请你喝酒,你不给面子吗?”
萧峰心想:“这碗酒剧毒无比,这人当然不会受激,白白
送了性命。内功再强之人,也未必能抵挡酒中的剧毒。”
哪知狮鼻人又凝思半晌,举碗就唇,骨嘟骨嘟的直喝下
肚。萧峰吃了一惊,心道:“这人难道竟有深厚无比的内力,
能化去这等剧毒?”正惊疑间,只见他已将一大碗酒喝干,把
酒碗放回桌上,两只大拇指上酒水淋漓,随手便在衣襟上一
擦。萧峰微一沉思,便知其理:“是了,他喝酒之前两只大拇
指插入酒中,端着碗半晌不饮,多半他大拇指上有解毒药物,
以之化去了酒中剧毒。”
阿紫见他饮干毒酒,登时神色惊惶,强笑道:“二师哥,
你化毒的本领大进了啊,可喜可贺。”狮鼻人并不理睬,狼吞
虎咽的一顿大嚼,将桌上菜肴吃了十之八九,拍拍肚皮,站
起身来,说道:“走罢。”阿紫道:“你请便罢,咱们后会有期。”
狮鼻人瞪着一对怪眼,道:“什么后会有期?你跟我一起去。”
阿紫摇头道:“我不去。”走到萧峰身边,说道:“我和这位大
哥有约在先,要到江南去走一遭。”
狮鼻人向萧峰瞪了一眼,问道:“这家伙是谁?”阿紫道:
“什么家伙不家伙的?你说话客气些。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
姨,我们二人是至亲。”狮鼻人道:“你出下题目来,我做了
文章,你就得听我话。你敢违反本门的门规不成?”
萧峰心道:“原来阿紫叫他喝这毒酒,乃是出一个难题,
却不料这人居然接下了。”
阿紫道:“谁说我出过题目了?你说是喝这碗酒么?哈哈,
笑死人啦,这碗酒是我给酒保喝的。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门
人,却去喝臭酒保喝过的残酒。人家臭酒保喝了也不死,你
再去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问你,这臭酒保死了没有?连
这种人也喝得,我怎么会出这等容易题目?”这番话委实强辞
夺理,可是要驳倒她却也不易。
那狮鼻人强忍怒气,说道:“师父有命,要我传你回去,
你违抗师命么?”阿紫笑道:“师父最疼我啦,二师哥,请你
回去禀告师父,就说我在道上遇见了姊夫,要一同去江南玩
玩,给他老人家买些好玩的古董珠宝,然后再回去。”狮鼻人
摇头道:“不成,你拿了师父的……”说到这里,斜眼向萧峰
相睨,似乎怕泄露了机密,顿了一顿,才道:“师父大发雷霆,
要你快快回去。”阿紫央求道:“二师哥,你明知师父在大发
雷霆,还要逼我回去,这不是有意要我吃苦头吗?下次师父
责罚你起来,我可不给你求情啦。”
这句话似令狮鼻人颇为心动,脸上登时现出犹豫之色,想
是星宿老怪对她颇为宠爱,在师父跟前很能说得上话。他沉
吟道:“你既执意不肯回去,那么就把那件东西给我。我带回
去缴还给师父,也好有个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气也会平息了
些。”
阿紫道:“你说什么?那件什么东西?我可全不知道。”狮
鼻人脸一沉,说道:“师妹,我不动手冒犯于你,乃是念在同
门之谊,你可得知道好歹。”阿紫笑道:“我当然知道好歹,你
来陪我吃饭吃酒,那是好;你要逼我回去师父那里,那便是
歹。”狮鼻人道:“到底怎样?你如不交出那件物事,便得跟
我回去。”阿紫道:“我不回去。也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你要
我身上的物事?好罢……”说着从头发上拔下一枚珠钗,说
道:“你要拿个记认,好向师父交代,就拿这根珠钗去罢。”狮
鼻人道:“你真要逼得我非动手不可,是不是?”说着走上了
一步。
阿紫眼见他不动声色的喝干毒酒,使毒本领比自己高出
甚多,至于内力武功,更万万不是他敌手。星宿派武功阴毒
狠辣,出手没一招留有余地,敌人只要中了,非死也必重伤,
伤后受尽荼毒,死时也必惨酷异常,师兄弟间除了争夺本门
排名高下而性命相搏,从来不相互拆招练拳,因拆招必分高
下,一分高下便有死伤。师父徒弟之间,也从不试演功夫。星
宿老怪传授功诀之后,各人便分头修练,高下深浅,唯有各
人自知,逢到对敌之时,才显出强弱来。按照星宿派门中规
矩,她既以毒酒相示,等于同门较艺,已是非同小可之事,狮
鼻人倘若认输,一辈子便受她之制,现下毫不犹豫的将这碗
毒酒喝下肚去,阿紫若非另有反败为胜之道,就该服服贴贴
的听令行事,否则立有杀身大祸。她见情势紧迫,左手拉着
萧峰衣袖,叫道:“姊夫,他要杀我呢。姊夫,你救救我。”
萧峰给她左一声“姊夫”,右一声“姊夫”,只听得怦然
心动,念起阿朱相嘱托的遗言,便想出手将那狮鼻人打发了。
但一瞥眼间,见到地下一滩鲜血,心想阿紫对付那个酒保如
此辣手,让她吃些苦头、受些惩戒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
加理睬。
那狮鼻人不愿就此对阿紫痛下杀手,只想显一显厉害,教
她心中害怕,就此乖乖的跟他回去,当下右手一伸,抓住了
萧峰的左腕。
萧峰见他右肩微动,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却不理会,任
由他抓住手腕,腕上肌肤和他掌心一碰到,便觉炙热异常,知
道对方掌心蕴有剧毒,当即将一股真气运到手腕之上,笑道:
“怎么样?阁下要跟我喝一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了两大
碗酒,说道:“请!”
那狮鼻人连运内力,却见萧峰泰然自若,便如没有知觉
一般,心道:“你别得意,待会就要你知道我毒掌的厉害。”说
道:“喝酒便喝酒,有什么不敢?”举起酒碗,一大口喝了下
去。不料酒到咽喉,突然一股内息的逆流从胸口急涌而上,忍
不住“哇”的一声,满口酒水喷出,襟前酒水淋漓,跟着便
大声咳嗽,半晌方止。
这一来,不由得大惊失色,这股内息逆流,显是对方雄
浑的内力传入了自己体内所致,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适才
已是易如反掌,一惊之下,忙松指放开萧峰手腕。不料萧峰
手腕上竟如有一股极强黏力,手掌心胶着在他腕上,无法摆
脱。狮鼻人大惊,用力一摔。萧峰一动不动,这一摔便如是
撼在石柱上一般。
萧峰又斟了碗酒,道:“老兄适才没喝到酒,便喝干了这
碗,咱们再分手如何?”
狮鼻人又是用力一挣,仍然无法摆脱,左掌当即猛力往
萧峰面门打来。掌力未到,萧峰已闻到一陈腐臭的腥气,犹
如大堆死鱼相似,当下右手推出,轻轻一拨。那狮鼻人这一
掌使足了全力,哪知掌力来到中途,竟然歪了,但其时已然
无法收力,明知掌力已被对方拨歪,还是不由自主的一掌击
落,重重打在自己右肩,喀喇一声,连肩骨关节也打脱了。
阿紫笑道:“二师哥,你也不用客气,怎么打起自己来?
可教我太也不好意思了。”
狮鼻人恼怒已极,苦于右手手掌黏在萧峰手腕之上,无
法得脱,左手也不敢再打,第三次挣之不脱,当下催动内力,
要将掌心中蕴积着的剧毒透入敌人体内。岂知这股内力一碰
到对方手腕,立时便给撞回,而且并不止于手掌,竟不住向
上倒退,狮鼻人大惊,忙运内力与抗。但这股夹着剧毒的内
力犹如海潮倒卷入江,顷刻间便过了手肘关节,跟着冲向腋
下,慢慢涌向胸口。狮鼻人自然明白自己掌中毒性的厉害,只
要一侵入心脏,立即毙命,只急得满头大汗,一滴滴的流了
下来。
阿紫笑道:“二师哥,你内功当真高强。这么冷的天气,
亏你还能大汗淋漓,小妹委实佩服得紧。”
狮鼻人哪里还有余暇去理会她的嘲笑?明知已然无幸,却
也不愿就此束手待毙,拚命催劲,能够多撑持一刻,便好一
刻。
萧峰心想:“这人和我无怨无仇,虽然他一上来便向我下
毒手,却又何必杀他?”突然间内力一收。
狮鼻人陡然间觉得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脏那股带
毒内力,立时疾冲回向掌心,惊喜之下,急忙倒退两步,脸
上已全无血色,呼呼喘气,再也不敢走近萧峰身边。
他适才死里逃生,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又再回来。那酒
保却全然不知,过去给他斟酒。狮鼻人手起一掌,打在他脸
上。那酒保啊的一声,仰天便倒。狮鼻人冲出大门,向西南
方疾驰而去,只听得一阵极尖极细的哨子声远远传了出去。
萧峰看那酒保时,见他一张脸全成黑色,顷刻间便已毙
命,不禁大怒,说道:“这厮好生可恶,我饶了他性命,怎地
他反而出手伤人?”一按桌子,便要追出。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坐下来,我跟你说。”
阿紫若是叫他“喂”,或是“乔帮主”、“萧大哥”什么的,
萧峰一定不加理睬,但这两声“姊夫”一叫,他登时想起阿
朱,心中一酸,问道:“怎么?”
阿紫道:“二师哥不是可恶,他出手没伤到你,毒不能散,
便非得另杀一人不可。”萧峰也知道邪派武功中原有“散毒”
的手法,毒聚于掌之后,若不使在敌人身上,便须击牛击马,
打死一只畜生,否则毒气回归自身,说道:“要散毒,他不会
去打一头牲口吗?怎地无缘无故的杀人?”阿紫瞧着地下酒保
的尸体,笑道:“这种蠢人跟牛马有什么分别,杀了他还不是
跟杀一头牲口一样?”她随口而出,便如是当然之理。
萧峰心中一寒:“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何必多去理
她?”见酒店中掌柜等又再涌出,不愿多惹麻烦,闪身便出店
门,径向北行。
他耳听得阿紫随后跟来,当下加快脚步,几步跨出,便
已将她抛得老远。忽听得阿紫娇声说道:“姊夫,姊夫,你等
等我,我……我跟不上啦。”
萧峰先此一直和她相对说话,见到她的神情举止,心下
便生厌恶之情,这时她在背后相呼,竟宛如阿朱生时娇唤一
般,这两个同胞姊妹自幼分别,但同父同母,居然连说话的
音调也十分相象。萧峰心头大震,停步回过身来,泪眼模糊
之中,只见一个少女从雪地中如飞奔来,当真便如阿朱复生。
他张开双臂,低声叫道:“阿朱,阿朱!”
一霎时间,他迷迷糊糊的想到和阿朱从雁门关外一同回
归中原,道上亲密旖旎的风光,蓦地里一个温软的身子扑进
怀中,叫道:“姊夫,你怎么不等我?”
萧峰一惊,醒觉过来,伸手将她轻轻推开,说道:“你跟
着我干什么?”阿紫道:“你替我逐退了我师哥,我自然要来
谢谢你。”萧峰淡然道:“那也不用谢了。我又不是存心助你,
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卫,免得死在他手里。”说着转身又
行。
阿紫扑上去拉他手臂。萧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个空。
她一个踉跄,向前一扑,以她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机
撒娇,一扑之下,便摔在雪地之中,叫道:“哎唷,哎唷!摔
死人啦。”
萧峰明知她是装假,但听到她的娇呼之声,心头便涌出
阿朱的模样,不自禁感到一阵温馨,当即转身,伸手抓住她
后领拉起,却见阿紫正自娇笑。她道:“姊夫,我姊姊要你照
料我,你怎么不听她话?我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的,这许
多人要欺负我,你也不理不睬。”
这几句话说得楚楚可怜,萧峰明知她九成是假,心中却
也软了,问道:“你跟着我有什么好?我心境不好,不会跟你
说话的。你胡作非为,我要管你的。”
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有我陪着解闷,心境岂不是慢慢
可以好了?你喝酒的时候,我给你斟酒,你替换下来的衣衫,
我给你缝补浆洗。我行事不对,你肯管我,当真再好也没有
了。我从小爹娘就不要我,没人管教,什么事也不懂……”说
到这里,眼眶儿便红了。
萧峰心想:“她姊妹俩都有做戏天才,骗人的本事当真炉
火纯青,高明之至。可幸我早知她行事歹毒,决计不会上她
的当。她定要跟着我,到底有什么图谋?是她师父派她来害
我吗?”心中一凛:“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牵连?甚
至便是他本人?”随即转念:“萧峰堂堂男子,岂怕这小女孩
向我偷下毒手?不如将计就计,允她随行,且看她有何诡计
施将出来,说不定着落在她身上,得报我的大仇,亦未可知。”
便道:“既然如此,你跟我同行便了。咱们话说明在先。你如
再无辜伤人杀人,我可不能饶你。”
阿紫伸了伸舌头,道:“倘若人家先来害我呢?要是我所
杀伤的是坏人呢?”
萧峰心想:“这小女孩狡猾得紧,她若出手伤了人,便会
花言巧语,说作是人家先向她动手,对方明明是好人,她又
会说看错了人。”说道:“是好人坏人,你不用管。你既和我
同行,人家自然伤不了你,总而言之,不许你跟人家动手。”
阿紫喜道:“好!我决不动手,什么事都由你来抵挡。”跟
着叹道:“唉,你不过是我姊夫,就管得我这么紧。我姊姊倘
若不死嫁了你,还不是给你管死了。”
萧峰怒气上冲,待要大声呵斥,但跟着心中一阵难过,又
见阿紫眼中闪烁着一丝狡猾的神色,寻思:“我说了那几句话,
她为什么这样得意?”一时想之不透,便不理会,拔步迳行,
走出里许,猛地想起:“啊哟,多半她有什么大对头、大仇人
要跟她为难,是以骗得我来保驾。我说‘你既和我同行,人
家自然伤不了你。’便是答允保护她了。其实不论她是对是错,
我就算没说过这句话,只要她在我身边,也决不会让她吃亏。”
又行里许,阿紫道:“姊夫,我唱支曲儿给你听,好不好?”
萧峰打定了主意:“不管她出什么主意,我一概不允。给她钉
子碰得越多,越对她有益。”便道:“不好。”阿紫嘟起了嘴道:
“你这人真专横得紧。那么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不好?”萧
峰道:“不好。”阿紫道:“我出个谜语请你猜,好不好?”萧
峰道:“不好。”阿紫道:“那么你说个笑话给我听,好不好?”
萧峰道:“不好。”她连问十七八件事,萧峰想也不想,都是
一口回绝。阿紫又道:“那么我不吹笛儿给你听,好不好?”萧
峰仍道:“不好!”
这两字一出口,便知是上了当,她问的是“我不吹笛儿
给你听”,自己说“不好”,那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话已出口,
也就不加理会,心想你要吹笛,你就吹罢。
阿紫叹了口气,道:”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难侍候,
可偏偏要我吹笛,也只有依你。”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根玉笛。
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过七寸来长,通体洁白,晶莹可
爱。阿紫放到口边,轻轻一吹,一股尖锐的声音便远远送了
出去。适才那狮鼻人离去之时,也曾发出这股尖锐的哨声,本
来笛声清扬激越,但这根白玉笛中发出来的声音却十分凄厉,
全非乐调。
萧峰心念微动之际,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来
你早约下同党,埋伏左近,要来袭击于我,萧某岂惧你这些
狐群狗党?只是不可大意了。”他知星宿老怪门下武功极是阴
毒,莫要一个疏伸,中了暗算。只听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阵,
低一阵,如杀猪,如鬼哭,难听无比。这样一个活泼美貌的
小姑娘,拿着这样一枝晶莹可爱的玉笛,而吹出来的声音竟
如此凄厉,愈益显得星宿派的邪恶。
萧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赶路,不久走上一条长长的山岭,
山路狭隘,仅容一人,心道:“敌人若要伏击,定在此处。”果
然上得岭来,只转过一个山坳,便见前面拦着四人。那四人
一色穿的黄葛布衫,服饰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狮鼻人一模一
样,四人不能并列,前后排成一行,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长
长的钢杖。
阿紫不再吹笛,停了脚步,叫道:“三师哥、四师哥、七
师哥、八师哥,你们都好啊。怎么这样巧,大家都在这里聚
会?”
萧峰也停了脚步,倚着山壁,心想:“且看他们如何装神
弄鬼?”
四人中当先一人是个胖胖的中年汉子,先向萧峰上上下
下的打量了半晌,才道:“小师妹。你好啊,你怎么伤了二师
哥?”阿紫失惊道:“二师哥受了伤吗?是谁伤他的?伤得重
不重?”
排在最后那人大声道:“你还假惺惺什么?他说是你叫人
伤了他的。”那人是个矮子,又排在最后,全身给前面三人挡
住了,萧峰瞧不见他模样,听他说话极快,显然性子甚急,这
人所持的钢杖偏又最长最大,想来膂力不弱,只缘身子矮了,
便想在别的地方出人头地。
阿紫道:“八师哥,你说什么?二师哥说是你叫人伤他的?
唉哟,你怎可以下这毒手?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怎肯放过
你,你难道不怕?”那矮子暴跳如雷,将钢杖在山石上撞得当
当乱响,大声道:”是你伤的,不是我伤的。”阿紫道:“什么?
‘是你伤的,不是我伤的’,好啊,你招认了。三师哥、四师
哥、七师哥,你们三位都亲耳听见了,八师哥说是他害死二
师哥的,是了,他定是使‘三阴蜈蚣爪’害死了二师哥。”
那矮子叫道:“谁说二师哥死了!他没死,受的伤也不是
‘三阴蜈蚣爪’……”阿紫抢着道:“不是三阴蜈蚣爪么?那
么定是‘抽髓掌’了,这是你的拿手本领,二师哥不小心中
了你的暗算,你……你可太厉害了。”
那矮子暴跳如雷、怒叫:“三师哥快动手,把这小贱人拿
了回去,请师父发落,她……她……她,胡说八道的,不知
说些什么,什么东西……”他口音本已难听,这一着急,说
得奇快,便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动手倒也不必了,小师
妹向来好乖、好听话的,小师妹,你跟我们去罢。”这胖子说
话慢条斯理,似乎性子甚是随和。阿紫笑道:“好啊,三师哥
说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向来是听你话的。”那胖子哈哈一笑,
说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这就走罢。”阿紫道:“好啊,
你们这就请便。”
后面那矮子又叫了起来:“喂,喂,什么你们请便?要你
跟我们一起去。”阿紫笑道:“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
那矮子道:“不成,不成!得跟我们一块儿走。”阿紫道:“好
倒也好,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说着向萧峰一指。
萧峰心道:“来了,来了,这出戏做得差不多了。”懒洋
洋的倚在山壁之上,双手围在胸前,对眼前之事似乎全不关
心。
那矮子道:“谁是你姊夫,怎么我看不见?”阿紫笑道:
“你身材太高了,他也看不见你。”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那矮
子钢杖在地下一撑,身子便即飞起,连人带杖越过三个师兄
头顶,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随我们回去!”说着便向阿
紫肩头抓去。这人身材虽矮,却是腰粗膀阔,横着看去,倒
颇为雄伟,动作也甚敏捷。阿紫不躲不闪,任由他抓。那矮
子一只大手刚要碰到她肩头,突然微一迟疑,停住不动,问
道:“你已动用了么?”阿紫道:“动用什么?”那矮子道:“自
然是神木王鼎了……”
他这“神木王鼎”四个字一出口,另外三人齐声喝道:
“八师弟,你说什么?”声音十分严峻,那矮子退了一步,脸
现惶惧之色。
萧峰心下琢磨:“神木王鼎是什么东西?这四人神色十分
郑重,决非做戏,他们埋伏在这里,怎么并不出手,尽是自
己斗口,难道担心敌我不过,还在等什么外援不成?”
只见那矮子伸出手来,说道:“拿来!”阿紫道:“拿什么
来?”那矮子道:“就是神……神……那个东西。”阿紫向萧峰
一指,道:“我送了给我姊夫啦。”她此言一出,四人的目光
齐向萧峰射来,脸上均现怒色。
萧峰心道:“这些人当真讨厌,我也懒得多跟他们理会
了。”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间双足一点,陡地跃起,从四人
头顶飞纵而过,这一下既奇且快,那四人也没见他奔跑跳跃
或是曲膝作势,只眼前一花,头顶风声微动,萧峰已在四人
身后。四人大声呼叫,随后追来,但一霎眼间,萧峰已在数
丈之外。
忽听得呼的一声猛响,一件沉重的兵刃掷向他后心。萧
峰不用转头,便知是有人以钢杖掷到,他左手反转,接住钢
杖。那四人大声怒喝,又有两根钢杖掷来,萧峰又反手接住。
每根钢杖都有五十来斤,三根钢杖捧在手中,已有一百六七
十斤,萧峰脚下丝毫不缓,只听得呼的一声,又有一根钢杖
掷到。这一根飞来时声音最响,显然最为沉重,料是那矮子
掷来的。萧峰心想:“这几个蛮子不识好歹,须得让他们知道
些厉害。”但听得那钢杖飞向脑后,相距不过两尺,他反过左
手,又轻轻接住了。
那四人飞掷钢杖,本来敌人要闪身避开也十分不易,料
知四杖之中,必有一两根打中了他,否则兵刃岂肯轻易脱手?
岂知萧峰竟行若无事的一一接去,无不又惊又怒,大呼大叫
的急赶。萧峰待他们追了一阵,陡地立住脚步。这四人正自
发力奔跑,收足不定,险些冲到他身上,急忙站住,呼呼喘
气。
萧峰从他们投掷钢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四人武功平
平。他微微一笑,说道:“各位追赶在下,有何见教?”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谁?你……你武功很厉害
啊。”萧峰笑道:“也没什么厉害。”一面说,一面运劲于掌,
将一根钢杖无声无响的按入了雪地之中。那山道是极坚的硬
土,却见钢杖渐渐缩短,没到离地二尺许之处,萧峰放开了
手,右脚踏落,将钢杖踏得上端竟和地平。
这四人有的双目圆睁,有的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萧峰一根接着一根,又将两根钢杖踏入地中。待插到第
四根钢杖时,那矮子纵身上前,喝道:“别动我的兵刃!”
萧峰笑道:“好,还你!”右手提起钢杖,对准了山壁用
力一掷,当的一声响,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来长的钢
杖,倒有五尺插入岩中。这钢杖所插处乃是极坚极硬的黑岩。
萧峰这么运劲一掷,居然入岩如此之深,自己也觉欣然,寻
思:“这几个月来备历忧劳,功夫倒没搁下,反而更长进了。
半年之前,我只怕还没能插得如此深入。”
那四个人不约而同的大声惊呼,脸露敬畏之色。
阿紫自后赶到,叫道:“姊夫,你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
教教我。“那矮子怒道:“你是星宿派门下弟子,怎么去请外
人教艺?”阿紫道:“他是我姊夫,怎么是外人了?”
那矮子急于收回自己兵刃,纵身一跃,伸手去抓钢杖。岂
知萧峰早已估量出他轻身功夫的深浅,钢杖横插在石壁之上,
离地一丈四五尺,那矮子的手指差了尺许,碰不到钢杖。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师哥,只要拔了你的兵刃到手,
我便跟你去见师父,否则便不用想了。”那矮子这么一跃,使
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轻身功夫的极限,便再跃高一寸,也已
艰难万分,听阿紫这么出言相激,心下恼怒,又是用力一纵,
中指指尖居然碰到了钢杖。阿紫笑道:““碰到不算数,要拔
了出来。”
那矮子怒极之下,功夫竟然比平时大进,双足力蹬,一
个矮矮阔阔的身躯疾升而上,双手急抓,竟然抓住了钢杖,但
这么一来,身子可就挂在半空,摇摇晃晃的无法下来。他使
力撼动钢杖,但这根八尺来长的钢杖倒有五尺陷入了坚岩之
中,如此摇撼,便摇上三日三夜,也未必摇得下来,这模样
自是滑稽可笑之极。
萧峰笑道:“萧某可要失陪了!”说着转身便行。
那矮子却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他对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
知之明,适才一跃而攀上钢杖,实属侥幸,松手落下之后,第
二次再跃,多半不能再攀得到,这钢杖是他十分爱惜的兵刃,
轻重合手,再要打造,那就难了,他又用力摇了几下,钢杖
仍是纹丝不动,叫道:“喂,你将神木王鼎留下,否则的话,
那可后患无穷。”
萧峰道:“神木王鼎,那是什么东西?”
星宿派门下的三弟子上前一步,说道:“阁下武功出神入
化,我们都是很佩服的。那座小鼎嘛,本门很是看重,外人
得之却是无用,还请阁下赐还。我们必有酬谢。”
萧峰见他们的模样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袭击自己
的样子,便道:“阿紫,将那个神木王鼎拿出来,给我瞧瞧,
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紫道:“哎唷,我交了给你啦,肯不肯交出来,可全凭
你了。姊夫,还是你自己留着罢。”萧峰一听,已猜到她盗了
师门宝物,说已交在自己手中,显是为了要自己为她挡灾,当
下将计就计,哈哈一笑,说道:“你交给我的物事很多,我也
弄不清哪一件叫做‘神木王鼎’。”
那矮子身子吊在半空,当即接口道:“那是一只六寸来高
的小小木鼎,深黄颜色。”萧峰道:“嗯,这只东西么?我见
倒见过,那只是件小小玩意儿,又有什么用处?”那矮子道:
“你懂得什么?怎么是一件小小玩意儿?这木鼎……”他还待
说下去,那胖子喝道:“师弟别胡说八道。”转头向萧峰道:
“这虽是件没用的玩意儿,但这是家师……家师……那个父亲
所赐,因此不能失却,务请阁下赐还,我们感激不尽。”
萧峰道:“我随手一丢,不知丢到哪里去啦,是不是还找
得到,那也难说,倘若真是要紧物事,我就回信阳去找找,只
不过路程太远,再走回头路可就太也麻烦。”
那矮子抢着道:“要紧得很,怎么不要紧?咱们快……快
……回信阳去拿。”他说到这里,纵身而下,连自己的就手兵
刃也不要了。
萧峰伸手轻敲自己额角,说道:“唉,这几天没喝够酒,
记性不大好,这只小木鼎嘛,也不知是放在信阳呢,还是在
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晋阳……”
那矮子大叫:“喂,喂,你说什么?到底是在大理,还是
晋阳?天南地北,这可不是玩的。”那胖子却看出萧峰是故意
为难,说道:“阁下不必出言戏耍,但教此鼎完好归还,咱们
必当重重酬谢,决不食言。”
萧峰突然失惊道:“啊哟,不好,我想起来了。”那四人
齐声惊问:“什么?”萧峰道:“那木鼎是在马夫人家里,刚才
我放了一把火,将她家烧得片瓦无存,这只木鼎嘛,给大火
烧上一烧,不知道会不会坏?”那矮子大声道:“怎么不坏,这
个……这个……三师哥,四师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师
父要责怪,可不关我的事。小师妹,你自己去跟师父说,我,
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记得好像不在马夫人家里。众位师哥,小
妹失陪了,你们跟我姊夫理论理论罢。”说着斜身一闪,抢在
萧峰身前。
萧峰转了过来,张臂拦住四人,道:“你们倘若说明白那
神木王鼎的用途来历,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们找找,否则的话,
在下恕不奉陪了。”
那矮子不住搓手,说道:“三师哥,没法子啦,只好跟他
说了罢?”那胖子道:“好,我便跟阁下说……”
萧峰突然身形一晃,纵到那矮子身边,一伸手托在他腋
下,道:“咱们到上面去,我只听你说,不听他的。”他知那
胖子貌似忠厚,其实十分狡狯,没半句真话,倒是这矮子心
直口快,不会说谎,他托着那矮子的身躯,发足便往山壁上
奔去,山壁陡峭之极,本来无论如何攀援不上,但萧峰提气
直上,一口气便冲上了十来丈,见有一块凸出的石头,便将
那矮子放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说道:“你跟我
说罢!”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头晕目眩,忙道:
“快……快放我下去。”萧峰笑道:“你自己跳下去罢。”那矮
子道:“胡说八道,这一跳岂不跌个粉身碎骨?”萧峰见他性
子直率,倒生了几分好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矮子
道:“我是出尘子!”萧峰微微一笑,心道:“这名字倒风雅,
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说道:“我可要失陪
了,后会有期。”
出尘子大声道:“不能,不能,哎哟,我……我要摔死了。”
双手紧贴山壁,暗运内劲,要想抓住石头,但触手处尽是光
溜溜的,哪里依附得住?他武功虽然不弱,但处身这三面凌
空的高处,不由得十分惊恐。
萧峰道:“快说,神木王鼎有什么用!你要是不说,我就
下去了。”
出尘子急道:“我……我非说不可么?”萧峰道:“不说也
成,那就再见了。”出尘子一把抓住他衣袖,道:“我说,我
说。这座神木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用来修习‘化功大
法’的。师父说,中原武人一听到我们的‘化功大法”,便吓
得魂飞魄散,要是见到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烂不可,这
……这是一件希世奇珍,非同小可……”
萧峰久闻“化功大法”之名,知是一门污秽阴毒的邪术,
听得这神木王鼎用途如此,也懒得再问,伸手托在出尘子腋
下,顺着山壁直奔而下。
在这陡峭如墙的山壁疾冲下来,比之上去时更快更险,出
尘子吓得大声呼叫,一声呼叫未息,双脚已经着地,只吓得
脸如土色,双膝发战。
那胖子道:“八师弟,你说了么?”出尘子牙关格格互击,
兀自说不出话来。
萧峰向着阿紫道:“拿来!”阿紫道:“拿什么来啊?”萧
峰道:“神木王鼎!”阿紫道:“你不是说放在马夫人家里么?
怎么又向我要?”萧峰向她打量,见她纤腰细细,衣衫也甚单
薄,身边不似藏得有一座六寸来高的木鼎,心想,这小姑娘
狡猾得紧,她门户中事,原本不用我理会,这些邪魔外道难
缠得紧,阴魂不散的跟着自己,也很讨厌,便道:“这种东西
萧某得之无用,决计不会拿了不还。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
萧某失陪了。”说着迈开大步,几个起落,已将五人远远抛在
后面。
那四人震于他的神威,要追还是不追,议论未定,萧峰
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萧峰一口气奔出七十余里,这才找到饭店,饮酒吃饭。这
天晚上,他在周王店歇宿,运了一会功,便即入睡。到得半
夜,睡梦中忽然听到几响尖锐的哨声,当即惊醒。过得片刻,
西南角下有几下哨声,跟着东南角上也有几下哨声相应,哨
声尖锐凄厉,正是星宿海一派门人所吹的玉笛。萧峰心道:
“这一干人赶到左近了,不必理会。”
突然之间,两下“叽,叽”的笛声响起,相隔甚近,便
发自这小客店中,跟着有人说道:“快起身,大师哥到了,多
半已拿住了小师妹。”另一人道:“拿住了,你说她能不能活
命?”先前那人道:“谁知道呢?快走,快走!”听得两人推开
窗子,纵跃出房。
萧峰心想:“又是两个星宿派门下弟子,没料到这小客店
中也伏得有这种人,想是他们比我先到,在客店中一声不出,
是以我并未发觉。那二人说不知阿紫能否活命,这小姑娘虽
然歹毒,我总不能让她死于非命,否则如何对得起阿朱?”当
下也跃出房去。
但听得笛声不断,此起彼应,渐渐移向西南方。他循声
赶去,片刻间便已赶上了从客店中出来的那二人。他在二人
身后十余丈处不即不离的跟着,翻过两个山头。只见前面山
谷中生着一堆火焰。火焰高约五尺。色作纯碧,鬼气森森,和
寻常火焰大异。那二人直向火焰处奔去,到得火焰之前,拜
倒在地。
萧峰悄悄走近,隐身石后,望将出去,只见火焰旁聚集
了十多人,一色的麻葛布衫,绿油油的火光照映之下,人人
均有凄惨之色。绿火左首站着一人,一身紫衫,正是阿紫。她
双手已被铁铐铐住,雪白的脸给绿火一映,看上去也甚诡异。
众人默不作声的注视火焰,左掌按胸,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些
什么。萧峰知道这些邪魔外道各有各的怪异仪式,也不去理
会。他听适才那两名星宿弟子说“大师哥到了,多半已拿住
了小师妹”,见这十余人有老有少,服饰一般无二,动作神态
之中,也无哪一个特别显出颐指气使的模样。
忽听得“呜呜呜”几下柔和的笛声从东北方飘来,众人
转过身子,齐向着笛声来处躬身行礼。阿紫小嘴微翘,却不
转身。萧峰向着笛声来处瞧去,只见一个白衣人影飘行而来,
脚下甚是迅捷,片刻间便走到火焰之前,将一枝二尺来长的
玉笛一端放到嘴边,向着火焰鼓气一吹,那火焰陡地熄灭,随
即大亮,蓬的一声响,腾向半空,升起有丈许来高,这才缓
缓低降。众人高呼:“大师兄法力神奇,令我等大开眼界。”
萧峰瞧那“大师兄”时,微觉诧异,此人既是众人的大
师兄,该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岂知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
轻人,身材高瘦,脸色青中泛黄,面目却颇英俊。萧峰适才
见了他飘行而至的轻功和吹火之技,知道他内力不弱,但这
般鼓气吹熄绿火,重又点旺,却非内功,料想是笛中藏着什
么引火的特异药末。
只听他向阿紫道:“小师妹,你面子不小啊,这许多人为
你劳师动众,从星宿海千里迢迢的赶到中原来。”
阿紫道:“连大师哥也出马,师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
过要是算上我的靠山,只怕你们大伙儿的份量还有点儿不
够。”那大师兄道:“师妹还有靠山么?却不知是谁?”阿紫道:
“靠山么,自然是我的爹爹、伯父、妈妈、姊夫这些人。”那
大师兄哼了一声,道:“师妹从小由咱们师父抚养长大,无父
无母,打从哪里忽然间又钻出了许多亲戚出来?”阿紫道:
“啊哟,一个人没爹没娘,难道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只不过
我爹爹、妈妈的姓名是个大秘密,不能让人随便知道而已。”
那大师兄道:“那么师妹的父母是谁?”阿紫道:“说出来吓你
一跳。你要我说么,快开了我的手铐。”
那大师兄道:“开你手铐,那也不难,你先将神木王鼎交
出来。”阿紫道:“王鼎在我姊夫那里。三师哥、四师哥、七
师哥、八师哥他们不肯向我姊夫要,我又有什么法子?”
那大师哥向萧峰日间所遇的那四人瞧去,脸露微笑,神
色温和,那四人却脸色大变,显得害怕之极。出尘子道:“大
……大……大师哥,这可不关我事。她……她姊夫本事太大,
我……我们追他不上。”那大师兄道:“三师弟,你来说。”
那胖子道:“是,是!”便将如何遇见萧峰,他如何接去
四人钢杖,如何将出尘子提上山壁迫问等情一一说了,竟没
半点隐瞒。他本来行事说话都是慢吞吞地泰然自若,但这时
对着那大师兄,说话声音发颤,宛如大祸临头一般。
那大师兄待他说完,点了点头,向出尘子道:“你跟他说
了什么?”
出尘子道:“我……我……”那大师兄道:“你说了些什
么?跟我说好了。”出尘子道:“我说……我说……这座神木
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是……是……练那个大法的。我
又说,师父说道,中原武人一听到我们的化功大法,便吓得
魂飞魄散,若是见到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烂不可。我说
这是一件稀世奇珍,非同小可,因此……因此请他务必归还。”
那大师兄道:“很好,他说什么?”出尘子道:“他……他什么
也不说,就放我下来了。”
那大师兄道:“你很好。你跟他说,这座神木王鼎是练咱
们‘化功大法’之用,深恐他不知道‘化功大法’是什么东
西,特别声明中原武人一听其名,便吓得魂飞魄散。妙极,妙
极,他是不是中原武人?”出尘子道:“我不……知……知道。”
那大师兄道:“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话声温和,
可是出尘子这么一个刚强暴躁之人,竟如吓得魂不附体一般,
牙齿格格打战,道:“我……格格……我……格格……不……
不……知……格格……知……格格……知道。”这“格格”之
声,是他上齿和下齿相击,自己难以制止。
那大师兄道:“那么他是吓得魂飞魄散呢?还是并不惧
怕。”出尘子道:“好像他……他……格格……没怎样……怎
么……也不害怕。”那大师兄道:“你猜他为什么不害怕?”出
尘子道:“我猜不出,请大……师哥告知。”那大师兄道:“中
原武人最怕咱们的化功大法,而要练这门化功大法,非这座
神木王鼎不可。这座王鼎既然落入他手中,咱们的化功大法
便练不成,因此他就不怕了。”出尘子道:“是,是大师哥明
见万里,料敌如神,师弟……师弟万万不及。”
萧峰日间和星宿派诸弟子相遇,觉得诸人之中倒是这出
尘子爽直坦白,对他较有好感,见他对那大师兄怕得如此厉
害,颇有出手相救之意,哪知越听越不成话,这矮子吐言卑
鄙,拚命的奉承献媚。萧峰便想:“这人不是好汉子,是死是
活,不必理会。”
那大师兄转向阿紫,问道:“小师妹,你姊夫到底是谁?”
阿紫道:“他吗?说出来只恐吓你一跳。”那大师兄道:“但说
不妨,倘若真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我摘星子留意在心便
了。”
萧峰听他自报道号,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气!瞧他
适才飘行而来的身法,轻功虽然甚佳,却也胜不过大理国的
巴天石、四大恶人中的云中鹤。”
只听阿紫道:“他吗?大师哥,中原武人以谁为首?”那
大师兄摘星子道:“人人都说‘北乔峰,南慕容’难道这二人
都是你姊夫么?”
萧峰气往上冲,心道:“你这小子胡言乱语,瞧我叫你知
道好歹。”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大师哥,你说话也真有趣,我只
有一个姊姊,怎么会有两个姊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
道你只一个姊姊。嗯,就算只一个姊姊,有两个姊夫也不希
奇啊。”阿紫道:“我姊夫脾气大得很,下次我见到他时,将
你这句话说与他知,你就有苦头吃了。我跟你说,我姊夫便
是丐帮帮主、威震中原的‘北乔峰’便是。”
此言一出,星宿派中见过萧峰之人都是一惊,忍不住一
齐“哦”的一声。那二师兄狮鼻人道:“怪不得,怪不得。折
在他的手里,我也服气了。”
摘星子眉头微蹙,说道:“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帮手中,可
不大好办了。”
出尘子虽然害怕,多嘴多舌的脾气却改不了,说道:“大
师哥,这乔峰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你刚从西边来,想来没
听到中原武林最近这件大事。那乔峰,那乔峰,已给丐帮大
伙儿逐出帮啦!”他事不关己,说话便顺畅了许多。
摘星子吁了口气,绷紧的脸皮登时松了,问道:“乔峰给
逐出丐帮了么?是真的么?”
那胖胖的三弟子道:“江湖上都这么说,还说他不是汉人,
是契丹人,中原英雄人人要杀他而甘心呢。听说此人杀父、杀
母、杀师父、杀朋友,卑鄙下流,无恶不作。”
萧峰藏身山石之后,听着他述说自己这几个月来的不幸
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饶是他武功盖世,胆识过人,但江
湖间声名如此难听,为天下英雄所不齿,毕竟无味之极。
只听摘星子问阿紫道:“你姊姊怎么会嫁给这种人?难道
天下人都死光了?还是给他先奸后娶、强逼为妻?”
阿紫轻轻一笑,说道:“怎会嫁他,我可不知,不过我姊
姊是给他一掌打死的。”
众人又都“哦”的一声。这些人心肠刚硬,行事狠毒,但
听乔峰杀父、杀母、杀师父、杀朋友之余,又杀死了妻子,手
段之辣,天下少有,却也不禁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摘星子道:“丐帮人多势众,确有点不易对付,既然这乔
峰已被逐出丐帮,咱们还忌惮他什么?嘿嘿?”冷笑两声,说
道:“什么‘北乔峰,南慕容’,那是他们中原武人自相标榜
的言语,我就不信这两个家伙,能抵挡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
妙术!”
那胖子道:“正是,正是,师弟们也都这么想。大师哥武
功超凡入圣,这次来到中原,正好将‘北乔峰,南慕容’一
起给宰了,挫折一下中原武人的锐气,好让他们知道我星宿
派的厉害。”
摘星子问道:“那乔峰去了哪里?”
阿紫道:“他说是要到雁门关外,咱们一直追去,好歹要
寻到他。”
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师弟,这次
临敌失机,你们该当何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领大师哥责
罚。”摘星子道:“咱们来到中原,要办的事甚多,要是依罪
施罚,不免减弱了人手。嗯,我瞧,这样罢……”说话未毕,
左手一扬,衣袖中飞出五点蓝印印的火花,便如五只飞萤一
般,扑过去分别落在五人肩头,随即发出嗤嗤声响。
萧峰鼻中闻到一阵焦肉之气,心道:“好家伙,这可不是
烧人么?”火光不久便熄,但五人脸上痛苦的神色却越来越厉
害。萧峰寻思:“这人所掷的是硫磺硝磷之类的火弹,料来其
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熄灭之后,毒性钻入肌肉,反而令人
更加痛楚难当。”
只听摘星子道:“这是小号的‘炼心弹’。你们经历一番
磨练,耐力更增,下次再遇到劲敌,也不会一战便即屈服,丢
了我星宿派的脸面。”狮鼻人和那胖子道:“是,是,多谢大
师哥教诲。”其余三人运内力抗痛,无法开口说话。过了一炷
香时分,五人的低声呻吟和喘声才渐渐止歇,这一段时刻之
中,星宿派众弟子瞧着这五人咬牙切齿、强忍痛楚的神情,无
不胆战心惊。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