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钱孙愠道:“我刚才正在问小娟:‘你近来过得快活么?’
她尚未答话,你这五个宝贝儿子便大模大样、横冲直撞
的来到,打断了她的话头,至今尚未答我的问话。单老兄,你
倒去打听打听,小娟是什么人?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又
是什么人?难道我们说话之时,也容你随便打断的么?”
单正听了这番似通非通的言语,心想这人果然脑筋不大
灵,说道:“兄弟有一事不明,却要指教。”赵钱孙道:“什么
事?我倘若高兴,指点你一条明路,也不打紧。”单正道:
“多谢,多谢。阁下说谭婆的闺名,天下便只阁下一人叫得,
是也不是?”赵钱孙道:“正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声试试,
瞧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是不是
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单正道:“兄弟自然不敢叫,却难道连
谭公也叫不得么?”
赵钱孙铁青着脸,半晌不语。众人都想,单正这一句话
可将他问倒了。不料突然之间,赵钱孙放声大哭,涕泪横流,
伤心之极。
这一着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胆
敢和“铁面判官”挺撞到底,哪想到这么轻轻一句话,却使
得他号啕大哭,难以自休。
单正见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胸中积蓄的
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反而安慰他道:“赵兄,这是兄弟
的不是了……
赵钱孙呜呜咽咽的道:“我不姓赵。”单正更奇了,问道:
“然则阁下贵姓?”赵钱孙道:“我没有姓,你别问,你别问。”
众人猜想这赵钱孙必有一件极伤心的难言之隐,到底是
什么事,他自己不说,旁人自也不便多问,只有让他抽抽噎
噎、悲悲切切,一股劲儿的哭之不休。
谭婆沉着脸道:“你又发颠了,在众位朋友之前,要脸面
不要?”
赵钱孙道:“你抛下了我,去嫁了这老不死的谭公,我心
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也碎了,肠也断了,这区区外
表的脸皮,要来何用?”
众人相顾莞尔,原来说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赵钱孙
和谭婆从前有过一段情史,后来谭婆嫁了谭公,而赵钱孙伤
心得连姓名也不要了,疯疯颠颠的发痴。眼看谭氏夫妇都是
六十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然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
恋不休?谭婆满脸皱纹,白发萧萧,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
的老妪,年轻时能有什么动人之处,竟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
忘情。
谭婆神色忸怩,说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
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听着罢。”
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
“那么你向我笑一笑,我就听你的话。”谭婆还没笑,旁观众
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
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
着,这神情显然是神驰目眩,魂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
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
这般情景段誉瞧在眼里,心中蓦地一惊:“这三人都情深
如此,将世人全然置之度外,我……我对王姑娘,将来也会
落到赵钱孙这般结果么?不,不!这谭婆对她师哥显然颇有
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却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
之赵钱孙,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乔峰心中却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赵钱孙果然并不姓赵。
向来听说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以太行嫡派绝技着称,从
这三人的话中听来,三人似乎并非出于同一师门。到底谭公
是太行派呢?还是谭婆是太行派?倘若谭公是太行派,那么
这赵钱孙与谭婆师兄妹,又是什么门派?”
只听赵钱孙又道:“听得姑苏出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
身’的慕容复,胆大妄为,乱杀无辜。老子倒要会他一会,且
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能还施到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身
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来的。何况我……”
他一番话没说完,忽听得一人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呜
呜咽咽,哭声便和他适才没半点分别。众人听了,都是一愕,
只听那人跟着连哭带诉:“我的好师妹啊,老子什么地方对不
起你?为什么你去嫁了这姓谭的糟老头子?老子日想夜想,牵
肚挂肠,记着的就是你小娟师妹。想咱师父在世之日,待咱
二人犹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对得起咱师父么?”
这说话的声音语调,和赵钱孙委实一模一样,若不是众
人亲眼见到他张口结舌、满脸诧异的神情,谁都以为定是出
于他的亲口。各人循声望去,见这声音发自一个身穿淡红衫
子的少女。
那人背转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誉和阿碧、王语嫣知道
她模拟别人举止和说话的神技,自不为异,其余众人无不又
是好奇,又是好笑,以为赵钱孙听了之后,必定怒发如狂。不
料阿朱这番话触动他的心事,眼见他本来已停了哭泣,这时
又眼圈儿红了,嘴角儿扁了,泪水从眼中滚滚而下,竟和阿
朱尔唱彼和的对哭起来。
单正摇了摇头,朗声说道:“单某虽然姓单,却是一妻四
妾,儿孙满堂。你这位双歪双兄,偏偏形单影只,凄凄惶惶。
这种事情乃是悔之当初,今日再来重论,不免为时已晚。双
兄,咱们承丐帮徐长老与马夫人之邀,来到江南,是来商量
阁下的婚姻大事么?”赵钱孙摇头道:“不是。”单正道:“然
则咱们还是来商议丐帮的要事,才是正经。”赵钱孙勃然怒道:
“什么?丐帮的大事正经,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经么?”
谭公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说道:“阿慧,阿慧,你
再不制止他发疯发颠,我可不能干休了。”
众人听到“阿慧”两字称呼,均想:“原来谭婆另有芳名,
那‘小娟’二字,确是赵钱孙独家专用的。”
谭婆顿足道:“他又不是发疯发颠,你害得他变成这副模
样,还不心满意足么?”谭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
了他?”谭婆道:“我嫁了你这糟老头子,我师哥心中自然不
痛快……”谭公道:“你嫁我之时,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谭
婆怒道:“也不怕丑,难道你当年就挺英俊潇洒么?”
徐长老和单正相对摇头,均想这三个宝贝当真为老不尊,
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分的前辈耆宿,却在众人面前争执这
些陈年情史,实在好笑。
徐长老咳嗽一声,说道:“泰山单兄父子,太行山谭氏夫
妇,以及这位兄台,今日惠然驾临,敝帮全帮上下均感光宠。
马夫人,你来从头说起罢。”
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
长老说话,缓缓回过身来,低声说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
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
烟……”她虽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
众人耳里,甚是动听。她说到这里,话中略带鸣咽,微微啜
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同一哭泣,赵钱孙令
人好笑,阿朱令人惊奇,马夫人却令人心酸。
只听她续道:“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检点遗物,在他收
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遗书。封皮上写道:
‘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余
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
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马夫人说到这里,杏林中一片肃静,当真是一针落地也
能听见。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
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上遗书,幸好帮主率同
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
到此信。”
众人听她语气有异,既说“幸好”,又说“亏得”,都不
自禁向乔峰瞧去。
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觉察到有一个重大之极
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则全冠清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敉
平,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反感轻
松,神色泰然,心道:“你们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
乔某生平不作半点亏心事,不管有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只听马夫人接着道:“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
长老既然不在洛阳,我生怕耽误时机,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
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情,请徐长老告
知各位。”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老朽当真
好生为难。”这两句话声音嘶哑,颇有苍凉之意。他慢慢从身
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
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说道:“这封便是马大元的遗书。
大元的曾祖、祖父、父亲,数代都是丐帮中人,不是长老,便
是八袋弟子。我眼见大元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
楚的。这封信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
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无人动过。我也担心误
了大事,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太
行山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证。”
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郑州徐老府上作客,亲眼
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徐长老掀开信封封皮,抽了一张纸笺出来,说道:“我一
看这张信笺,见信上字迹笔致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
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
知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
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
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
看之下,更是诧异。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说道:‘原来
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过头来一看,也奇道:‘咦!原来
是他!’”
单正点了点头,示意当时自己确有此语。
赵钱孙插口道:“单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
丐帮的机密书信,你又不是丐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
没入流的弄蛇化子硬要饭的,也还挨不上,怎可去偷窥旁人
的阴私?”别瞧他一直疯疯颠颠的,这几句话倒也真在情在理。
单正老脸微赭,说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
字。”赵钱孙道:“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仍
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贼是贼、小
毛贼也是贼。偷看旁人的书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
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该杀!”
单正向五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且让他
胡说八道,一笔帐最后总算,心下固自恼怒,却也颇感惊异:
“此人一遇上便尽找我渣子的挑眼,莫非跟我有旧怨?江湖上
没将泰山单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没有几个。此人倒底是谁,
怎么我全然想不起来?”
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要知
道到底是什么人物,何以令他及单正如此惊奇,却听赵钱孙
缠夹不休,不停的捣乱,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视。
谭婆忽道:“你们瞧什么?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
赵钱孙听谭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你们
瞧,连小娟也这么说,那还有什么错的?小娟说的话,做的
事,从来不会错的。”
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啊,小娟说的话,
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她嫁了谭公,没有嫁你,完全没有
嫁错。”说话之人正是阿朱。她恼怒赵钱孙出言诬蔑慕容公子,
便不停的跟他作对。
赵钱孙一听,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
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时两道感谢的亲切眼光分从左右向阿朱射过来,左边
一道来自谭公,右边一道来自单正。
便在此时,人影一晃,谭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扬起手
掌,便往她右颊上拍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错,关你这臭
丫头什么事?”这一下出手快极,阿朱待要闪避,固已不及,
旁人更无法救援。拍的一声轻响过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颊
上登时出现五道青紫的指印。
赵钱孙哈哈笑道:“教训教训你这臭丫头,谁叫你这般多
嘴多舌!”
阿朱泪珠在眼眶之中转动,正在欲哭未哭之间,谭公抢
近身去,从怀中又取出那只小小白玉盒子,打开盒盖,右手
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长,在阿朱脸上划了几划,已
在她伤处薄薄的敷了一层。谭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极快,但
终究不过出掌收掌。谭公这敷药上脸,手续却甚是繁复细致,
居然做得和谭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转念避让,油膏已然
上脸。她一愕之际,只觉本来热辣辣、胀鼓鼓的脸颊之上,忽
然间清凉舒适,同时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物事。她举掌一看,
见是一只晶莹润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谭公所赠,乃灵验无比
的治伤妙药,不由得破涕为笑。
徐长老不再理会谭婆如何唠唠叨叨的埋怨谭公,低沉着
嗓子说道:“众位兄弟,到底写这封信的人是谁,我此刻不便
言明。
徐某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三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闯荡
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为日无多,既无子
孙,又无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心。我说几句话,众位信是
不信?”
群丐都道:“徐长老的话,有谁不信?”
徐长老向乔峰道:“帮主意下若何?”
乔峰道:“乔某对徐长老素来敬重,前辈深知。”
徐长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后,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难明,
唯恐有甚差错,当即将此信交于单兄过目。单兄和写信之人
向来交好,认得他的笔迹。此事关涉太大,我要单兄验明此
信的真伪。”
单正向赵钱孙瞪了一眼,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话说?”
赵钱孙道:“徐长老交给你看,你当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
却是偷看。好比一个人从前做贼,后来发了财,不做贼了,但
尽管他是财主,却洗不掉从前的贼出身。”
徐长老不理赵钱孙的打岔,说道:“单兄,请你向大伙儿
说说,此信是真是伪。”
单正道:“在下和写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并藏得有此人
的书信多封,当即和徐长老、马夫人一同赶到舍下,捡出旧
信对比,字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迹
无疑。”
徐长老道:“老朽多活了几年,做事力求仔细,何况此事
牵涉本帮兴衰气运,有关一位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如何可
以冒昧从事?”
众人听他这么说,不自禁的都瞧向乔峰,知道他所说的
那一位“英雄豪杰”,自是指乔峰而言。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
光相触,一见他转头过来,立即垂下眼光。
徐长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之人颇有
渊源,于是去冲霄洞向谭氏伉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
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是不忍明言,
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这时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徐长老邀请谭氏伉俪和单正来
到丐帮,乃是前来作证。
徐长老又道:“谭婆说道,她有一位师兄,于此事乃是身
经目击,如请他亲口述说,最是明白不过,她这位师兄,便
是赵钱孙先生了。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有不同,等闲请
他不到。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片笺飞去,这位先生便应召
而到……”
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
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瞒着我偷偷摸摸。”谭婆怒道:“什
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是光
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罗唆,宁可不跟
你说。”谭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妇道,那就不该!”
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声,打了丈夫一
个耳光。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
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
又取出一只小盒,伸指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肿退青。
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
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
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
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的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
从来不肯相让半分。”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了神,追忆昔日
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
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
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
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数
十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
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
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
之事,是否不假。”
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什么当时想不到?
学武功是去打敌人、打恶人、打卑鄙小人,怎么去用在心上
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耳光,又有什么
大不了?”
众人又是好笑,又觉他情痴可怜,丐帮面临大事待决,他
却如此颠三倒四,徐长老请他千里迢迢的前来分证一件大事,
眼见此人痴痴迷迷,说出话来,谁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信。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咱们请你来此,是请你
说一说信中之事。”
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
得虽短,却是余意不尽,‘四十年前同窗共砚,切磋拳剑,情
景宛在目前,临风远念,想师兄两鬓虽霜,风采笑貌,当如
昔日也。’”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
婆的信来。
徐长老无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罢。”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
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动,柔
声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情景罢。”
赵钱孙道:“当时的情景,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
了两条小辫子,辫子上扎了红头绳,那天师父教咱们‘偷龙
转凤’这一招……”
谭婆缓缓摇头,道:“师哥,不要说咱们从前的事。徐长
老问你,当年在雁门关外,乱石谷前那一场血战,你是亲身
参预的,当时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儿说说。”
赵钱孙颤声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我……我
……”蓦地里脸色大变,一转身,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
飞奔,身法迅捷已极。
眼见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众人齐声大
叫:“喂!别走,别走,快回来,快回来。”赵钱孙哪里理会,
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间一个声音朗朗说道:“师兄两鬓已霜,风采笑貌,
更不如昔日也。”赵钱孙蓦地住足,回头问道:“是谁说的?”
那声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见谭公而自惭形秽,发足奔逃?”
众人向那说话之人看去,原来却是全冠清。
赵钱孙怒道:“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
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得过我了?”
忽听得杏林彼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够挨打不
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
注:繁体字乾杯的乾,已简化为干。因系人名,仍为公
冶乾。
十六 昔时因
众人回过头来,只见杏子树后转出一个身穿灰布衲袍的
老僧,方面大耳,形貌威严。
徐长老叫道:“天台山智光大师到了,三十余年不见,大
师仍然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头在武林中并不响亮,丐帮中后一辈的人
物都不知他的来历。但乔峰、六长老等却均肃立起敬,知他
当年曾发大愿心,飘洋过海,远赴海外蛮荒,采集异种树皮,
治愈浙闽两广一带无数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两场,
结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实非浅鲜。各人纷纷走近施礼。
智光大师向赵钱孙笑道:“武功不如对方,挨打不还手已
甚为难。倘若武功胜过对方,能挨打不还手,更是难上加难。”
赵钱孙低头沉思,若有所悟。
徐长老道:“智光大师德泽广被,无人不敬。但近十余年
来早已不问江湖上事务。今日佛驾光降,实是丐帮之福。在
下感激不尽。”
智光道:“丐帮徐长老和太行山单判官联名折柬相召,老
衲怎敢不来?天台山与无锡相距不远,两位信中又道,此事
有关天下苍生气运,自当奉召。”
乔峰心道:“原来你也是徐长老和单正邀来的。”又想:
“素闻智光大师德高望重,决不会参与陷害我的阴谋,有他老
人家到来,实是好事。”
赵钱孙忽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大战,智光和尚也是有
份的,你来说罢。”
智光听到“雁门关外乱石谷前”这八个字,脸上忽地闪
过了一片奇异的神情,似乎又兴奋,又恐惧,又是惨不忍睹,
最后则是一片慈悲和怜悯,叹道:“杀孽太重,杀孽太重!此
事言之有愧。众位施主,乱石谷大战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
以今日重提?”
徐长老道:“只因此刻本帮起了重大变故,有一封涉及此
事的书信。”说着便将那信递了过去。
智光将信看了一遍,从头又看一遍,摇头道:“冤家宜解
不宜结,何必旧事重提?依老衲之见,将此信毁去,泯灭痕
迹,也就是了。”徐长老道:“本帮副帮主惨死,若不追究,马
副帮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帮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师点
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也说得是。”
他抬起头来,但见一钩眉月斜挂天际,冷冷的清光泻在
杏树梢头。
智光向赵钱孙瞧了一眼,说道:“好,老衲从前做错了的
事,也不必隐瞒,照实说来便是。”赵钱孙道:“咱们是为国
为民,不能说是做错了事。”智光摇头道:“错便错了,又何
必自欺欺人?”转身向着众人,说道:“三十年前,中原豪杰
接到讯息,说契丹国有大批武士要来偷袭少林寺,想将寺中
秘藏数百年的武功图谱,一举夺去。”
众人轻声惊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当真不小。”少
林寺武功绝技乃中土武术的瑰宝,契丹国和大宋累年相战,如
将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抢夺了去,一加传播,军中人人习练,战
场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敌手?
智光续道:“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举成功,
大宋便有亡国之祸,我黄帝子孙说不定就此灭种,尽数死于
辽兵的长矛利刀之下。我们以事在紧急,不及详加计议,听
说这些契丹武士要道经雁门,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严加戒备,
各人立即兼程赶去,要在雁门关外迎击,纵不能尽数将之歼
灭,也要令他们的奸谋难以得逞。”
众人听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热血如沸,又是栗栗危
惧,大宋屡世受契丹欺凌,打一仗,败一仗,丧师割地,军
民死于契丹刀枪之下的着实不少。
智光大师缓缓转过头去,凝视着乔峰,说道:“乔帮主,
倘若你得知了这项讯息,那便如何?”
乔峰朗声说道:“智光大师,乔某见识浅陋,才德不足以
服众,致令帮中兄弟见疑,说来好生惭愧。但乔某纵然无能,
却也是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男儿汉,于这大节大义份上,决
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辽狗欺凌,家国之仇,谁不思报?倘
若得知了这项讯息,自当率同本帮弟兄,星夜赶去阻截。”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听了,尽皆动容,均想:
“男儿汉大丈夫固当如此。”
智光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们前赴雁门关外伏击
辽人之举,以乔帮主看来,是不错的?”
乔峰心下渐渐有气:“你将我当作什么人?这般说话,显
是将我瞧得小了。”但神色间并不发作,说道:“诸位前辈英
风侠烈,乔某敬仰得紧,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随先贤,共
赴义举,手刃胡虏。”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脸上神气大是异样,缓缓说道:
“当时大伙儿分成数起,赶赴雁门关。我和这位仁兄,”说着
向赵钱孙指了指,说道:“都是在第一批。我们这批共是二十
一人,带头的大哥年纪并不大,比我还小着好几岁,可是他
武功卓绝,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伙儿推他带头,一
齐奉他的号令行事。这批人中丐帮汪帮主,万胜刀王维义王
老英雄,地绝剑黄山鹤云道长,都是当时武林中第一流的高
手。那时老衲尚未出家,混迹于群雄之间,其实万分配不上,
只不过报国杀敌,不敢后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罢了。这
位仁兄,当时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现今更加不必说了。”
赵钱孙道:“不错,那时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少
差上这么一大截。”说着伸出双手,竖起手掌比了一比,两掌
间相距尺许。他随即觉得相距之数尚不止此,于是将两掌又
自外分开,使掌心间相距到尺半模样。
智光续道:“过得雁门关时,已将近黄昏。我们出关行了
十余里,一路小心戒备,突然之间,西北角上传来马匹奔跑
之声,听声音至少也有十来骑。带头大哥高举右手,大伙儿
便停了下来。各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没一人说一句
话。欢喜的是,消息果然不假,幸好我们毫不耽搁的赶到,终
于能及时拦阻。但人人均知来袭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厉害之
辈,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学的泰山北斗少林
寺挑衅,自然人人是契丹千中挑、万中选的勇士。大宋和契
丹打仗,向来败多胜少,今日之战能否得胜,实在难说之极。
“带头大哥一挥手,我们二十一人便分别在山道两旁的大
石后面伏了下来。山谷左侧是个乱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将
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耳听得蹄声越来越近,接着听得有七八人大声唱歌,唱
的正是辽歌,歌声曼长,豪壮粗野,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
紧紧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在膝头裤子上擦干,不
久又已湿了。带头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气,伸
手在我肩头轻拍两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虚劈一招,作
个杀尽胡虏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辽人当先的马匹奔到五十余丈之外,我从大石后面望将
出去,只见这些契丹武士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着长矛,
有的提着弯刀,有的则是弯弓搭箭,更有人肩头停着巨大凶
猛的猎鹰,高歌而来,全没理会前面有敌人埋伏。片刻之间,
我已见到了先头几个契丹武士的面貌,个个短发浓髯,神情
凶悍。眼见他们越驰越近,我一颗心也越跳越厉害,竟似要
从嘴里跳将出来一般。”
众人听到这里,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却也不禁心中怦
怦而跳。
智光向乔峰道:“乔帮主,此事成败,关连到大宋国运,
中土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而我们却又确无制胜把握。唯一
的便宜,只不过是敌在明处而我在暗里,你想我们该当如何
才是!”
乔峰道:“自来兵不厌诈。这等两国交兵,不能讲什么江
湖道义、武林规矩。辽狗杀戮我大宋百姓之时,又何尝手下
容情了?依在下之见,当用暗器。暗器之上,须喂剧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正是。乔帮主之见,恰与我
们当时所想一模一样。带头的大哥眼见辽狗驰近,一声长啸,
众人的暗器便纷纷射了出去,钢镖、袖箭、飞刀、铁锥……
每一件都是喂了剧毒的。只听得众辽狗啊啊呼叫,乱成一团,
一大半都摔下马来。”
群丐之中,登时有人拍手喝采,欢呼起来。
智光续道:“这时我已数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骑,
我们用暗器料理了十二人,余下的已只不过七人。我们一拥
而上,刀剑齐施,片刻之间,将这七人尽数杀了,竟没一个
活口逃走。”
丐帮中又有人欢呼。但乔峰、段誉等人却想:“你说这些
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头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济,片
刻间便都给你们杀了?”
只听智光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一举而将一十九名契丹
武士尽数歼灭,虽是欢喜,可也大起疑心,觉得这些契丹人
太也脓包,尽皆不堪一击,绝非什么好手。难道听到的讯息
竟然不确?又难道辽人故意安排这诱敌之计,教我们上当?没
商量得几句,只听得马蹄声响,西北角上又有两骑马驰来。
“这一次我们也不再隐伏,径自迎了上去,只见马上是男
女二人,男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服饰也比适才那一十九
名武士华贵得多。那女的是个少妇,手中抱着一个婴儿,两
人并辔谈笑而来,神态极是亲昵,显是一对少年夫妻。这两
名契丹男女一见到我们,脸上微现诧异之色,但不久便见到
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地下,那男子立时神色十分凶猛,自我
们大声喝问,叽哩咕噜的契丹话说了一大串,也不知说些什
么。
“山西大同府的铁塔方大雄方三哥举起一条镔铁棍,喝
道:‘兀那辽狗,纳下命来!’挥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过去。
带头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休得鲁莽,别伤他性命,
抓住他问个清楚。’
“带头大哥这句话尚未说完,那辽人右臂伸出,已抓住了
方大雄手中的镔铁棍,向外一拗,喀的一声轻响,方大雄右
臂关节已断。那辽人提起铁棍,从半空中击将下来,我们大
声呼喊,眼见已不及上前抢救,当下便有七八人向他发射暗
器。那辽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七八枚暗器尽
数掠在一旁。眼见方大雄性命无幸,不料他镔铁棍一挑,将
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来,连人带棍,一起摔在道旁,叽哩咕
噜的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这人露了这一手功夫,我们人人震惊,均觉此人武功之
高,实是罕见,显然先前所传的讯息非假,只怕以后续来的
好手越来越强,我们以众欺寡,杀得一个是一个,当下六七
人一拥而上,向他攻了过去。另外四五人则向那少妇攻去。
“不料那少妇却全然不会武功,有人一剑便斩断她一条手
臂,她怀抱着的婴儿便跌下地来,跟着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她
半边脑袋。那辽人武功虽强,但被七八位高手刀剑齐施的缠
住了,如何分得出手来相救妻儿?起初他连接数招,只是夺
去我们兄弟的兵刃,并不伤人,待见妻子一死,眼睛登时红
了,脸上神色可怖之极。那时候我一见到他的目光,不由得
心惊胆战,不敢上前。”
赵钱孙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来他除
了对谭婆讲话之外,说话的语调中总是带着几分讥嘲和漫不
在乎,这两句话却深含沉痛和歉仄之意。
智光道:“那一场恶战,已过去了三十年。但这三十年之
中,我不知道曾几百次在梦中重历其境。当时恶斗的种种情
景,无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里。那辽人双臂斜兜,不知用
什么擒拿手法,便夺到了我们两位兄弟的兵刃,跟着一刺一
劈,当场杀了二人。他有时从马背上飞纵而下,有时又跃回
马背,兔起鹘落,行如鬼魅。不错,他真如是个魔鬼化身,东
边一冲,杀了一人;西面这么一转,又杀了一人。只片刻之
间,我们二十一人之中,已有九人死在他手下。
“这一来大伙儿都红了眼睛,带头大哥、汪帮主等个个舍
命上前,跟他缠斗。可是那人武功实在太过奇特厉害,一招
一式,总是从决计料想不到的方位袭来。其时夕阳如血,雁
门关外朔风呼号之中,夹杂着一声声英雄好汉临死时的叫唤,
头颅四肢,鲜血兵刃,在空中乱飞乱掷,那时候本领再强的
高手也只能自保,谁也无法去救助旁人。
“我见到这等情势,心下实是吓得厉害,然而见众兄弟一
个个惨死,不由得热血沸腾,鼓起勇气,骑马向他直冲过去。
我双手举起大刀,向他头顶急劈,知道这一劈倘若不中,我
的性命便也交给他了。眼见大刀刃口离他头顶已不过尺许,突
见那辽人抓了一人,将他的脑袋凑到我刀下。我一瞥之下,见
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的老二,自是大吃一惊,百忙中硬生
生的收刀。大刀急缩,喀的一声,劈在我坐骑头上,那马一
声哀嘶,跳了起来。便在此时,那辽人的一掌也已击到。幸
好我的坐骑不迟不早,刚在这时候跳起,挡接了他这一掌,否
则我筋骨齐断,哪里还有命在?
“他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浑,将我击得连人带马,向后仰
跌而出,我身子飞了起来,落在一株大树树顶,架在半空。那
时我已惊得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处。从
半空中望将下来,但见围在那辽人身周的兄弟越来越少,只
剩下了五六人。跟着看见这位仁兄……”说着望向赵钱孙,续
道:“……身子一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赵钱孙摇头道:“这种丑事虽然说来有愧,却也不必相瞒,
我不是受了伤,乃是吓得晕了过去。我见那辽人抓住杜二哥
的两条腿,往两边一撕,将他身子撕成两爿,五脏六腑都流
了出来。我突觉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
了。不错,我是个胆小鬼,见到别人杀人,竟会吓得晕了过
去。”
智光道:“见了这辽人犹如魔鬼般的杀害众兄弟,若说不
怕,那可是欺人之谈。”他向挂在山顶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
又道:“那时和那辽人缠斗的,只剩下四个人了。带头大哥自
知无幸,终究会死在他的手下,连声喝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辽人并不答话,转手两个回合,再杀二人,忽起一足,踢
中了汪帮主背心上的穴道,跟着左足鸳鸯连环,又踢中了带
头大哥胁下穴道。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认穴之准,脚法之
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临头,而遭殃的又是
我最敬仰的二人,几乎脱口便要喝出采来。
“那辽人见强敌尽歼,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抱着她大哭
起来,哭得凄切之极。我听了这哭声,心下竟忍不住的难过,
觉得这恶兽魔鬼一样的辽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
乎并不比咱们汉人来得浅了。”
赵钱孙冷冷的道:“那又有什么希奇?野兽的亲子夫妇之
情,未必就不及人。辽人也是人,为什么就不及汉人了?”丐
帮中有几人叫了起来:“辽狗凶残暴虐,胜过了毒蛇猛兽,和
我汉人大不相同。”赵钱孙只是冷笑,并不答话。智光续道:
“那辽人哭了一会,抱起他儿子尸身看了一会,将婴尸放在他
母亲怀中,走到带头大哥身前,大声喝骂。带头大哥毫不屈
服,向他怒目而视,只是苦于被点了穴道,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辽人突然间仰天长啸,从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
壁上划起字来,其时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远,瞧不见他
写些什么。”
赵钱孙道:“他刻划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见了,也不识
得。”
智光道:“不错,我便瞧见了,也不识得。那时四下里察
静无声,但听得石壁上嗤嗤声响,石屑落地的声音竟也听得
见,我自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
听得当的一声,他掷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儿子的尸身,
走到崖边,涌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众人听得这里,都是“啊”的一声,谁也料想不到竟会
有此变故。
智光大师道:“众位此刻听来,犹觉诧异,当时我亲眼瞧
见,实是惊讶无比。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在辽国必定
身居高位,此次来中原袭击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领,也
必是众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们的带头大哥
和汪帮主,将余人杀得一干二净,大获全胜,自必就此乘胜
而进,万万想不到竟会跳崖自尽。
“我先前来到这谷边之时,曾向下张望,只见云锁雾封,
深不见底,这一跳将下去,他武功虽高,终究是血肉之躯,如
何会有命在?我一惊之下,忍不住叫了出来。
“哪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声惊呼之时,忽然
间‘哇哇’两声婴儿的啼哭,从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着黑
黝黝一件物事从谷中飞上,拍的一声轻响,正好跌在汪帮主
身上。婴儿啼哭之声一直不止,原来跌在汪帮主身上的正是
那个婴儿。那时我恐惧之心已去,从树上纵下,奔到汪帮主
身前看时,只见那契丹婴儿横卧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那契丹少妇被杀,她儿子
摔在地下,只是闭住了气,其实未死。那辽人哀痛之余,一
摸婴儿的口鼻已无呼吸,只道妻儿俱丧,于是抱了两具尸体
投崖自尽。那婴儿一经震荡,醒了过来,登时啼哭出声。那
辽人身手也真了得,不愿儿子随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
将婴儿抛了上来,他记得方位距离,恰好将婴儿投在汪帮主
腹上,使孩子不致受伤。他身在半空,方始发觉儿子未死,立
时还掷,心思固转得极快,而使力之准更不差厘毫,这样的
机智,这样的武功,委实可怖可畏。
“我眼看众兄弟惨死,哀痛之下,提起那个契丹婴儿,便
想将他往山石上一摔,撞死了他。正要脱手掷出,只听得他
又大声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见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两只
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着。我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
死了他,那便万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爱的脸庞,说什么
也下不了这毒手,心想:‘欺侮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算是
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群丐中有人插口道:“智光大师,辽狗杀我汉人同胞,不
计其数。我亲眼见到辽狗手持长矛,将我汉人的婴儿活生生
的挑在矛头,骑马游街,耀武扬威。他们杀得,咱们为什么
杀不得?”
智光大师叹道:“话是不错,但常言道,恻隐之心,人皆
有之。这一日我见到这许多人惨死,实不能再下手杀这婴儿。
你们说我做错了事也好,说我心肠太软也好,我终究留下了
这婴儿的性命。
“跟着我便想去解开带头大哥和汪帮主的穴道。一来我本
事低微,而那契丹人的踢穴功又太特异,我抓拿打拍,按捏
敲摩,推血过宫,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么手法都
用遍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始终不能动弹,也不能张口说话。
我无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后援再到,于是牵过三匹马来,将
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分别抱上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
契丹婴儿,牵了两匹马,连夜回进雁门关,找寻跌打伤科医
生疗治解穴,却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间,满得十二
个时辰,两位被封的穴道自行解开了。
“带头大哥和汪帮主记挂着契丹武士袭击少林寺之事,穴
道一解,立即又赶出雁门关察看。但见遍地血肉尸骸,仍和
昨日傍晚我离去时一模一样。我探头到乱石谷向下张望,也
瞧不见什么端倪。当下我们三人将殉难众兄弟的尸骸埋葬了,
查点人数,却见只有一十七具。本来殉难的共有一十八人,怎
么会少了一具呢?”他说到此处,眼光向赵钱孙望去。
赵钱孙苦笑道:“其中一具尸骸活了转来,自行走了,至
今行尸走肉,那便是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智光道:“但那时咱三人也不以为异,心想混战之中,这
位仁兄掉入了乱石谷内,那也甚是平常。我们埋葬了殉难的
诸兄弟后,余愤未泄,将一众契丹人的尸体提起来都投入了
乱石谷中。
“带头大哥忽向汪帮主道:‘剑通兄,那契丹人若要杀了
咱二人,当真易如反掌,何以只踢了咱们穴道,却留下了性
命?’汪帮主道:‘这件事我也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领头的,杀
了他的妻儿,按理说,他自当赶尽杀绝才是。’
“三人商量不出结果。带头大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文
字,或许含有什么深意。’苦于我们三人都不识契丹文字,带
头大哥掏些溪水来,化开了地下凝血,涂在石壁上,然后撕
下白袍衣襟,将石壁的文字拓了下来。那些契丹文字深入石
中,几及两寸,他以一柄短刀随意刻划而成,单是这份手劲,
我看便已独步天下,无人能及。三人只瞧得暗暗惊诧,追思
前一日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回到关内,汪帮主找到了一
个牛马贩子,那人常往辽国上京贩马,识得契丹文字,将那
白布拓片给他一看。他用汉文译了出来,写在纸上。”
他说到这里,抬头向天,长叹了一声,续道:“我们三人
看了那贩子的译文后,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实是难以相信。
但那契丹人其时已决意自尽,又何必故意撒谎?我们另行又
去找了一个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将拓片的语句口译一遍,意
思仍是一样。唉,倘若真相确是如此,不但殉难的十七名兄
弟死得冤枉,这些契丹人也是无辜受累,而这对契丹人夫妇,
我们更是万分的对他们不起了。”
众人急于想知道石壁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却听他迟迟
不说,有些性子急躁之人便问:“那些字说些什么?”“为什么
对他们不起?”“那对契丹夫妇为什么死得冤枉?”
智光道:“众位朋友,非是我有意卖关子,不肯吐露这契
丹文字的意义。倘若壁上文字确是实情,那么带头大哥、汪
帮主和我的所作所为,确是大错特错,委实无颜对人。我智
光在武林中只是个无名小卒,做错了事,不算什么,但带头
大哥和汪帮主是何等的身分地位?何况汪帮主已然逝世,我
可不能胡乱损及他二位的声名,请恕我不能明言。”
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威名素重,于乔峰、诸长老、诸弟
子皆深有恩义,群丐虽好奇心甚盛,但听这事有损汪帮主的
声名,谁都不敢相询了。
智光继续说道:“我们三人计议一番,都不愿相信当真如
此,却又不能不信。当下决定暂行寄下这契丹婴儿的性命,先
行赶到少林寺去察看动静,要是契丹武士果然大举来袭,再
杀这婴儿不迟。一路上马不停蹄,连日连夜的赶路,到得少
林寺中,只见各路英雄前来赴援的已到得不少。此事关涉我
神州千千万万百姓的生命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讯息,谁都要
来出一分力气。”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众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那次
少林寺中聚会,这里年纪较长的英雄颇有参预,经过的详情,
我也不必细说了。大家谨慎防备,严密守卫,各路来援的英
雄越到越多。然而从九月重阳前后起,直到腊月,三个多月
之中,竟没半点警耗,待想找那报讯之人来详加询问,却再
也找他不到了。我们这才料定讯息是假,大伙儿是受人之愚。
雁门关外这一战,双方都死了不少人,当真死得冤枉。
“但过不多久,契丹铁骑入侵,攻打河北诸路军州,大伙
儿于契丹武士是否要来偷袭少林寺一节,也就不怎么放在心
上。他们来袭也好,不来袭也好,总而言之,契丹人是我大
宋的死敌。
“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三人因对雁门关外之事心中有
愧,除了向少林寺方丈说明经过、又向死难诸兄弟的家人报
知噩耗之外,并没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婴孩也就寄养在少室
山下的农家。事过之后,如何处置这个婴儿,倒是颇为棘手。
我们对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伤他性命。但说要将他抚养
长大,契丹人是我们死仇,我们三人心中都想到了‘养虎贻
患’四字。后来带头大哥拿了一百两银子,交给那农家,请
他们养育这婴儿,要那农人夫妇自认是这契丹婴儿的父母,那
婴儿长成之后,也决不可让他得知领养之事。那对农家夫妇
本无子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他们丝毫不知这婴儿是契丹
骨血,我们将孩子带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给他换过了汉
儿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见孩子穿着契丹装束,
定会加害于他……”
乔峰听到这里,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颤声问道:“智光
大师,那……那少室山下的农人,他,他,他姓什么?”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隐瞒。那农人姓乔,名
字叫作三槐。”
乔峰大声叫道:“不!不!你胡说八道,捏造这么一篇鬼
话来诬陷我。我是堂堂汉人,如何是契丹胡虏?我……我……
三槐公是我亲生的爹爹,你再瞎说……”突然间双臂一分,抢
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单正和徐长老同叫:“不可!”上前抢人。
乔峰身手快极,带着智光的身躯,一晃闪开。
单正的儿子单仲山、单叔山、单季山三人齐向他身后扑
去。乔峰右手抓起单叔山远远摔出,跟着又抓起单仲山摔出,
第三次抓起单季山往地下一掷,伸足踏住了他头颅。
“单氏五虎”在山东一带威名颇盛,五兄弟成名已久,并
非初出茅庐的后辈。但乔峰左手抓着智光,右手连抓连掷,将
单家这三条大汉如稻草人一般抛掷自如,教对方竟没半分抗
拒余地。旁观众人都瞧得呆了。
单正和单伯山、单小山三人骨肉关心,都待扑上救援,却
见他踏住了单季山的脑袋,料知他功力厉害,只须稍加劲力,
单季山的头颅非给踩得稀烂不可,三人只跨出几步,便都停
步。单正叫道:“乔帮主,有话好说,千万不可动蛮。我单家
与你无冤无仇,请你放了我孩儿。”铁面判官说到这样的话,
等如是向乔峰苦苦哀求了。
徐长老也道:“乔帮主,智光大师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
得伤害他性命。”
乔峰热血上涌,大声道:“不错,我乔峰和你单家无冤无
仇,智光大师的为人,我也素所敬仰。你们……你们……要
除去我帮主之位,那也罢了,我拱手让人便是,何以编造了
这番言语出来,诬蔑于我?我……我乔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你们如此苦苦逼我?”
他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嘶哑了,众人听着,不禁都生出同
情之意。
但听得智光大师身上的骨骼格格轻响,均知他性命已在
呼吸之间,生死之差,只系于乔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
风拂树梢,虫鸣草际,人人呼吸喘急,谁都不敢作声。
过得良久,赵钱孙突然嘿嘿冷笑,说道:“可笑啊可笑!
汉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猪狗不如!明明是契丹,
却硬要冒充汉人,那有什么滋味?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肯
认,枉自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乔峰睁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视着他,问道:“你也说我是
契丹人么?”
赵钱孙道:“我不知道。只不过那日雁门关外一战,那个
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却跟你一模一样。这一架打将下来,只
吓得我赵钱孙魂飞魄散,心胆俱裂,那对头人的相貌,便再
隔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智光大师抱起那契丹婴儿,也是我
亲眼所见。我赵钱孙行尸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无挂
怀之人,更无挂怀之事。你做不做丐帮帮主,关我屁事?我
干么要来诬陷于你?我自认当年曾参预杀害你的父母,又有
什么好处?乔帮主,我赵钱孙的武功跟你可差得远了,要是
我不想活了,难道连自杀也不会么?”
乔峰将智光大师缓缓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将单季山一
个庞大的身躯轻轻踢了出去,拍的一声,落在地下。单季山
一弹便即站起,并未丝毫受伤。
乔峰眼望智光,但见他容色坦然,殊无半分作伪和狡狯
的神态,问道:“后来怎样?”
智光道:“后来你自己知道了。你长到七岁之时,在少室
山中采粟,遇到野狼。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将你救了下来,杀
死恶狼,给你治伤,自后每天便来传你武功,是也不是?”
乔峰道:“是!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
师传他武功之时,叫他决计不可向任何人说起,是以江湖上
只知他是丐帮汪帮主的嫡传弟子,谁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实有
极深的渊源。
智光道:“这位少林僧人,乃是受了我们带头大哥的重托,
请他从小教诲你,使你不致走入歧途。为了此事,我和带头
大哥、汪帮主三人曾起过一场争执。我说由你平平稳稳务农
为生,不要学武,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带头大哥却说我们
对不起你父母,须当将你培养成为一位英雄人物。”
乔峰道:“你们……你们到底怎样对不起他?汉人和契丹
相斫相杀,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之可言?”
智光叹道:“雁门关外石壁上的遗文,至今未泯,将来你
自己去看罢。带头大哥既是这个主意,汪帮主也偏着他多些,
我自是拗不过他们。到得十六岁上,你遇上了汪帮主,他收
你作了徒儿,此后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遇合,你自己天资卓绝,
奋力上进,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但若非带头大哥和汪帮主
处处眷顾,只怕也不是这般容易罢?”
乔峰低头沉思,自己这一生遇上什么危难,总是逢凶化
吉,从来不吃什么大亏,而许多良机又往往自行送上门来,不
求自得,从前只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运,此刻听了智光
之言,心想莫非当真由于什么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
全然不觉?他心中一片茫然:“倘智光之言不假,那么我是契
丹人而不是汉人了。汪帮主不是我的恩师,而是我的杀父之
仇。暗中助我的那个英雄,也非真是好心助我,只不过内疚
于心,想设法赎罪而已。不!不!契丹人凶残暴虐,是我汉
人的死敌,我怎么能做契丹人?”
只听智光续说:“汪帮主初时对你还十分提防,但后来见
你学武进境既快,为人慷慨豪侠,待人仁厚,对他恭谨尊崇,
行事又处处合他心意,渐渐的真心喜欢了你。再后来你立功
愈多,威名愈大,丐帮上上下下一齐归心,便是帮外之人,也
知丐帮将来的帮主非你莫属。但汪帮主始终拿不定主意,便
由于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试你三大难题,你一一办到,但仍
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劳之后,他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
大会,你连创丐帮强敌九人,使丐帮威震天下,那时他更无
犹豫的余地,方立你为丐帮帮主。以老衲所知,丐帮数百年
来,从无第二个帮主之位,如你这般得来艰难。”
乔峰低头道:“我只道恩师汪帮主是有意锻炼于我,使我
多历艰辛,以便担当大任,却原来……却原来……”到了这
时,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为止。你出任丐帮帮主之后,
我听得江湖传言,都说你行侠仗义,造福于民,处事公允,将
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欢。又听说你数度
坏了契丹人的奸谋,杀过好几个契丹的英雄人物,那么我们
先前‘养虎贻患’的顾忌,便成了杞人之忧。这件事原可永
不提起,却不知何人去抖了出来?这于丐帮与乔帮主自身,都
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大有悲悯之色。
徐长老道:“多谢智光大师回述旧事,使大伙有如身历其
境。这一封信……”他扬了扬手中那信,续道:“是那位带头
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书中极力劝阻汪帮主,不可将帮主大位
传于乔帮主。乔帮主,你不妨自己过一过目。”说着便将书信
递将过去。
智光道:“先让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说着将信接在
手中,看了一遍,说道:“不错,果然是带头大哥的手迹。”说
着左手手指微一用劲,将信尾署名撕了下来,放入口中,舌
头一卷,已吞入肚中。
智光撕信之时,先向火堆走了几步,与乔峰离远了些,再
将信笺凑到眼边,似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这么撕信入
口,信笺和嘴唇之间相距不过寸许,乔峰万万料不到这位德
高望重的老僧竟会使这狡狯伎俩,一声怒吼,左掌拍出,凌
空拍中了他穴道,右手立时将信抢过,但终于慢了一步,信
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乔峰又是一掌,拍开了他穴道,
怒道:“你……你干什么?”
智光微微一笑,说道:“乔帮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
想来定要报你杀父杀母之仇。汪帮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说了。
这位带头大哥的姓名,老衲却不愿让你知道。老衲当年曾参
预伏击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愿一身承担,要杀要剐,
你尽管下手便是。”
乔峰见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庄严,心下虽是悲愤,却
也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
要杀你,也不忙在一时。”说着向赵钱孙横了一眼。
赵钱孙耸了耸肩头,似乎漫不在乎,说道:“不错,我也
在内,这帐要算我一份,你几时欢喜,随时动手便了。”
谭公大声道:“乔帮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乱行事才好。
若是惹起了胡汉之争,中原豪杰人人与你为敌。”赵钱孙虽是
他的情敌,他这时却出口相助。
乔峰冷笑一声,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着火
光看那信时,只见信上写道:
“剑髯吾兄:数夕长谈,吾兄传位之意始终不改。然余连
日详思,仍期期以为不可。乔君才艺超卓,立功甚伟,为人
肝胆血性,不仅为贵帮中矫矫不群之人物,即遍视神州武林
同道,亦鲜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继承吾兄之位,他日丐帮声
威愈张,自意料中事耳。”
乔峰读到此处,觉得这位前辈对自己极是推许,心下好
生感激,继续读下去:
“然当日雁门关外血战,惊心动魄之状,余无日不萦于怀。
此子非我族类,其父其母,死于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
其出身来历则已,否则不但丐帮将灭于其手,中原武林亦将
遭逢莫大浩劫。当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实寥寥也。贵帮
帮内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尔我交情非同寻常,此事
复牵连过巨,祈三思之。”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长老见乔峰读完此信后呆立不语,当下又递过一张信
笺来,说道:“这是汪帮主的手书,你自当认得出他的笔迹。”
乔峰接了过来,只见那张信笺上写道:
“字谕丐帮马副帮主、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暨诸长老:
乔峰若有亲辽叛汉、助契丹而压大宋之举者,全帮即行合力
击杀,不得有误。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手者有功无罪。汪
剑通亲笔。”
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丰六年五月初七日”。乔峰记得
分明,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
乔峰认得清清楚楚,这几行字确是恩师汪剑通的亲笔,这
么一来,于自己的身世哪里更有什么怀疑,但想恩师一直待
己有如慈父,教诲固严,爱己亦切,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
帮帮主之日,却暗中写下了这通遗令。他心中一阵酸痛,眼
泪便夺眶而出,泪水一点点的滴在汪帮主那张手谕之上。
徐长老缓缓说道:“乔帮主休怪我们无礼。汪帮主这通手
谕,原只马副帮主一人知晓,他严加收藏,从来不曾对谁说
起。这几年来帮主行事光明磊落,决无丝毫通辽叛宋、助契
丹而压汉人的情事,汪帮主的遗令自是决计用不着。直到马
副帮主突遭横死,马夫人才寻到了这通遗令。本来嘛,大家
疑心马副帮主是姑苏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帮主能为大元兄弟
报了此仇,帮主的身世来历,原无揭破必要。老朽思之再三,
为大局着想,本想毁了这封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可是……
可是……”他说到这里,眼光向马夫人瞧去,说道:“一来马
夫人痛切夫仇,不能让大元兄弟冤沉海底,死不瞑目。二来
乔帮主袒护胡人,所作所为,实已危及本帮……”
乔峰道:“我袒护胡人,此事从何说起?”
徐长老道:“‘慕容’两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鲜卑后
裔,与契丹一般,同为胡虏夷狄。”乔峰道:“嗯,原来如此,
我倒不知。”徐长老道:“三则,帮主是契丹人一节,帮中知
者已众,变乱已生,隐瞒也自无益。”
乔峰仰天嘘了一口长气,在心中闷了半天的疑团,此时
方始揭破,向全冠清道:“全冠清,你知道我是契丹后裔,是
以反我,是也不是?”全冠清道:“不错。”乔峰又问:“宋奚
陈吴四大长老听信你言而欲杀我,也是为此?”全冠清道:
“不错。只是他们将信将疑,拿不定主意,事到临头,又生畏
缩。”乔峰道:“我的身世端倪,你从何处得知?”全冠清道:
“此事牵连旁人,恕在下难以奉告。须知纸包不住火,任你再
隐秘之事,终究会天下知闻。执法长老便早已知道。”
霎时之间,乔峰脑海中思潮如涌,一时想:“他们心生嫉
妒,捏造了种种谎言,诬陷于我。乔峰纵然势孤力单,亦当
奋战到底,不能屈服。”随即又想:“恩师的手谕,明明千真
万确。智光大师德高望重,于我无恩无怨,又何必来设此鬼
计?徐长老是我帮元老重臣,岂能有倾覆本帮之意?铁面判
官单正、谭公、谭婆等俱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前辈,这赵钱
孙虽然疯疯颠颠,却也不是泛泛之辈。众口一辞的都如此说,
哪里还有假的?”
群丐听了智光、徐长老等人的言语,心情也十分混乱。有
些人先前已然听说他是契丹后裔,但始终将信将疑,旁的人
则是此刻方知。眼见证据确凿,连乔峰自己似乎也已信了。乔
峰素来于属下极有恩义,才德武功,人人钦佩,哪料到他竟
是契丹的子孙。辽国和大宋的仇恨纠结极深,丐帮弟子死于
辽人之手的,历年来不计其数,由一个契丹人来做丐帮帮主,
直是不可思议之事。但说要将他逐出丐帮,却是谁也说不出
口。一时杏林中一片静寂,唯闻各人沉重的呼吸之声。
突然之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各位伯伯叔
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时自是难加断
言。但想先夫平生诚稳笃实,拙于言词,江湖上并无仇家,妾
身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会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
‘慢藏诲盗’,是不是因为先夫手中握有什么重要物事,别人
想得之而甘心?别人是不是怕他泄漏机密,坏了大事,因而
要杀他灭口?”说这话的,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这几句
话的用意再也明白不过,直指杀害马大元的凶手便是乔峰,而
其行凶的主旨,在于掩没他是契丹人的证据。
乔峰缓缓转头,瞧着这个全身缟素,娇怯怯、俏生生、小
巧玲珑的女子,说道:“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马副帮主?”
马夫人一直背转身子,双眼向地,这时突然抬起头来,瞧
向乔峰。但见她一对眸子晶亮如宝石,黑夜中发出闪闪光彩,
乔峰微微一凛,听她说道:“妾身是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出
外抛头露面,已是不该,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是先夫死得
冤枉,哀恳众位伯伯叔叔念着故旧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
报仇雪恨。”说着盈盈拜倒,竟对乔峰磕起头来。
她没一句说乔峰是凶手,但每一句话都是指向他的头上。
乔峰眼见她向自己跪拜,心下恚怒,却又不便发作,只得跪
倒还礼,道:“嫂子请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马夫人,我心中有
一个疑团,能不能请问你一句话?”众人向声音来处瞧去,见
是个穿淡红衫子的少女,正是阿朱。马夫人问道:“姑娘有什
么话要查问我?”阿朱道:“查问是不敢。我听夫人言道,马
前辈这封遗书,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长老开拆之时,漆
印仍属完好。那么在徐长老开拆之前,谁也没看过信中的内
文了?”马夫人道:“不错。”阿朱道:“然则那位带头大侠的
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除了马前辈之外,本来谁都不知。慢
藏诲盗、杀人灭口的话,便说不上。”
众人听了,均觉此言甚是有理。
马夫人道:“姑娘是谁?却来干预我帮中的大事?”阿朱
道:“贵帮大事,我一个小小女子,岂敢干预?只是你们要诬
陷我们公子爷,我非据理分辩不可。”马夫人又问:“姑娘的
公子爷是谁?是乔帮主么?”阿朱摇头微笑,道:“不是。是
慕容公子。”
马夫人道:“嗯,原来如此。”她不再理会阿朱,转头向
执法长老道:“白长老,本帮帮规如山,若是长老犯了帮规,
那便如何?”执法长老白世镜脸上肌肉微微一动,凛然道: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马夫人道:“若是比你白长老品位更
高之人呢?”白世镜知她意中所指,不自禁的向乔峰瞧了一眼,
说道:“本帮帮规乃祖宗所定,不分辈份尊卑,品位高低,须
当一体凛遵。同功同赏,同罪同罚。”
马夫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时我也是一般的想
法。但在我接到先夫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间,忽然有人摸到我
家中偷盗。”
众人都是一惊,有人问道:“偷盗?偷去了什么?伤人没
有?”
马夫人道:“并没伤人。贼子用了下三滥的薰香,将我及
两名婢仆薰倒了,翻箱倒箧的大搜一轮,偷去了十来两银子。
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难的噩耗,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贼
子盗银之事?幸好先夫将这封遗书藏在极隐秘之处,才没给
贼子搜去毁灭。”
这几句话再也明白不过,显是指证乔峰自己或是派人赴
马大元家中盗书,他既去盗书,自是早知遗书中的内容,杀
人灭口一节,可说是昭然若揭。至于他何以会知遗书内容,则
或许是那位带头大侠、汪帮主、马副帮主无意中泄漏的,那
也不是奇事。
阿朱一心要为慕容复洗脱,不愿乔峰牵连在内,说道:
“小毛贼来偷盗十几两银子,那也事属寻常,只不过时机巧合
而已。”
马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时我也这么想。但后来在
那小贼进屋出屋的窗口墙脚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来是
那小毛贼匆忙来去之际掉下的。我一见那件物事,心下惊惶,
方知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长老道:“那是什么物事?为什么非同小可?”马夫人
缓缓从背后包袱中取出一条八九寸长的物事,递向徐长老,说
道:“请众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长老接过那物事,她扑倒
在地,大放悲声。
众人向徐长老看去,只见他将那物事展了开来,原来是
一柄折扇,徐长老沉着声音,念着扇面上的一首诗道:
“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功名耻计擒生数,
直斩楼兰报国恩。”
乔峰一听到这首诗,当真是一惊非同小可,凝目瞧折扇
时,见扇面反面绘着一幅壮士出塞杀敌图。这把扇子是自己
之物,那首诗是恩师汪剑通所书,而这幅图画,便是出于徐
长老手笔,笔法虽不甚精,但一股侠烈之气,却随着图中朔
风大雪而更显得慷慨豪迈。这把扇子是他二十五岁生日那天
恩师所赠,他向来珍视,妥为收藏,怎么会失落在马大元家
中?何况他生性洒脱,身上决不携带折扇之类的物事。
徐长老翻过扇子,看了看那幅图画,正是自己亲手所绘,
叹了口长气,喃喃的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汪帮主啊汪
帮主,你这件事可大大的做错了。”
乔峰乍闻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来百感交集,
近十年来,他每日里便是计谋如何破灭辽国,多杀契丹胡虏,
突然间惊悉此事,纵然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也禁不
住手足无措。然而待得马夫人口口声声指责他阴谋害死马大
元,自己的折扇又再出现,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时之间,脑
海中转过了几个念头:“有人盗我折扇,嫁祸于我,这等事可
难不倒乔峰。”向徐长老道:“徐长老,这柄折扇是我的。”
丐帮中辈份较高、品位较尊之人,听得徐长老念那诗句,
已知是乔峰之物,其余帮众却不知道,待听得乔峰自认,又
都是一惊。
徐长老心中也是感触甚深,喃喃说道:“汪帮主总算将我
当作心腹,可是密留遗令这件大事,却不让我知晓。”
马夫人站起来,说道:“徐长老,汪帮主不跟你说,是为
你好。”徐长老不解,问道:“什么?”马夫人凄然道:“丐帮
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惨遭不幸,你……你……若是事先得
知,未必能逃过此劫。”
乔峰朗声道:“各位更有什么话说?”他眼光从马夫人看
到徐长老,看到白世镜,看到传功长老,一个个望将过去。众
人均默然无语。
乔峰等了一会,见无人作声,说道:“乔某身世来历,惭
愧得紧,我自己未能确知。但既有这许多前辈指证,乔某须
当尽力查明真相。这丐帮帮主的职份,自当退位让贤。”说着
伸手到右裤脚外侧的一只长袋之中,抽了一条晶莹碧绿的竹
杖出来,正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双手持了,高高举起,
说道:“此棒承汪帮主相授,乔某执掌丐帮,虽无建树,差幸
亦无大过。今日退位,哪一位英贤愿意肩负此职,请来领受
此棒。”
丐帮历代相传的规矩,新帮主就任,例须由原来帮主以
打狗棒相授,在授棒之前,先传授打狗棒法。就算旧帮主突
然逝世,但继承之人早已预立,打狗棒法亦已传授,因此帮
主之位向来并无纷争。乔峰方当英年,预计总要二十年后,方
在帮中选择少年英侠,传授打狗棒法。这时群丐见他手持竹
杖,气概轩昂的当众站立,有谁敢出来承受此棒?
乔峰连问三声,丐帮中始终无人答话。乔峰说道:“乔峰
身世未明,这帮主一职,无论如何是不敢担任了。徐长老、传
功、执法两位长老,本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请你三位连同
保管。日后定了帮主,由你三位一同转授不迟。”
徐长老道:“那也说得是。打狗棒法的事,只好将来再说
了。”上前便欲去接竹棒。
宋长老忽然大声喝道:“且慢!”徐长老愕然停步,道:
“宋兄弟有何话说?”宋长老道:“我瞧乔帮主不是契丹人。”徐
长老道:“何以见得?”宋长老道:“我瞧他不像。”徐长老道:
“怎么不像?”宋长老道:“契丹人穷凶极恶,残暴狠毒。乔帮
主却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适才我们反他,他却甘愿为我
们受刀流血,赦了我们背叛的大罪。契丹人哪会如此?”
徐长老道:“他自幼受少林高僧与汪帮主养育教诲,已改
了契丹人凶残习性。”
宋长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坏人,再做我们帮
主,有什么不妥?我瞧本帮之中,再也没哪一个能及得上他
英雄了得。别人要当帮主,只怕我姓宋的不服。”
群丐中与宋长老存一般心思的,实是大有人在。乔峰恩
德素在众心,单凭几个人的口述和字据,便免去他帮主之位,
许多向来忠于他的帮众便大为不服。宋长老领头说出了心中
之意,群丐中登时便有数十人呼叫起来:“有人阴谋陷害乔帮
主,咱们不能轻信人言。”“几十年前的旧事,单凭你们几个
人胡说八道,谁知是真是假?”“帮主大位,不能如此轻易更
换!”“我一心一意跟随乔帮主!要硬换帮主便杀了我头,我
也不服。”
奚长老大声道:“谁愿跟随乔帮主的,随我站到这边。”他
左手拉着宋长老,右手拉了吴长老,走到了东首。跟着大仁
分舵、大信分舵、大义分舵的三个舵主也走到了东首。三分
舵的舵主一站过去,他们属下的帮众自也纷纷跟随而往。全
冠清、陈长老、传功长老,以及大智、大勇两舵的舵主,却
留在原地不动。这么一来,丐帮人众登时分成了两派,站在
东首的约占五成,留在原地的约为三成,其余帮众则心存犹
豫,不知听谁的主意才是。执法长老白世镜行事向来斩钉截
铁,说一不二,这时却好生为难,迟疑不决。
全冠清道:“众位兄弟,乔帮主才略过人,英雄了得,谁
不佩服?然而咱们是大宋百姓,岂能听从一个契丹人的号令?
乔峰的本事越大,大伙儿越是危险。”
奚长老叫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屁!我瞧你的模
样,倒有九分像是契丹人。”
全冠清大声道:“大家都是尽忠报国的好汉,难道甘心为
异族的奴隶走狗么?”他这几句话倒真有效力,走向东首的群
丐之中,有十余人又回向西首。东首丐众骂的骂,拉的拉,登
生纷扰,霎时间或出拳脚,或动兵刃,数十人便混打起来。众
长老大声约束,但各人心中均有所偏,吴长老和陈长老戟指
对骂,眼看便要动手相斗。
乔峰喝道:“众兄弟停手,听我一言。”他语声威严,群
丐纷争立止,都转头瞧着他。
乔峰朗声道:“这丐帮帮主,我是决计不当了……”宋长
老插口道:“帮主,你切莫灰心……”乔峰摇头道:“我不是
灰心。别的事或有阴谋诬陷,但我恩师汪帮主的笔迹,别人
无论如何假造不来。”他提高声音,说道:“丐帮是江湖上第
一大帮,威名赫赫,武林中谁不敬仰?若是自相残杀,岂不
教旁人笑歪了嘴巴?乔某临去时有一言奉告,倘若有谁以一
拳一脚加于本帮兄弟身上,便是本帮莫大的罪人。”
群丐本来均以义气为重,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是暗自惭
愧。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倘若有谁杀了本帮的兄弟
呢?”说话的正是马夫人。乔峰道:“杀人者抵命,残害兄弟,
举世痛恨。”马夫人道:“那就好了。”
乔峰道:“马副帮主到底是谁所害,是谁偷了我这折扇,
去陷害于乔某,终究会查个水落石出。马夫人,以乔某的身
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么物事,谅来不致空手而回,更不会
失落什么随身物事。别说府上只不过三两个女流之辈,便是
皇宫内院,相府帅帐,千军万马之中,乔某要取什么物事,也
未必不能办到。”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迈,群丐素知他的本事,都觉甚是
有理,谁也不以为他是夸口。马夫人低下头去,再也不说什
么。
乔峰抱拳向众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青山不改,绿水
长流,众位好兄弟,咱们再见了。乔某是汉人也好,是契丹
人也好,有生之年,决不伤一条汉人的性命,若违此誓,有
如此刀。”说着伸出左手,凌空向单正一抓。
单正只觉手腕一震,手中单刀把捏不定,手指一松,单
刀竟被乔峰夺了过去。乔峰右手的拇指扳住中指,往刀背上
弹去,当的一声响,那单刀断成两截,刀头飞开数尺,刀柄
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单正说道:“得罪!”抛下刀柄,扬长去
了。
众人群相愕然之际,跟着便有人大呼起来:“帮主别走!”
“丐帮全仗你主持大局!”“帮主快回来!”
忽听得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竹棒掷了下来,正是乔
峰反手将打狗棒飞送而至。
徐长老伸手去接,右手刚拿到竹棒,突觉自手掌以至手
臂、自手臂以至全身,如中雷电轰击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
那竹棒一掷而至的余劲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
群丐齐声惊呼,瞧着这根“见棒如见帮主”的本帮重器,
心中都是思虑千万。
朝阳初升,一缕缕金光从杏子树枝叶间透进来,照着
“打狗棒”,发出碧油油的光泽。
段誉叫道:“大哥,大哥,我随你去!”发足待要追赶乔
峰,但只奔出三步,总觉舍不得就此离开王语嫣,回头向她
望了一眼。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脱身了,心中自然而
然的生出万丈柔丝,拉着他转身走到王语嫣身前,说道:“王
姑娘,你们要到哪里去?”
王语嫣道:“表哥给人家冤枉,说不定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我得去告知他才是。”
段誉心中一酸,满不是味儿,道:“嗯,你们三位年轻姑
娘,路上行走不便,我护送你们去罢。”又加上一句,自行解
嘲:“多闻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实在也想见他一见。”
只听得徐长老朗声道:“如何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咱们
自当从长计议。只是本帮不可一日无主,乔……乔峰去后,这
帮主一职由哪一位继任,是急不容缓的大事。乘着大伙都在
此间,须得即行议定才是。”
宋长老道:“依我之见,大家去寻乔帮主回来,请他回心
转意,不可辞任……”他话未说完,西首有人叫道:“乔峰是
契丹胡虏,如何可做咱们首领?今日大伙儿还顾念旧情,下
次见到,便是仇敌,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吴长老冷笑道:
“你和乔帮主拚个你死我活,配么?”那人怒道:“我一人自然
打他不过,十个怎样?十个不成,一百人怎样?丐帮义士忠
心报国,难道见敌畏缩么?”他这几句话慷慨激昂,西首群丐
中有不少人喝起采来。
采声未毕,忽听得西北角上一个人阴恻恻的道:“丐帮与
人约在惠山见面,毁约不至,原来都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嘿
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声音尖锐刺耳,咬字不准,又似大舌
头,又似鼻子塞,听来极不舒服。
大义分舵蒋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声“啊哟”,说道:
“徐长老,咱们误了约会,对头寻上门来啦!”
段誉也即记起,日间与乔峰在酒楼初会之时,听到有人
向他禀报,说约定明日一早,与西夏“一品堂”的人物在惠
山相会,当时乔峰似觉太过匆促,但还是答应了约会,眼见
此刻卯时已过,丐帮中人极大多数未知有此约会,便是知道
的,也是潜心于本帮帮内大事,都把这约会抛到了脑后,这
时听到对方讥嘲之言,这才猛地醒觉。
徐长老连问:“是什么约会?对头是谁?”他久不与闻江
湖与本帮事务,一切全不知情。执法长老低声问蒋舵主道:
“是乔帮主答应了这约会么?”蒋舵主道:“是,不过属下已奉
乔帮主之命,派人前赴惠山,要对方将约会押后七日。”
那说话阴声阴气之人耳朵也真尖,蒋舵主轻声所说的这
两句话,他竟也听见了,说道:“既已定下了约会,哪有什么
押后七日、押后八日的?押后半个时辰也不成。”
白世镜怒道:“我大宋丐帮是堂堂帮会,岂会惧你西夏胡
虏?只是本帮自有要事,没功夫来跟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周旋。
更改约会,事属寻常,有什么可罗唆的?”
突然间呼的一声,杏树后飞出一个人来,直挺挺的摔在
地下,一动也不动。这人脸上血肉模糊,喉头已被割断,早
已气绝多时,群丐认得是本帮大义分舵的谢副舵主。
蒋舵主又惊又怒,说道:“谢兄弟便是我派去改期的。”
执法长老道:“徐长老,帮主不在此间,请你暂行帮主之
职。”他不愿泄露帮中无主的真相,以免示弱于敌。徐长老会
意,心想此刻自己若不出头,无人主持大局,便朗声说道:
“常言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敝帮派人前来更改会期,何以
伤他性命?”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这人神态倨傲,言语无礼,见了我
家将军不肯跪拜,怎能容他活命?”群丐一听,登时群情汹涌,
许多人便纷纷喝骂。
徐长老直到此时,尚不知对头是何等样人,听白世镜说
是“西夏胡虏”,而那人又说什么“我家将军”,真教他难以
摸得着头脑,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着,为何不敢现身?胡
言乱语的,瞎吹什么大气?”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到底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杏子林
中?”
猛听得远处号角呜呜吹起,跟着隐隐听得大群马蹄声自
数里外传来。
徐长老凑嘴到白世镜耳边,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为
了什么事?”白世镜也低声道:“西夏国有个讲武馆,叫做什
么‘一品堂’,是该国国王所立,堂中招聘武功高强之士,优
礼供养,要他们传授西夏国军官的武艺。”徐长老点了点头,
道:“西夏国整军经武,还不是来打我大宋江山的主意?”白
世镜低声道:“正是如此,凡是进得‘一品堂’之人,都号称
武功天下一品。统率一品堂的是位王爷,官封征东大将军,叫
做什么赫连铁树。据本帮派在西夏的易大彪兄弟报知,最近
那赫连铁树带领馆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见我大宋太后和皇
上。其实朝聘是假,真意是窥探虚实。他们知晓本帮是大宋
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举将本帮摧毁,先树声威。然后再
引兵犯界,长驱直进。”徐长老暗暗心惊,低声道:“这条计
策果然毒辣得紧。”
白世镜道:“这赫连铁树离了汴梁,便到洛阳我帮总舵。
恰好其时乔帮主率同我等,到江南来为马副帮主报仇,西夏
人扑了个空。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竟赶到了江南来,终
于和乔帮主定下了约会。”
徐长老心下沉吟,低声道:“他们打的是如意算盘,先是
一举毁我丐帮,说不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后再将中原各大
门派帮会打个七零八落。”白世镜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这
些西夏武士便当真如此了得?有什么把握,能这般有恃无恐?
乔帮主多少知道一些虚实,只可惜他在这紧急关头……”说
到这里,自觉不妥,登时住口。
这时马蹄声已近,陡然间号角急响三下,八骑马分成两
行,冲进林来。八匹马上的乘者都手执长矛,矛头上缚着一
面小旗。矛头闪闪发光,依稀可看到左首四面小旗上都绣着
“西夏”两个白字,右首四面绣着“赫连”两个白字,旗上另
有西夏文字。跟着又是八骑马分成两行,奔驰入林。马上乘
者四人欢号,四人击鼓。
群丐都暗皱眉头:“这阵仗全然是行军交兵,却哪里是江
湖上英雄好汉的相会?”
在号手鼓手之后,进来八名西夏武士。徐长老见这八人
神情,显是均有上乘武功,心想:“看来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
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马缓缓走进了杏林。
马上乘客身穿大红锦袍,三十四五岁年纪,鹰钩鼻、八字须。
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形极高、鼻子极大的汉子,一进林便喝
道:“西夏国征东大将军驾到,丐帮帮主上前拜见。”声音阴
阳怪气,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人。
徐长老道:“本帮帮主不在此间,由老朽代理帮务。丐帮
兄弟是江湖草莽,西夏将军如以客礼相见,咱们高攀不上,请
将军去拜会我大宋王公官长,不用来见我们要饭的叫化子。若
以武林同道身份相见,将军远来是客,请下马叙宾主之礼。”
这几句话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对方,亦顾到自己身份。群丐
都想:“果然姜是老的辣,徐长老很是了得。”
那大鼻子道:“贵帮帮主既不在此间,我家将军是不能跟
你叙礼的了。”一斜眼看到打狗棒插在地下,识得是丐帮的要
紧物事,说道:“嗯,这根竹棒儿晶莹碧绿,拿去做个扫帚柄
儿,倒也不错。”手臂一探,马鞭挥出,便向那打狗棒卷去。
群丐齐声大呼:“滚你的!”“你奶奶的!”“狗鞑子!”眼
见他马鞭鞭梢正要卷到打狗棒上,突然间人影一晃,一人斜
刺里飞跃而出,挡在打狗棒之前,伸出手臂,让马鞭卷在臂
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汉子无法再坐稳马鞍,纵身一跃,站
在地下。两人同时使劲,拍的一声,马鞭从中断为两截。那
人反手抄起打狗棒,一言不发的退了开去。
众人瞧这人时,见他弓腰曲背,正是帮中的传功长老。他
武功甚高,平素不喜说话,却在帮中重器遭逢危难之时,挺
身维护,刚才这一招,大鼻汉子被拉下马背,马鞭又被拉断,
可说是输了。
这大鼻汉子虽受小挫,丝毫不动声色,说道:“要饭的叫
化子果然气派甚小,连一根竹棒儿也舍不得给人。”
徐长老道:“西夏国的英雄好汉和敝帮定下约会,为了何
事?”
那汉子道:“我家将军听说中原丐帮有两门绝技,一是打
猫棒法,一是降蛇十八掌,想要见识见识。”
群丐一听,无不勃然大怒,此人故意把打狗棒法说成打
猫棒法,将降龙十八掌说成降蛇十八掌,显是极意侮辱,眼
见今日之会,一场判生死、争存亡的恶斗已在所难免。
群丐喝骂声中,徐长老、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人心下
却暗暗着急:“这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自来只本帮帮主会
使,对头既知这两项绝技的名头,仍是有恃无恐的前来挑战,
只怕不易应付。”徐长老道:“你们要见识敝帮的打猫棒法和
降蛇十八掌,那一点不难。只要有煨灶猫和癞皮蛇出现,叫
化子自有对付之法。阁下是学做猫呢,还是学做蛇?”吴长老
哈哈笑道:“对方是龙,我们才降龙。对方是蛇,叫化子捉蛇
再拿手不过了。”
大鼻汉子斗嘴又输一场,正在寻思说什么话。他身后一
人粗声粗气的道:“打猫也好,降蛇也好,来来来,谁来跟我
先打上一架?”说着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双手叉腰一站。
群丐见这人相貌丑陋,神态凶恶,忽听段誉大声道:“喂,
徒儿,你也来了,见了师父怎么不磕头?”原来那丑陋汉子正
是南海鳄神岳老三。
他一见段誉,大吃一惊,神色登时尴尬之极,说道:“你
……你……”段誉道:“乖徒儿,丐帮帮主是我结义的兄长,
这些人是你的师伯师叔,你不得无礼。快快回家去罢!”南海
鳄神大吼一声,只震得四边杏树的树叶瑟瑟乱响,骂道:“王
八蛋,狗杂种!”
段誉道:“你骂谁是王八蛋、狗杂种?”南海鳄神凶悍绝
伦,但对自己说过的话,无论如何不肯食言,他曾拜段誉为
师,倒不抵赖,便道:“我喜欢骂人,你管得着么?我又不是
骂你。”段誉道:“嗯,你见了师父,怎地不磕头请安?那还
成规矩么?”南海鳄神忍气上前,跪下去磕了个头,说道:
“师父,你老人家好!”他越想越气,猛地跃起,发足便奔,口
中连声怒啸。
众人听得那啸声便如潮水急退,一阵阵的渐涌渐远,然
而波涛澎湃,声势猛恶,单是听这啸声,便知此人武功非同
小可,丐帮中大概只有徐长老、传功长老等二三人才抵敌得
住。段誉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是他师父,可奇怪之极了。王
语嫣、阿朱、阿碧三人知道段誉全无武功,更是诧异万分。
西夏国众武士中突有一人纵跃而出,身形长如竹竿,窜
纵之势却迅捷异常,双手各执一把奇形兵刃,柄长三尺,尖
端是一只五指钢抓。段誉识得此人是“天下四恶”中位居第
四的“穷凶极恶”云中鹤,心想:“难道这四个恶人都投靠了
西夏?”凝目往西夏国人丛中瞧去,果见“无恶不作”叶二娘
怀抱一个小儿笑吟吟的站着,只是没见到那首恶“恶贯满
盈”段延庆。段誉寻思:“只要延庆太子不在此处,那二恶和
四恶,丐帮想能对付得了。”
原来“天下四恶”在大理国铩羽北去,遇到西夏国一品
堂中出来招聘武学高手的使者,四恶不甘寂寞,就都投效。这
四人武功何等高强,稍献身手,立受礼聘。此次东来汴梁,赫
连铁树带同四人,颇为倚重。段延庆自高身份,虽然依附一
品堂,却独往独来,不受羁束号令,不与众人同行。
云中鹤叫道:“我家将军要瞧瞧丐帮的两大绝技。到底叫
化儿们是确有真实本领,还是胡吹大气,快出来见个真章罢!”
奚长老道:“我去跟他较量一下。”徐长老道:“好!此人
轻功甚是了得,奚兄弟小心了。”奚长老道:“是!”倒拖钢杖,
走到云中鹤身前丈余处站定,说道:“本帮绝技,因人而施,
对付阁下这等无名小卒,哪用得着打狗棒法?看招!”钢杖一
起,呼呼风响,向云中鹤左肩斜击下来。奚长老矮胖身材,但
手中钢杖却长达丈余,一经舞动,虽是对付云中鹤这等极高
之人,仍能凌空下击。云中鹤侧身闪避,砰的一声,泥土四
溅,钢杖击在地下,杖头陷入尺许。云中鹤自知真力远不如
他,当下东一飘,西一晃,展开轻功,与他游斗。奚长老的
钢杖舞成一团白影,却始终沾不上云中鹤的衣衫。
段誉正瞧得出神,忽听得耳畔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段
公子,咱们帮谁的好?”段誉侧过头来,见说话的正是王语嫣,
不禁心神荡漾,忙道:“什么……什么帮谁的好?”王语嫣道:
“这瘦长个儿是你徒儿的朋友,这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属。
他二人愈斗愈狠,咱们该当帮谁?”段誉道:“我徒儿是个恶
人,这瘦长条子人品更坏,不用帮他。”
王语嫣沉吟道:“嗯!不过丐帮众人将你把兄赶走,不让
他做帮主,又冤枉我表哥,我讨厌他们。”在她少女心怀之中,
谁对她表哥不好,谁就是天下最恶之人,接着道:“这矮胖老
头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
石’、‘大鹏展翅’两招使得不好。只要攻他右侧下盘,他便
抵挡不了。只不过这瘦长子看不出来,以为矮子的下盘必固,
实是然而不然。”
她话声甚轻,场中精于内功的众高手却都已听到了。这
些人大半识得奚长老武功家数,然于他招数中的缺陷所在,却
未必能看得出来,但一经王语嫣指明,登时便觉不错,奚长
老使到‘秦王鞭石’与‘大鹏展翅’这两招时,确是威猛有
余,沉隐不足,下盘颇有弱点。
云中鹤向王语嫣斜睨一眼,赞道:“小妞儿生得好美,更
难得是这般有眼光,跟我去做个老婆,也还使得。”他说话之
际,手中钢抓向奚长老下盘疾攻三招。第三招上奚长老挡架
不及,嗤的一声响,大腿上被他钢抓划了长长一道口子,登
时鲜血淋漓。
王语嫣听云中鹤称赞自己相貌美丽,颇是高兴,于他的
轻薄言语倒也不以为忤,微笑道:“也不怕丑,你有什么好?
我才不嫁你呢。”云中鹤大为得意,说道:“为什么不嫁?你
另外有了小白脸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杀了你的意中人,瞧你
嫁不嫁我?”这句话大犯王语嫣之忌,她俏脸一板,不再理他。
云中鹤还想说几句话讨便宜,丐帮中吴长老纵跃而出,举
起鬼头刀,左砍四刀,右砍四刀,上削四刀,下削四刀,四
四一十六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