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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位黑衣先生的事

我编得最是荒唐,今天说他是来自昆仑山的,明天又说他曾

经在东海学艺,跟他们胡说八道,当真有趣不过。”说到这里,

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开河,作弄了不少当世成名的英雄豪

杰,兀自心有余欢,脸上笑容如春花初绽。

乔峰微笑道:“他们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

的却不信,大多数是将信将疑。我猜到他们谁也不知那位黑

衣先生的来历,无人能指证我说得不对,于是我的故事就越

编越希奇古怪,好教他们疑神疑鬼,心惊肉跳。”乔峰叹道:

“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我亦不知。只怕听了你的信

口胡说,我也会将信将疑。”

阿朱奇道:“你也不认得他么?那么他怎么竟会甘冒奇险,

从龙潭虎穴之中将你救了出来?嗯,救人危难的大侠,本来

就是这样的。”

乔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该当向谁报仇,也不知向谁

报恩。不知自己是汉人,还是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到

底是对是错。乔峰啊乔峰,你当真枉自为人了。”

阿朱见他神色凄苦,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

慰他道:“乔大爷,你又何须自苦?种种事端,总有水落石出

的一天。你只要问心无愧,行事对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乔峰道:“我便是自己问心有愧,这才难过。那日在杏子

林中,我弹刀立誓,决不杀一个汉人,可是……可是……”

阿朱道:“聚贤庄上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向你围攻,

若不还手,难道便胡里胡涂的让他们砍成十七廿八块吗?天

下没这个道理!”

乔峰道:“这话也说得是。”他本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

好汉,一时悲凉感触,过得一时,便也撇在一旁,说道:“智

光禅师和赵钱孙都说这石壁上写得有字,却不知是给谁凿去

了。”

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定会到雁门关外,来看这石壁

上的留字,因此一脱险境,就到这里来等你。”

乔峰问道:“你如何脱险,又是白长老救你的么?”阿朱

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记得我曾经扮过少林寺的和尚,是

不是?连他们的师兄弟也认不出来。”乔峰道:“不错,你这

门顽皮的本事当真不错。”阿朱道:“那日我的伤势大好了,薛

神医说道不用再加医治,只须休养七八天,便能复元。我编

造那些故事,渐渐破绽越来越多,编得也有些腻了,又记挂

着你,于是这天晚上,我乔装改扮了一个人。”乔峰道:“又

扮人?却扮了谁?”

阿朱道:“我扮作薛神医。”

乔峰微微一惊,道:“你扮薛神医,那怎么扮得?”阿朱

道:“他天天跟我见面,说话最多,他的模样神态我看得最熟,

而且只有他时常跟我单独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装晕倒,他

来给我搭脉,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脉门。他动弹不得,

只好由我摆布。”

乔峰不禁好笑,心想:“这薛神医只顾治病,哪想到这小

鬼头有诈。”

阿朱道:“我点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衫鞋袜。我的点

穴功夫不高明,生怕他自己冲开穴道,于是撕了被单,再将

他手脚都绑了起来,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他,有人从窗

外看见,只道我在蒙头大睡,谁也不会疑心。我穿上他的衣

衫鞋帽,在脸上堆起皱纹,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胡子。”

乔峰道:“嗯,薛神医的胡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

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终究是用真的好。”乔峰奇道:“用真

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从他药箱中取出一把小刀,

将他的胡子剃了下来,一根根都黏在我脸上,颜色模样,没

半点不对。薛神医心里定是气得要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他

治我伤势,非出本心。我剃他胡子,也算不得是恩将仇报。何

况他剃了胡子之后,似乎年轻了十多岁,相貌英俊得多了。”

说到这里,两人相对大笑。

阿朱笑着续道:“我扮了薛神医,大模大样的走出聚贤庄,

当然谁也不敢问什么话,我叫人备了马,取了银子,这就走

啦。离庄三十里,我扯去胡子,变成个年轻小伙子。那些人

总得到第二天早晨,才会发觉。可是我一路上改装,他们自

是寻我不着。”

乔峰鼓掌道:“妙极!妙极!”突然之间,想起在少林寺

菩提院的铜镜之中,又忽起这不安之感,而且比之当日在少

林寺时更加强烈,沉吟道:“你转过身来,给我瞧瞧。”阿朱

不明他用意,依言转身。

乔峰凝思半晌,除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

阿朱脸上一红,眼色温柔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

冷。”

乔峰见她披了自己外衣,登时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

住了她手腕,厉声道:“原来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说

来。”阿朱吃了一惊,颤声道:“乔大爷,什么事啊?”乔峰道:

“你曾经假扮过我,冒充过我,是不是?”

原来这时他恍然想起,那日在无锡赶去相救丐帮众兄弟,

在道上曾见到一人的背影,当时未曾在意,直至在菩提院铜

镜中见到自己背影,才隐隐约约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

是一般无异,那股不安之感,便由此而起,然而心念模糊,浑

不知为了何事。

他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群雄,到达之时,众人已然脱险,人

人都说不久之前曾和他相见。他虽矢口不认,众人却无一肯

信。当时他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无别

种原因。可是要冒充自己,连日常相见的白世镜、吴长老等

都认不出来,那是谈何容易?此刻一见到阿朱披了自己外衣

的背影,前后一加印证,登时恍然。虽然此时阿朱身上未有

棉花垫塞,这瘦小娇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伟的模样大不相同,

但要能冒充自己而瞒过丐帮群豪,天下除她之外,更能有谁?

阿朱却毫不惊惶,格格一笑,说道:“好罢,我只好招认

了。”便将自己如何乔装他的形貌、以解药救了丐帮群豪之事

说了。

乔峰放开她手腕,厉声道:“你假装我去救人,有甚么用

意?”

阿朱甚是惊奇,说道:“我只是开开玩笑。你从西夏人手

里救了我和阿碧,我两个都好生感激。我又见那些叫化子待

你这样不好,心想乔装了你,去解了他们身上所中之毒,让

他们心下惭愧,也是好的。”叹了口气,又道:“哪知他们在

聚贤庄上,仍然对你这般狠毒,全不记得旧日的恩义。”

乔峰脸色越来越是严峻,咬牙道:“那么你为何冒充了我

去杀我父母?为何混入少林寺去杀我师父?”

阿朱跳了起来,叫道:“哪有此事?谁说是我杀了你父母?

杀了你师父?”

乔峰道:“我师父给人击伤,他一见我之后,便说是我下

的毒手,难道还不是你么?”他说到这里,右掌微微抬起,脸

上布满了杀气,只要她对答稍有不善,这一掌落将下去,便

有十个阿朱,也登时毙了。

阿朱见他满脸杀气,目光中尽是怒火,心中十分害怕,不

自禁的退了两步。只要再退两步,那便是万丈深渊。

乔峰厉声道:“站着,别动!”

阿朱吓得泪水点点从颊边滚下,颤声道:“我没……杀你

父母,没……没杀你师父。你师父这么大……大的本事,我

怎能杀得了他?”

她最后这两句话极是有力,乔峰一听,心中一凛,立时

知道是错怪了她,左手快如闪电般伸出,抓住她肩头,拉着

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说道:“不错,我师父不

是你杀的。”他师父玄苦大师是玄慈、玄寂、玄难诸高僧的师

兄弟,武功造诣,已达当世第一流境界。他所以逝世,并非

中毒,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伤,乃是被极厉害的掌力震碎脏

腑。阿朱小小年纪,怎能有这般深厚的内力?倘若她内力能

震死玄苦大师,那么玄慈这一记大金刚掌,也决不会震得她

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为笑,拍了拍胸口,说道:“你险些儿吓死了我,

你这人说话也太没道理,要是我有本事杀你师父,在聚贤庄

上还不助你大杀那些坏蛋么?”

乔峰见她轻嗔薄怒,心下歉然,说道:“这些日子来,我

神思不定,胡言乱语,姑娘莫怪。”

阿朱笑道:“谁来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就不跟你说话

了。”随即收起笑容,柔声道:“乔大爷,不管你对我怎样,我

这一生一世,永远不会怪你的。”

乔峰摇摇头,淡然道:“我虽然救过你,那也不必放在心

上。”皱起眉头,呆呆出神,忽问:“阿朱,你这乔装易容之

术,是谁传给你的?你师父是不是另有弟子?”阿朱摇头道:

“没人教的。我从小喜欢扮作别人样子玩儿,越是学得多,便

越扮得像,这哪里有什么师父?难道玩儿也要拜师父么?”

乔峰叹了口气,说道:“这可真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

人,和我相貌十分相像,以致我师父误认是我。”阿朱道:

“既然有此线索,那便容易了。咱们去找到这个人来,拷打逼

问他便是。”乔峰道:“不错,只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到这

个人,实在艰难之极。多半他也跟你一样,也有乔装易容的

好本事。”

他走近山壁,凝视石壁上的斧凿痕迹,想探索原来刻在

石上的到底是些什么字,但左看右瞧,一个字也辨认不出,说

道:“我要去找智光大师,问他这石壁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不查明此事,寝食难安。”

阿朱道:“就怕他不肯说。”乔峰道:“他多半不肯说,但

硬逼软求,总是要他说了,我才罢休。”阿朱沉吟道:“智光

大师好像很硬气,很不怕死,硬逼软逼,只怕都不管用。还

是……”乔峰点头道:“不错,还是去问赵钱孙的好。嗯,这

赵钱孙多半也是宁死不屈,但要对付他,我倒有法子。”

他说到这里,向身旁的深渊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

瞧。”阿朱吓了一跳,向那云封雾绕的谷口瞧了两眼,走远了

几步,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说道:“不,不!你千万别

下去。下去有什么好瞧的?”乔峰道:“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

丹人,这件事始终在我心头盘旋不休。我要下去查个明白,看

看那个契丹人的尸体。”阿朱道:“那人摔下去已有三十年了,

早只剩下几根白骨,还能看到什么?”乔峰道:“我便是要去

瞧瞧他的白骨。我想,他如果真是我亲生父亲,便得将他尸

骨捡上来,好好安葬。”

阿朱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仁慈侠义,怎能是残

暴恶毒的契丹人后裔。”

乔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天一晚,明天这时候我还没上

来,你便不用等了。”

阿朱大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乔大爷,你别

下去!”

乔峰心肠甚硬,丝毫不为所动,微微一笑,说道:“聚贤

庄上这许多英雄好汉都打我不死。难道这区区山谷,便能要

了我的命么?”

阿朱想不出什么话来劝阻,只得道:“下面说不定有很多

毒蛇、毒虫,或者是什么凶恶的怪物。”

乔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头,道:“要是有怪物,那最

好不过了,我捉了上来给你玩儿。”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

一处勉强可以下足的山崖,盘旋下谷。

便在这时,忽听得东北角上隐隐有马蹄之声,向南驰来,

听声音总有二十余骑。乔峰当即快步绕过山坡,向马蹄声来

处望去。他身在高处,只见这二十余骑一色的黄衣黄甲,都

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着下面高坡的山道奔来。

乔峰看清楚了来人,也不以为意,只是他和阿朱处身所

在,正是从塞外进关的要道,当年中原群雄择定于此处伏击

契丹武士,便是为此。心想此处是边防险地,大宋官兵见到

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盘查结问,还是避开了,免得麻

烦。回到原处,拉着阿珠往大石后一躲,道:“是大宋官兵!”

过不多时,那二十余骑官兵驰上岭来。乔峰躲在山石之

后,已见到为首的一个军官,不禁颇有感触:“当年汪帮主、

智光大师,赵钱孙等人,多半也是在这块大石之后埋伏,如

此瞧着契丹众武士驰上岭岩。今日峰岩依然,当年宋辽双方

的武士,却大都化作白骨了。”

正自出神,忽所得两声小孩的哭叫,乔峰大吃一惊,如

入梦境:“怎么又有了小孩?”跟着又听得几个妇女的尖叫声

音。

他伸首外张,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马上大都还

掳掠了一个妇女,所有妇孺都穿着契丹牧人的装束。好几个

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亵丑恶,不堪入

目。有些女子抗拒支撑,便立遭官兵喝骂殴击。乔峰看得大

奇,不明所以。见这些人从大石旁经过,径向雁门关驰去。

阿珠问道:“乔大爷,他们干什么?”乔峰摇了摇头,心

想:“边关的守军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这种官兵就像

盗贼一般。”

跟着岭道上又来了三十余名官兵,驱赶着数百头牛羊和

十余名契丹妇女,只听得一名军官道:“这一次打草谷,收成

不怎么好,大帅会不会发脾气?”另一名军官道:“辽狗的牛

羊虽抢得不多,但抢来的女子中,有两三个相貌不差,陪大

帅快活快活,他脾气就好了。”第一个军官道:“三十几个女

人,大伙儿不够分的,明儿辛苦一些,再去抢些来。”一个士

兵笑道:“辽狗得到风声,早就逃得清光啦,再要打草谷,须

得等两三个月。”

乔峰听到这里,不由得怒气填胸,心想这些官兵的行径,

比之最凶恶的下三滥盗贼更有不如。

突然之间,一个契丹妇女怀中抱着的婴儿大声哭了起来。

那契丹女子伸手推开一名大宋军官的手,转头去哄啼哭的孩

子。那军官大怒,抓起那孩儿摔在地下,跟着纵马而前,马

蹄踏在孩儿身上,登时踩得他肚破肠流。那契丹女子吓得呆

了,哭也哭不出声来。众官兵哈哈大笑,蜂拥而过。

乔峰一生中见过不少残暴凶狠之事,但这般公然以残杀

婴孩为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气愤之极,当下却不发作,要

瞧个究竟再说。

这一群官兵过去,又有十余名官兵呼啸而来。这些大宋

官兵也都乘马,手中高举长矛,矛头上大都刺着一个血肉模

糊的首级,马后系着长绳,缚了五个契丹男子。乔峰瞧那些

契丹人的装束,都是寻常牧人,有两个年纪甚老,白发苍然,

号外三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心下了然,这些大宋官兵出

去掳掠,壮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却将妇孺老弱捉了来。

只听得一个军官笑道:“斩得十四具首级,活捉辽狗五名,

功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升官一级,赏银一百两,那是有

的。”另一人道:“老高,这里西去五十里,有个契丹人市集,

你敢不敢去打草谷?”那老高道:“有什么不敢?你欺我新来

么?老子新来,正要多立边功。”说话之间,一行人已驰到大

石左近。

一个契丹老汉看到地下的童尸,突然大叫起来,扑过去

抱住了童尸,不住亲吻,悲声叫嚷。乔峰虽不懂他言语,见

了他这神情,料想被马踩死的这个孩子是他亲人。拉着那老

汉的小卒不住扯绳,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汉怒发如狂,猛地

向他扑去。这小卒吃了一惊,挥刀向他疾砍。契丹老汉用力

一扯,将他从马上拉了下来,张口往他颈中咬去,便在这时,

另一名大宋军官从马上一刀砍了下来,狠狠砍在那老汉背上,

跟着俯身抓住他后领,将他拉开,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

这小卒气恼已极,挥刀又在那契丹老汉身上砍了几刀。那老

汉摇晃了几下,竟不跌倒。众官兵或举长矛,或提马刀,团

团围在他的身周。

那老汉转向北方,解开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

声叫号起来,声音悲凉,有若狼嗥。一时之间,众军官脸上

都现惊惧之色。

乔峰心下悚然,蓦地里似觉和这契丹老汉心灵相通,这

几下垂死时的狼嗥之声,自己也曾叫过。那是在聚贤庄上,他

身上接连中刀中枪,又见单正挺刀刺来,自知将死,心中悲

愤莫可抑制,忍不住纵声便如野兽般的狂叫。

这时听了这几声呼号,心中油然而起亲近之意,更不多

想,飞身便从大石之后跃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个个都

投下崖去。乔峰打得兴发,连他们乘坐的马匹也都一掌一匹,

推入深谷,人号马嘶,响了一阵,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个契丹人见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乔峰杀尽十余官兵,纵声长啸,声震山谷,见那身中数

刀的契丹老汉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个好汉,走到他身

前,只见他胸膛袒露,对正北方,却已气绝身死。乔峰向他

胸口一看,“啊”的一声惊呼,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摇摆摆,

几欲摔倒。

阿朱大惊,叫道:“乔大爷,你……你……你怎么了?”只

听得嗤嗤嗤几声响过,乔峰撕开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长毛茸

茸的胸膛来。阿朱一看,见他胸口刺着花纹,乃是青郁郁的

一个狼头,张口露牙,状貌凶恶,再看那契丹老汉时,见他

胸口也是刺着一个狼头,形状神姿,和乔峰胸口的狼头一模

一样。

忽听得那四个契丹人齐声呼叫起来。

乔峰自两三岁时初识人事,便见到自己胸口刺着这个青

狼之首,他因从小见到,自是丝毫不以为异。后来年纪大了,

向父母问起,乔三槐夫妇都说图形美观,称赞一番,却没说

来历。北宋年间,人身刺花甚是寻常,甚至有全身自颈至脚

遍体刺花的。大宋系承继后周柴氏的江山。后周开国皇帝郭

威,颈中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称“郭雀儿”。当时身上刺花,

蔚为风尚,丐帮众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乔峰

从无半点疑心。但这时见那死去的契丹老汉胸口青狼,竟和

自己的一模一样,自是不胜骇异。

四个契丹人围到他身边,叽哩咕噜的说话,不住的指他

胸口狼头。乔峰不懂他们说话,茫然相对,一个老汉忽地解

开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着这么一个狼头。三个少

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头刺花。

一霎时之间,乔峰终于千真万确的知道,自己确是契丹

人。这胸口的狼头定是他们部族的记号,想是从小便人人刺

上。他自来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知道他们暴虐卑鄙,不

守信义,知道他们惯杀汉人,无恶不作,这时候却要他不得

不自认是禽兽一般的契丹人,心中实是苦恼之极。

他呆呆的怔了半晌,突然间大叫一声,向山野间狂奔而

去。

阿朱叫道:“乔大爷!乔大爷!”随后跟去。

阿朱直追出十余里,才见他抱头坐在一株大树之下,脸

色铁青,额头一根粗大的青节凸了出来。阿朱走到他身边,和

他并肩而坐。

乔峰身子一缩,说道:“我是猪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虏,自

今而后,你不用再见我了。”

阿朱和所有汉人一般,本来也是痛恨契丹人入骨,但乔

峰在她心中,乃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别说他只是契丹人,便

是魔鬼猛兽,她也不愿离之而去,心想:“他这时心中难受,

须得对他好好劝解宽慰。”柔声道:“汉人中有好人坏人,契

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坏人。乔大爷,你别把这种事放在心

上。阿朱的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对

我全无分别。”

乔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

必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我救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过一

时逞强好胜。此事一笔勾销,你快快去罢。”

阿朱心中惶急,寻思:“他既知自己确是契丹胡虏,说不

定便回归漠北,从此不踏入中土一步。”一时情不自禁,站起

身来,说道:“乔大爷,你若撇下我而去,我便跳入这山谷之

中。阿朱说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汉,瞧不起我这

低三下四的丫鬟贱人,我还不如自己死了的好。”

乔峰听她说得十分诚恳,心下感动,他只道自己既是胡

虏,普天下的汉人自是个个避若蛇蝎,想不到阿朱对待自己

仍是一般无异,不禁伸手拉住她手掌,柔声道:“阿朱,你是

慕容公子的丫鬟,又不是我的丫鬟,我……我怎会瞧不起你?”

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用假惺

惺的说什么好话。”她学着乔峰说这几句话,语音声调,无一

不像,眼光中满是顽皮的神色。

乔峰哈哈大笑,他于失意潦倒之际,得有这样一位聪明

伶俐的少女说笑慰解,不由得烦恼大消。

阿朱忽然正色道:“乔大爷,我服侍慕容公子,并不是卖

身给他的。只因我从小没了爹娘,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

凌,慕容老爷见到了,救了我回家。我孤苦无依,便做了他

家的丫鬟。其实慕容公子也并不真当我是丫鬟,他还买了几

个丫鬟服侍我呢。阿碧妹子也是一般,只不过她是她爹爹送

她到燕子坞慕容老爷家里来避难的。慕容老爷和夫人当年曾

说,哪一天我和阿碧想离开燕子坞,他慕容家欢欢喜喜的给

我们送行……”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原来当年慕容夫

人说的是:“哪一天阿朱、阿碧这两个小妮子有了归宿,我们

慕容家全副嫁妆、花轿吹打送她们出门,就跟嫁女儿没半点

分别。”顿了一顿,又对乔峰道:“今后我服侍你,做你的丫

鬟,慕容公子决计不会见怪。”

乔峰双手连摇,道:“不,不!我是个胡人蛮夷,怎能用

什么丫鬟?你在江南富贵人家住得惯了,跟着我漂泊吃苦,有

什么好处?你瞧我这等粗野汉子,也配受你服侍么?”

阿朱嫣然一笑,道:“这样罢,我算是给你掳掠来的奴仆,

你高兴时向我笑笑,你不开心时便打我骂我,好不好呢?”乔

峰微笑道:“我一拳打下来,只怕登时便将你打死了。”阿朱

道:“当然你只轻轻的打,可不能出手太重。”乔峰哈哈一笑,

说道:“轻轻的打,不如不打。我也不想要什么奴仆。”阿朱

道:“你是契丹的大英雄,掳掠几个汉人女子做奴仆,有什么

不可?你瞧瞧那些大宋官兵,不也是掳掠了许多契丹人吗?”

乔峰默然不语。阿珠见他眉头深皱,眼色极是阴郁,担

心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不快。

过了一会,乔峰缓缓的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凶恶残暴,

虐害汉人,但今日亲眼见到大宋官兵残杀契丹的老弱妇孺,我

……我……阿朱,我是契丹人,从今而从,不再以契丹人为

耻,也不以大宋为荣。”

阿朱听他如此说,知他已解开了心中这个郁结,很是欢

喜,道:“我早说胡人中有好有坏,汉人中也有好也有坏。胡

人没汉人那样狡猾,只怕坏人还更少些呢。”

乔峰瞧着左首的深谷,神驰当年,说道:“阿朱,我爹爹

妈妈被这些汉人无辜害死,此仇非报不可。”

阿朱点了点头,心下隐隐感到害怕。她知道这轻描淡写

的“此仇非报不可”六字之中,势必包含着无数的恶斗、鲜

血和性命。

乔峰指着深谷,说道:“当年我妈妈给他们杀了,我爹爹

痛不欲生,就从那边的岩石之旁,跃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

舍得我陪他丧生,又将我抛了上来,乔峰方有今日。阿朱,我

爹爹爱我极深,是么?”阿朱眼中含泪,道:“是。”

乔峰道:“我父母这血海深仇,岂可不报?我从前不知,

竟然认敌为友,那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如再不去杀了害我父

母的正凶,乔某何颜生于天地之间?他们所说的那‘带头大

哥’,到底是谁?那封写给汪帮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

尚却将所署名字撕下来吞入了肚里。这个‘带头大哥’显是

尚在人世,否则他们就不必为他隐瞒了。”

他自问自答,苦苦思索,明知阿朱并不能助他找到大仇,

但有一个人在身边听他说话,自然而然的减却不少烦恼。他

又道:“这个带头大哥能率领中土豪杰,自是个武功既高,声

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语气,跟汪帮主交情大非寻常,他称

汪帮主为兄,年纪比汪帮主小些,比我当然要大得多。这样

一位人物,应当并不难找,嗯,看过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

丐帮的徐长老和马夫人、铁面判官单正。那个赵钱孙,自也

知道他是谁。赵钱孙已告知他师妹谭婆,想来谭婆也不会瞒

他丈夫。智光和尚与赵钱孙,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帮凶,那当

然是要杀的,这个他妈的‘带头大哥’,哼,我……我要杀他

全家,自老至少,鸡犬不留!”

阿朱打了个寒噤,本想说:“你杀了那带头的恶人,已经

够了,饶了他全家罢。”但这几句话到得口边,却不敢吐出唇

来,只觉得乔峰神威凛凛,对之不敢稍有拂逆。

乔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云游,赵钱孙漂泊不定,要找

这两个人甚是不易。那铁面判官单正并未参与害我父母之役,

我已杀了他两个儿子,他小儿子也是因我而死,那就不必再

去找他了。阿朱,咱们找丐帮的徐长老去。”

阿朱听到他说“咱们”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

答应携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涯海角,我也

和你同行。”

二十一 千里茫茫若梦

当下两人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

镇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乔峰开口,便命店小二打二

十斤酒来。那店小二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

本就觉得希奇,听说打“二十斤”酒,更是诧异,呆呆的瞧

着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应。乔峰瞪了他一眼,不

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喃喃的道:“二十斤

酒?用酒来洗澡吗?”

阿朱笑道:“乔大爷,咱们去找徐长老,看来再走得两日,

便会给人发觉。一路打将过去,杀将过去,虽是好玩,就怕

徐长老望风逃走,那便找他不着了。”

乔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维我,一路打将过去,

敌人愈来愈多,咱俩终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说有

什么凶险,倒不见得。只不过他们一个个的都望风而遁,可

就难办了。”乔峰道:“依你说有什么法子?咱们白天歇店、黑

夜赶道如何?”

阿朱微笑道:“要他们认不出,那就容易不过。只是名满

天下的乔大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装?”说到头来,还是“易

容改装”四字。

乔峰笑道:“我不是汉人,这汉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

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原却是寸步难行。阿朱,你说我

扮作什么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

改装成一个形貌寻常、身上没丝毫特异之处的江湖豪士。这

种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见几百个,那就谁也不会向你多瞧一

眼。”

乔峰拍腿道:“妙极!妙极!喝完了酒,咱们便来改扮罢。”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当即动手,面粉、浆糊、墨胶,

各种各样物事一凑合,乔峰脸容上许多与众不同之处一一隐

没。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子。乔峰一照镜子,连

自己也不认得了。阿朱跟着自己改装,扮成个中年汉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然变了,但一说话,一喝酒,人

家便知道是你。”乔峰点头道:“嗯,话要少说,酒须少喝。”

这一路南行,他果然极少开口说话,每餐饮酒,也不过

两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这一日来到晋南三甲镇,两人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

听得门外两个乞丐交谈。一个道:“徐长老可死得具惨,前胸

后背,肋骨尽断,一定又是乔峰那恶贼下的毒手。”乔峰一惊,

心道:“徐长老死了?”和阿朱对望了一眼。

只听得另一名乞丐道:“后天在河南卫辉开吊,帮中长老、

弟兄们都去祭奠,总得商量个擒拿乔峰的法子才是。”头一个

乞丐说了几句帮中的暗语,乔峰自是明白其意,他说乔峰来

势厉害,不可随便说话,莫要被他的手下人听去了。

乔峰和阿朱吃完面后离了三甲镇,到得郊外。乔峰道:

“咱们该去卫辉瞧瞧,说不定能见到什么端倪。”阿朱道:“是

啊,卫辉是定要去的。乔大爷,去吊祭徐长老的人,大都是

你的旧部,你的言语举止之中,可别露出马脚来。”乔峰点头

道:“我理会得。”当下折而东行,往卫辉而去。

第三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只见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子

弟。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猪屠狗,有的

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眼见号称江湖上第一

大帮的丐帮帮规废弛,无复当年自己主掌帮务时的森严兴旺

气象,如此过不多时,势将为世人所轻。虽说丐帮与他已经

是敌非友,然自己多年心血废于一旦,总觉可惜。

只听几名丐帮弟子说了几句帮中切口,便知徐长老的灵

位设于城西一座废园之中。乔峰和阿朱买了些香烛纸钱、猪

头三牲,随着旁人来到废园,在徐长老灵位前磕头。

但见徐长老的灵牌上涂满了鲜血,那是丐帮的规矩,意

思说死者是为人所害,本帮帮众须得为他报仇血恨。灵堂中

人人痛骂乔峰,却不知他便在身旁。乔峰见身周尽是帮中首

脑人物,生怕给人瞧出破绽,不愿多耽,当即辞出,和阿朱

并肩而行,寻思:“徐长老既死,这世上知道带头大哥之人可

就少了一个。”

忽然间小巷尽头处人影一闪,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乔

峰眼快,认出正是谭婆,心道:“妙极,她定是为祭奠徐长老

而来,我正要找她。”只见跟着又是一人闪了过去,也是轻功

极佳,却是赵钱孙。

乔峰一怔:“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古怪?”他知这

两人本是师兄妹,情冤牵缠,至今未解,心道:“二人都已六

七十岁年纪,难道还在干什么幽会偷情之事?”本来不喜多管

闲事,但想赵钱孙知道“带头大哥”是谁,谭公、谭婆夫妇

也多半知晓,若能抓到他们一些把柄,便可乘机逼迫他们吐

露真相,当下在阿朱耳边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点了

点头,乔峰立即向赵钱孙的去路追去。

赵钱孙尽拣隐僻处而行,东边墙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

一缩,举止诡秘,出了东门。乔峰远远跟随,始终没给他发

见,遥见他奔到浚河之旁,弯身钻入了一艘大木船中。乔峰

提气疾行,几个起落,赶到船旁,轻轻跃上船篷,将耳朵贴

在篷上倾听。

船舱之中,谭婆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哥,你我都这

大把年纪了,小时候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旧事,更有何

用?”赵钱孙道:“我这一生是毁了。后悔也已来不及啦。我

约你出来非为别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从前那几首歌儿。”

谭婆道:“唉,你这人总是痴得可笑。我当家的来到卫辉又见

到你,已十分不快。他为人多疑,你还是少惹我的好。”赵钱

孙道:“怕什么?咱师兄妹光明磊落,说说旧事,有何不可?”

谭婆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从前那些歌儿,从前那些歌儿

……”

赵钱孙听她意动,加意央求,说道:“小娟,今日咱俩相

会,不知此后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长,你便再要唱

歌给我听,我也是无福来听的了。”谭婆道:“师哥,你别这

么说。你一定要听,我便轻声唱一首。”赵钱孙喜道:“好,多

谢你,小娟,多谢你。”

谭婆曼声道:“当年郎从桥上过,妹在桥畔洗衣衫……”

只唱得两句,喀喇一声,舱门推开,闯进一条大汉。乔

峰易容之后,赵钱孙和谭婆都已认他不出。他二人本来大吃

一惊,眼见不是谭公,当即放心,喝问:“是谁?”

乔峰冷冷的瞧着他二人,说道:“一个轻荡无形,勾引有

夫之妇,一个淫荡无耻,背夫私会情郎……”

他话未说完,谭婆和赵钱孙已同时出手,分从左右攻上。

乔峰身形微侧,反手便拿谭婆手腕,跟着手肘撞出,后发先

至,攻向赵钱孙的左胁。赵钱孙和谭婆都是武林高手,满拟

一招之间便将敌人拾夺下来,万万料想不到这个貌不惊人的

汉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间便即反守为攻。船舱中

地方狭窄,施展不开手脚,乔峰却是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

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见方的船舱中使得灵动

之极。斗到第七回合,赵钱孙腰间中指,谭婆一惊,出手稍

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顿在地。

乔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这里歇歇,卫辉城内废园之

中,有不少英雄好汉,正在徐长老灵前拜祭,我去请他们来

评一评这个道理。”

赵钱孙和谭婆大惊,强自运气,但穴道封闭,连小指头

儿也动弹不了。二人年纪已老,早无情欲之念,在此约会,不

过是说说往事,叙叙旧情,原无什么越礼之事。但其时是北

宋年间,礼法之防人人看得极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如犯

了色戒,更为众所不齿。一男一女悄悄在这船中相会,却有

谁肯信只不过是唱首曲子?说几句胡涂废话?众人赶来观看,

以后如何做人?连谭公脸上,也是大无光采了。

谭婆忙道:“这位英雄,我并无得罪阁下之处,若能手下

容情,我……我必有补报。”乔峰道:“补报是不用了。我只

问你一句话,请你回答三个字。只须你照实说了,在下立即

解开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

谭婆道:“只须老身知晓,自当奉告。”

乔峰道:“有人曾写信给丐帮汪帮主,说到乔峰之事,这

写信之人,许多人叫他‘带头大哥’,此人是谁?”

谭婆踌躇不答,赵钱孙大声叫道:“小娟,说不得,千万

说不得。”乔峰瞪视着他,问道:“你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说

的了?”赵钱孙道:“老子一死而已。这位带头大哥于我有恩,

老子决不能说他名字出来。”乔峰道:“害得小娟身败名裂,你

也是不管的了?”赵钱孙道:“谭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

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谢,也就是了。”

乔峰向谭婆道:“那人于你未必有恩,你说了出来,大家

平安无事,保全了谭公与你的脸面,更保全了你师哥的性命。”

谭婆听他以赵钱孙的性命相胁,不禁打了个寒战,道:

“好,我跟你说,那人是……”

赵钱孙急叫:“小娟,你千万不能说。我求求你,求求你,

这人多半是乔峰的手下,你一说出来,那位带头大哥的性命

就危险了。”

乔峰道:“我便是乔峰,你们倘若不说,后患无穷。”

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这般好功夫。小娟,我这

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么,这是我唯一向你恳求之事,你说什

么也得答允。”

谭婆心想他数十年来对自己眷恋爱护,情义深重,自己

负他良多,他心中所求,从来不向自己明言,这次为了掩护

恩人,不惜一死,自己决不能败坏他的义举,便道:“乔帮主,

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

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这几句话虽说

得客气,但言辞决绝,无论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赵钱孙喜道:“小娟,多谢你,多谢你。”

乔峰知道再逼已然无用,哼了一声,从谭婆头上拔下一

根玉钗,跃出船舱,径回卫辉城中,打听谭公落脚的所在。他

易容改装,无人识得。谭公、谭婆夫妇住在卫辉城内的“如

归客店”,也不是隐秘之事,一问便知。

走进客店,只见谭公双手背负身后,在房中踱来踱去,神

色极是焦躁,乔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谭婆的那根玉钗。

谭公自见赵钱孙如影随形的跟到卫辉,一直便郁闷不安,

这会儿半日不见妻子,正自记挂,不知她到了何处,忽然见

到妻子的玉钗,又惊又喜,问道:“阁下是准?是拙荆请你来

的么?不知有何事见教?”说着伸手便去取那玉钗。乔峰由他

将玉钗取去,说道:“尊夫人已为人所擒,危在顷刻。”谭公

大吃一惊,道:“拙荆武功了得,怎能轻易为人所擒?”乔峰

道:“是乔峰。”

谭公只听到“是乔峰”三字,便无半分疑惑,却更加焦

虑记挂,忙问:“乔峰,唉!是他,那就麻烦了,我……我内

人,她在哪里?”乔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是容易,要她

死,那也容易。”谭公性子沉稳,心中虽急,脸上却不动声色,

问道:“倒要请教。”

乔峰道:“乔峰有一事请问谭公,你照实说了,即刻放归

尊夫人,不敢损她一根毫发。阁下倘若不说,只好将她处死,

将她的尸体,和赵钱孙的尸首同穴合葬。”

谭公听到最后一句,哪里还能忍耐,一声怒喝,发掌向

乔峰脸上劈去。乔峰斜身略退,这一掌便落了空。谭公吃了

一惊,心想我这一掌势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无事

的便避过了,当下右掌斜引,左掌横击而出,乔峰见房中地

位狭窄,无可闪避,当即竖起右臂硬接。拍的一声,这一掌

打上手臂,乔峰身形不晃,右臂翻过,压将下来,搁在谭公

肩头。

霎时之间,谭公肩头犹如堆上了数千斤重的大石,立即

运劲反挺,但肩头重压,如山如丘,只压得他脊骨喀喀喀响

声不绝,几欲折断,除了曲膝跪下,更无别法。他出力强挺,

说什么也不肯屈服,但一口气没能吸进,双膝一软,噗的跪

下。那实是身不由主,膝头关节既是软的,这般沉重的力道

压将下来,不屈膝也是不成。

乔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气,压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劲力仍

是不减,更压得他曲背如弓,额头便要着地。谭公满脸通红,

苦苦撑持,使出吃奶的力气与之抗拒,用力向上顶去。突然

之间,乔峰手臂放开。谭公肩头重压遽去,这一下出其不意,

收势不及,登时跳了起来,一纵丈余,砰的一声,头顶重重

撞上了横梁,险些儿将横梁也撞断了。

谭公从半空中落将下来,乔峰不等他双足着地,伸出右

手,一把抓住他胸口。乔峰手臂极长,谭公却身材矮小,不

论拳打脚踢,都碰不到对方身子。何况他双足凌空,再有多

高的武功也使不出来。谭公一急之下,登时省悟,喝道:“你

便是乔峰!”

乔峰道:“自然是我!”

谭公怒道:“你……你……他妈的,为什么要牵扯上赵钱

孙这小子?”他最气恼的是,乔峰居然说将谭婆杀了之后,要

将她尸首和赵钱孙合葬。

乔峰道:“你老婆要牵扯上他,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想不

想知道谭婆此刻身在何处?想不想知道她和谁在一起说情话,

唱情歌?”谭公一听,自即料到妻子是和赵钱孙在一起了,忍

不住急欲去看个究竟,便道:“她在哪里?请你带我去。”乔

峰冷笑道:“你给我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带你去?”

谭公记起他先前的说话,问道:“你说有事问我,要问甚

么?”

乔峰道:“那日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徐长老携来一信,

乃是写给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的。这信是何人所写?”

谭公手足微微一抖,这时他兀自被乔峰提着,身子凌空,

乔峰只须掌心内力一吐,立时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凛

然不惧,说道:“此人是你的杀父大仇,我决计不能泄露他的

姓名,否则你去找他报仇,岂不是我害了他性命。”乔峰道:

“你若不说,你自己性命就先送了。”谭公哈哈一笑,道:“你

当谭某是何等样人?我岂能贪生怕死,出卖朋友?”

乔峰听他顾全义气,心下倒也颇为佩服,倘若换作别事,

早就不再向他逼问,但父母之仇,岂同寻常,便道:“你不爱

惜自己性命,连妻子的性命也不爱惜?谭公谭婆声名扫地,贻

羞天下,难道你也不怕?”

武林中人最爱惜的便是声名,重名贱躯,乃是江湖上好

汉的常情。谭公听了这两句话,说道:“谭某坐得稳,立得正,

生平不做半件对不起朋友之事,怎说得上‘声名扫地,贻羞

天下’八个字?”

乔峰森然道:“谭婆可未必坐得稳,立得正,赵钱孙可未

必不做对不起朋友之事。”

霎时之间,谭公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铁青,横眉

怒目,狠狠瞪视。

乔峰手一松,将他放下地来,转身走了出去。谭公一言

不发的跟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卫辉城。路上不少江

湖好汉识得谭公,恭恭敬敬的让路行礼。谭公只哼的一声,便

走了过去。不多时,两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乔峰身形一晃,上了船头,向舱内一指,道:“你自己来

看罢!”

谭公跟着上了船头,向船舱内看去时,只见妻子和赵钱

孙相偎相倚,挤在船舱一角。谭公怒不可遏,发掌猛力向赵

钱孙脑袋击去。蓬的一声,赵钱孙身子一动,既不还手,亦

不闪避。谭公的手掌和他头顶相触,便已察觉不对,伸手忙

去摸妻子的脸颊,着手冰冷,原来谭婆已死去多时。谭公全

身发颤,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却那里还有呼吸?

他呆了一呆,一摸赵钱孙的额头,也是着手冰冷,谭公悲愤

无已,回过身来,狠狠瞪视乔峰,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

乔峰见谭婆和赵钱孙忽然间一齐死于非命,也是诧异之

极。他离船进城之时,只不过点了二人的穴道,怎么两个高

手竟尔会突然身死?他提起赵钱孙的尸身,粗粗一看,身上

并无兵刃之伤,也无血渍;拉着他胸口衣衫,嗤的一声,扯

了下来,只见他胸口一大块瘀黑,显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

奇的是,这下重手竟极像是出于自己之手。

谭公抱着谭婆,背转身子,解开她衣衫看她胸口伤痕,便

和赵钱孙所受之伤一模一样。谭公欲哭无泪,低声向乔峰道:

“你人面兽心,这般狠毒!”

乔峰心下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想:“是谁使重手打

死了谭婆和赵钱孙?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寻常,难道

又是我的老对头到了?可是他怎知这二人在此船中?”

谭公伤心爱妻惨死,劲运双臂,奋力向乔峰击去。乔峰

向旁一让,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大响,谭公的掌力将船篷打塌

了半边。乔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头,说道:“谭公,你夫人

决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谭公道:“不是你还有谁?”乔峰

道:“你此刻命悬我手,乔某若要杀你,易如反掌,我骗你有

何用处?”谭公道:“你只不过想查知杀父之仇是谁。谭某武

功虽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乔峰道:“好,你将我杀父之

仇的姓名说了出来,我一力承担,替你报这杀妻大仇。”

谭公惨然狂笑,连运三次劲,要想挣脱对方掌握,但乔

峰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随劲变化,谭公挣扎的力道

大,对方手掌上的力道相应而大,始终无法挣扎得脱。谭公

将心一横,将舌头伸到双齿之间,用力一咬,咬断舌头,满

口鲜血向乔峰狂喷过来。乔峰急忙侧身闪避。谭公奔将过去,

猛力一脚,将赵钱孙的尸身踢开,双手抱住了谭婆的尸身,头

颈一软,气绝而死。

乔峰见到这等惨状,心下也自恻然,颇为抱憾,谭氏夫

妇和赵钱孙虽非他亲手所杀,但终究是为他而死。若要毁尸

灭迹,只须伸足一顿,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会沉入江

底。但想:“我掩藏了三具尸体,反显得做贼心虚。”当下出

得船舱,回上岸去,想在岸边寻找什么足迹线索,却全无踪

迹可寻。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门口张望,见他无恙归来,

极是欢喜,但见他神色不定,情知追踪赵钱孙和谭婆无甚结

果,低声问道:“怎么样?”乔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

惊,道:“谭婆和赵钱孙?”乔峰道:“还有谭公,一共三个。”

阿朱只道是他杀的,心中虽觉不安,却也不便出责备之

言,说道:“赵钱孙是害死你父亲的帮凶,杀了也……也没什

么。”

乔峰摇摇头,道:“不是我杀的。”阿朱吁了一口气,道:

“不是你杀的就好。我本来想,谭公、谭婆并没怎么得罪你,

可以饶了。却不知是谁杀的?”

乔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他屈指数了数,说道:

“知道那元凶巨恶姓名的,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们做事可

得赶快,别给敌人老是抢在头里,咱们始终落了下风。”

阿朱道:“不错。那马夫人恨你入骨,无论如何是不肯讲

的。何况逼问一个寡妇,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径。智光和尚

的庙远在江南。咱们便赶去山东泰安单家罢!”

乔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道:“阿朱,这几天累

得你苦了。”阿朱大声叫道:“店家,店家,快结帐。”乔峰奇

道:“明早结帐不迟。”阿朱道:“不,今晚连夜赶路,别让敌

人步步争先。”乔峰心中感激,点了点头。

暮色苍茫中出得卫辉城来,道上已听人传得沸沸扬扬,契

丹恶魔乔峰如何忽下毒手,害死了谭公夫妇和赵钱孙。这些

人说话之时,东张西望,唯恐乔峰随时会在身旁出现,殊不

知乔峰当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伤人,这些人也真是无可躲

避。

两人一路上更换坐骑,日夜不停的疾向东行。赶得两日

路,阿朱虽绝口不说一个“累”字,但睡眼惺忪的骑在马上,

几次险些摔下马背来,乔峰见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于是弃马

换车。两人在大车中睡上三四个时辰,一等睡足,又弃车乘

马,绝尘奔驰。如此日夜不停的赶路,阿朱欢欢喜喜的道:

“这一次无论如何得赶在那大恶人的先头。”她和乔峰均不知

对头是谁,提起那人时,总是以“大恶人”相称。

乔峰心中却隐隐担忧,总觉这“大恶人”每一步都始终

占了先着,此人武功当不在自己之下,机智谋略更是远胜,何

况自己直至此刻,瞧出来眼前始终迷雾一团,但自己一切所

作所为,对方却显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这般

厉害的对手。只是敌人愈强,他气慨愈豪,却也丝毫无惧怕

之意。

铁面判官单正世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泰安境内,人人

皆知。乔峰和阿朱来到泰安时已是傍晚,问明单家所在,当

即穿城而过。出得大东门来,行不到一里,只见浓烟冲天,什

么地方失了火,跟着锣声当当响起,远远听得人叫道:“走了

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乔峰也不以为意,纵马奔驰,越奔越近失火之处。只听

得有人大声叫道:“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是铁面单家!”

乔峰和阿朱吃了一惊,一齐勒马,两人对望了一眼,均

想:“难道又给大恶人抢到了先着?”阿朱安慰道:“单正武艺

高强,屋子烧了,决不会连人也烧在内。”

乔峰摇了摇头。他自从杀了单氏二虎之后,和单家结仇

极深,这番来到泰安,虽无杀人之意,但想单正和他的子侄

门人决计放自己不过,原是预拟来大战一场。不料未到庄前,

对方已遭灾殃,心中不由得恻然生悯。

渐渐驰近单家庄,只觉热气炙人,红焰乱舞,好一场大

火。

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群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

沙。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

蔓延。

乔峰和阿朱驰到灾场之旁,下马观看。只听一名汉子叹

道:“单老爷这样的好人,在地方上济贫救灾,几十年来积下

了多少功德,怎么屋子烧了不说,全家三十余口,竟一个也

没能逃出来?”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门不

让人逃走。否则的话,单家连五岁小孩子也会武功,岂有逃

不出来之理?”先一人道:“听说单大爷、单二大爷、单五爷

在河南给一个叫什么乔峰的恶人害了,这次来放火的,莫非

又是这个大恶人?”

阿朱和乔峰说话中提到那对头时,称之为“大恶人”,这

时听那两个乡人也口称“大恶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纪较轻的人道:“那自然是乔峰了。”他说到这里,放

低了声音,说道:“他定是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将单家

杀得鸡犬不留。唉,老天爷真没眼睛。”那年纪大的人道:

“这乔峰作恶多端,将来定比单家几位爷们死得惨过百倍。”

阿朱听他诅咒乔峰,心中着恼,伸手在马颈头一拍,那

马吃惊,左足弹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啊”的一声,

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那

人给马蹄踢了一脚,想起“大恶人”乔峰属下人手众多,吓

得一声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乔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带着三分凄苦的神色,和

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听得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

异,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口,竟没一个能逃出来。乔峰

闻到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从火场中不断冲出来,知道各

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男女老幼,确是尽数葬身在火窟之中

了。

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

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

了一声,说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屋。”

阿朱一惊,问道:“为什么?”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

单正曾说过几句话,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我家中藏得有

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果是真

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

中,找到了那几封书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

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么书信也没有了。”

这时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

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那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火焰

和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后退。众人一面叹息,一

面大骂乔峰。乡下人口中的污言秽语,自是难听之极了。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辱骂,大怒之下竟尔大开杀

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见他脸上神色

奇怪,似是伤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还是怜悯,好似觉得

这些乡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杀。只听他叹了口长气,黯然

道:“去天台山罢!”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师当年虽

曾参与杀害他父母这一役,但后来智光大发愿心,远赴异域,

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两广一带百姓的瘴气疟病,活人无数,自

己却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后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

行径,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师来,谁都称之为“万

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肯去和他为难。

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不拚命赶路了,

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若是

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是见到智光大

师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禅寺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

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

恰似游山玩水一般,乔峰和阿朱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若

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

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

瞧着浩浩江水,不尽向东,猛地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

‘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

“是啊,怎地咱们一直没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者是

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异常密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

于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分。但那‘带头大哥’既

连汪帮主这等人也甘愿追随其后,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

‘大恶人’却又如此了得。世上难道有这么两个高人,我竟连

一个也不知道?以此推想,这两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杀了

那‘大恶人’,便是报了我杀父杀母的大仇。”

阿朱点头称是,又道:“乔大爷,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

人述说当年旧事,只怕……只怕……”说到这里,声音不禁

有些发颤。

乔峰接口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

然道:“是啊。那铁面判官单正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

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被烧成了白地……

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发抖,震在乔

峰的身侧。

乔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赵钱孙宁可身败名

裂,不肯吐露他的真相,单正又和他交好,这人居然能对他

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么如此厉害的人物?”

沉吟半晌,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阿朱道:“什

么事?”

乔峰望着江中的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

在我之上,说到武功,似乎也不弱于我。他要取我性命,只

怕也不如何为难。他又何必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谁?”

阿朱道:“乔大爷,你这可太谦了。那大恶人纵然了得,

其实心中怕得你要命。我猜他这些日子中心惊胆战,生怕你

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报仇。否则的话,他也不必害死乔家

二老,害死玄苦大师,又害死赵钱孙、谭婆,和铁面判官一

家了。”

乔峰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说

道:“他既不敢来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边。你不用害怕。”

过了半晌,叹道:“这人当真工于心计。乔某枉称英雄,却给

人玩弄于掌股之上,竟无还手之力。”

过长江后,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

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正要向店伴打听入

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柜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

止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

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客店之时,曾随口说姓关,便问:

“你干么叫我乔大爷?”那掌柜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

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一眼,均颇惊异,他二

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安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

天台,便给人认了出来。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

掌柜的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

来。那僧人合十向乔峰为礼,说道:“家师上智下光,命小僧

朴者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阮

也知道,更是诧异,问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朴者和尚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

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

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哪里?”阿朱扮作个中年男子,

朴者和尚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

乔峰又问:“我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

真有前知的本领么?”

朴者还未回答,那掌柜的抢着道:“止观寺的老神僧神通

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要来。别说明后天的事瞧得清

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个十之

六七呢。”

乔峰知道智光大师名气极响,一般愚民更是对他奉若神

明,当下也不多言,说道:“阮姑娘随后便来,你领我们二人

先去拜见尊师罢。”朴者和尚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那

掌柜的忙道:“大爷是止观禅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

们沾了好大的光,这几钱银子的房饭钱,那无论如何是不敢

收的。”

乔峰道:“如此叨扰了。”暗想:“智光禅师有德于民,他

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笔勾销。只盼他肯吐露那‘带头

大哥’和大恶人是谁,我便心满意足。”当下随着朴者和尚出

得县城,径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但山径颇为险峻,崎岖难行。相传汉

时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山遇到仙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

道却盘旋曲折,甚难辨认。乔峰跟在朴者和尚身后,见他脚

力甚健,可是显然不会武功,但他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备之

意,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严加防范之理?智光禅师

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岂知一路平安,太平无事的便来到了止观寺外。天台山

诸寺院中,国清寺名闻天下,隋时高僧智者大师曾驻锡于此,

大兴“天台宗”,数百年来为佛门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却以

止观禅寺的名头响得多。乔峰一见之下,原来只是十分寻常

的一座小庙,庙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朴者和尚引

来,如由乔峰和阿朱自行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

止观禅寺了。

朴者和尚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

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贵客远来,老衲失迎。”说着

走到门口,合十为礼。

乔峰在见到智光之前,一直担心莫要给大恶人又赶在头

里,将他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当下和阿朱都抹

去了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乔峰深深一揖,说道:“打

扰大师清修,深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

道么?”

乔峰身子一颤,他虽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

么却一直未知,这时才听智光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

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显露,当即躬身道:

“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

智光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请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送上茶来,见两人相貌改变,阿

朱更变作了女人,大是惊诧,只是师父在座,不敢多问。

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

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称你为‘峰儿’。我们保留了你

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三槐养育,须得跟他之姓。”

乔峰泪如雨下,站起身来,说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

父亲姓名,尽出大师恩德,受在下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

阿朱也离座站起。

智光合十还礼,道:“恩德二字,如何克当?”

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后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后族,

将相满朝,在辽国极有权势。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后执政,萧

家威势更重。乔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

感交集,出神半晌,转头对阿朱喟然道:“从今而后,我是萧

峰,不是乔峰了。”阿朱道:“是,萧大爷。”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迹,你想必

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

字迹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铲去,

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够救活?”从袖中取出一块极大的旧

布,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

萧峰心中一凛,接过旧布,展了开来,只见那块大布是

许多衣袍碎布缝缀在一起的,布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白字,笔

划奇特,模样与汉字也甚相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文字,

但见字迹笔划雄伟,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说,这是自

己父亲临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眼前模糊,泪水潸潸而下,

一点点都滴在布上,说道:“还求大师译释。”

智光大师道:“当年我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

文字之人解说,连问数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错的了。

萧施主,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

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

光继续说道:“‘……事出仓卒,妻儿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

活人世。余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

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

远山绝笔。”

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大布拓片收起,说道:

“这是萧某先人遗泽,求大师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

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才

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于心伤妻儿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

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

智光缓缓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

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道事

出误会,大大的错了。令尊既已决意自尽,决无于临死之前

再写假话来骗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夺经,又怎会携带

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后

我们有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于一个妄人之

口,此人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

一番。”

萧峰道:“嗯,原来是想开玩笑,这个妄人怎样了?”

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

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

必不在人世了。”

萧峰道:“多谢大师告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使萧峰得能

重新为人。萧某只想再问一件事。”智光道:“萧施主要问何

事?”萧峰道:“那位带头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衲听说萧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丐帮徐长

老、谭公、谭婆、赵钱孙四位打死,又杀了铁面判官单正满

门,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

稍候片刻,老衲请施主看一样物事。”说着站起身来。

萧峰待要辩明徐长老等人非自己所杀,智光已头也不回

的走入了后堂。

过了一会,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

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着他穿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

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开板门,道:“请!”萧峰和阿朱

走了进去。

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一笑,伸出手

指,在地下写起字来。小屋地下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

他在灰尘中写道: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

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

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

萧峰瞧着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

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畜生恶鬼,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

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足道。但我不是佛门子

弟,怎么如他这般洒脱?”说道:“大师,到底那个带头大哥

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萧峰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

似是僵硬不动。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一

探他的鼻端,原来呼吸早停,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跪

下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说道:“走罢!”

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

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全无加害智光大师之

意,他……他……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

红尘,大彻大悟,原已无生死之别。”萧峰道:“你猜他怎能

料到咱们要到止观寺来?”阿朱道:“我想……我想,还是那

个大恶人所干的好事。”萧峰道:“我也是这么推测,这大恶

人先去告知智光大师,说我要找他寻仇。智光大师自忖难逃

我的毒手,跟我说了那番话后,便即服毒自尽。”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语。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

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见怪。”

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写在地下的那几句话,倒也很有道理。

什么‘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化灰尘”。其实你

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么分别?江湖上刀头上

的生涯,想来你也过得厌了,不如便到雁门关外去打猎放牧,

中原武林的恩怨荣辱,从此再也别理会了。”

萧峰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刀头上挣命的勾当,我的确

过得厌了。在塞外草原中驰马放鹰,纵犬逐兔,从此无牵无

挂,当真开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牧’么?你驰马

打猎,我便放牛放羊。”说到这里,将头低了下去。

萧峰虽是个粗豪汉子,但她这几句话中的含意,却也听

得明明白白,她是说要和自己终身在塞外厮守,再也不回中

原了。萧峰初时救她,只不过一时意气,待得她追到雁门关

外,偕赴卫辉、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亲,才处处

感到了她的温柔亲切,此刻更听到她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

心意激荡,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说道:“阿朱,

你对我这么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么?”

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么贵贱之分?

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是真心诚意,半点也不勉强。”说

到后来,声音有如蚊鸣,细不可闻。

萧峰大喜,突然伸掌抓住她腰,将她身子抛上半空,待

她跌了下来,然后轻轻接住,放在地下,笑眯眯的向她瞧了

一眼,大声道:“阿朱,你以后跟着我骑马打猎、牧牛放羊,

是永不后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后

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

萧峰大声道:“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

就是叫我做大宋皇帝,我也不干。阿朱,这就到信阳找马夫

人去,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这是咱们最后要找的一个

人了。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

阿朱道:“萧大爷……”萧峰道:“从今而后,你别再叫

我什么大爷、二爷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满脸通红,低声道:

“我怎么配?”萧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万

肯,就是不敢。”萧峰笑道:“你姑且叫一声试试。”阿朱细声

道:“大……大哥!”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是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

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

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

阿朱接口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

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

艰险困苦。”说得诚挚无比。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鸣响,他想到阿朱说“一同抵

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她明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

悔,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腮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

前任丐帮副帮主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阳乡下。萧峰偕

阿朱从江南天台山前赴信阳,千里迢迢,在途非止一日。

两人自从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两情缱绻,一路上按辔

徐行,看出来风光骀荡,尽是醉人之意。阿朱本来不善饮酒,

为了助萧峰之兴,也总勉强陪他喝上几杯,娇脸生晕,更增

温馨。萧峰本来满怀愤激,但经阿朱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妙

语解颐,悲愤之意也就减了大半。这一番从江南北上中州,比

之当日从雁门关外趋疾山东,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萧峰有时

回想,这数千里的行程,迷迷惘惘,直如一场大梦,初时噩

梦不断,终于转成了美梦,若不是这娇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

身衅,真要怀疑此刻兀自身在梦中。

这一日来到光州,到信阳已不过两日之程。阿朱说道:

“大哥,你想咱们怎样去盘问马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贤庄内,马夫人言语神态对萧峰充

满敌意,萧峰虽甚不快,但事后想来,她丧了丈夫,认定丈

夫是他所害,恨极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于理

不合了。又想她是个身无武功的寡妇,若是对她恫吓威胁,不

免大失自己豪侠身分,更不用说以力逼问,听阿朱这么问,不

禁踌躇难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们只好善言相求,盼

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枉我杀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

说,好不好?你口齿伶俐,大家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见我

之面,满腔怨恨,立时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觉得不好。”萧

峰忙问:“什么计策?”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

她逼供,却由我来哄骗于她,如何?”

萧峰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阿

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盼能手刃这个杀父的大仇。我是

契丹人,他揭穿我本来面目,那是应该的,令我得知自己的

祖宗是什么人,我原该多谢他才是。可是他为何杀我养父养

母?杀我恩师?迫我伤害朋友、背负恶名、与天下英雄为仇?

我若不将他砍成肉酱,又怎能定得下心来,一辈子和你在塞

上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高亢。近日

来他神态虽已不如往时之郁郁,但对这大恶人的仇恨之心,决

不因此而减了半分。

阿朱道:“这大恶人如此阴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几

刀,帮你出一口恶气。咱们捉到他之后,也要设一个英雄大

宴,招请普天下的英雄豪杰,当众说明你的冤屈,回复你的

清白名声。”

萧峰叹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贤庄上杀了这许多人,

和天下英雄结怨已深,已不求旁人谅我。萧峰只盼了断此事,

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后和你并骑在塞外驰骋,咱二人终生

和虎狼牛羊为伍,再也不要见中原这些英雄好汉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说

道:“大哥,我想假扮一个人,去哄得马夫人说出那个大恶人

的姓名来。”

萧峰一拍大腿,叫道:“是啊,是啊!我怎地没想到这一

节,你的易容神技用在这件事上,真再好也没有了。你想扮

什么人?”

阿朱道:“那就要请问你了。马副帮主在世之日,在丐帮

中跟谁最为交好?我假扮了此人,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

好友,料来便不会隐瞒。”

萧峰道:“嗯,丐帮中和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个是王

舵主,一个是全冠清,一个是陈长老,还有,执法长老白世

镜跟他交谊也很深。”阿朱嗯了一声,侧头想象这几人的形貌

神态。萧峰又道:“马兄弟为人沉静拘谨,不像我这样好酒贪

杯、大吵大闹。因此平时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谈笑。全冠

清、白世镜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钻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谁,我不识得。那个陈长老麻袋中装

满毒蛇、蝎子,我一见身上就起鸡皮疙瘩,这门功夫可扮他

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马

夫人家中耽得时候久了,慢慢套问她的口风,只怕露出马脚。

我还是学白长老的好。他在聚贤庄中跟我说过几次话,学他

最是容易。”

萧峰微笑道:“白长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医给你治伤。

你扮了他的样子去骗人,不有点对他不起么?”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长老后,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不

累及他的名声,也就是了。”

当下在小客店中便装扮起来。阿朱将萧峰扮作了一名丐

帮中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长老的随从,叫他越少说话越好,以

防马夫人精细,瞧出了破绽。萧峰见阿朱装成白长老后,脸

如寒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个丐帮南北数万弟子既敬且

畏的执法长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说话举止更活脱便是一个

白世镜。萧峰和白长老相交将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乔

装之中有何不妥。

两人将到信阳,萧峰沿途见到丐帮人众,便以帮中暗语

与之交谈,查问丐帮中首脑人物的动向,再宣示白长老来到

信阳,令马夫人先行得到讯息。只要她心中先入为主,阿朱

的装扮中便露出了破绽,她也不易知觉。

马大元家住信阳西郊,离城三十余里。萧峰向当地丐帮

弟子打听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马家。两人故意慢慢行走,挨

着时刻,傍晚时分才到,白天视物分明,乔装容易败露,一

到晚间,看出来什么都朦朦胧胧,便易混过了。

来到马家门外,只见一条小河绕着三间小小瓦屋,屋旁

两株垂杨,门前一块平地,似是农家的晒谷场子,但四角各

有一个深坑。萧峰深悉马大元的武功家数,知道这四个坑是

他平时练功之用,如今幽明异路,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正

要上前打门,突然间啊的一声,板门开了,走出一个全身缟

素的妇人出来,正是马夫人。

马夫人向萧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礼,说道:“白长

老光临寒舍,真正料想不到,请进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须与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速

之客,还请恕罪。”

马夫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满身缟素

衣裳。这时夕阳正将下山,淡淡黄光照在她脸上。萧峰这次

和她相见,不似过去两次那么心神激荡,但见她眉梢眼角间

隐露皱纹,约莫有三十五六岁年纪,脸上不施脂粉,肤色白

嫩,竟似不逊于阿朱。

当下两人随着马夫人走进屋去,见厅堂颇为窄小,中间

放了张桌子,两旁四张椅子,便甚少余地了。一个老婢送上

茶来。马夫人问起萧峰的姓名,阿朱信口胡诌了一个。

马夫人问道:“白长老大驾光降,不知有何见教?”阿朱

道:“徐长老在卫辉逝世,弟妹想已知闻。”马夫人突然一抬

头,目光中露出讶异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道:

“我们都疑心是乔峰下的毒手,后来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

前辈,又在卫辉城外被人害死,跟着山东泰安铁面判官单家

被人烧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办一名七袋弟子违

犯帮规之事,途中得到讯息,天台山止观寺的智光老和尚突

然圆寂了。”马夫人身子一颤,脸上变色,道:“这……这又

是乔峰干的好事?”

阿朱道:“我亲到止观寺中查勘,没得到什么结果,但想

十之八九,定是乔峰这厮干的好事,料来这厮下一步多半要

来跟弟妹为难,因此急忙赶来,劝弟妹到别的地方去暂住一

年半载,免受乔峰这厮加害。”

马夫人泫然欲涕,说道:“自从马大爷不幸遭难,我活在

人世本来也已多余,这姓乔的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

必觅地避祸?”

阿朱道:“弟妹说哪里话来?马兄弟大仇未报,正凶尚未

擒获,你身上可还挑着一副重担。啊,马兄弟灵位设在何处,

我当去灵前一拜。”

马夫人道:“不敢当。”还是领着两人,来到后堂。阿朱

先拜过了,萧峰恭恭敬敬的在灵前磕下头去,心中暗暗祷祝:

“马大哥,你死而有灵,今日须当感应你夫人,说出真凶姓名,

好让我替你报仇伸冤。”

马夫人跪在灵位之旁还礼,面颊旁泪珠滚滚而下。萧峰

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见灵堂中挂着好几副挽联,徐长老、白

长老各人的均在其内,自己所送的挽联却未悬挂。灵堂中白

布幔上微积灰尘,更增萧索气象,萧峰寻思:“马夫人无儿无

女,数日唯与一个老婢为伍,这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难为

她打发。”

只听得阿朱出言劝慰,说什么“弟妹保重身体,马兄弟

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跟我说,我

自会给你作主。”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萧峰心下暗赞:“这

小妞子学得挺到家。丐帮帮主被逐,副帮主逝世,徐长老被

人害死,传功长老给我打死,剩下来便以白长老地位最为尊

崇了。她以代帮主的口吻说话,身分确甚相配。”马夫人谢了

一声,口气极为冷淡。萧峰暗自担心,见她百无聊赖,神情

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无人生乐趣,只怕要自尽殉夫,

这女子性格刚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马夫人又让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开上晚饭,木桌上

摆了四色菜肴,青菜、萝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热腾

腾的三碗白米饭,更无酒浆。阿朱向萧峰望了一眼,心道:

“今晚你可没酒喝了。”萧峰不动声色,捧起饭碗便吃。

马夫人道:“先生去世之后,未亡人一直吃素,山居没备

荤酒,可怠慢两位了。”阿朱叹道:“马兄弟人死不能复生,弟

妹也不必太过自苦了。”萧峰见马夫人对亡夫如此重义,心下

也是好生相敬。

晚饭过后,马夫人道:“白长老远来,小女子原该留客,

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长老还有什么吩咐么?”言下便有逐客之

意。阿朱道:“我这番来到信阳,是劝弟妹离家避祸,不知弟

妹有什么打算?”马夫人叹了口气,说道:“那乔峰已害死了

马大爷,他再来害我。不过是叫我从马大爷于地下。我虽是

个弱质女子,不瞒白长老说,我既不怕死,那便什么都不怕

了。”阿朱道:“如此说来,弟妹是不愿出外避难的了?”马夫

人道:“多谢白长老的厚意。小女子实不愿离开马大爷的故

居。”

阿朱道:“我本当在这附近住上几日,保护弟妹。虽说白

某决计不是乔峰那厮的对手,但缓急之际,总能相助一臂之

力,只是我在途中又听到一个重大的机密讯息。”

马夫人道:“嗯,想必事关重大。”本来一般女子总是好

奇心极盛,听到有什么重大机密,虽然事不关己,也必知之

而后快,就算口中不问,脸上总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岂

知马夫人仍是容色漠然,似乎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丈夫

既死,世上已无任何令我动心之事。萧峰心道:“人家形容孀

妇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马夫人身上,最是贴切不过。”

阿朱向萧峰摆了摆手,道:“你到外边去等我,我有句机

密话跟马夫人说。”

萧峰点了点头,走出屋去,暗赞阿朱聪明,心知若盼别

人吐露机密,往往须得先说些机密与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

明白阿朱遣开自己,意在取信于马夫人,表示连亲信心腹也

不能听闻,则此事之机密可知。

他走出大门,黑暗中门外静悄悄地,但听厨下隐隐传出

叮当微声,正是那老婢在洗涤碗筷,当即绕过墙角,蹲在客

堂窗外,屏息倾听。马夫人纵然不说那人姓名,只要透露若

干蛛丝马迹,也有了追查的线索,不致如眼前这般茫无头绪。

何况这假白长老千里告警,示惠于前,临去时再说一件机密

大事,他又是本帮的首脑,马夫人多半不会对他隐瞒。

过了良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道:“你

……你又来做什么?”萧峰生怕坏了大事,不敢贸然探头到窗

缝中去窥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却感奇怪:“她这句话是什么用

意?”

只听阿朱道:“我确是听到讯息,乔峰那厮对你有加害之

意,因此赶来报讯。”马夫人道:“嗯,多谢白长老的好意。”

阿朱压低了声音,说道:“弟妹,自从马兄弟不幸逝世,本帮

好几位长老纪念他的功绩,想请你出山,在本帮担任长老。”

萧峰听她说得极是郑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赞此计

甚高,马夫人倘若答允,“白长老”立时便成了她的上司,有

何询问,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当丐帮长老,她得知丐

帮对她重视,至少也可暂时讨得她的欢喜。

只听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担任本帮长老?我连

丐帮的弟子也不是,‘长老’的位份极高,跟我是相距十万八

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吴长老他们都极力推荐,大伙儿都

说,有马夫人帮同出些主意,要擒杀乔峰那厮,便易办得多。

我又得到一个重大之极的讯息,与马兄弟被害一事极有关

连。”马夫人道:“是吗?”声音仍是颇为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卫辉城吊祭徐长老,我遇到赵钱孙,他

跟我说起一件事,说他知道谁是下手害死马兄弟的真凶。”

突然间呛啷啷一声响,打碎了一只茶碗。马夫人惊呼了

一声,接着说道:“你……你开什么玩笑?”声音极是愤怒,却

又带着几分惊惶之意。

阿朱道:“这是正经大事,我怎会跟你说笑?那赵钱孙确

是亲口对我说,他知道谁是害死马大元兄弟的真凶。他说决

计不是乔峰,也不是姑苏慕容氏,他千真万确的知道,实是

另有其人。”

马夫人颤声道:“他怎会知道?他怎会知道!你胡说八道,

不是活见鬼么?”

阿朱道:“真的啊,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说。那赵钱

孙道:‘去年八月间……’”她话未说完,马夫人“啊”的一

声惊呼,晕了过去。阿朱忙叫:“弟妹,弟妹!”用力捏她鼻

下唇上的人中。马夫人悠悠醒转,怨道:“你……你何必吓我?”

阿朱道:“我不是吓你。那赵钱孙确是这么说的,只可惜

他已经死了,否则我可以叫他前来对证。他说去年八月中秋,

谭公、谭婆、还有那个下手害死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

‘带头大哥’的家里过节。”

马夫人嘘了一口气,道:“他真是这么说?”

阿朱道:“是啊。我便问那真凶是谁,他却说这人的名字

不便从他口中说出来。我便去问谭公。谭公气虎虎的,瞪了

我一眼不说。谭婆却道:一点也不错,便是她跟赵钱孙说的。

我想怪不得谭公要生气,定是恼他夫人什么事都去跟赵钱孙

说了;而赵钱孙不肯说那凶手的名字,原来是为了怕连累到

他的老情人谭婆。”马夫人道:“嗯,那又怎样?”

阿朱道:“赵钱孙说道,大家疑心乔峰和慕容复害死了马

兄弟,却任由真凶不知报应,逍遥自在,马兄弟地下有知,也

必含冤气苦。”马夫人道:“是啊,只可惜赵钱孙已死,谭公、

谭婆也没跟你说罢?”阿朱道:“没有,事到如今,我只好问

带头大哥去。”马夫人道:“好啊,你原该去问问。”阿朱道:

“说来却也好笑,这带头大哥到底是谁,家住哪里,我却不知。”

马夫人道:“嗯,你远兜圈子的,原来是想套问这带头大

哥的姓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说,不妨你自己去

设法查明,咱们再找那正凶算帐。”萧峰明知阿朱有意显得漫

不在乎,以免引起马夫人疑心,心下仍不禁十分焦急。

只听马夫人淡淡的道:“这带头大哥的姓名,对别人当然

要瞒,免得乔峰知道之后,去找他报杀父杀母之仇,白长老

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瞒你?他便是……”说了“他便是”这

三个字,底下却寂然无声了。

萧峰几乎连自己心跳之声也听见了,却始终没听到马夫

人说那“带头大哥”的姓名,过了良久,却听得她轻轻叹了

口气,说道:“天上月亮这样圆,又这样白。”萧峰明知天上

乌云密布,并无月亮,还是抬头一望,寻思:“今日是初二,

就算有月亮,也决不会圆,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听阿朱

道:“到得十五,月亮自然又圆又亮,哎,只可惜马兄弟却再

也见不到了。”马夫人道:“你爱吃咸的月饼,还是甜的?”萧

峰更是奇怪,心道:“马夫人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清楚了。”

阿朱道:“我们做叫化子的,吃月饼还能有什么挑剔?找不到

真凶,不给马兄弟报此大仇,别说月饼,就是山珍海味,入

口也是没半分滋味。”

马夫人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冷冷的道:“白长老全心全

意,只是想找到真凶,为你大元兄弟报仇雪恨,真令小女子

感激不尽。”阿朱道:“这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丐帮数万兄

弟,哪一个不想报此大仇?”马夫人道:“这位带头大哥地位

尊崇,声势浩大,随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他最喜庇

护朋友,你去问他真凶是谁,他是无论如何不肯说的。”

萧峰心下一喜,寻思:“不管怎样,咱们已不虚此行。马

夫人便不肯说那人的姓名,单凭‘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

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这句话,我总可推想得到武林

中具有这等身分的又有几人?”

他正在琢磨这人是谁,只听阿朱道:“武林之中,单是一

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的,以前有丐帮帮主,嗯,少林弟子

遍天下,少林派掌门方丈一句话,那也能调动数万人众

……”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给你一点因头,你

只须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么

大来头的人物?好像没有啊。”

马夫人伸出手指,拍的一声,戳破了窗纸,刺破处就在

萧峰的头顶。只听她跟着说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长老你

总该知道,天下是谁最擅长这门功夫。”阿朱道:“嗯,这门

点六功夫么?少林派的金刚指,河北沧州郑家的夺魄指,那

都是很厉害的了。”

萧峰心中却在大叫:“不对,不对!点穴功夫,天下以大

理段氏的一阳指为第一,何况她说的是西南方。”

果然听得马夫人道:“白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这一件事却

想不起来?难道是旅途劳顿,脑筋失灵,居然连大名鼎鼎的

一阳指也忘记了?”话中颇有讥嘲之意。

阿朱道:“段家一阳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称皇为

帝,早和中上武林不相往来。若说那位带头大哥和他家有什

么干系牵连,定是传闻之误。”

马夫人道:“段氏虽在大理称皇,可是段家并非只有一人,

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这位带头大哥,乃大理国当今皇

帝的亲弟,姓段名正淳,封为镇南王的便是。”

萧峰听到马夫人说出“段正淳”三字,不由全身一震,数

月来千里奔波、苦苦寻访的名字,终于到手了。

只听阿朱道:“这位段王爷权位尊崇,怎么会参与江湖上

的斗殴仇杀之事?”马夫人道:“江湖上寻常的斗殴仇杀,段

王爷自然不屑牵连在内,但若是和大理国生死存亡、国运盛

衰相关的大事,你想他会不会过问?”阿朱道:“那当然是要

插手的。”马夫人道:“我听徐长老言道:大宋是大理国北面

的屏障,契丹一旦灭了大宋,第二步便非并吞大理不可。因

此大宋和大理唇齿相依,大理国决计不愿大宋亡在辽国手

里”阿朱道:“是啊,话是不错的。”

马夫人道:“徐长老说道,那一年这位段王爷在丐帮总舵

作客,和汪帮主喝酒论剑,忽然听到契丹武士要大举到少林

寺夺经的讯息,段王爷义不容辞,便率领众人,赶往雁门关

外拦截,他此举名为大宋,其实是为了大理国。听说这位段

王爷那时年纪虽轻,但武功高强,为人又极仁义。他在大理

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钱财有如粪土,不用别人开口。几

千几百两银子随手便送给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来带头,

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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