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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小子,你且说说看,我最拿

手的功夫是什么。”段誉微微一笑,心道:“旁人问我,我还

真的答不上来。你来问我,那可巧了。”当下打开折扇,轻轻

摇了几下,说道:“南海鳄神岳老三,你本来最拿手的本领,

是喀喇一声,扭断了人的脖子,近年来功夫长进了,现下最

得意的武功,是鳄尾鞭和鳄嘴剪。我要对付你,自然是用鳄

尾鞭与鳄嘴剪了。”

他一口说出鳄尾鞭和鳄嘴剪的名称,南海鳄神固然惊得

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叶二娘与云中鹤也是诧异之极。这两

件兵刃是南海鳄神新近所练,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只在大理

无量山峰巅与云中鹤动手,才用过一次,当时除了木婉清外,

更无外人得见。他们却哪里料想得到,木婉清早已将此事原

原本本的说与眼前这个假慕容公子知道。

南海鳄神侧过了头,又细细打量段誉。他为人虽凶残狠

恶,却有佩服英雄好汉之心,过了一会,大拇指一挺,说道:

“好本事!”段誉笑道:“见笑了。”南海鳄神心想:“他连我新

练的拿手兵刃也说得出来,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问他了。可

惜老大不在这儿,否则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大

声说道:“慕容公子,你会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倘若我师

父到来,他的武功你一定不会。”段誉微笑道:“你师父是谁?

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鳄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

的受业师父,去世已久,不说也罢。我新拜的师父本事却非

同小可,不说别的,单是一套‘凌波微步’,相信世上便无第

二个会得。”

段誉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确是了不起的武功。

大理段公子居然肯收阁下为徒,我却有些不信。”南海鳄神忙

道:“我干么骗你?这里许多人都曾亲耳听到,段公子亲口叫

我徒儿。”段誉心下暗笑:“初时他死也不肯拜我为师,这时

却唯恐我不认他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阁下想必已

学到了你师父的绝技?恭喜,恭喜!”

南海鳄神将脑袋摇得博浪鼓相似,说道:“没有,没有!

你自称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能走得三步‘凌

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

段誉微笑道:“凌波微步虽难,在下却也曾学得几步。岳

老爷子,你倒来捉捉我看。”说着长衫飘飘,站到大殿之中。

西夏群豪从来没听见过“凌波微步”之名,听南海鳄神

说得如此神乎其技,都企盼见识见识,当下分站大殿四角,要

看段誉如何演法。

南海鳄神一声厉吼,左手一探,右手从左手掌底穿出,便

向段誉抓去。段誉斜踏两步,后退半步,身子如风摆荷叶,轻

轻巧巧的避开了,只听得噗的一声响,南海鳄神收势不及,右

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圆柱之中,陷入数寸。旁观众人见他如

此功力,尽皆失色。南海鳄神一击不中,吼声更厉,身子纵

起,从空搏击而下。段誉毫不理会,自管自的踏八卦步法,潇

洒自如的行走。南海鳄神加快扑击,吼叫声愈来愈响,浑如

一头猛兽相似。

段誉一瞥间见到他狰狞的面貌,心中一窒,急忙转过了

头,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绑住了自己眼睛,说道:“我就算

绑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鳄神双掌飞舞,猛力往段誉身上击去,但总是差着

这么一点。旁人都代段誉栗栗危惧,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阿

朱关心段誉,更是心惊肉跳,突然放粗了嗓子,喝道:“南海

鳄神,慕容公子这凌波微步,比之你师父如何?”

南海鳄神一怔,胸口一股气登时泄了,立定了脚步,说

道:“好极,好极!你能包住了眼睛走这怪步,只怕我师父也

办不到。好!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我南海鳄神服了你啦。”

段誉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上登时采声有如春

雷。

赫连铁树待两人入座,端起茶盏,说道:“请用茶。两位

英雄光降,不知有何指教?”

阿朱道:“敝帮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将军,听说将军

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擒来此间。在下斗胆,要请将

军释放。”她将“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擒来此间”的

话,说得特别重,讥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

赫连铁树微微一笑,说道:“话是不差。适才慕容公子大

显身手,果然名下无虚。乔帮主与慕容公子齐名,总也得露

一手功夫给大伙儿瞧瞧,好让我们西夏人心悦诚服,这才好

放回贵帮的诸位英雄好汉。”

阿朱心下大急,心想:“要我冒充乔帮主的身手,这不是

立刻便露出马脚么?”正要饰词推诿,忽觉手脚酸软,想要移

动一根手指也已不能,正与昨晚中了毒气之时一般无异,不

禁大惊:“糟了,没想到便在这片刻之间,这些西夏恶人又会

故技重施,那便如何是好?”

段誉百邪不侵,浑无知觉,只见阿朱软瘫在椅上,知她

又已中了毒气,忙从怀中取出那个臭瓶,拔开瓶塞,送到她

鼻端。阿朱深深闻了几下,以中毒未深,四肢麻痹便去。她

伸手拿住了瓶子,仍是不停的嗅着,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敌

人竟不出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时,只见一个个软瘫在椅上,

毫不动弹,只眼珠骨溜溜乱转。

段誉说道:“奇哉怪也,这干人作法自毙,怎地自己放毒,

自己中毒?”阿朱走过去推了推赫连铁树。

大将军身子一歪,斜在椅中,当真是中了毒。他话还是

会说的,喝道:“喂,是谁擅用‘悲酥清风’?快取解药来,快

取解药来!”喝了几声,可是他手下众人个个软倒,都道:

“禀报将军,属下动弹不得。”努儿海道:“定有内奸,否则怎

能知道这‘悲酥清风’的繁复使法。”赫连铁树怒道:“不错!

那是谁?你快快给我查明了,将他碎尸万段。”努儿海道:

“是!为今之计,须得先取到解药才是。”赫连铁树道:“这话

不错,你这就去取解药来。”

努儿海眉头皱起,斜眼瞧着阿朱手中瓷瓶,说道:“乔帮

主,烦你将这瓶子中的解药,给我们闻上一闻,我家将军定

有重谢。”

阿朱笑道:“我要去解救本帮的兄弟要紧,谁来贪图你家

将军的重谢。”

努儿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边也有个小瓶,烦你取出

来,拔了瓶塞,给我闻闻。”

段誉伸手到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果然便是解药,笑

道:“解药取出来了,却不给你闻。”和阿朱并肩走向后殿,推

开东厢房门,只见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丐帮被擒的人众。

阿朱一进去,吴长老便大声叫了起来:“乔帮主,是你啊,

谢天谢地。”阿朱将解药给他闻了,说道:“这是解药,你逐

一给众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吴长老大喜,待得手足能够活动,

便用瓷瓶替宋长老解毒。段誉则用努儿海的解药替徐长老解

毒。

阿朱道:“丐帮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时方了?吴长老,

你到西夏人身边搜搜去,且看是否尚有解药。”

吴长老道:“是!”快步走向大殿,只听得大殿上怒骂声、

嘈叫声、辟拍声大作,显然吴长老一面搜解药,一面打人出

气。过不多时,他捧了六个小瓷瓶回来,笑道:“我专拣服饰

华贵的胡虏去搜,果然穿着考究的,身边便有解药,哈哈,那

家伙可就惨了。”段誉笑问:“怎么?”吴长老笑道:“我每人

都给两个嘴巴,身边有解药的,便下手特别重些。”

他忽然想起没见过段誉,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多

蒙相救。”段誉道:“在下复姓慕容,相救来迟,令各位委屈

片时,得罪得罪。”

丐帮众人听到眼前此人竟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

都是不胜骇异。

宋长老道:“咱们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马副帮主。

今日若不是他和乔帮主出手相救,大伙儿落在这批西夏恶狗

手中,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吴长老也道:“乔帮主,大人不

记小人之过,你还是回来作咱们的帮主罢。”

全冠清冷冷的道:“乔爷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

他称乔峰为“乔爷”而不称“乔帮主”,自是不再认他为帮主,

而说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这句话甚是厉害。丐帮

众人疑心乔峰假手慕容复,借刀杀人而除去马大元,乔峰一

直否认与慕容复相识。今日两人偕来天宁寺,有说有笑,神

情颇为亲热,显然并非初识。

阿朱心想这干人个个是乔峰的旧交,时刻稍久,定会给

他们瞧出破绽,便道:“帮中大事,慢慢商议不迟,我去瞧瞧

那些西夏恶狗。”说着便向大殿走去。段誉随后跟出。

两人来到殿中,只听得赫连铁树正在破口大骂:“快给我

查明了,这个王八羔子的西夏人叫什么名字,回去抄他的家,

将他家中男女老幼杀个鸡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怎

么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悲酥清风’来胡乱施放?”段誉

一怔,心道:“他在骂那一个西夏人啊?”只听赫连铁树骂一

句,努儿海便答应一句。赫连铁树又道:“他在墙上写这八个

字,那不是明着讥刺咱们么?”

段誉和阿朱抬头看时,只见粉墙上龙蛇飞舞般写着四行

字,每行四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迷人毒风,原壁归君。”

墨沈淋漓,兀自未干,显然写字之人离去不久。

段誉“啊”一声,道:“这……啊……这是慕容公子写的

吗?”阿朱低声道:“别忘了你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

写各家字体,我辨不出这几个字是不是他写的。”

段誉向努儿海问道:“这是谁写的?”

努儿海不答,只暗自担心,不知丐帮众人将如何对付他

们,他们擒到丐帮群豪之后,拷打侮辱,无所不至,他们只

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就难当得很了。

阿朱见丐帮中群豪纷纷来到大殿,低声道:“大事已了,

咱们去罢!”大声道:“我另有要事,须得和慕容公子同去办

理,日后再见。”说着快步出殿。吴长老等大叫:“帮主慢走,

帮主慢走。”阿朱那敢多停,反而和段誉越走越快。丐帮中群

豪对乔峰向来敬畏,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两人行出里许,阿朱笑道:“段公子,说来也真巧,你那

个丑八怪徒儿正好要你试演凌波微步的功夫,还说你比他师

父更行呢。”段誉“嗯”了一声。阿朱又道:“不知是谁暗放

迷药?那西夏将军口口声声说是内奸,我看多半是西夏人自

己干的。”

段誉陡然间想起一个人,说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

们在碾坊中相遇的那个西夏武士?”阿朱没见过李延宗,无法

置答,只道:“咱们去跟王姑娘说,请她参详参详。”

正行之间,马蹄声响,大道上一骑疾驰而来,段誉远远

见到正是乔峰,喜道:“是乔大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忙

一拉他的衣袖,道:“别嚷,正主儿来了!”转过了身子。段

誉醒悟:“阿朱扮作乔大哥的模样,给他瞧见了可不大妙。”不

多时乔峰已纵马驰近。段誉不敢和他正面相对,心想:“乔大

哥和丐帮群豪相见,真相便即大白,不知会不会怪责阿朱如

此恶作剧?”

乔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后,得知丐帮众兄弟为西夏

人所擒,心下焦急,四处追寻。但江南乡间处处稻田桑地,水

道陆路,纵横交叉,不比北方道路单纯,乔峰寻了半天,好

容易又撞到天宁寺的那两个小沙弥,问明方向,这才赶向天

宁寺来。他见段誉神采飞扬,状貌英俊,心想:“这位公子和

我那段誉兄弟倒是一时瑜亮。”阿朱早便背转了身子,他便没

加留神,心中挂怀丐帮兄弟,快马加鞭,疾驰而过。

来到天宁寺外,只见十多名丐帮弟子正绑住一个个西夏

武士,押着从寺中出来。乔峰大喜:“丐帮众兄弟原来已反败

为胜。”

群丐见乔峰去而复回,纷纷迎上,说道:“帮主,这些贼

虏如何发落,请你示下。”乔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帮中人,

‘帮主’二字,再也休提起。大伙儿有损伤没有?”

寺中徐长老等得报,都快步迎出,见到乔峰,或羞容满

面、或喜形于色。宋长老大声道:“帮主,昨天在杏子林中,

本帮派在西夏的探子送来紧急军情,徐长老自作主张,不许

你看,你道那是什么?徐长老,快拿出来给帮主看。”言语之

间已颇不客气。

徐长老脸有惭色,取出本来藏在蜡丸中的那小纸团,叹

道:“是我错了。”递给乔峰。

乔峰摇头不接。宋长老夹手抢过,摊开那张薄薄的皱纸,

大声读道:

“启禀帮主:属下探得,西夏赫连铁树将军率同大批一品

堂好手,前来中原,想对付我帮。他们有一样厉害毒气,放

出来时全无气息,令人不知不觉的就动弹不得。跟他们见面

之时,千万要先塞住鼻孔,或者先打倒他们的头脑,抢来臭

得要命的解药,否则危险万分。要紧,要紧。大信舵属下易

大彪火急禀报。”

宋长老读罢,与吴长老、奚长老等齐向徐长老怒目而视。

白世镜道:“易大彪兄弟这个火急禀报,倒是及时赶到的,可

惜咱们没及时拆阅。好在众兄弟只受了一场鸟气,倒也无人

受到损伤,帮主,咱们都得向你请罪才是。你大仁大义,唉,

当真没得说的。”

吴长老道:“帮主,你一离开,大伙儿便即着了道儿,若

不是你和慕容公子及时赶来相救,丐帮全军覆没。你不回来

主持大局,做大伙儿的头儿,那是决计不成的。”乔峰奇道:

“什么慕容公子?”吴长老道:“全冠清这些人胡说八道,你莫

听他的。结交朋友,又是什么难事?我信得过你和慕容公子

是今天才相识的。”乔峰道:“慕容公子?你说慕容复么?我

从未见过他面。”

徐长老和宋、奚、陈、吴四长老面面相觑,都惊得呆了,

均想:“只不过片刻之前,他和慕容公子携手进来给众人解毒,

怎么这时忽然又说不识慕容公子?”奚长老凝思片刻,恍然大

悟,道:“啊,是了,适才那青年公子自称复姓慕容,但并不

是慕容复。天下双姓‘慕容’之人何止千万,那有什么希奇?”

陈长老道:“他在墙上自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不是慕

容复是谁?”

忽然有个怪声怪气的声音说道:“那娃娃公子什么武功都

会使,而且门门功夫比原来的主儿更加精妙,那还不是慕容

复?当然是他!一定是他!”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鼠

目短髯,面皮焦黄,正是南海鳄神。他中毒后被绑,却忍不

住插嘴说话。

乔峰奇道:“那慕容复来过了么?”南海鳄神怒道:“放你

娘的臭屁!刚才你和慕容复携手进来,不知用什么鬼门道,将

老子用麻药麻住了。你快快放了老子便罢,否则的话,哼哼!

哼哼……”他接连说些了几个“哼哼”,但“否则的话”那便

如何,却说不上来,想来想去,也只是“哼哼”而已。

乔峰道:“瞧你也是一位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说八

道?我几时来过了?什么和慕容复携手进来,更是荒谬之极。”

南海鳄神气得哇哇大叫:“乔峰,他妈的乔峰,枉你是丐

帮一帮之主,竟敢撒这漫天大谎!大小朋友,刚才乔峰是不

是来过?咱家将军是不是请他上坐,请他喝茶?”一众西夏人

都道:“是啊,慕容复试演‘凌波微步’,乔峰在旁鼓掌喝采,

难道这是假的?”

吴长老扯了扯乔峰的袖子,低声道:“帮主,明人不做暗

事,刚才的事,那是抵赖不了的。”乔峰苦笑道:“吴四哥,难

道刚才你也见过我来?”吴长老将那盛放解药的小瓷瓶递了过

去,道:“帮主,这瓶子还给你,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用。”乔

峰道:“还给我?什么还给我?”吴长老道:“这解药是你刚才

给我的,你忘了么?”乔峰道:“怎么?吴四哥,你当真刚才

见过我?”吴长老见他绝口抵赖,心下既感不快,又是不安。

乔峰虽然精明能干,却怎猜得到竟会有人假扮了他,在

片刻之前,来到天宁寺中解救众人?他料想这中间定然隐伏

着一个重大阴谋。吴长老、奚长老都是直性子人,决计不会

干什么卑鄙勾当,但那玩弄权谋之人策略厉害,自能妥为布

置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众人眼中看出来处处显得

荒唐邪恶。

丐帮群豪得他解救,本来人人感激,但听他矢口否认,却

都大为惊诧。有人猜想他这几天中多遭变故,以致神智错乱;

有人以为乔峰另有对付西夏人的秘计密谋,因此不肯在西夏

敌人之前直认其事;有人料想马大元确是他假手于慕容复所

害,生怕奸谋败露,索性绝口否认识得慕容其人;有人猜想

他图谋重任丐帮帮主,在安排什么计策;更有人深信他是为

契丹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心中的猜测不同,脸

上便有惋惜、崇敬、难过、愤恨、鄙夷、仇视等种种神气。

乔峰长叹一声,说道:“各位均已脱险,乔峰就此别过。”

说着一抱拳,翻身上马,鞭子一扬,疾驰而去。

忽听得徐长老叫道:“乔峰,将打狗棒留了下来。”乔峰

陡地勒马,道:“打狗棒?在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了出来了

吗?”徐长老道:“咱们失手遭擒,打狗棒落在西夏众恶狗手

中。此时遍寻不见,想必又为你取去。”

乔峰仰天长笑,声音悲凉,大声道:“我乔峰和丐帮再无

瓜葛,要这打狗棒何用?徐长老,你也将乔峰瞧得忒也小了。”

双腿一挟,胯下马匹四蹄翻飞,向北驰去。

乔峰自幼父母对他慈爱抚育,及后得少林僧玄苦大师授

艺,再拜丐帮汪帮主为师,行走江湖,虽然多历艰险,但师

父朋友,无不对他赤心相待。这两天中,却是天地间斗起风

波,一向威名赫赫、至诚仁义的帮主,竟给人认作是卖国害

民、无耻无信的小人。他任由坐骑信步而行,心中混乱已极:

“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余年中,我杀了不少契丹人,破

败了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父母确是

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杀害父母的仇人为师,三十

年来认别人为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乔峰啊乔峰,你

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倘若三槐公不是我

的父亲,那么我自也不是乔峰了?我姓什么?我亲生父亲给

我起了什么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无名无姓。”

转念又想:“可是,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大奸大恶

之人的诬陷,我乔峰堂堂大丈夫,给人摆布得身败名裂,万

劫不复,倘若激于一时之愤,就此一走了之,对丐帮从此不

闻不问,岂非枉自让奸人阴谋得逞?嗯,总而言之,须得查

究明白才是。”

心下盘算,第一步是赶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询问自

己的身世来历,第二步是入少林寺叩见受业恩师玄苦大师,请

他赐示真相。这两人对自己素来爱护有加,决不致有所隐瞒。

筹算既定,心下便不烦恼。他从前是丐帮之主,行走江

湖,当真是四海如家,此刻不但不能再到各处分舵食宿,而

且为了免惹麻烦,反而处处避道而行,不与丐帮中的旧属相

见。只行得两天,身边零钱花尽,只得将那匹从西夏人处夺

来的马匹卖了,以作盘缠。

不一日,来到嵩山脚下,径向少室山行去。这是他少年

时所居之地,处处景物,皆是旧识。自从他出任丐帮帮主以

来,以丐帮乃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

帮帮主来到少林,种种仪节排场,惊动甚多,是以他从未回

来,只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师奉上衣食之敬、请安问好而已。

这时重临故土,想到自己身世大谜,一两个时辰之内便可揭

开,饶是他镇静沉稳,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旧居是在少室山之阳的一座山坡之旁。乔峰快步转过

山坡,只见菜园旁那株大枣树下放着一顶草笠、一把茶壶,茶

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胸间陡然感到一

阵暖意:“爹爹勤勉节俭,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不舍

得丢掉。”

看到那株大枣树时,又忆起儿时每逢枣熟,父亲总是携

着他的小手,一共击打枣子。红熟的枣子饱胀皮裂,甜美多

汁,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到过如此好吃的枣子。乔

峰心想:“就算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但对我这番养育之恩,

总是终身难报。不论我身世真相如何,我决不可改了称呼。”

他走到那三间土屋之前,只见屋外一张竹席上晒满了菜

干,一只母鸡带领了一群小鸡,正在草间啄食。他不自禁的

微笑:“今晚娘定要杀鸡做菜,款待她久未见面的儿子。”他

大声叫道:“爹!娘!孩儿回来了。”

叫了两声,不闻应声,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聋了,

听不见了。”推开板门,跨了进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

宛然与他离家时的模样并无大异,却不见人影。

乔峰又叫了两声:“爹!娘!”仍不听得应声,他微感诧

异,自言自语:“都到那里去啦!”探头向卧房中一张,不禁

大吃一惊,只见乔三槐夫妇二人都横卧在地,动也不动。

乔峰急纵入内,先扶起母亲,只觉她呼吸已然断绝,但

身子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再抱起父亲时,也

是这般。乔峰又是惊慌,又是悲痛,抱着父亲尸身走出屋门,

在阳光下细细检视,察觉他胸口肋骨根根断绝,竟是被武学

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再看母亲尸首,也一般无异。乔

峰脑中混乱:“我爹娘是忠厚老实的农夫农妇,怎会引得武学

高手向他们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间屋内,以及屋前、屋后,和屋顶上仔细察看,要

查知凶手是何等样人。但下手之人竟连脚印也不留下一个。乔

峰满脸都是眼泪,越想越悲,忍不住放声大哭。

只哭得片刻,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可惜,可惜,咱们

来迟了一步。”乔峰接地转过身来,见是四个中年僧人,服饰

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乔峰虽曾在少林派学艺,但授他武功的

玄苦大师每日夜半方来他家中传授,因此他对少林寺的僧人

均不相识。他此时心中悲苦,虽见来了外人,一时也难以收

泪。

一名高高的僧人满脸怒容,大声说道:“乔峰,你这人当

真是猪狗不如。乔三槐夫妇就算不是你亲生父母,十余年养

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杀害?”乔峰泣道:

“在下适才归家,见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报仇,

大师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

同禽兽!你竟亲手杀害义父义每,咱们只恨相救来迟。姓乔

的,你要到少室山来撒野,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说着呼的

一掌,便向乔峰胸口劈到。

乔峰正待闪避,只听得背后风声微动,情知有人从后偷

袭,他不愿这般不明不白的和这些少林僧人动手,左足一点,

轻飘飘的跃出丈许,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个空。

四名少林僧见他如此轻易避开,脸上均现惊异之色。那

高大僧人骂道:“你武功虽强,却又怎地?你想杀了义父义母

灭口,隐瞒你的出身来历,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种,此事早已

轰传武林,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行此大逆之事,只

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骂道:“你先杀马大元,再杀

乔三槐夫妇,哼哼,这丑事就能遮盖得了么?”

乔峰虽听得这两个僧人如此丑诋辱骂,心中却只有悲痛,

殊无丝毫恼怒之意,他生平临大事,决大疑,遭逢过不少为

难之事,这时很能沉得住气,抱拳行礼,说道:“请教四位大

师法名如何称呼?是少林的高僧么?”

一个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气最好,说道:“咱们都是少林子

弟。唉,你义父、义母一生忠厚,却落得如此惨报。乔峰,你

们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乔峰心想:“他们既不肯宣露法名,多问也是无益。那高

个子的和尚说道,他们相救来迟,当是得到了讯息而来救援,

却是谁去通风报讯的?是谁预知我爹她要遭遇凶险?”便道:

“四位大师慈悲为怀,赶下山来救我爹娘,只可惜迟了一步

……”

那高个儿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呼的一

拳,又向乔峰击到,喝道:“咱们迟了一步,才让你行此忤逆

之事,亏你还在自鸣得意,出言讥刺。”

乔峰明知他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讯息后即来救援自己爹

娘,实不愿跟他们动手过招,但若不将他们制住,就永远弄

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无奈,

多有得罪!”说着转身如风,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头拍去。那

僧人喝道:“当真动手么?”一句话刚说完,肩头已被乔峰拍

中,身子一软,坐倒在地。

乔峰受业于少林派,于四僧武功家数烂熟于胸,接连出

掌,将四名僧人一一拍倒,说道:“得罪了!请问四位师父,

你们说相救来迟,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难?是谁将这音讯

告知四位师父的?”

那高个儿僧人怒道:“你不过想查知报讯之人,又去施毒

手加害。少林弟子,岂能屈于你契丹贱狗的逼烘?你纵使毒

刑,也休想从我口中套出半个字来。”

乔峰心下暗叹:“误会越弄越深,我不论问什么话,他们

都当是盘问口供。”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四僧被

封的穴道,说道:“若要杀人灭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

是非真相,总盼将来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听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杀人灭口,也未必有这么

容易!”

乔峰一抬头,只见山坡旁站着十余名少林僧,手中均持

兵器。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纪,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铲,铲

头精钢的月牙发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光炯炯射人,一

见便知内功深湛。乔峰虽然不惧,但知来人武功不弱,只要

一交上手,若不杀伤数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双手抱拳,说

道:“乔峰无礼,谢过诸位大师。”突然间身子倒飞,背脊撞

破板门,进了土屋。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僧齐声惊呼,五六人同时抢上,

刚到门边,一股劲风从门中激射而出。这五六人各举左掌,疾

运内力挡格,蓬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被门内拍出的掌力

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各

人面面相觑,心下都十分明白:“乔峰这一掌力道虽猛,却是

尚有余力,第二掌再击将过来,未必能够挡住。”各人认定他

是穷凶极恶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发,没想到他其实是掌下

留情,不欲伤人。

众僧蓄势戒备,隔了半晌,为首的两名僧人举起方便铲,

同时使一招“双龙入洞”,势挟劲风,二僧身随铲进,并肩抢

入了土屋。当当当双铲相交,织成一片光网,护住身子,却

见屋内空荡荡地,哪里有乔峰的人影?更奇的是,连乔三槐

夫妇的尸首也已影踪不见。

那使方便铲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职司监管本

派弟子行为的“持戒僧”与“守律僧”,平时行走江湖,查察

门下弟子功过,本身武功固然甚强,见闻之广更是人所不及。

他二人见乔峰在这顷刻之间走得不知去向,已极为难能,竟

能携同乔三槐夫妇的尸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议。众僧在屋前

屋后、炕头灶边,翻寻了个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

追出二十余里,那里有乔峰的踪迹?

谁也料不到乔峰挟了爹娘的尸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

窜向一个人所难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将爹娘掩埋了,跪下

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响头,心中暗祝:“爹,娘,是何人下

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儿子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坟前剜

心活祭。”

想起此次归家,便只迟得一步,不能再见爹娘一面,否

则爹娘见到自己已长得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欢喜。倘若

三人能聚会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处,忍

不住泣不成声。他自幼便硬气,极少哭泣,今日实是伤心到

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泪如泉涌,难以抑止。

突然间心念一转,暗叫:“啊哟,不好,我的受业恩师玄

苦大师别要又遭到凶险。”

陡然想明白了几件事:“那凶手杀我爹娘,并非时刻如此

凑巧,恰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个时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预

谋,下手之后,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说我正在赶上少

室山,要杀我爹娘灭口。那些少林僧侠义为怀,一心想救我

爹娘,却撞到了我。当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还有一位玄苦

师父,须防那凶徒更下毒手,将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至玄苦大师或将因己之故而遭危难,不由得五内如

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飞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云,达摩堂中

几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绝技,自己只要一露面,众僧

群起而攻,脱身就非易事,是以尽拣荒僻的小径急奔。荆棘

杂草,将他一双裤脚钩得稀烂,小腿上鲜血淋漓,却也只好

听由如此。绕这小径上山,路程远了一大半,奔得一个多时

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后。其时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

忧,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于隐藏身形,忧的是凶手乘黑偷

袭,不易发现他的踪迹。

他近年来纵横江湖,罕逢敌手,但这一次所遇之敌,武

功固然谅必高强,而心计之工,谋算之毒,自己更从未遇过。

少林寺虽是龙潭虎穴一般的所在,却并未防备有人要来加害

玄苦大师,倘若有人偷袭,只怕难免遭其暗算。乔峰何尝不

知自己处于嫌疑极重之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师已遭毒手,又

未有人见到凶手的模样,而自己若被人发见偷偷摸摸的潜入

寺中,那当真百喙莫辩了。他此刻若要独善其身,自是离开

少林寺越远越好,但一来关怀恩师玄苦大师的安危,二来想

乘机捉拿真凶,替爹娘报仇,至于干冒大险,却也顾不得了。

他虽在少室山中住了十余年,却从未进过少林寺,寺中

殿院方向,全不知悉,自更不知玄苦大师住于何处,心想:

“但盼恩师安然无恙。我见了恩师之面,禀明经过,请他老人

家小心提防,再叩问我的身世来历,说不定恩师能猜到真凶

是谁。”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数十,东一座,西一座,散在

山坡之间。玄苦大师在寺中并不执掌职司,“玄”字辈的僧人

少说也有二十余人,各人眼色相同,黑暗中却往哪里找去?乔

峰心下盘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带我

去见玄苦师父,见到之后,我再说明种种不得已之处,向他

郑重赔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师重义,倘若以为我是要不利

于玄苦大师,多半宁死不屈,决计不肯说出他的所在。嗯,我

不妨去厨下找一个火工来带路,可是这些人却又未必知道我

师父的所在。”

一时徨无计,每经过一处殿堂厢房,便俯耳窗外,盼

能听到什么线索,他虽然长大魁伟,但身手矫捷,窜高伏低,

直似灵猫,竟没给人知觉。

一路如此听去,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听得窗内有人说

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请师叔即到‘证道院’去。”另一个

苍老的声音道:“是!我立即便去。”乔峰心想:“方丈集人商

议要事,或许我师父也会去。我且跟着此人上‘证道院’去。”

只听得“呀”的一声,板门推开,出来两个僧人,年老的一

个向西,年少的匆匆向东,想是再去传人。

乔峰心想,方丈请这老僧前去商议要事,此人行辈身分

必高,少林寺不同别处寺院,凡行辈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

不敢紧随其后,只是望着他的背影,远远跟随,眼见他一径

向西,走进了一座最西的屋宇之中。乔峰待他进屋带上了门,

才绕圈走到屋子后面,听明白四周无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又是悲愤,又是恚怒,自忖:“乔峰行走江湖以来,对

待武林中正派同道,那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样?今

日却迫得我这等偷偷摸摸,万一行踪败露,乔某一世英名,这

张脸却往那里搁去?”随即转念:“当年师父每晚下山授我武

艺,纵然大风大雨,亦从来不停一晚。这等重恩,我便粉身

碎骨,亦当报答,何况小小羞辱?”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先后来了四人,过不多时,又来

了两人,窗纸上映出人影,共有十余人聚集。乔峰心想:“倘

若他们商议的是少林派中机密要事,给我偷听到了,我虽非

有意,总是不妥。还是离得远些为是。师父若在屋里,这里

面高手如云,任他多厉害的凶手也伤他不着,待得集议已毕,

群僧分散,我再设法和师父相见。”

正想悄悄走开,忽听得屋内十余个僧人一齐念起经来。乔

峰不懂他们念的是什么经文,但听得出声音庄严肃穆,有几

人的诵经声中又颇有悲苦之意。这一段经文念得甚长,他渐

觉不妥,寻思:“他们似乎是在做什么法事,又或是参禅研经,

我师父或者不在此处。”侧耳细听,果然在群僧齐声诵经的声

音之中,听不出有玄苦大师那沉着厚实的嗓音在内。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会,只听得诵经之声止

歇,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玄苦师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乔峰大喜:“师父果在此间,他老人家也是安好无恙。原来他

适才没一起念经。”

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起话来,乔峰听得明白,正是

他的受业师父玄苦大师,但听他说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师

给我取名为玄苦。佛祖所说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

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小弟勉力脱此七苦,只能渡己,不

能渡人,说来惭愧。这‘怨憎会’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

宿因所种,该当有此业报。众位师兄、师弟见我偿此宿业,该

当为我欢喜才是。”乔峰听他语音平静,只是他所说的都是佛

家言语,不明其意所指。

又听那威严的声音道:“玄悲师弟数月前命丧奸人之手,

咱们全力追拿凶手,似违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诛奸,是

为普救世人,我辈学武,本意原为宏法,学我佛大慈大悲之

心,解除众生苦难……”乔峰心道:“这声音威严之人,想必

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了。”只听他继续说道:“……除一魔

头,便是救无数世人。师弟,那人可是姑苏慕容么?”

乔峰心想:“这事又牵缠到姑苏慕容氏身上。听说少林派

玄悲大师在大理国境内遭人暗算,难道他们也疑心是慕容公

子下的毒手?”

只听玄苦大师说道:“方丈师兄,小弟不愿让师兄和众位

师兄弟为我操心,以致更增我的业报。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

然回头是岸,倘若执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

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说了。”

方丈玄慈大师说道:“是!师弟大觉高见,做师兄的太过

执着,颇落下乘了。”玄苦道:“小弟意欲静坐片刻,默想忏

悔。”玄慈道:“是,师弟多多保重。”

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当先缓

缓走出。他行出丈许,后面鱼贯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

八位僧人都双手合十,低头默念,神情庄严。

待得众僧远去,屋内寂静无声,乔峰为这周遭的情境所

慑,一时不敢现身叩门,忽听得玄苦大师说道:“佳客远来,

何以徘徊不进?”

乔峰吃了一惊,自忖:“我屏息凝气,旁人纵然和我相距

咫尺,也未必能察觉我潜身于此。师父耳音如此,内功修为

真当了得。”当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门口,说道:“师父安好,弟

子乔峰叩见师父。”

玄苦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峰儿?我这时正在想念

你,只盼和你会见一面,快进来。”声音之中,充满了喜悦之

意。

乔峰大喜,抢步而进,便即跪下叩头,说道:“弟子平时

少有侍奉,多劳师父挂念。师父清健,孩儿不胜之喜。”说着

抬起头来,仰目瞧向玄苦。

玄苦大师本来脸露微笑,油灯照映下见到乔峰的脸,突

然间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道:“你……你……原来便是

你,你便是乔峰,我……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但见他

脸上又是惊骇、又是痛苦、又混合着深深的怜悯和惋惜之意。

乔峰见师父瞬息间神情大异,心中惊讶之极,说道:“师

父,孩儿便是乔峰。”

玄苦大师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便不

说话了。

乔峰不敢再问,静待他有何教训指示,那知等了良久,玄

苦大师始终不言不语。乔峰再看他脸色时,只见他脸上肌肉

僵硬不动,一副神气和适才全然一模一样,不禁吓了一跳,伸

手去摸他手掌,但觉颇有凉意,忙再探他鼻息,原来早已气

绝多时。这一下乔峰只吓得目瞪口呆,脑中一片混乱:“师父

一见我,就此吓死了?决计不会,我又有什么可怕?多半他

是早已受伤。”却又不敢迳去检视他的身子。

他定了定神,心意已决:“我若此刻悄然避去,岂是乔峰

铁铮铮好汉子的行迳?今日之事,纵有万般凶险,也当查问

个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声叫道:“方丈大师,玄苦师

父圆寂了,玄苦师父圆寂了。”这两句呼声远远传送出去,山

谷鸣响,阖寺俱闻。呼声虽然雄浑,却是极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归各自居室,猛听得乔峰的呼

声,一齐转身,快步回到“证道院”来。只见一条长大汉子

站在院门之旁,伸袖拭泪,众僧均觉奇怪。玄慈合什问道:

“施主何人?”他关心玄苦安危,不等乔峰回答,便抢步进屋,

只见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众僧一齐入内,垂首低头,诵

念经文。

乔峰最后进屋,跪地暗许心愿:“师父,弟子报讯来迟,

你已遭人毒手。弟子和那奸人的仇恨又深了一层。弟子纵然

历尽万难,也要找到这奸人来碎尸万段,为恩师报仇。”

玄慈方丈念经已毕,打量乔峰,问道:“施主是谁?适才

呼叫的便是施主吗?”

乔峰道:“弟子乔峰,弟子见到师父圆寂,悲痛不胜,以

致惊动方丈。”

玄慈听到乔峰的名字,吃了一惊,身子一颤,脸上现出

异样神色,向他凝视半晌,才道:“施主你……你……你便是

丐帮的……前任帮主?”

乔峰听到他说“丐帮的前任帮主”这七个字,心想:“江

湖上的讯息传得好快,他既知我已不是丐帮帮主,自也知道

我被逐出丐帮的原由。”说道:“正是。”

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闯入敝寺?又怎生见到玄苦师弟

圆寂?”

乔峰心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得道:“玄

苦大师是弟子的受业恩师,但不知我恩师受了什么伤,是何

人下的毒手?”

玄慈方丈垂泪道:“玄苦师弟受人偷袭,胸间吃了人一掌

重手,肋骨齐断,五脏破碎,仗着内功深厚,这才支持到此

刻。我们问他敌人是谁,他说并不相识,又问凶手形貌年岁。

他却说道佛家七苦,‘怨僧会’乃是其中一苦,既遇上了冤家

对头,正好就此解脱,凶手的形貌,他决计不说。”

乔峰恍然而悟:“原来适才众僧已知师父身受重伤,念经

诵佛,乃是送他西归。”他含泪说道:“众位高僧慈悲为念,不

记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务须捉到这下手的凶手,千刀万剐,

替师父报仇。贵寺门禁森严,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闯得进来?”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

主闯进少林,咱没能阻拦察觉,那凶手当然也能自来自去、如

入无人之境了。”

乔峰躬身抱拳,说道:“弟子以事在紧迫,不及在山门外

通报求见,多有失礼,还恳诸位师父见谅。弟子与少林派渊

源极深,决不敢有丝毫轻忽冒犯之意。”他最后那两句话意思

是说,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连带丢脸,心知自己闯入

少林后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知觉,这件事传将出去,于

少林派的颜面实是大有损伤。

正在这时,一个小沙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进房来,

向着玄苦的尸体道:“师父,请用药。”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弥,

在“药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疗伤灵药“九转回春汤”,送来给

师父服用。他见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死。乔峰心中悲苦,哽

咽道:“师父他……”

那小沙弥转头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声惊呼:“是你!你

……又来了!”呛啷一声,药碗失手掉在地下,瓷片药汁,四

散飞溅。那小沙弥向后跃开两步,靠在墙上,尖声道:“是他,

打伤师父的便是他!”

他这么一叫,众人无不大惊。乔峰更是惶恐,大声道:

“你说什么?”那小沙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见了乔峰十分害

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后,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方丈,方

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说好了,你说是他打了

师父?”小沙弥青松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师父的胸口,我

在窗口看见的。师父,师父,你打还他啊。”直到此刻,他兀

自未知玄苦已死。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细些,别认错了人。”青松道:

“我瞧得清清楚楚的,他身穿灰布直缀,方脸蛋,眉毛这般上

翘,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师父,你打他,你打他。”

乔峰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直泻下来,心道:“是了,那凶手

正是装扮作我的模样,以嫁祸于我。师父听到我回来,本极

欢喜,但一见到我脸,见我和伤他的凶手一般形貌,这才说

道:‘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

师父和我十余年不见,我自孩童变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

再想到玄苦大师临死之前连说的那三个“好”字,当真心如

刀割:“师父中人重手,却不知敌人是谁,待得见到了我,认

出我和凶手的形貌相似,心中大悲,一恸而死。师父身受重

伤,本已垂危,自是不会细想:倘苦当真是我下手害他,何

以第二次又来相见。”

忽听得人声喧哗,一群人快步奔来,到得“证道院”外

止步不进。两名僧人躬着身子,恭恭敬敬的进来,正是在少

室山脚下和乔峰交过手的持戒、守律二僧。那持戒僧只说得

一声:“禀告方丈……”便已见到乔峰,脸上露出惊诧愤怒的

神色,不知他何以竟在此处。其余众僧也都横眉怒目,狠狠

的瞪着乔峰。

玄慈方丈神色庄严,缓缓的道:“施主虽已不在丐帮,终

是武林中的盛名人物。今日驾临敝寺,出手击死玄苦师弟,不

知所为何来,还盼指教。”

乔峰长叹一声,对着玄苦的尸身拜伏在地,说道:“师父,

你临死之时,还道是弟子下手害你,以致饮恨而殁。弟子虽

万万不敢冒犯师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是因弟子而起。弟

子今日一死以谢师恩,殊不足惜,但从此师父的大仇便不得

报了。弟子有犯少林尊严,师父怨罪。”猛地呼呼两声,吐出

两口长气。堂中两盏油灯应声而灭,登时黑漆一团。

乔峰出言祷祝之时,心下已盘算好了脱身之策。他一吹

灭油灯,左手挥掌击在守律僧的背心,这一掌全是阴柔之力,

不伤他内脏,但将他一个肥大的身躯拍得穿堂破门而出。

黑暗中群僧听得风声,都道乔峰出门逃走,各自使出擒

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上。众僧都是一般的心思,不愿下重

手将乔峰打死,要擒住了详加盘问,他害死玄苦大师,到底

所为何来。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少林寺第

一流好手,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手,各人擒拿手法并不

相同,却各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擒龙手、鹰爪手、虎爪

功、金刚指、握石掌……各种各式少林派最高明的擒拿手法,

都抓在守律僧身上。众高僧武功也真了得,黑暗中单听风声,

出手不差厘毫。那守律僧这一下可吃足了苦头,霎时之间,周

身要穴着了诸般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悬,作声不得,这等

经历,只怕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受过。

这些高僧阅历既深,应变的手段自也了得,当时更有人

飞身上屋,守住屋顶。证道院的各处通道和前门后门,片刻

间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处。别说乔峰是条长大汉子,他便是

化身为狸猫老鼠,只怕也难以逃脱。

小沙弥青松取过火刀火石,点燃了堂中油灯,众僧立即

发觉是抓错了守律僧。

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传下号令,全寺僧众各守原地,不

得乱动。群僧均想,乔峰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孤身闯进少林

寺这龙潭虎穴来杀人,必定另有强援,多半乘乱另有图谋,可

不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证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领的一干僧众,则在

证道院邻近各处细搜,几乎每一块石头都翻了转来,每一片

草丛都有人用棍棒拍打。这么一来,众位大和尚虽说慈悲为

怀,有好生之德,但蛤蟆、地鼠、蚱蜢、蚂蚁,却也误伤了

不少。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只差着没将土地挖翻,却哪里找得

着乔峰?各人都是啧啧连声,称奇道怪,偶尔不免口出几句

辱骂之言,佛家十戒虽戒“恶语”,那也顾不得了。当下将玄

苦大师的法体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将守律僧送到“药王

院”去用药治伤。群僧垂头丧气,相对默然,都觉这一次的

脸实在丢得厉害。少林寺高手如云,以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

声望,每一个在武林中都叫得出响当当的字号,竟让乔峰赤

手空拳,独来独往,别说杀伤擒拿,连他如何逃走,竟也摸

不着半点头脑。

原来乔峰料到变故一起,群僧定然四处追寻,但于适才

聚集的室中,却决计不会着意,是以将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后,

身子一缩,悄没声的钻到了玄苦大师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

插入床板,身子紧贴床板。虽然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却

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出,执事僧将证道院的板

门带上,更没人进来了。

乔峰横卧床底,耳听得群僧扰攘了半夜,人声渐息,寻

思:“等到天明,脱身可又不易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从

床底悄悄钻将出来,轻推板门,闪身躲在树后。

心想此刻人声虽止,但少林众高僧岂能就此罢休,放松

戒备?证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极西之处,只须更向西行,即入

丛山。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纵然遇上,也决计

拦截他不住。但他雅不欲与少林僧众动手,只盼日后擒到真

凶,带入寺来,说明原委。今日多与一僧动手,多胜一人,便

是多结一个无谓的冤家,倘若自己失手伤人杀人,更加不堪

设想。自己在寺西失踪,群僧看守最严的,必是寺西通向少

室山的各处山径。他略一盘算,心想最稳妥的途径,反是穿

寺而过,从东方离寺。

当下矮着身子,在树木遮掩下悄步而行,横越过四座院

舍,躲在一株菩提树之后,忽见对面树后伏着两僧。那两名

僧人丝毫不动,黑暗中绝难发觉,只是他眼光尖利,见到一

僧,中所持戒刀上的闪光,心道:“好险!我刚才倘若走得稍

快,行藏非败露不可。”在树后守了一会儿,那两名僧人始终

不动,这一个“守株待兔”之策倒也十分厉害,自己只要一

动,便给二僧发见,可是又不能长期僵持,始终不动。

他略一沉吟,拾起一块小石子,伸指弹出,这一下劲道

使得甚巧,初缓后急,石子飞出时无甚声音,到得七八丈外,

破空之声方厉,击在一株大树上,拍的一响,发出异声。

那二僧矮着身子,疾向那大树扑去。

乔峰待二僧越过自己,纵身跃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

光下瞧得明白,一块匾额上写着“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

僧不见异状,定然去而复回,当下更不停留,直趋后院,穿

过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后殿。

一瞥眼间,只见一条大汉的人影迅捷异常的在身后一闪

而过,身法之快,直是罕见。

乔峰吃了一惊:“好身手,这人是谁?”回掌护身,回过

头来,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对面也是一条大汉单掌斜立,护

住门面,含胸拔背,气凝如,原来后殿的佛像之前安着一

座屏风,屏风上装着一面极大的铜镜,擦得晶光净亮,镜中

将自己的人影照了出来,铜镜上镌着四句经偈,佛像前点着

几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之下,依稀看到是:“一切有为法,如

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乔峰一笑回首,正要举步,猛然间心头似被什么东西猛

力一撞,登时呆了,他只知在这一霎时间,想起了一件异常

重要的事情。然而是什么事,却模模糊糊的捉摸不住。

怔立片刻,无意中回头又向铜镜瞧了一眼,见到了自己

的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前曾见过我自己的背影,那是

在什么地方?我又从来没见过这般大的铜镜,怎能如此清晰

的见到我自己背影?”正自出神,忽听得院外脚步声响,有数

人走了进来。

百忙中无处藏身,见殿上并列着三尊佛像,当即窜上神

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后。听脚步声共是六人,排成两列,

并肩来到后殿,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之上。乔峰从佛像后窥看,

见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后想:“我此刻窜向后殿,这六僧如均

武功平平,那便不致发见,但只要其中一人内功深堪,耳目

聪明,就能知觉。且静候片刻再说。”

忽听得右首一僧道:“师兄,这菩提院中空荡荡地,有什

么经书?师父为什么叫咱们来看守?说什么防敌人偷盗?”左

首一僧微微一笑,道:“这是菩提院的秘密,多说无益。”右

首的僧人道:“哼!我瞧你也未必知道。”左首的僧人受激不

过,说道:“我怎不知道?‘一梦如是’……”他说了这半句

话,蓦地惊觉,突然住口。右首的僧人问道:“什么叫做‘一

梦如是’?”坐在第二个蒲团上的僧人道:“止清师弟,你平时

从来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问个不休?你要知道菩提院的秘

密,去问你自己师父罢。”

那名叫止清的僧人便不再问,过了一会,道:“我到后面

方便去。”说着站起身来。他自右首走向左边侧门,经过自左

数来第五名僧人的背后时,忽然右脚一起,便踢中了那僧后

心“悬枢穴”。悬枢穴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在蒲团上

盘膝而坐,悬枢穴正在蒲团边缘,被止清足尖踢中,身子缓

缓向右倒去。这止清出足极快,却又悄无声息,跟着便去踢

那第四僧的“悬枢穴”,接着又踢第三僧,霎时之间,接连踢

倒三僧。

乔峰在佛像之后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这些少林僧

何以忽起内哄。只见那止清伸足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刚碰

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有两僧从蒲团上跌

了下来,脑袋撞到殿上砖地,砰砰有声。左首那僧吃了一惊,

跃起身来察看,瞥眼见到止清出足将他身右的僧人踢倒,更

是惊骇,叫道:“止清,你干什么?”止清指着外面道:“你瞧,

是谁来了?”那僧人掉头向外看去,止清飞起右脚,往他后心

疾踢。

这一下出足极快,本来非中不可,但对面铜镜将这一脚

偷袭照得清清楚楚,那僧斜身避过,反手还掌,叫道:“你疯

了么?”止清出掌如风,斗到第八招时,那僧人小腹中拳,跟

着又给踹了一脚。乔峰见止清出招阴柔险狠,浑不是少林派

的家数,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敌,大声呼叫:“有奸细,有奸细……”止

清跨步上前,左拳击中他的胸口,那僧人登时晕倒。

止清奔到铜镜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镜上那首经偈第

一行第一个“一”字上一掀。乔峰从镜中见他跟着又在第二

行的“梦”字上掀了一下,心想:“那僧人说秘密是‘一梦如

是’,镜上共有四个‘如’字,不知该掀那一个?”

但见止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个“如”字上一掀,又在

第四行的“是”字上一掀。他手指未离镜面,只听得轧轧声

响,铜镜已缓缓翻起。

乔峰这时如要脱身而走,原是良机,但他好奇心起,要

看个究竟,为什么这少林僧要戕害同门,铜镜后面又有什么

东西,说不定这事和玄苦大师被害之事有关。

左首第一僧被止清击倒之前曾大声呼叫,少林寺中正有

百余名僧众在四处巡逻,一听得叫声,纷纷赶来。但听得菩

提寺东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脚步声传到。

乔峰心下犹豫:“莫要给他们发见了我的踪迹。”但想群

僧一到,目光都射向止清,自己脱身之机甚大,也不必急于

逃走。只见止清探手到铜镜后的一个小洞中去摸索,却摸不

到什么。便在这时,从北而来的脚步声已近菩提院门外。

止清一顿足,显是十分失望,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矮身

往铜镜的背面一张,低声喜呼:“在这里了!”伸手从铜镜背

面摘下一个小小包裹,揣在怀里,便欲觅路逃走,但这时四

面八方群僧大集,已无去路。止清四面一望,当即从菩提院

的前门中奔了出去。

乔峰心想:“此人这么出去,非立时遭擒不可。”便在此

时,只觉风声飒然,有人扑向他的藏身之处,乔峰听风辨形,

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敌人的左腕腕门,右手一搭,按在他背

心神道穴上,内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已然不能动弹。乔

峰拿住敌人,凝目瞧他面貌,竟见此人就是止清。他一怔之

下,随即明白:“是了!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后藏身,

凑巧也挑中了这第三尊佛像,想到这尊佛像身形最是肥大之

故。他为什么先从前门奔出,却又悄悄从后门进来?嗯,地

下躺着五个和尚,待会旁人进来一问,那五个和尚都说他从

前门逃走了,大家就不会在这菩提院中搜寻。嘿,此人倒也

工于心计。”

乔峰心中寻思,手上仍是拿住止清不放,将嘴唇凑到他

耳边,低声道:“你若声张,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

道?”止清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大门中冲进七八个和尚,其中三人手持火把,

大殿上登时一片光亮。众僧见到殿上五僧横卧在地,登时吵

嚷起来:“乔峰那恶贼又下毒手!”“嗯,是止湛、止渊师兄他

们!”“啊哟,不好!这铜镜怎么给掀起了?乔峰盗去了菩提

院的经书!”“快快禀报方丈。”乔峰听到这些人纷纷议论,不

禁苦笑:“这笔帐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间;殿上聚集的

僧众愈来愈多。

乔峰只觉得止清挣扎了几下,想要脱身逃走,已明其意:

“此刻群僧集在殿上,止湛、止渊他们未醒。这止清僧若要逃

走,这时正是良机,他便大摇大摆的在殿上出现,也无人起

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随即心中又是一动:“看来这止清

还不够机灵,他当时何必躲在这里?他从殿中出去,怎会有

人盘问于他?”

突然之间,殿上人声止息,谁都不再开口说一句话,跟

着众僧齐声道:“参见方丈,参见达摩院首座,参见龙树院首

座。”

只声得拍拍轻响,有人出掌将止湛、止渊等五僧拍醒,又

有人问道:“是乔峰作的手脚么?他怎么会得知铜镜中的秘

密?”止湛道:“不是乔峰,是止清……”突然纵跃声起,骂

道:“好,好!你为什么暗算同门?”

乔峰在佛像之后,无法看到他在骂谁。

只听得一人大声惊叫:“止湛师兄,你拉我干么?”止湛

怒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盗去经书,这般大胆!禀告方丈,

叛贼止清,私开菩提院铜镜,盗去藏经!”那人叫道:“什么?

什么?我一直在方丈身边,怎会来盗什么藏经?”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森然道:“先关上铜镜,将经过情形

说来。”

止渊走过去将铜镜放回原处。这一来,殿上群僧的情状,

乔峰在镜中瞧得清清楚楚。只见一僧指手划脚,甚是激动,乔

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止清。乔

峰一惊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转头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

见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止清僧全然一样,细看之下,或有小

小差异,但一眼瞧去,殊无分别。乔峰寻思:“世上貌如此相

像之人,极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孪生兄弟。这法子倒

妙,一个到少林寺来出家,一个在外边等着,待得时机到来,

另一个扮作和尚到寺中来盗经。那真止清寸步不离方丈,自

是无人对他起疑。”

只听得止湛将止清如何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

口说了四字、止清如何假装出外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如

何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止湛讲述之时,

止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

玄慈方丈脸上神色一直不以为然,待止湛说完,缓缓问

道:“你瞧清楚了?确是止清无疑?”止湛和止渊等齐道:“禀

告方丈,我们和止清无冤无仇,怎敢诬陷于他?”玄慈叹道:

“此事定有别情。刚才止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达摩院

首座也在一起。”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作声。达摩院首座玄

难大师说道:“正是。我也瞧见止清陪着方丈师兄,他怎会到

菩提院来盗经?”龙树院首座玄寂问道:“止湛,那止清和你

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他便是那个语音苍老嘶哑

之人。

止湛大叫一声:“啊也!我怎么没想起来?那止清和弟子

动手,使的不是本门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

夫,你能瞧得出来吗?”见止湛脸上一片茫然,无法回答,又

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六合、通臂?”

止湛道:“他……他的功夫阴毒得紧,弟子几次都是莫名其妙

的着了他道儿。”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均

想,今日寺中来了本领极高的对手,玩弄玄虚,叫人如堕五

里雾中,为今之计,只有一面加紧搜查,一面镇定从事,见

怪不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加难以收拾。

玄慈双手合十,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

高僧所着阐扬被法、渡化世人的大乘经论,倘若佛门弟子得

了去,念诵钻研,自然颇有裨益。但如世俗之人得去,不加

尊重,实是罪过不小。各位师弟师侄,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

职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嘱散去,只止湛、止渊等,还是对着止清唠叨不

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眼,止湛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

和止清并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坐在佛

像前蒲团之上。玄慈突然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

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后,从三个

不同方位齐向乔峰出掌拍来。

乔峰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在铜镜之中,发见了自己踪迹,更

想不到这三个老僧老态龙钟,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

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少林寺三高僧合击,确

是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来路,只觉上下左右及身后五

个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倘若硬闯,非使硬功不可,

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双掌运力向

身前推出,喀喇喇声音大响,身前佛像被他连座推倒。乔峰

顺手提起止清,纵身而前,只觉背心上掌风凌厉,掌力未到,

风势已及。

乔峰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装有

铜镜的屏风,回臂转腕,将屏风如盾牌般挡在身后,只听得

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打在铜镜之上,只震得乔峰右臂隐

隐酸麻,镜周屏风碎成数块。

乔峰借着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

有人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大不寻常。乔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

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的武功,自己虽然不懂,却也不

欲和他以功力相拚,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内力也贯到了

右臂之上。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掌风斜斜而来,方位殊为怪异。

乔峰一愕,立即醒觉,那老僧的掌力不是击向他背心,却是

对准了止清的后心。乔峰和止清素不相识,原无救他之意,但

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顾的念头,一推铜镜,已

护住了止清,只听得拍的一声闷响,铜镜声音哑了,原来这

镜子已被玄难先前的掌力打裂,这时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

掌,便声若破锣。

乔锋回镜挡架之时,已提着止清跃向屋顶,只觉他身子

甚轻,和他魁梧的身材实在颇不相称,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

响,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又摔了下来。他

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吃

了一惊,一转身,便如渊停峙般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

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玄慈说道:“阿弥陀佛,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

又再损毁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

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

刻之间,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乔峰抛去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亢

龙有悔”。两股掌力相交,嗤嗤有声,玄寂和乔峰均退了三步。

乔峰一霎时只感全身乏力,脱手放下止清,但一提真气,立

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

起止清,飞身上屋而去。

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骇异无比。玄寂适

才所出那一掌,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两散”,所

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散”、拍在人身,魂飞

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

时用不着使第二招,敌人便已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

海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乔

峰接了这一招,非但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

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

玄难叹道:“此人武功,当真了得!”玄寂道:“须当及早

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

去路的天边,怔怔出神。

乔峰临去时回头一瞥,只见铜镜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

碎成数十块,散在地下,每块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后影。

乔峰又是没来由的一怔:“为什么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总是

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其时急于远离少林,心头

虽浮上这层疑云,在一阵急奔之下,便又忘怀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极是熟悉,窜向山后,尽拣陡削的窄

路行走,奔出数里,耳听得并无少林僧众追来,心下稍定,将

止清放下地来,喝道:“你自己走罢!可别想逃走。”不料止

清双足一着地,便即软瘫委顿,蜷成一团,似乎早已死了。乔

峰一怔,伸手去探他鼻息,只觉呼吸若有若无,极是微弱,再

去搭他脉搏,也是跳动极慢,看来立时便要断气。

乔峰心想:“我心中存着无数疑团,正要问你,可不能让

你如此容易便死。这和尚落在我的手中,只怕阴谋败露,多

半是服了烈性毒药自杀。”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觉着

手轻软,这和尚竟是个女子!

乔峰急忙缩手,越来越奇:“他……他是个女子所扮?”黑

暗中无法细察此人形貌。他是个豪迈豁达之人,不拘小节,可

不像段誉那么知书识礼,顾忌良多,提着止清后心拉了起来,

喝道:“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剥光

你衣裳来查明真相了?”止清口唇动了几动,想要说话,却说

不出半点声音,显是命在垂危,如悬一线。

乔峰心想:“不论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总不能让他

就此死去。”当下伸出右掌,抵在他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气鼓

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传入了止清体内,就算救不了他

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问到若干线索。过不多时,止清脉

搏渐强,呼吸也顺畅起来。乔峰见他一时不便致死,心下稍

慰,寻思:“此处离少林未远,不能逗留太久。”当下双手将

止清横抱在臂弯之中,迈开大步,向西北方行去。

这时又觉止清身躯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称,心

想:“我除你衣衫虽是不妥,难道鞋袜便脱不得?”伸手扯下

他右足僧鞋,一捏他的脚板,只觉着手坚硬,显然不是生人

的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应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

的假脚,再去摸止清的脚时,那才是柔软细巧的一只脚掌。乔

峰哼了一声,暗道:“果然是个女子。”

当下展开轻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量离少林

寺已有五十余里,抱着止清走到右首的一座小树林之中,见

一条清溪穿林而过,走到溪旁,掬些清水洒在止清脸上,再

用她僧袍的衣袖擦了几下,突然之间,她脸上肌肉一块块的

落将下来。乔峰吓了一跳:“怎么她肌肤烂成了这般模样?”凝

目细看,只见她脸上的烂肉之下,露出光滑晶莹的肌肤。

止清被乔峰抱着疾走,一直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

一湿,睁开眼来,见到乔峰,勉强笑了一笑,轻轻说道:“乔

帮主!”实在太过衰弱,叫了这声后,又闭上眼睛。

乔峰见她脸上花纹斑斓,凹凹凸凸,瞧不清真貌,将她

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湿透,在她脸上用力擦洗几下,灰

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来。乔峰失声叫

道:“是阿朱姑娘!”

乔装止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

她改装易容之术,妙绝人寰,踩木脚增高身形,以棉花耸肩

凸腹,更用面粉糊浆堆肿了面颊,戴上僧帽,穿上僧袍,竟

连与止清日常见面的止湛、止渊等人也认不出来。

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乔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应,

又想解释为什么混入少林寺中,但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

不听使唤,竟然“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

乔峰初时认定止清奸诈险毒,自己父母和师父之死,定

和他有极大关连,是以不惜耗费真力,救他性命,要着落在

他身上查明诸般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如他不说,便要

以种种惨酷难熬的毒刑拷打逼迫。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现,竟

然是那个娇小玲珑、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朱,当真是做梦也

料想不到。乔峰虽和阿朱、阿碧二人见过数面,又曾从西夏

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来,但并不知阿朱精于易容之术,倘

若换作段誉,便早就猜到了。

乔峰这时已辨明白她并非中毒,是受了掌力之伤,略一

沉吟,已知其理,先前玄慈方丈发劈空掌击来,自己以铜镜

挡架,虽未击中阿朱,但其时自己左手之中提着她,这凌厉

之极的掌力已传到了她身上,想明此节,不由得暗自歉仄:

“倘若我不是多管闲事,任由她自来自去,她早已脱身溜走,

决不致遭此大难。”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

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心想:“她所以受此重伤,全系因我

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可。须得到市镇上,请大夫

医治。”说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镇上去治疗。”阿朱道:

“我怀里有伤药。”说着右手动了动,却无力气伸入怀中。

乔峰伸手将她怀中物事都取了出来,除了有些碎银,见

有一个金锁片打造得十分精致,锁片上锈着两行小字:“天上

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此外有只小小的白玉盒子,

正是谭公在杏子林中送给她的。乔峰心头一喜,知道这伤药

极具灵效,说道:“救你性命要紧,得罪莫怪。”伸手便解开

了她衣衫,将一盒寒玉冰蟾膏尽数涂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

可仰,伤口又感剧痛,登时便晕了过去。

乔峰替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锁片放回她怀里,碎

银子则自己取了,伸手抄起她身子,快步向北而行。

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大镇,叫做许家集。

乔峰找到当地最大一家客店,要了两间上房,将阿朱安顿好

了,请了个医生来看她伤势。

那医生把了阿朱的脉搏,不住摇头,说道:“姑娘的病是

没药医的,这张方子只是聊尽人事而已。”乔峰看药方上写了

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类,都是些连寻常肚痛也未必

能治的温和药物。

他也不去买药,心想:“倘若连冲霄洞谭公的灵药也治她

不好,这镇上庸医的药更有何用?”当下又运真气,以内力输

入她体内。顷刻之间,阿朱的脸上现出红晕,说道:“乔帮主,

亏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贼秃手中,可要了我的命啦。”乔

峰听她说话的中气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担心你好

不了呢。”阿朱道:“你别叫我姑娘什么的,直截了当的叫我

阿朱便是了。乔帮主,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乔峰道:“我

早不是什么帮主啦,以后别再叫我帮主。”阿朱道:“嗯,对

不住,我叫你乔大爷。”

乔峰道:“我先问你,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阿朱笑道:

“唉,说出来你可别笑我胡闹,我听说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

想去找他,跟他说王姑娘的事。哪知道我好好的进寺去,守

山门的那个止清和尚凶霸霸的说道,女子不能进少林寺。我

跟他争吵,他反而骂我。我偏偏要进去,而且还扮作了他的

模样,瞧他有什么法子?”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你易容改装,终于进了少林寺,

那些大和尚们可并不知你是女子啊。最好你进去之后,再以

本来面目给那些大和尚们瞧瞧。他们气破了肚子,可半点奈

何你不得。”他本来对少林寺极是尊敬,但一来玄苦已死,二

来群僧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他弑父、弑母、弑师,犯了天

下最恶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气恼。

阿朱坐起身来,拍手笑道:“乔大爷,你这主意真高。待

我身子好了,我便男装进寺,再改穿女装,大摇大摆的走到

大雄宝殿去居中一坐,让个个和尚气得在地下打滚,那才好

玩呢!啊……”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软软的弯倒,伏在

床上,一动不动了。

乔峰吃了一惊,食指在她鼻孔边一探,似乎呼吸全然停

了。他心中焦急,忙将掌心贴在她背心“灵台穴”上,将真

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盏茶时分,阿朱慢慢仰起身来,歉然

笑道:“啊哟,怎么说话之间,我便睡着了,乔大爷,真对不

住。”乔峰知道情形不妙,说道:“你身子尚未复元,且睡一

会养养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过你累了半夜,你请

去歇一会儿罢。”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此

时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五斤酒喝完,竟然便微有醺醺

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进门后叫了

两声,不闻回答,走到床前,只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

似死了。伸手去摸摸她额头,幸喜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

阿朱慢慢醒转,接过馒头,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这一来,乔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

以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个时辰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

是好?

阿朱见他沉吟不语,脸有忧色,说道:“乔大爷,我受伤

甚重,连谭老先生的灵药也治不了,是么?”乔峰忙道:“不,

不!没什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别瞒我。我

自己知道,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半点力气也没有。”乔峰道:

“你安心养病,我总有法子医你。”阿朱听他语气,知道自己

实是伤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个吃了一半

的馒头便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力又尽,当下又伸掌按她

灵台穴。

阿朱这一次神智却尚清醒,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

峰掌心传入自己身体,登时四肢百骇,处处感舒服。她微一

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实已垂危数次,都靠乔峰以真气救活,心

中又是感激,又是惊惶。她人虽机伶,终究年纪幼小,怔怔

的流下泪来,说道:“乔大爷,我不愿死,你别抛下我在这里

不理我。”

乔峰听她说得可怜,安慰她道:“决计不会的,你放心好

啦。我乔峰是什么人,怎能舍弃身遭危难的朋友?”阿朱道:

“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是要死了么?人死了之后会不

会变鬼?”乔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受了这一

点儿轻伤,怎么就会死?”阿朱道:“你会不会骗人?”乔峰道:

“不会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汉,人家都说:

‘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爷南北齐名,你生平有没

说过不算数的话?”乔峰微笑道:“小时候,我常常说谎。后

来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骗人啦。”阿朱道:“你说我伤势不重,

是不是骗我?”

乔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就更

加难救。为了你好,说不得,只好骗你一骗。”便道:“我不

会骗你的。”阿朱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便放心了。乔大

爷,我求你一件事。”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今晚你

在我房里陪我,别离开我。”她想乔峰这一走开,自己只怕挨

不到天明。乔峰道:“很好,你便不说,我也会坐在这里陪你。

你别说话,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眼来,说道:“乔大爷,

我睡不着,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乔峰道:“什么事?”阿

朱道:“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妈便在我床边儿唱歌给我听。只

要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乔峰微笑道:“这会儿去找你

妈妈,可不容易。”阿朱叹了口气,幽幽的道:“我爹爹、妈

妈不知在哪里,也不知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乔大爷,你唱几

支歌儿给我听罢。”

乔峰不禁苦笑,他这样个大男子汉,唱歌儿来哄一个少

女入睡,可实在不成话,便道:“唱歌我当真不会。”阿朱道:

“你小时候,你妈妈可有唱歌给你听?”乔峰搔了搔头,道:

“那倒好像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是记得,我也唱不来。”阿

朱叹道:“你不肯唱,那也没法子。”乔峰歉然道:“我不是不

肯唱,实在是不会。”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

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许不答允。”

乔峰觉得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说话行事却往往出人意

表,她说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么精灵古怪的玩意,说

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阿

朱道:“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满得四五岁,那就谁都会做,

你说容易不容易?”乔峰不肯上当,道:“到底是什么事,你

总得说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罢!你讲几个故

事给我听,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我就睡着了。”

乔峰皱起眉头,脸色尴尬。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咤风

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数日之间,被人免去

帮主,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内逝世,

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汉,身世未明,却又负了叛逆弑亲的三条

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一人和他分忧,那也罢了,

不料在这客店之中,竟要陪伴这样一个小姑娘唱歌讲故事。这

等婆婆妈妈的无聊事,他从前只要听见半句,立即就掩耳疾

走。他生平只喜欢和众兄弟喝酒猜拳、喧哗叫嚷,酒酣耳热

之余,便纵谈军国大事,讲论天下英雄。什么讲个故事听听,

兔哥哥、狼婆婆的,那真是笑话奇谈了。

然而一瞥眼间,见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气,又

见她容颜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伤,只怕已难以痊愈,

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随口说

一个罢。”便道:“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就怕你会觉得

不好听。”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听的,你快讲罢。”

乔峰虽然答允了,真要他说故事,可实在说不上来,过

了好一会,才道:“嗯,我说一个狼故事。从前,有一个老公

公,在山里行走,看见有一只狼,给人缚在一只布袋里,那

狼求他释放,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

……”阿朱接口道:“那狼说它肚子饿了,要吃老公公,是不

是?”乔峰道:“唉,这故事你听见过的?”阿朱道:“这是中

山狼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乡下的,不是

书上写的故事。”

乔峰沉吟道:“不是书上的,要是乡下的故事。好,我讲

一个乡下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从前,山里有一家穷人家,爹爹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

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很高大,能帮着爹爹上山砍柴了,

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们家里很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

药。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行,于是妈妈

将家中仅有的六只母鸡、一篓鸡蛋,拿到镇上去卖。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四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可是那

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看病,妈妈苦苦哀求他,那大

夫总是摇头不允。妈妈跪下来求恳。那大夫说:‘到你山里穷

人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你四钱银子,又治得

了什么病?’妈妈拉着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挣脱,不料

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便撕破了一条长缝。那大夫

大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

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二两银子。”

阿朱听他说到这里,轻声道:“这个大夫实在太可恶了。”

乔峰仰头瞧着窗外慢慢暗将下来的暮色,缓缓说道:“那

孩子陪在妈妈身边,见妈妈给人欺侮,便冲上前去,向那大

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力气,给那大夫抓了

起来,掼到了大门外。妈妈忙奔到门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

怕那女人再来纠缠,便将大门关上了。孩子额头撞在石块上,

流了很多血。妈妈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路哭

泣,拉着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那孩子经过一家铁店门前,见摊子上放着几把杀猪杀牛

的尖刀。打铁师傅正在招呼客人买犁、锄头,忙得不可开交,

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边,连妈妈也没瞧见。

“到得家中,妈妈也不将这事说给爹爹听,生怕爹爹气恼,

更增病势,要将那四钱银子取出来交给爹爹,不料一摸怀中,

银子却不见了。

“妈妈又惊慌又奇怪,出去问儿子,只见孩子拿着一把明

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妈妈问他:‘刀子哪里来的?’孩

子不敢说是偷的,便撒谎道:‘是人家给的。’妈妈自然不信,

这样一把尖头新刀,市集上总得卖钱半二钱银子,怎么会随

便送给孩子?问他是谁送的,那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妈妈叹

了口气,说道:‘孩子,爹爹妈妈穷,平日没能买什么玩意儿

给你,当真委屈了你。你买了把刀子来玩,男孩子家,也没

什么。多余的钱你给妈妈,爹爹有病,咱们买斤肉来煨汤给

他喝。’那孩子一听,瞪着眼道:‘什么多余的钱?’妈妈道:

‘咱们那四钱银子,你拿了去买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

叫道:‘我没拿钱,我没拿钱。’爹爹妈妈从来不打他骂他,虽

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气气的

待他……”

乔峰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凛:“为什么这样?天下父母

亲对待儿子,可从来不是这样的,就算溺爱怜惜,也决不会

这般的尊重客气。”自言自语:“为什么这样奇怪?”

阿朱问道:“什么奇怪啊?”说到最后两字时,已气若游

丝。乔峰知她体内真气又竭,当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内力

送入她体内。

阿朱精神渐复,叹道:“乔大爷,你每给我渡一次气,自

己的内力便消减一次,练武功之人,真气内力是第一要紧的

东西。你这般待我,阿朱……如何报答?”乔峰笑道:“我只

须静坐吐纳,练上几个时辰,真气内力便又恢复如常,又说

得上什么报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虽未见面,

我心中已将他当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和我见外?”阿

朱黯然道:“我每隔一个时辰,体气便渐渐消逝,你总不能……

总不能永远……”乔峰道:“你放心,咱们总能找一位医道高

明的大夫,给你治好伤势。”

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穷,怕沾上瘴气穷气,不

肯给我医治。乔大爷,你那故事还没说完呢,什么事好奇怪?”

乔峰道:“嗯,我说溜了嘴。妈妈见孩子不认,也不说了,

便回进屋中。过了一会,孩子磨完了刀回进屋去,只听妈妈

正在低声和爹爹说话,说他偷钱买了一柄刀子,却不肯认。他

爹爹道:‘这孩子跟着咱们,从来没什么玩的,他要什么,由

他去罢,咱们一向挺委屈了他。’二人说到这里,看见孩子进

屋,便住口不说了。爹爹和颜悦色的摸着他头,道:‘乖孩子,

以后走路小心些,怎么头上跌得这么厉害?’至于不见了四钱

银子和他买了把新刀子的事,爹爹一句不提,甚至连半点不

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孩子虽然只有七岁,却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妈妈疑

心我偷了钱去买刀子,要是他们狠狠的打我一顿,骂我一场,

我也并不在乎。可是他们偏偏仍是待我这么好。’他心中不安,

向爹爹道:‘爹,我没偷钱,这把刀子也不是买来的。’爹爹

道:‘你妈多事,钱不见了,有什么打紧?大惊小怪的查问,

妇道人家就心眼儿小。好孩子,你头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

答道:‘还好!’他想辩白,却无从辩起,闷闷不乐,晚饭也

不吃,便去睡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什么也睡不着,又听得妈妈轻轻

哭泣,想是既忧心爹爹病重,又气恼日间受了那大夫的辱打。

孩子悄悄起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镇上,到了那

大夫门外。那屋子前门后门都关得紧紧地,没法进去。孩子

身子小,便从狗洞里钻进屋去,见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灯光,

大夫还没睡,正在煎药。孩子推开了房门……”

阿朱为那孩子担忧,说道:“这小孩儿半夜里摸进人家家

里,只怕要吃大亏。”

乔峰摇头道:“没有。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

问道:‘谁?’孩子一声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

戳了过去。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

哼了几声,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声,惊道:“这孩子将大夫刺死了?”乔

峰点了点头,道:“不错。孩子又从狗洞里爬将出来,回到家

里。黑夜之中来回数十里路,也累得他惨了。第二天早上,大

夫的家人才发见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和后

门都紧紧闭着,里面好好的上了闩,外面的凶手怎么能进屋

来?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干的。知县老爷将大夫的

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审问,闹了几年,大夫的家也就此破

了。这件事始终成为许家集的一件疑案。”

阿朱道:“你说许家集?那大夫……便是这镇上的么?”

乔峰道:“不错。这大夫姓邓。本来是这镇上最出名的医

生,远近数县,都是知名的。他的家在镇西,本来是高大的

白墙,现下都破败了。刚才我去请医生给你看病,还到那屋

子前面去看来。”

阿朱问道:“那个生病的老爹呢?他的病好了没有。”乔

峰道:“后来少林寺一位和尚送了药,治好了他的病。”阿朱

道:“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乔峰道:“自然有。少林寺中

有几位高僧仁心侠骨,着实令人可敬。’说着心下黯然,想到

了受业恩师玄苦大师。

阿朱“嗯”的一声,沉吟道:“那大夫瞧不起穷人,不拿

穷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固然可恶,但也罪不至死。这个小孩

子,也太野蛮了。我真不相信有这种事情,七岁大的孩子,怎

地胆敢动手杀人?啊,乔大爷,你说这是个故事,不是真的?”

乔峰道:“是真的事情。”阿朱叹息一声,轻声道:“这样凶狠

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恶人!”

乔峰突然全身一颤,跳起身来,道:“你……你说什么?”

阿朱见到他脸上变色,一惊之下,蓦地里什么都明白了,

说道:“乔大爷,乔大爷,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语

伤你。当真不是故意……”乔峰呆立片刻,颓然坐下,道:

“你猜到了?”阿朱点点头。乔峰道:“无意中说的言语,往往

便是真话。我这么下手不容情,当真由于是契丹种的缘故?”

阿朱柔声道:“乔大爷,阿朱胡说八道,你不必介怀。那大夫

踢你妈妈,你自小英雄气概,杀了他也不希奇。”

乔峰双手抱头,说道:“那也不单因为他踢我妈妈,还因

他累得我受了冤枉。妈妈那四钱银子,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

扯扯之时掉在地下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给人冤枉。”

可是,便在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桩奇冤。自己是不是

契丹人,还无法知晓,但乔三槐夫妇和玄苦大师,却明明不

是他下手杀的,然而杀父、杀母、杀师这三件大罪的罪名,却

都安在他的头上。到底凶手是谁?如此陷害他的是谁?

便在这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为什么爹爹妈妈都说,

我跟着他们是委屈了我?父母穷,儿子自然也穷,有什么委

屈不委屈的?只怕我的确不是他们亲生儿子,是旁人寄养在

他们那里的。想必交托寄养之人身分甚高,因此爹爹妈妈待

我十分客气,不但客气,简直是敬重。那寄养我的人是谁?多

半便是汪帮主了。”他父母待他,全不同寻常父母对待亲儿,

以他生性之精明,照理早该察觉,然而从小便是如此,习以

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会去细想,只道他父母特别温和慈祥

而已。此刻想来,只觉事事都证实自己是契丹夷种。

阿朱安慰他道:“乔大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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