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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蒋舵主身后站着

的六七个人或手按刀柄,或磨拳擦掌,都是跃跃欲动。

乔峰却淡淡的道:“如何是在下的不是,请包三先生指

教。”

包不同道:“我家慕容兄弟知道你乔帮主是个人物,知道

丐帮中颇有些人才,因此特地亲赴洛阳去拜会阁下,你怎么

自得其乐的来到江南?嘿嘿,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慕容公子驾临洛阳敝帮,在下倘

若事先得知讯息,确当恭候大驾,失迎之罪,先行谢过。”说

着抱拳一拱。

段誉心中暗赞:“大哥这几句话好生得礼,果然是一帮之

主的风度,倘若他和包三先生对发脾气,那便有失身分了。”

不料包不同居然受之不疑,点了点头,道:“这失迎之罪,

确是要谢过的,虽然常言道得好:不知者不罪。可是到底要

罚要打,权在别人啊!”

他正说得洋洋自得,忽听得杏树丛后几个人齐声大笑,声

震长空。大笑声中有人说道:“素闻江南包不同爱放狗屁,果

然名不虚传。”

包不同道:“素闻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刚才的狗屁却又

响又臭,莫非是丐帮六老所放吗?”

杏树后那人道:“包不同既知丐帮六老的名头,为何还在

这里胡言乱语?”话声甫歇,杏树丛后走出四名老者,有的白

须白发,有的红光满面,手中各持兵刃,分占四角,将包不

同、王语嫣等四人围住了。

包不同自然知道,丐帮乃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帮会,帮中

高手如云,丐帮六老更是望重武林,但他性子高傲,自幼便

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副脾气,眼见丐帮六老中倒有四老现

身,隐然合围,暗叫:“糟糕,糟糕,今日包三先生只怕要英

名扫地。”但脸上丝毫不现惧色,说道:“四个老儿有什么见

教?想要跟包三先生打上一架么?为什么还有两个老儿不一

齐上来?偷偷埋伏在一旁,想对包三先生横施暗算么?很好,

很好,好得很!包三先生最爱的便是打架。”

忽然间半空中一人说道:“世间最爱打架的是谁?是包三

先生吗?错了,错了,那是江南一阵风风波恶。”

段誉抬起头来,只见一株杏树的树枝上站着一人,树枝

不住晃动,那人便随着树枝上下起伏。那人身形瘦小,约莫

三十二三岁年纪,面颊凹陷,留着两撇鼠尾须,眉毛下垂,容

貌十分丑陋。段誉心道:“看来这人便是阿朱、阿碧所说的风

四哥了。”果然听得阿碧叫道:“风四哥,你听到了公子的讯

息么?”

风波恶叫道:“好啊,今天找到了好对手。阿朱、阿碧,

公子的事,待会再说不迟。”半空中一个倒栽筋斗翻了下来,

向北方那身材矮胖的老者扑去。

那老者手持一条钢杖,陡然向前推出,点向风波恶胸口。

这条钢杖有鹅蛋粗细,推出时势挟劲风,甚是威猛。风波恶

猱身直上,伸手便去夺那钢杖。那老者手腕一抖,钢杖翻起,

点向他胸口。风波恶叫道:“妙极!”突然矮身,去抓对方腰

胁。那矮胖老者钢杖已打在外门,见敌人欺近身来,收杖抵

御已然不及,当即飞腿踢他小腹。

风波恶斜身闪过,却扑到东首那红脸老者身前,白光耀

眼,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单刀,横砍而至。那红脸老者手中拿

的是一把鬼头刀,背厚刃薄,刀身甚长,见风波恶挥刀削来,

鬼头刀竖立,以刀碰刀,往他刀刃上硬碰过去。风波恶叫道:

“你兵刃厉害,不跟你碰。”倒纵丈许,反手一刀,砍向南边

的白须老者。

那白须老者右手握着一根铁锏,锏上生满倒齿,乃是一

件锁拿敌人的外门兵刃。他见风波恶单刀反砍,而红脸老者

的鬼头刀尚未收势,倘若自己就此上前招架,便成了前后夹

击之形。他自重身分,不愿以二对一,当即飘身避开,让了

他一招。

岂知风波恶好斗成性,越打得热闹,越是过瘾,至于谁

胜谁败,倒不如何计较,而打斗的种种规矩更从来不守。白

须老者这一下闪身而退,谁都知道他有意相让,风波恶却全

不理会这些武林中的礼节过门,眼见有隙可乘,刷刷刷刷连

砍四刀,全是进手招数,势若飘风,迅捷无比。

那白须老者没想到他竟会乘机相攻,实是无理已极,忙

挥锏招架,连退了四步方始稳定身形。这时他背心靠到了一

株杏子树上,已然退无可退,横过铁锏,呼的一锏打出,这

是他转守为攻的杀手锏之一。哪知风波恶喝道:“再打一个。”

竟然不架而退,单刀舞成圈子,向丐帮四老中的第四位长老

旋削过去。白须长老这一锏打出,敌人已远远退开,只恼得

他连连吹气,白须高扬。

这第四位长老两条手臂甚长,左手中提着一件软软的兵

刃,见风波恶攻到,左臂一提,抖开兵刃,竟是一只装米的

麻袋。麻袋受风一鼓,口子张开,便向风波恶头顶罩落。

风波恶又惊又喜,大叫:“妙极,妙极,我和你打!”他

生平最爱的便是打架,倘若对手身有古怪武功,或是奇异兵

刃,那更是心花怒放,就像喜爱游览之人见到奇山大川,讲

究饮食之人尝到新颖美味一般。眼见对方以一只粗麻布袋作

武器,他从来没和这种兵刃交过手,连听也没听见过,喜悦

之余,暗增戒惧,小心翼翼的以刀尖戳去,要试试是否能用

刀割破麻袋。长臂老者抖然间袋交右手,左臂回转,挥拳往

他面门击去。

风波恶仰头避过,正要反刀去撩他下阴,哪知道长臂老

者练成了极高明的“通臂拳”功夫,这一拳似乎拳力已尽,偏

是力尽处又有新力生出,拳头更向前伸了半尺。幸得风波恶

一生好斗,大战小斗经历了数千场,应变经验之丰,当世不

作第二人想,百忙中张开口来,便往他拳头上咬落。长臂老

者满拟这一拳可将他牙齿打落几枚,哪料得到拳头将到他口

边,他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竟然咬了过来,急忙缩手,已然迟

了一步,“啊”的一声大叫,指根处已被他咬出血来。旁观众

人有的破口而骂,有的哈哈大笑。

包不同一本正经的道:“风四弟,你这招‘吕洞宾咬狗’,

名不虚传,果然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不枉你十载寒暑

的苦练之功,咬死了一千八百条白狗、黑狗、花狗,方有今

日的修为造诣。”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都笑了起来。段誉笑道:“王姑娘,

天下武学,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一招咬人的功夫,却

属于何门何派?”王语嫣微微一笑,说道:“这是风四哥的独

门功夫,我可不懂了。”包不同道:“你不懂?嘿嘿,太也孤

陋寡闻了。‘吕洞宾狗咬大九式’,每一式各有正反八种咬法,

八九七十二,一共七十二咬。这是很高深的武功啊。”段誉见

王语嫣喜欢,听包不同如此胡说八道,也想跟着说笑几句,猛

地想起:“那长臂老者是乔大哥的下属,我怎可取笑于他?”急

忙住口。

这时场中呼呼风响,但见长臂老者将麻袋舞成一团黄影,

似已将风波恶笼罩在内。但风波恶刀法精奇,遮拦进击,尽

自抵敌得住。只是麻袋上的招数尚未见底,通臂拳的厉害他

适才却已领教过,“吕洞宾咬狗”这一招,究竟只能侥幸得逞,

可一咬而不可再咬,是以不敢有丝毫轻忽。

乔峰见风波恶居然能和这位丐帮四老之一的长臂叟恶斗

百余招而不落败,心下也暗暗称奇,对慕容公子又看得高了

一层。丐帮其余三位长老各自退在一旁,凝神观斗。

阿碧见风波恶久战不下,担起忧来,问王语嫣道:“王姑

娘,这位长臂老先生使一只麻袋,那是什么武功?”王语嫣皱

眉道:“这路武功我在书上没见过,他拳脚是通臂拳,使那麻

袋的手法,有大别山回打软鞭十三式的劲道,也夹着湖北阮

家八十一路三节棍的套子,瞧来那麻袋的功夫是他自己独创

的。”

她这几句话说得并不甚响,但“大别出回打软鞭十三

式”以及“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节棍”这两个名称,听在长

臂叟耳中却如轰轰雷鸣一般。他本是湖北阮家的子弟,三节

棍是家传的功夫,后来杀了本家长辈,犯了大罪,于是改姓

换名,舍弃三节棍决不再用,再也无人得知他的本来面目,不

料幼时所学的武功虽然竭力摒弃,到了剧斗酣战之际,自然

而然的便露了出来,心下大惊:“这女娃儿怎地得知我的底

细?”他还道自己隐瞒了数十年的旧事已为她所知,这么一分

心,被风波恶连攻数刀,竟有抵挡不住之势。

他连退三步,斜身急走,眼见风波恶挥刀砍到,当即飞

起左足,往他右手手腕上踢去。风波恶单刀斜挥,径自砍他

左足。长臂叟右足跟着踢出,鸳鸯连环,身子已跃在半空。风

波恶见他恁大年纪,身手矫健,不减少年,不由得一声喝采:

“好!”左手呼的一拳击出,打向他的膝盖。眼见长臂叟身在

半空,难以移动身形,这一拳只要打实了,膝盖纵不碎裂,腿

骨也必折断。

风波恶见自己这一拳距他膝头已近,对方仍不变招,蓦

觉风声劲急,对方手中的麻袋张开大口,往自己头顶罩落。他

这拳虽能打断长臂叟的腿骨,但自己老大一个脑袋被人家套

在麻袋之中,岂不糟糕之极?这一拳直击急忙改为横扫,要

将麻袋挥开。长臂叟右手微侧,麻袋口一转,已套住了他拳

头。

麻袋的大口和风波恶小小一个拳头相差太远,套中容易,

却决计裹他不住。风波恶手一缩,便从麻袋中伸了出来。突

然间手臂上微微一痛,似被细针刺了一下,垂目看时,登时

吓了一跳,只见一只小小蝎子钉在自己手臂之上。这只蝎子

比常蝎为小,但五色斑斓,模样可怖。风波恶情知不妙,用

力甩动,可是蝎子尾巴牢牢钉住了他手臂,怎么也甩之不脱。

风波恶急忙翻转左手,手臂往自己单刀刀上拍落,擦的

一声轻响,五色蝎子立时烂成一团。但长臂叟既从麻袋中放

了这头蝎子出来,决不是好相与之物,寻常一个丐帮子弟,所

使毒物已十分厉害,何况是六大长老中的一老?他立即跃开

丈许,从怀中取出一颗解毒丸,抛入口中吞下。

长臂叟也不追击,收起了麻袋,不住向王语嫣打量,寻

思:“这女娃儿如何得知我是湖北阮家的?”

包不同甚是关心,忙问:“四弟觉得如何?”风波恶左手

挥了两下,觉得并无异状,大是不解:“麻袋中暗藏五色小蝎,

决不能没有古怪。”说道:“没有什么……”只说得这四个字,

突然间咕咚一声,向前仆摔下去。包不同急忙扶起,连问:

“怎么?怎么?”只见他脸上肌肉僵硬,笑得极是勉强。

包不同大惊,忙伸手点了他手腕、肘节,和肩头三头关

节中的六处穴道,要止住毒气上行,岂知那五色彩蝎的毒性

行得快速之极,虽然不是“见血封喉”,却也是如响斯应,比

一般毒蛇的毒性发作得更快。风波恶张开了口想说话,却只

发出几下极难听的哑哑之声。包不同眼见毒性厉害,只怕已

然无法医治,悲愤难当,一声大吼,便向长臂老者扑了过去。

那手持钢杖的矮胖老者叫道:“想车轮战么?让我矮冬瓜

来会会姑苏的英豪。”钢杖递出,点向包不同。这兵刃本来甚

为沉重,但他举重若轻,出招灵动,直如一柄长剑一般。包

不同虽然气愤忧急,但对手大是劲敌,却也不敢怠慢,只想

擒住这矮胖长老,逼长臂叟取出解药来救治风四弟,当下施

展擒拿手,从钢杖的空隙中着着进袭。

阿朱、阿碧分站风波恶两侧,都是目中含泪,只叫:“四

哥,四哥!”

王语嫣于使毒、治毒的法门一窍不通,心下大悔:“我看

过的武学书籍之中,讲到治毒法门的着实不少,偏生我以为

没什么用处,瞧也不瞧。当时只消看上几眼,多多少少能记

得一些,此刻总不至束手无策,眼睁睁的让风四哥死于非命。”

乔峰见包不同与矮长老势均力敌,非片刻间能分胜败,向

长臂叟道:“陈长老,请你给这位风四爷解了毒罢!”长臂叟

陈长老一怔,道:“帮主,此人好生无礼,武功倒也不弱,救

活了后患大是不小。”乔峰点了点头,道:“话是不错。但咱

们尚未跟正主儿朝过相,先伤他的下属,未免有恃强凌弱之

嫌。咱们还是先站定了脚跟,占住了理数。”陈长老气愤愤的

道:“马副帮主明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子所害,报仇雪恨,还有

什么仁义理数好说。”乔峰脸上微有不悦之色,道:“你先给

他解了毒,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陈长老心中虽一百个不愿意,但帮主之命终究不敢违拗,

说道:“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走上几步,向阿朱和阿

碧道:“我家帮主仁义为先,这是解药,拿去罢!”

阿碧大喜,忙走上前去,先向乔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又向陈长老福了福,道:“多谢乔帮主,多谢陈长老。”接过

了那小瓶,问道:“请问长老,这解药如何用法?”陈长老道:

“吸尽伤口中的毒液之后,将解药敷上。”他顿了一顿,又道:

“毒液若未吸尽,解药敷上去有害无益,不可不知。”阿碧道:

“是!”回身拿起了风波恶的手掌,张口便要去吸他手背上创

口中的毒液。

陈长老大声喝道:“且慢!”阿碧一愕,道:“怎么?”陈

长老道:“女子吸不得!”阿碧脸上微微一红,道:“女子怎么

了?”陈长老道:“这蝎毒是阴寒之毒,女子性阴,阴上加阴,

毒性更增。”

阿碧、阿朱、王语嫣三人都将信将疑,虽觉这话颇为古

怪,但也不是全然无理,倘若真的毒上加毒,那可不妙;自

己这一边只剩下包不同是个男人,但他与矮老者斗得正剧,但

见杖影点点,掌势飘飘,一时之间难以收手。阿朱叫道:“三

哥,暂且罢斗,且回来救了四哥再说。”

但包不同的武功和那矮老者在伯仲之间,一交上了手,要

想脱身而退,却也不是数招内便能办到。高手比武,每一招

均牵连生死,要是谁能进退自如,那便可随便取了对方性命,

岂能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包不同听到阿朱的呼叫,心知风

波恶伤势有变,心下焦急,抢攻数招,只盼摆脱矮老者的纠

缠。

矮老者与包不同激斗已逾百招,虽仍是平手之局,但自

己持了威力极强的长大兵刃,对方却是空手,强弱显已分明。

矮老者挥舞钢杖,连环进击,均被包不同一一化解,情知再

斗下去,多半有输无赢,待见包不同攻势转盛,还道他想一

举击败自己,当下使出全力反击。丐帮四老在武功上个个有

独到的造诣,青城派的诸保昆、司马林、秦家寨的姚伯当都

被包不同在谈笑之间轻易打发,这矮老者却着实不易应付。包

不同虽占上风,但要真的胜得一招半式,却还须看对方的功

力如何,而矮老者显然长力甚强。

乔峰见王语嫣等三个少女脸色惊惶,想起陈长老所饲彩

蝎毒性极为厉害,也不知“女子不能吸毒”之言是真是假。他

若命属下攻击敌人,情势便再凶险百倍,也是无人敢生怨心,

但要人干冒送命之险,去救治敌人,这号令可无论如何不能

出口。他当即说道:“我来给风四爷吸毒好了。”说着便走向

风波恶身旁。

段誉见到王语嫣的愁容,早就起了替风波恶吸去手上毒

液之心,只是心想乔峰是结义兄长,自己去助他敌人,于金

兰之义着实有亏,虽然乔峰曾命陈长老取出解药,却不知他

是真情还是假意。待见乔峰走向风波恶身前,真的要助他除

毒,忙道:“大哥,让小弟来吸好了。”一步跨出,自然而然

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身形侧处,已抢在乔峰之前,抓

起风波恶的手掌,张口便往他手背上的创口吸去。

其时风波恶一只手掌已全成黑色,双眼大睁,连眼皮肌

肉也已僵硬,无法合上。段誉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下,只

见那毒血色如黑墨,众人看了,均觉骇异。段誉还待再吸,却

见伤口中汩汩的流出黑血。段誉一怔,心道:“让这黑血流去

后再吸较妥。”他不知只因自己服食过万毒之王的莽牯朱蛤,

那是任何毒物的克星,彩蝎的毒质远远不及,一吸之下,便

顺势流了出来。突然风波恶身子一动,说道:“多谢!”

阿朱等尽皆大喜。阿碧道:“四哥,你会说话了。”只见

黑血渐淡,慢慢变成了紫色,又流一会,紫血变成了深红色。

阿碧忙给他敷上解药,包不同给他解开穴道。顷刻之间,风

波恶高高肿起的手臂已经平复,说话行动,也已全然如初。

风波恶向段誉深深一揖,道:“多谢公子爷救命之恩。”段

誉急忙还礼,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风波恶笑道:“我

的性命在公子是小事,在我却是大事。”从阿碧手中接过小瓶,

掷向陈长老,道:“还了你的解药。”又向乔峰抱拳道:“乔帮

主仁义过人,不愧为武林中第一大帮的首领。风波恶十分佩

服。”乔峰抱拳还礼,道:“不敢!”

风波恶拾起单刀,左手指着陈长老道:“今天我输了给你,

风波恶甘拜下风,待下次撞到,咱们再打过,今天是不打了。”

陈长老微笑道:“自当奉陪。”风波恶一斜身,向手中持锏的

长老叫道:“我来领教领教阁下高招。”阿朱、阿碧都大吃一

惊,齐声叫道:“四哥不可,你体力尚未复原。”风波恶叫道:

“有架不打,枉自为人!”单刀霍霍挥动,身随刀进,已砍向

持锏长老。

那使锏的老者白眉白须,成名数十载,江湖上什么人物

没会过,然见风波恶片刻之前还是十成中已死了九成,岂知

一转眼间,立即又生龙活虎般的杀来,如此凶悍,实所罕有,

不禁心下骇然。他的铁锏本来变化繁复,除了击打扫刺之外,

更有锁拿敌人兵刃的奇异手法,这时心下一怯,功夫减了几

成,变成了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乔峰眉头微皱,心想:“这位风朋友太也不知好歹,我段

兄弟好意救了你的性命,怎地不分青红皂白的又去乱斗?”

眼见包不同和风波恶两人都渐占上风,但也非转眼间即

能分出胜败,高手比武,瞬息万变,只要有一招之式使得巧

了,或者对手偶有疏忽,本来处于劣势者立时便能平反败局。

局中四人固然不敢稍有怠忽,旁观各人也均凝神观看。

段誉忽听得东首有不少人快步走来,跟着北方也有人过

来,人数更多。段誉向乔峰低声道:“大哥,有人来了!”乔

峰也早听见,点了点头,心想:“多半是慕容公子伏下的人马

到了。原来这姓包和姓风的两人先来缠住我们,然后大队人

手一齐来攻。”正要暗传号令,命帮众先行向西、向南分别撤

走,自己和四长老及蒋舵主断后,忽听得西方和南方同时有

脚步杂沓之声。却是四面八方都来了敌人。

乔峰低声道:“蒋舵主,南方敌人力道最弱,待会见我手

势,立时便率领众兄弟向南退走。”蒋舵主道:“是!”

便在此时,东方杏子树后奔出五六十人,都是衣衫褴褛,

头发蓬乱,或持兵器,或拿破碗竹杖,均是丐帮中帮众。跟

着北方也有八九十名丐帮弟子走了出来,各人神色严重,见

了乔峰也不行礼,反而隐隐含有敌意。

包不同和风波恶斗然间见到有这许多丐帮人众出现,暗

自心惊,均想:“如何救得王姑娘、阿朱、阿碧三人脱身才好?”

然而这时最惊讶的却是乔峰。这些人都是本帮帮众,平

素对自己极为敬重,只要远远望见,早就奔了过来行礼,何

以今日突如其来,连“帮主”也不叫一声?他正大感疑惑,只

见西首和南首也赶到了数十名帮众,不多时之间,便将杏林

丛中的空地挤满了,然而帮中的首脑人物,除了先到的四大

长老和蒋舵主之外,余人均不在内。乔峰越来越惊,掌心中

冷汗暗生,他就算遇到最强最恶的敌人,也从来不似此刻这

般骇异,只想:“难道丐帮忽生内乱?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和

分舵舵主遭了毒手?”但包不同、风波恶和二长老兀自激战不

休,王语嫣等又在一旁,当着外人之面,不便出言询问。

陈长老忽然高声叫道:“结打狗阵!”东南西北四面的丐

帮帮众之中,每一处都奔出十余人、二十余人不等,各持兵

刃,将包不同、矮长老等四人围住。

包不同见丐帮顷刻间布成阵势,若要硬闯,自己纵然勉

强能全身而退,风波恶中毒后元气大耗,非受重伤不可,要

救王语嫣等三人更是难上加难。当此情势,莫过于罢手认输,

在丐帮群相进击之下,两人因寡不敌众而认输,实于声名无

损。但包不同性子执拗,常人认为理所当然之事,他偏偏要

反其道而行之,风波恶却又是爱斗过于性命,只要有打斗的

机会,不论是胜是败,结果是生是死,又不管谁是谁非,总

之是恶斗到底再说。是以强弱之势早已分明,包风二人却仍

大呼酣战,丝毫不屈。

王语嫣叫道:“包三哥、风四哥,不成了。丐帮这打狗阵,

你们两位破不了的,还是及早住手罢。”

风波恶道:“我再打一会,等到真的不成,再住手好了。”

他说话时一分心,嗤的一声响,肩头被白发长老扫了一锏,锏

上倒齿钩得他肩头血肉淋漓。风波恶骂道:“你奶奶的,这一

招倒厉害。”刷刷刷连进三招,直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模样。

白须老者心道:“我和你又无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如此拚命?”

当下守住门户,不再进攻。

陈长老长声唱道:“南面弟兄来讨饭哟,啊哟哎唷哟

……”他唱的是乞丐的讨饭调,其实是在施发进攻的号令。站

在南首的数十名乞丐各举兵刃,只等陈长老歌声一落,立时

便即涌上。

乔峰自知本帮这打狗阵一发动,四面帮众便此上彼下,非

将敌人杀死杀伤,决不止歇。他在查明真相之前,不愿和姑

苏慕容氏贸然结下深仇,当下左手一挥,喝道:“且慢!”晃

身欺到风波恶身侧,左手往他面门抓去。风波恶向右急闪,乔

峰右手顺势而下,已抓住他手腕,夹手将他单刀夺了过来。

王语嫣叫道:“好一招‘龙爪手’‘抢珠三式’!包三哥,

他左肘要撞你胸口,右掌要斩你腰胁,左手便抓你的‘气户

穴’,这是‘龙爪手’中的‘沛然有雨’!”

她说“左肘要撞你胸口”,乔峰出手和她所说若合符节,

左肘正好去撞包不同胸口,待得王语嫣说“右掌要斩你腰

胁”,他右掌正好去斩包不同腰胁,一个说,一个作,便练也

练不到这般合拍。王语嫣说到第三句上,乔峰右手五指成钩,

已抓在包不同的“气户穴”上。

包不同只感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气愤愤的道:“好

一个‘沛然有雨’!大妹子,你说得不迟不早,有什么用?早

说片刻,也好让我有个预备。”王语嫣歉然道:“他武功太强,

出手时事先全没朕兆,我瞧不出来,真是对不起了。”包不同

道:“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咱们今天的架是打输啦,丢了燕

子坞的脸。”回头一看,只见风波恶直挺挺的站着。却是乔峰

夺他单刀之时,顺势便点了他的穴道,否则他怎肯乖乖的罢

手不斗?

陈长老见帮主已将包、风二人制住,那一句歌调没唱完,

便即戛然而止。丐帮四长老和帮中高手见乔峰一出手便制住

对手,手法之妙,实是难以想像,无不衷心钦佩。

乔峰放开包不同的“气户穴”,左手反掌在风波恶肩头轻

拍几下,解开了他被封住的穴道,说道:“两位请便罢。

包不同性子再怪,也知道自己武功和他实在相差太远,人

家便没什么“打狗阵”,没什么四长老联手,那也轻轻易易的

便操胜算,这时候自己多说一句话,便是多丢一分脸,当下

一言不发,退到了王语嫣身边。

风波恶却道:“乔帮主,我武功是不如你,不过适才这一

招输得不大服气,你有点出我不意,攻我无备。”乔峰道:

“不错,我确是出你不意,攻你无备。咱们再试几招,我接你

的单刀。”一句话甫毕,虚空一抓,一股气流激动地下的单刀,

那刀竟然跳了起来,跃入了他手中。乔峰手指一拨,单刀倒

转刀柄,便递向风波恶的身前。

风波恶登时便怔住了,颤声道:“这……这是‘擒龙功’

罢?世上居然真的……真的有人会此神奇武功。”

乔峰微笑道:“在下初窥门径,贻笑方家。”说着眼光不

自禁的向王语嫣射去。适才王语嫣说他那一招“沛然成雨”,

竟如未卜先知一般,实令他诧异之极,这时颇想知道这位精

通武学的姑娘,对自己这门功夫有什么品评。

不料王语嫣一言不发,对乔峰这手奇功宛如视而不见,原

来她正自出神:“这位乔帮主武功如此了得,我表哥跟他齐名,

江湖上有道是‘北乔峰,南慕容’,可是……可是我表哥的武

功,怎能……怎能……”

风波恶摇了摇头,道:“我打你不过,强弱相差太远,打

起来兴味索然。乔帮主,再见了。”他打了败仗,竟丝毫没有

垂头丧气,所谓“胜固欣然败亦喜”,只求有架打,打得紧张

火炽,那便心满意足,是输是赢,却是全不萦怀,实可说深

得“斗道”之三昧。他举手和乔峰别过,向包不同道:“三哥,

听说公子爷去了少林寺,那儿人多,定然有架打,我这便撩

撩去。你们慢慢再来罢。”他深恐失了一次半次打架的遇合,

不等包不同等回答,当即急奔而去。

包不同道:“走罢,走罢!技不如人兮,脸上无光!再练

十年兮,又输精光!不如罢休兮,吃尽当光!”高声而吟,扬

长而去,倒伦输得潇洒。

王语嫣向阿朱、阿碧道:“三哥、四哥都走了,咱们却又

到哪里找……找他去?”阿朱低头道:“这儿丐帮他们要商量

正经事情,咱们且回无锡城再说。”转头向乔峰道:“乔帮主,

我们三人走啦!”乔峰点头道:“三位自便。”

东首丐帮之中,忽然走出一个相貌清雅的丐者,板起了

脸孔说道:“启禀帮主,马副帮主惨死的大仇尚未得报,帮主

怎可随随便便的就放走敌人?”这几句话似乎相当客气,但神

色之间咄咄逼人,丝毫没有下属之礼。

乔峰道:“咱们来到江南,原是为报马二哥的大仇而来。

但这几日来我多方查察,觉得杀害马二哥的凶手,未必便是

慕容公子。

那中年丐者名叫全冠清,外号“十方秀才”,为人足智多

谋,武功高强,是帮中地位仅次于六大长老的八袋舵主,掌

管“大智分舵”,问道:“帮主何所见而云然?”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正要离去,忽听得丐帮中有人提到

了慕容复,三人对慕容复都极关怀,当下退在一旁静听。

只听乔峰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自也拿不出什么证据

来。”全冠清道:“不知帮主如何猜测,属下等都想知道。”乔

峰道:“我在洛阳之时,听到马二哥死于‘锁喉擒拿手’的功

夫之下,便即想起了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

句话,寻思马二哥的‘锁喉擒拿手’天下无双无对,除了慕

容氏一家之外,再无旁人能以马二哥本身的绝技伤他。”全冠

清道:“不错。”乔峰道:“可是近几日来,我越来越觉得,咱

们先前的想法只怕未必尽然,这中间说不定另有曲折。”全冠

清道:“众兄弟都愿闻其详,请帮主开导。”

乔峰见他辞意不善,又察觉到诸帮众的神气大异平常,帮

中定已生了重大变故,问道:“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呢?”全

冠清道:“属下今日并没见到两位长老。”乔峰又问:“大仁、

大信、大勇、大礼四舵的舵主又在何处?”全冠清侧头向西北

角上一名七袋弟子问道:“张全祥,你们舵主怎么没来?”那

七袋弟子道:“嗯……嗯……我不知道。”

乔峰素知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工于心计,办事干练,原

是自己手下一个极得力的下属,但这时图谋变乱,却又成了

一个极厉害的敌人,见那七袋弟子张全祥脸有愧色,说话吞

吞吐吐,目光又不敢和自己相对,喝道:“张全祥,你将本舵

方舵主杀害了,是不是?”张全祥大惊,忙道:“没有,没有!

方舵主好端端的在那里,没有死,没有死!这……这不关我

事,不是我干的。”乔峰厉声道:“那么是谁干的?”这句话并

不甚响,却充满了威严。张全祥不由得浑身发抖,眼光向着

全冠清望去。

乔峰知道变乱已成,传功、执法等诸长老倘若未死,也

必已处于极重大的危险之下,时机稍纵即逝,当下长叹一声,

转身问四大长老:“四位长老,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大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旁人先开口说话。乔

峰见此情状,知道四大长老也参与此事,微微一笑,说道:

“本帮自我而下,人人以义气为重……”说到这里,霍地向后

连退两步,每一步都是纵出寻丈,旁人便是向前纵跃,也无

如此迅捷,步度更无这等阔大。他这两步一退,离全冠清已

不过三尺,更不转身,左手反过扣出,右手擒拿,正好抓中

了他胸口的“中庭”和“鸠尾”两穴。

全冠清武功之强,殊不输于四大长老,岂知一招也无法

还手,便被扣住。乔峰手上运气,内力从全冠清两处穴道中

透将进去,循着经脉,直奔他膝关节的“中委”、“阳台”两

穴。他膝间酸软,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诸帮众无不失色,人

人骇惶,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乔峰察言辨色,料知此次叛乱,全冠清必是主谋,若

不将他一举制住,祸乱非小,纵然平服叛徒,但一场自相残

杀势所难免。丐帮强敌当前,如何能自伤元气?眼见四周帮

众除了大义分舵诸人之外,其余似乎都已受了全冠清的煽惑,

争斗一起,那便难以收拾。因此故意转身向四长老问话,乘

着全冠清绝不防备之时,倒退扣他经脉。这几下兔起鹘落,一

气呵成,似乎行若无事,其实是出尽他生平所学。要是这反

手一扣,部位稍有半寸之差,虽能制住全冠清,却不能以内

力冲激他膝关节中穴道,和他同谋之人说不定便会出手相救,

争斗仍不可免。这么迫得他下跪,旁人都道全冠清自行投降,

自是谁都不敢再有异动。

乔峰转过身来,左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说道:“你既已

知错,跪下倒也不必。生事犯上之罪,却决不可免,慢慢再

行议处不迟。”右肘轻挺,已撞中了他的哑穴。

乔峰素知全冠清能言善辩,若有说话之机,煽动帮众,祸

患难泯,此刻危机四伏,非得从权以断然手段处置不可。他

制住全冠清,让他垂首而跪,大声向张全祥道:“由你带路,

引导大义分舵蒋舵主,去请传功、执法长老等诸位一同来此。

你好好听我号令行事,当可减轻你的罪责。其余各人一齐就

地坐下,不得擅自起立。”

张全祥又惊又喜,连声应道:“是,是!”

大义分舵蒋舵主并未参与叛乱密谋,见全冠清等敢作乱

犯上,早就气恼之极,满脸胀得通红,只呼呼喘气,直到乔

峰吩咐他随张全祥去救人,这才心神略定,向本舵二十余名

帮众说道:“本帮不幸发生变乱,正是大伙儿出死力报答帮主

恩德之时。大家出力护主,务须遵从帮主号令,不得有违。”

他生怕四大长老等立时便会群起发难,虽然大义分舵与叛众

人数相差甚远,但帮主也不致于孤掌难鸣。

乔峰却道:“不!蒋兄弟,你将本舵众兄弟一齐带去,救

人是大事,不可有甚差失。”蒋舵主不敢违命,应道:“是!”

又道:“帮主,你千万小心,我尽快赶回。”乔峰微微一笑,道:

“这里都是咱们多年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只不过一时生了些

意见,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放心去罢。”又道:“你再派人

去知会西夏‘一品堂’,惠山之约,押后七日。”蒋舵主躬身

答应,领了本舵帮众,自行去了。

乔峰口中说得轻描淡写,心下却着实担忧,眼见大义分

舵的二十余名帮众一走,杏子林中除了段誉、王语嫣、阿朱、

阿碧四个外人之外,其余二百来人都是参与阴谋的同党,只

须其中有人一声传呼,群情汹涌之下发作起来,可十分难以

应付。他四顾群众,只见各人神色均甚尴尬,有的强作镇定,

有的惶惑无主,有的却是跃跃欲试,颇有铤而走险之意。四

周二百余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但只要有谁说出一句话来,显

然变乱立生。

此刻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暮色笼罩,杏林边薄雾飘绕。

乔峰心想:“此刻惟有静以待变,最好是转移各人心思,等得

传功长老等回来,大事便定。”一瞥眼间见到段誉,便道:

“众位兄弟,我今日好生喜欢,新交了一位好朋友,这位是段

誉段兄弟,我二人意气相投,已结拜为兄弟。”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听得这书呆子段相公居然和丐帮乔

帮主拜了把子,都大感诧异。

只听乔峰续道:“兄弟,我给你引见我们丐帮中的首要人

物。”他拉着段誉的手,走到那白须白发、手使倒齿铁锏的长

老身前,说道:“这位宋长老,是本帮人人敬重的元老,他这

倒齿铁锏当年纵横江湖之时,兄弟你还没出世呢。”段誉道:

“久仰,久仰,今日得见高贤,幸何如之。”说着抱拳行礼。宋

长老勉强还了一礼。

乔峰又替他引见那手使钢杖的矮胖老人,说道:“这位奚

长老是本帮外家高手。你哥哥在十多年前,常向他讨教武功。

奚长老于我,可说是半师半友,情义甚为深重。”段誉道:

“适才我见到奚长老和那两位爷台动手过招,武功果然了得,

佩服,佩服。”奚长老性子直率,听得乔峰口口声声不忘旧情,

特别提到昔年自己指点他武功的德意,而自己居然胡里胡涂

的听信了全冠清之言,不由得大感惭愧。

乔峰引见了那使麻袋的陈长老后,正要再引见那使鬼头

刀的红脸吴长老,忽听得脚步声响,东北角上有许多人奔来,

声音嘈杂,有的连问:“帮主怎么样?叛徒在哪里?”有的说:

“上了他们的当,给关得真是气闷。”乱成一团。

乔峰大喜,但不愿缺了礼数,使吴长老心存蒂芥,仍然

替段誉引见,表明吴长老的身分名望,这才转身。只见传功

长老、执法长老,大仁、大勇、大礼、大信各舵的舵主,率

同大批帮众,一时齐到。各人都有无数言语要说,但在帮主

跟前,谁也不敢任意开口。

乔峰说道:“大伙儿分别坐下,我有话说。”众人齐声应

道:“是!”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各按职份辈份,或前或后、

或左或右的坐好。在段誉瞧来,群丐似乎乱七八糟的四散而

坐,其实何人在前,何人在后,各有序别。

乔峰见众人都守规矩,心下先自宽了三分,微微一笑,说

道:“咱们丐帮多承江湖上朋友瞧得起,百余年来号称武林中

第一大帮。既然人多势众,大伙儿的想法不能齐一,那也是

难免之事。只须分说明白,好好商量,大伙儿仍是相亲相爱

的好兄弟,大家也不必将一时的意气纷争,瞧得太过重了。”

他说这几句话时神色极是慈和。他心中早已细加盘算,决意

宁静处事,要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说什么也不能引起丐

帮兄弟的自相残杀。

众人听他这么说,原来剑拔弩张之势果然稍见松弛。

坐在乔峰右首的一个面色蜡黄的老丐站起身来,说道:

“请问宋奚陈吴四位长老,你们命人将我们关在太湖中的小船

之上,那是什么意思?”这人是丐帮中的执法长老,名叫白世

镜,向来铁面无私,帮中大小人等,纵然并不违犯帮规刑条,

见到他也是惧怕三分。

四长老中宋长老年纪最大,隐然是四长老的首脑。他脸

上泛出红色,咳嗽一声,说道:“这个……这个……嗯……咱

们是多年来同患难、共生死的好兄弟,自然并无恶意……白

……白执法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那也不必介意。”

众人一听,都觉他未免老得太也胡涂了,帮会中犯上作

乱,那是何等的大事,岂能说一句“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

就此轻轻一笔带过?

白世镜道:“宋长老说并无恶意,实情却非如此。我和传

功长老他们,一起被囚在三艘船上,泊在太湖之中,船上堆

满柴草硝磺,说道我们若想逃走,立时便引火烧船。宋长老,

难道这并无恶意么?”宋长老道:“这个……这个嘛,确是做

得太过分了些。大家都是一家人,向来亲如兄弟骨肉,怎么

可以如此蛮来?以后见面,这……这不是挺难为情么?”他后

来这几句话,已是向陈长老而说。

白世镜指着一条汉子,厉声道:“你骗我们上船,说是帮

主呼召。假传帮主号令,该当何罪?”那汉子吓得浑身簌簌发

抖,颤声道:“弟子职份低微,如何敢作此犯上欺主之事?都

是……都是……”他说到这里,眼睛瞧着全冠清,意思是说:

“本舵全舵主叫我骗你上船的。”但他是全冠清下属,不敢公

然指证。白世镜道:“是你全舵主吩咐的,是不是?”那汉子

垂首不语,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白世镜道:“全舵主命

你假传帮主号令,骗我上船,你当时知不知这号令是假?”那

汉子脸上登时全无半点血色,不敢作声。

白世镜冷笑道:“李春来,你向来是个敢作敢为的硬汉,

是不是?大丈夫有胆子做事,难道没胆子应承?”

李春来脸上突显刚强之色,胸膛一挺,朗声道:“白长老

说得是。我李春来做错了事,是杀是剐,任凭处分,姓李的

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我向你传达帮主号令之时,明知那

是假的。”

白世镜道:“是帮主对你不起么?是我对你不起么?”李

春来道:“都不是,帮主待属下义重如山,白长老公正严明,

谁都没有异言。”白世镜厉声道:“然则那是为了什么?到底

是什么缘故?”

李春来向跪在地下的全冠清瞧了一眼,又向乔峰瞧了一

眼,大声道:“属下违反帮规,死有应得,这中间的原因,非

属下敢说。”手腕一翻,白光闪处,噗的一声响,一柄刀已刺

入心口,这一刀出手甚快,又是对准了心脏,刀尖穿心而过,

立时断气毙命。

诸帮众“哗”的一声,都惊呼出来,但各人均就坐原地,

谁也没有移动。

白世镜丝毫不动声色,说道:“你明知号令是假,却不向

帮主举报,反来骗我,原该处死。”转头向传功长老道:“项

兄,骗你上船的,却又是谁?”

突然之间,人丛中一人跃起身来,向林外急奔。

十五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义

这人背上负着五只布袋,是丐帮的五袋弟子。他逃得极

是匆忙,不问可知,自是假传号令、骗项长老上船去之人了。

传功、执法两长老相对叹息一声,并不说话。只见人影一晃,

一人抢出来拦在那五袋弟子身前。那人满脸红光,手持鬼头

刀,正是四大长老中的吴长老,厉声喝道:“刘竹庄,你为什

么要逃?”那五袋弟子颤声道:“我……我……我……”连说

了六七个“我”字,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吴长老道:“咱们身为丐帮弟子,须当遵守祖宗遗法。大

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敢作敢为,也敢担当。”转

过身来向乔峰道:“乔帮主,我们大伙儿商量了,要废去你的

帮主之位。这件大事,宋奚陈吴四长老都是参与的。我们怕

传功、执法两位长老不允,是以设法将他们囚禁起来。这是

为了本帮的大业着想,不得不冒险而为。今日势头不利,被

你占了上风,我们由你处置便是。吴长风在丐帮三十年,谁

都知道我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说着当的一声,将鬼头刀远

远掷了开去,双臂抱在胸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

他侃侃陈辞,将“废去帮主”的密谋吐露了出来,诸帮

众自是人人震动。这几句话,所有参与密谋之人,心中无不

明白,可就谁也不敢宣之于口,吴长风却第一个直言无隐。

执法长老白世镜朗声道:“宋奚陈吴四长老背叛帮主,违

犯帮规第一条。执法弟子,将四长老绑上了。”他手下执法的

弟子取过牛筋,先去给吴长风上绑。吴长风含笑而立,毫不

反抗。跟着宋奚二长老也抛下兵刃,反手就缚。

陈长老脸色极是难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

战,未必便输,可是谁都怕了乔峰。”他这话确是不错,当全

冠清被制服之初,参与密谋之人如果立时发难,乔峰难免寡

不敌众。即是传功、执法二长老,大仁、大义、大信、大勇、

大礼五舵主一齐回归,仍是叛众人数居多。然而乔峰在众人

前面这么一站,凛然生威,竟是谁也不敢抢出动手,以致良

机坐失,一个个的束手就缚。待得宋奚吴三长老都被绑缚之

后,陈长老便欲决心一战,也已孤掌难鸣了。他一声叹息,抛

下手中麻袋,让两名执法弟子在手腕和脚踝上都绑上了牛筋。

此时天已全黑,白世镜吩咐弟子燃起火堆。火光照在被

绑各人的脸上,显出来的尽是一片沮丧阴沉之意。

白世镜凝视刘竹庄,说道:“你这等行径,还配做丐帮的

弟子吗?你自己了断呢?还是须得旁人动手?”刘竹庄道:

“我……我……”底下的话仍是说不出来,但见他抽出身边单

刀,想要横刀自刎,但手臂颤抖得极是厉害,竟无法向自己

颈中割去。一名执法弟子叫道:“这般没用,亏你在丐帮中耽

了这么久。”抓住他右臂,用力一挥,割断了他喉头。刘竹庄

道:“我……谢谢……”随即断气。

原来丐帮中规矩,凡是犯了帮规要处死刑的,如果自行

了断,帮中仍当他是兄弟,只须一死,便洗清了一切罪孽。但

如由执法弟子动手,那么罪孽永远不能清脱。适才那执法弟

子见刘竹庄确有自刎之意,只是力有不逮,这才出手相助。

段誉与王语嫣、阿朱、阿碧四人,无意中撞上了丐帮这

场大内变,都觉自己是局外人,窥人阴私,极是不该,但在

这时退开,却也已不免引起丐帮中人的疑忌,只有坐得远远

地,装得漠不关心。眼见李春来和刘竹庄接连血溅当场,尸

横就地,不久之前还是威风凛凛的宋奚陈吴四长老一一就缚,

只怕此后尚有许多惊心动魄的变故。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

你,都觉处境甚是尴尬。段誉与乔峰义结金兰,风波恶中毒

后乔峰代索解药,王语嫣和朱碧双姝都对乔峰心存感激,这

时见他平定逆乱,将反叛者一一制服,自是代他欢喜。

乔峰怔怔的坐在一旁,叛徒就缚,他心中却殊无胜利与

喜悦之感,回思自受上代汪帮主深恩,以帮主之位相授,执

掌丐帮八年以来,经过了不少大风大浪,内解纷争,外抗强

敌,自己始终竭力以赴,不存半点私心,将丐帮整顿得好生

兴旺,江湖上威名赫赫,自己实是有功无过,何以突然之间,

竟有这许多人密谋反叛?若说全冠清胸怀野心,意图倾覆本

帮,何以连宋长老、奚长老这等元老,吴长风这等耿直汉子,

均会参与其事?难道自己无意之中做了什么对不起众兄弟之

事,竟连自己也不知么?

白世镜朗声道:“众位兄弟,乔帮主继任上代汪帮主为本

帮首领,并非巧取豪夺,用什么不正当手段而得此位。当年

汪帮主试了他三大难题,命他为本帮立七大功劳,这才以打

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会,本帮受人围攻,处境十分凶险,

全仗乔帮主连创九名强敌,丐帮这才转危为安,这里许多兄

弟都是亲眼得见。这八年来本帮声誉日隆,人人均知是乔帮

主主持之功。乔帮主待人仁义,处事公允,咱们大伙儿拥戴

尚自不及,为什么居然有人猪油蒙了心,竟会起意叛乱?全

冠清,你当众说来!”

全冠清被乔峰拍了哑穴,对白世镜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苦

于无法开口回答。乔峰走上前去,在他背心上轻轻拍了两下,

解开他的穴道,说道:“全舵主,我乔峰做了什么对不起众兄

弟之事,你尽管当面指证,不必害怕,不用顾忌。”

全冠清一跃站起,但腿间兀自酸麻,右膝跪倒,大声道:

“对不起众兄弟的大事,你现今虽然还没有做,但不久就要做

了。”说完这句话,这才站直身子。

白世镜厉声道:“胡说八道!乔帮主为人处事,光明磊落,

他从前既没做过歹事,将来更加不会做。你只凭一些全无佐

证的无稽之言,便煽动人心,意图背叛帮主。老实说,这些

谣言也曾传进我的耳里,我只当他是大放狗屁,老子一拳头

便将放屁之人打断了三条肋骨。偏有这么些胡涂透顶的家伙,

听信了你的胡说八道。你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么几句话,快

快自行了断罢。”

乔峰寻思:“原来在我背后,早有许多不利于我的言语,

白长老也听到了,只是不便向我提起,那自是难听之极的话

了。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那又何必隐瞒?”于是温言道:

“白长老,你不用性急,让全舵主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个明

白。连宋长老、奚长老他们也都反对我,想必我乔峰定有不

对之处。”

奚长老:“我反叛你,是我不对,你不用再提。回头定案

之后,我自行把矮脖子上的大头割下来给你便是。”他这句话

说得滑稽,各人心中却均感沉痛,谁都不露丝毫笑容。

白世镜道:“帮主吩咐得是。全冠清,你说罢。”

全冠清见与自己同谋的宋奚陈吴四长老均已就缚,这一

仗是输定了,但不能不作最后的挣扎,大声道:“马副帮主为

人所害,我相信是出于乔峰的指使。”

乔峰全身一震,惊道:“什么?”

全冠清道:“你一直憎恶马副帮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总觉若不除去这眼中之钉,你帮主之位便不安稳。”

乔峰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和马副帮主交情虽

不甚深,言谈虽不甚投机,但从来没存过害他的念头。皇天

后土,实所共鉴。乔峰若有加害马大元之意,教我身败名裂,

受千刀之祸,为天下好汉所笑。”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这

副莽莽苍苍的英雄气概,谁都不能有丝毫怀疑。

全冠清却道:“然则咱们大伙到姑苏来找慕容复报仇,为

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敌人勾结?”指着王语嫣等三个少

女道:“这三人是慕容复的家人眷属,你加以庇护。”指着段

誉道:“这人是慕容复的朋友,你却与之结为兄弟……”

段誉连连摇手,说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复的朋

友,我从未见过慕容公子之面。这三位姑娘,说是慕容公子

的家人亲戚则可,说是眷属却未必。”他想王语嫣只是慕容复

的“亲戚”,绝非“眷属”,其间分别,不可不辨。

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复属下的金风庄

庄主,‘一阵风风波恶’是慕容复手下的玄霜庄庄主,他二人

若非得你乔峰解围,早就一个乱刀分尸,一个中毒毙命。此

事大伙儿亲眼目睹,你还有什么抵赖不成?”

乔峰缓缓说道:“我丐帮开帮数百年,在江湖上受人尊崇,

并非恃了人多势众、武功高强,乃是由于行侠仗义、主持公

道之故。全舵主,你责我庇护这三位年轻姑娘,不错,我确

是庇护她们,那是因为我爱惜本帮数百年来的令名,不肯让

天下英雄说一句‘丐帮众长老合力欺侮三个稚弱女子’。宋奚

陈吴四长老,那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辈?丐帮和四位长老

的名声,你不爱惜,帮中众兄弟可都爱惜。”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又向王语嫣等三个娇滴滴的姑娘瞧

了几眼,都觉极是有理,倘若大伙和这三个姑娘为难,传了

出去,确是大损丐帮的名声。

白世镜道:“全冠清,你还有什么话说?”转头向乔峰道:

“帮主,这等不识大体的叛徒,不必再跟他多费唇舌,按照叛

逆犯上的帮规处刑便了。”

乔峰心道:“白长老一意要尽快处决全冠清,显是不让他

吐露不利于我的言语。”朗声道:“全舵主能说得动这许多人

密谋作乱,必有极重大的原因。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

就是错。众位兄弟,乔峰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对,请大家明

言便是。”

吴长风叹了口气,道:“帮主,你或者是个装腔作势的大

奸雄,或者是个直肠直肚的好汉子,我吴长风没本事分辨,你

还是及早将我杀了罢。”乔峰心下大疑,问道:“吴长老,你

为什么说我是个欺人的骗子?你……你……什么地方疑心

我?”吴长风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说起来牵连太多,传

了出去,丐帮在江湖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人人要瞧我们不起。

我们本来想将你一刀杀死,那就完了。”

乔峰更如堕入五里雾中,摸不着半点头脑,喃喃道:“为

什么?为什么?”抬起头来,说道:“我救了慕容复手下的两

员大将,你们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结,是不是?可是你们谋

叛在先,我救人在后,这两件事拉不上干系。再说,此事是

对是错,这时候还难下断语,但我总觉得马副帮主不是慕容

复所害。”

全冠清道:“何以见得?”这句话他本已问过一次,中间

变故陡起,打断了话题,直至此刻又再提起。

乔峰道:“我想慕容复是大英雄、好汉子,不会下手去杀

害马二哥。”

王语嫣听得乔峰称慕容复为“大英雄、好汉子”,芳心大

喜,心道:“这位乔帮主果然也是个大英雄、好汉子。”

段誉却眉头微蹙,心道:“未必,未必!慕容复不见得是

什么大英雄、好汉子。”

全冠清道:“这两个月来,江湖上被害的高手着实不少,

都是死于各人本身的成名绝技之下。人人皆知是姑苏慕容氏

所下毒手。如此辣手杀害武林中朋友,怎能说是英雄好汉?”

乔峰在场中缓缓踱步,说道:“众位兄弟,昨天晚上,我

在江阴长江边上的望江楼头饮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

一口气连尽十大碗烈酒,面不改色,好酒量,好汉子!”

段誉听到这里,不禁脸露微笑,心想:“原来大哥昨天晚

上又和人家赌酒来着。人家酒量好,喝酒爽气,他就心中喜

欢,说人家是好汉子,那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论。”

只听乔峰又道:“我和他对饮三碗,说起江南的武林人物,

他自夸掌法江南第二,第一便是慕容复慕容公子。我便和他

对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下来,第三掌他左手中

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瓷片划得他满脸都是鲜血。他神色自

若,说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爱惜

之心,第四掌便不再出手,说道:‘阁下掌法精妙,“江南第

二”四字,当之无愧。’他道:‘江南第二,天下第屁!’我道:

‘兄台不必过谦,以掌法而论,兄台实可算得是一流好手。’他

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驾到,兄弟输得十分服气,多承你手

下留情,没让我受伤,我再敬你一碗!’咱二人又对饮三碗。

分手时我问他姓名,他说复姓公冶,单名一个‘乾’字。这

不是乾坤之乾,而是乾杯之乾。注他说是慕容公子的下属,是

赤霞庄的庄主,邀我到他庄上去大饮三日。众位兄弟,这等

人物,你们说是如何?是不是好朋友?”

吴长风大声道:“这公冶乾是好汉子,好朋友!帮主,什

么时候你给我引见引见。”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乱,已成阶下

之囚,转眼间便要受刑处死,听到有人说起英雄好汉,不禁

便起结交之心。乔峰微微一笑,心下暗暗叹息:“吴长风豪迈

痛快,不意牵连在这场逆谋之中。”宋长老问道:“帮主,后

来怎样?”

乔峰道:“我和公冶乾告别之后,便赶路向无锡来,行到

二更时分,忽听到有两个人站在一条小桥上大声争吵。其时

天已全黑,居然还有人吵之不休,我觉得奇怪,上前一看,只

见那条小桥是条独木桥,一端站着个黑衣汉子,另一端是个

乡下人,肩头挑着一担大粪,原来是两人争道而行。那黑衣

汉子叫乡下人退回去,说是他先到桥头。乡下人说他挑了粪

担,没法退回,要黑衣汉子退回去。黑衣汉子道:‘咱们已从

初更耗到二更,便再从二更耗到天明。我还是不让。’乡下人

道:‘你不怕我的粪担臭,就这么耗着。’黑衣汉子道:‘你肩

头压着粪担,只要不怕累,咱们就耗到底了。’

“我见了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这黑衣汉子

的脾气当真古怪,退后几步,让他一让,也就是了,和这个

挑粪担的乡下人这么面对面的干耗,有什么味道?听他二人

的说话,显是已耗了一个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个结果

出来,要知道最后是黑衣汉子怕臭投降呢,还是乡下人累得

认输。我可不愿多闻臭气,在上风头远远站着。只听两人你

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江南土话,我也不大听得明白,总之

是说自己道理直。那乡下人当真有股狠劲,将粪担从左肩换

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后一步。”

段誉望望王语嫣,又望望阿朱、阿碧,只见三个少女都

笑咪咪的听着,显是极感兴味,心想:“这当儿帮中大叛待决,

情势何等紧急,乔大哥居然会有闲情逸致来说这等小事。这

些故事,王姑娘她们自会觉得有趣,怎地乔大哥如此英雄了

得,竟也自童心犹存?”

不料丐帮数百名帮众,人人都肃静倾听,没一人以乔峰

的言语为无聊。

乔峰又道:“我看了一会,渐渐惊异起来,发觉那黑衣汉

子站在独木桥上,身形不动如山,竟是一位身负上乘武功之

士。那挑粪的乡下人则不过是个常人,虽然生得结实壮健,却

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寻思:这黑衣汉子

武功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个小指头,便将这乡下人连着粪

担,一起推入了河中,可是他却全然不使武功。像这等高手,

照理应当涵养甚好,就算不愿让了对方,那么轻轻一纵,从

那乡下人头顶飞跃而过,却又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这乡下

人怄气,真正好笑!

“只听那黑衣汉子提高了嗓子大声说道:‘你再不让我,我

可要骂人了!’乡下人道:‘骂人就骂人。你会骂人,我不会

骂么?’他居然抢先出口,大骂起来。黑衣汉子便跟他对骂。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种古里古怪的污言秽语都骂将出

来。这些江南骂人的言语,我十句里也听不懂半句。堪堪骂

了小半个时辰,那乡下人已累得筋疲力尽,黑衣汉子内力充

沛,仍是神定气足。我见那乡下人身子摇晃,看来过不到一

盏茶时分,便要摔入河了。

“突然之间,那乡下人将手伸入粪桶,抓起一把粪水,向

黑衣汉子夹头夹脸掷了过去。黑衣人万料不到他竟会使泼,

‘啊哟’一声,脸上口中已被他掷满粪水。我暗叫:‘糟糕,这

乡下人自寻死路,却又怪得谁来?’眼见那黑衣汉子大怒之下,

手掌一起,便往乡下人的头顶拍落。”

段誉耳中听的是乔峰说话,眼中却只见到王语嫣樱口微

张,极是关注。一瞥眼间,只见阿朱与阿碧相顾微笑,似乎

浑不在意。

只听乔峰继续道:“这变故来得太快,我为了怕闻臭气,

站在十数丈外,便想去救那乡下人,也已万万不及。不料那

黑衣汉子一掌刚要击上那乡下人的天灵盖,突然间手掌停在

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说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

到底是谁赢了?’那乡下人也真惫懒,明明是他输了,却不肯

承认,说道:‘我挑了粪担,自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粪

担,我空身站着,且看谁输谁赢?’那黑衣汉子道:‘也说的

是!’伸手从他肩头接过粪担,左臂伸直,手掌放在扁担中间,

平平托住。

“那乡下人见他只手平托粪担,臂与肩齐,不由得呆了,

只说:‘你……你……’黑衣汉子笑道:‘我就这么托着,不

许换手,咱们对耗,是谁输了,谁就喝干了这一担大粪。’那

乡下人见了他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争闹,忙向后退,不

料心慌意乱,踏了个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汉子伸出

右手,抓住了他衣领,右臂平举,这么左边托一担粪,右边

抓一个人,哈哈大笑,说道:‘过瘾,过瘾!’身子一纵,轻

轻落到对岸,将乡下人和粪担都放在地下,展开轻功,隐入

桑林之中而去。

“这黑衣汉子口中被泼大粪,若要杀那乡下人,只不过举

手之劳。就算不肯随便杀人,那么打他几拳,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强。这个人的性子确是有点儿特别,求之

武林之中,可说十分难得。众位兄弟,此事是我亲眼所见,我

和他相距甚远,谅他也未必能发见我的踪迹,以致有意做作。

像这样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汉子?”

吴长老、陈长老、白长老等齐声道:“不错,是好汉子!”

陈长老道:“可惜帮主没问他姓名,否则也好让大伙儿知道,

江南武林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乔峰缓缓的道:“这位朋友,适才曾和陈长老交过手,手

背被陈长老的毒蝎所伤。”陈长老一惊,道:“是一阵风风波

恶!”乔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段誉这才明白,乔峰所以详详细细的说这段轶事,旨在

叙述风波恶的性格,心想此人面貌丑陋,爱闹喜斗,原来天

性却极良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刚才王语嫣关心而朱碧

双姝相顾微笑,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风波恶的性情,既知莫名

其妙与人斗气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决不会滥杀无辜。

只听乔峰说道:“陈长老,咱们丐帮自居为江湖第一大帮,

你是本帮的首要人物,身分名声,与江南一个武人风波恶自

不可同日而语。风波恶能在受辱之余不伤无辜,咱们丐帮的

高手,岂能给他比了下去?”陈长老面红过耳,说道:“帮主

教训得是,你要我给他解药,原来是为我声名身分着想。陈

孤雁不知帮主的美意,反存怨责之意,真如木牛蠢驴一般。”

乔峰道:“顾念本帮声名和陈长老的身分,此事尚在其次。咱

们学武之人,第一不可滥杀无辜。陈长老就算不是本帮的首

脑人物,不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问青红皂

白的取人性命啊!”陈长老低头说道:“陈孤雁知错了。”

乔峰见这一席话居然说服了四大长老中最为桀傲不驯的

陈孤雁,心下甚喜,缓缓的道:“那公冶乾豪迈过人,风波恶

是非分明,包不同潇洒自如,这三位姑娘也都温文良善。这

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属,便是他的戚友。常言说得好:物

以类聚,人以群分。众位兄弟请平心静气的想一想:慕容公

子相交相处的都是这么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恶、卑鄙

无耻之徒么?”

丐帮高手大都重意气、爱朋友,听了均觉有理,好多人

出声附和。

全冠清却道:“帮主,依你之见,杀害马副帮主的,决计

不是慕容复了?”

乔峰道:“我不敢说慕容复定是杀害马副帮主的凶手,却

也不敢说他一定不是凶手。报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时。我们

须当详加访查,查明是慕容复,自当抓了他来为马副帮主报

仇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终须捉到真凶为止。倘若单凭胡乱

猜测,竟杀错了好人,真凶却逍遥自在,暗中偷笑丐帮胡涂

无能,咱们不但对不起被错杀了的冤枉之人,对不起马副帮

主,也败坏了我丐帮响当当的名头。众兄弟走到江湖之上,给

人讥笑嘲骂,滋味好得很吗?”

丐帮群雄听了,尽皆动容。传功长老一直没出声,这时

伸手摸着颔下稀稀落落的胡子,说道:“这话有理。当年我错

杀了一个无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咱们所以叛你,皆因误信人言,

只道你与马副帮主不和,暗里勾结姑苏慕容氏下手害他。种

种小事凑在一起,竟不由得人不信。现下一想,咱们实在太

过胡涂。白长老,你请出法刀来,依照帮规,咱们自行了断

便是。”

白世镜脸如寒霜,沉声道:“执法弟子,请本帮法刀。”

他属下九名弟子齐声应道:“是!”每人从背后布袋中取

出一个黄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柄短刀。九柄精光灿然

的短刀并列在一起,一样的长短大小,火光照耀之下,刀刃

上闪出蓝森森的光彩,一名执法弟子捧过一段树木,九人同

时将九柄短刀插入了木中,随手而入,足见九刀锋锐异常。九

人齐声叫道:“法刀齐集,验明无误。”

白世镜叹了口气,说道:“宋奚陈吴四长老误信人言,图

谋叛乱,危害本帮大业,罪当一刀处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

清,造谣惑众,鼓动内乱,罪当九刀处死。参与叛乱的各舵

弟子,各领罪责,日后详加查究,分别处罚。”

他宣布了各人罪刑,众人都默不作声。江湖上任何帮会,

凡背叛本帮、谋害帮主的,理所当然的予以处死,谁都不会

有什么异言。众人参与图谋之时,原已知道这个后果。

吴长风大踏步上前,对乔峰躬身说道:“帮主,吴长风对

你不起,自行了断。盼你知我胡涂,我死之后,你原谅了吴

长风。”说着走到法刀之前,大声道:“吴长风自行了断,执

法弟子松绑。”一名执法弟子道:“是!”上前要去解他的绑缚,

乔峰喝道:“且慢!”

吴长风登时脸如死灰,低声道:“帮主,我罪孽太大,你

不许我自行了断?”

丐帮规矩,犯了帮规的人倘若自行了断,则死后声名无

污,罪行劣迹也决不外传,江湖上若有人数说他的恶行,丐

帮反而会出头干涉。武林中好汉谁都将名声看得极重,不肯

令自己死后的名字尚受人损辱,吴长风见乔峰不许他自行了

断,不禁愧惶交集。

乔峰不答,走到法刀之前,说道:“十五年前,契丹国入

侵雁门关,宋长老得知讯息,三日不食,四晚不睡,星夜赶

回,报知紧急军情,途中连毙九匹好马,他也累得身受内伤,

口吐鲜血。终于我大宋守军有备,契丹胡骑不逞而退。这是

有功于国的大事,江湖上英雄虽然不知内中详情,咱们丐帮

却是知道的。执法长老,宋长老功劳甚大,盼你体察,许他

将功赎罪。”

白世镜道:“帮主代宋长老求情,所说本也有理。但本帮

帮规有云:‘叛帮大罪,决不可赦,纵有大功,亦不能赎。以

免自恃有功者骄横生事,危及本帮百代基业。’帮主,你的求

情于帮规不合,咱们不能坏了历代帮主传下来的规矩。”

宋长老惨然一笑,走上两步,说道:“执法长老的话半点

也不错。咱们既然身居长老之位,哪一个不是有过不少汗马

功劳?倘若人人追论旧功,那么什么罪行都可犯了。帮主,请

你见怜,许我自行了断。”只听得喀喀两声响,缚在他手腕上

的牛筋已被崩断。

群丐尽皆动容。那牛筋又坚又韧,便是用钢刀利刃斩割,

一时也未必便能斫断,宋长老却于举手之间便即崩断,不愧

为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宋长老双手一脱束缚,伸手便去抓面

前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断。不料一股柔和的内劲逼将过来,他

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许,便伸不过去,正是乔峰不令他取刀。

宋长老惨然变色,叫道:“帮主,你……”乔峰一伸手,

将左首第一柄法刀拔起。宋长老道:“罢了,罢了,我起过杀

害你的念头,原是罪有应得,你下手罢!”眼前刀光一闪,噗

的一声轻响,只见乔峰将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

群丐“啊”的一声大叫,不约而同的都站起身来。段誉

惊道:“大哥,你!”连王语嫣这局外之人,也是为这变故吓

得花容变色,脱口叫道:“乔帮主,你不要……”

乔峰道:“白长老,本帮帮规之中,有这么一条:‘本帮

弟子犯规,不得轻赦,帮主欲加宽容,亦须自流鲜血,以洗

净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镜脸容仍是僵硬如石,缓缓的道:“帮规是有这么一

条,但帮主自流鲜血,洗人之罪,亦须想想是否值得。”

乔峰道:“只要不坏祖宗遗法,那就好了。”转过身来,对

着奚长老道:“奚长老当年指点我的武功,虽无师父之名,却

有师父之实。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当年汪帮主为契丹国五

大高手设伏擒获,囚于祁连山黑风洞中,威逼我丐帮向契丹

降服。汪帮主身材矮胖,奚长老与之有三分相似,便乔装汪

帮主的模样,甘愿代死,使汪帮主得以脱险。这是有功于国

家和本帮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说着拔起第二柄

法刀,轻轻一挥,割断奚长老腕间的牛筋,跟着回手一刀,将

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头。

他目光缓缓向陈长老移去。陈长老性情乖戾,往年做了

对不起家门之事,变名出亡,老是担心旁人揭他疮疤,心中

忌惮乔峰精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并无深交,这时见

乔峰的目光瞧来,大声道:“乔帮主,我跟你没什么交情,平

时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血赎命。”双臂一翻,忽地

从背后移到了身前,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缚着。原来他的

“通臂拳功”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一双手臂伸缩自如,身

子一蹲,手臂微长,已将一柄法刀抢在手中。

乔峰反手擒拿,轻轻巧巧的抢过短刀,朗声道:“陈长老,

我乔峰是个粗鲁汉子,不爱结交为人谨慎、事事把细的朋友,

也不喜欢不爱喝酒、不肯多说多话、大笑大吵之人,这是我

天生的性格,勉强不来。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时难得有好言

好语。我也不喜马副帮主的为人,见他到来,往往避开,宁

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辈弟子喝烈酒、吃狗肉。我这脾气,大

家都知道的。但如你以为我想除去你和马副帮主,那可就大

错而特错了。你和马副帮主老成持重,从不醉酒,那是你们

的好处,我乔峰及你们不上。”说到这里,将那法刀插入了自

己肩头,说道:“刺杀契丹国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

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么?”

群丐之中登时传出一阵低语之声,声音中混着惊异、佩

服和赞叹。原来数年前契丹国大举入侵,但军中数名大将接

连暴毙,师行不利,无功而返,大宋国免除了一场大灾。暴

毙的大将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在内。丐帮中除了

最高的几位首脑人物,谁也不知道这是陈长老所建的大功。

陈长老听乔峰当众宣扬自己的功劳,心下大慰,低声说

道:“我陈孤雁名扬天下,深感帮主大恩大德。”

丐帮一直暗助大宋抗御外敌,保国护民,然为了不令敌

人注目,以致全力来攻打丐帮,各种谋干不论成败,都是做

过便算,决不外泄,是以外间多不知情,即令本帮之中,也

是尽量守秘。陈孤雁一向倨傲无礼,自恃年纪比乔峰大,在

丐帮中的资历比乔峰久,平时对他并不如何谦敬。群丐众所

周知,这时见帮主居然不念旧嫌,代他流血洗罪,无不感动。

乔峰走到吴长风身前,说道:“吴长老,当年你独守鹰愁

峡,力抗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使其行刺杨家将的阴谋无

法得逞。单凭杨元帅赠给你的那面‘记功金牌’,便可免了你

今日之罪。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罢!”吴长风突然间满脸通红,

神色忸怩不安,说道:“这个……这个……”乔峰道:“咱们

都是自己兄弟,吴长老有何为难之处,尽说不妨。”吴长风道:

“我那面记功金牌嘛,不瞒帮主说,是……这个……这个……

已经不见了。”乔峰奇道:“如何会不见了?”

吴长风道:“是自己弄丢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

声道:“那一天我酒瘾大发,没钱买酒,把金牌卖了给金铺子

啦。”乔峰哈哈大笑,道:“爽快,爽快,只是未免对不起杨

元帅了。”说着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断了吴长风腕上的牛筋,

跟着插入自己左肩。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你大仁大义,吴长风这条性命,

从此交了给你。人家说你这个那个,我再也不信了。”乔峰拍

拍他的肩头,笑道:“咱们做叫化子的,没饭吃,没酒喝,尽

管向人家讨啊,用不着卖金牌。”吴长风笑道:“讨饭容易讨

酒难。人家都说:‘臭叫化子,吃饱了肚子还想喝酒,太不成

话了!不给,不给。’”

群丐听了,都轰笑起来。讨酒为人所拒,丐帮中不少人

都经历过,而乔峰赦免了四大长老的罪责,人人都是如释重

负。各人目光一齐望着全冠清,心想他是煽动这次叛乱的罪

魁祸首,乔峰便再宽宏大量,也决计不会赦他。

乔峰走到全冠清身前,说道:“全舵主,你有什么话说?”

全冠清道:“我所以反你,是为了大宋的江山,为了丐帮百代

的基业,可惜跟我说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怕死,不敢现

身。你将我一刀杀死便是。”乔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

有何不对之处,你尽管说来。”全冠清摇头道:“我这时空口

说白话,谁也不信,你还是将我杀了的好。”

乔峰满腹疑云,大声道:“大丈夫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

吐,想说却又不说?全冠清,是好汉子,死都不怕,说话却

又有什么顾忌了?”

全冠清冷笑道:“不错,死都不怕,天下还有什么事可怕,

姓乔的,痛痛快快,一刀将我杀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

大好丐帮落入胡人手中,我大宋的锦绣江山,更将沦亡于夷

狄。”乔峰道:“大好丐帮如何会落入胡人手中?你明明白白

说来。”全冠清道:“我这时说了,众兄弟谁也不信,还道我

全冠清贪生怕死,乱嚼舌根。我早已拚着一死,何必死后再

落骂名。”

白世镜大声道:“帮主,这人诡计多端,信口胡说一顿,

只盼你也饶了他的性命,执法弟子,取法刀行刑。”

一名执法弟子应道:“是!”迈步上前,拔起一柄法刀,走

到全冠清身前。

乔峰目不转睛凝视着全冠清的脸色,只见他只有愤愤不

平之容,神色间既无奸诈谲狯,亦无畏惧惶恐,心下更是起

疑,向那执法弟子道:“将法刀给我。”那执法弟子双手捧刀,

躬身呈上。

乔峰接过法刀,说道:“全舵主,你说知道我身世真相,

又说此事与本帮安危有关,到底真相如何,却又不敢吐实。”

说到这里,将法刀还入包袱中包起,放入自己怀中,说道:

“你煽动叛乱,一死难免,只是今日暂且寄下,待真相大白之

后,我再亲自杀你。乔峰并非一味婆婆妈妈的买好示惠之辈,

既决心杀你,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罢,解下背上布

袋,自今而后,丐帮中没了你这号人物。”

所谓“解下背上布袋”,便是驱逐出帮之意。丐帮弟子除

了初入帮而全无职司者之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则九袋,

少则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辈份职位之高下。全冠清听乔峰

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光中陡然间露出杀气,一转身便抢过

一柄法刀,手腕翻处,将刀尖对准了自己胸口。江湖上帮会

中人被逐出帮,实是难以形容的奇耻大辱,较之当场处死,往

往更加令人无法忍受。

乔峰冷冷的瞧着他,看他这一刀是否戳下去。

全冠清稳稳持着法刀,手臂绝不颤抖,转头向着乔峰。两

人相互凝视,一时之间,杏子林中更无半点声息。全冠清忽

道:“乔峰,你好泰然自若!难道你自己真的不知?”乔峰道:

“知道什么?”

全冠清口唇一动,终于并不说话,缓缓将法刀放还原处,

再缓缓将背上布袋一只只的解了下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

眼见全冠清解到第五只布袋时,忽然马蹄声响,北方有

马匹急奔而来,跟着传来一两声口哨。群丐中有人发哨相应,

那乘马越奔越快,渐渐驰近。吴长风喃喃的道:“有什么紧急

变故?”那乘马尚未奔到,忽然东首也有一乘马奔来,只是相

距尚远,蹄声隐隐,一时还分不清驰向何方。

片刻之间,北方那乘马已奔到了林外,一人纵马入林,翻

身下鞍。那人宽袍大袖,衣饰甚是华丽,他极迅速的除去外

衣,露出里面鸠衣百结的丐帮装束。段誉微一思索,便即明

白:丐帮中人乘马驰骤,极易引人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会

查问干涉,但传报紧急讯息之人必须乘马,是以急足信使便

装成富商大贾的模样,但里面仍服鸠衣,不敢忘本。

那人走到大信分舵舵主跟前,恭恭敬敬的呈上一个小小

包裹,说道:“紧急军情……”只说了这四个字,便喘气不已,

突然之间,他乘来的那匹马一声悲嘶,滚倒在地,竟是脱力

而死。那信使身子摇晃,猛地扑倒。显而易见,这一人一马

长途奔驰,都已精疲力竭。

大信舵舵主认得这信使是本舵派往西夏刺探消息的弟子

之一。西夏时时兴兵犯境,占土扰民,只为害不及契丹而已,

丐帮常有谍使前往西夏,刺探消息。他见这人如此奋不顾身,

所传的讯息自然极为重要,且必异常紧急,当下竟不开拆,捧

着那小包呈给乔峰,说道:“西夏紧急军情。信使是跟随易大

彪兄弟前赴西夏的。”

乔峰接过包裹,打了开来,见里面裹着一枚蜡丸。他捏

碎蜡丸,取出一个纸团,正要展开来看,忽听得马蹄声紧,东

首那乘马已奔入林来。马头刚在林中出现,马背上的乘客已

飞身而下,喝道:“乔峰,蜡丸传书,这是军情大事,你不能

看。”

众人都是一惊,看那人时,只见他白须飘动,穿着一身

补钉累累的鸠衣,是个年纪极高的老丐。传功、执法两长老

一齐站起身来,说道:“徐长老,何事大驾光临?”

群丐听得徐老长到来,都是耸然动容。这徐老长在丐帮

中辈份极高,今年已八十七岁,前任汪帮主都尊他一声“师

伯”,丐帮之中没一个不是他的后辈。他退隐已久,早已不问

世务。乔峰和传功、执法等长老每年循例向他请安问好,也

只是随便说说帮中家常而已。不料这时候他突然赶到。而且

制止乔峰阅看西夏军情,众人自是无不惊讶。

乔峰立即左手一紧,握住纸团,躬身施礼,道:“徐长老

安好!”跟着摊开手掌,将纸团送到徐长老面前。

乔峰是丐帮帮主,辈份虽比徐长老为低,但遇到帮中大

事,终究是由他发号施令,别说徐长老只不过是一位退隐前

辈,便是前代的历位帮主复生,那也是位居其下。不料徐长

老不许他观看来自西夏的军情急报,他竟然毫不抗拒,众人

尽皆愕然。

徐长老说道:“得罪!”从乔峰手掌中取过纸团,握在左

手之中,随即目光向群丐团团扫去,朗声说道:“马大元马兄

弟的遗孀马夫人即将到来,向诸位有所陈说,大伙儿待她片

刻如何?”群丐都眼望乔峰,瞧他有何话说。

乔峰满腹疑团,说道:“假若此事关连重大,大伙儿等候

便是。”徐长老道:“此事关连重大。”说了这六字,再也不说

什么,向乔峰补行参见帮主之礼,便即坐在一旁。

段誉心下嘀咕,又想乘机找些话题和王语嫣说说,向她

低声道:“王姑娘,丐帮中的事情真多。咱们且避了开去呢,

还是在旁瞧瞧热闹?”王语嫣皱眉道:“咱们是外人,本不该

参预旁人的机密大事,不过……不过……他们所争的事情跟

我表哥有关,我想听听。”段誉附和道:“是啊,那位马副帮

主据说是你表哥杀的,遗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想必十分

可怜。”王语嫣忙道:“不!不!马副帮主不是我表哥杀的,乔

帮主不也这么说吗?”

这时马蹄声又作,两骑马奔向杏林而来。丐帮在此聚会,

路旁固然留下了记号,附近更有人接引同道,防敌示警。

众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马大元的寡妻,哪知马上乘客却

是一个老翁,一个老妪,男的身裁矮小,而女的甚是高大,相

映成趣。

乔峰站起相迎,说道:“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贤伉俪

驾到,有失远迎,乔峰这里谢过。”徐长老和传功、执法等六

长老一齐上前施礼。

段誉见了这等情状,料知这谭公、谭婆必是武林中来头

不小的人物。

谭婆道:“乔帮主,你肩上插这几把玩意干什么啊?”手

臂一扬,立时便将他肩上四柄法刀拔了下来,手法快极。她

这一拔刀,谭公即刻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伸指

沾些药膏,抹在乔峰肩头。金创药一涂上,创口中如喷泉般

的鲜血立时便止。谭婆拔刀手法之快,固属人所罕见,但终

究是一门武功,然谭公取盒、开盖、沾药、敷伤、止血,几

个动作干净利落,虽然快得异常,却人人瞧得清清楚楚,真

如变魔术一般,而金创药止血的神效,更是不可思议,药到

血停,绝不迟延。

乔峰见谭公、谭婆不问情由,便替自己拔刀治伤,虽然

微嫌鲁莽,却也好生感激,口中称谢之际,只觉肩头由痛变

痒,片刻间便疼痛大减,这金创药的灵效,不但从未经历,抑

且闻所未闻。

谭婆又问:“乔帮主,世上有谁这么大胆,竟敢用刀子伤

你?”乔峰笑道:“是我自己刺的。”谭婆奇道:“为什么自己

刺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么?”乔峰微笑道:“我自己刺着玩儿

的,这肩头皮粗肉厚,也伤不到筋骨。”

宋奚陈吴四长老听乔峰替自己隐瞒真相,不由得既感且

愧。

谭婆哈哈一笑,说道:“你撒什么谎儿?我知道啦,你鬼

精灵的,打听到谭公新得极北寒玉和玄冰蟾蜍,合成了灵验

无比的伤药,就这么来试他一试。”

乔峰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心想:“这位老婆婆大是戆

直。世上又有谁这么空闲,在自己身上戳几刀,来试你的药

灵是不灵。”

只听得蹄声得得,一头驴子闯进林来,驴上一人倒转而

骑,背向驴头,脸朝驴尾。谭婆登时笑逐颜开,叫道:“师哥,

你又在玩什么古怪花样啦?我打你的屁股!”

众人瞧那驴背上之人时,只见他缩成一团,似乎是个七

八岁的孩童模样。谭婆伸手一掌往他屁股上拍去。那人一骨

碌翻身下地,突然间伸手撑足,变得又高又大。众人都是微

微一惊。谭公却脸有不豫之色,哼了一声,向他侧目斜睨,说

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随即转头瞧着谭婆。

那倒骑驴子之人说是年纪很老,似乎倒也不老,说他年

纪轻,却又全然不轻,总之是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相貌说

丑不丑,说俊不俊。他双目凝视谭婆,神色间关切无限,柔

声问道:“小娟,近来过得快活么?”

这谭婆牛高马大,白发如银,满脸皱纹,居然名字叫做

“小娟”,娇娇滴滴,跟她形貌全不相称,众人听了都觉好笑。

但每个老太太都曾年轻过来,小姑娘时叫做“小娟”,老了总

不成改名叫做“老娟”?段誉正想着这件事,只听得马蹄声响,

又有数匹马驰来,这一次却奔跑并不急骤。

乔峰却在打量那骑驴客,猜不透他是何等样人物。他是

谭婆的师兄,在驴背上所露的这手缩骨功又如此高明,自是

非同寻常,可是却从来未曾听过他的名字。

那数乘马来到杏子林中,前面是五个青年,一色的浓眉

大眼,容貌甚为相似,年纪最大的三十余岁,最小的二十余

岁,显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

吴长风大声道:“泰山五雄到了,好极,好极!什么好风

把你们哥儿五个一齐都吹了来啊?”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单

叔山,和吴长风甚为熟稔,抢着说道:“吴四叔你好,我爹爹

也来啦。”吴长风脸上微微变色,道:“当真,你爹爹……”他

做了违犯帮规之事,心下正虚,听到泰山“铁面判官”单正

突然到来,不由得暗自慌乱。“铁面判官”单正生平嫉恶如仇,

只要知道江湖上有什么不公道之事,定然伸手要管。他本身

武功已然甚高,除了亲生的五个儿子外,又广收门徒,徒子

徒孙共达二百余人,“泰山单家”的名头,在武林中谁都忌惮

三分。

跟着一骑马驰进林中,泰山五雄一齐上前拉住马头,马

背上一个身穿茧绸长袍的老者飘身而下,向乔峰拱手道:“乔

帮主,单正不请自来,打扰了。”

乔峰久闻单正之名,今日尚是初见,但见他满脸红光,当

得起“童颜鹤发”四字,神情却甚谦和,不似江湖上传说的

出手无情,当即抱拳还礼,说道:“若知单老前辈大驾光临,

早该远迎才是。”

那骑驴客忽然怪声说道:“好哇!铁面判官到来,就该远

迎。我‘铁屁股判官’到来,你就不该远迎了。”

众人听到“铁屁股判官”这五个字的古怪绰号,无不哈

哈大笑。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虽觉笑之不雅,却也不禁

嫣然。泰山五雄听这人如此说,自知他是有心戏侮自己父亲,

登时勃然变色,只是单家家教极严,单正既未发话,做儿子

的谁也不敢出声。

单正涵养甚好,一时又捉摸不定这怪人的来历,装作并

未听见,朗声道:“请马夫人出来叙话。”

树林后转出一顶小轿,两名健汉抬着,快步如飞,来到

林中一放,揭开了轿帷。轿中缓缓步走出一个全身缟素少妇。

那少妇低下了头,向乔峰盈盈拜了下去,说道:“未亡人马门

温氏,参见帮主。”

乔峰还了一礼,说道:“嫂嫂,有礼!”

马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帮主及众位伯伯叔叔照

料丧事,未亡人衷心铭感。”她话声极是清脆,听来年纪甚轻,

只是她始终眼望地下,见不到她的容貌。

乔峰料想马夫人必是发见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线索,这才

亲身赶到,但帮中之事她不先禀报帮主,却去寻徐长老和铁

面判官作主,其中实是大有蹊跷,回头向执法长老白世镜望

去。白世镜也正向他瞧来,两人的目光之中都充满了异样神

色。

乔峰先接外客,再论本帮事务,向单正道:“单老前辈,

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不知是否素识?”单正抱拳道:“久

仰谭氏伉俪的威名,幸会,幸会。”乔峰道:“谭老爷子,这

一位前辈,请你给在下引见,以免失了礼数。”

谭公尚未答话,那骑驴客抢着说道:“我姓双,名歪,外

号叫作‘铁屁股判官’。”

铁面判官单正涵养再好,到这地步也不禁怒气上冲,心

想:“我姓单,你就姓双,我叫正,你就叫歪,这不是冲着我

来么?”正待发作,谭婆却道:“单老爷子,你莫听赵钱孙随

口胡诌,这人是个颠子,跟他当不得真的。”

乔峰心想:“这人名叫赵钱孙吗?料来不会是真名。”说

道:“众位,此间并无座位,只好随意在地下坐了。”他见众

人分别坐定,说道:“一日之间,得能会见众位前辈高人,实

不胜荣幸之至。不知众位驾到,有何见教?”

单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

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

单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乔峰道:“不敢!”

赵钱孙接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

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帮’二字,谁都十分敬

重,我双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他这番话和单正说的一模

一样,就是将“单某”的“单”字改成了“双”字。

乔峰知道武林中这些前辈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

气,这赵钱孙处处跟单正挑眼,不知为了何事,自己总之双

方都不得罪就是,于是也跟着说了句:“不敢!”

单正微微一笑,向大儿子单伯山道:“伯山,余下来的话,

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要学我儿子,尽管学个十足便是。”

众人听了,都不禁打个哈哈,心想这铁面判官道貌岸然,

倒也阴损得紧,赵钱孙倘若再跟着单伯山学嘴学舌,那就变

成学做他儿子了。

不料赵钱孙说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

旁人若要学我儿子,尽管学个十足便是。”这么一来,反给他

讨了便宜去,认了是单伯山的父亲。

单正最小的儿子单小山火气最猛,大声骂道:“他妈的,

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赵钱孙自言自语:“他妈的,这种窝囊儿子,生四个已经

太多,第五个实在不必再生,嘿嘿,也不知是不是亲生的。”

听他这般公然挑衅,单正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儿,转头向

赵钱孙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

待此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你自管

说罢!”

赵钱孙又学着他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

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

伯山,老子叫你说,你自管说罢!”

单伯山恨不得冲上前去,拔刀猛砍他几刀,方消心头之

恨,当下强忍怒气,向乔峰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

原是不敢干预,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说到这里,

眼光瞧向赵钱孙,看他是否又再学舌,若是照学,势必也要

这么说:“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那便是叫单正为

“爹爹”了。

不料赵钱孙仍然照学,说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

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儿子说:君子爱人以德。”他将“爹

爹”两字改成“儿子”,自是明讨单正的便宜。众人一听,都

皱起了眉头,觉得这赵钱孙太也过分,只怕当场便要流血。

单正淡淡的道:“阁下老是跟我过不去,但兄弟与阁下素

不相识,实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尚请明白示知。倘若是

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阁下陪礼请罪便了。”

众人心下暗赞单正,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侠义前辈。

赵钱孙道:“你没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这比得罪我

更加可恶十倍。”

单正奇道:“谁是小娟?我几时得罪她了?”赵钱孙指着

谭婆道:“这位便是小娟。小娟是她的闺名,天下除我之外,

谁也称呼不得。”单正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原来这是谭

婆婆的闺名,在下不知,冒昧称呼,还请恕罪。”赵钱孙老气

横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过,下次不可。”单正道:

“在下久仰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的大名,却无缘识荆,在下

自省从未在背后说人闲言闲语,如何会得罪了谭家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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