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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有谁?他日后是要做大理国皇帝的,身分何等尊贵,旁

人都是草莽汉子,又怎能向他发号施令?”

阿朱道:“原来带头大哥竟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大家死也

不肯说出来,都是为了回护于他。”马夫人道:“白长老,这

个机密,你千万不可跟第二人说,段王爷和本帮交情不浅,倘

若泄露了出去。为祸非小。虽然大理段氏威镇一方,厉害得

紧,但若那乔峰蓄意报仇,暗中等上这么十年八年,段正淳

却也不易对付。”

阿朱道:“弟妹说得是,我守口如瓶,决不泄露。”马夫

人道:“白长老,你最好立一个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

道:“好,段正淳便是‘带头大哥’这件事,白世镜倘若说与

人知,白世镜身受千刀万剐的惨祸,身败名裂,为天下所笑。”

她这个誓立得极重,实则很是滑头,口口声声都推在“白世

镜”身上,身受千刀万剐的是白世镜,身败名裂的是白世镜,

跟她阿朱可不相干。

马夫人听了却似甚感满意,说道:“这样就好了。”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访镇南王,旁敲侧击,请问

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几个人,便可查到害死马

兄弟的真凶了。不过此刻我总还认定是乔峰。赵钱孙、谭公、

谭婆三人疯疯颠颠,说话不大靠得住。”

马夫人道:“查明凶手真相一事,那便拜托白长老了。”阿

朱道:“马兄弟跟我便如亲兄弟一般,我自当尽心竭力。”马

夫人泫然道:“白长老情义深重,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铭感。”

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告辞。”当即辞了出来。马夫

人道:“小女子孀居,夜晚不便远送,白长老恕罪则个。”阿

朱道:“好说,好说,弟妹不必客气。”

阿朱到得门外,只见萧峰已站在远处等候,两人对望一

眼,一言不发的向来路而行。

一钩新月,斜照信阳古道。两人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

里,萧峰才长吁一声,道:“阿朱,多谢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她脸上虽是满脸皱纹,化装

成了白世镜的模样,但从她眼色之中,萧峰还是觉察到她心

中深感担心焦虑,便问:“今日大功告成,你为什么不高兴?”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势众,你孤身前去报仇,实

是万分凶险。”

萧峰道:“啊,你是在为我担心。你放心好了,我在暗,

他在明,三年五载报不了仇,正如马夫人所说,那就等上十

年八载。总有一日,我要将段正淳斩成十七八块喂狗。”说到

这里,不由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都露了出来。

阿朱道:“大哥,你千万得小心才好。”萧峰道:“这个自

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娘的血仇不能得报,我死了也不瞑

目。”慢慢伸出手去,拉着她手,说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

下,谁陪你在雁门关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我总是害怕得很,觉得这件事情之中有什

么不对,那个马夫人,那……马夫人,这般冰清玉洁的模样,

我见了她,却不自禁的觉得可怕厌憎。”

萧峰笑道:“这女人很是精明能干,你生恐她瞧破你的乔

装改扮,自不免害怕。”

两人到得信阳城客店之中,萧峰立即要了十斤酒,开怀

畅饮,心中不住盘算如何报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记

起了那个新结交的金兰兄弟段誉,不由得心中一凛,呆呆的

端着酒碗不饮,脸上神色大变。

阿朱还道他发觉了什么,四下一瞧,不见有异,低声问

道:“大哥,怎么啦?”萧峰一惊,道:“没……没什么。”端

起酒来,一饮而尽,酒到喉头,突然气阻,竟然大咳起来,将

胸口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内功深湛,竟

然饮酒呛口,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阿朱暗暗担心,却也不便

多问。

她哪里知道,萧峰饮酒之际,突然想起那日在无锡和段

誉赌酒,对方竟以“六脉神剑”的上乘气功,将酒水都从手

指中逼了出来。这等神功内力,萧峰自知颇有不及。段誉明

明不会武功,内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对头段正淳是大理段

氏的首脑之一,比之段誉,想必更加厉害十倍,这父母大仇,

如何能报?他不知段誉巧得神功、吸入内力的种种奇遇,单

以内力而论,段誉比他父亲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脉

神剑”的功夫,当世除段誉一人而外,亦无第二人使得周全。

萧峰和阿朱虽均与段誉熟识,但大理国段氏乃是国姓,好比

大宋姓赵的、西夏国姓李的、辽国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万,段

誉从来不提自己是大理国王子,萧峰和阿朱决计想不到他是

帝皇之裔。

阿朱虽不知萧峰心中所想的详情,但也料到他总是为报

仇之事发愁,便道:“大哥,报仇大事,不争一朝一夕,咱们

谋定而后动,就算敌众我寡,不能力胜,难道不能智取么?”

萧峰心头一喜,想起阿朱机警狡猾,实是一个大大的臂

助,当即倒了一满碗酒,一饮而尽,说道:“父母之仇,不共

戴天。报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么规矩道义,多恶毒

的手段也使得上。对了,不能力胜,咱们就跟他智取。”

阿朱又道:“大哥,除了你亲生父母的大仇,还有你养父

养母乔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仇,你师父玄苦大师的血仇。”

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是啊,仇怨重重,岂止

一端?”

阿朱道:“你从前跟玄苦大师学艺,想是年纪尚小,没学

全少林派的精湛内功,否则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便再厉害,也

未必在少林派达摩老祖的《易筋经》之上。我曾听慕容老爷

谈起天下武功,说道大理段氏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一阳指,

而是叫作什么‘六脉神剑’。”

萧峰皱眉道:“是啊,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

然极有见地。我适才发愁,倒不是为了一阳指,而是为了这

六脉神剑。”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爷和公子论谈天下武功,我站在旁

斟茶,听到了几句,慕容老爷说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

自然各有精妙之处,但克敌制胜,只须一门绝技便已足够,用

不着七十二项。’”

萧峰点头道:“慕容前辈所论甚是。”

阿朱又道:“那时慕容公子道:‘是啊,王家舅母和表妹

就爱自夸多识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处。’慕容老

爷道:‘说到这个“精”字,却又谈何容易?其实少林派真正

的绝学,乃是一部《易筋经》,只要将这部经书练通了,什么

平庸之极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根基打好,内力雄强,则一切平庸招数使将出来都能发

挥极大威力,这一节萧峰自是深知,那日在聚贤庄上力斗群

雄,他以一套众所周知的“太祖长拳”会战天下英雄好汉,任

他一等一的高人,也均束手拜服。这时他听阿朱重述慕容先

生的言语,不禁连喝了两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

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则萧峰定要到他庄上,见一见这

位天下奇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

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萧峰抬起头来一笑,知他“又作别论”

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先生

自当另眼相看。”阿朱见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

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萧峰喝了一碗酒,问道:“慕容老爷去世时年纪并不太老

罢?”阿朱道:“五十来岁,也不算老。”萧峰道:“嗯,他内

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不知如何忽然逝

世?”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么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他

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间,公子便大声号哭,出

来告知众人,老爷死了。”

萧峰道:“嗯,不知是什么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

医不在左近,否则好歹也要请了他来,救活慕容先生一命。”

他和慕容氏父子虽然素不相识,但听旁人说起他父子的言行

性情,不禁颇为钦慕,再加上阿朱的渊源,更多了一层亲厚

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爷向公子谈论这部《易筋经》。他

说道:‘达摩老祖的《易筋经》我虽未寓目,但以武学之道推

测,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当是由这部《易筋经》而来。那

七十二门绝技,不能说不厉害,但要说凭此而领袖群伦,为

天下武学之首,却还谈不上。’老爷加意告诫公子,说决不可

自恃祖传武功,小觑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经,说不定便

有天资颖悟的僧人能读通了它。”

萧峰点头称是,心想:“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却不狂妄

自大,甚是难得。”

阿朱道:“老爷又说,他生平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只可

惜没见到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剑谱,以及少林派的《易筋

经》,不免是终身的大憾事。大哥,慕容老爷既将这两套武功

相提并论,由此推想,要对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似乎须

从少林《易筋经》着手。要是能将《易筋经》从少林寺菩提

院中盗了出来,花上几年功夫练它一练,那六脉神剑、七脉

鬼刀什么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

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萧峰跳起身来,笑道:“小鬼头……你……你原来……”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这部经书出来,本想送给公子,

请他看过之后,在老爷墓前焚化,偿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现

今当然是转送给你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放在

萧峰手里。

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止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后

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内功秘笈的《易筋经》。阿朱在

聚贤庄上为群豪所拘,众人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未在她身上

搜查,而玄寂、玄难等少林高僧,更是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

失的经书便在她身上。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你干冒奇险,九死一生的从少林

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本意要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够据

为己有?”

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峰奇道:“怎么

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

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何况你看

过之后,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不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

求报得大仇,什么阴险毒辣、卑鄙肮脏之事,那也都干得了,

怎地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

这一番话只听得萧峰凛然心惊,向她深深一揖,说道:

“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可拘泥小节?”

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

的武功,去为恩师玄苦大师报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

有什么不对了?”

萧峰连声称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当下便将那

油布小包打了开来,只见薄薄一本黄纸的小册,封皮上写着

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

他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

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也不识得。

阿朱“啊哟”一声,说道:“原来都是梵文,这就糟糕了。

我本想这本书是要烧给老爷的,我做丫鬟的不该先看,因此

经书到手之后,一直没敢翻来瞧瞧。唉,无怪那些和尚给人

盗去了武功秘笈,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是本谁也看不懂

的天书……”说着唉声叹气,极是沮丧。

萧峰劝道:“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将《易筋

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边,不是一样?难道咱们还分什么彼

此?”

萧峰一笑,将小包收入怀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

再喝,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吼叫。萧峰微感诧异,

抢到门外,只见大街上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两柄板斧,直

上直下的狂舞乱劈。

二十二 双眸粲粲如星

这大汉满腮虬髯,神态威猛,但目光散乱,行若颠狂,显

是个疯子。萧峰见他手中一对大斧系以纯钢打就,甚是沉重,

使动时开阖攻守颇有法度,门户精严,俨然是名家风范。萧

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识甚多,这大汉却是不识,心想:“这大

汉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没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

那汉子板斧越使越快,大叫大吼:“快,快,快去禀告主

公,对头找上门来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两柄明晃晃的板斧横砍竖劈,行

人自是远远避开,有谁敢走近身去?萧峰见他神情惶急,斧

法一路路的使下来,渐渐力气不加,但拚命支持,只叫:“傅

兄弟,你快退开,不用管我,去禀告主公要紧。”

萧峰心想:“此人忠义护主,倒是一条好汉,这般耗损精

力,势必要受极重内伤。”当下走到那大汉身前,说道:“老

兄,我请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汉向他怒目瞪视,突然大声叫道:“大恶人,休得伤

我主人!”说着举斧便向他当头砍落。旁观众人见情势凶险,

都是“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萧峰听到“大恶人”三字,也矍然而惊:“我和阿朱正要

找大恶人报仇,这汉子的对头原来便是大恶人。虽然他口中

的大恶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说的大恶人,好歹先救他一

救再说。”当下欺身直进,伸手去点他腰胁的穴道。

不料这汉子神智虽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头柄倒翻

上来,直撞萧峰的小腹。这一招甚是精巧灵动,萧峰若不是

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险些便给击中,当即左手疾探而出,抓

住斧柄一夺。那大汉本已筋疲力竭,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

震,立时向萧峰和身扑了过来。他竟然不顾性命,要和对头

拚个同归于尽。

萧峰右臂环将过来,抱住了那汉子,微一用劲,便令他

动弹不得。街头看热闹的闲汉见萧峰制服了疯子,尽皆喝采。

萧峰将那大汉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按着他在座头坐下,

说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说!”命酒保取过酒来。

那大汉双眼目不转睛的直瞪着他,瞧了良久,才问:“你

……你是好人还是恶人?”

萧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咱们是朋友,咱们一同去打大恶人。”那大汉向她瞪视一会,

又向萧峰瞪视一会,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说道:

“那……那大恶人呢?”阿朱又道:“咱们是朋友,一同去打大

恶人!”

那大汉猛地站起身来,大声道:“不,不!大恶人厉害得

紧,快,快去禀告主公,请他急速想法躲避。我来抵挡大恶

人,你去报讯。”说着站起身来,抢过了板斧。

萧峰伸手按住他肩头,说道:“老兄,大恶人还没到,你

主公是谁?他在哪里?”

大汉大叫:“大恶人,来来来,老子跟你拚斗三百回合,

你休得伤了我家主公!”

萧峰向阿朱对望了一眼,无计可施。阿朱忽然大声道:

“啊哟不好,咱们得快去向主公报讯。主公到了哪里?他上哪

里去啦,别叫大恶人找到才好。”

那大汉道:“对,对,你快去报讯。主公到小镜湖方竹林

去了,你……你快去小镜湖方竹林禀报主公,去啊,去啊!”

说着连声催促,极是焦急。

萧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听得那酒保说道:“到小镜

湖去吗?路程可不近哪。”萧峰听得“小镜湖”确是有这么一

个地名,忙问:“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那酒保道:

“若问旁人。也还真未必知道。恰好问上了我,这就问得对啦。

我便是小镜湖左近之人。天下事情,当真有多巧便有多巧,这

才叫做无巧不成话哪!”

萧峰听他啰里啰唆的不涉正题,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

道:“快说,快说!”那酒保本想讨几文酒钱再说,给萧峰这

么一吓,不敢再卖关子,说道:“你这位爷台的性子可急得很

哪,嘿嘿,要不是刚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

是不是?”他定要说上几句闲话,眼见萧峰脸色不善,便道:

“小镜湖在这里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便见

到有十来株大柳树,四株一排,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

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十六,共是一十六株大柳树,那

你就赶紧向北。又走出九里半,只见有座青石板大桥,你可

千万别过桥,这一过桥便错了,说不过桥哪,却又得要过,便

是不能过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桥,须得过右首那座木板小桥。过

了小桥,一忽儿向西,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又向西,总之跟

着那条小路走,就错不了。这么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镜

子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镜湖了。从这里去,大略说

说是四十里,其实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萧峰耐着性子听他没完。阿朱道:“你这位大哥说得清清

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酒钱,本来想给你四十文,这

一给便给错了数啦,说不给呢,却又得要给。一八得八,二

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得四十,四十里

路除去一里半,质当是三十八文半。”数了三十九个铜钱出来,

将最后这一枚在利斧口上磨了一条印痕,双指一挟,拍的一

声轻响,将铜钱拗成两半,给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铜钱。

萧峰忍不住好笑,心想:“这女孩儿遇上了机会,总是要

胡闹一下。”

那大汉双目直视,仍是不住口的催促:“快去报讯啊,迟

了便来不及啦,大恶人可厉害得紧。”萧峰问道:“你主人是

谁?”那大汉喃喃的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去

的地方,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还是别去的好。”萧峰大声道:

“你姓什么?”那大汉随口答道:“我姓古。啊哟,我不姓古。”

萧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诈,故意引我上小镜湖去?

怎么又姓古,又不姓古?”转念又想:“倘若是对头派了他来

诓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镜湖便是龙潭虎穴,萧

某何惧?”向阿朱道:“咱们便上小镜湖去瞧瞧,且看有什么

动静,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那边,想来总能找到。”

那酒保插口道:“小镜湖四周一片荒野,没什么看头的。

两位若想游览风景,见识见识咱们这里大户人家花园中的亭

台楼阁,包你大开眼界……”萧峰挥手叫他不可啰唆,向那

大汉道:“老兄累得很,在这里稍息,我又代你禀报令主人,

说道大恶人转眼便到。”

那大汉道:“多谢,多谢!古某感激不尽。我去拦住大恶

人,不许他过来。”说着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揭板斧,可是他

力气耗尽,双臂酸麻,紧紧握住了斧柄,却已无力举起。

萧峰道:“老兄还是歇歇。”付了店钱酒钱,和阿朱快步

出门,便依那酒保所说,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见

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树。阿朱笑道:“那

酒保虽然啰唆,却也有啰唆的好处,这就决计不会走错,是

不是?咦,那是什么?”

她伸手指着一株柳树,树下一个农夫倚树而坐,一双脚

浸在树旁水沟里的泥水之中。本来这是乡间寻常不过的景色,

但那农夫半边脸颊上都是鲜血,肩头扛着一根亮光闪闪的熟

铜棍,看来分量着实不轻。

萧峰走到那农夫身前,只听得他喘声粗重,显然是受了

沉重内伤。萧峰开门见山的便道:“这位大哥,咱们受了一个

使板斧朋友的嘱托,要到小镜湖去送一个讯,请问去小镜湖

是这边走吗?”那农夫抬起头来,问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

是活?”萧峰道:“他只损耗了些气力,并无大碍。”那农夫吁

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两位请向北行,送讯之德,决不

敢忘。”萧峰听出他出言吐谈,绝非寻常的乡间农夫,问道:

“老兄尊姓?和那使板斧的是朋友吗?”那农夫道:“贱姓傅。

阁下请快赶向小镜湖去,那大恶人已抢过了头去,说来惭愧,

我竟然拦他不住。”

萧峰心想:“这人身受重伤,并非虚假,倘若真是对头设

计诓我入彀,下的本钱倒也不小。”见他形貌诚朴,心生爱惜

之意,说道:“傅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大恶人用什么兵刃伤

你的?”那汉子道:“是根铁棒。”

萧峰见他胸口不绝的渗出鲜血,揭开他衣服一看,见当

胸破了一孔,虽不过指头大小,却是极深。萧峰伸指连点他

伤口四周的数处大穴,助他止血减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给

他裹好了伤处。

那姓傅的汉子道:“两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谢,只盼两位

尽快去小镜湖,给敝上报一个讯。”萧峰问道:“尊上人姓甚

名谁,相貌如何?”

那人道:“阁下到得小镜湖畔,便可见到湖西有一丛竹林,

竹杆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间竹屋,阁下请到屋外高叫数声:

‘天下第一大恶人来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请不必

进屋。敝上之名,日后傅某自当奉告。”

萧峰心道:“什么天下第一大恶人?难道是号称‘四大恶

人’中的段延庆吗?听这汉子的言语,显是不愿多说,那也

不必多问了。”但这么一来,却登时消除了戒备之意,心想:

“若是对头有意诓我前去,自然每一句话都会编得入情入理,

决计不会令我起疑。这人吞吞吐吐,不肯实说,那就绝非存

有歹意。”便道:“好罢,谨遵阁下吩咐。”那大汉挣扎着爬起,

跪下道谢。

萧峰道:“你我一见如故,傅兄不必多礼。”他右手扶起

了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脸上一抹,除去了化装,以本来面目

和他相见,说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后会有期。”也不等那

汉子说话,携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们不用改装了么?”萧峰道:“不知如何,我

好生喜欢这个粗豪大汉。既有心跟他结交,便不能以假面目

相对。”

阿朱道:“好罢,我也回复了女装。”走到小溪之旁,匆

匆洗去脸上化装,脱下帽子,露出一头青丝,宽大的外袍一

除下,里面穿的便是女子衣衫。

两人一口气便走出九里半路,远远望见高高耸起的一座

青石桥。走近桥边,只见桥面伏着一个书生。这人在桥上铺

了一张大白纸,便以桥上的青石作砚,磨了一大滩墨汁。那

书生手中提笔,正在白纸上写字。萧峰和阿朱都觉奇怪,那

有人拿了纸墨笔砚,到荒野的桥上来写字的?

走将近去,才看到原来他并非写字,却是绘画。画的便

是四周景物,小桥流水,古木远山,都入图画之中。他伏在

桥上,并非面对萧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画中景物却明明

是向着二人,只见他一笔一画,都是倒画,从相反的方向画

将过来。

萧峰于书画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苏慕容公子家中,

书画精品却见得甚多,见那书生所绘的“倒画”算不得是什

么丹青妙笔,但如此倒画,实是难能,正想上前问他几句,萧

峰轻轻一拉她衣角,摇了摇头,便向右首那座木桥走去。

那书生说道:“两位见了我的倒画,何以毫不理睬?难道

在下这点微末功夫,便有污两位法眼么?阿朱道:“孔夫子席

不正不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观倒画。”那人哈哈大

笑,收起白纸,说道:“言之有理,请过桥罢。”

萧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纸铺桥,引人注目,一来

是拖延时刻,二来是虚者实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桥,便

道:“咱们要到小镜湖去,一上青石桥,那便错了。”那书生

道:“从青石桥走,不过绕个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

达,两位还是上青石桥的好。”萧峰道:“好端端的,干什么

要多走五六十里?”那书生笑道:“欲速则不达,难道这句话

的道理也不懂么?”

阿朱也已瞧出这书生有意阻延,不再跟他多缠,当即踏

上木桥,萧峰跟着上去。两人走到木桥当中,突觉脚底一软,

喀喇喇一声响,桥板折断,身子向河中堕去。萧峰左手伸出,

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一点,便这么一借势,向前

扑去,跃到了彼岸,跟着反手一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

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好功夫,好功夫!两位急急赶

往小镜湖,为了何事?”

萧峰听得他笑声中带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

却和大恶人是一党。”也不理他,径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正是那书生

随后赶来。萧峰转过身来,铁青着脸问道:“阁下有何见教?”

那书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镜湖去,正好和两位同行。”萧峰

道:“如此最好不过。”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着

她飘出,当真是滑行无声,轻尘不起。那书生发足急奔,却

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萧峰见他武功平平,当下也不在意,依

旧提气飘行,虽然带着阿朱,仍比那书生迅捷得多,不到一

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无踪。

自过小木桥后,道路更是狭窄,有的长草及腰,甚难辨

认,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路也还真的难找。又行了小

半个时辰,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

碧水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听得湖左花丛中有人格格两声

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萧峰顺着石子的去势瞧去,见湖

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

那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

响,鱼丝断为两截,青鱼又落入了湖中。

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软,不能

受力,若是以飞刀、袖箭之类将其割断,那是丝毫不奇。明

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居然将鱼丝打断,这人使暗器的阴柔

手法,决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来不高,但邪气逼人,

纯然是旁门左道的手法,心想:“多半是那大恶人的弟子部属,

听笑声却似是个年轻女子。”

那渔人的钓丝被人打断,也是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

作弄褚某,便请现身。”

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

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尚小着两岁,一双大眼乌溜溜地,满

脸精乖之气。她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渔人,跳跳蹦蹦的奔

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姊姊长得好俊,我很

喜欢你呢!”说话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国人

初学中土言语一般。

阿朱见少女活泼天真,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

欢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是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

也不甚准确。

那渔人本要发怒,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

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娘顽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功

夫,却也了得。”

那少女道:“钓鱼有什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

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说着从渔人手中接过钓杆,随手

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鱼腹,提起来时,那

鱼兀自翻腾扭动,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的落在碧水之上,红

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却着实也显得残忍。

萧峰见她随手这么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划了个小小

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颇为巧妙,姿势固然美观,但

用以临敌攻防,毕竟是慢了一步,实猜不出是哪一家哪一派

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六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

成一串,随便又是一抖,将那些鱼儿都抛入湖中。那渔人脸

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

要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何道

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

手用力一拗,想拗断他的钓杆,不料这钓杆甚是牢固坚韧,那

少女竟然拗不断。那渔人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却也

没这么容易。”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

那渔人回头一看,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急忙转过头来,

已然迟了一步,只见他的钓杆已飞出数十丈外,嗤的一声响,

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那渔人大怒,喝道:“哪里来的野

丫头?”伸手便往她肩头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那渔人闪

身来捉,身法甚是矫捷。萧峰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

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匹,若有若无,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

着身子便变成了一团。萧峰这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

是一张以极细丝线结成的鱼网。丝线细如头发,质地又是透

明,但坚韧异常,又且遇物即缩,那渔人身入网中,越是挣

扎,渔网缠得越紧,片刻之间,就成为一只大粽子般,给缠

得难以动弹。

那渔人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什么鬼花样,以这般妖

法邪术来算计我。”

萧峰暗暗骇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妖法邪术,但这张渔

网却确是颇有妖气。

这渔人不住口的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

打你屁股了。”那渔人一怔,便即住口,满脸胀得通红。

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褚兄弟,什么事啊?”湖

畔小径上一人快步走来。萧峰望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四十来

岁、五十岁不到年纪,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

洒。

这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被缚,很是讶异,问道:“怎

么了?”那渔人道:“这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转头向

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

声,弯腰一抄,将那渔人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渔

网。岂知网线质地甚怪,他越用力拉扯,渔网越收得紧,说

什么也解不开。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姑娘啦!’我就

放了他。”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我褚兄弟,没什么好结果

的。”那少女笑着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结果。结

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头。那少女陡地向后一缩,

闪身想避,不料她行动虽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着一沉,

便搭上了她肩头。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那中年人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

她肩头。那少女娇斥:“快放开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

只打出一尺,臂上无力,便软软的垂了下来。她大骇之下,叫

道:“你使什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中年人微笑道:“你连

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再解开我兄弟身上的渔网,我就放

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没什么好结果的。”中年人

微笑道:“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少女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挣不脱身,反觉全身酸软,连

脚下也没了力气,笑道:“不要脸,只会学人家的话。好罢,

我就说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

她说“先生”的“先”字咬音不正,说成“此生”,倒像是说

“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并没察觉,手掌一抬,离开了她

肩头,说道:“快解开渔网。”

那少女笑道:“这再容易不过了。”走到渔人身边,俯身

去解缠在他身上的渔网,左手在袖底轻轻一扬,一蓬碧绿的

闪光,向那中年人激射过去。

阿朱“啊”的一声惊叫,见她发射暗器的手法既极歹毒,

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来非射中不可。萧峰却只微微一笑,

他见这中年人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贴贴,显然内力深

厚,武功高强,这些小小暗器自也伤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

袍袖一拂,一股内劲发出,将一丛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

纷纷插入湖边泥里。

他一见细针颜色,便知针上所喂毒药甚是厉害,见血封

喉,立时送人性命,自己和她初次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

此毒手?他心下恼怒,要教训教训这女娃娃,右袖跟着挥出,

袖力中夹着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身子带了起来,扑

通一声,掉入了湖中。他随即足尖一点,跃入柳树下的一条

小舟,扳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

上来,便抓了她头发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落入湖中之后,就此

影踪不见。本来一个人溺水之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

如此数次,喝饱了水,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

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浮上水面。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无伤她之意,只是见她小小

年纪,行事如此恶毒,这才要惩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却

于心不忍。那渔人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被渔网缠

住了无法动弹。萧峰和阿朱都不识水性,也是无法可施。只

听得那中年人大声叫道:“阿星,阿星,快出来!”

远远竹丛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什么事啊?我不出

来!”

萧峰心想:“这女子声音娇媚,却带三分倔强,只怕又是

个顽皮脚色,和阿朱及那个堕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来救人。”那女子叫道:

“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年人叫道:“别开玩笑,我淹死了怎

能说话?快来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来救,

淹死了别人,我爱瞧热闹!”那中年人道:“你来是不来?”频

频在船头顿足,极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

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个,我也只拍手喝采,决计不救。”

话声越来越近,片刻间已走到湖边。

萧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见她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贴身水

靠,更显得纤腰一束,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晶光灿烂,闪烁如

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似乎单是一双眼睛便能说话一般,

容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萧峰听

了她的声音语气,只道她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哪知已是个

年纪并不很轻的少妇。她身上水靠结束整齐,想是她听到那

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际,便即更衣,一面逗他着急,却快手快

脚的将衣衫换好了。

那中年人见她到来,十分欢喜,叫道:“阿星,快快,是

我将她失手摔下湖去,哪知便不浮上来了。”那美妇人道:

“我先得问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开尊口。”

萧峰和阿朱都好生奇怪,心想:“妇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

男人,以免水中搂抱纠缠,有失身分,那也是有的。怎地这

妇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别

多心。”那美妇人道:“哼,小姑娘怎么了?你这人哪,十四

五岁的小姑娘,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是来者不……”她本想

说“都是来者不拒”,但一瞥眼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脸上微微

一红,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这个“拒”字就缩住不说

了,眼光中却满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头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来,

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那美妇道:“当真什么都依我?”中年人

急道:“是啊。唉,这小姑娘还不浮起来,别真要送了她性命

……”那美妇道:“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你也依我么?”中

年人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个……这个……”那美妇道:

“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只嘴头上甜甜的骗骗我,叫我心里欢喜

片刻,也是好的。你就连这个也不肯。”说到了这里,眼眶便

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均感奇怪,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已

不小,但说话行事,却如在热恋中的少年情侣一般,模样却

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当着外人之面,说话仍是无所忌惮,

在这旁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当中,她偏偏说这些不急之务。

那中年人叹了口气,将小船划了回来,道:“算啦,算啦,

不用救了。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是活该,咱

们回去罢!”

那美妇侧着头道:“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

暗器射你吗?那好极了,怎么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

一笑,陡地纵起,一跃入湖。她水性当真了得,嗤的一声轻

响,水花不起,已然钻入水底。跟着听得喀喇一响,湖面碎

裂,那美妇双手已托着那紫衫少女,探头出水。那中年人大

喜,忙划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划近美妇,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见她双眼紧

闭,似已绝气,不禁脸有关注之色。那美妇喝道:“别碰她身

子,你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

说八道,我一生一世,从来没好色过。”

那美妇嗤的一声笑,托着那少女跃入船中,笑道:“不错,

不错,你从来不好色,就只喜欢无盐嫫母丑八怪,啊哟

……”她一摸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闭,那

是不用说了,可是肚腹并不鼓起,显是没喝多少水。

这美妇熟悉水性,本来料想这一会儿功夫淹不死人,哪

知这少女体质娇弱,竟然死了,不禁脸上颇有歉意,抱着她

一跃上岸,道:“快,快,咱们想法子救她!”抱着那少女,向

竹林中飞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渔人,向萧峰道:“兄台尊姓大名,

驾临此间,不知有何贵干?”

萧峰见他气度雍容,眼见那少女惨死,仍如此镇定,心

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受了两位朋友的嘱托,

到此报一个讯。”

乔峰之名,本来江湖上无人不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

便自称萧峰,再带上“契丹人”三字,开门见山的自道来历。

这中年人对萧峰之名自然甚为陌生,而听了“契丹人”三字,

也丝毫不以为异,问道:“奉托萧兄的是哪两位朋友?不知报

什么讯?”萧峰道:“一位使一对板斧,一位使一根铜棍,自

称姓傅,两人都受了伤……”

那中年人吃了一惊,问道:“两人伤势如何?这两人现在

何处?萧兄,这两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烦指点,我……我

……即刻要去相救。”那渔人道:“你带我同去。”萧峰见他二

人重义,心下敬佩,道:“这两人的伤势虽重,尚无性命之忧,

便在那边镇上……”那中年人再深深一揖,道:“多谢,多谢!”

更不打话,提着那渔人,发足往萧峰的来路奔去。

便在此时,只听得竹林中传出那美妇的声音叫道:“快来,

快来,你来瞧……瞧这是什么?”听她语音,直是惶急异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脚步,正犹豫间,忽见来路上一人如飞

赶来,叫道:“主公,有人来生事么?”正是在青石桥上颠倒

绘画的那个书生。萧峰心道:“我还道他是阻挡我前来报讯,

却原来和那使板斧的、使铜棍的是一路。他们所说的‘主

公’,便是这中年人了。”

这时那书生也已看到了萧峰和阿朱,见他二人站在中年

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来,见到那渔人受制被缚,又

惊又怒,问道:“怎……怎么了?”

只听得竹林中那美妇的声音更是惶急:“你还不来,啊哟,

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着那渔人,便向竹林中快

步行去。他这一移动身子,立见功力非凡,脚步轻跨,却是

迅速异常,萧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间,不疾不徐的和他并肩

而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脸露钦佩之色。

这竹林顷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

竹林中行了数丈,便见三间竹子盖的小屋,构筑甚是精致。

那美妇听得脚步声,抢了出来,叫道:“你……你快来看,

那是什么?”手里拿着一块黄金锁片。

萧峰见这金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并无特异之处,那

日阿朱受伤,萧峰到她怀中取伤药,便曾见到她有一块模样

差不多的金锁片。岂知那中年人向这块金锁片看了几眼,登

时脸色大变,颤声道:“哪……哪里来的?”

那美妇道:“是从她头颈中除下的,我曾在她们左肩上划

下记号,你自己……你自己瞧去……”说着已然泣不成声。

那中年人快步抢进屋内。阿朱身子一闪,也抢了进去,比

那美妇还早了一步。萧峰跟在那女子身后,直进内堂,但见

是间女子卧房,陈设精雅。萧峰也无暇细看,但见那紫衫少

女横卧榻上,僵直不动,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的肩头,他一看之后,立

即将袖子拉下。萧峰站在他背后,瞧不见那少女肩头有什么

记号,只见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动,显是心神激荡之极。

那美妇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儿,

你竟亲手害死了她,你不抚养女儿,还害死了她……你……

你这狠心的爹爹……”

萧峰大奇:“怎么?这少女竟是他们的女儿。啊,是了,

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养在别处,这金锁片和左肩上的

什么记号,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记忆。”突见阿朱泪流满面,身

子一晃,向卧榻斜斜的倒了下去。

萧峰吃了一惊,忙伸手相扶,一弯腰间,只见榻上那少

女眼珠微微一动。她眼睛已闭,但眼珠转动,隔着眼皮仍然

可见。萧峰关心阿朱,只问:“怎么啦?”阿朱站直身子,拭

去眼泪,强笑道:“我见这位……这位姑娘不幸惨死,心里难

过。”

萧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脉搏。那美妇哭道:“心跳也停了,

气也绝了,救不活啦。”萧峰微运内力,向那少女腕脉上冲去,

跟着便即松劲,只觉那少女体内一股内力反激出来,显然她

是在运内力抗御。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这般顽皮的姑娘,当真天下罕见。”

那美妇人怒道:“你是什么人,快快给我出去!我死了女儿,

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萧峰笑道:“你死了女儿,我给你

医活来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间穴道上点去。

这一指正点在那少女腰间的“京门穴”上,这是人身最

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萧峰以内力透入穴道,立时令她麻痒难

当。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从床上一跃而起,格格娇笑,伸

出左手扶向萧峰肩头。

那少女死而复活,室中诸人无不惊喜交集。那中年人笑

道:“原来你吓我……”那美妇人破涕为笑,叫道:“我苦命

的孩儿!”张开双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萧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着一

伸手,抓住了她手腕,冷笑道:“小小年纪,这等歹毒!”

那美妇叫道:“你怎么打我孩儿?”若不是瞧在他“救

活”了女儿的份上,立时便要动手。

萧峰拉着那少女的手腕,将她手掌翻了过来,说道:“请

看。”

众人只见那少女指缝中挟着一枚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

针,一望而知针上喂有剧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萧峰肩头,却

是要将这细针插入他身体,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没着了道儿,

其间可实已凶险万分。

那少女给这一掌只打得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萧峰当然未

使全力,否则便要打得她脑骨碎裂,也是轻而易举。她给扣

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针固已不及,左边半身更是酸麻无力,

她突然小嘴一扁,放声大哭,边哭边叫:“你欺侮我!你欺侮

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别哭啦!人家轻轻打你一下,有

什么要紧?你动不动的便以剧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该教训教

训。”

那少女哭道:“我这碧磷针,又不是最厉害的。我还有很

多暗器没使呢。”

萧峰冷冷的道:“你怎么不用无形粉、逍遥散、极乐刺、

穿心钉?”

那少女止住了哭声,脸色诧异之极,颤声道:“你……你

怎么知道?”

萧峰道:“我知道你师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这许多歹

毒暗器。”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吃一惊,“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

林中人人闻之皱眉的邪派高手,此人无恶不作,杀人如麻,

“化功大法”专门消人内力,更为天下学武之人的大忌,偏生

他武功极高,谁也奈何他不得,总算他极少来到中原,是以

没酿成什么大祸。

那中年人脸上神色又是怜惜,又是担心,温言问道:“阿

紫,你怎地会去拜了星宿老人为师?”

那少女瞪着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问

道:“你怎么又知道我名字?”那中年人叹了口气,说道:“咱

们适才的话,难道你没听见吗?”那少女摇摇头,微笑道:

“我一装死,心停气绝,耳目闭塞,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了。”

萧峰放开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龟息功’。”

少女阿紫瞪着他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

头,做个鬼脸。

那美妇拉着阿紫,细细打量,眉花眼笑,说不出的喜欢。

那中年人微笑道:“你为什么装死?真吓得我们大吃一惊。”阿

紫很是得意,说道:“谁叫你将我摔入湖中?你这家伙不是好

人。”那中年人向萧峰瞧了一眼,脸有尴尬之色,苦笑道:

“顽皮,顽皮。”

萧峰知他父女初会,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言语要说,

扯了扯阿朱的衣袖,退到屋外的竹林之中,只见阿朱两眼红

红的,身子不住发抖,问道:“阿朱,你不舒服么?”伸手搭

了搭她脉搏,但觉振跳甚速,显是心神大为激荡。阿朱摇摇

头,道:“没什么。”随即道:“大哥,请你先出去,我……我

要解手。”萧峰点点头,远远走了开去。

萧峰走到湖边,等了好一会,始终不见阿朱从竹林中出

来,蓦地里听得脚步声响,有三人急步而来,心中一动:“莫

非是大恶人到了?”远远只见三个人沿着湖畔小径奔来,其中

二人背上负得有人,一个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飞,奔行时犹

似足不点地一般。他奔出一程,便立定脚步,等候后面来的

同伴。那两人步履凝重,武功显然也颇了得。三人行到近处,

萧峰见那两个被负之人,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疯子和那姓傅

大汉。只听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恶人赶来

了,咱们快快走罢!”

那中年人一手携着美妇,一手携着阿紫,从竹林中走了

出来。那中年人和那美妇脸上都有泪痕,阿紫却笑嘻嘻地:洋

洋然若无其事。接着阿朱也走出林中,到了萧峰身边。

那中年人放开携着的两个女子,抢步走到两个伤者身边,

按了按二人的脉搏,察知并无性命之忧,登时脸有喜色,说

道:“三位辛苦,古博两位兄弟均无大碍,我就放心了。”三

人躬身行礼,神态极是恭谨。

萧峰暗暗纳罕:“这三人武功气度都着实不凡,若不是独

霸一方为尊,便当是一门一派的首领,但见了这中年汉子却

如此恭敬,这人又是什么来头?”

那矮汉子说道:“启禀主公,臣下在青石桥边故布疑阵,

将那大恶人阻得一阻。只怕他迅速即便瞧破了机关,请主公

即行起驾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这等恶逆,既

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过,说不得,只好跟他周

旋一番了。”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说道:“御敌除恶之事,臣

子们份所当为,主公务当以社稷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

悬念。”另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说道:“主公,今日之事,不

能逞一时之刚勇。主公若有些微失闪,咱们有何面目回大理

去见皇上?只有一齐自刎了。”

萧峰听到这里,心中一凛:“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

么早回大理?难道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么?心中怦怦乱跳,

寻思:“莫非天网恢恢,段正淳这贼子,今日正好撞在我的手

里?”

他正自起疑,忽听得远处一声长吼,跟着有个金属相互

磨擦般的声音叫道:“姓段的龟儿子,你逃不了啦,快乖乖的

束手待缚。老子瞧在你儿子的面上,说不定便饶了你性命。”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饶不饶他的性命,却也还轮不到

你岳老三作主,难道老大还不会发落么?”又有一个阴声阴气

的声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歹,总比不知好歹的便

宜。”这个人勉力远送话声,但显是中气不足,倒似是身上有

伤未愈一般。

萧峰听得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姓段的”,疑心更盛,

突然之间,一只小手伸过来握住了他手。萧峰斜眼向身旁的

阿朱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又觉她手心中一片冰凉,都

是冷汗,低声问道:“你身子怎样?”阿朱颤声道:“我很害怕。”

萧峰微微一笑,说道:“在大哥身边也害怕么?”嘴巴向那中

年人一努,轻轻在她耳边说道:“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

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抖动。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国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轻时游历中原,

风流自赏,不免到处留情。其时富贵人家三妻四妾本属常事,

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内宠原亦寻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

原武林世家,虽在大理称帝,一切起居饮食,始终遵从祖训,

不敢忘本而过份豪奢。段正淳的元配夫人刀白凤,是云南摆

夷大酋长的女儿,段家与之结亲,原有笼络摆夷、以固皇位

之意。其时云南汉人为数不多,倘若不得摆夷人拥戴,段氏

这皇位就说什么也坐不稳。摆夷人自来一夫一妻,刀白凤更

自幼尊贵,便也不许段正淳娶二房,为了他不绝的拈花惹草,

竟致愤而出家,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红棉、钟

万仇之妻甘宝宝、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这些女子,当年各有一

段情史。

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前赴陆凉州身戒寺,查察少

林寺玄悲大师遭人害死的情形,发觉疑点甚多,未必定是姑

苏慕容氏下的毒手,等了半月有余,少林寺并无高僧到来,便

带同三公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以及四大护卫来到中原访

查真相,乘机便来探望隐居小镜湖畔的阮星竹。这些日子双

宿双飞,快活有如神仙。

段正淳在小镜湖畔和旧情人重温鸳梦,护驾而来的三公

四卫散在四周卫护,殊不想大对头竟然找上门来。

段延庆武功厉害,四大护卫中的古笃诚、傅思归先后受

伤。朱丹臣误认萧峰为敌,在青石桥阻拦不果。褚万里复为

阿紫的柔丝网所擒。司马范骅、司徒华赫良、司空巴天石三

人救护古、傅二人后,赶到段正淳身旁护驾,共御强敌。

朱丹臣一直在设法给褚万里解开缠在身上的渔网,偏生

这网线刀割不断,手解不开,忙得满头大汗,无法可施。段

正淳向阿紫道:“快放开褚叔叔,大敌当前,不可再顽皮了。”

阿紫笑道:“爹爹,你奖赏我什么?”段正淳皱眉道:“你不听

话,我叫妈打你手心。你冒犯褚叔叔,还不快快陪罪?”阿紫

道:“你将我抛在湖里,害得我装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陪罪?

我也叫妈打你手心!”

范骅、巴天石等见镇南王忽然又多了一个女儿出来,而

且骄纵顽皮,对父亲也是没半点规矩,都暗中戒惧,心想:

“这位姑娘虽然并非嫡出,总是镇南王的千金,倘若犯到自己

身上来,又不能跟她当真,只有自认倒霉了。褚兄弟给她这

般绑着,当真难堪之极。”

段正淳怒道:“你不听爹的话,瞧我以后疼不疼你?”阿

紫扁了扁小嘴,说道:“你本来就不疼我,否则怎地抛下我十

几年,从来不理我?”段正淳一时说不出话来,黯然叹息。阮

星竹道:“阿紫乖宝,妈有好东西给你,你快放了褚叔叔。”阿

紫伸出手来,道:“你先给我,让我瞧好是不好。”

萧峰在一旁眼见这小姑娘刁蛮无礼,好生着恼,他心敬

褚万里是条好汉,心想:“你是他的家臣,不敢发作,我可不

用买这个帐。”一俯身,提起褚万里身子,说道:“褚兄,看

来这些柔丝遇水即松,我给你去浸一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你这坏蛋来多事!”只是被萧峰

打过一个耳光,对他颇为害怕,却也不敢伸手阻拦。

萧峰提起褚万里,几步奔到湖边,将他在水中一浸。果

然那柔丝网遇水便即松软。萧峰伸手将渔网解下。褚万里低

声道:“多谢萧兄援手。”萧峰微笑道:“这顽皮女娃子甚是难

缠,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替褚兄出了气。”褚万里摇了

摇头,甚是沮丧。

萧峰将柔丝网收起,握成一团,只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

是奇物。阿紫走近身来,伸手道:“还我!”萧峰手掌一挥,作

势欲打,阿紫吓得退开几步。萧峰只是吓她一吓,顺势便将

柔丝网收入了怀中。他料想眼前这中年人多半便是自己的大

对头,阿紫是他女儿,这柔丝网是一件利器,自不能还她。

阿紫过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抢了我的渔

网!他抢了我的渔网!”段正淳见萧峰行径特异,但想他多半

是要小小惩戒阿紫一番,他武功如此了得,自不会贪图小孩

子的物事。

忽听得巴天石朗声道:“云兄别来无恙?别人的功夫总是

越练越强,云兄怎么越练越差劲了?下来罢!”说着挥掌向树

上击去,喀嚓一声响,一根树枝随掌而落,同时掉下一个人

来。这人既瘦且高,正是“穷凶恶极”云中鹤。他在聚贤庄

上被萧峰一掌打得重伤,几乎送了性命,好容易将养好了,功

夫却已大不如前。当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较量轻功,两人相差

不远,但今日巴天石一听他步履起落之声,便知他轻功反而

不如昔时了。

云中鹤一瞥眼见到萧峰,吃了一惊,反身便走,迎向从

湖畔小径走来的三人。那三人左边一个蓬头短服,是“凶神

恶煞”南海鳄神;右边一个女子怀抱小儿,是“无恶不作”叶

二娘。居中一个身披青袍,撑着两根细铁杖,脸如僵尸,正

是四恶之首,号称“恶贯满盈”的段延庆。

段延庆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萧峰和这“天下第一大恶

人”并不相识,但段正淳等在大理领教过他的手段,知道叶

二娘、岳老三等人虽然厉害,也不难对付,这段延庆委实非

同小可。他身兼正邪两派所长,段家的一阳指等功固然精通,

还练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济,连黄眉僧这等高手都敌他

不过,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对手。

范骅大声道:“主公,这段延庆不怀好意,主公当以社稷

为重,请急速去请天龙寺的众高僧到来。”天龙寺远在大理,

如何请得人来?眼下大理君臣面临生死大险,这话是请段正

淳即速逃归大理,同时虚张声势,令段延庆以为天龙寺众高

僧便在附近,有所忌惮。段延庆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

天龙寺众僧的厉害。

段正淳明知情势极是凶险,但大理诸人之中,以他武功

最高,倘若舍众而退,便有何面目以对天下英雄?更何况情

人和女儿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丢脸?他微微一笑,说道:“我

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却要到大宋境内来了断,嘿嘿,可笑啊

可笑。”

叶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见到你,你总是跟几个风流

俊俏的娘儿们在一起。你艳福不浅哪!”段正淳微笑道:“叶

二娘,你也风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鳄神怒道:“这龟儿子享福享够了,生个儿子又不肯

拜我为师,太也不会做老子。待老子剪他一下子!”从身畔抽

出鳄嘴剪,便向段正淳冲来。

萧峰听叶二娘称那中年人为段正淳,而他直认不讳,果

然所料不错,转头低声向阿朱道:“当真是他!”阿朱颤声道:

“你要……从旁夹攻,乘人之危吗?”萧峰心情激动,又是愤

怒,又是欢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恩师之仇,义父、义

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难道还

讲究仁义道德、江湖规矩不成?”他这几句说得甚轻,却是满

腔怨毒,犹如斩钉截铁一般。

范骅见南海鳄神冲来,低声道:“华大哥,朱贤弟,夹攻

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断越好,先剪除羽翼,大伙儿再

合力对付正主。”华赫艮和丹臣应声而出。两人虽觉以二敌一,

有失身分,而且华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鳄神之下,也不必

要人相助,但听范骅这么一说,都觉有理。段延庆实在太过

厉害,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众人一拥而上,或

者方能自保。当下华赫艮手持钢铲,朱丹臣挥动铁笔,分从

左右向南海鳄神攻去。

范骅又道:“巴兄弟去打发你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对付

那女的。”巴天石应声而出,扑向云中鹤。范骅和褚万里也即

双双跃前,褚万里的称手兵刃本是一根铁钓杆,却给阿紫投

入了湖中,这时他提起傅思归的铜棍,大呼抢出。

范骅直取叶二娘。叶二娘嫣然一笑,眼见范骅身法,知

是劲敌,不敢怠慢,将抱着的孩子往地下一抛,反臂出来时,

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阔又薄的板刀,却不知她先前藏于何处。

褚万里狂呼大叫,却向段延庆扑了过去。范骅大惊,叫

道:“褚兄弟,褚兄弟,到这边来!”褚万里似乎并没听到,提

起铜棍,猛向段延庆横扫。

段延庆微微冷笑,竟不躲闪,左手铁杖向他面门点去。这

一杖轻描淡写,然而时刻部位却拿捏不爽分毫,刚好比褚万

里的铜棍击到时快了少许,后发先至,势道凌厉。这一杖连

消带打,褚万里非闪避不可,段延庆只一招间,便已反客为

主。哪知褚万里对铁杖点来竟如不见,手上加劲,铜棍向他

腰间疾扫。段延庆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是个疯子?”他可

不肯和褚万里斗个两败俱伤,就算一杖将他当场截死,自己

腰间中棍,也势必受伤,急忙右杖点地,纵跃避过。

褚万里铜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归这根铜棍长

大沉重,使这兵刃须从稳健之中见功夫。褚万里的武功以轻

灵见长,使这铜棍已不顺手,偏生他又蛮打乱砸,每一招都

直取段延庆要害,于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

拚命,万夫莫当”,段延庆武功虽强,遇上这疯子蛮打拚命,

却也被迫得连连倒退。

只见小镜湖畔的青草地上,霎息之间溅满了点点鲜血。原

来段延庆在倒退时接连递招,每一杖都戳在褚万里身上,一

杖到处,便是一洞。但褚万里却似不知疼痛一般,铜棍使得

更加急了。

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来斗这恶徒!”反手从阮

星竹手中接过一柄长剑,抢上去要双斗段延庆。褚万里叫道:

“主公退开。”段正淳哪里肯听,挺剑便向段延庆刺去。段延

庆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万里的铜棍,随即乘隙指向段正淳

眉心。段正淳斜斜退开一步。

褚万里吼声如受伤猛兽,突然间扑倒,双手持住铜棍一

端,急速挥动,幻成一圈黄光,便如一个极大的铜盘,着地

向段延庆拄地的铁杖转过去,如此打法,已全非武术招数。

范骅、华赫艮、朱丹臣等都大声叫嚷:“褚兄弟,褚大哥,

快下来休息。”褚万里荷荷大叫,猛地跃起,挺棍向段延庆乱

截。这时范骅诸人以及叶二娘、南海鳄神见他行径古怪,各

自罢斗,凝目看着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你下来!”抢

上前去拉他,却被他反肘一撞,正中面门,登时鼻青口肿。

遇到如此的对手,却也非段延庆之所愿,这时他和褚万

里已拆了三十余招,在他身上刺了十几个深孔,但褚万里兀

自大呼酣斗。段延庆和旁观众人都是心下骇然,均觉此事大

异寻常。朱丹臣知道再斗下去,褚万里定然不免,眼泪滚滚

而下,又要抢上前去相助,刚跨出一步,猛听得呼的一声响,

褚万里将铜棍向敌人力掷而出,去势甚劲。段延庆铁杖点出,

正好点在铜棍腰间,只轻轻一挑,铜棍便向脑后飞出。铜棍

尚未落地,褚万里十指箕张,向段延庆扑了过去。

段延庆微微冷笑,平胸一杖刺出。段正淳、范骅、华赫

艮、朱丹臣四人齐声大叫,同时上前救助。段延庆这一杖去

得好快,噗的一声,直插入褚万里胸口,自前胸直透后背。他

右杖刺过,左杖点地,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

褚万里前胸和后背伤口中鲜血同时狂涌,他还待向段延

庆追去,但跨出一步,便再也无力举步,回转身来,向段正

淳道:“主公,褚万里宁死不辱,一生对得住大理段家。”

段正淳右膝跪下,垂泪道:“褚兄弟,是我养女不教,得

罪了兄弟,正淳惭愧无地。”

褚万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

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停语,便此气绝而

死,身子却仍直立不倒。

众人听到他临死时说“宁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顾

性命的和段延庆蛮打,乃是受阿紫渔网缚体之辱,早萌死志。

武林中人均知“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

武功上输给旁人,决非奇耻大辱,苦练十年,将来未始没有

报复的日子。但褚万里是段氏家臣,阿紫却是段正淳的女儿,

这场耻辱终身无法洗雪,是以甘愿在战阵之中将性命拚了。朱

丹臣放声大哭,傅思归和古笃诚虽重伤未愈,都欲撑起身来,

和段延庆死拚。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这人武功很差,如此

白白送了性命,那不是个大傻瓜么?”说话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伤,忽听得她这句凉薄的讥嘲言语,心

下都不禁大怒。范骅等向他怒目而视,碍于她是主公之女,不

便发作。段正淳气往上冲,反手一掌,重重向她脸上打去。

阮星竹举手一格,嗔道:“十几年来弃于他人,生死不知

的亲生女儿,今日重逢,你竟忍心打她?”

段正淳一直自觉对不起阮星竹,有愧于心,是以向来对

她千依百顺,更不愿在下人之前争执,这一掌将要碰到阮星

竹的手臂,急忙缩回,对阿紫怒道:“褚叔叔是给你害死的,

你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么我便是他

的小主人。杀死一两个奴仆,又有什么了不起?”神色间甚是

轻蔑。

其时君臣分际甚严,所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褚万

里等在大理国朝中为臣,自对段氏一家极为敬重。但段家源

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规矩,华赫艮、褚万里等虽

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却向来待他们犹如兄弟无异。段正

淳自少年时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行走,褚万里跟着他出生

入死,经历过不少风险。岂同寻常的奴仆?阿紫这几句话,范

骅等听了心下更不痛快。只要不是在朝廷庙堂之中,便保定

帝对待他们,称呼上也常带“兄弟”两字,何况段正淳尚未

登基为帝,而阿紫又不过是他一个名份不正的私生女儿。

段正淳既伤褚万里之死,又觉有女如此,愧对诸人,一

挺长剑,飘身而出,指着段延庆道:“你要杀我,尽管来取我

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义’治国,多杀无辜,纵然得国,时

候也不久长。”

萧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说得好听,在这当口,还

装伪君子。”

段延庆铁杖一点,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说道:“你要和我

单打独斗,不涉旁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错!你不

过想杀我一人,再到大理去弑我皇兄,是否能够如愿,要看

你的运气。我的部属家人,均与你我之间的事无关。”他知段

延庆武功实在太强,自己今日多半要毕命于斯,却盼他不要

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骅诸人为难。段延庆道:“杀你家

人,赦你部属。当年父皇一念之仁,没杀你兄弟二人,至有

今日篡位叛逆之祸。”

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当堂堂而死,不落他人话柄。”向

褚万里的尸体一拱手,说道:“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并肩

抗敌。”回头向范骅道:“范司马,我死之后,和褚兄弟的坟

墓并列,更无主臣之分。”

段延庆道:“嘿嘿,假仁假义,还在收罗人心,想要旁人

给你出死力么?”

段正淳更不言语,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递了出去,这

一招“其利断金”,乃是“段家剑”的起手招数。段延庆自是

深知其中变化,当下平平正正的还了一杖。两人一搭上手,使

的都是段家祖传武功。段延庆以杖当剑,存心要以“段家

剑”剑法杀死段正淳。他和段正淳为敌,并非有何私怨,乃

为争夺大理的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间,要是他以邪派

武功杀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但如用本门正宗“段

家剑”克敌制胜,那便名正言顺,谁也不能有何异言。段氏

兄弟争位,和群臣无涉,日后登基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见他铁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门功夫,心下稍定,屏

息凝神,剑招力求稳妥,脚步沉着,剑走轻灵,每一招攻守

皆不失法度。段延庆以铁杖使“段家剑”,剑法大开大阖,端

凝自重,纵在极轻灵飘逸的剑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气象。

萧峰心想:“今日这良机当真难得,我常担心段氏一阳指

和‘六脉神剑’了得,恰好段正淳这贼子有强敌找上门来,而

对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这两门绝技的威力到底如何,转眼

便可见分晓了。”

行到二十余招后,段延庆手中的铁杖似乎显得渐渐沉重,

使动时略比先前滞涩,段正淳的长剑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

的幅度却也越来越大。萧峰暗暗点头,心道:“真功夫使出来

了,将这根轻飘飘的细铁杖,使得犹如一根六七十斤的地镔

铁禅杖一般,造诣大是非凡。”武功高强之人往往能“举重若

轻”,使重兵刃犹似无物,但“举轻若重”,却又是更进一步

的功夫。虽然“若重”,却非“真重”,须得有重兵器染之威

猛,却具轻兵器之灵巧。眼见段延庆使细铁棒如运钢杖,而

且越来越重,似无止境,萧峰也暗赞他内力了得。

段正淳奋力接招,渐觉敌人铁杖加重,压得他内息运行

不顺。段家武功于内劲一道极是讲究,内息不畅,便是输招

落败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也并不惊慌,本没盼望这场比拚

能侥幸获胜,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将性命送在小镜湖

畔,却也不枉了,何况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脉脉的瞧着,便死

也做个风流鬼。

他生平到处留情,对阮星竹的眷恋,其实也不是胜过对

无配刀白凤的其余女子,只是他不论和那一个情人在一起,都

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为对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

于分手后另有新欢,却又另当作别论了。

段延庆铁棒上内力不断加重,拆到六十余招后,一路段

家剑法堪堪拆完,见段正淳鼻上渗出几粒汗珠,呼吸之声却

仍曼长调匀,心想:“听说此人好色,颇多内宠,居然内力如

此悠长,倒也不可不不觑于他了。”这时他棒上内力已发挥到

了极致,铁棒击出时随附着嗤嗤声响。段正淳招架一剑,身

子便是一晃,招架第二剑,又是一晃。

他二人所使的招数,都是在十三四岁时便已学得滚瓜烂

熟,便范骅、巴天石等人,也是数十年来看得惯了,因此这

场比剑,决非比试招数,纯系内力的比拚。范骅等看到这里,

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个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齐

出手相助。

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

号称英雄豪杰,现今大伙儿却想一拥而上、倚多为胜了,那

不是变成了无耻小人么?”

众人都是一愕,见这几句话明明出于阿紫之口,均感大

惑不解。眼前遭逢厄难的是她父亲,她又非不知,却如何会

出言讥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甚么?你爹爹是大理国镇南王,

和他动手的乃是段家叛逆。这些朋友都是大理国的臣子,除

暴讨逆,是人人应有之责。”她水性精熟,武功却是平平,眼

见情郎迭遇凶险,如何不急,跟着叫道:“大伙儿并肩上啊,

对付凶徒叛逆,又讲什么江湖规矩?”

阿紫笑道:“妈,你的话太也好笑,全是蛮不讲理的强辩。

我爹爹如是英雄好汉,我便认他。他倘是无耻之徒,打架要

靠人帮手,我认这种参爹作甚?”

这几句清清脆跪的传进了每个人耳里。范骅和巴天石、华

赫艮等面面相觑,都觉上前相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却也不成。

段正淳为人虽然风流,于“英雄好汉”这四个字的名声

却甚是爱惜。他常自己解嘲,说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就

算过不了美人关,总还是个英雄。岂不见楚霸王有虞姬、汉

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则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决不

屑为的。他于剧斗之际,听得阿紫的说话,当即大声说道:

“生死胜败,又有什么了不起?哪一个上来相助,便是跟我段

正淳过不去。”

他开口说话,内力难免不纯,但段延庆并不乘机进迫,反

而退开一步,双杖拄地,等他说好了再斗。范骅等心下暗惊,

眼见段延庆固然风度闲雅,决不占人便宜,但显然也是有恃

无恐,无须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进招罢!”左袖一拂,长剑借着

袖风递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剑法何等凌厉,他真要收拾

这个僵尸,实是绰绰有余。只不过他是王爷身分,其实尽可

交给部属,用不着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

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就怕妈妈嘴硬骨头酥,嘴里说得威风十

足,心中却怕得要命。”这几句话正说中了她母亲的心情,阮

星竹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心道:“这小丫头当真不识好歹,

说话没轻没重。”

只见段正淳长剑连进三下快招,段延庆铁棒上内力再盛,

一一将敌剑逼回。段正淳第四剑“金马腾空”横飞而出,段

延庆左手铁棒一招“碧鸡报晓”点了过去,棒剑相交,当即

黏在一起。段延庆喉间咕咕作响,猛地里右棒在地下一点,身

子腾空而起,左手铁棒的棒头仍是黏在段正淳的剑尖之上。

顷刻之间,这一个双足站地,如渊停岳峙,纹丝不动;那

一个全身临空,如柳枝随风,飘荡无定。

旁观众人都是“哦”的一声,知道两人已至比拚内力的

要紧关头,段正淳站在地下,双足能够借力,原是占了便宜,

但段延庆居高临下,全身重量都压在对方长剑之上,却也助

长了内力。

过得片刻,只见长剑渐渐弯曲,慢慢成为弧形,那细细

的铁棒仍然其直如矢。

萧峰见段正淳手中长剑越来越弯,再弯得一些,只怕便

要断为两截,心想:“两人始终都不使最高深的‘六脉神剑’。

莫非段正淳自知这门功夫难及对方,不如藏拙不露?但瞧他

运使内力的神气,似乎潜力垂尽,并不是尚有看家本领未使

的模样。”

段正淳眼见手中长剑随时都会折断,深深吸一口气,右

指点出,正是一阳指的手法。他指力造诣颇不及乃兄段正明,

难以及到三尺之外。棒剑相变,两件兵刃加起来长及八尺,这

一指自是伤不到对手,是以指力并非对向段延庆,却是射向

他的铁棒。

萧峰眉头一皱,心道:“此人竟似不会六脉神剑,比之我

义弟犹有不如。这一指不过是极高明的点穴功夫而已,又有

什么希奇了?”但见他手指到处,段延庆的铁杖一晃,段正淳

的长剑便伸直了几分。他连点三指,手中长剑伸展了三次,渐

有回复原状之势。

阿紫却又说起话来:“妈,你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剑,也

不过跟人家的一根细棒儿打个平手。倘若对方另外那根棒儿

又攻了过来,难道爹爹有三只手来对付吗?要不然,便爬在

地下起飞脚也好,虽然模样儿难看,总胜于给人家一棒截死

了。”

阮星竹早瞧得忧心忡忡,偏生女儿在旁尽说些不中听的

言语,她还未回答,只见段延庆右手铁棒一起,嗤的一声,果

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点了过来。

段延庆这一棒的手法和内劲都和一阳指无异,只不过以

棒代指、棒长及远而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

交,登觉手臂上一阵酸麻,他缩回手指,准拟再运内劲,第

二指跟着点出,哪知眼前黑棒闪动,段延庆第二棒又点了过

来。段正淳吃了一惊:“他调运内息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

这一阳指的造诣,可比我深得多了。”当即一指还出,只是他

慢了瞬息,身子便晃了一晃。

段延庆见和他比拚已久,深恐夜长梦多,倘若他群臣部

属一拥而上,终究多费手脚,当下运棒如风、顷刻间连出九

棒。段正淳奋力抵挡,到第九棒上,真气不继,噗的一声轻

响,铁棒棒头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一晃,拍的一声,右手

中长剑跟着折断。

段延庆喉间发出一下怪声,右手铁棒直点对方脑门。这

一棒他决意立取段正淳的性命,手下使上了全力,铁棒出去

时响声大作。

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纵出,分攻段延庆两侧,

大理三公眼见情势凶险非常,要求段正淳已万万不及,均是

径攻段延庆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延庆早已料到此着,左

手铁棒下落,撑地支身,右手铁棒上贯足了内劲,横将过来,

一震之下,将三股兵刃尽数荡开,跟着又直取段正淳的脑门。

阮星竹“啊”的一声尖叫,疾冲过去,眼见情郎要死于

非命,她也是不想活了。

段延庆铁棒离段正淳脑门“百会穴”不到三寸,蓦地里

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飞了出去,这棒竟然点了个空,这时范骅、

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给段延庆的铁棒逼回。巴天石出手

快捷、反手抓住了阮星竹手腕,以免她枉自在段延庆手下送

了性命。各人的目光齐向段正淳望去。

段延庆这一棒没点中对方,但见一条大汉伸手抓住了段

正淳后颈,在这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硬生生将他拉开。这

手神功当真匪夷所思,段延庆武功虽强,自忖也难以办到。他

脸上肌肉僵硬,虽然惊诧非小,仍是不动声色,只鼻孔中哼

了一声。

出手相救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萧峰了。当二段激斗之际,

他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观战,陡见段正淳将为敌方所杀,段

延庆这一棒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也无法得报。这

些日子来,他不知已放下了多少愿,立下了多少誓,无论如

何非报此仇不可,眼见仇人便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

手里,是以纵身上前,将段正淳拉开。

段延庆心思机敏,不等萧峰放下段正淳,右手铁棒便如

狂风暴雨般递出,一棒又一棒,尽是点向段正淳的要害。他

决意除去这个挡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碍,至于如何对付箫峰,那

是下一步的事了。

萧峰提着段正淳左一闪,右一躲,在棒影的夹缝中一一

避过。段延庆连出二十七棒,始终没带到段正淳的一片衣角。

他心下骇然。自知不是萧峰的敌手,一声怪啸,陡然间飘开

数丈,问道:“阁下是谁?何以前来搅局?”

萧峰尚未回答,云中鹤叫道:“老大,他便是丐帮的前任

帮主乔峰,你的好徒弟追魂杖谭青,就是死在这恶徒的手下。”

此言一出,不但段延庆心头一震,连大理群豪也耸然动

容。乔峰之名响遍天下,“北乔峰,南慕容”,武林中无人不

知。只是他向傅思归及段正淳通名时都自称“契丹人萧峰”,

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乔峰,此刻听了云中鹤这话,人

人心中均道:“原来是他。侠义武勇,果然名不虚传。”

段延庆早听云中鹤详细说过,自己的得意徒儿谭青如何

在聚贤庄上害人不成,反为乔峰所杀,这时听说眼前这汉子

便是杀徒之人,心下又是愤怒,又是疑惧,伸出铁棒,在地

下青石板上写道:“阁下和我何仇,既杀吾徒,又来坏我大事。”

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竟如是在沙中写字一般,十六

个字每一笔都深入石里。他的腹语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

迷人心魄,乱人神智,乃是一项极厉害的邪术。只是这门功

夫纯以心力克制对方,倘若敌人的内力修为胜过自己,那便

反受其害。他既知谭青的死法,又见了萧峰相救段正淳的身

手,便不敢贸然以腹语术和他说话。

萧峰见他写完,一言不发,走上前去伸脚在地下擦了几

擦,登时将石板上这十六个字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以铁棒在

石板上写字已是极难,另一个却伸足便擦去字迹,这足底的

功夫,比之棒头内力聚于一点,更是艰难得多。两人一个写,

一个擦,一片青石板铺成的湖畔小径,竟显得便如沙滩一般。

段延庆见他擦去这些字迹,知他一来显示身手,二来意

思说和自己无怨无仇,过去无意酿成的过节,如能放过不究,

那便两家罢手。段延庆自忖不是对手,还是及早抽身,免吃

眼前的亏为妙,当下右手铁棒从上而下划了下来,跟着又是

向上一挑,表示“一笔勾销”之意,随即铁棒着地一点,反

跃而出,转过身来,飘然而去。

南海鳄神圆睁怪眼眼,向萧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满

心的不服气,骂道:“他妈的,这狗杂种有什么了不起……”

一言未毕,突然间身子腾空而起,飞向湖心,扑通一声,水

花四溅,落入了小镜湖中。

萧峰最恼恨旁人骂他“杂种”,左手仍然提着段正淳,抢

过去右手便将南海鳄神摔入了湖中。这一下出手迅捷无比,不

容南海鳄神有分毫抗拒余地。

南海鳄神久居南海,自称“鳄神”,水性自是极精,双足

在湖底一蹬,跃出湖面叫道:“你怎么搅的?”说了这句话,身

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一蹬,又是全身飞出水面,叫道:

“你暗算老子!”这句话说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跃上时叫

道:“老子不能和你甘休!”他性子暴躁之极,等不及爬上岸

之后再骂萧峰,跳起来骂一句,又落了下去。

阿紫笑道:“你们瞧,这人在水中钻上钻下,不是像只大

乌龟么?”刚好南海鳄神在这时跃出水面,听到了她说话,骂

道:“你才是一只小乌……”阿紫手一扬,嗤的一声响,射了

他一枚飞锥。飞锥到时,南海鳄神又已沉入了湖底。

南海鳄神游到岸边,湿淋淋的爬了起来。他竟毫不畏惧,

楞头楞脑的走到萧峰身前,侧了头向他瞪眼,说道:“你将我

摔下湖去,用的是什么手法?老子这功夫倒是不会。”叶二娘

远远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快走,别在这儿出丑啦。”南

海鳄神怒道:“我给人家丢入湖中,连人家用什么手法都不知

道,岂不是奇耻大辱?自然要问个明白。”

阿紫一本正经的道:“好罢,我跟你说了。他这功夫叫做

“掷龟功。”

南海鳄神道:“嗯,原来叫‘掷龟功”,我知道了这功夫

的名字,求人教得会了,下苦功练练,以后便不再吃这个亏。”

说着快步而去。这时叶二娘和云中鹤早走得远了。

二十三 塞上牛羊空许约

萧峰轻轻将段正淳放在地下,退开几步。

阮星竹深深万福道谢,说道:“乔帮主,你先前救我女儿,

这会儿又救了他……他……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范骅、宋

丹臣等也都过来相谢。

萧峰森然道:“萧峰救他,全出于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

用谢我。段王爷,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回答。当年你做

过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是也不是?虽然此事未必出于你

本心,可是你却害得一个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爷娘是谁也

不知道,是也不是?”雁门关外父母双双惨亡,此事想及便即

心痛,可不愿当着众人明言。

段正淳满脸通红,随即转为惨白,低头道:“不错,段某

生平为此事耿耿于心,每当念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错已经

铸成,再也难以挽回。天可怜见,今日让我重得见到一个当

年没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总是对不起人。”

萧峰厉声道:“你既知铸下大错,害苦了人,却何以直到

此时,兀自接二连三的又不断再干恶事?”

段正淳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亏,

平生荒唐之事,实在干得太多,思之不胜汗颜。”

萧峰自在信阳听马夫人说出段正淳的名字后,日夕所思,

便在找到他而凌迟处死,决意教他吃足零碎苦头之后,这才

取他性命。但适才见他待友仁义,对敌豪迈,不像是个专做

坏事的卑鄙奸徒,不由得心下起疑,寻思:“他在雁门关外杀

我父母,乃是出于误会,这等错误人人能犯。但他杀我义父

乔三槐夫妇,害我恩师玄苦师父,那便是绝不可恕的恶行,难

道这中间另有别情吗?”他行事绝不莽撞,当下正面相询,要

他亲口答复,再定了断,待见段正淳脸上深带愧色,既说铸

成大错,一生耿耿不安,又说今日重得见到一个当年没了爹

娘的孩子,至于杀乔三槐夫妇、杀玄苦大师等事,他自承是

“行止不端,德行有亏”,这才知千真万确,脸上登如罩了一

层严霜,鼻中哼了一声。

阮星竹忽道:“他……他向来是这样的,我也没怎……怎

么怪他。”萧峰向她瞧去,只见她脸带微笑,一双星眼含情脉

脉的瞧着段正淳,心下怒气勃勃,哼了一声,道:“好!原来

他向来是这样的。”转过头来,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

在那座青石桥上相候,有事和阁下一谈。”

段正淳道:“准时必到。大恩不敢言谢,只是远来劳苦,

何不请到那边小舍之中喝上几杯?”萧峰道:“阁下伤势如何?

是否须得将养几日?”他对饮酒的邀请,竟如听而不闻。段正

淳微觉奇怪,道:“多谢乔兄关怀,这点轻伤也无大碍。”

萧峰点头道:“这就好了。阿朱,咱们走罢。”他走出两

步,回头又向段正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带来

了。”他见范骅、华赫艮等人都是赤胆忠心的好汉,若和段正

淳同赴青石桥之会,势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觉得这人说话行事颇为古怪,自己这种种风流罪

过,连皇兄也只置之一笑,他却当众严词斥责,未免过分,但

他于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凭尊兄吩咐。”

萧峰挽了阿朱之手,头也不回的径自去了。

萧峰和阿朱寻到一家农家,买些米来煮了饭,又买了两

只鸡熬了汤,饱餐了一顿,只是有饭无酒,不免有些扫兴。他

见阿朱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不开口说话,问道:“我寻到了大

仇人,你该当为我高兴才是。”

阿朱微微一笑,说道:“是啊!我原该高兴。”萧峰见她

笑得十分勉强,说道:“今晚杀了此人之后,咱们即行北上,

到雁门关外驰马打猎、牧牛放羊,再也不踏进关内一步了。唉,

阿朱,我在见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杀得他一家鸡犬不

留。但见此人倒有义气,心想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也不用找

他家人了。”阿朱道:“你这一念之仁,多积阴德,必有后福。”

萧峰纵声长笑,说道:“我这双手下不知已杀了多少人,还有

什么阴德后福?”

他见阿朱秀眉双蹙,又问:“阿朱,你为什么不高兴?你

不喜欢我再杀人么?”阿朱道:“不是不高兴,不知怎样,我

肚痛得紧。”萧峰伸手搭了搭她脉搏,果觉跳动不稳,脉象浮

躁,柔声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风寒。我叫这老妈妈煎一

碗姜汤给你喝。”

姜汤还没煎好,阿朱身子不住发抖,颤声道:“我冷,好

冷。”萧峰甚是怜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阿朱道:

“大哥,你今晚得报大仇,了却这个大心愿,我本该陪你去的,

只盼待会身子好些。”萧峰道:“不!不!你在这儿歇歇,睡

了一觉醒来,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级来啦。”

阿朱叹了口气,道:“我好难过,大哥,我真是没有法子。

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着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

开……你……你一个人这么寂寞孤单,我对你不起。”

萧峰听她说来柔情深至,心下感动,握住她手,说道:

“咱们只分开这一会儿,又有什么要紧?阿朱,你待我真好,

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样报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开一会儿,我觉得会很久很久。大哥,

我离开了你,你会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

带我到雁门关外,咱们便这么牧牛放羊去。段正淳的怨仇,再

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

萧峰轻轻抚着她头上的秀发,说道:“好容易撞见了他,

今晚报了此仇,咱们再也不回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远不及

我,他也不会使‘六脉神剑’,但若过得一年再来,那便要上

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脉神剑’的高

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输。不是我不听你的话,这中间实有许

多难处。”

阿朱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我不该请你过一年再去

大理找他报仇。你孤身深入虎穴,万万不可。”

萧峰哈哈一笑,举起饭碗来空喝一口,他惯于大碗大碗

的喝酒,此刻碗中空无所有,但这么作个模样,也是好的,说

道:“若是我萧峰一人,大理段家这龙潭虎穴那也闯了,生死

危难,浑不放在心上。但现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你一

辈子,萧峰的性命,那就贵重得很啦。”

阿朱伏在他的怀里,背心微微起伏。萧峰轻轻抚摸她的

头发,心中一片平静温暖,心道:“得妻如此,复有何憾?”霎

时之间,不由得神驰塞上,心飞关外,想起一月之后,便已

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骑马并驰,打猎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敌人

侵害,从此无忧无虑,何等逍遥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贤庄中

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报,不免耿耿,然这等大英雄自是

施恩不望报,这一生只好欠了他这番恩情。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阿朱伏在他怀中,已然沉沉睡

熟。萧峰拿出三钱银子,给了那家农家,请他腾了一间空房

出来,抱着阿朱,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放下了帐子,坐

在那农家堂上闭目养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两个多时辰,开门出来,只见新月已斜挂树顶,西

北角上却乌云渐渐聚集,看来这一晚多半会有大雷雨。

萧峰披上长袍,向青石桥走去。行出五里许,到了河边,

只见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边半天已聚满了黑云,偶尔黑

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闪电过去,反而

更显得黑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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