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
诬蔑造谣。别说你慷慨仁义,四海闻名,单是你对我如此一
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也这般尽心看顾,契丹人残毒如虎狼
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够相比?”
乔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还受不受我看
顾?”
其时中土汉人,对契丹切齿痛恨,视作毒蛇猛兽一般,阿
朱一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那决计不会。契丹族中要是
能出如你这样的好人,咱们大家也不会痛恨契丹人了。”
乔峰默然不语,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连阿朱这样
的小丫鬟也不会理我了。”霎时之间,只觉天地虽大,竟无自
己容身之所,思诵如潮,胸口热血沸腾,自知为阿朱接气多
次,内力消耗不少,当下盘膝坐在床畔椅上,缓缓吐纳运气。
阿朱也闭上了眼睛。
十九 虽万千人吾往矣
乔峰运功良久,忽听得西北角上高处传来阁阁两声轻响,
知有武林中人在屋顶行走,跟着东南角上也是这么两响。听
到西北角上的响声时,乔峰尚不以为意,但如此两下凑合,多
半是冲着自己而来。他低声向阿朱道:“我出去一会,即刻就
回来,你别怕。”阿朱点了点头。乔峰也不吹灭烛火,房门本
是半掩,他侧身挨了出去,绕到后院窗外,贴墙而立。
只听得客店靠东一间上房中有人说道:“是向八爷么?请
下来罢。”西北角上那人笑道:“关西祁老六也到了。”房内那
人道:“好极,好极!一块儿请进。”屋顶两人先后跃下,走
进了房中。
乔峰心道:“关西祁老六人称‘快刀祁六’,是关西闻名
的好汉。那向八爷必是湘东的向望海,听说此人仗义疏财,武
功了得。这两人不是奸险之辈,跟我素无纠葛,不是冲着我
来,倒是瞎疑心了。房中那人说话有些耳熟,却是谁人?”
只听向望海道:“‘阎王敌’薛神医突然大撒英雄帖,遍
邀江湖同道,势头又是这般紧迫,说甚么‘英豪见帖,便请
驾临。鲍大哥,你可知为了何事?”
乔峰听到“阎王敌薛神医”六个字,登时惊喜交集:“薛
神医是在附近么?我只道他远在甘州。若在近处,阿朱这小
丫头可有救了。”
他早听说薛神医是当世医中第一圣手,只因“神医”两
字太出名,连他本来的名字大家也都不知道。江湖上的传说
更加夸大,说他连死人也医得活,至于活人,不论受了多么
重的伤,生了多么重的病,他总有法子能治,因此阴曹地府
的阎罗王也大为头痛,派了无常小鬼去拘人,往往给薛神医
从旁阻挠,拦路夺人。这薛神医不但医道如神,武功也颇了
得。他爱和江湖上的朋友结交,给人治了病,往往向对方请
教一两招武功。对方感他活命之恩,传授时自然决不藏私,教
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只听得快刀祁六问道:“鲍老板,这几天做了什么好买卖
啊?”乔峰心道:“怪道房中那人的声音听来耳熟,原来是
‘没本钱’鲍千灵。此人劫富济穷,颇有侠名,当年我就任丐
帮帮主,他也曾参与典礼。”
他既知房中是向望海、祁六、鲍千灵三人,便不想听人
阴私,寻思:“明日一早去拜访鲍千灵,向他探问薛神医的落
脚之地。”正要回房,忽听得鲍千灵叹了口气,说道:“唉,这
几天心境挺坏,提不起做买卖兴致,今天听到他杀父、杀母、
杀师的恶行,更是气愤。”说着伸拳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
乔峰听到“杀父、杀母、杀师”这几个字,心中一凛:
“他是在说我了。”
向望海道:“乔峰这厮一向名头很大,假仁假义,倒给他
骗了不少人,哪想得到竟会干出这样滔天的罪行来。”鲍千灵
道:“当年他出任丐帮帮主,我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这人过
去的为人,我一向是十分佩服的。听赵老三说他是契丹夷种,
我还力斥其非,和赵老三为此吵得面红耳赤,差些儿动手打
上一架。唉,夷狄之人,果然与禽兽无异,他隐瞒得一时,到
得后来,终于凶性大发。”祁六道:“没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
玄苦大师是他的师父。”鲍千灵道:“此事本来极为隐秘,连
少林派中也极少人知。但乔峰既杀了他师父,少林派可也瞒
不住了。这姓乔的恶贼只道杀了他父母和师父,便能隐瞒他
的出身来历,跟人家来个抵死不认,没料到弄巧成拙,罪孽
越来越大。”
乔峰站在门外,听到鲍千灵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寻思:
“‘没本钱’鲍千灵跟我算得上是有点交情的,此人决非信口
雌黄之辈,连他都如此说,旁人自是更加说得不堪之极了。唉,
乔某遭比不白奇冤,又何必费神去求洗刷?从此隐姓埋名,十
余年后,教江湖上的朋友都忘了有我这样一号人物,也就是
了。”霎时之间,不由得万念俱灰。
却听得向望海道:“依兄弟猜想,薛神医大撒英雄帖,就
是为了商议如何对付乔峰。这位‘阎王敌’嫉恶如仇,又听
说他跟少林寺的玄难、玄寂两位大师交情着实不浅。”鲍千灵
说道:“不错,我想江湖上近来除了乔峰行恶之外,也没别的
什么大事。向兄、祁兄,来来来,咱们干上几斤白酒,今夜
来个抵足长谈。”
乔峰心想,他们就是说到明朝天亮,也不过是将我加油
添酱的臭骂一夜而已,当下不愿再听,回到阿朱房中。
阿朱见他脸色惨白,神气极是难看,问道:“乔大爷,你
遇上了敌人吗?”心下担忧,怕他深受了内伤。乔峰摇了摇头。
阿朱仍不放心,问道:“你没受伤,是不是?”
乔峰自踏入江湖以来,只有为友所敬、为敌所惧,哪有
像这几日中如此受人轻贱卑视,他听阿朱这般询问,不由得
傲心登起,大声道:“没有。那些无知小人对我乔某造谣诬蔑,
倒是不难,要出手伤我,未必有这么容易。”突然之间,将心
一横,激发了英雄气概,说道:“阿朱,明日我去给你找一个
天下最好的大夫治伤,你放心安睡罢。”
阿朱瞧着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心中又是敬仰,又是
害怕,只觉眼前这人和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
方相同,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骄傲、又神气。但
乔峰粗犷豪迈,像一头雄狮,慕容公子却温文潇洒,像一只
凤凰。
乔峰心意已决,更无挂虑,坐在椅子上便睡着了。
阿朱见黯淡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过了一会,听得他发出
轻轻鼾声,脸上的肌肉忽然微微扭动,咬着牙齿,方方的面
颊两旁肌肉凸了出来。阿朱忽起怜悯之意,只觉得眼前这个
粗壮的汉子心中很苦;比自己实是不幸得多。
次日清晨,乔峰以内力替阿朱接续真气,付了店帐,命
店伴去雇了一辆骡车。他扶着阿朱坐入车中,然后走到鲍千
灵的房外,大声道:“鲍兄,小弟乔峰拜见。”
鲍千灵和向望海、祁六三人骂了乔峰半夜,倦极而眠,这
时候还没起身,忽听得乔峰呼叫,都是大吃一惊,齐从炕上
跳了下来,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摸鞭的摸鞭。三人兵
刃一入手,登时呆了,只见自己兵刃上贴着一张小小白纸,写
着“乔峰拜上”四个小字。三人互望了几眼,心下骇然,知
道昨晚睡梦之中,已给乔峰做下了手脚,他若要取三人性命,
当真易如反掌。其中鲍千灵更是惭愧,他外号叫作“没本
钱”,日走千家,夜闯百户,飞檐走壁,取人钱财,最是他的
拿手本领,不料夜中着了乔峰的道儿,直到此刻方始知觉。
鲍千灵将软鞭缠还腰间,心知乔峰若有伤人之意,昨晚
便已下手,当即抢到门口,说道:“鲍千灵的项上人头,乔兄
何时要取,随时来拿便是。鲍某专做没本钱生意,全副家当
蚀在乔兄手上,也没什么。阁下连父亲、母亲、师父都杀,对
鲍某这般泛泛之交,下手何必容情?”他一见到软鞭上的字条,
便已打定了主意,知道今日之事凶险无比,索性跟他强横到
底,真的无法逃生,也只好将一条性命送在他手中了。
乔峰抱拳道:“当日山东青州府一别,忽忽数年,鲍兄风
采如昔,可喜可贺。”鲍千灵哈哈一笑,说道:“苟且偷生,直
到如今,总算还没死。”乔峰道:“听说‘阎王敌’薛神医大
撒英雄帖,在下颇想前去见识见识,便与三位一同前往如何?”
鲍千灵大奇,心想:“薛神医大撒英雄帖,为的就在对付
你。你没的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
闻丐帮乔帮主胆大心细,智勇双全,若不是有恃无恐,决不
会去自投罗网,我可别上了他的当才好。”
乔峰见他迟疑不答,道:“乔某有事相求薛神医,还盼鲍
兄引路。”
鲍千灵心想:“我正愁逃不脱他的毒手,将他引到英雄宴
中,群豪围攻,他便有三头六臂,终究寡不敌众。只是跟他
一路同行,实是九死一生。”虽然心下惴惴,总想还是将他领
到英雄会中去的为妙,便道:“这英雄大会,便设在此去东北
七十里的聚贤庄。乔兄肯去,再好也没有了。鲍千灵有言在
先,自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乔兄此去凶多吉少,莫怪鲍
千灵事先不加关照。”
乔峰淡淡一笑,道:“鲍兄好意,乔某心领。英雄宴既设
在聚贤庄上,那么做主人的是游氏双雄了?聚贤庄的所在,那
也容易打听,三位便请先行,小弟过得一个时辰,慢慢再去
也不迟,也好让大伙儿预备预备。”
鲍千灵回头向祁六和向望海两人瞧了一眼,两人缓缓点
头。鲍千灵道:“既是如此,我们三人在聚贤庄上恭候乔兄大
驾。”
鲍、祁、向三人匆匆结了店帐,跨上坐骑,加鞭向聚贤
庄进发。一路催马而行,时时回头张望,只怕乔峰忽乘快马,
自后赶到,幸好始终不见。鲍千灵固是个机灵之极的人物,祁
六和向望海也均是阅历富、见闻广的江湖豪客。但三人一路
上商量推测,始终捉摸不透乔峰说要独闯英雄宴有何用意。
祁六忽道:“鲍大哥,你见到乔峰身旁的那辆大车没有,
这中间只怕有什么古怪。”向望海道:“难道车中埋伏有什么
厉害人物?”鲍千灵道:“就算车中重重叠叠的挤满了人,挤
到七八个,那也塞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加上乔峰,不足十人,
到得英雄宴中,只不过如大海中的一只小船,那又有什么作
为?”
说话之间,一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渐多,都是赶到聚贤
庄去赴英雄宴的。这次英雄宴乃临时所邀,但发的是无名帖,
帖上不署宾客姓名,见者有份,只要是武林中人,一概欢迎。
接到请帖之人连夜快马转邀同道,一个转一个,一日一夜之
间,帖子竟也传得极远。只因时间迫促,来到聚贤庄的,大
都是少林寺左近方圆数百里内的人物。但河南是中州之地,除
了本地武人之外,北上南下的武林知名之士得到讯息,尽皆
来会,人数着实不少。
这次英雄宴由聚贤庄游氏双雄和“阎王敌”薛神医联名
邀请。游氏双雄游骥,游驹家财豪富,交游广阔,武功了得,
名头响亮,但在武林中既无什么了不起的势力,也算不上如
何德高望重,原本请不到这许多英雄豪杰。那薛神医却是人
人都要竭力与他结交的。武学之士尽管大都自负了得,却很
少有人自信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就算真的自以为当世武功
第一,也难保不生病受伤。如能交上了薛神医这位朋友,自
己就是多了一条性命,只要不是当场毙命,薛神医肯伸手医
治,那便是死里逃生了。因此游氏双雄请客,收到帖子的不
过是自觉脸上有光,这薛神医的帖子,却不啻是一道救命的
符。人人都想,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日后自己有什么三
长两短,他便不能袖手不理,而在刀头上讨生活之人,谁又
保得定没有两短三长?请帖上署名是“薛慕华、游骥、游
驹”三个名字,其后附了一行小字:“游骥、游驹附白:薛慕
华先生人称‘薛神医’。”若不是有这行小字,收到帖子的多
半还不知薛慕华是何方高人,来到聚贤庄的只怕连三成也没
有了。
鲍千灵、祁六、向望海三人到得庄上,游老二游老驹亲
自迎了出来。进得大厅,只见厅上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鲍
千灵有识得的,有不相识的,一进厅中,四面八方都是人声,
多半说:“鲍老板,发财啊!”“老鲍,这几天生意不坏啊。”鲍
千灵连连拱手,和各路英雄招呼。他可真还不敢大意,这些
江湖英雄慷慨豪迈的固多,气量狭窄的可也着实不少,一个
不小心向谁少点了一下头,没笑上一笑答礼,说不定无意中
便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无穷后患,甚至酿成杀身之祸,那
也不是奇事。
游驹引着他走到东首主位之前。薛神医站起身来,说道:
“鲍兄、祁兄、向兄三位大驾光降,当真是往老朽脸上贴金,
感激之至。”鲍千灵连忙答礼,说道:“薛老爷子见召,鲍千
灵便是病得动弹不得,也要叫人抬了来。”游老大游骥笑道:
“你当真病得动弹不得,更要叫人抬了来见薛老爷子啦!”旁
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游驹道:“三位路上辛苦,请到后厅
去用些点心。”
鲍千灵道:“点心慢慢吃不迟,在下有一事请问。薛老爷
子和两位游爷这次所请的宾客之中,有没乔峰在内?”
薛神医和游氏双雄听到“乔峰”两字,均微微变色。游
骥说道:“我们这次发的是无名帖,见者统请。鲍兄提起乔峰,
是何意思?鲍兄与乔峰那厮颇有交情,是也不是?”
鲍千灵道:“乔峰那厮说要到聚贤庄来,参与英雄大宴。”
他此言一出,登时群相耸动。大厅上众人本来各自在高
谈阔论,喧哗嘈杂,突然之间,大家都静了下来。站得远远
的人本来听不到鲍千灵的话,但忽然发觉谁都不说话了,自
己说了一半的话也就戛然而止。霎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
后厅的闹酒声、走廊上的谈笑声,却远远传了过来。
薛神医问道:“鲍兄如何得知乔峰那厮要来?”
鲍千灵道:“是在下与祁兄、向兄亲耳听到的。说来惭愧,
在下三人,昨晚栽了一个大筋斗。”向望海向他连使眼色,叫
他不可自述昨晚的丑事。但鲍千灵知道薛神医和游氏双雄固
然精干,而英雄会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隐瞒,定
会惹人猜疑。这一件事非同小可,自己已被卷入了淤涡之中,
一个应付不得当,立时身败名裂。他缓缓从腰间解下软鞭,那
张写着“乔峰拜上”四字的小纸条仍贴在鞭上。他将软鞭双
手递给薛神医,说道:“乔峰命在下三人传话,说道今日要到
聚贤庄来。”跟着便将如何见到乔峰、他有何言语等情,一字
不漏、丝毫不易的说了一遍。向望海连连跺脚,满脸羞得通
红。
鲍千灵泰然自若将经过情形说完,最后说道:“乔峰这厮
乃契丹狗种,就算他大仁大义,咱们也当将他除了,何况他
恶性已显,为祸日烈。倘若他远走高飞,倒是不易追捕。也
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来自投罗网。”
游驹沉吟道:“素闻乔峰智勇双全,其才颇足以济恶,倒
也不是个莽撞匹夫,难道他真敢到这英雄大宴中来?”
鲍千灵道:“只怕他另有奸谋,却不可不防。人多计长,
咱们大伙儿来合计合计。”
说话之间,外面又来了不少英雄豪杰,有“铁面判官”单
正和他的五个儿子,谭公、谭婆夫妇和赵钱孙一干人。过不
多时,少林派的玄难、玄寂两位高僧也到了。薛神医和游氏
兄弟一一欢迎款接。说起乔峰的为恶,人人均大为愤怒。
忽然知客的管家进来禀报:“丐帮徐长老率同传功、执法
二长老,以及宋奚陈吴四长老齐来拜庄。”
众人都是一凛。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非同小可。向
望海道:“丐帮大举前来,果然为乔峰声援来了。”单正道:
“乔峰已然破门出帮,不再是丐帮的帮主,我亲眼见到他们已
反脸成仇。”向望海道:“故旧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尽忘。”
游骥道:“丐帮众位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好男儿,岂能不分是非,
袒护仇人?倘若仍然相助乔峰,那不是成了汉奸卖国贼么?”
众人点头称是,都道:“一个人就算再不成器,也决计不愿做
汉奸卖国贼。”
薛神医和游氏双雄迎出庄去。只见丐帮来者不过十二三
人,群雄心下先自宽了,均想:“莫说这些叫化头儿不会袒护
乔峰,就算此来不怀好意,这十二三人又成得什么气候?”群
雄与徐长老等略行寒暄,便迎进大厅,只见丐帮诸人都脸有
忧色,显是担着极重的心事。
各人分宾主坐下。徐长老开言道:“薛兄,游家两位老弟,
今日邀集各路英雄在此,可是为了武林中新出的这个祸胎乔
峰么?”
群雄听他称乔峰为“武林中新出的祸胎”大家对望了一
眼,不约而同的吁了口气。游骥道:“正是为此。徐长老和贵
帮诸位长老一齐驾临,确是武林大幸。咱们扑杀这番狗,务
须得到贵帮诸长老点头,否则要是惹起什么误会,伤了和气,
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徐长老长叹一声,说道:“此人丧心病狂,行止乖张。本
来嘛,他曾为敝帮立过不少大功,便在最近,咱们误中奸人
暗算,也是他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立身处世,总当以大
节为重,一些小恩小惠,也只好置之脑后了。他是我大宋的
死仇,敝帮诸长老虽都受过他的好处,却不能以私恩而废公
义。常言道大义灭亲,何况他眼下早已不是本帮的什么亲人。”
他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鼓掌喝采。
游骥接着说起乔峰也要来赴英雄大宴。诸长老听了都不
胜骇异,各人跟随乔峰日久,知他行事素来有勇有谋,倘若
当真单枪匹马闯到聚贤庄来,那就奇怪之至了。
向望海忽道:“我想乔峰那厮乃是故布疑阵,让大伙儿在
这里空等,他却溜了个不知去向。这叫做金蝉脱壳之计。”吴
长老伸手重重在桌上一拍,骂道:“脱你妈的金蝉壳!乔峰是
何等样人物,他说过了话,哪有不作数的?”向望海给他骂得
满脸通红,怒道:“你要为乔峰出头,是不是?向某第一个就
不服气,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
吴长老听到乔峰杀父母、杀师父、大闹少林寺种种讯息,
心下郁闷之极,满肚子怨气怒火,正不知向谁发作才好,这
向望海不知趣的来向他挑战,真是求之不得。他身形一晃,纵
入大厅前的庭院,大声道:“乔峰是契丹狗种,还是堂堂汉人,
此时还未分明。倘若他真是契丹胡虏,我吴某第一个跟他拚
了。要杀乔峰,数到第一千个,也轮不到你这臭王八蛋。你
是什么东西,在这里罗里罗唆,脱你奶奶的金蝉臭壳!滚过
来,老子来教训教训你。”
向望海脸色早已铁青,刷的一声,从刀鞘中拔出单刀,一
看到刀锋,登时想起“乔峰拜上”那张字条来,不禁一怔。
游骥说道:“两位都是游某的贤客,冲着游某的面子,不
可失了和气。”徐长老也道:“吴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须得
顾全本帮的声名。”
人丛中忽然有人细声细气的说道:“丐帮出了乔峰这样一
位人物,声名果然好得很啊,真要好好顾全一下才是啊!”
丐帮群豪一听,纷纷怒喝:“是谁在说话?”“有种的站出
来,躲在人堆里做矮子,是什么好汉了?”“是哪一个混帐王
八蛋?”
但那人说了那句话后,就此寂然无声,谁也不知说话的
是谁。丐帮群豪给人这么冷言冷语的讥刺了两句,都是十分
恼怒,但找不到认头之人,却也无法可施。丐帮虽是江湖上
第一大帮,但帮中群豪都是化子,终究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
上流人物,有的喝呼叫,有的更连人家祖宗十八代也骂到
了。
薛神医眉头一皱,说道:“众位暂息怒气,听老朽一言。”
群丐渐渐静了下来。
人丛中忽又发出那冷冷的声音:“很好,很好,乔峰派了
这许多厉害家伙来卧底,待会定有一场好戏瞧了。”
吴长老等一听,更加恼怒,只听得刷刷之声不绝,刀光
耀眼,许多人都抽出了兵刃。其余宾客只道丐帮众人要动手,
也有许多人取出兵刃,一片喝骂叫嚷之声,乱成一团。薛神
医和游氏兄弟劝告大家安静,但他三人的呼叫只有更增厅上
喧哗。
便在这乱成一团之中,一名管家匆匆进来,走到游骥身
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游骥脸上变色,问了一句话。
那管家手指门外,脸上充满惊骇和诧异的神色。游骥在薛神
医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薛神医的脸色也立时变了。游驹走到
哥哥身边,游骥向他说了一句话,游驹也顿时变色。这般一
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越传越快,顷刻之间,
嘈杂喧哗的大厅中寂然无声。
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四个字:“乔峰拜庄!”
薛神医向游氏兄弟点点头,又向玄难、玄寂二僧望了一
眼,说道:“有请!”那管家转身走了出去。
群豪心中都怦怦而跳,明知己方人多势众,众人一拥而
上,立时便可将乔峰乱刀分尸,但此人威名实在太大,孤身
而来,显是有恃无恐,实猜不透他有什么奸险阴谋。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蹄声答答,车轮在石板上隆隆滚
动,一辆骡车缓缓的驶到了大门前,却不停止,从大门中直
驶进来。游氏兄弟眉头深皱,只觉此人肆无忌惮,无礼已极。
只听得咯咯两声响,骡车轮子辗过了门槛,一条大汉手
执鞭子,坐在车夫位上。骡车帷子低垂,不知车中藏的是什
么。群豪不约而同的都瞧着那赶车大汉。
但见他方面长身,宽胸粗膀,眉目间不怒自威,正是丐
帮的前任帮主乔峰。
乔峰将鞭子往座位上一搁,跃下车来,抱拳说道:“闻道
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在聚贤庄摆设英雄大宴,乔某不齿于中原
豪杰,岂敢厚颜前来赴宴?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医,来
得冒昧,还望怨罪。”说着深深一揖,神态甚是恭谨。
乔峰越礼貌周到,众人越是料定他必安排下阴谋诡计。游
驹左手一摆,他门下四名弟子悄悄从两旁溜了出去,察看庄
子前后有何异状。薛神医拱手还礼,说道:“乔兄有什么事要
在下效劳?”
乔峰退了两步,揭起骡车的帷幕,伸手将阿朱扶了出来,
说道:“只因在下行事鲁莽,累得这个小姑娘中了别人的掌力,
身受重伤。当今之世,除了薛神医外,无人再能医得,是以
不揣冒昧,赶来请薛神医救命。”
群豪一见骡车,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着什么古
怪,有的猜是毒药炸药,有的猜是毒蛇猛兽,更有的猜想是
薛神医的父母妻儿,给乔峰捉了来作人质,却没一个料得到
车中出来的,竟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而且是来求薛神
医治伤,无不大为诧异。
只见这少女身穿淡黄衫子,颧骨高耸,着实难看。原来
阿朱想起姑苏慕容氏在江湖上怨家太多,那薛神医倘若得知
自己的来历,说不定不肯医治,因此在许家集镇上买了衣衫,
在大车之中改了容貌,但医生要搭脉看伤,要装成男子或老
年婆婆,却是不成。
薛神医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中,
旁人千里迢迢的赶来求他治病救命,那是寻常之极,几乎天
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设法擒杀乔峰,这无恶不作、神人
共愤的凶徒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薛神医上上下下打量阿朱,见她容貌颇丑,何况年纪幼
小,乔峰决不会是受了这稚女的美色所迷。他忽尔心中一动:
“莫非这小弟娘是他的妹子?嗯,那决计不会,他对父母和师
父都下毒手,岂能为一个妹子而干冒杀身的大险。难道是他
的女儿?可没听说乔峰曾娶过妻子。”他精于医道,于各人的
体质形貌,自是一望而知其特点,眼见乔峰和阿朱两人,一
个壮健粗犷,一个纤小瘦弱,没半分相似之处,可以断定决
无骨肉关连。他微一沉吟,问道:“这位姑娘尊姓,和阁下有
何瓜葛?”
乔峰一怔,他和阿朱相识以来,只知道她叫“阿朱”,到
底是否姓朱,却说不上来,便问阿朱道:“你可是姓朱?”阿
朱微笑道:“我姓阮。”乔峰点了点头,道:“薛神医,她原来
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薛神医更是奇怪,问道:“如此说来,你跟这位姑娘并无
深交?”乔峰道:“她是我一位朋友的丫鬟。”薛神医道:“阁
下那位朋友是谁?想必与阁下情如骨肉,否则怎能如此推爱?”
乔峰摇头:“那位朋友我只是神交,从来没见过面。”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豪都是“啊”的一声,群相哗然。一
大半人心中不信,均想世上哪有此事,他定是借此为由,要
行使什么诡计。但也有不少人知道乔峰生平不打诳语,尽管
他作下了凶横恶毒的事来,但他自重身分,多半不会公然撒
谎骗人。
薛神医伸出手去,替阿朱搭了搭脉,只觉她脉息极是微
弱,体内却真气鼓荡,两者极不相称,再搭她左手脉搏,已
知其理,向乔峰道:“这位姑娘若不是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
灵药,又得阁下以内力替她续命,早已死在玄慈大师的大金
刚掌力之下了。”
群雄一听,又都群相耸动。谭公、谭婆面面相觑,心道:
“她怎么会敷上我们的治伤灵药?”玄难、玄寂二僧更是奇怪,
均想:“方丈师兄几时以大金刚掌力打过这个小姑娘?倘若他
真是中了方丈师兄的大金刚掌力,哪里还能活命?”玄难道:
“薛居士,我方丈师兄数年未离本寺,而少林寺中向无女流入
内,这大金刚掌力决非出于我师兄之手。”
薛神医皱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掌?”
玄难、玄寂相顾默然。他二人在少林寺数十年,和玄慈
是一师所授,用功不可谓不勤,用心不可谓不苦,但这大金
刚掌始终以天资所限,无法练成。他二人倒也不感抱憾,早
知少林派往往要隔上百余年,才有一个特出的奇才能练成这
门掌法。只是练功的诀窍等等,上代高僧详记在武经之中,有
时全寺数百僧众竟无一人练成,却也不致失传。
玄寂想问:“她中的真是大金刚掌?”但话到口边,便又
忍住,这句话若问了出口,那是对薛神医的医道有存疑之意,
这可是大大的不敬,转头向乔峰道:“昨晚你潜入少林寺,害
死我玄苦师兄,曾挡过我方丈师兄的一掌大金刚掌。我方丈
师兄那一掌,若是打在这小姑娘身上,她怎么还能活命?”乔
峰摇头道:“玄苦大师是我恩师,我对他大恩未报,宁可自己
性命不在,也决不能以一指加于恩师。”玄寂怒道:“你还想
抵赖?那么你掳去那少林僧呢?这件事难道也不是你干的?”
乔峰心道:“我掳去的那‘少林僧’,此刻明明便在你眼
前。”说道:“大师硬栽在下掳去了一位少林高僧,请问那位
高僧是谁?”
玄寂和玄难对望一眼,张口结舌,都说不出话来。昨晚
玄慈、玄难、玄寂三大高僧合击乔峰,被他脱身而去,明明
见他还擒去了一名少林僧,可是其后查点全寺僧众,竟一个
也没缺少,此事之古怪,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薛神医插口道:“乔兄孤身一人,昨晚进少林,出少林,
自身毫发不伤,居然还掳去一位少林高僧,这可奇了。这中
间定有古怪,你说话大是不尽不实。”
乔峰道:“玄苦大师非我所害,我昨晚也决计没从少林寺
中掳去一位少林高僧。你们有许多事不明白,我也有许多事
不明白。”
玄难道:“不管怎样,这小姑娘总不是我方丈师兄所伤。
想我方丈师兄乃有道高僧,一派掌门之尊,如何能出手打伤
这样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再有千般的不是,我方丈师兄也
决计不会和她一般见识。”
乔峰心念一动:“这两个和尚坚决不认阿朱为玄慈方丈所
伤,那再好没有。否则的话,薛神医碍于少林派的面子,无
论如何是不肯医治的。”当下顺水推舟,便道:“是啊,玄慈
方丈慈悲为怀,决不能以重手伤害这样一个小姑娘。多半是
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摇掩骗,胡乱出手伤人。”
玄寂与玄难对望一眼,缓缓点头,均想:“乔峰这厮虽然
奸恶,这几句话倒也有理。”
阿朱心中在暗暗好笑:“乔大爷这话一点也不错,果然是
有人冒充少林寺的僧人,招摇撞骗,胡乱出手伤人。不过所
冒充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止清和尚。”可是玄寂、玄难和薛
神医等,又哪里猜得到乔峰言语中的机关?
薛神医见玄寂、玄难二位高僧都这么说,料知无误,便
道:“如此说来,世上居然还有旁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掌了。此
人下手之时,受了什么阻挡,掌力消了十之七八,是以阮姑
娘才不致当场毙命。此人掌力雄浑,只怕能和玄慈方丈并驾
齐驱。”
乔峰心下钦佩:“玄慈方丈这一掌确是我用铜镜挡过了,
消去了大半掌力。这位薛神医当真医道如神,单是搭一下阿
朱的脉搏,便将当时动手过招的情形说得一点不错,看来他
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言念及此,脸上露出喜色,说道:
“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金刚掌掌力之下,于少林派的面子须
不大好看,请薛神医慈悲。”说着深深一揖。
玄寂不等薛神医回答,问阿朱道:“出手伤你的是谁?你
在何处受的伤?此人现下在何处?”他顾念少林派声名,又想
世上居然有人会使大金刚掌,急欲问个水落石出。
阿朱天性极为顽皮,她可不像乔峰那样,每句话都讲究
分寸,她胡说八道,瞎三话四,乃是家常便饭,心念一转:
“这些和尚都怕我公子,我索性抬他出来,吓吓他们。”便道:
“那人是个青年公子,相貌很是潇洒英俊,约莫二十八九岁年
纪。我和这位乔大爷正在客店里谈论薛神医的医术出神入化,
别说举世无双,甚且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
怕天上神仙也有所不及……”
世人没一个不爱听恭维的言语。薛神医生平不知道听到
过多少称颂赞誉,但这些言语出之于一个韶龄少女之口,却
还是第一次,何况她不怕难为情的大加夸张,他听了忍不住
拈须微笑。乔峰却眉头微皱,心道:“哪有此事?小妞儿信口
开河。”
阿朱续道:“那时候我说:‘世上既有了这位薛神医,大
伙儿也不用学什么武功啦?’乔大爷问道:‘为什么?’我说:
‘打死了的人,薛神医都能救得活来,那么练拳、学剑还有什
么用?你杀一个,他救一个,你杀两个,他救一双,大伙儿
可不是白累么了?’”
她伶牙俐齿,声音清脆,虽在重伤之余,又学了青城派
那些人的四川口音,但一番话说来犹如珠落玉盘,动听之极。
众人都是一乐,有的更加笑出声来。
阿朱却一笑也不笑,继续说道:“邻座有个公子爷一直在
听我二人说话,忽然冷笑道:‘天下掌力,大都轻飘飘的没有
真力,那姓薛的医生由此而浪得虚名。我这一掌,瞧他也治
得好么?’他说了这几句话,就向我一掌凌空击来。我见他和
我隔着数丈远,只道他是随口说笑,也不以为意。乔大爷却
大吃一惊……”
玄寂问道:“他就伸手挡架么?”
阿朱摇头道:“不是!乔大爷倘若伸手挡架,那个青年公
子就伤不到我了。乔大爷离我甚远,来不及相救,急忙提起
一张椅子从横里掷来。他的劲力也真使得恰到好处,只听得
喀喇喇一声响,那只椅子已被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掌力击碎。那
位公子说的满口是软绵绵的苏州话,哪知手上的功夫却一点
也不软绵绵了。我登时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好像是飞进了云
端里一样,半分力气也无,只听得那公子说道:‘你去叫薛神
医多翻翻医书,先练上一练,日后替玄慈大师治伤之时,就
不会手足无措了。’”
玄难皱眉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朱道:“他好像是说,将来要用这大金刚掌来打伤玄慈
大师。”
群雄“哦”的一声,好几人同时说道:“以彼之道,还施
彼身!”又有几人道:“果然是姑苏慕容!”所以用到“果然
是”这三字,意思说他们事先早已料到了。谁也不知阿朱为
了少林派冤枉慕容公子,他迟早与少林寺会有一番纠葛,是
以胡吹一番,先行吓对方一吓,扬扬慕容公子的威风。
游驹忽道:“乔兄适才说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摇撞
骗,打伤了这姑娘。这位姑娘却又说打伤她的是青年公子。到
底是谁的话对?”
阿朱忙道:“冒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见两
个和尚自称是少林僧人,却去偷了人家一条黑狗,宰来吃了。”
她自知谎话中露出破绽,便东拉西扯,换了话题。
薛神医也知她的话不尽不实,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当
给她治伤,向玄寂、玄难瞧瞧,向游骥、游驹望望,又向乔
峰和阿朱看看。
乔峰道:“薛先生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乔峰日后不敢忘了
大德。”薛神医嘿嘿冷笑,道:“日后不敢忘了大德?难道今
日你还想能活着走出这聚贤庄么?”乔峰道:“是活着出去也
好,死着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这许多。这位姑娘的伤势,总
得请你医治才是。”薛神医淡淡的道:“我为什么要替她治伤?”
乔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薛先生在武林中广行功
德,眼看这位姑娘无辜丧命,想必能打动先生的恻隐之心。”
薛神医道:“不论是谁带这姑娘来,我都给她医治。哼,
单单是你带来,我便不治。”
乔峰脸上变色,森然道:“众位今日群集聚贤庄,为的是
商议对付乔某,姓乔的岂有不知?”阿朱插嘴道:“啊哟,乔
大爷,既然如此,你就不该为了我而到这里来冒险啦。”乔峰
道:“我想众位都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杀之而甘心的只
乔某一人,跟这个小姑娘丝毫无涉。薛先生竟将痛恨乔某之
意,牵连到阮姑娘身上,岂非大大的不该?”
薛神医给他说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道:“给不给人
治病救命,全凭我自己的喜怒好恶,岂是旁人强求得了的?乔
峰,你罪大恶极,我们正在商议围捕,要将你乱刀分尸,祭
你的父母、师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
便自行了断罢!”
他说到这里,右手一摆,群雄齐声呐喊,纷纷拿出兵刃。
大厅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说不尽各种各样的长刀短剑,双
斧单鞭。跟着又听得高处呐喊声大作,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
少人来,也都手执兵刃,把守着各处要津。
乔峰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领丐帮与人对
敌,己方总也是人多势众,从不如这一次般孤身陷入重围,还
携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女,到底如何突围,半点计较也无,心
中实也不禁惴惴。
阿朱更是害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乔大爷,
你快自行逃走。不用管我!他们跟我无怨无仇,不会害我的。”
乔峰心念一动:“不错,这些人都是行侠仗义之辈,决不
会无故加害于她。我还是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但随即
又想:“大丈夫救人当救彻。薛神医尚未答允治伤,不知她死
活如何,我乔峰岂能贪生怕死,一走了之?”
纵目四顾,一瞥间便见到不少武学高手,这些人倒有一
半相识,俱是身怀绝艺之辈。他一见之下,登时激发了雄心
豪气,心道:“乔峰便是血溅聚贤庄,给人乱刀分尸,那又算
得什么?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哈哈一笑,说道:
“你们都说我是契丹人,要除我这心腹大患。嘿嘿,是契丹人
还是汉人,乔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
人丛中忽有一个细声细气的人说道:“是啊,你是杂种,
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种。”这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讥刺丐帮的,
只是他挤在人丛中,说得一两句话便即住口,谁也不知到底
是谁,群雄几次向声音发出处注目查察,始终没见到是谁口
唇在动。若说那人身材特别矮小,这群人中也无特异矮小之
人。
乔峰听了这几句话,凝目瞧了半晌,点了点头,不加理
会,向薛神医续道:“倘若我是汉人,你今日如此辱我,乔某
岂能善罢干休?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决意和大宋豪杰为敌,
第一个便要杀你,免得我伤一个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
好汉。是也不是?”薛神医道:“不错,不管怎样,你都是要
杀我的了。”乔峰道:“我求你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一命还一
命,乔某永远不动你一根寒毛便是。”薛神医嘿嘿冷笑,道:
“老夫生平救人治病,只有受人求恳,从不受人胁迫。”乔峰
道:“一命还一命,甚是公平,也说不了是什么胁迫。”
人丛中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忽然又道:“你羞也不羞?你自
己转眼便要给人乱刀斩成肉酱,还说什么饶人性命?你
……”
乔峰突然一声怒喝:“滚出来!”声震屋瓦,梁上灰尘簌
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鸣,心跳加剧。
人丛中一条大汉应声而出,摇摇晃晃的站立不定,便似
醉酒一般。这人身穿青袍,脸色灰败,群雄都不认得他是谁。
谭公忽然叫道:“啊,他是追魂杖谭青。是了,他是‘恶
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
丐帮群豪听得他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更加怒
不可遏,齐声喝骂,心中却也均栗栗危惧。原来那日西夏赫
连铁树将军,以及一品堂众高手中了自己“悲酥清风”之毒,
尽数为丐帮所擒。不久段延庆赶到,丐帮群豪无一是他敌手。
段延庆以奇臭解药解除一品堂众高手所中毒质,群起反戈而
击,丐帮反而吃了大亏。群丐对段延庆又恼且惧,均觉丐帮
中既没了乔峰,此后再遇上这“天下第一大恶人”,终究仍是
难以抗拒。
只见追魂杖谭青脸上肌肉扭曲,显得全身痛楚已极,双
手不住乱抓胸口,从他身上发出话声道:“我……我和你无怨
无仇,何……何故破我法术?”说话仍是细声细气,只是断断
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一般,口唇却丝毫不动。各人见了,尽
皆骇然。大厅上只有寥寥数人,才知他这门功夫是腹语之术,
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得对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若
遇上了功力比他更深的对手,施术不灵,却会反受其害。
薛神医怒道:“你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我这英
雄之宴,请的是天下英雄好汉,你这种无耻败类,如何也混
将进来?”
忽听得远处高墙上有人说道:“什么英雄之宴,我瞧是狗
熊之会!”他说第一个字相隔尚远,说到最后一个“会”字之
时,人随声到,从高墙上飘然而落,身形奇高,行动却是快
极。屋顶上不少人发拳出剑阻挡,都是慢了一步,被他闪身
抢过。大厅上不少人认得,此人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云中鹤飘落庭中,身形微晃,已奔入大厅,抓起谭青,疾
向薛神医冲来。厅上众人都怕他伤害薛神医,登时有七八人
抢上相护。哪知云中鹤早已算定,使的是以进为退、声东击
西之计,见众人奔上,早已闪身后退,上了高墙。
这英雄会中好手着实不少,真实功夫胜得过云中鹤的,没
有五六十人,也有三四十人,只是被他占了先机,谁都猝不
及防。加之他轻功极高,一上了墙头,那就再也追他不上。群
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顶驻守之人也
纷纷呼喝,过来拦阻,但眼看均已不及。
乔峰喝道:“留下罢!”挥掌凌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
有一道无形的兵刃,击在云中鹤背心。
云中鹤闷哼一声,重重摔将下来,口中鲜血狂喷,有如
泉涌。那谭青却仍是直立,只不过忽而跄踉向东,忽而蹒跚
向西,口中咿咿啊啊的唱起小曲来,十分滑稽。大厅上却谁
也没笑,只觉眼前情景可怖之极,生平从所未睹。
薛神医知道云中鹤受伤虽重,尚有可救,谭青心魂俱失,
天下已无灵丹妙药能救他性命了。他想乔峰只轻描淡写的一
声断喝,一掌虚拍,便有如斯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
有谁能阻他得住。他沉吟之间,只见谭青直立不动,再无声
息,双眼睁得大大的,竟已气绝。
适才谭青出言侮辱丐帮,丐帮群豪尽皆十分气恼,可是
找不到认头之人,气了也只是白饶,这时眼见乔峰一到,立
时便将此人治死,均感痛快。宋长老、吴长老等直性汉子几
乎便要出声喝采,只因想到乔峰是契丹大仇,这才强行忍住。
每人心底却都不免隐隐觉得:“只要他做咱们帮主,丐帮仍是
无往不利,否则的话,唉,竟似步步荆棘,丐帮再也无复昔
日的威风了。”
只见云中鹤缓缓挣扎着站起,蹒跚着出门,走几步,吐
一口血。群雄见他伤重,谁也不再难为他,均想:“此人骂我
们是‘狗熊之会’,谁也奈何他不得,反倒是乔峰出手,给大
伙儿出了这口恶气。”
乔峰说道:“两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见不少故人,此
后是敌非友,心下不胜伤感,想跟你讨几碗酒喝。”
众人听他要喝酒,都是大为惊奇。游驹心道:“且瞧他玩
什么伎俩。”当即吩咐庄客取酒。聚贤庄今日开英雄之宴,酒
菜自是备得极为丰足,片刻之间,庄客便取了酒壶、酒杯出
来。
乔峰道:“小杯何能尽兴?相烦取大碗装酒。”两名庄客
取出几只大碗,一坛新开封的白酒,放在乔峰面前桌上,在
一只大碗中斟满了酒。乔峰道:“都斟满了!”两名庄客依言
将几只大碗都斟满了。
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
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
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
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
众人一听,都是一凛,大厅上一时鸦雀无声。各人均想:
“我如上前喝酒,势必中他暗算。他这劈空神拳击将出来,如
何能够抵挡?”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正是马
大元的遗孀马夫人。她双手捧起酒碗,森然说道:“先夫命丧
你手,我跟你还有什么故旧之情?”将酒碗放到唇边,喝了一
口,说道:“量浅不能喝尽,生死大仇,有如此酒。”说着将
碗中酒水都泼在地下。
乔峰举目向她直视,只见她眉目清秀,相貌颇美,那晚
杏子林中,火把之光闪烁不定,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颜,没
想到如此厉害的一个女子,竟是这么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他
默然无语的举起大碗,一饮而尽,向身旁庄客挥了挥手,命
他斟酒。
马夫人退后,徐长老跟着过来,一言不发的喝了一大碗
酒,乔峰跟他对饮一碗。传功长老过来喝后,跟着执法长老
白世镜过来。他举起酒碗正要喝酒,乔峰道:“且慢!”白世
镜道:“乔兄有何吩时?”他对乔峰素来恭谨,此时语气竟也
不异昔日,只不过不称“帮主”而已。
乔峰叹道:“咱们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后成了冤家对
头。”白世镜眼中泪珠滚动,说道:“乔兄身世之事,在下早
有所闻,当时便杀了我头,也不能信,岂知……岂知果然如
此。若非为了家国大仇,白世镜宁愿一死,也不敢与乔兄为
敌。”乔峰点头道:“此节我所深知。待会化友为敌,不免恶
斗一场。乔峰有一事奉托。”白世镜道:“但教和国家大义无
涉,白某自当遵命。”乔峰微微一笑,指着阿朱道:“丐帮众
位兄弟,若念乔某昔日也曾稍有微劳,请照护这个姑娘平安
周全。”
众人一听,都知他这几句话乃是“托孤”之意,眼看他
和众友人一一干杯,跟着便是大战一场,在中原众高手环攻
之下,纵然给他杀得十个八个,最后总是难逃一死。群豪虽
然恨他是胡虏鞑子,多行不义,却也不禁为他的慷慨侠烈之
气所动。
白世镜素来和乔峰交情极深,听他这几句话,等如是临
终遗言,便道:“乔兄放心,白世镜定当求恳薛神医赐予医治。
这位阮姑娘若有三长两短,白世镜自刎以谢乔兄便了。”这几
句话说得很是明白,薛神医是否肯医,他自然没有把握,但
他必定全力以赴。
乔峰道:“如此兄弟多谢了。”白世镜道:“待会交手,乔
兄不可手下留情,白某若然死在乔兄手底,丐帮自有旁人照
料阮姑娘。”说着举起大碗,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乔峰也将
一碗酒喝干了。
其次是丐帮宋长老、奚长老等过来和他对饮。丐帮的旧
人饮酒绝交已毕,其余帮会门派中的英豪,一一过来和他对
饮。
众人越看越是骇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坛烈
酒早已喝干,庄客又去抬了一坛出来,乔峰却兀自神色自若。
除了肚腹鼓起外,竟无丝毫异状。众人均想:“如此将喝下去,
醉也将他醉死了,还说什么动手过招?”
殊不知乔峰却是多一份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气,连日来
多遭冤屈,郁闷难伸,这时将一切都抛开了,索性尽情一醉,
大斗一场。
他喝到五十余碗时,鲍千灵和快刀祁六也均和他喝过了,
向望海走上前来,端起酒碗,说道:“姓乔的,我来跟你喝一
碗!”言语之中,颇为无礼。
乔峰酒意上涌,斜眼瞧着他,说道:“乔某和天下英雄喝
这绝交酒,乃是将往日恩义一笔勾销之意。凭你也配和我喝
这绝交酒?你跟我有什么交情?”说到这里,更不让他答话,
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他胸口,手臂振处,将他从厅
门中摔将出去,砰的一声,向望海重重撞在照壁之上,登时
便晕了过去。
这么一来,大厅上登时大乱。
乔峰跃入院子,大声喝道:“哪一个先来决一死战!”群
雄见他神威凛凛,一时无人胆敢上前。乔峰喝道:“你们不动
手,我先动手了!”手掌扬处,砰砰的两声,已有两人中了劈
空掌倒地。他随势冲入大厅,肘撞拳击,掌劈脚踢,霎时间
又打倒数人。
游骥叫道:“大伙儿靠着墙壁,莫要乱斗!”大厅上聚集
着三百余人,倘若一拥而上,乔峰武功再高,也决计无法抗
御,只是大家挤在一团,真能挨到乔峰身边的,不过五六人
而已,刀枪剑戟四下舞动,一大半人倒要防备为自己人所伤。
游骥这么一叫,大厅中心登时让了一片空位出来。
乔峰叫道:“我来领教领教聚贤庄游氏双雄的手段。”左
掌一起,一只大酒坛迎面向游骥飞了过去。游骥双掌一封,待
要运掌力拍开酒坛,不料乔峰跟着右拳击出,嘭的一声响,一
只大酒坛登时化为千百块碎片。碎瓦片极为锋利,在乔峰凌
厉之极的掌力推送下,便如千百把钢镖、飞刀一般,游骥脸
上中了三片,满脸都是鲜血,旁人也有十余人受伤。只听得
喝骂声,惊叫声,警告声闹成一团。
忽听得厅角中一个少年的声音惊叫:“爹爹,爹爹!”游
骥知是自己的独子游坦之,百忙中斜眼瞧去,见他左颊上鲜
血淋漓,显是也为瓦片所伤,喝道:“快进去!你在这里干什
么?”游坦之道:“是!”缩入了厅柱之后,却仍探出头来张望。
乔峰左足踢出,另一只酒坛又凌空飞起。他正待又加上
一掌,忽然间背后一记柔和的掌力虚飘飘拍来。这一掌力道
虽柔,但显然蕴有浑厚内力。乔峰知是一位高手所发,不敢
怠慢,回掌招架。两人内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乔峰向那
人瞧去,只见他形貌猥琐,正是那个自称为“赵钱孙李,周
吴郑王”的无名氏“赵钱孙”,心道:“此人内力了得,倒是
不可轻视!”吸一口气,第二掌便如排山倒海般击了过去。
赵钱孙知道单凭一掌接他不住,双掌齐出,意欲挡他一
掌。身旁一个女子喝道:“不要命了么?”将他往斜里一拉,避
开了乔峰正面这一击。但乔峰的掌力还是汹涌而前的冲出,赵
钱孙身后的三人首当其冲,只听得砰砰砰三响,三人都飞了
起来,重重撞在墙壁之上,只震得墙上灰土大片大片掉将下
来。
赵钱孙回头一看,见拉他的乃是谭婆。心中一喜,说道:
“小娟,是你救了我一命。”谭婆道:“我攻他左侧,你向他右
侧夹击。”赵钱孙是一个“好”字才出口,只见一个矮瘦老者
向乔峰跃了过去,却是谭公。
谭公身材矮小,武功却着实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
而至,左掌一缩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他这连环三掌,
便如三个浪头一般,后浪推前浪,并力齐发,比之他单掌掌
力大了三倍。乔峰叫道:“好一个‘长江三叠浪’!”左掌挥出,
两股掌力相互激荡,挤得余人都向两旁退去。便在此时,赵
钱孙和谭婆也已攻到,跟着丐帮徐长老、传功长老、陈长老
等纷纷加入战团。
传功长老叫道:“乔兄弟,契丹和大宋势不两立,咱们公
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乔峰笑道:“绝交酒也喝过了,干
么还称兄道弟?看招!”左脚向他踢出。他话虽如此说,对丐
帮群豪总不免有香火之情,非但不欲伤他们性命,甚至不愿
他们在外人之前出丑,这一脚踢出,忽尔中途转向,快刀祁
六一声怪叫,飞身而起。
他却不是自己跃起,乃是给乔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
向上飞起。他手中单刀本是运劲向乔峰头上砍去,身子高飞,
这一刀仍猛力砍出,嗒的一声,砍在大厅的横梁之上,深入
尺许,竟将他刃锋牢牢咬住。快刀祁六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
器,今日面临大敌,那肯放手?右手牢牢的抓住刀柄。这么
一来,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这情状本是极为古怪诡奇,但
大厅上人人面临生死关头,有谁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谁有
这等闲情逸致来笑上一笑?
乔峰艺成以来,虽然身经百战,从未一败,但同时与这
许多高手对敌,却也是生平未遇之险。这时他酒意已有十分,
内力鼓荡,酒意更渐渐涌将上来,双掌飞舞,逼得众高手无
法近身。
薛神医医道极精,武功却算不得是第一流人物。他于医
道一门,原有过人的天才,几乎是不学而会。他自幼好武,师
父更是一位武学深湛的了不起人物,但在某一年上,薛神医
和七个师兄弟同时被师父开革出门。他不肯另投明师,于是
别出心裁,以治病与人交换武功,东学一招,西学一式,武
学之博,可说江湖上极为罕有。但坏也就坏在这个“博”字
上,这一博,贪多嚼不烂,就没一门功夫是真正练到了家的。
他医术如神之名既彰,所到之处,人人都敬他三分。他
向人请教武功,旁人多半是随口恭维几句,为了讨好他,往
往言过其实,谁也不跟他当真。他自不免沾沾自喜,总觉得
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时一见乔峰和群雄搏斗,
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实是生平做梦也想像不到,不由得脸
如死灰,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用说上
前动手了。
他靠墙而立,心中惧意越来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
厅,终究说不过去,一斜眼间,只见一位老僧站在身边,正
是玄难。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惭愧,向玄难道:“适才我有
一句言语,极是失礼,大师勿怪才好。”
玄难全神贯注的在瞧着乔峰,对薛神医的话全没听见,待
他说了两遍,这才一怔,问道:“什么话失礼了?”
薛神医道:“我先前言道:‘乔峰孤身一人,进少林,出
少林,毫发不伤,还掳去了一位少林高僧,这可奇了!’”玄
难道:“那便如何?”薛神医歉然道:“这乔峰武功之高,实是
世上罕有其匹,我此刻才知他进少林,伤人掳人,来去自如,
原是极难拦阻。”
他这几句话本意是向玄难道歉,但玄难听在其中,却是
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声,道:“薛神医想考较考较少林派的
功夫,是也不是?”不等他回答,便即缓步而前,大袖飘动,
袖底呼呼呼的拳力向乔峰发出。他这门功夫乃少林寺七十二
绝技之一,叫作“袖里乾坤”,衣袖拂起,拳劲却在袖底发出。
少林高僧自来以参禅学佛为本,练武习拳为末,嗔恕已然犯
戒,何况出手打人?但少林派数百年以武学为天下之宗,又
岂能不动拳脚?这路“袖里乾坤”拳藏袖底,形相便雅观得
多。衣袖似是拳劲的掩饰,使敌人无法看到拳势来路,攻他
个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上,却也蓄有极凌厉的招数和劲
力,要是敌人全神贯注的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转宾为
主,径以袖力伤人。
乔峰见他攻到,两只宽大的衣袖鼓风而前,便如是两道
顺风的船帆,威势非同小可,大声喝道:“袖里乾坤,果然了
得!”呼的一声,拍向他衣袖。玄难的袖力广被宽博,乔峰这
一掌却是力聚而凝,只听得嗤嗤声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突
然间大厅上似有数十只灰蝶上下翻飞。
群雄都是一惊,凝神看时,原来这许多灰色的蝴蝶都是
玄难的衣袖所化,当即转眼向他身上看去,只见他光了一双
膀子,露出瘦骨棱棱的两条长臂,模样甚是难看。原来两人
内劲冲激,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时被撕得粉粹。
这么一来,玄难既无衣袖,袖里自然也就没有“乾坤”了。
他狂怒之下,脸色铁青,乔峰只如此一掌,便破了他的成名
绝技,今日丢的脸实在太大,双臂直上直下,猛攻而前。
众人尽皆识得,那是江湖上流传颇广的“太祖长拳”。宋
太祖赵匡胤以一对拳头、一条杆棒,打下了大宋的锦绣江山。
自来帝皇,从无如宋太祖之神勇者。那一套“太祖长拳”和
“太祖棒”,当时是武林中最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会使的,看
也看得熟了。
这时群雄眼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这
一路众所周知的拳法,谁都为之一怔,待得见他三拳打出,各
人心底不自禁的发出赞叹:“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
样的一招‘千里横行’,在他手底竟有这么强大的威力。”群
雄钦佩之余,对玄难僧袍无袖的怪相再也不觉古怪。
本来是数十人围攻乔峰的局面,玄难这一出手,余人自
觉在旁夹攻反而碍手碍脚,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团团
围住,以防乔峰逃脱,凝神观看玄难和他决战。
乔峰眼见旁人退开,蓦地心念一动,呼的一拳打出,一
招“冲阵斩将”,也正是“太祖长拳”中的招数。这一招姿式
既潇洒大方已极,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武林高手
毕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竟在这一招中表露无遗。来
到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见识也必广
博,“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说无人不知。乔峰一招打出,
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这满堂大采之后,随即有许多人觉得不妥,这声喝采,是
赞誉各人欲杀之而甘心的胡虏大敌,如何可以长敌人志气,灭
自己威风?但采声已然出口,再也缩不回来,眼见乔峰第二
招“河朔立威”一般的精极妙极,比之他第一招,实难分辨
到底那一招更为佳妙,大厅上仍有不少人大声喝采。只是有
些人憬然惊觉,自知收敛,采声便不及第一招时那么响亮,但
许多“哦,哦!”“呵,呵!”的低声赞叹,钦服之忱,未必不
及那大声叫好。乔峰初时和各人狠打恶斗,群雄专顾御敌,只
是惧怕他的凶悍厉害,这时暂且置身事外,方始领悟到他武
功中的精妙绝伦之处。
但见乔峰和玄难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
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无奇,但乔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
任由玄难先发。玄难一出招,乔峰跟着递招,也不知是由于
他年轻力壮,还是行动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后发先至。这
“太祖长拳”本身拳招只有六十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
乔峰看准了对方的拳招,然后出一招恰好克制的拳法,玄难
焉得不败?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要做到“后发先至”四字,
尤其是对敌玄难等这大高手,众人若非今日亲眼得见,以往
连想也从未想到过。
玄寂见玄难左支右绌,抵敌不住,叫道:“你这契丹胡狗,
这手法太也卑鄙!”
乔峰凛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说上
‘卑鄙’二字?”
群雄一听,登时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长拳”的用意。
倘若他以别种拳法击败“太祖长拳”,别人不会说他功力深湛,
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开国太祖的武功,这夷夏之防、华胡
之异,更加深了众人的敌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长拳”,除
了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别的名目。
玄寂眼见玄难转瞬便临生死关头,更不打话,嗤的一指,
点向乔峰的“璇玑穴”,使的是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
指”。
乔峰听他一指点出,挟着极轻微的嗤嗤声响,侧身避过,
说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头,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
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
不是通番卖国,有辱堂堂中华上国?”
玄寂一听,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
达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雄为了乔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
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
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牵连,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
胡人的干系。这时听乔峰一说,谁都心中一动。
众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见识的人物,不由得心想:
“咱们对达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对契丹人却是恨之入骨,大
家都是非我族类的胡人啊?嗯!这两种人当然大不相同。天
竺人从不杀我中华同胞,契丹人却是暴虐狠毒。如此说来,也
并非只要是胡人,就须一概该杀,其中也有善恶之别。那么
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其实大厅上激斗正酣,许多粗
鲁盲从之辈,自不会想到这中间的道理,而一般有识之士,虽
转到了这些念头,却也无暇细想,只是心中隐隐感到:“乔峰
未必是非杀不可,咱们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气壮。”
玄难、玄寂以二敌一,兀自遮拦多而进攻少。玄难见自
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敌人克制,缚手缚脚,半点施展不
得,待得玄寂上来夹攻,当下拳法一变,换作了少林派的
“罗汉拳”。
乔峰冷笑道:“你这也是来自天竺的胡人武术。且看是你
胡人的功夫厉害,还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说话之间,“太
祖长拳”呼呼呼的击出。
众人听了,心中都满不是味儿。大家为了他是胡人而加
围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
嫡传的拳法。
忽听得赵钱孙大声叫道:“管他使什么拳法,此人杀父、
杀母、杀师父,就该毙了!大伙儿上啊!”他口中叫嚷,跟着
就冲了上去。跟着谭公、谭婆,丐帮徐长老、陈长老、铁面
判官单氏父子等数十人同时攻上。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好
手,人数虽多,相互间却并不混乱,此上彼落,宛如车轮战
相似。
乔峰挥拳拆格,朗声说道:“你们说我是契丹人,那么乔
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说这两位老人
家我生平敬爱有加,绝无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杀的,又怎能
加我‘杀父、杀母’的罪名?玄苦大师是我受业恩师,少林
派倘若承认玄苦大师是我师父,乔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
这等围攻一个少林弟子,所为何来?”
玄寂哼了一声,说道:“强辞夺理,居然也能自圆其说。”
乔峰说道:“若能自圆其说,那就不是强辞夺理了。你们
如不当我是少林弟子,那么这‘杀师’二字罪名,便加不到
我的头上。常言道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想杀
我,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许多不能自圆其说、强
辞夺理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来,手上却丝毫不停,拳打单
叔山、脚踢赵钱孙、肘撞未见其貌的青衣大汉、掌击不知姓
名的白须老者,说话之间,连续打倒了四人。他知道这些人
都非奸恶之辈,是以手上始终留有余地,被他击倒的已有十
七八人,却不曾伤了一人性命。至于丐帮兄弟,却碰也不碰,
徐长老攻到身前,他便即闪身避开。
但参与这英雄大会的人数何等众多?击倒十余人,只不
过是换上十余名生力军而已。又斗片刻,乔峰暗暗心惊:“如
此打将下去,我总有筋疲力尽的时刻,还是及早抽身退走的
为是。”一面出招相斗,一面观看脱身的途径。
赵钱孙倒在地下,动弹不得,却已瞧出乔峰意欲走路,大
声叫道:“大家出力缠住他,这万恶不赦的狗杂种想要逃走!”
乔峰酣斗之际,酒意上涌,怒气渐渐勃发,听得赵钱孙
破口辱骂,不禁怒火不可抑制,喝道:“狗杂种第一个拿你来
开杀戒!”运功于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击过去。
玄难和玄寂齐呼:“不好!”两人各出右掌,要同时接了
乔峰这一掌,相救赵钱孙的性命。
蓦地里半空中人影一闪,一个人“啊”的一声长声惨呼,
前心受了玄难、玄寂二人的掌力,后背被乔峰的劈空掌击中,
三股凌厉之极的力道前后夹击,登时打得他肋骨寸断,脏腑
碎裂,口中鲜血狂喷,犹如一滩软泥般委顿在地。
这一来不但玄难、玄寂大为震惊,连乔峰也颇出意料之
外。原来这人却是快刀祁六。他悬身半空,时刻已然不短,这
么晃来晃去,嵌在横梁中的钢刀终于松了出来。他身子下坠,
说也不巧,正好跌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间,便如两
块大铁板的巨力前后挤将拢来,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
玄难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乔峰,你作了好大的
孽!”乔峰大怒,道:“此人我杀他一半,你师兄弟二人合力
杀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帐上?”玄难道:“阿弥陀佛,罪
过,罪过。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会有今日这场打斗?”
乔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帐上,却又如何?”恶
斗之下,蛮性发作,陡然间犹似变成了一头猛兽,右手一拿,
抓起一个人来,正是单正的次子单仲山,左手夺下他单刀,右
手将他身子一放,跟着拍落,单仲山天灵盖碎裂,死于非命。
群雄齐声发喊,又是惊惶,又是愤怒。
乔峰杀人之后,更是出手如狂,单刀飞舞,右手忽拳忽
掌,左手钢刀横砍直劈,威势直不可当,但见白墙上点点滴
滴的溅满了鲜血,大厅中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
的膛破肢断。这时他已顾不得对丐帮旧人留情。更无余暇分
辨对手面目,红了眼睛,逢人便杀。奚长老竟也死于他的刀
下。
来赴英雄宴的豪杰,十之八九都亲手杀过人,在武林中
得享大名,毕竟不能单凭交游和吹嘘。就算自己没杀过人,这
杀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此刻这般惊心动魄的恶斗,却
实是生平从所未见。敌人只有一个,可是他如疯虎、如鬼魅、
忽东忽西的乱砍乱杀、狂冲猛击。不少高手上前接战,都被
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数杀了。群雄均非胆怯怕
死之人,然眼见敌人势若颠狂而武功又无人能挡,大厅中血
肉横飞,人头乱滚,满耳只闻临死时的惨叫之声,倒有一大
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尽快离开,乔峰有罪也好,无罪也
好,自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
游氏双雄眼见情势不利,左手各执圆盾,右手一挺短枪,
一持单刀,两人唿哨一声,圆盾护身,分从左右向乔峰攻了
过去。
乔峰虽是绝无顾忌的恶斗狠杀,但对敌人攻来的一招一
式,却仍是凝神注视,心意丝毫不乱,这才保得身上无伤。他
见游氏兄弟来势凌厉,当下呼呼两刀,将身旁两人砍倒,制
其机先,抢着向游骥攻去。他一刀砍下,游骥举起盾牌一挡,
当的一声响,乔峰的单刀反弹上来,他一瞥之下,但见单刀
的刃口卷起,已然不能用了,游氏兄弟圆盾系用百炼精钢打
造而成,纵是宝剑亦不能伤,何况乔峰手中所持的,只是从
单仲山手中夺来的一把寻常钢刀?
游骥圆盾挡开敌刃,右手短枪如毒蛇出洞,疾从盾底穿
出,刺向乔峰小腹。便在这时,寒光一闪,游驹手中的圆盾
却向乔峰腰间划来。
乔峰一瞥之间,见圆盾边缘极是锐利,却是开了口的,如
同是一柄圆斧相似,这一下教他划上了,身子登时断为两截,
端的厉害无比,当即喝道:“好家伙!”抛去手中单刀,左手
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骥圆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
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驹圆盾的正中。
游氏双雄只感半身酸麻,在乔峰刚猛无俦的拳力震撼之
下,眼前金星飞舞,双臂酸软,盾牌和刀枪再也拿捏不住,四
件兵刃呛啷啷落地。两人右手虎口同时震裂,满手都是鲜血。
乔峰笑道:“好极,送了这两件利器给我!”双手抢起钢
盾,盘旋飞舞。这两块钢盾当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
听得“啊唷”、“呵呵”几声惨呼,已有五人死在钢盾之下。
游氏兄弟脸如土色,神气灰败。游骥叫道:“兄弟,师父
说道:‘盾在人在,盾亡人亡’。”游驹道:“哥哥,今日遭此
奇耻大辱,咱哥儿俩更有什么脸活在世上?”两人一点头,各
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枪,刺入自己体内,登时身亡。
群雄齐叫:“啊哟!”可是乔峰圆盾的急舞之下,有谁敢
抢进他身子五尺之内?又有谁能抢近他五尺之内?
只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大哭大叫:“爹爹,爹爹!”却是
游驹的儿子游坦之。
乔峰一呆,没想到身为聚贤庄主人的游氏兄弟竟会自刎。
他背上一凉,酒性退了大半,心中颇起悔意,说道:“游家兄
弟,何苦如此?这两块盾牌,我还了你们就是!”持着那两块
钢盾,放到游氏双雄尸体的足边。
他弯着腰尚未站直,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惊呼:“小
心!”
乔峰立即向左一移,青光闪动,一柄利剑从身边疾刺而
过。若不是阿朱这一声呼叫,虽然未必能给这一剑刺中,但
手忙脚乱,处境定然大大不利。向他偷袭的乃是谭公,一击
不中,已然远避。
当乔峰和群雄大战之际,阿朱缩在厅角,体内元气渐渐
消失,眼见众人围攻乔峰,想起他明知凶险,仍护送自己前
来求医,这番恩德,当真粉身难报,心中又感激,又焦虑,见
乔峰归还钢盾,谭公自后偷袭,当下出声示警。
谭婆怒道:“好啊,你这小鬼头,咱们不来杀你,你却出
声帮人。”身形一晃,挥掌便向阿朱头顶击落。
谭婆这一掌离阿朱头顶尚有半尺,乔峰已然纵身赶上,一
把抓住谭婆后心,将她硬生生的拉开,向旁掷出,喀喇一声,
将一张花梨木太师椅撞得粉碎。阿朱虽逃过了谭婆掌击,却
已吓得花容失色,身子渐渐软倒。乔峰大惊,心道:“她体内
真气渐尽,在这当口,我哪有余裕给她接气?”
只听得薛神医冷冷的道:“这姑娘真气转眼便尽,你是否
以内力替她接续?倘若她断了这口气,可就神仙也难救治了。”
乔峰为难之极,知道薛神医所说确是实情,但自己只要
伸手助阿朱续命,环伺在旁的群雄立时白刃交加。这些人有
的死了儿子,有的死了好友,出手哪有容情?然则是眼睁睁
的瞧着她断气而死不成?
他干冒奇险将阿朱送到聚贤庄,若未得到薛神医出手医
治,便任由她真气衰竭而死,实在太也可惜,可是这时候以
内力续她真气,那便是用自己性命来换她性命。阿朱只不过
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个小丫头,跟她说不上有什么交情,出
力相救,还是寻常的侠义之行,但要以自己性命去换她一命,
可说不过去了,“她既非我的亲人,又不是有恩于我,须当报
答。我尽力而为到了这步田地,也已仁至义尽,对得她住。我
立时便走,薛神医能不能救她,只好瞧她的运气了。”
当下拾起地下两面圆盾,双手连续使出“大鹏展翅”的
招数,两圈白光滚滚向外翻动,径向厅口冲出。
群雄虽然人多,但乔峰招数狠恶,而这对圆盾又实在太
过厉害,这一使将开来,丈许方圆之内谁都无法近身。
乔峰几步冲到厅口,左足跨出了门槛,忽听得一个苍老
的声音惨然道:“先杀这丫头,再报大仇!”正是铁面判官单
正。他大儿子单伯山应道:“是!”举刀向阿朱头顶劈落。
乔峰惊愕之下,不及细想,左手圆盾脱手,旋盘飞出,去
势凌励之极。七八个人齐声叫道:“小心!”单伯山急忙举刀
格挡,但乔峰这一掷的劲力何等刚猛,圆盾的边缘又锋锐无
比,喀喇一声,将单伯山连人带刀的铡为两截。圆盾余势不
衰,擦的一声,又斩断了大厅的一根柱子。屋顶瓦片泥沙纷
纷跌落。
单正和他余下的三个儿子悲愤狂叫,但在乔峰的凛凛神
威之前,竟不敢向他攻击,连同其余六七人,都是向阿朱扑
去。
乔峰骂道:“好不要脸!”呼呼呼呼连出四掌,将一干人
都震退了,抢上前去,左臂抱起阿朱,以圆盾护住了她。
阿朱低声道:“乔大爷,我不成啦,你别理我,快……快
自己去罢!”
乔峰眼看群雄不讲公道,竟群相欺侮阿朱这奄奄一息的
弱女子,激发了高傲倔强之气,大声说道:“事到如今,他们
也决不容你活了,咱们死在一起便是。”右手翻出,夺过了一
柄长剑,刺削斩劈,向外冲去。他左手抱了阿朱,行动固然
不便,又少了一只手使用,局面更是不利之极,但他早将生
死置之度外,长剑狂舞乱劈,只跨出两步,只觉后心一痛,已
被人一刀砍中。
他一足反踢出去,将那人踢得飞出丈许之外,撞在另一
之身上,两人立时毙命。但便在此时,乔峰右肩头中枪,跟
着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剑。他大吼一声,有如平空起个霹雳,喝
道:“乔峰自行了断,不死于鼠辈之手!”
但这时群雄打发了性,哪肯让他从容自尽?十多人一拥
而上。乔峰奋起神威,右手斗然探出,已抓住玄寂胸口的
“膻中穴”,将他身子高高举起。众人发一声喊,不由自主的
退开了几步。
玄寂要穴被抓,饶是有一身高强武功,登时全身酸麻,半
点动弹不得,眼见自己的咽喉离圆盾刃口不过尺许,乔峰只
要左臂一推,或是右臂一送,立时便将他脑袋割了下了,不
由得一声长叹,闭目就死。
乔峰只觉背心、右胸、右肩三处伤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说
道:“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少林,饮水思源,岂可杀戮少林
高僧?乔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杀一人,又有何益?”当即将
玄寂放下地来,松开手指,朗声道:“你们动手罢!”
群雄面面相觑,为他的豪迈之气所动,一时都不愿上前
动手。又有人想:“他连玄寂都不愿伤,又怎会去害死他的受
业恩师玄苦大师?”
但铁面判官单正的两子为他所杀,伤心愤激,大呼而前,
举刀往乔峰胸口刺去。
乔峰自知重伤之余,再也无法杀出重围,当即端立不动。
一霎时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我到底是契丹还是汉人?
害死我父母和师父的那人是谁?我一生多行仁义,今天却如
何无缘无故的伤害这许多英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却
枉自送了性命,岂非愚不可及,为天下英雄所笑?”
眼见单正黝黑的脸面扭曲变形,两眼睁得大大的,挺刀
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乔峰心中悲愤难抑,斗然仰天大叫,声
音直似猛兽狂吼。
二十 悄立雁门 绝壁无余字
单正听到乔峰这震耳欲聋的怒吼,脑中斗然一阵晕眩,脚
下踉跄,站立不定。群雄也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单小山
自旁抢上,挺刀刺出。
眼见刀尖离乔峰胸口已不到一尺,而他浑无抵御之意,丐
帮吴长老、白世镜等都闭上了眼睛,不忍观看。
突然之间,半空中呼的一声,窜下一个人来,势道奇急,
正好碰在单小山的钢刀之上。单小山抵不住这股大力,手臂
下落。群雄齐声惊呼声中,半空中又扑下一个人来,却是头
下脚上,一般的势道奇急,砰的一声响,天灵盖对天灵盖,正
好撞中了单小山的脑袋,两人同时脑浆迸裂。
群雄方始看清,这先后扑下的两人,本是守在屋顶防备
乔峰逃走的,却给人擒住了,当作暗器般投了下来。厅中登
时大乱,群雄惊呼叫嚷。蓦地里屋顶角上一条长绳甩下,劲
道凶猛,向着众人的脑袋横扫过来,群雄纷举兵刃挡格。那
条长绳绳头斗转,往乔峰腰间一缠,随即提起。
此时乔峰三处伤口血流如注,抱着阿朱的左手已无丝毫
力气,一被长绳卷起,阿朱当即滚在地下。众人但见长绳彼
端是个黑衣大汉,站在屋顶,身形魁梧,脸蒙黑布,只露出
了两只眼睛。
那大汉左手将乔峰挟在胁下,长绳甩出,已卷住了大门
外聚贤庄高高的旗杆。群雄大声呼喊,霎时之间钢镖、袖箭、
飞刀、铁锥、飞蝗石、甩手箭,各种各样暗器都向乔峰和那
大汉身上射去。那黑衣大汉一拉长绳,悠悠飞起,往旗杆的
旗斗中落去。腾腾、拍拍、擦擦,响声不绝,数十件暗器都
打在旗斗上。只见长绳从旗斗中甩出,绕向八九丈外的一株
大树,那大汉挟着乔峰,从旗斗中荡出,顷刻间越过那株大
树,已在离旗杆十余丈处落地。他跟着又甩长绳,再绕远处
大树,如此几个起落,已然走得无影无踪。
群雄骇然相顾,但听得马蹄声响,渐驰渐远,再也追不
上了。
乔峰受伤虽重,神智未失,这大汉以长绳救他脱险,一
举一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自是深感他救命之恩,又想:
“这甩绳的准头膂力,我也能办到,但以长绳当作兵刃,同时
挥击数十人,这一招‘天女散花’的软鞭功夫,我就不能使
得如他这般恰到好处。”
那黑衣大汉将他放上马背,两人一骑,径向北行。那大
汉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乔峰三处伤口。乔峰流血过多,虚弱
之极。几次都欲晕去,每次都是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
便是一振。那大汉纵马直向西北,走了一会,道路越来越崎
岖,到后来已无道路,那马尽是在乱石堆中踬蹶而行。
又行了半个多时辰,马匹再也不能走了,那大汉将乔峰
横抱手中,下马向一座山峰上攀去。乔峰身子甚重,那大汉
抱着他却似毫不费力,虽在十分陡峭之处,仍是纵跃如飞。到
得后来,几处险壁间都无容足之处,那大汉便用长绳飞过山
峡,缠住树枝而跃将过去。那人接连横越了八处险峡,跟着
一路向下,深入一个上不见天的深谷之中,终于站定脚步,将
乔峰放下。
乔峰勉力站定,说道:“大恩不敢言谢,只求恩兄让乔峰
一见庐山真面。”
那大汉一对晶光灿然的眼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得半
晌,说道:“山洞中有足用半月的干粮,你在此养伤,敌人无
法到来。”
乔峰应道:“是!”心道:“听这人声音,似乎年纪不轻了。”
那大汉又向他打量了一会,忽然右手挥出,拍的一声,打
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出手奇快,乔峰一来绝没想到他竟会
击打自己,二来这一掌也当真打得高明之极,竟然没能避开。
那大汉第二记跟着打来,两掌之间,相距只是电光般的
一闪,乔峰有了这个余裕,却哪能再让他打中?但他是救命
恩人,不愿跟他对敌,而又无力闪身相避,于是左手食指伸
出,放在自己颊边,指着他的掌心。
这食指所向,是那大汉掌心的“劳宫穴”,他一掌拍将过
来,手掌未及乔峰面颊,自己掌上要穴先得碰到手指。这大
汉手掌离乔峰面颊不到一尺,立即翻掌,用手背向他击去,这
一下变招奇速。乔峰也是迅速之极的转过手指,指尖对住了
他手背上的“二间穴”。
那大汉一声长笑,右手硬生生的缩回,左手横斩而至。乔
峰左手手指伸出,指尖已对准他掌缘的“后豁穴”。那大汉手
臂陡然一提,来势不衰,乔峰及时移指,指向他掌缘的“前
谷穴”。顷刻之间,那大汉双掌飞舞,连换了十余下招式,乔
峰只守不攻,手指总是指着他手掌击来定会撞上的穴道。那
大汉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记巴掌,此后便再也打他不
着了。两人虚发虚接,俱是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
那大汉使满第二十招,见乔峰虽在重伤之余,仍是变招
奇快,认穴奇准,陡然间收掌后跃,说道:“你这人愚不可及,
我本来不该救你。”乔峰道:“谨领恩公教言。”
那人骂道:“你这臭骡子,练就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
功,怎地为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亲非
故,无恩无义,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只不过是
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丫头而已。天下哪有你这等大傻瓜?”
乔峰叹了口气,说道:“恩公教训得是。乔峰以有用之身,
为此无益之事,原是不当。只是一时气愤难当,蛮劲发作,便
没细思后果。”
那大汉道:“嘿嘿,原来是蛮劲发作。”抬头向天,纵声
长笑。
乔峰只觉他长笑声中大有悲凉愤慨之意,不禁愕然。蓦
地里见那大汉拔身而起,跃出丈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块大
岩之后隐没。乔峰叫道:“恩公,恩公!”但见他接连纵跃,转
过山峡,竟远远的去了。乔峰只跨出一步,便摇摇欲倒,忙
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石壁之后有个山洞。他扶
着山壁,慢慢走进洞中,只见地下放着不少熟肉、炒米、枣
子、花生、鱼干之类干粮,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坛酒。打
开坛子,酒香直冲鼻端,伸手入坛,掬了一手上来喝了,入
口甘美,乃是上等美酒。他心下感激:“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
到,知我贪饮,竟在此处备得有酒。山道如此难行,携带这
个大酒坛,不太也费事么?”
那大汉给他敷的金创药极具灵效,此时已止住了血,几
个时辰后,疼痛渐减。他身子壮健,内功深厚,所受也只皮
肉外伤,虽然不轻,但过得七八天,伤口已好了小半。
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两件事:“害我的那个仇
人是谁?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谁?”这两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
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数,屈着手
指,一个个能算得出来,但想来想去,谁都不像。仇人无法
猜到,那也罢了,这位恩公却和自己拆过二十招,该当料得
到他的家数门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无奇,于质朴无
华之中现极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聚贤庄中所使的“太祖长
拳”一般,招式中绝不泄漏身分来历。
那一坛酒在头两天之中,便已给他喝了个坛底朝天,堪
堪到得二十天上,自觉伤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瘾大发,再也
忍耐不住,料想跃峡逾谷,已然无碍,便从山洞中走了出来,
翻山越岭,重涉江湖。
心下寻思:“阿朱落入他们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
能活,也不用我再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紧事,是要查明我
到底是何等人样。爹娘师父,于一日之间逝世,我的身世之
谜更是难明,须得到雁门关外,去瞧瞧那石壁上的遗文。”
盘算己定,径向西北,到得镇上,先喝上了二十来碗酒。
只过得三天,身边仅剩的几两碎银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
是时大宋抚有中土,分天下为一十五路。以大梁为都,称
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府,宋州为南京,大名府为北
京,是为四京。乔峰其时身在京西路汝州,这日来到梁县,身
边银两已尽,当晚潜入县衙,在公库盗了几百两银子。一路
上大吃大喝,鸡鸭鱼肉、高粱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给他付钱。
不一日来到河东路代州。
雁门关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门险道。乔峰昔年行侠江
湖,也曾到过,不过当时身有要事,匆匆一过,未曾留心。他
到代州时已是午初,在城中饱餐一顿,喝了十来碗酒,便出
城向北。
他脚程迅捷,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个时辰。上得山来,
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崎岖,果然是个绝险的所在,心
道:“雁儿南游北归,难以飞越高峰,皆从两峰之间穿过,是
以称为雁门。今日我从南来,倘若石壁上的字迹表明我确是
契丹人,那么乔某这一次出雁门关后,永为塞北之人,不再
进关来了。倒不如雁儿一年一度南来北往,自由自在。”想到
此处,不由得心中一酸。
雁门关是大宋北边重镇,山西四十余关,以雁门最为雄
固,一出关外数十里,便是辽国之地,是以关下有重兵驻守。
乔峰心想若从关门中过,不免受守关官兵盘查,当下从关西
的高岭绕道而行。
来到绝岭,放眼四顾,但见繁峙、五台东耸,宁武诸山
西带,正阳、石鼓挺于其南,其北则为朔州、马邑,长坡峻
阪,茫然无际,寒林漠漠,景象萧索。乔峰想起当年过雁门
关时,曾听同伴言道,战国时赵国大将李牧、汉朝大将郅都,
都曾在雁门驻守,抗御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
后裔,那么千余年来侵犯中国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势,寻思:“那日汪帮主、赵钱孙等在雁门关
外伏击契丹武士,定要选一处最占形势的山坡,左近十余里
之内,地形之佳,莫过于西北角这处山侧。十之八九,他们
定会在此设伏。”
当下奔行下岭,来到该处山侧。蓦地里心中感到一阵没
来由的悲怆,只见该山侧有一块大岩,智光大师说中原群雄
伏在大岩之后,向外发射喂毒暗器,看来便是这块岩石。
山道数步之外,下临深谷,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乔
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师之言非假,那么我妈妈被他们害死之
后,我爹爹从此处跃下深谷自尽。他跃进谷口之后,不忍带
我同死,又将我抛了上来,摔在汪帮主的身上。他……他在
石壁上写了些什么字?”
回过头来,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见那一片山壁天生的
平净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却尽是斧凿的印痕,显而
易见,是有人故意将留下的字迹削去了。
乔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冲,只想挥刀举掌乱
杀,猛然间想起一事:“我离丐帮之时,曾断单正的钢刀立誓,
说道:我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决计不杀一个汉人。可
是我在聚贤庄上,一举杀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杀人,岂不是
大违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来犯我,倘若束手
待毙,任人宰割,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千里奔驰,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终毫无结果。
心中越来越暴躁,大声号叫:“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我
是契丹胡虏,我是契丹胡虏!”提起手来,一掌掌往山壁上劈
去。只听得四下里山谷鸣响,一声声传来:“不是汉人,不是
汉人!……契丹胡虏,契丹胡虏!”
山壁上石屑四溅。乔峰心中郁怒难伸,仍是一掌一掌的
劈去,似要将这一个多月来所受的种种委屈,都要向这块石
壁发泄,到得后来,手掌出血,一个个血手印拍上石壁,他
兀自不停。
正击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乔大
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乔峰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
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过激于一时气愤,对这小丫头本
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自顾不暇,于她的生死存亡更
是置之脑后了,不料她忽然在此处出现,乔峰惊异之余,自
也欢喜,迎将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
狂怒之后,转愤为喜,脸上的笑容未免颇为勉强。
阿朱道:“乔大爷,你好!”她向乔峰凝视片刻,突然之
间,纵身扑入他的怀中,哭道:“乔大爷,我……我在这里已
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
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安好无恙。”
她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话中充满了喜悦安慰之情,
乔峰一听便知她对自己不胜关怀,心中一动,问道:“你怎在
在这里等了我五日五夜?你……你怎知我会到这里来?”
阿朱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个男子的怀
中,脸上一红,退开两步,再想起适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
是满脸飞红,突然间反身疾奔,转到了树后。
乔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干什么?”阿朱不答,只
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良久,才从树后出来,脸上仍是颇
有羞涩之意,一时之间,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乔峰见她神
色奇异,道:“阿朱,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好了。
咱俩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阿朱
脸上又是一红,道:“没有。”
乔峰轻轻扳着她肩头,将她脸颊转向日光,只见她容色
虽甚憔悴,但苍白的脸蛋上隐隐泛出淡红,已非当日身受重
伤时的灰败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脉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了他
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乔峰道:“怎么?还有什么不舒服么?”
阿朱脸上又是一红,忙道:“不是,没……没有。”乔峰按她
脉搏,但觉跳动平稳,舒畅有力,赞道:“薛神医妙手回春,
果真名不虚传。”
阿朱道:“幸得你的好老朋友白世镜长老,答允传他七招
‘缠丝擒拿手’,薛神医才给我治伤。更要紧的是,他们要查
问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倘若我就此死了,他们可就什么也
问不到了。我伤势稍稍好得一点,每天总有七八个人来盘问
我:‘乔峰这恶贼是你什么人?’‘他逃到了什么地方?’‘救他
的那个黑衣大汉是谁?’这些事我本来不知道,但我老实回答
不知,他们硬指我说谎,又说不给我饭吃啦,要用刑啦,恐
吓了一大套,于是我便给他们捏造故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