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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势极其凶猛。云中鹤不识他刀法的路子,东

闪西躲,缩头跳脚,一时十分狼狈。

王语嫣笑道:“吴长老这路四象六合刀法,其中含有八卦

生克变化,那瘦长个儿就不识得了。不知他会不会使‘鹤蛇

八打’,倘若会使,四象六合刀法可以应手而破。”丐帮众人

听她又出声帮助云中鹤,脸上都现怒色,只见云中鹤招式一

变,长腿远跨,钢抓横掠,宛然便如一只仙鹤。王语嫣嘴凑

到段誉耳边,低声道:“这瘦长个儿上了我的当啦,说不定他

左手都会被削了下来。”段誉奇道:“是么?”

只见吴长老刀法凝重,斜砍横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

愈来愈慢,突然间快砍三刀,白光闪动。云中鹤“啊”的一

声叫,左手手臂已被刀锋带中,左手钢抓拿捏不定,当的一

声掉在地下,总算他身法快捷,向后急退,躲开了吴长老跟

着进击的三刀。

吴长老走到王语嫣身前,竖刀一立,说道:“多谢姑娘!”

王语嫣笑道:“吴长老好精妙的‘奇门三才刀’!”吴长老一惊,

心道:“你居然识得我这路刀法。”原来王语嫣故意将吴长老

的刀法说成是“四象六合刀”,又从云中鹤的招数之中,料得

他一定会使‘鹤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觉的处处受制,果然

连左手也险被削掉。

站在赫连铁树身边、说话阴阳怪气的大鼻汉子各叫努儿

海,见王语嫣只几句话,便相助云中鹤打伤奚长老,又是几

句话,使吴长老伤了云中鹤,向赫连铁树道:“将军,这汉人

小姑娘甚是古怪,咱们擒回一品堂,令她尽吐所知,大概极

有用处。”赫连铁树道:“甚好,你去擒了她来。”努儿海搔了

搔头皮。心想:“将军这个脾气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献什么计

策,他总是说:‘甚好,你去办理。’献计容易办事难,看来

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测,我莫要在人之前出丑露乖。今日

反正是要将这群叫化子一鼓聚歼,不如先下手为强。”左手作

个手势,四名下属便即转身走开。

努儿海走上几步,说道:“徐长老,我们将军是要看打狗

棒法和降龙十八掌,你们有宝献宝,倘若真是不会,我们可

没功夫奉陪,这便要告辞了。”徐长老冷笑道:“贵国一品堂

的高手,胡吹什么武功一品,原来只是些平平无奇之辈,要

想见识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只怕还有些不配。”努儿海道:

“要怎地才配见识?”

徐长老道:“须得先将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败

了,丐帮的头儿才会出来……”刚说到这里,突然间大声咳

嗽,跟着双眼剧痛,睁不开来,泪水不绝涌出。他大吃一惊,

一跃而起,闭住呼吸,连踢三脚。努儿海没料到这人发皓如

雪,说打便打,身手这般快捷,急忙闪避,但只避得了胸口

的要害,肩头却已被踢中,晃得两下,借势后跃。徐长老第

二次跃起时,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重重摔将下来。

丐帮人众纷纷呼叫:“不好,鞑子搅鬼!”“眼睛里什么东

西?”“我睁不开眼了。”各人眼睛刺痛,泪水长流。王语嫣、

阿朱、阿碧三人同样的睁不开眼来。

原来西夏人在这顷刻之间,已在杏子林中撒布了“悲酥

清风”,那是一种无色无臭的毒气,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欢喜谷

中的毒物制炼成水,平时盛在瓶中,使用之时,自己人鼻中

早就塞了解药,拔开瓶塞,毒水化汽冒出,便如微风拂体,任

你何等机灵之人也都无法察觉,待得眼目刺痛,毒气已冲入

头脑。中毒后泪下如雨,称之为“悲”,全身不能动弹,称之

为“酥”,毒气无色无臭,称之为“清风”。

但听得“咕咚”、“啊哟”之声不绝,群丐纷纷倒地。

段誉服食过莽牯朱蛤,万毒不侵,这“悲酥清风”吸入

鼻中,他却既不“悲”,亦不“酥”,但见群丐、王语嫣和朱

碧双姝都神情狼狈,一时不明其理,心中自也惊恐。

努儿海大声喝,指挥众武士捆缚群丐,自己便欺到王

语嫣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

段誉喝道:“你干什么?”情急之下,右手食指疾伸,一

股真气从指尖激射而出,嗤嗤有声,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脉

神剑”。努儿海不识厉害,毫不理会,仍是去抓王语嫣手腕,

突然间喀的一声响,他右手臂骨莫名奇炒的断折为二,软垂

垂挂着。努儿海惨叫停步。

段誉俯身抱住王语嫣纤腰,展开“凌波微步”,斜上三步,

横跨两步,冲出了人堆。

叶二娘右手一挥,一枚毒针向他背心射去。这枚毒针准

头既正,去势又劲,段誉本来无论如何难以避开,但他的步

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针射到,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

外。西夏武士中三名好手跃下马背,大呼追到。段誉欺到一

人马旁,先将王语嫣横着放上马鞍,随即飞身上马,纵马落

荒而逃。

西夏武士早已占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忽见段誉一骑马急

窜出来,当即放箭,杏林中树林遮掩,十余枝狼牙羽箭都钉

在杏子树上。

段誉大叫:“乖马啊乖马,跑得越快越好!回头给你吃鸡

吃肉,吃鱼吃羊。”至于马儿不吃荤腥,他哪里还会想起。

十七 今日意

两人共骑,奔跑一阵,放眼尽是桑树,不多时便已将西

夏众武士抛得影踪不见。

段誉问道:“王姑娘,你怎么啦?”王语嫣道:“我中了毒,

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段誉听到“中毒”,吓了一跳,忙问:

“要不要紧?怎生找解药才好?”王语嫣道:“我不知道啊。你

催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说。”段誉道:“什么所在才平

安?”王语嫣道:“我也不知道啊。”段誉心道:“我曾答允保

护她平安周全,怎地反而要她指点,那成什么话?”无法可施

之下,只得任由坐骑乱走。

奔驰了一顿饭时分,不听到追兵声音,心下渐宽,却淅

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段誉过不了一会,便问:“王姑娘,你觉

得怎样?”王语嫣总是答道:“没事。”段誉有美人同行,自是

说不出喜欢,可是又怕她所中的毒性子猛烈,不由得一会儿

微笑,一会儿发愁。

雨越下想大,段誉脱下长袍,罩在王语嫣身上,但也只

好得片刻,过不多时,两人身上里里外外的都湿透了。段誉

又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王语嫣叹道:“又冷又湿,找

个什么地方避一避雨啊。”

王语嫣不论说什么话,在段誉听来,都如玉旨纶音一般,

她说要找一个地方避一避雨,段誉明知未脱险境,却也连声

称是,心下又起呆念:“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她表哥

慕容复。我今日与她同遭凶险,尽心竭力的回护于她,若是

为她死了,想她日后一生之中,总会偶尔念及我段誉三分。将

来她和慕容复成婚之后,生下儿女,瓜棚豆架之下与子孙们

说起往事,或许会提到今日之事。那时她白发满头,说到

‘段公子’这三个字时,珠泪点点而下……”想得出神,不禁

眼眶也自红了。

王语嫣见他脸有愁苦之意,却不觅地避雨,问道:“怎么

啦?没地方避雨么?”段誉道:“那时候你跟你女儿说道

……”王语嫣奇道:“什么我女儿?”

段誉吃了一惊,这才醒悟,笑道:“对不起,我在胡思乱

想。”游目四顾,见东北方有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动木

轮,正在碾米,便道:“那边可以避雨。”纵马来到碾坊。这

时大雨刷刷声响,四下里水气蒙蒙。

他跃下马来,见王语嫣脸色苍白,不由得万分怜惜,又

问:“你肚痛么?发烧么?头痛么?”王语嫣摇摇头,微笑道:

“没什么。”段誉道:“唉,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么毒,我拿得

到解药就好了。”王语嫣道:“你瞧这大雨!你先扶我下马,到

了里面再说不迟。”段誉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可有多胡

涂。”王语嫣一笑,心道:“你本来就胡涂嘛。”

段誉瞧着她的笑容,不由得神为之夺,险些儿又忘了去

推碾坊的门,待得将门推开,转身回来要扶王语嫣下马,一

双眼睛始终没离开她的娇脸,没料到碾坊门前有一道沟,左

足跨前一步,正好踏在沟中。王语嫣忙叫:“小心!”却已不

及,段誉“啊”的一声,人已摔了出去,扑在泥泞之中,挣

扎着爬了起来,脸上、手上、身上全是烂泥,连声道:“对不

起。对不起。你……你没事么?”

王语嫣道:“唉,你自己没事么?可摔痛了没有?”段誉

听到她关怀自己,欢喜得灵魂儿飞上了半天,忙道:“没有,

没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紧。”伸手去要扶王语嫣下马,蓦

地见到自己手掌中全是污泥,急忙缩回,道:“不成!我去洗

干净了再来扶你。”王语嫣叹道:“你这人当真婆婆妈妈得紧。

我全身都湿了,再多些污泥有什么干系?”段誉歉然笑道:

“我做事乱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还是在溪水中洗去了手

上污泥,这才扶王语嫣下马,走进碾坊。

两人跨进门去,只见桩米的石杵提上落下,不断打着石

臼中的米谷,却不见有人。段誉叫道:“这儿有人么?”

忽听得屋角稻草堆中两人齐叫:“啊哟!”站起两个人来,

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的农家青年。两人衣衫不整,头发

上沾满了稻草,脸上红红的,脸色十分尴尬忸怩。原来两人

是一对爱侣,那农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来跟她亲热,

大雨中料得无人到来,当真是肆无忌惮,连段誉和王语嫣在

外边说了半天话也没听见。

段誉抱拳道:“吵扰,吵扰!我们只是来躲躲雨。两位有

什么贵干,尽管请便,不用理睬我们。”

王语嫣心道:“这书呆子又来胡说八道了。他二人当着咱

们,怎样亲热?”这两句话却不敢说出口来。她乍然见到那一

男一女的神态,早就飞红了脸,不敢多看。

段誉却全心全意都贯注在王语嫣身上,于这对农家青年

全没在意。他扶着王语嫣坐在凳上,说道:“你身上都湿了,

那怎么办?”

王语嫣脸上又加了一层晕红,心念一动,从须边拔下了

一枝镶着两颗大珠的金钗,向那农女道:“姐姐,我这只钗子

给了你,劳你驾借一套衣衫给我换换。”

那农女虽不知这两颗珍珠贵重,但黄金却是识得的,心

中不信,道:“我去拿衣裳给你换,这……这金钗儿我勿要。”

说着便从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王语嫣道:“姐姐,请你过来。”那农女已走了四五级梯

级,重行回下,走到她身前。王语嫣将金钗塞在她手中,说

道:“这金钗真的送了给你。你带我去换换衣服,好不好?”

那农女见王语嫣美貌可爱,本就极愿相助,再得一枝金

钗,自是大喜,推辞几次不得,便收下了,当即扶着她到上

面的阁楼中去更换衣衫。阁楼上堆满了稻谷和米筛、竹箕之

类的农具。那农女手头原有几套旧衣衫正在缝补,那小伙子

一来,早就抛在一旁,不再理会,这时正好合王语嫣之用。

那农家青年畏畏缩缩的偷看段誉,兀自手足无措。段誉

笑问:“大哥,你贵姓?”那青年道:“我……我贵姓金。”段

誉道:“原来是金大哥。”那青年道:“勿是格。我叫金阿二,

金阿大是我阿哥。”段誉道:“嗯,是金二哥。”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马蹄声响,十余骑向着碾坊急奔而

来,段誉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叫道:“王姑娘,敌人追来啦!”

王语嫣在那农女相助之下,刚除下上身衣衫,绞干了湿

衣,正在抹拭,马蹄声她也听到了,心下惶急,没做理会处。

这几乘马来得好快,片刻间到了门外,有人叫道:“这匹

马是咱们的,那小子和妞儿躲在这里。”王语嫣和段誉一在阁

楼,一在楼下,同时暗暗叫苦,均想:“先前将马牵进碾坊来

便好了。”但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板门,三四名西夏武

士闯了进来。

段誉一心保护王语嫣,飞步上楼,王语嫣不及穿衣,只

得将一件湿衣挡在胸前。她中毒后手足酸软,左手拿着湿衣

只提到胸口,便又垂了下来。段誉急忙转身,惊道:“对不起,

冒犯了姑娘,失礼,失礼。”王语嫣急道:“怎么办啊?”

只听得一名武士问金阿二道:“那小妞儿在上面么?”金

阿二道:“你问人家姑娘作啥事体?”那武士砰的一拳,打得

他跌出丈余。金阿二性子甚是倔强,破口大骂。

那农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寻相骂。”她

关心爱侣,下楼相劝。不料那武士单刀一挥,已将金阿二的

脑袋劈成了两半。那农女一吓之下,从木梯上骨碌碌的滚了

下来。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狞笑道:“这小妞儿自己送上门

来。”嗤的一声,已撕破了她的衣衫,那农女伸手在他脸上狠

狠一抓,登时抓出五条血痕。那武士大怒,使劲一掌,打在

她的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齐断,立时毙命。

段誉听得楼下惨呼之声,探头一看,见这对农家青年霎

时间死于非命,心下难过,暗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们双

双惨亡。”见那武士抢步上梯,忙将木梯向外一推,木梯虚架

在楼板之上,便向外倒去。那武士抢先跃在地下,接住了木

梯,又架到楼板上来。段誉又欲去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扬,

一枝袖箭向他射来。段誉不会躲避,噗的一声,袖箭钉入了

他左肩。另一名武士趁着他伸手按肩,已架好木梯,一步三

级的窜了上来。

王语嫣坐在段誉身后谷堆上,见到这武士出掌击死农女,

以及在木梯纵下窜上的身法,说道:“你用左手食指,点他小

腹‘下脘穴’。”

段誉在大理学那北冥神功和六脉神剑之时,于人身的各

个穴道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刚听到王语嫣呼叫,那武士左足

已踏上了楼头,其时哪有余裕多想,一伸食指,便往他小腹

‘下脘穴’点去。那武士这一窜之际。小腹间门户洞开,大叫

一声,向后直掼出去,从半空摔了下来,便即毙命。

段誉叫道:“奇怪,奇怪!”只见一名满腮虬髯的西夏武

士舞动大刀护住上身,又登木梯抢了上来,段誉急问:“点他

哪里,点他哪里?”王语嫣惊道:“啊哟,不好!”段誉道:

“怎么不好?”王语嫣道:“他刀势劲急,你若点他胸口‘膻中

穴’,手指没碰到穴道,手臂已先给他砍下来了。”

她刚说得这几句话,那虬髯武士已抢上了楼头。段誉一

心只在保护王语嫣,不及想自己的手臂会不会被砍,右手一

伸,运出内劲,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点去。那武士举刀

向他手臂砍来,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

口一个小孔中鲜血激射而出,射得有两尺来高。王语嫣和段

誉都又惊又喜,谁也没料到这一指之力竟如此厉害。

段誉于顷刻间连毙两人,其余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楼来,聚

在楼下商议。

王语嫣道:“段公子,你将肩头的袖箭拔了去。”段誉大

喜,心想:“她居然也关怀到我肩头的箭伤。”伸手一拔,将

袖箭起了出来。这只箭深入寸许,已碰到肩骨,这么用力一

拔,原是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并不如何在意,说道:

“王姑娘,他们又要攻上来了,你想如何对付才是?”一面说,

一面转头向着王语嫣,蓦地见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头,说

道:“啊哟,对不起。”

王语嫣羞得满脸通红,偏又无力穿衣,灵机一动,便去

钻在稻谷堆里,只露出了头,笑道:“不要紧了,你转过头来

罢。”

段誉慢慢侧身,全神提防,只要见到她衣衫不甚妥贴,露

出肌肤,便即转头相避,正斜过半边脸孔,一瞥眼间,只见

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马背之上,探头探脑的要跳进屋来,

忙道:“这边有敌人。”

王语嫣心想:“不知这人的武功家数如何。”说道:“你用

袖箭掷他。”

段誉依言扬手,将手中袖箭掷了出去。他发射暗器全然

外行,袖箭掷出时没半点准头,离那人的脑袋少说也有两尺。

那武士本来不用理睬,但段誉这一掷之势手劲极强,一枝小

小袖箭飞出时呜呜声响,那武士吃了一惊,矮身相避,在马

鞍上缩成了一团。

王语嫣伸长头颈,瞧得清楚,说道:“他是西夏人摔角好

手,让他扭住你,你手掌在他天灵盖上一拍,那便赢了。”

段誉道:“这个容易。”走到窗口,只见那武士从马鞍上

踊身一跃,撞破窗格,冲了过来。段誉叫:“你来干什么?”那

武士不懂汉语,瞪眼相视,左手一探,已扭住段誉的胸口。这

人身手也真快捷,这一扭之后,跟着手臂上挺,将段誉举在

半空。段誉反手一掌,拍的一声,正中他脑门。那武士本想

将段誉举往楼板上重重一摔,摔他个半死,不料这一掌下来,

早将他击得头骨碎裂而死。

段誉又杀了一人,不由得心中发毛,越想越害怕,大叫:

“我不想再杀人了!要我再杀人,那可下不了手啦,你们快快

走罢!”用力一推,将这摔角好手的尸身抛了下去。

追寻到碾坊来的西夏武士共有十五人,此刻尚余十二人,

其中四个是一品堂的好手,两个是汉人,两个是西夏人。那

四名好手见段誉的武功一会儿似乎高强无比,一会儿又似幼

稚可笑,当真说得上“深不可测”,当下不敢轻举妄动,聚在

一起,轻声商议进攻之策。那八名西夏武士却另有计较,搬

拢碾坊中的稻草,便欲纵火。

王语嫣惊道:“不好了,他们要放火!”段誉顿足道:“那

怎么办?”眼见碾坊中的大水轮被溪水推动,不停的转将上来,

又转将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轮之转。

只听得一个汉人叫道:“大将军有令,那小姑娘须当生擒,

不可伤了她的性命,暂缓纵火。”随又提高声音叫道:“喂,小

杂种和小姑娘,快快下来投降,否则我们可要放火了,将你

们活活的烧成两只烧猪。”他连叫三遍,段誉和王语嫣只是不

睬。那人取过火折打着了火,点燃一把稻草,举在手中,说

道:“你们再不降服,我便生火了。”说着扬动火种,作势要

投向稻草堆。

段誉见情势危急,说道:“我去攻他个措手不及。”跨步

踏上了水轮。水轮甚巨,径逾两丈,比碾坊的屋顶还高。段

誉双手抓住轮上叶子板,随着轮子转动,慢慢下降。

那人还在大呼小叫,喝令段誉和王语嫣归服,不料段誉

已悄悄从阁楼上转了下来,伸指便往他背心点去。他使的是

六脉神剑中少阳剑剑法,原应一指得手,哪知他向人偷袭,自

己先已提心吊胆,气势不壮,这真气内力便发不出来。他内

力发得出发不出纯须碰巧,这一次便发不出劲。那人只觉得

背心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回过头来,只见段誉正在

向自己指指点点。

那人亲眼见到段誉连杀三人,见他右手乱舞乱挥,又在

使什么邪术,也是颇为忌惮,急忙向左跃开。段誉又出一指,

仍是无声无息,不知所云。那人喝道:“臭小子,你鬼鬼祟祟

的干什么?”左手箕张,向他顶门抓来。段誉身子急缩,双手

乱抓,恰巧攀住水轮,便被轮子带了上去。那人一抓落空,噗

的一声。木屑纷飞,在水轮叶子板上抓了个大缺口。

王语嫣道:“你只须绕到他背后,攻他背心第七椎节之下

的‘至阳穴’,他便要糟。这人是晋南虎爪门的弟子,功夫练

不到至阳穴。

段誉在半空中叫道:“那好极了!”攀着水轮,又降到了

碾坊大堂。

西夏众武士不等他双足着地,便有三人同时出手抓去。段

誉右手连摇,道:“在下寡不敌众,好汉打不过人多,我只要

斗他一人。”说着斜身侧进,踏着“凌波微步”的步子,闪得

几闪,已欺到那人身后,喝一声:“着!”一指点出,嗤嗤声

响,正中他“至阳穴”,那人哼也不哼,扑地即死。

段誉杀了一人,想要再从水轮升到王语嫣身旁,却已来

不及了,一名西夏武士拦住了他退路,举刀劈来。段誉叫道:

“啊哟,糟糕!鞑子兵断我后路。十面埋伏,兵困垓下,大事

糟矣!”向左斜跨,那一刀便砍了个空。碾坊中十一人登时将

他团团围住,刀剑齐施。

段誉大叫:“王姑娘,我跟你来生再见了。段誉四面楚歌,

自身难保,只好先去黄泉路上等你。”他嘴里大呼小叫,狼狈

万状,脚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却是巧妙无比。

王语嫣看得出了神,问道:“段公子,你脚下走的可是

‘凌波微步’么?我只闻其名,不知其法。”

段誉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这便从头至尾演

一遍给你看,不过能否演得到底,却要看我脑袋的造化了。”

当下将从卷轴上学来的步法,从第一步起走了起来。

那十一名西夏武士飞拳踢腿,挥刀舞剑,竟没法沾得上

他的一片衣角。十一人哇哇大叫:“喂,你拦住这边!”“你守

东北角,下手不可容情。”“啊哟,不好,小王八蛋从这里溜

出去了。”

段誉前一脚,后一步,在水轮和杵臼旁乱转。王语嫣虽

然聪明博学,却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叫道:“你躲避敌人要

紧,不用演给我看。”段誉道:“良机莫失!此刻不演,我一

命呜呼之后,你可见不到了。”

他不顾自己生死,务求从头到尾,将这套“凌波微步”演

给心上人观看。哪知痴情人有痴情之福,他若待见敌人攻来,

再以巧妙步法闪避,一来他不懂武功,对方高手出招虚虚实

实,变化难测,他有心闪避,定然闪避不了;二来敌人共有

十一个之多,躲得了一个,躲不开第二个,躲得了两个,躲

不开第三个。可是他自管自的踏步,对敌人全不理会,变成

十一名敌人个个向他追击。这“凌波微步”每一步都是踏在

别人决计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见他左足向东跨出,不料踏实

之时,身子却已在西北角上。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

的招数都是递向自己人身上,其余十分之一则是落了空。

阿甲、阿乙、阿丙见段誉站在水轮之旁,拳脚刀剑向他

招呼,而阿丁、阿戊、阿己的兵刃自也是攻向他所处的方位。

段誉身形闪处,突然转向,乒乒乓乓、叮当呛啷,阿甲、阿

乙、阿丙、阿丁……各人兵刃交在一起,你挡架我,我挡架

你。有几名西夏武士手脚稍慢,反为自己人所伤。

王语嫣只看得数招,便已知其理,叫道:“段公子,你的

脚步甚是巧妙繁复,一时之间我瞧不清楚。最好你踏完一遍,

再踏一遍。”段誉道:“行,你吩咐什么,我无不依从。”堪堪

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从头走了起来。

王语嫣寻思:“段公子性命暂可无碍,却如何方能脱此困

境?我上身不穿衣衫,真羞也羞死了。唯有设法指点段公子,

让他将十一个敌人一一击毙。”当下不再去看段誉的步法,转

目端详十一人的武功家数。

忽听得喀的一声响,有人将木梯搁到了楼头,一名西夏

武士又要登楼。十一人久战段誉不下,领头的西夏人便吩咐

下属,先将王语嫣擒住了再说。

王语嫣吃了一惊,叫道:“啊哟!”

段誉抬起头来,见到那西夏武士登梯上楼,忙问:“打他

哪里?”王语嫣道:“抓‘志室穴’最妙!”段誉大步上前,一

把抓到他后腰“志室穴”,也不知如何处置才好,随手一掷,

正好将他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一个两百来斤的石杵被水

轮带动,一直在不停舂击,一杵一杵的舂入石臼,石臼中的

谷早已成极细米粉,但无人照管,石杵仍如常下击。那西夏

武士身入石臼,石杵舂将下来,砰的一声,打得他脑浆迸裂,

血溅米粉。

那西夏高手不住催促,又有三名西夏武士争先上梯。王

语嫣叫道:“一般办理!”段誉伸手又抓住了一人的“志室

穴”,使劲一掷,又将他抛入了石臼。这一次有意抛掷,用劲

反不如上次恰到好处,石杵落下时打在那人腰间,惨呼之声

动人之心魄,一时却不得便死。石杵舂了一下,那人惨呼一

声。

段誉一呆,另外两名西夏武士已从木梯爬了上去。段誉

惊道:“使不得,快退下来。”左手手指乱指乱点,他心中惶

急,真气激荡,六脉神剑的威力发了出来,嗤嗤两剑,戳在

两人的背心。那两人登时摔下。

余下七名西夏武士见段誉空手虚点,便能杀人,这等功

夫实是闻所未闻。他们不知段誉这门功夫并非从心所欲,真

要使时,未必能够,情急之下误打误撞,却往往见功。七人

越想越怕,都已颇有怯意,但说就此退去,却又心有不甘。

王语嫣居高临下,对大堂中战斗瞧得清清楚楚,见敌方

虽只剩下七人,然其中三人武功颇为了得,那西夏人喝指

挥,隐然是这一批人的首领,叫道:“段公子,你先去杀了那

穿黄衣戴皮帽之人,要设法打他后脑‘玉枕’和‘天柱’两

处穴道。”

段誉道:“谨遵台命。”向那人冲去。

那西夏人暗暗心惊:“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正是我罩门

所在,这小姑娘怎地知道?”眼见段誉冲到,当即单刀横砍,

不让他近身。段誉连冲数次,不但无法走到他身后,险些反

被他单刀所伤。总算那人听了王语嫣的呼喝后心有所忌,一

意防范自己脑后罩门,否则段誉已大大不妙。段誉叫道:“王

姑娘,这人好生厉害,我走不到他背后。”

王语嫣道:“那个穿灰袍的,罩门是在头颈的‘廉泉穴’。

那个黄胡子,我瞧不出他武功家数,你向他胸口戳几指看。”

段誉道:“遵命!”伸指向那人胸口点去。他这几指手法虽对,

劲力全无,但那黄胡子如何知道?急忙矮身躲了三指,待得

段誉第四指点到,他凌空一跃,从空中搏击而下,掌力凌厉,

将段誉全身都罩住了。

段誉只感呼吸急促,头脑晕眩,大骇之下,闭着眼睛双

手乱点,嗤嗤嗤嗤声响不绝,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

冲、少泽,六脉神剑齐发,那黄胡子身中六洞,但掌势不消,

拍的一响,一掌击在段誉肩头。其时段誉全身真气激荡,这

一掌力道虽猛,在他浑厚的内力抗拒之下,竟伤他不得半分,

反将那黄胡子弹出丈余。

王语嫣却不知他未曾受伤,惊道:“段公子,你没事么?

可受了伤?”

段誉睁开眼来,见那黄胡子仰天躺在地,胸口小腹的六

个小孔之中鲜血直喷,脸上神情狰狞,一对眼睛睁得大大的,

恶狠狠的瞧着自己,兀自未曾气绝。段誉吓得一颗心怦怦乱

跳,叫道:“我不想杀你,是你自己……自己找上我来的。”脚

下仍是踏着凌波微步,在大堂中快步疾走,双手不住的抱拳

作揖,向余下的六人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段誉和你们往

日无怨,近日无仇,请你们网开一面,这就出去罢。我……

我……实在是不敢再杀人了。这……这……弄死这许多人,教

我如何过意得去?实在是太过残忍。你们快快退去罢,算是

我段誉输了,求……求你们高抬贵手。”

一转身间,忽见门边站着一个西夏武士,也不知是什么

时候进来的,这人中等身材,服色和其余西夏武士无异,只

是脸色蜡黄,木无表情,就如死人一般。段誉心中一寒:“这

是人是鬼?莫非……莫非……给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阴魂不散,

冤鬼出现?”颤声道:“你……你是谁?想……想干什么?”

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话,也不移动身子,段誉

一斜身,反手抓住身旁一名西夏武士后腰的“志室穴”,向那

怪人掷去。那人微一侧身,砰的一声,那西夏武士的脑袋撞

在墙上,头盖碎裂而死。段誉吁了口气,道:“你是人,不是

鬼。”

这时除了那新来的怪客之外,西夏武士已只剩下了五人,

其中一名西夏人和一名汉人是“一品堂”的好手。余下三名

寻常武士眼看己方人手愈斗愈少,均萌退志,一人走向门边,

便去推门。那西夏好手喝道:“干什么?”刷刷刷三刀,向段

誉砍去。

段誉眼见青光霍霍,对方的利刀不住的在面前晃动,随

时随刻都会剁到自己身上,心中怕极,叫道:“你……你这般

蛮横,我可要打你玉枕穴和天柱穴了,只怕你抵敌不住,我

劝你还是……还是乘早收兵,大家好来好散的为妙。”那人刀

招愈来愈紧,刀刀不离段誉的要害。若不是段誉脚下也加速

移步,每一刀都能要了他性命。

那汉人好手一直退居在后,此刻见段誉苦苦哀求,除了

尽力闪避,再无还手余地,灵机一动,抢到石臼旁,抓起两

把已碾得极细的米粉,向段誉面门掷去。段誉步法巧妙,这

两下自是掷他不中。那大汉两把掷出,跟着又是两把,再是

两把,大堂中米粉糠屑,四散飞舞,顷刻间如烟似雾。

段誉大叫,“糟糕,糟糕!我这可瞧不见啦!”王语嫣也

知情势万分凶险,心想段誉所以能在数名好手间安然无损,全

仗了那神妙无方的凌波微步。敌人向他发招攻击,始终是瞻

之在前,忽焉在后,兵刃拳脚的落点和他身子间是总有厘毫

之差,现下大堂中米粉糠屑烟雾漫,众人任意发招,这一

盲打乱杀,那便极可能打中在他身上。要是众武士一上来便

不理段誉身在何处,自顾自施展一套武功,早将他砍成十七

廿八块了。

段誉双目被米粉蒙住了,睁不开来,狠命一跃,纵到水

轮边上,攀住水轮叶子板,向上升高。只听得“啊、啊”两

声惨呼,两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好手乱刀误砍而死。跟着

叮当两声,有人喝道:“是我!”另一人道:“小心,是我!”是

那西夏好手和汉人好手刀剑相交,拆了两个回合。接着

“啊”的一声惨叫,最后一名西夏武士不知被谁一脚踢中要害,

向外飞出,临死时的叫喊,令段誉听着不由得毛骨悚然,全

身发抖。他颤声叫道:“喂喂,你们人数越来越少,何必再打?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向你们求饶,也就是了。”

那汉人从声音中辨别方位,右手一挥,一枚钢镖向他射

来,这一镖去势本来甚准,但水轮不停转动,待得钢镖射到,

轮子已带着段誉下降,拍的一响,钢镖将他袖子一角钉在水

轮叶子板上。段誉吃了一惊,心想:“我不会躲避暗器,敌人

一发钢镖袖箭,我总是遭殃。”怯意一盛,手便软了,五指抓

不住水轮叶子板,腾的一声,摔了下来。

那汉人好手从迷雾中隐约看到,扑上来便抓。段誉记得

王语嫣说过要点他“廉泉穴”,但一来在慌乱之中,二来虽识

得穴道,平时却无习练,手忙脚乱的伸指去点他“廉泉穴”,

部位全然不准,既偏左,又偏下,竟然点中他的“气户穴”。

“气户穴”乃是笑穴,那人真气逆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

剑又一剑的向段誉刺去,口中却嘻嘻、哈哈、嘿嘿、呵呵的

大笑不已。

那西夏好手问道:“容兄,你笑什么?”那汉人无法答话,

只不断大笑。那西夏人不明就里,怒道:“大敌当前,你弄什

么玄虚?”那汉人道:“哈哈,我……这个……哈哈,呵呵

……”挺剑朝段誉背心刺去。段誉向左斜走,那西夏好手迷

雾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这边撞来,两个人一下子便撞了个

满怀。

这西夏人一撞到段誉身子,左手疾翻,已使擒拿手扭住

了段誉右臂。他眼见对方之所长全在脚法,这一扭正是取胜

的良机,右手抛去单刀,回过来又抓住了段誉的左腕。段誉

大叫:“苦也,苦也!”用力挣扎。但那西夏人两手便如铁箍

相似,却那里挣扎得脱?

那汉人瞧出便宜,挺剑便向段誉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

人暗想:“不妙!他这一剑刺入数寸,正好取了敌人性命。但

如他不顾义气,要独居其功,说不定刺入尺许,便连我也刺

死了。”当即拖着段誉,退了一步。

那汉人笑声不绝,抢上一步,欲待伸剑再刺,突然砰的

一声,水轮叶子击在他的后脑,将他打得晕了过去。那汉人

虽然昏晕,呼吸未绝,仍哈哈哈的笑个不停,但有气无力,笑

声十分诡异。水轮缓缓转去,第二片叶子砰的一下,又在他

胸口撞了一下,他笑声轻了几分,撞到七八下时,“哈哈、哈

哈”之声,已如是梦中打鼾一般。

王语嫣见段誉被擒,无法脱身,心中焦急之极,又想大

门旁尚有一名神色可怖的西夏武士站着,只要他随手一刀一

剑,段誉立时毙命。她惊惶之下,大声叫道:“你们别伤段公

子生命,大家……大家慢慢商量。”

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誉,横过右臂,奋力压向他胸口,想

压断他肋骨,又或逼得他难以呼吸,窒息而死。段誉心中害

怕之极。他被扭住的是左腕和右臂,吸人内力的“北冥神

功”使用不上,只得左手拚命伸指乱点,每一指都点到了空

处,只感胸口压力愈来愈重,渐渐的喘不过气来。

正危急间,忽听得嗤嗤数声,那西夏好手“啊”的一声

轻呼,说道:“好本事,你终于点中了我的……我的玉枕

……”双手渐渐放松,脑袋垂了下来,倚着墙壁而死。

段誉大奇,扳过他身子一看,果见他后脑“玉枕穴”上

有一小孔,鲜血泊泊流出,这伤痕正是自己六脉神剑所创。他

一时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紧急关头中功力凝聚,一指点出,

真气冲上墙壁,反弹过来,击中了那西夏好手的后脑。段誉

一共点了数十指,从墙壁上一一反弹在对方背后各处。但那

西夏人功力既高,而真气的反弹之力又已大为减弱,损伤不

到他分毫,可是最后一股真气恰好反弹到他的“玉枕穴”上。

那“玉枕穴”是他的罩门所在,最是柔嫩,真气虽弱,一撞

之下还是立时送命。

段誉又惊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尸身,叫道:“王姑娘,

王姑娘,敌人都打死了!”

忽听得背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未必都死了!”段

誉一惊回头,见是那个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心想:“我倒将

你忘了。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志室穴,便能杀你。”笑道:

“老兄快快去罢,我决计不能再杀你。”那人道:“你有杀我的

本领么?”语气十分傲慢。段誉实在不愿再多杀伤,抱拳道:

“在下不是阁下对手,请你手下容情,饶过我罢。”

那西夏武士道:“你这几句话说得嬉皮笑脸,绝无求饶的

诚意。段家一阳指和六脉神剑名驰天下,再得这位姑娘指点

要诀,果然非同小可。在下领教你的高招。”这几句话每个字

都是平平吐出,既无轻重高低,亦无抑扬顿挫,听来十分的

不惯,想来他是外国人,虽识汉语,遣词用句倒是不错,声

调就显得十分的别扭了。

段誉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杀了这许多人,实为情势所迫,

无可奈何,说到打架动手,当真是可免则免,当即一揖到地,

诚诚恳恳的道:“阁下责备甚是,在下求饶之意不敬不诚,这

里谢过。在下从未学过武功,适才伤人,尽属侥幸,但得苟

全性命,已是心满意足,如何还敢逞强争胜?”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说道:“你从未学过武功,却在举

手之间,尽歼西夏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杀武士一十一人。

倘若学了武功,武林之中,还有噍类么?”

段誉自东至西的扫视一过,但见碾房中横七竖八的都是

尸首,一个个身上染满了血污,不由得难过之极,掩面道:

“怎……怎地我杀了这许多人?我……我实在不想杀人,那怎

么办?怎么办?”那人冷笑数声,斜目睨视,瞧他这几句话是

否出于本心。段誉垂泪道:“这些人都有父母妻儿,不久之前

个个还如生龙活虎一般,却都给我害死了,我……我……如

何对得起他们?”说到这里,不禁捶胸大恸,泪如雨下,呜呜

咽咽的道:“他们未必真的想要杀我,只不过奉命差遣,前来

拿人而已。我跟他们素不相识,焉可遽下毒手?”他心地本来

仁善,自幼念经学佛,便蝼蚁也不敢轻害,岂知今日竟闯下

这等大祸来。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猫哭老鼠,就想免罪

么?”

段誉收泪道:“不错,人也杀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

何益?我得好好将这些尸首埋葬了才是。”

王语嫣心想:“这十多具尸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费多少

时候。”叫道:“段公子,只怕再有大批敌人到来,咱们及早

远离的为是。”段誉道:“是,是!”转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还没杀我,怎地便走?”段誉摇头道:

“我不能杀你。再说,我也不是你的对手。”那人道:“咱们没

打过,你怎知不是我对手?王姑娘将‘凌波微步’传了给你,

嘿嘿,果然与众不同。”段誉本想说“凌波微步”并非王语嫣

所授,但又想这种事何必和外人多言,只道:“是啊,我本来

不会什么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点,方脱大难。”那人道:

“很好,我等在这里,你去请她指点杀我的法门。”段誉道:

“我不要杀你。”

那人道:“你不要杀我,我便杀你。”说着拾起地下一柄

单刀,突然之间,大堂中白光闪动,丈余圈子之内,全是刀

影。段誉还没来得及跨步,便已给刀背在肩头重重敲了一下,

“啊”的一声,脚步踉跄。他脚步一乱,那西夏武士立时乘势

直上,单刀的刃锋已架在他后颈。段誉吓出了一身冷汗,只

有呆立不动。

那人道:“你快去请教你师父,瞧她用什么法子来杀我。”

说着收回单刀,右腿微弹,砰的一下,将段誉踢出一个筋斗。

王语嫣叫道:“段公子,快上来。”段誉道:“是!”攀梯

而上,回头一看,只见那人收刀而坐,脸上仍是一股僵尸般

的木然神情,显然浑不将他当作一回事,决计不会乘他上梯

时在背后偷袭。段誉上得阁楼,低声道:“王姑娘,我打他不

过,咱们快想法子逃走。”

王语嫣道:“他守在下面,咱们逃不了的。请你拿这件衫

子过来。”段誉道:“是!”伸手取过那农家女留下的一件旧衣。

王语嫣道:“闭上眼睛,走过来。好!停住。给我披在身上,

不许睁眼。”段誉一一照做。他原是志诚君子,对王语嫣又是

天神一般崇敬,自是丝毫不敢违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体,一

颗心不免怦怦而跳。

王语嫣待他给自己披好衣衫,说道:“行了。扶我起来。”

段誉没听到她可以睁眼的号令,仍紧紧闭着双眼,听她说

“扶我起来”,便伸出右手,不料一下子便碰到她的脸颊,只

觉手掌中柔腻滑嫩,不禁吓了一跳,急忙缩手,连声道:“对

不起,对不起。”

王语嫣当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时,早已羞得双颊通红,

这时见他闭了眼睛,伸掌在自己脸上乱摸,更加害羞,道:

“喂,我叫你扶我起来啊!”段誉道:“是!是!”眼睛既紧紧

闭住,一双手就不知摸向哪里好,生怕碰到她身子,那便罪

孽深重,不由得手足无措,十分狼狈。王语嫣也是心神激荡,

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睁眼,嗔道:“你怎么不睁眼?”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说道:“我叫你去学了武功

来杀我,却不是教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

段誉睁开眼来,但见王语嫣玉颊如火,娇羞不胜,早是

痴了,怔怔的凝视着她,西夏武士那几句话全没听见。王语

嫣道:“你扶我起来,坐在这里。”段誉忙道:“是!是!”诚

惶诚恐的扶着她身子,让她坐在一张板凳上。

王语嫣双手颤抖,勉力拉着身上衣衫,低头凝思,过了

半晌,说道:“你不露自己的武功家数,我……我不知道如何

才能打败他。”段誉道:“他很厉害,是不是?”王语嫣道:

“适才他跟你动手,一共使了一十七种不同派别的武功。”段

誉奇道:“什么?只这么一会儿,便使了一十七种不同的武功?”

王语嫣道:“是啊!他刚才使单刀圈住你,东砍那一刀,

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一刀,是广西黎山洞黎老汉的

柴刀十八路;回转而削的那一刀,又转作了江南史家的‘回

风拂柳刀’。此后连使一十一刀,共是一十一种派别的刀法。

后来反转刀背,在你肩头击上一记,这是宁波天童寺心观老

和尚所创的‘慈悲刀’,只制敌而不杀人。他用刀架在你颈中,

那是本朝金刀杨老令公上阵擒敌的招数,是‘后山三绝招’之

一,本是长柄大砍刀的招数,他改而用于单刀。最后飞脚踢

你一个筋斗,那是西夏回人的弹腿。”她一招一招道来,当真

如数家珍,尽皆说明其源流派别,段誉听着却是一窍不通,瞠

目以对,无置喙之余地。

王语嫣侧头想了良久,道:“你打他不过的,认了输罢。”

段誉道:“我早就认输了。”提高声音说道:“喂,我是无

论如何打你不过的,你肯不肯就此罢休?”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饶你性命,那也不难,只须依我

一件事。”段誉忙道:“什么事?”那人道:“自今而后,你一

见到我面,便须爬在地下,向我磕三个响头,高叫一声:‘大

爷饶了小的狗命!’”

段誉一听,气往上冲,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要我向

你磕头要求,再也休想,你要杀,现下就杀便是。”那人道:

“你当真不怕死?”段誉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见到

你便跪下磕头,那还成什么话?”那人冷笑道:“见到我便跪

下磕头,也不见得如何委屈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

你见了我是否要跪下磕头?”

王语嫣听他说“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心中一凛:

“怎么他也说这等话?”

段誉道:“见了皇帝磕头,那又是另一回事。这是行礼,

可不是求饶。”

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说来,我这个条款你是不答允了?”

段誉摇头道:“对不起之至,歉难从命,万乞老兄海涵一二。”

那人道:“好,你下来罢,我一刀杀了你。”段誉向王语嫣瞧

了一眼,心下难过,说道:“你既一定要杀我,那也无法可想,

不过我也有一件事相求。”那人道:“什么事?”段誉道:“这

位姑娘身中奇毒,肢体乏力,不能行走,请你行个方便,将

她送回太湖曼陀山庄她的家里。”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行这个方便?西夏征东

大将军颁下将令,是谁擒到这位博学多才的姑娘,赏赐黄金

千两,官封万户侯。”段誉道:“这样罢,我写下一封书信,你

将这位姑娘送回她家之后,便可持此书信,到大理国去取黄

金五千两,万户侯也照封不误。”那人哈哈大笑,道∶“你当

我是三岁小孩子?你是什么东西?凭你这小子一封书信,便

能给我黄金五千两,官封万户侯?”

段誉心想此事原也难以令人入信,一时无法可施,双手

连搓,说道:“这……这……怎么办?我一死不足惜,若让小

姐流落此处,身入匪人之手,我可是万死莫赎了。”

王语嫣听他说得真诚,不由得也有些感动,大声向那西

夏人道:“喂,你若对我无礼,我表哥来给我报仇,定要搅得

你西夏国天翻地覆,鸡犬不安。”那人道:“你表哥是谁?”王

语嫣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苏

慕容’的名头,想来你也听到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

对我不客气,他会加倍的对你不客气。”

那人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见到你跟这小白脸如此亲

热,怎么还肯为你报仇?”

王语嫣满脸通红,说道:“你别瞎说,我跟这位段公子半

点也没……没有什么……”心想这种事不能多说,转过话头,

问道:“喂,军爷,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说与我知晓。”

那西夏武士道:“有甚么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

西夏李延宗便是。”

王语嫣问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国姓。”

那人道:“岂但是国姓而已?精忠报国,吞辽灭宋,西除

吐蕃,南并大理。”

段誉道:“阁下志向倒是不小。李将军,我跟你说,你精

通各派绝艺,要练成武功天下第一,恐怕不是难事,但要混

壹天下,并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办到。”

李延宗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王语嫣道:“就说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够。”李

延宗道:“何以见得?”王语嫣道:“当今之世,单是以我所见,

便有二人的武功远远在你之上。”李延宗踏上一步,仰起了头,

问道:“是哪二人?”王语嫣道:“第一位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

峰乔帮主。”李延宗哼了一声,道:“名气虽大,未必名副其

实。第二个呢?”王语嫣道:“第二位便是我表哥,江南慕容

复慕容公子。”

李延宗摇了摇头,道:“也未必见得。你将乔峰之名排在

慕容复之前,是为公是私?”王语嫣问道:“什么为公为私?”

李延宗道:“若是为公,因你以为乔峰的武功确在慕容复之上;

若是为私,则因为慕容复与你有亲戚之谊,你让外人排名在

先。”王语嫣道:“为公为私,都是一样。我自然盼望我表哥

胜过乔帮主,但眼前可还不能。”李延宗道:“眼前虽还不能,

那乔峰所精者只是一家之艺,你表哥却博知天下武学,将来

技艺日进,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

王语嫣叹了口气,说道:“那还是不成。到得将来,武功

天下第一的,多半便是这位段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倒会说笑。这书呆子不

过得你指点,学会了一门‘凌波微步’,难道靠着抱头鼠窜、

龟缩逃生的本领,便能得到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么?”

王语嫣本想说:“他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

内力雄浑,根基厚实,无人可及。”但转念一想:“这人似乎

心胸狭窄,我若照实说来,只怕他非杀了段公子不可。我且

激他一激。”便道:“他若肯听我指点,习练武功,那么三年

之后,要胜过乔帮主或许仍然不能,要胜过阁下,却易如反

掌。”

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过姑娘之言。与其留下个他日

的祸胎,不如今日一刀杀了。段公子,你下来罢,我要杀你

了。”

段誉忙道:“我不下来。你……你也不可上来。”

王语嫣没想到弄巧成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

“原来你是害怕,怕他三年之后胜过了你。”

李延宗道:“你使激将之计,要我饶他性命,嘿嘿,我李

延宗是何等样人,岂能轻易上当?要我饶他性命不难,我早

有话在先,只须每次见到我磕头求饶,我决不杀他。”

王语嫣向段誉瞧瞧,心想磕头求饶这种事,他是决计不

肯做的。为今之计,只有死中求生,低声问道:“段公子,你

手指中的剑气,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那是什么缘故?”段誉

道:“我不知道。”王语嫣道:“你最好奋力一试,用剑气刺他

右腕,先夺下他的长剑,然后紧紧抱住了他,使出‘六阳融

雪功’来,消除他的功力。”段誉奇道:“什么‘六阳融雪

功’?”王语嫣道:“那日在曼陀山庄,你制服严妈妈救我之时,

不是使过这门你大理段氏的神功么?”段誉这才省悟。那日王

语嫣误以为他的“北冥神功”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化功大

法”,段誉一时不及解说,随口说道这是他大理段氏家传之学,

叫做“六阳融雪功”。他信口胡诌,早已忘了,王语嫣却于天

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无一不牢牢记在心中,何况这等了不起的

奇功?

段誉点了点头,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更无别法,但这法

门实在毫无把握,总之是凶多吉少,于是整理了一下衣衫,说

道:“王姑娘,在下无能,不克护送姑娘回府,实深惭愧。他

日姑娘荣归宝府,与令表兄成亲大喜,勿忘了在曼陀山庄在

下手植的那几株茶花之旁,浇上几杯酒浆,算是在下喝了你

的喜酒。”

王语嫣听到他说自己将来可与表哥成亲,自是欢喜,但

见他这般的出去让人宰割,心下也是不忍,凄然道:“段公子,

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决不敢忘。”

段誉心想:“与其将来眼睁睁瞧着你和慕容公子成亲,我

妒忌发狂,内心煎熬,难以活命,还不如今日为你而死,落

得个心安理得。”当下回头向她微微一笑,一步步从梯级走了

下去。

王语嫣瞧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人好生奇怪,在这当口,

居然还笑得出?”

段誉走到楼下,向李延宗瞪了一眼,说道:“李将军,你

既非杀我不可,就动手罢!”说着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

微步”。

李延宗单刀舞动,刷刷刷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种

不同派别的刀法。王语嫣也不以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

法派别家数最多,倘若真是博学之士,便连使七八十招,也

不致将哪一门哪一派的刀法重复使到第二招。段誉这“凌波

微步”一踏出,端的变幻精奇。李延宗要以刀势将他围住,好

几次明明已将他围住,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魅似的跨出圈

外。王语嫣见段誉这一次居然能够支持,心下多了几分指望,

只盼他奇兵突出,险中取胜。

段誉暗运功力,要将真气从右手五指中迸射出去,但每

次总是及臂而止,莫名其妙的缩了回去。总算他的“凌波微

步”已走得熟极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也始终砍不到他身

上。

李延宗眼见他以希奇古怪的指力连毙西夏高手,此刻见

他又在指指划划,装神弄鬼,自然不知他是内力使不出来,还

道这是行使邪术之前的施法,心想他诸般法门做齐,符咒念

毕,这杀人于无形的邪术便要使出来了,心中不禁发毛,寻

思:“这人除了脚法奇异之外,武功平庸之极,但邪术厉害,

须当在他使出邪术之前杀了才好。但刀子总是砍他不中,那

便如何?”一转念间,已有计较,空然回手一掌,击在水轮之

上,将木叶子拍下了一大片,左手一抄,提在手中,便向段

誉脚上掷去。段誉行走如风,这片木板自掷他不中。但李延

宗拳打掌劈,将碾坊中各种家生器皿,竹箩米袋打碎了抓起,

一件件投到段誉脚边。

碾坊中本已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十余具死尸,再加上这许

多破烂家生,段誉那里还有落足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

仗进退飘逸,有如风行水面,自然无碍,此刻每一步跨去,总

是有物阻脚,不是绊上一绊,便是踏上死尸的头颅身子,这

“飘行自在,有如御风”的要诀,哪里还做得到?他知道只要

慢得一慢,立时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是按照所练

熟的脚法行走,至于一脚高、一脚低,脚底下发出什么怪声,

足趾头踢到什么怪物,那是全然不顾的了。

王语嫣也瞧出不对,叫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门,自

行逃命去罢,在这地方跟他相斗,立时有性命之忧。”

段誉叫道:“姓段的除非给人杀了,那是无法可想,只教

有一口气在,自当保护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这人武功脓包,倒是个多情种子,对

王姑娘这般情深爱重。”段誉摇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

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誉一介凡夫俗子,岂敢说什么情,谈什

么爱?她瞧得我起,肯随我一起出来去寻她表哥,我便须报

答她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来,是去寻

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么她心中压根儿便没你这号人物。你

如此痴心妄想,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哈哈,哈哈!笑

死人了!”

段誉并不动怒,一本正经的道:“你说我是癞蛤蟆,王姑

娘是天鹅,这比喻很是得当。不过我这头癞蛤蟆与众不同,只

求向天鹅看上几眼,心愿已足,别无他想。”

李延宗听他说“我这头癞蛤蟆与众不同”,实是忍俊不禁,

纵声大笑,奇在尽管他笑声响亮,脸上肌肉仍是僵硬如恒,绝

无半分笑意。段誉曾见过延庆太子这等连说话也不动嘴唇之

人,李延宗状貌虽怪,他也不觉如何诧异,说道:“说到脸上

木无表情,你和延庆太子可还差得太远,跟他做徒弟也还不

配。”李延宗道:“延庆太子是谁?”段誉道:“他是大理国高

手,你的武功颇不及他。”其实他于旁人武功高低,根本无法

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说几句不中听

的言语,叫你生生气,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声,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这小子还摸

得出底么?”他口中说话,手里单刀纵横翻飞,更加使得紧了。

王语嫣眼见段誉身形歪斜,脚步忽高忽低,情势甚是狼

狈,叫道:“段公子,你快到门外去,要缠住他,在门外也是

一样。”段誉道:“你身子不会动弹,孤身留在此处,我总不

放心。这里死尸很多,你一个女孩儿家,一定害怕,我还是

在这里陪你的好。”王语嫣叹了口气,心想:“你这人真呆得

可以,连我怕不怕死尸都顾到了,却不顾自己转眼之间便要

丧命。”

其实段誉脚下东踢西绊,好几次敌人的刀锋从头顶身畔

掠过,相去只毫发之间。他吓得索索发抖,不住转念:“他这

么一刀砍来,砍去我半边脑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

能伸,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头,哀求饶命罢。”心中虽如

此想,终究说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

段誉道:“生死大事,有谁不怕?一死之后,可什么都完了,

我逃是想逃的,却又不能逃。”李延宗道:“为什么?”段誉道:

“多说无益。我从一数到十,你再杀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纠

缠不清了。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

藏,让王姑娘在旁瞧着,可有多气闷腻烦。”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张口便数:“一、二、三

……”李延宗道:“你发什么呆?”段誉数道:“四、五、六

……”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这等无聊之人,委实是辱

没了这个‘武’字。”呼呼呼三刀连劈。段誉脚步加快,口中

也数得更加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好啦,我数到了十三,你尚自杀我不了,居然还不认输,我

看你肚子早就饿了,口也干了,去无锡城里松鹤楼喝上几杯,

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遥快活?”眼见对方不肯罢手,便想诱

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会过多少大敌,绝无一人和他

相似。这人说精不精,说傻不傻,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实是生平罕见。跟他胡缠下去,不知伊于胡底?只怕略一疏

神,中了他邪术,反将性命送于此处。须得另出奇谋。”他知

段誉对王语嫣十分关心,突然抬头向着阁楼,喝道:“很好,

很好,你们快一刀将这姑娘杀了,下来助我。”

段誉大吃一惊,只道真有敌人上了阁楼,要加害王语嫣,

急忙抬头,便这么脚下略略一慢,李延宗一腿横扫,将他踢

倒,左足踏住他胸膛,钢刀架在他颈中。段誉伸指欲点,李

延宗右手微微加劲,刀刃陷入他颈中肉里数分,喝道:“你动

一动,我立刻切下你的脑袋。”

这时段誉已看清楚阁楼上并无敌人,心中登时宽了,笑

道:“原来你骗人,王姑娘并没危险。”跟着又叹道:“可惜,

可惜。”李延宗问道:“可惜什么?”段誉道:“你武功了得,本

来可算一条英雄好汉,我段誉死在你手中,也还值得。哪知

你不能用武功胜我,便行奸使诈,学那卑鄙小人的行径,段

誉岂非死得冤枉?”

李延宗道:“我向来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枉,心中不服,

到阎罗王面前去告状罢!”

王语嫣叫道:“李将军,且慢。”李延宗道:“什么?”王

语嫣道:“你若杀了他,除非也将我即刻杀死,否则总有一日

我会杀了你给段公子报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说要

你表哥来找我么?”王语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

我却有杀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见得?”王语嫣道:

“你武学所知虽博,但还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时见你刀法繁

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

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远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于同一门派,

你如何知道我所知远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许多武功未曾

显露?”

王语嫣道:“适才你使了青海玉树派那一招‘大漠飞沙’

之后,段公子快步而过,你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

招,再使灵飞派的‘清风徐来’,早就将段公子打倒在地了,

何必华而不实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诈、骗得

他因关心我而分神,这才取胜?我瞧你于道家名门的刀法,全

然不知。”李延宗顺口道:“道家名门的刀法?”王语嫣道:

“正是。我猜你以为道家只擅长剑法,殊不知道家名门的刀法

刚中带柔,另有一功。”李延宗冷笑道:“你说得当真自负。如

此说来,你对这姓段的委实是一往情深。”

王语嫣脸上一红,道:“什么一往情深?我对他压根儿便

谈不上什么‘情’字。只是他既为我而死,我自当决意为他

报仇。”

李延宗问道:“你说这话决不懊悔?”王语嫣道:“自然决

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抛在段誉身上,

刷的一声响,还刀入鞘,身形一晃,已到了门外。但听得一

声马嘶,接着蹄声得得,竟尔骑着马越奔越远,就此去了。

段誉站起身来,摸了摸颈中的刀痕,兀自隐隐生痛,当

真如在梦中。王语嫣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两人一在楼上,一

在楼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欢,又是诧异。

过了良久,段誉才道:“他去了。”王语嫣也道:“他去了。”

段誉笑道:“妙极,妙极!他居然不杀我。王姑娘,你武学上

的造诣远胜于他,他是怕了你。”王语嫣道:“那也未必,他

杀你之后,只须又一刀将我杀了,岂非干干净净?”段誉搔头

道:“这话也对。不过……不过……嗯,他见到你神仙一般的

人物,怎敢杀你?”

王语嫣脸上一红,心想:“你这书呆子当我是神仙,这种

心狠手辣的西夏武人,却哪会将我放在心上?”只是这句话不

便出口。

段誉见她忽有娇羞之意,却也不知原因,说道:“我拚着

性命不要,定要护你周全,不料你固安然无怎,而我一条小

命居然也还活了下来,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当的一声,一个小瓷瓶掉在地下,正

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拾起一看,见瓶上写着八个篆字:

“悲酥清风,嗅之即解”。段誉沉吟道:“什么‘悲酥清风’?嗯,

多半是解药。”拔开瓶塞,一般奇臭难当的气息直冲入鼻。他

头脑欲晕,晃了一晃,急忙盖上瓶塞,叫道:“上当,上当,

臭之极矣!尤甚于身入鲍鱼之肆!”

王语嫣道:“请你拿来给我闻闻,说不定以毒攻毒,当能

奏效。”段誉道:“是!”拿着瓷瓶走到她身前,说道:“这东

西奇臭难闻,你真的要试试?”王语嫣点了点头。段誉手持瓶

塞,却不拔开。

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倘若这解药当真管用,

解了她所中之毒,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她本事胜我百倍,何

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随,她去找意中人慕容复,

难道我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瞧着他们亲热缠绵?听着他们谈

情说爱?难道我段誉真有如此修为,能够心平气和,不动声

色?能够脸无不悦之容,口无不平之言?”

王语嫣见他怔怔不语,笑道:“你在想什么了?拿来给我

闻啊,我不怕臭的。”段誉忙道:“是,是!”拔开瓶塞,送到

她鼻边。王语嫣用力嗅了一下,惊道:“啊哟,当真臭得紧。”

段誉道:“是吗?我原说多半不管用。”便想将瓷瓶收入怀中,

王语嫣道:“给我再闻一下试试。”段誉又将瓷瓶拿到她鼻边,

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药有灵还是无灵。

王语嫣皱起眉头,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宁可手足不

会动弹,也不闻这臭东西……啊!我的手,我的手会动了!”

原来她不知不觉之间,右手竟已举了起来,掩住了鼻孔,在

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着的衣衫,也是十分费力,十分艰

难。

她欣喜之下,从段誉手中接过瓷瓶,用力吸气,既知这

臭气极具灵效,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几下,肢体间软洋洋

的无力之感渐渐消失,向段誉道:“请你下去,我要换衣。”

段誉忙道:“是,是!”快步下楼,瞧着满地都是尸体,除

了那一对农家青年之外,尽数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万分抱

憾,只是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睁大了眼睛瞧着他,当真是死不

瞑目。他深深一揖,说道:“我若不杀老兄,老兄便杀了我。

那时候躺在这里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誉了。在下无可奈何,

但心中实在歉仄之至,将来回到大理,定当延请高僧,诵念

经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转头向那对农家青年男女的尸体瞧

了一眼,回头又向西夏武士的众尸说道:“你们要杀的是我,

要捉的是王姑娘,却又何必多伤无辜?”

王语嫣换罢衣衫,拿了湿衣,走下梯来,兀自有些手酸

脚软,见段誉对着一干死尸喃喃不休,笑问:“你说些什么?”

段誉道:“我只觉杀死了这许多人,心下良深歉仄。”

王语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为什

么要送解药给我?”

段誉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啊……我

知道啦。他……他……”他连说几个“他”字,本想接着道:

“他定是对你起了爱慕之心。”但觉这样粗鲁野蛮的一个西夏

武士,居然对王语嫣也起爱慕之心,岂不唐突佳人?她美丽

绝伦,爱美之心,尽人皆然,如果人人都爱慕她,我段誉对

她这般倾倒又有什么珍贵?我段誉还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

模一样?唉!甘心为她而死,那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我根本

就没为她而死,想到此处,又道:“我……我不知道。”

王语嫣道:“说不定又会有大批西夏武士到来,咱们须得

急速离开才好。你说到哪里去呢?”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

表哥,但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又觉不好意思。

段誉对她的心事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说道:“你要到哪

里去呢?”问这句话时心中大感酸楚,只待她说出“我要去找

表哥”,他只有硬着头皮说:“我陪你同去。”

王语嫣玩弄着手中的瓷瓶,脸上一阵红晕,道:“这个……

这个……”隔了一会,道:“丐帮的众位英雄好汉都中了这什

么‘悲酥清风’之毒,倘若我表哥在这里,便能将解药拿去

给他们嗅上几嗅。再说,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于敌手

……”

段誉跳起身来,大声道:“正是!阿朱、阿碧两位姑娘有

难,咱们须当即速前去,设法相救。”

王语嫣心想:“这件事甚是危险,凭我们二人的本事,怎

能从西夏武士中救人?但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

我明知她们失陷于敌,如何可以不救?一切只有见机行事了。”

便道:“甚好,咱们去罢。”

段誉指着满地尸首,说道:“总得将他们妥为安葬才是,

须当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坟上立块墓碑,日后他们家人

要来找寻尸骨,迁回故土,也好有个依凭。”

王语嫣格的一笑,说道:“好罢,你留在这里给他们料理

丧事。大殓、出殡、发讣、开、读祭文、做挽联、作法事、

放焰口,好像还有什么头七、二七什么的,等七七四十九日

之后,你再一一去通知他们家属,前来迁葬。”

段誉听出了她话中的讥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觉不对,陪

笑道:“依姑娘之见,该当怎样才是?”王语嫣道:“一把火烧

得干干净净,岂不是好?”段誉道:“这个,嗯,好像太简慢

些了罢?”沉吟半晌,实在也别无善策,只得去觅来火种,点

燃了碾坊中的稻草。两人来到碾坊之外,霎时间烈焰腾空,火

舌乱吐。

段誉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说道:“色身无常,不可长保。

各位仁兄今日命丧我手,当是前生业报,只盼魂归极乐,永

脱轮回之苦。莫怪,莫怪。”噜哩噜唆的说了一大片话,这才

站起身来。

碾坊外树上系着十来匹马,正是那批西夏武士骑来的,段

誉与王语嫣各骑一匹,沿着大路而行。隐隐听得锣声镗镗,人

声喧哗,四邻农民赶着救火来了。

段誉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过意不

去。”王语嫣道:“你这人婆婆妈妈,哪有这许多说的?我母

亲虽是女流之辈,但行事爽快明决,说干便干,你是个男子

汉大丈夫,却偏有这许多顾虑规矩。”段誉心想:“你母亲动

辄杀人,将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与她比?”说道:“我第一

次杀了这许多人,又放火烧人房子,不免有些心惊肉跳。”王

语嫣点头道:“嗯!那也说得是,日后做惯了,也就不在乎啦。”

段誉一惊,连连摇手,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一之为

甚,其可再乎?杀人放火之事,再也不干了。”

王语嫣和他并骑而行,转过头来瞧着他,很感诧异,道:

“江湖之上,杀人放火之事哪一日没有?段公子,你以后洗手

不干,不再浪迹江湖了么?”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

武功,我说什么也不肯学,不料事到临头,终于还是逼了上

来,唉,我不知怎样才好?”王语嫣微微一笑,道:“你的志

向是要读书做官,将来做学士、宰相,是不是?”段誉道:

“那也不是,做官也没什么味道。”王语嫣道:“那么你想做什

么?难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样,整天便想着要做皇帝?”段誉

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王语嫣脸上一红,无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经碾坊

中这一役,她和段誉死里逃生,共历患难,只觉他性子平易

近人,在他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但慕容复一心一意要规复

燕国旧邦的大志,究竟不能泄露,说道:“这话我随口说了,

你可千万别对第二人说,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则他

可要怪死我啦。”

段誉心中一阵难过,心想:“瞧你急成这副样子,你表哥

要怪责,让他怪责去好了。”口中却只得答应:“是了,我才

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闲事呢。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

全管不着。”

王语嫣脸上又是一红,听他语气中有不悦之意,柔声道:

“段公子,你生气了么?”

段誉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

表哥慕容公子,这番第一次如此软语温存的对自己款款而言,

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欢喜,险些儿从鞍上掉了下来,忙坐稳

身子,笑道:“没有,没有。我生什么气?王姑娘,这一生一

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

王语嫣的一番情意尽数系在表哥身上,段誉虽不顾性命

的救她,她也只感激他的恩德,钦佩他的侠义心肠,这时听

他说“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这句话

说得诚挚已极,直如赌咒发誓,这才陡地醒觉:“他……他……

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么?”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慢慢低下了头

去,轻轻的道:“你不生气,那就好了。”

段誉心下高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过了一会,说

道:“我什么也不想,只盼永如眼前一般,那就心满意足,别

无他求了。”所谓“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她并骑而行。

王语嫣不喜欢他再说下去,俏脸微微一沉,正色道:“段

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我永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

属他人,盼你言语有礼,以留他日相见的地步。”

这几句话,便如一记沉重之极的闷棍,只打得段誉眼前

金星飞舞,几欲晕去。

她这几句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我的心早属慕容公子,

自今而后,你任何表露爱慕的言语都不可出口,否则我不能

再跟你相见。你别自以为有恩于我,便能痴心妄想。”这几句

话并不过份,段誉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亲口说来,听

在耳中,那滋味可当真难受。他偷眼形相王语嫣的脸色,但

见她宝相庄严,当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样,不由得

隐隐有一阵大祸临头之感,心道:“段誉啊段誉,你既遇到了

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属他人,你这一生注定是要受尽

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两人默默无言的并骑而行,谁也不再开口。

王语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不过

我还是假装不知的好。这一次我如向他道歉,以后他便会老

是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倘若传入了表哥耳中,表哥定

会不高兴的。”段誉心道:“我若再说一句吐露心事之言,岂

非轻薄无聊,对她不敬?从今而后,段誉宁死也不再说半句

这些话了。”王语嫣心想:“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

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誉也这般想:

“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

救阿朱、阿碧。”

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来到了岔路口,两人不约而同的

问道:“向左,还是向右?”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色之后,同

时又问:“你不识得路?唉!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这两句话

一出口,两人均觉十分有趣,齐声大笑,适才间的阴霾一扫

而空。

可是两人于江湖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

出该到何处去救人才是。最后段誉道:“他们擒获了丐帮大批

人众,不论是杀了还是关将起来,总有些踪迹可寻,咱们还

是回到杏子林去瞧瞧再说。”王语嫣道:“回杏子林去?倘若

那些西夏武士仍在那边,咱们岂不是自投罗网?”段誉道:

“我想适才落了这么一场大雨,他们定然走了。这样罢,你在

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张上一张,要是敌人果真还在,咱们转

身便逃就是。”

当下两人说定,由段誉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双姝

面前,将那瓶臭药给她二人闻上一阵,解毒之后,再设法相

救。

两人认明了道路,纵马快奔,不多时已到了杏子林外。两

人下得马来,将马匹系在一株杏树上。段誉将瓷瓶拿在手中,

蹑手蹑足的走入林中。

林中满地泥泞,草丛上都是水珠。段誉放眼四顾,空荡

荡地竟无一个人影,叫道:“王姑娘,这里没人。”王语嫣走

进林来,说道:“他们果然走了。咱们到无锡城里去探探消息

罢。”段誉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她并骑而行,多走一段路,

心下大是欢喜,脸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王语嫣奇道:“是我说错了么?”段誉忙道:“没有。咱们

这就到无锡城里去。”王语嫣道:“那你为什么好笑?”段誉转

开了头,不敢向她正视,微笑道:“我有时会傻里傻气的瞎笑,

你不用理会。”王语嫣想想好笑,咯的一声,也笑了出来。这

么一来,段誉更忍不住哈哈大笑。

十八 胡汉恩仇 须倾英雄泪

两人按辔徐行,走向无锡。行出数里,忽见道旁松树上

悬着一具尸体,瞧服色是西夏武士。再行出数丈,山坡旁又

躺着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伤口血渍未干,死去未久。段誉

道:“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王姑娘,你想是谁杀的?”王

语嫣道:“这人武功极高,举手杀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了

不起。咦,那边是谁来了?”

只见大道上两乘马并辔而来,马上人一穿红衫,一穿绿

衫,正是朱碧双姝。段誉大喜,叫道:“阿朱姑娘,阿碧姑娘,

你们脱险啦!好啊,妙极!妙之极矣!”

四人纵马聚在一起,都是不胜之喜。阿朱道:“王姑娘,

段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

段誉道:“我们也正在寻你们。”说着向王语嫣瞧了一眼,觉

得能与她合称“我们”,实是深有荣焉。王语嫣问道:“你们

怎样逃脱的?闻了那个臭瓶没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

命,姑娘,你也闻过了?也是乔帮主救你的?”王语嫣道:

“不是。是段公子救了我的。你们是得乔帮主相救?”

段誉听到她亲口说“是段公子救了我的”这句话,全身

轻飘飘的如入云端,跟着脑中一阵晕眩,几乎便要从马背上

摔将下来。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

和丐帮众人一起,都给那些西夏蛮子上了绑,放在马背上。行

了一会,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分头觅地避雨。几个

西夏武士带着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座凉亭里,直到大雨止

歇,这才出来。便在那时,后面有人骑了马赶将上来,正是

乔帮主。他见咱们二人给西夏人绑住了,很是诧异,还没出

口询问,我和阿碧便叫:‘乔帮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

听到‘乔帮主’三字,便纷纷抽出兵刃向他杀去。结果有的

挂在松树上,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王语嫣笑道:“那还是刚才的事,是不是?”

阿朱道:“是啊。我说:‘乔帮主,咱姊妹中了毒,劳你

的驾,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药。’乔帮主在一名西夏武士尸

身上搜出了一只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也不用多说。”

王语嫣问道:“乔帮主呢?”阿朱道:“他听说丐帮人都中

毒遭擒,说要救他们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问起段公子,十

分关怀。”段誉叹道:“我这位把兄当真义气深重。”阿朱道:

“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作自

受,正是活该。依我说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相救,让他

们多吃些苦头,瞧他们还赶不赶人了?”段誉道:“我这把兄

香火情重,他宁可别人负他,自己却不肯负人。”

阿碧道:“王姑娘,咱们现下去哪里?”王语嫣道:“我和

段公子本来商量着要来救你们两个。现下四个人都平平安安,

真是再好不过。丐帮的事跟咱们毫不相干,依我说,咱们去

少林寺寻你家公子去罢。”朱碧双姝最关怀的也正是慕容公

子,听她这么一说,一齐拍手叫好。段誉心下酸溜溜地,悠

悠的道:“你们这位公子,我委实仰慕得紧,定要见见。左右

无事,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

当下四人调过马头,转向北行。王语嫣和朱碧双姝有说

有笑,将碾坊中如何遇险、段誉如何迎敌、西夏武士李延宗

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只听得阿朱、阿碧惊诧不已。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格格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

段誉,用衣袖掩住了嘴,却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誉知道她们

在谈论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虽然丑态百出,终于还是保护

王语嫣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惭,又有些骄傲;见这三个少女

相互间亲密之极,把自己全然当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

得见到慕容公子,自己自然更无容身之地,慕容复多半还会

像包不同那样,毫不客气的将自己赶开,想来深觉索然无味。

行出数里,穿过了一大片桑林,忽听得林畔有两个少年

人的号哭之声。四人纵马上前,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

僧袍上血渍斑斑,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阿碧柔声问道:“小

师父,是谁欺侮你们么?怎地受了伤?”

那个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

人,杀了我们师父,又将咱二人赶了出来。”四人听到“番邦

恶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

问道:“你们的寺院在哪里?是些什么番邦恶人?”那小沙弥

道:“我们是天宁寺的,便在那边……”说着手指东北,又道:

“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个叫化子,到寺里来躲雨,要酒要肉,

又要杀鸡杀牛。师父说罪过,不让他们在寺里杀牛,他们将

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杀了,呜呜,呜呜。”阿朱问道:

“他们走了没有?”那小沙弥指着桑林后袅袅升起的炊烟,道:

“他们正在煮牛肉,真是罪过,菩萨保佑,把这些番人打入阿

鼻地狱。”阿朱道:“你们快走远些,若给那些番人捉到,别

让他们将你们两个宰来吃了。”两个小沙弥一惊,踉踉跄跄的

走了。

段誉不悦道:“他二人走投无路,阿朱姊姊何必再出言恐

吓?”阿朱笑道:“这不是恐吓啊,我说的是真话。”阿碧道:

“丐帮众人既都囚在那天宁寺中,乔帮主赶向无锡城中,可扑

了个空。”

阿朱忽然异想天开,说道:“王姑娘,我想假扮乔帮主,

混进寺中,将那个臭瓶丢给众叫化闻闻。他们脱险之后,必

定好生感激乔帮主。”王语嫣微笑道:“乔帮主身材高大,是

个魁梧奇伟的汉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艰难,

越显得阿朱的手段。”王语嫣笑道:“你扮得像乔帮主,却冒

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

你如何能来去自如?依我说呢,扮作一个火工道人,或是一

个乡下的卖菜婆婆,那还容易混进去些。”阿朱道:“要我扮

乡下婆婆,没什么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王语嫣向段誉望望,欲言又止。段誉问道:“姑娘想说什

么?”王语嫣道:“我本来想请你扮一个人,和阿朱一块儿去

天宁寺,但想想又觉不妥。”段誉道:“要我扮什么人?”王语

嫣道:“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暗中

勾结,害死人他们的马副帮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

乔帮主去解了他们的困厄,他们就不会瞎起疑心了。”段誉心

中酸溜溜地,说道:“你要我扮你表哥?”王语嫣粉脸一红,说

道:“天宁寺中敌人太强,你二人这般前去,甚是危险,那还

是不去的好。”

段誉心想:“你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粉身碎骨,在

所不辞。”突然又想:“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说不定她对我的

神态便不同些,便享得片刻温柔,也是好的。”想到此处,不

由得精神大振,说道:“那有什么危险?逃之夭夭,正是我段

誉的拿手好戏。”

王语嫣道:“我原说不妥呢,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从来

没逃之夭夭的时候。”段誉一听,一股凉气登时从顶门上直扑

下来,心想:“你表哥是大英雄,大豪杰,我原不配扮他。冒

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岂不污辱了他的声名。”阿碧见他闷闷

不乐,便安慰道:“敌众我寡,暂且退让,勿要紧的。咱们只

不过想去救人,又不是什么比武扬名!”

阿朱一双妙目向着段誉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会,点

头道:“段公子,要乔装我家公子,实在颇为不易。好在丐帮

诸人本来不识我家公子,他的声音笑貌到底如何,只须得个

大意也就是了。”段誉道:“你本事大,假扮乔帮主最合适,否

则乔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人,稍有破绽,立时便露出

马脚。”阿朱微笑道:“乔帮主是位伟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

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纪也大不了太多,大家都

是公子哥儿、读书相公,要你舍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变成

一位慕容公子,那实在甚难。”

段誉叹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别人岂能邯郸学步?

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像的好,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岂

非有损慕容公子的清名令誉?”

王语嫣脸上一红,低声道:“段公子,我说错了话,你还

在恼我么?”段誉忙道:“没有,没有,我怎敢恼你?”

王语嫣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们却到哪里改装去?”

阿朱道:“须得到个小市镇上,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

当下四个人拨过马头,转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

镇,叫做马郎桥。那市镇甚小,并无客店,阿朱想出主意,雇

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后去买了衣物,在船中改装。江南遍

地都是小河,船只之多,不下于北方的牲口。

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让他右手持折扇,穿一青色

长袍,左手手指上戴个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汉玉

戒指,这里却哪里买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

誉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复是珍贵的玉器,我是卑贱的石头,

在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我们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阿朱在

他脸上涂些面粉,加高鼻子,又使他面颊较为丰腴,再提笔

改画眉毛、眼眶,化装已毕,笑问王语嫣:“姑娘,你说还有

什么地方不像?”

王语嫣不答,只是痴痴的瞧着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

然是心摇神驰,芳心如醉。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如醉的目光一触,心中不禁一荡,随

即想起:“她这时瞧的可是慕容复,并不是我段誉。”又想:

“那慕容复又不知是如何英俊,如何胜我百倍,可惜我瞧不见

自己。”心中一会儿欢喜,一会儿着恼。

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涌如潮,不知阿朱、阿

碧早到后舱自行改装去了。

过了良久,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粗声道:“啊,你在这

儿,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段誉一惊,抬起头来,见说话的

正是乔峰,不禁大喜,说道:“大哥,是你,那好极了。咱们

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现下你亲自到来,阿朱姊姊也不用乔

装改扮了。”

乔峰道:“丐帮众人将我逐出帮外,他们是死是活,乔某

也不放在心上。好兄弟,来来来,咱哥俩上岸去斗酒,喝他

二十大碗。”段誉忙道:“大哥,丐帮群豪都是你旧日的好兄

弟,你还是去救他们一救罢。”乔峰怒道:“你书呆子知道什

么?来,跟我喝酒去!”说着一把抓住了段誉手腕。段誉无奈,

只得道:“好,我先陪你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

乔峰突然间格格娇笑,声音清脆宛转,一个魁梧的大汉

发出这种小女儿的笑声,实是骇人。段誉一怔之下,立时明

白,笑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装之术当真神乎其技,难得

连说话声音也学得这么像。”

阿朱改作了乔峰的声音,说道:“好兄弟,咱们去罢,你

带好了那个臭瓶子。”向王语嫣和阿碧道:“两位姑娘在此等

候好音便了。”说着携着段誉之手,大踏步上岸。不知她在手

上涂了什么东西,一只柔腻粉嫩的小手,伸出来时居然也是

黑黝黝地,虽不及乔峰手掌粗大,但旁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

分辨。

王语嫣眼望着段誉的后影,心中只想:“如果他真是表哥,

那就好了。表哥,这时候你也在想念我么?”

阿朱和段誉乘马来到离天宁寺五里之外,生怕给寺中西

夏武士听到踏声,将坐骑系在一家农家的牛棚中,步行而前。

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

吓,你乘机用臭瓶子给丐帮众人解毒。”她说这几句话时粗声

粗气,已俨然是乔峰的口吻。段誉笑着答应。

两人大踏步走到天宁寺外,只见寺门口站着十多名西夏

武士,手执长刀,貌相凶狠。阿朱和段誉一见之下,心中打

鼓,都不由得惶恐。阿朱低声道:“段公子,待会你得拉着我,

急速逃走,否则他们要是找我比武,那可难以对付了。”段誉

道:“是了。”但这两字说来声音颤抖,心下实在也是极为害

怕。

两人正在细声商量、探头探脑之际,寺门口一名西夏武

士已见到了,大声喝道:“兀那两个蛮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

人,做奸细么?”呼喝声中,四名武士奔将过来。

阿朱无可奈何,只得挺起胸膛,大踏步上前,粗声说道:

“快报与你家将军知道,说道丐帮乔峰、江南慕容复,前来拜

会西夏赫连大将军。”

那为首的武士一听之下,大吃一惊,忙抱拳躬身,说道:

“原来是丐帮乔帮主光降,多有失礼,小人立即禀报。”当即

快步转身入内,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

过不多时,只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寺门大开,西夏一品

堂堂主赫连铁树率领努儿海等一众高手,迎了出来。叶二娘、

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并在其内。段誉心中怦怦乱跳,低下

了头,不敢直视。

赫连铁树道:“久仰‘姑苏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

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得见高贤,荣幸啊荣幸。”说着向段

誉抱拳行礼。他想西夏“一品堂”已与丐帮翻脸成仇,对乔

峰就不必假客气。

段誉急忙还礼,说道:“赫连大将军威名及于海隅,在下

早就企盼得见西夏一品堂的众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得鲁莽,还

望海涵。”说这些文绉绉的客套言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自

是毫没破绽。

赫连铁树道:“常听武林中言道:‘北乔峰,南慕容’,说

到中原英杰,首推两位,今日同时驾临,幸如何之?请,请。”

侧身相让,请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誉硬着头皮,和赫连铁树并肩而行。段誉心想:

“听这西夏将军的言语神态,似乎他对慕容公子的敬重,尚在

对我乔大哥之上,难道那慕容复的武功人品,当真比乔大哥

犹胜一筹?我看,不见得啊,不见得。”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不见得啊,不见得。”段

誉吃了一惊,侧头瞧那说话之人,正是南海鳄神。他眯着一

双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誉,只是摇头。段誉心中大跳,暗

道:“糟糕,糟糕!可给他认出了。”只听南海鳄神说道:“瞧

你骨头没三两重,有什么用?喂,我来问你。人家说你会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段誉当即宽心:

“原来他并没认出我。”只听南海鳄神又道:“我也不用你出手,

我只问你,你知道我岳老二有什么拿手本事?你用什么他妈

的功夫来对付我,才算是他妈的‘以老子之道,还施老子之

身’?”说着双手叉腰,神态倨傲。

赫连铁树本想出声制止,但转念一想,慕容复名头大极,

是否名副其实,不妨便由这疯疯颠颠的南海鳄神来考他一考,

当下并不插口。

说话之间,各人已进了大殿,赫连铁树请段誉上座,段

誉却以首位相让阿朱。

南海鳄神大声道:“喂,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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