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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便编了这样一套鬼话出来,命一个少女来大

言炎炎。”当下也不发作,只道:“多谢姑娘指教,令我茅塞

顿开。”微一沉吟间,向他左首的副手道:“诸师弟,你不妨

向这位姑娘领教领教。”

那副手诸保昆是个满脸麻皮的丑陋汉子,似比司马林还

大了几岁,一身白袍之外,头上更用白布包缠,宛似满身丧

服,于朦胧烛光之下更显得阴气森森。他站起身来,双手在

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锥,一柄小锤,和司马林一

模一样的一套“雷公轰”,说道:“请姑娘指点。”

旁观众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马林全无分别,这位姑

娘既识得司马林的,难道就不识得你的?”王语嫣也道:“阁

下既使这‘雷公轰’,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司马林道:“我

这诸师弟是带艺从师。本来是哪一门哪一派,却要考较考较

姑娘的慧眼。”心想:“诸师弟原来的功夫门派,连我也不大

了然,你要是猜得出,那可奇了。”王语嫣心想:“这倒是个

难题。”

她尚未开言,那边秦家寨的姚伯当抢着说道:“司马掌门,

你要人家姑娘识出你师弟的本来面目,那有什么意思?这岂

不是没趣之极么?”司马林愕然道:“什么没趣之极?”姚伯当

笑道:“令师弟现下满脸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细。他的本来面

目嘛,自然就没这么考究了。”东首众大汉尽皆轰声大笑。

诸保昆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脸,听得姚伯当这般公然

讥嘲,如何忍耐得住?也不理姚伯当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

左手钢锥尖对准了他胸膛,右手小锤在锥尾一击,嗤的一声

急响,破空声有如尖啸,一枚暗器向姚伯当胸口疾射过去。

秦家寨和青城派一进听香水榭,暗中便较上了劲,双方

互不为礼,你眼睛一瞪,我鼻孔一哼,倘若王语嫣等不来,一

场架多半已经打上了。姚伯当出口伤人,原是意在挑衅,但

万万想不到对方说干就干,这暗器竟来得如此迅捷,危急中

不及拔刀挡格,左手抢过身前桌上的烛台,看准了暗器一击。

当的一声响,暗器向上射去,拍的一下,射入梁中,原来是

根三寸来长的钢针。钢针虽短,力道却十分强劲,姚伯当左

手虎口一麻,烛台掉在地下,呛啷啷的直响。

秦家寨群盗纷纷拔刀,大声叫嚷:“暗器伤人么?”“算是

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不要脸,操你奶奶的雄!”一个大胖

子更满口污言秽语,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了。青城派

众人却始终阴阳怪气的默不作声,对秦家寨群盗的叫骂宛似

不闻不见。

姚伯当适才忙乱中去抢烛台,仓卒之际,原是没有拿稳,

但以数十年的功力修为,竟给小小一枚钢针打落了手中物事,

以武林中的规矩而论,已是输了一招,心想:“对方的武功颇

有点邪门,听那小姑娘说,青城派有什么‘青’字九打,似

乎都是暗青子的功夫,要是不小心在意,怕要吃亏。”当下挥

手止住属下群盗叫闹,笑道:“诸兄弟这一招功夫俊得很,可

也阴毒得很哪!那叫什么名堂?”

诸保昆嘿嘿冷笑,并不答话。

秦家寨的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脸皮,暗箭伤人’!”

另一个中年人笑道:“人家本来是不要脸皮了嘛。这一招的名

称很好,名副其实,有学问,有学问!”言语之中,又是取笑

对方的麻脸。

王语嫣摇了摇头,柔声道:“姚寨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姚伯当道:“怎么?”王语嫣道:“任谁都难保有病痛伤残。小

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交,说不定便跌跛了腿。跟人交手,说不

定便丢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们身上有什么损伤,那是

平常之极的事,是不是?”姚伯当只得点了点头。王语嫣又道:

“这位诸爷幼时患了恶疾,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么可笑?男

子汉大丈夫,第一论人品心肠,第二论才干事业,第三论文

学武功。脸蛋儿俊不俊,有什么相干?”

姚伯当不由得哑口无言,哈哈一笑,说道:“小姑娘的言

语倒也有些道理。这么说来,是老夫取笑诸兄弟的不是了。”

王语嫣嫣然一笑道:“老爷子坦然自认其过,足见光明磊

落。”转脸向诸保昆摇了摇头,道:“不行的,那没有用。”说

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又温柔,又同情,便似是一个做姊姊的,

看到小兄弟忙得满头大汗要做一件力所不胜的事,因而出言

规劝一般,语调也甚是亲切。

诸保昆听她说武林中人身上有何损伤乃是家常便饭,又

说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品格功业为先,心中甚是舒畅,他一生

始终为一张麻脸而郁郁不乐,从来没听人开解得如此诚恳,如

此有理,待听她最后说“不行的,那没有用”,便问:“姑娘

说什么?”心想:“她说我这‘天王补心针’不行么?没有用

么?她不知道我这锥中共有一十二枚钢针。倘若不停手的击

锤连发,早就要了这家伙的性命。只是在司马林之前,却不

能泄漏了机关。”

只听得王语嫣道:“你这‘天王补心针’,果然是一门极

霸道的暗器……”诸保昆身子一震,“哦”的一声。司马林和

另外两个青城派高手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什么?”诸保昆

脸色已变,说道:“姑娘错了,这不是天王补心针。这是我们

青城派的暗器,是‘青’字第四打的功夫,叫做‘青蜂钉’。”

王语嫣微笑道:“‘青蜂钉’的外形倒是这样的。你发这

天王补心针,所用的器具、手法,确和青蜂钉完全一样,但

暗器的本质不在外形和发射的姿式,而在暗器的劲力和去势。

大家发一枚钢镖,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劲,昆仑派有昆仑派

的手劲,那是勉强不来的。你这是……”

诸保昆眼光中陡然杀气大盛,左手的钢锥倏忽举到胸前,

只要锤子在锥尾这么一击,立时便有钢针射向王语嫣。旁观

众人中倒有一半惊呼出声,适才见他发针射击姚伯当,去势

之快,劲道之强,暗器中罕有其匹,显然那钢锥中空,里面

装有强力的机簧,否则决非人力之所能,而锥尖弯曲,更使

人决计想不到可由此中发射暗器,谁知锥中空管却是笔直的。

亏得姚伯当眼明手快,这才逃过了一劫,倘若他再向王语嫣

射出,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如何闪避得过?但诸保昆见她

如此丽质,毕竟下不了杀手,又想到她适才为己辩解,心存

感激,喝道:“姑娘,你别多嘴,自取其祸。”

就在此时,一人斜身抢过挡在王语嫣之前,却是段誉。

王语嫣微笑道:“段公子,多谢你啦。诸大爷,你不下手

杀我,也多谢你。不过你就算杀了我,也没用的。青城、蓬

莱两派世代为仇。你所图谋的事,八十余年之前,贵派第七

代掌门人海风子道长就曾试过了。他的才干武功,只怕都不

在你之下。”

青城派众人听了这几句话,目光都转向诸保昆,狠狠瞪

视,无不起疑:“难道他竟是我们死对头蓬莱派的门下,到本

派卧底来的?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丝毫不露山东乡谈?”

原来山东半岛上的蓬莱派雄长东海,和四川青城派虽一

个在东,一个在西,但百余年前两派高手结下了怨仇,从此

辗转报复,仇杀极惨。两派各有绝艺,互相克制,当年双方

所以结怨生仇,也就是因谈论武功而起。经过数十场大争斗、

大仇杀,到头来蓬莱固然胜不了青城,青城也胜不了蓬莱。每

斗到惨烈处,往往是双方好手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王语嫣所说的海风子乃是蓬莱派中的杰出人才。他细细

参究两派武功的优劣长短,知道凭着自己的修为,要在这一

代中盖过青城,那并不难,但日后自己逝世,青城派中出了

聪明才智之士,便又能盖过本派。为求一劳永逸,于是派了

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混入青城派中偷学武功,以求知己知彼,

百战百胜。可是那弟子武功没学全,便给青城派发觉,即行

处死。这么一来,双方仇怨更深,而防备对方偷学本派武功

的戒心,更是大增。

这数十年中,青城派规定不收北方人为徒,只要带一点

儿北方口音,别说他是山东人,便是河北、河南、山西、陕

西,也都不收。后来规矩更加严了,变成非川人不收。

“青蜂钉”是青城派的独门暗器,“天王补心针”则是蓬

莱派的功夫。诸保昆发的明明是“青蜂钉”,王语嫣却称之为

“天王补心针”,这一来青城派上下自是大为惊惧。要知蓬莱

派和青城派一般的规矩,也是严定非山东人不收,其中更以

鲁东人为佳,甚至鲁西、鲁南之人,要投入蓬莱派也是千难

万难。一个人乔装改扮,不易露出破绽,但说话的乡音语调,

一千句话中总难免泄漏一句。诸保昆出自川西灌县诸家,那

是川西的世家大族,怎地会是蓬莱派的门下?各人当真做梦

也想不到。司马林先前要王语嫣猜他的师承来历,只不过出

个题目难难这小姑娘,全无怀疑诸保昆之意,哪知竟得了这

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答案。

这其中吃惊最甚的,自然是诸保昆了。原来他师父叫作

都灵道人,年轻时曾吃过青城派的大亏,处心积虑的谋求报

复,在四川各地暗中窥视,找寻青城派的可乘之隙。这一年

在灌县见到了诸保昆,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但根骨极佳,实

是学武的良材,于是筹划到一策。他命人扮作江洋大盗,潜

入诸家,绑住诸家主人,大肆劫掠之后,拔刀要杀了全家灭

口,又欲奸淫诸家的两个女儿。都灵子早就等在外面,直到

千钧一发的最危急之时,这才挺身而出,逐走一群假盗,夺

还全部财物,令诸家两个姑娘得保清白。诸家的主人自是千

恩万谢,感激涕零。

都灵子动以言辞,说道:“若无上乘武艺,纵有万贯家财,

也难免为歹徒所欺。这群盗贼武功不弱,这番受了挫折,难

免不卷土重来。”那诸家是当地身家极重的世家,眼见家中所

聘的护院武师给盗贼三拳两脚便即打倒在地,听说盗贼不久

再来,吓得魂飞天外,苦苦哀求都灵子住下。都灵子假意推

辞一番,才勉允所请,过不多时,便引得诸保昆拜之为师。

都灵子除了刻意与青城派为仇之外,为人倒也不坏,武

功也甚了得。他嘱咐诸家严守秘密,暗中教导诸保昆练武。十

年之后,诸保昆已成为蓬莱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都灵子

也真耐得,他自在诸府定居之后,当即扮作哑巴,自始至终,

不与谁交谈一言半语,传授诸保昆功夫之时,除了手脚比划

姿式,一切指点讲授全是用笔书写,绝不吐出半句山东乡谈。

因此诸保昆虽和他朝夕相处十年之久,却一句山东话也没听

见过。

待得诸保昆功夫大成,都灵子写下前因后果,要弟子自

决,那假扮盗贼一节,自然隐瞒不提。在诸保昆心中,师父

不但是全家的救命恩人,这十年来,更待己恩泽深厚,将全

部蓬莱派的武功倾囊相授,早就感激无已,一明白师意,更

无半分犹豫,立即便去投入青城派掌门司马卫的门下。这司

马卫,便是司马林的父亲。

其时诸保昆年纪已经不小,兼之自称曾跟家中护院的武

师练过一些三脚猫的花拳绣腿,司马卫原不肯收。但诸家是

川西大财主,有钱有势,青城派虽是武林,终究在川西生根,

不愿与当地豪门失和,再想收一个诸家的子弟为徒,颇增本

派声势,就此答允了下来。待经传艺,发觉诸保昆的武功着

实不错,盘问了几次,诸保昆总是依着都灵子事先的指点,捏

造了一派说辞以答。司马卫碍着他父亲的面子,也不过分追

究,心想这等富家子弟,能学到这般身手,已算是十分难得

了。

诸保昆投入青城之后,得都灵子详加指点,哪几门青城

派的武学须得加意钻研。他逢年过节,送师父、师兄,以及

众同门的礼极重,师父有什么需求,不等开言示意,抢先便

办得妥妥贴贴,反正家中有的是钱,一切轻而易举。司马卫

心中过意不去,在武功传授上便也绝不藏私,如此七八年下

来,诸保昆已尽得青城绝技。

本来在三四年之前,都灵子已命他离家出游,到山东蓬

莱山去出示青城武功,以便尽知敌人的秘奥,然后一举而倾

覆青城派。但诸保昆在青城门下数年,觉得司马卫待己情意

颇厚,传授武功时与对所有亲厚弟子一般无异,想到要亲手

覆灭青城一派,诛杀司马卫全家,实在颇有不忍,暗暗打定

主意:“总须等司马卫师父去世之后,我才能动手。司马林师

兄待我平平,杀了他也没什么。”因此上又拖了几年。都灵子

几次催促,诸保昆总是推说:青城派中的“青”字九打和

“城”字十八破并未学全。都灵子花了这许多心血,自不肯功

亏一篑,只待他尽得其秘,这才发难。

但到去年冬天,司马卫在川东白帝城附近,给人用

“城”字十二破中的“破月锥”功夫穿破耳鼓,内力深入脑海,

因而毙命。那“破月锥”功夫虽然名称中有个“锥”字,其

实并非使用钢锥,而是五指成尖锥之形戳出,以浑厚内力穿

破敌人耳鼓。

司马林和诸保昆在成都得到讯息,连夜赶来,查明司马

卫的伤势,两人又惊又悲,均想本派能使这“破月锥”功夫

的,除了司马卫自己之外,只有司马林、诸保昆,以及其他

另外两名耆宿高手。但事发之时,四人明明皆在成都,正好

相聚在一起,谁也没有嫌疑。然则杀害司马卫的凶手,除了

那号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氏之外,再也不

可能有旁人了。当下青城派倾巢而出,尽集派中高手,到姑

苏来寻慕容氏算帐。

诸保昆临行之前,暗中曾向都灵子询问,是否蓬莱派下

的手脚。都灵子用笔写道:“司马卫武功与我在伯仲之间,我

若施暗算,仅用天王补心针方能取他性命。倘若多人围攻,须

用本派铁拐阵。”诸保昆心想不错,他此刻已深知两位师父的

武功修为谁也奈何不了谁,说到要用“破月锥”杀死司马卫,

别说都灵子不会这门功夫,就是会得,也无法胜过司马卫的

功力。是以他更无怀疑,随着司马林到江南寻仇。都灵子也

不加阻拦,只叫他事事小心,但求多增阅历见闻,不可枉自

为青城派送了性命。

到得苏州,一行人四下打听,好容易来到听香水榭,云

州秦家寨的群盗已先到了一步。青城派门规甚严,若无掌门

人的号令,谁也不敢乱说乱动,见到秦家寨群盗这般乱七八

糟,都是好生瞧他们不起,双方言语间便颇不客气。青城派

志在复仇,于听香水榭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乱动半点,所吃的

干粮也是自己带来。这一来倒反占了便宜,老顾的满口唾沫、

满手污泥,青城派众人就没尝到。

王语嫣、阿朱等四人突然到来,奇变陡起。诸保昆以青

城手法发射“青蜂钉”,连司马卫生前也丝毫不起疑心,哪知

王语嫣这小姑娘竟尔一口叫破。这一下诸保昆猝不及防,要

待杀她灭口,只因一念之仁,下手稍慢,已然不及。何况

“天王补心针”五字既被司马林等听了去,纵将王语嫣杀了,

也已无济于事,徒然更显作贼心虚而已。

这当儿诸保昆全身冷汗直淋,脑中一团混乱,一回头,只

见司马林等各人双手笼在衣袖之中,都狠狠瞪着自己。

司马林冷冷的道:“诸爷,原来你是蓬莱派的?”他不再

称诸保昆为师弟,改口称之为诸爷,显然不再当他是同门了。

诸保昆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神情极为尴尬。

司马林双目圆睁,怒道:“你到青城派来卧底,学会了

‘破月锥’的绝招,便即害死我爹爹。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忒

也狠毒。”双臂向外一张,手中已握了雷公轰双刃。他想,本

派功夫既被诸保昆学得,自去转授蓬莱派的高手。他父亲死

时,诸保昆虽确在成都,但蓬莱派既学到了这手法,那就谁

都可以用来害他父亲。

诸保昆脸色铁青,心想师父都灵子派他混入青城派,原

是有此用意,但迄今为止,自己可的确没泄漏过半点青城派

武功。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如何能够辩白?看来眼前便是一

场恶战,对方人多势众,司马林及另外两位高手的功夫全不

在自己之下,今日眼见性命难保,心道:“我虽未做此事,但

自来便有叛师之心,就算给青城派杀了,那也罪有应得。”当

下将心一横,只道:“师父决不是我害死的……”

司马林喝道:“自然不是你亲自下手,但这门功夫是你所

传,同你亲自下手更有什么分别?”向身旁两个高高瘦瘦的老

者说道:“姜师叔、孟师叔,对付这种叛徒,不必讲究武林中

单打独斗的规矩,咱们一起上。”两名老者点了点头,双手从

衣袖之中伸出,也都是左手持锥,右手提锤,分从左右围上。

诸保昆退了几步,将背脊靠在厅中的一条大柱上,以免

前后受敌。

司马林大叫:“杀了这叛徒,为爹爹复仇!”向前一冲,举

锤便往诸保昆头顶打去。诸保昆侧身让过,左手还了一锥。那

姓姜老者喝道:“你这叛徒奸贼,亏你还有脸使用本派武功。”

左手锥刺他咽喉,右手小锤“凤点头”连敲三锤。

秦家寨群盗见那姓姜老者小锤使得如此纯熟,招数又极

怪异,均大起好奇之心。姚伯当等都暗暗点头,心想:“青城

派名震川西,实非幸至。”

司马林心急父仇,招数太过莽撞,诸保昆倒还能对付得

来,可是姜孟两个老者运起青城派“稳、狠、阴、毒”四大

要诀,锥刺锤击,招招往他要害招呼,诸保昆左支右绌,顷

刻间险象环生。

他三人的钢锥和小锤招数,每一招诸保昆都烂熟于胸,看

了一招,便推想得到以后三四招的后着变化。全仗于此,这

才以一敌三,支持不倒,又拆十余招,心中突然一酸,暗想:

“司马师父待我实在不薄,司马林师兄和姜孟两位师叔所用的

招数,我无一不知。练功拆招之时尚能故意藏私,不露最要

紧的功夫,此刻生死搏斗,他们三人自然竭尽全力,可见青

城派功夫确是已尽于此。”他感激师恩,忍不住大叫:“师父

决不是我害死的……”

便这么一分心,司马林已扑到离他身子尺许之处。青城

派所用兵刃极短极小,厉害处全在近身肉搏。司马林这一扑

近身,如果对手是别派人物,他可说已然胜了七八成,但诸

保昆的武功与他一模一样,这便宜双方却是相等。烛光之下,

旁观众人均感眼花缭乱,只见司马林和诸保昆二人出招都是

快极,双手乱挥乱舞,只在双眼一睐的刹那之间,两人已拆

了七八招。钢锥上戳下挑,小锤横敲竖打,二人均似发了狂

一般。但两人招数练得熟极,对方攻击到来,自然而然的挡

格还招。两人一师所授,招数法门殊无二致,司马林年轻力

壮,诸保昆经验较富。顷刻间数十招过去,旁观众人但听得

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两人如何进攻守御,已全然瞧不

出来。

孟姜二老者见司马林久战不下,突然齐声唿哨,着地滚

去,分攻诸保昆下盘。

凡使用短兵刃的,除了女子,大都均擅地堂功夫,在地

下滚动跳跃,使敌人无所措手。诸保昆于这“雷公着地轰”的

功夫原亦熟知,但双手应付司马林的一锥一锤之后,再无余

裕去对付姜孟二老,只有窜跳闪避。姜老者铁锤自左向右击

去,孟老者的钢锥却自右方戳来。诸保昆飞左足径踢孟老者

下颚。孟老者骂道:“龟儿子,拚命么?”向旁一退。姜老者

乘势直上,小锤疾扫,便在此刻,司马林的小锤也已向他眉

心敲到。诸保昆在电光石火之间权衡轻重,举锤挡格司马林

的小锤,左腿硬生生的受了姜老者的一击。

锤子虽小,敲击的劲力却着实厉害,诸保昆但觉痛入骨

髓,一时也不知左腿是否已经折断,当的一声,双锤相交,火

星闪爆,“啊”的一声大叫,左腿又中了孟老者一锥。

这一锥他本可闪避,但如避过了这一击,姜孟二老的

“雷公着地轰”即可组成“地母雷网”,便成无可抵御之势,反

正料不定左腿是否已断,索性再抵受钢锥的一戳。数招之间,

他腿上鲜血飞溅,洒得四壁粉墙上都是斑斑点点。

王语嫣见阿朱皱着眉头,撅起了小嘴,知她厌憎这一干

人群相斗殴,弄脏了她雅洁的房舍,微微一笑,叫道:“喂,

你们别打了,有话好说,为什么这般蛮不讲理?”司马林等三

人一心要将“弑师奸徒”毙于当场;诸保昆虽有心罢手,却

哪里能够?王语嫣见四人只顾恶斗,不理自己的话,而不肯

停手的主要是司马林等三人,便道:“都是我随口说一句‘天

王补心针’的不好,泄漏了诸爷的门户机密。司马掌门,你

们快住手!”司马林喝道:“父仇不共戴天,焉能不报?你罗

唆什么?”王语嫣道:“你不停手,我可要帮他了!”

司马林心中一凛:“这美貌姑娘的眼光十分厉害,武功也

必甚高,她一帮对方,可有点儿不妙。”随即转念:“咱们青

城派好手尽出,最多是一拥而上,难道还怕了她这么一个娇

滴滴的小姑娘?”手上加劲,更如狂风骤雨般狠打急戳。

王语嫣道:“诸爷,你使‘李存孝打虎势’,再使‘张果

老倒骑驴’!”诸保昆一怔,心想:“前一招是青城派武功,后

一招是蓬莱派的功夫,这两招决不能混在一起,怎可相联使

用?”但这时情势紧急,哪里更有详加考究的余暇,一招“李

存孝打虎”使将出去,当当两声,恰好挡开了司马林和姜老

者击来的两锤,跟着转身,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正好避过

姜老者的三下伏击。姜老者这一招伏击锥锤并用,连环三击,

极是阴毒狠辣。诸保昆这三步每一步都似醉汉踉跄,不成章

法,却均在间不容发的空隙之中,恰好避过了对方的狠击,两

人倒似是事先练熟了来炫耀本事一般。

这三下伏击本已十分精巧,闪避更是妙到颠毫。秦家寨

群盗只瞧得心旷神怡,诸保昆每避过一击,便喝一声采,连

避三击,群盗三个连环大采。青城派众人本来脸色阴沉,这

时神气更加难看。

段誉叫道:“妙啊,妙啊!诸兄,王姑娘有什么吩咐,你

只管照做,包你不会吃亏。”

诸保昆走这三步“张果老倒骑驴”时,全没想到后果,脑

海中一片混混噩噩,但觉死也好,活也好,早就将性命甩了

出去;没料到青城、蓬莱两派截然不同的武功,居然能连接

在一起运使,就此避过这三下险招。他心中的惊骇,比秦家

寨、青城派诸人更大得多了。

只听王语嫣又叫:“你使‘韩湘子雪拥蓝关’,再使‘曲

径通幽’!”这是先使蓬莱派武功,再使青城派武功,诸保昆

想也不想,小锤和钢锥在身前一封,便在此对,司马林和孟

老者双锥一齐戳到。三人原是同时出手,但在旁人瞧来,倒

似诸保昆先行严封门户,而司马林和孟老者二人明明见到对

方封住门户,无隙可乘,仍然花了极大力气使一着废招,将

两柄钢锥戳到他锤头之上,当的一声,两柄钢锥同时弹开。诸

保昆更不思索,身形一矮,钢锥反手斜斜刺出。

姜老者正要抢上攻他后路,万万想不到他这一锥竟会在

这时候从这方位刺到。“曲径通幽”这一招是青城派的武功,

姜老者熟知于胸,如此刺法全然不合本派武功的基本道理,诸

保昆如在平日练招时使将出来,姜老者非哈哈大笑不可。可

是就这么无理的一刺,姜老者便如要自杀一般,快步奔前,将

身子凑向他的钢锥,明知糟糕,却已不及收势,噗的一声响,

钢锥已插入他腰间。他身形一晃,俯身倒地。青城派中抢出

二人,将他扶了回去。

司马林骂道:“诸保昆你这龟儿子,你亲手伤害姜师叔,

总不再是假的了罢?”王语嫣道:“这位姜老爷子是我叫他伤

的。你们快停手罢!”司马林怒道:“你有本领,便叫他杀了

我!”王语嫣微笑道:“诸爷,你使一招‘铁拐李月下过洞

庭’,再使一招‘铁拐李玉洞论道’。”

诸保昆应道:“是!”心想:“我蓬莱派武功之中,只有

‘吕纯阳月下过洞庭’,只有‘汉钟离玉洞论道’,怎地这位姑

娘牵扯到铁拐李身上去啦?想来她于本派武功所知究属有限,

随口说错了。”但当此紧急之际,司马林和孟老者决不让他出

口发问,仔细参详,只得依平时所学,使一招“吕纯阳月下

过洞庭”。

这招“月下过洞庭”本来大步而前,姿式飘逸,有如凌

空飞行一般,但他左腿接连受了两处创伤之后,大步跨出时

一跛一拐,哪里还像吕纯阳,不折不扣便是个铁拐李。可是

一跛一拐,竟然也大有好处,司马林连击两锥,尽数落了空。

跟着‘汉钟离玉洞论道’这招,也是左腿一拐,身子向左倾

斜,右手中小锤当作蒲扇,横掠而出时,孟老者正好将脑袋

送将上来。拍的一声,这一锤刚巧打在他嘴上,满口牙齿,登

时便有十余枚击落在地,只痛得他乱叫乱跳,抛去兵刃,双

手捧住了嘴巴,一屁股坐倒。

司马林暗暗心惊,一时拿不定主意,要继续斗将下去,还

是暂行罢手,日后再作复仇之计。眼见王语嫣刚才教的这两

招实在太也巧妙,事先算定孟老者三招之后,定会扑向诸保

昆右侧,而诸保昆在那时小锤横抢出去,正好击中他嘴巴。偏

偏诸保昆左腿跛了,“汉钟离玉洞论道”变成了“铁拐李玉洞

论道”,小锤斜着出去,否则正击而出,便差了数寸,打他不

中,这其中计算之精,料敌之准,实是可惊可骇。

司马林寻思:“要杀诸保昆这龟儿子,须得先阻止这女娃

子,不许她指点武功。”正在计谋如何下手加害王语嫣,忽听

她说道:“诸相公,你是蓬莱派弟子,混入青城派去偷学武功,

原是大大不该。我信得过司马卫老师父不是你害的,凭你所

学,就算去教了别的好手,也决不能以‘破月锥’这招,来

害死司马老师父。但偷学武功,总是你的不是,快向司马掌

门陪个不是,也就是了。”

诸保昆心想此言不错,何况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

她所教这几招方得脱险,她的吩咐自不能违拗,当即向司马

林深深一揖,说道:“掌门师哥,是小弟的不是……”

司马林向旁一让,恶狠狠的骂道:“你先人板板,你龟儿

还有脸叫我掌门师哥?”

王语嫣叫道:“快!‘遨游东海’!”

诸保昆心中一凛,身子急拔,跃起丈许,但听得嗤嗤嗤

响声不绝,十余枚青蜂钉从他脚底射过,相去只一瞬眼之间。

若不是王语嫣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出“遨游东海”这一

招,单只说“提防暗器”,自己定然凝神注视敌人,哪知道司

马林居然在袖中发射青蜂钉,再要闪避,已然不及了。

司马林这门“袖里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马氏

传子不传徒的家传绝技,这是司马氏本家的规矩,孟姜二老

者也是不会,司马卫不传诸保昆,只不过遵守祖训,也算不

得藏私。殊不知司马林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双手只在袖中这

么一拢,暗暗扳动袖中“青蜂钉”的机括,王语嫣却已叫破,

还指点了一招避这门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莱派的“遨游东

海”。

司马林这势所必中的一击竟然没有成功,如遇鬼魅,指

着王语嫣大叫:“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鬼!”

孟老者满口牙齿被小锤击落,有三枚在忙乱中吞入了肚。

他年纪已高,但眼明发乌,牙齿坚牢,向来以此自负,其时

牙齿掉一枚便少一枚,无假牙可装,自是十分痛惜,满口漏

风的大叫:“抓了这女娃子,抓了这女娃子!”

青城派中门规甚严,孟老者辈份虽高,但一切事务都须

由掌门人示下。众弟子目光都望着司马林,只待他一声令下,

便即齐向王语嫣扑去。

司马林冷冷的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你这般熟

悉?”王语嫣道:“我是从书上看来的。青城派武功以诡变险

狠见长,变化也不如何繁复,并不难记。”司马林道:“那是

什么书?”王语嫣道:“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书。记载青

城武功的书有两部,一部是《青字九打》,一部是《城字十八

破》,你是青城派掌门,自然都看过了。”

司马林暗叫:“惭愧!”他幼时起始学艺之时,父亲便对

他言道:“本门武功,原有《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可

惜后来日久失传,残缺不全,以致这些年来,始终跟蓬莱派

打成个僵持不决的局面。倘若有谁能找到这套完全的武功,不

但灭了蓬莱派只一举手之势,就是称雄天下,也不足为奇。”

这时听她说看过此书,不由得胸头火热,说道:“此书可否借

与在下一观,且看与本派所学,有何不同之处?”

王语嫣尚未回答,姚伯当已哈哈大笑,说道:“姑娘别上

这小子的当。他青城派武功简陋得紧,青字最多有这么三打

四打,城字也不过这么十一二破。他想骗你的武学奇书来瞧,

千万不能借。”

司马林给他拆穿了心事,青郁郁的一张脸上泛起黑气,说

道:“我自向王姑娘借书,又关你秦家什么事了?”

姚伯当笑道:“自然关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这个人,心

中记得了这许许多多希奇古怪的武功,谁得到她,谁便是天

下无敌。我姓姚的见到金银珠宝,俊童美女,向来伸手便取,

如王姑娘这般千载难逢的奇货,如何肯不下手?司马兄弟,你

青城派想要借书,不妨来问问我,问我肯是不肯。哈哈,哈

哈!你倒猜上一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当这几句话说得无礼之极,傲慢之至,但司马林和

孟姜二老听了,都不由得怦然心动:“这小小女子,于武学上

所知,当真深不可测。瞧她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要自己动

手取胜,当然是不能的,但她经眼看过的武学奇书显然极多,

兼之又能融会贯通。咱们若能将她带到青城派中,也不仅仅

是学全那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不轨之心,

今日势须大战一场了。”

只听姚伯当又道:“王姑娘,我们原本是来寻慕容家晦气

的,瞧这模样,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

王语嫣听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这句话,心中又

羞又喜,红晕满脸,轻轻啐了一口,说道:“慕容公子是我表

哥,你找他有什么事?他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姚伯当哈哈一笑,说道:“你是慕容复的表妹,那再好也

没有了。姑苏慕容家祖上欠了我姚家一百万两金子,一千万

两银子,至今已有好几百年,利上加利,这笔帐如何算法?”

王语嫣一愕,道:“哪有这种事?我姑丈家素来豪富,怎会欠

你家的钱?”姚伯当道:“是欠还是不欠,你这小姑娘懂得什

么?我找慕容博讨债,他倒答允还的,可是一文钱也没还,便

双脚一挺死了。老子死了,只好向儿子讨。哪知慕容复见债

主临门,竟然躲起来不见,我有什么法子,只好找一件抵押

的东西。”

王语嫣道:“我表哥慷慨豪爽,倘若欠了你钱,早就还了,

就算没欠,你向他要些金银使用,他也决不拒却,岂有怕了

你而躲避之理?”

姚伯当眉头一皱,说道:“这样罢,这种事情一时也辩不

明白。姑娘今日便暂且随我北上,到秦家寨去盘桓一年半栽。

秦家寨的人决不动姑娘一根寒毛。我姚伯当的老婆是河朔一

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一向规矩之极,姑娘尽管

放心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们拍手就走,待你表哥凑齐

了金银,还清了这笔陈年旧债,我自然护送姑娘回到姑苏,跟

你表哥完婚。秦家寨自当送一笔重礼,姚伯当还得来喝你的

喜酒呢。”说着裂开了嘴,又哈哈大笑。

这番言语十分粗鲁,最后这几句更是随口调侃,但王语

嫣听来却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微笑道:“你这人便爱胡说八

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干什么?要是我姑丈家真的欠了你

银钱,多半是年深月久,我表哥也不知道,只要双方对证明

白,我表哥自然会还你的。”

姚伯当本意是想掳走王语嫣,逼她吐露武功,什么一百

万两黄金、一千万两白银,全是信口开河,这时听她说得天

真,居然对自己的胡诌信以为真,便道:“你还是跟我去罢。

秦家寨好玩得很,我们养有打猎用的黑豹、大鹰,又有梅花

鹿、四不像,包你一年半载也玩不厌。你表哥一得知讯息,立

刻便会赶来和你相会。就算他不还我钱,我也就马马虎虎算

了,让你和他同回姑苏,你说好不好?”这几句话,可当真将

王语嫣说得怦然心动。

司马林见她眼波流转,脸上喜气浮动,心想:“倘若她答

允同去云州秦家寨,我再出口阻止,其理就不顺了。”当下不

等她接口,抢着便道:“云州是塞外苦寒之地,王姑娘这般娇

滴滴的江南大小姐,岂能去挨此苦楚?我成都府号称锦官城,

所产锦绣甲于天下,何况风景美丽,好玩的东西更比云州多

上十倍。以王姑娘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买些锦缎穿着,当

真是红花绿叶,加倍的美丽。慕容公子才貌双全,自也喜欢

你打扮得花花俏俏的。”他既认定父亲是蓬莱派所害,对姑苏

慕容氏也就没有仇冤了。

姚伯当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个狗臭屁!姑苏城难

道还少得了丝绸锦缎?你睁大狗眼瞧瞧,眼前这三位美丽姑

娘,那一位不会穿着衣衫?”司马林冷哼一声,道:“很臭,果

然很臭。”姚伯当怒道:“你是说我么?”司马林道:“不敢!我

说狗臭屁果然很臭。”

姚伯当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单刀,叫道:“司马林,我

秦家寨对付你青城派,大概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但若秦家

寨和蓬莱派联手,多半能灭了你青城派罢?”

司马林脸上变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我父亲故世后,

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再加诸保昆这奸贼已偷学了本派武功,

倘若秦家寨再和我们作对,此事大大可虑。常言道先下手为

强,后下手遭殃。格老子,今日之事,只有杀他个措手不及。”

当下淡淡的道:“你待怎样?”

姚伯当见他双手笼在衣袖之中,知他随时能有阴毒暗器

从袖中发出,当下全神戒备,说道:“我请王姑娘到云州去作

客,待慕容公子来接她回去。你却来多管闲事,偏不答允,是

不是?”

司马林道:“你云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

请王姑娘去成都府耍子。”姚伯当道:“好罢,咱们便在兵刃

上分胜败,是谁得胜,谁就做王姑娘的主人。”司马林道:

“便是这样。反正打败了的,便想作主人,也总不能将王姑娘

请到阴曹地府去。”言下之意是说,这场比拚并非较量武功,

实是判生死、决存亡的搏斗。姚伯当哈哈一笑,大声说道:

“姚某一生过的,就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司马掌门想用这

‘死’字来吓人,老子丝毫没放在心上。”司马林道:“咱们如

何比法?我跟你单打独斗,还是大伙儿一拥齐上?”

姚伯当道:“就是老夫陪司马掌门玩玩罢……”只见司马

林突然转头向左,脸现大惊之色,似乎发生了极奇特的变故。

姚伯当一直目不转睛的瞪着他,防他忽施暗算,此时不由自

主的也侧头向左瞧去,只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猛地警觉,暗

器离他胸口已不到三尺。他心中一酸,自知已然无幸。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突然间一件物事横过胸前,哒

哒几声,将射来的几枚毒钉尽数打落。毒钉本已极快,以姚

伯当如此久经大敌,兀自不能避开,可是这件物事更快了数

倍,后发先至,格开了毒针。这物事是什么东西,姚伯当司

马林都没看见。

王语嫣却欢声叫了起来:“是包叔叔到了吗?”

只听得一个极古怪的声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

了。

王语嫣笑道:“你还不是包叔叔?人没到,‘非也非也’已

经先到了。”那声音道:“非也非也,我不是包叔叔。”王语嫣

笑道:“非也非也,那么你是谁?”那声音道:“慕容兄弟叫我

一声‘三哥’,你却叫我‘叔叔’。非也非也!你叫错了!”王

语嫣晕生双颊,笑道:“你还不出来?”

那声音却不答话。过了一会,王语嫣见丝毫没有动静,叫

道:“喂,你出来啊,快帮我们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可

是四下里寂然无声,显然那姓包之人已然远去。王语嫣微感

失望,问阿朱道:“他到哪里去啦?”

阿朱微笑道:“包三哥自来便是这般脾气,姑娘你说‘你

还不出来?’他本来是要出来的,听了你这句话,偏偏跟你闹

个别扭。只怕今日是再也不来了。”

姚伯当这条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多承那姓包的出

手相救,心下自是感激。他和青城派本来并无怨无仇,这时

却不免要杀司马林而后快,单刀一竖,喝道:“无耻之徒,偷

放暗器,能伤得了老夫吗?”挥刀便向司马林当头劈去。司马

林双手一分,左手钢锥,右手小锤,和姚伯当的单刀斗了起

来。

姚伯当膂力沉猛,刀招狠辣,司马林则以轻灵小巧见长。

青城派和秦家寨今日第一次较量,双方都由首脑人物亲自出

战,胜败不但关系生死,且亦牵连到两派的兴衰荣辱,是以

两人谁也不敢有丝毫怠忽。

拆到七十余招后,王语嫣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

五虎断门刀,所失的只怕不止五招。那一招‘负子渡河’和

‘重节守义’,姚当家的不知何以不用?”阿朱全然不懂秦家寨

“五虎断门刀”的武功家数,只能唯唯以应。

姚伯当在酣斗之际,蓦地听到这几句话,又是大吃一惊:

“这小姑娘的眼光恁地了得。五虎断门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

数十年来只剩下五十九招,那原本不错,可是到了我师父手

上,因资质和悟性较差,没学成‘负子渡河’和‘重节守

义’那两招。这两招就此失传了。这样一来,只剩下了五十

七招。为了顾全颜面,我将两个变招稍加改动,补足了五十

九招之数,竟也给她瞧了出来。”

本来普天下绿林山寨都是乌合之众,任何门派的武人都

可聚在一起,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惟有云州秦家寨的众头

领都是“五虎断门刀”的门人弟子。别门别派的好手明知在

秦家寨不会给当作自己人,也不会前去投奔入伙。姚伯当的

师父姓秦,既是秦家寨坐第一把交椅的大头领,又是“五虎

断门刀”的掌门人,因亲生儿子秦伯起武功才干都颇平庸,便

将这位子传给了大弟子姚伯当。数月之前,秦伯起在陕西被

人以一招三横一直的“王字四刀”砍在面门而死,那正是

“五虎断门刀”中最刚最猛的绝招,人人料想必是姑苏慕容氏

下的手。姚伯当感念师恩,尽率本寨好手,到苏州来为师弟

报仇。不料正主儿没见,险些便丧生于青城派的毒钉之下,反

是慕容复的朋友救了自己性命。

他既恨司马林阴毒暗算,听得王语嫣叫破自己武功中的

缺陷后又心下有愧,急欲打败司马林,以便在本寨维持威严。

可是这一求胜心切,登时心浮气躁。他连使险着,都给司马

林避过。姚伯当大喝一声,挥刀斜砍,待司马林向左跃起,蓦

地右腿踢出。司马林身在半空,无法再避,左手钢锥便向对

方脚背上猛戳下去,要姚伯当自行收足。姚伯当这一脚果然

不再踢实,左腿却鸳鸯连环,向他右腰疾踢过去。

司马林小锤斜挥,拍的一声,正好打在姚伯当的鼻梁正

中,立时鲜血长流,便在此时,姚伯当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马

林腰间。只是他脸上受击在先,心中一惊,这一腿的力道还

不到平时的两成。司马林虽被踢中,除了略觉疼痛外,并没

受伤。就这么先后顷刻之差,胜败已分,姚伯当虎吼一声,提

刀欲待上前相攻,但觉头痛欲裂,登时脚下踉跄,站立不稳。

司马林这一招胜得颇有点侥幸,知道倘若留下了对方这

条性命,此后祸患无穷,当下起了赶尽杀绝之心,右手小锤

急晃,待姚伯当挥刀挡架,左手钢锥向他心窝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副寨主见情势不对,一声唿哨,突然单刀脱手,向

司马林掷去。一瞬眼间,大厅上风声呼呼,十余柄单刀齐向

司马林身上招呼。

原来秦家寨武功之中,有这么一门单刀脱手投掷的绝技。

每柄单刀均有七八斤至十来斤重,用力掷出,势道极猛,何

况十余柄单刀同时飞到,司马林实是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眼见他便要身遭乱刀分尸之祸,蓦地里烛影一暗,一人

飞身跃到司马林身旁,伸掌插入刀丛之中,东抓西接,将十

余柄单刀尽数接过,以左臂围抱在胸前,哈哈一声长笑,大

厅正中椅上已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人。跟着呛啷啷一阵响,十

余柄单刀尽数投在足边。

众人骇然相视,但见是个容貌瘦削的中年汉子,身形甚

高,穿一身灰布长袍,脸上带着一股乖戾执拗的神色。众人

适才见了他抢接钢刀的身手,无不惊佩,谁都不敢说什么话。

只有段誉笑道:“这位兄台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极高的

了。尊姓大名,可得闻欤?”

那高瘦汉子尚未答话,王语嫣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

我只道你不回来了,正好生牵记。不料你又来啦,真好,真

好。”

段誉道:“唔,原来是包三先生。”那包三先生向他横了

一眼,冷冷道:“你这小子是谁,胆敢跟我罗里罗唆的?”段

誉道:“在下姓段名誉,生来无拳无勇,可是混迹江湖,居然

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包三先生眼睛一瞪,一时倒不

知如何发付于他。司马林上前深深一揖,说道:“青城派司马

林多承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请问包三先生的名讳如

何称呼,也好让在下常记在心。”

包三先生双眼一翻,飞起左脚,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

筋斗,喝道:“凭你也配来问我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

不过这儿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人家将你这臭小子乱刀分尸,

岂不污了这听香水榭的地皮?快滚,快滚!”

司马林见他一脚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这一个筋

斗摔得好生狼狈,听他说得如此欺人,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若

不立刻动手拚命,也得订下日后的约会,决不能在众人眼前

受此羞辱而没个交代。他硬了头皮,说道:“包三先生,我司

马林今日受人围攻,寡不敌众,险些命丧于此,多承你出手

相救。司马林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请了,请了!”

他明知这一生不论如何苦练,也决不能练到包三先生这般武

功,只好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八个字,含含混混的交

代了场面。

包三先生浑没理会他说些什么,自管自问王语嫣道:“王

姑娘,舅太太怎地放你到这里来?”王语嫣笑道:“你倒猜猜,

是什么道理?”包三先生沉吟道:“这倒有点难猜。”

司马林见包三先生只顾和王语嫣说话,对自己的场面话

全没理睬,那比之踢自己一个筋斗欺辱更甚,不由得心中深

种怨毒,适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也不顾了,左手一

挥,带了青城派的众人便向门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你站着听我吩咐。”司马林回过身

来,问道:“什么?”包三先生道:“听说你到姑苏来,是为了

替你父亲报仇。这可找错了人。你父亲司马卫,不是慕容公

子杀的。”司马林道:“何以见得?包三先生怎么知道?”

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说不是慕容公子杀的,自然就不是

他杀的了。就算真是他杀的,我说过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难

道我说过的话,都作不得数么?”

司马林心想:“这话可也真个横蛮之至。”便道:“父仇不

共戴天,司马林虽然武艺低微,但就算粉身碎骨,也当报此

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还请示知。”包三先生哈哈一笑,

说道:“你父亲又不是我儿子,是给谁所杀,关我什么事?我

说你父亲不是慕容公子杀的,多半你不肯相信。好罢,就算

我杀的。你要报仇,冲着我来罢!”司马林脸孔铁青,说道:

“杀父之仇,岂是儿戏?包三先生,我自知不是你敌手,你要

杀便杀,如此辱我,却万万不能。”包三先生笑道:“我偏偏

不杀你,偏偏要辱你,瞧你怎生奈何得我?”

司马林气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说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拚命,

却终究不敢,站在当地,进退两难,好生尴尬。

包三先生笑道:“凭你老子司马卫这点儿微末功夫,哪用

得着我慕容兄弟费心?慕容公子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

司马卫也配他亲自动手么?”

司马林尚未答话,诸保昆已抽出兵刃,大声道:“包三先

生,司马卫老先生是我授艺的恩师,我不许你这般辱他死后

的声名。”包三先生笑道:“你是个混入青城派偷师学艺的奸

细,管什么隔壁闲事?”诸保昆大声道:“司马师父待我仁至

义尽,诸保昆愧无以报,今日为维护先师声名而死,稍减我

欺瞒他的罪孽。包三先生,你向司马掌门认错道歉。”

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决不认错,决不道歉,明

知自己错了,一张嘴也要死撑到底。司马卫生前没什么好声

名,死后声名更糟。这种人早该杀了,杀得好!杀得好!”

诸保昆怒叫:“你出兵刃罢!”

包三先生笑道:“司马卫的儿子徒弟,都是这么一批脓包

货色,除了暗箭伤人,什么都不会。”

诸保昆叫道:“看招!”一招“上天下地”,左手钢锥,右

手小锤,同时向他攻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挥出,一股劲风向他面门

扑去。诸保昆但感气息窒迫,斜身闪避。包三先生右足一勾,

诸保昆扑地倒了。包三先生右脚乘势踢出,正中他臀部,将

他直踢出厅门。

诸保昆在空中一个转折,肩头着地,一碰便即翻身站起,

一跷一拐的奔进厅来,又举锥向包三先生胸上戳到。包三先

生伸掌抓住他手腕,一甩之下,将他身子高高抛起,拍的一

声巨响,重撞在梁间。诸保昆摔跌下地,翻身站起,第三次

又扑将过来。包三先生皱眉道:“你这人真也不知好歹,难道

我就杀你不得么?”诸保昆叫道:“你杀了我最好……”

包三先生双臂探出,抓住他双手向前一送,喀喀两声,诸

保昆双臂臂骨已然拗断,跟着一锥戳在自己左肩,一锤击在

自己右肩,双肩登时鲜血淋漓。他这一下受伤极重,虽然仍

想拚命,却已有心无力。

青城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当上前救护。但见他

为了维护先师声名而不顾性命,确非虚假,对他恨恶之心却

也消了大半。

阿朱一直在旁观看,默不作声,这时忽然插口道:“司马

大爷、诸大爷,我姑苏慕容氏倘若当真杀了司马老先生,岂

能留下你们性命?包三哥若要尽数杀了你们,只怕也不是什

么难事,至少他不必救司马大爷性命。王姑娘也不会一再相

救诸大爷。到底是谁出手伤害司马老先生,各位还是回去细

细访查为是。”

司马林心想这话甚是有理,便欲说几句话交代。包三先

生怒道:“这里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主人已下逐客令了,你

兀自不识好歹?”司马林道:“好!后会有期。”微一点头,走

了出去。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

姚伯当见包三先生武功高强,行事诡怪,颇想结识这位

江湖奇人,兼之对王语嫣胸中包罗万有的武学,觊觎之心也

是未肯便收,当下站起身来,便欲开言。包三先生大声道:

“姚伯当,我跟你说,你那脓包师弟秦伯起,他再练三十年,

也不配慕容公子去砍他一刀。再练一百二十年,慕容公子也

不屑去砍他四刀。我不许你说一句话,快快给我滚了出去。”

姚伯当一愕之下,脸色铁青,伸手按住了刀柄。包三先生道:

“你这点微末功夫,休在我面前班门弄斧。我叫你快滚,你便

快滚,哪还有第二句说话的余地?”

秦家寨群盗适才以单刀飞掷司马林,手中兵刃都被包三

先生接了下去,堆在足边,眼见他对姚伯当大加侮辱,均起

了一拚之心,只是赤手空拳,却如老虎没了爪牙。

包三先生哈哈一笑,右足连踢,每一脚都踢在刀柄之上,

十余柄单刀纷纷飞起,向秦家寨群盗射了过去,只是去势甚

缓。群豪随手接过,刀一入手,便是一怔,接这柄刀实在方

便之至,显是对方故意送到自己面前,跟着不能不想到,他

能令自己如此方便的接刀,自也能令自己在接刀时异常困难,

甚至刀尖转向,插入了自己身子,也毫不为奇。人人手握刀

柄,神色却极为狼狈。

包三先生道:“姚伯当,你滚不滚出去?”姚伯当苦笑道:

“包三先生于姚伯当有救命之恩,我这条性命全是阁下所赐。

阁下有命,自当遵从,告辞了。”说着躬身行礼,左手一挥,

道:“大伙儿走罢!”

包三先生道:“我是叫你滚出去,不是叫你走出去。”姚

伯当一愕,道:“在下不懂包三先生的意思。”包三先生道:

“滚便是滚,你到底滚不滚?”姚伯当心想此人古怪,疯疯颠

颠,不可理喻,当下更不多言,快步便向厅门走去。

包三先生喝道:“非也非也!此是行,是奔,是走,是跑,

总之不是滚。”身形晃动,已欺到了姚伯当身后,左手探出,

抓住了他后颈。姚伯当右肘反撞,包三先生左手一提,姚伯

当身子离地,右肘这一撞便落了空。

包三先生右手跟着抓住他后臀提起,大声喝道:“我阿朱

妹子的庄子,岂由得你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有这么容易?滚

你妈的罢!”双手一送,姚伯当一个庞大的身子便着地直滚了

出去。

姚伯当已被他顺手闭住了穴道,无法站立,就像一根大

木柱般直滚到门边,幸好厅门甚宽,不曾撞到头脚,骨碌碌

的便滚了出去。秦家寨群盗发一声喊,纷纷追出,将他抱起。

姚伯当道:“快走,快走!”众人一窝蜂般去了。

包三先生向段誉横看竖看,捉摸不透他是何等样人,问

王语嫣道:“这人是什么路数?要不要叫他滚出去?”

王语嫣道:“我和阿朱、阿碧都让严妈妈给捉住了,处境

十分危急,幸蒙这位段公子相救。再说,他知道玄悲和尚给

人以‘韦陀杵’打死的情形,咱们可以向他问问。”包三先生

道:“这么说,你是要他留着了?”王语嫣道:“不错。”包三

先生微笑道:“你不怕我慕容兄弟喝醋?”王语嫣睁着大大的

眼睛,道:“什么喝醋?”包三先生指着段誉道:“这人油头粉

脸,油腔滑调,你可别上了他的当。”王语嫣仍是不解,问道:

“我上了他什么当?你说他会捏造少林派的讯息么?我想不会

罢。”

包三先生听她言语一片天真烂漫,倒也不便多说,向着

段誉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说道:“听说少林寺玄悲和尚在大理

给人用‘韦陀杵’功夫打死了,又有一批胡涂混蛋赖在我们

慕容氏头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照实说来。”

段誉心中有气,冷笑道:“你是审问囚犯不是?我若不说,

你便要拷打我不是?”包三先生一怔,不怒反笑,喃喃的道:

“大胆小子,大胆小子!”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左臂,

手上微一用力,段誉已痛入骨髓,大叫:“喂,你在干什么?”

包三先生道:“我是在审问囚犯,严刑拷打。”段誉任其

自然,只当这条手臂不是自己的,微笑道:“你只管拷打,我

可不来理你了。”包三先生手上加劲,只捏得段誉臂骨格格作

响,如欲断折。段誉强忍痛楚,只是不理。

阿碧忙道:“三哥,这位段公子的脾气高傲得紧,他是我

们救命恩人,你别伤他。”包三先生点点头,道:“很好,很

好,脾气高傲,那就合我‘非也非也’的胃口。”说着缓缓放

开了段誉的手臂。

阿朱笑道:“说到胃口,大家也都饿了。老顾,老顾!”提

高噪子叫了几声。老顾从侧门中探头进来,见姚伯当、司马

林等一干人已经不在,欢天喜地的走进厅来。阿朱道:“你先

去刷两次牙,洗两次脸,再洗三次手,然后给我们弄点精致

的小菜。有一点儿不干净,包三爷定要给你过不去。”老顾微

笑点头,连说:“包你干净,包你干净!”

听香水榭中的婢仆在一间花厅中设了筵席。阿朱请包三

先生坐了首座,段誉坐了次位,王语嫣坐第三位,阿碧和她

自己在下首相陪。

王语嫣没等斟酒,便问:“三哥,他……他……”

包三先生向段誉白了一眼,说道:“王姑娘,这里有外人

在座,有些事情是说不得的,何况油头粉脸的小白脸,我更

是信不过……”

段誉听得气往上冲,霍地站起,便欲离座而去。

阿碧忙道:“段公子你勿要生气,我们包三哥的脾气末,

向来是这样的。他大号叫作包不同,一定要跟人家挺撞几句,

才吃得落饭。他说话如果不得罪人,日头从西天出来了。你

请坐。”

段誉向王语嫣瞧去,见她脸色似乎也要自己坐下,虽然

不能十分确定,终究舍不得不跟她同席,于是又坐了下来,说

道:“包三先生说我油头粉脸,靠不住得很。你们的慕容公子

呢,相貌却跟包三先生差不多吗?”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这句话问得好。我们公子爷比

段兄可英俊得多了……”王语嫣听了这话,登时容光焕发,似

乎要打从心底里笑出来,只听包不同续道:“……我们公子爷

的相貌英气勃勃,虽然俊美,跟段兄的脓包之美可大不相同,

大不相同。至于区区在下,则是英而不俊,一般的英气勃勃,

却是丑陋异常,可称英丑。”段誉等都笑了起来。

包不同喝了一杯酒,说道:“公子派我去福建路办一件事,

那是暗中给少林派帮一个大忙,至于办什么事,要等这位段

兄走了之后才可以说。我们既要跟少林派交朋友,那就决不

会随便去杀少林寺的和尚,何况公子爷从来没去过大理,‘姑

苏慕容’武功虽高,万里外发出‘韦陀杵’拳力取人性命的

本事,只怕还没练成。”

段誉点头道:“包兄此言倒也有理。”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段誉一怔,心想:“我说

你的话有理,怎地你反说不对?”只听包不同道:“并不是我

的话说得有理,而是实情如此。段兄只说我的话有理,倒似

实情未必如此,只不过我能言善道,说得有理而已。你这话

可就大大不对了。”段誉微笑不语,心想也不必跟他多辩。

包不同道:“我昨天回到苏州,遇到了风四弟,哥儿俩一

琢磨,定是有什么王八羔子跟‘姑苏慕容’过不去,暗中伤

人,让人家把这些帐都写在‘姑苏慕容’的帐上。本来那也

是一件大大的美事,有架可打,何乐而不为?”阿朱笑道:

“四哥一定开心得不得了,那正是求之不得。”包不同摇头道:

“非也,非也!四弟要打架,如何会求之不得?他是无求而不

得,走遍天下,总是会有架打的。”

段誉见他对阿朱的话也要驳斥,才相信阿碧先前的话不

错,此人果然以挺撞旁人为乐。

王语嫣道:“你跟风四哥琢磨出来什么没有?是谁暗中在

跟咱们过不去?”包不同道:“第一,不会是少林派。第二,不

会是丐帮,因为他们的副帮主马大元给人用‘锁喉功’杀了。

‘锁喉功’是马大元的成名绝技。杀马大元没什么大不了,用

‘锁喉功’杀马大元,当然是要嫁祸于‘姑苏慕容’。”段誉点

了点头。包不同道:“段兄,你连连点头,心中定是说,我这

几句话倒也有理。”

段誉道:“非也,非也!第一,我只不过点了一点头,而

非连连点头。第二,那是实情如此,而非单只包兄说得有理。”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

身’之法,你想投入‘姑苏慕容’麾下吗?用意何在?是看

中了我的阿碧小妹子吗?”

阿碧登时满脸通红,嗔道:“三哥,你又来瞎三话四了,

我可呒没得罪你啊。”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人家看中你,

那是因为你温柔可爱。我这样说,为了你没得罪我,要是你

得罪我,我就说你看中人家小白脸,人家小白脸却看不中你。”

阿碧更加窘了。阿朱道:“三哥,你别欺侮我阿碧妹子。你再

欺侮她,下次我去欺侮你的靓靓。”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我女儿闺名包不靓,你叫她靓

靓,那是捧她的场,不是欺侮她。阿碧妹子,我不敢欺侮你

了。”似乎人家威胁要欺侮他女儿,他倒真有点忌惮。

他转头向王语嫣道:“到底哪个王八蛋在跟咱们过不去,

迟早会打听出来的。风四弟也是刚从江西回来,详情不大清

楚。我们哥儿俩便上青云庄去。邓大嫂说得到讯息,丐帮大

批好手来到江南,多半是要跟咱们过不去。四弟立时便要去

打架,好容易给大嫂劝住了”阿朱微笑道:“毕竟大嫂有本事,

居然劝得住四哥,叫他别去打架。”包不同道:“非也。非也。

不是大嫂有本事,而是她言语有理。大嫂说道:“公子爷的大

事为重,不可多树强敌。”

他说了这句话,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对望了一眼,脸

色都很郑重。

段誉假装没注意,挟起一筷荠菜炒鸡片送入口中,说道:

“老顾的手段倒也不错,但比阿朱姊姊、阿碧姊姊,毕竟还差

着老远。”阿碧微笑道:“老顾比阿朱阿姊差点,比我可好得

多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两个各有各的好。”阿朱

笑道:“三哥,今日小妹不能亲自下厨给你做菜,下次你驾临

时补数……”

刚说了这句话,忽然间空中传来玎玲、玎玲两响清脆的

银铃之声。

包不同和阿朱、阿碧齐道:“二哥有讯息捎来。”三人离

席走到檐前,抬起头来,只见一头白鸽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子,

扑将下来,停在阿朱手中。阿碧伸过手去,解下缚在鸽子腿

上的一个小竹筒,倒出一张纸笺来。包不同夹手抢过,看了

几眼,说道:“既是如此,咱们快去!”向王语嫣道:“喂,你

去不去?”

王语嫣问道:“去哪里?有什么事?”

包不同一扬手中的纸笺,道:“二哥有信来,说西夏国

‘一品堂’有大批好手突然来到江南,不知是何用意,要我带

同阿朱、阿碧两位妹子去查查。”

王语嫣道:“我自然跟你们一起去。西夏‘一品堂’的人,

也要跟咱们为难吗?对头可越来越多了。”说着微微皱眉。

包不同道:“也未必是对头,不过他们来到江南,总不会

是为了游山玩水,烧香拜佛。好久没遇上高手了,又是丐帮,

又是西夏‘一品堂’,嘿嘿,这一次可热闹了。”说着眉飞色

舞,显然颇以得能参与大战为喜。

王语嫣走近身去,要瞧瞧信上还写些什么。包不同将信

递了给她。王语嫣见信上写了七八行字,字迹清雅,颇有劲

力,虽然每一个字都识得,但全然不成文理。她读过的书着

实不少,这般文字却是第一次看到,皱眉道:“那是什么?”

阿朱微笑道:“这是公冶二哥想出来的古怪玩意,是从诗

韵和切音中变化出来的,平声字读作入声,入声字读作上声,

一东的当作三江,如此掉来掉去。我们瞧惯了,便知信中之

意,在外人看来,那是全然的不知所云。”

阿碧见王语嫣听到“外人”两字,脸上微有不豫之色,忙

道:“王姑娘又勿是外人。王姑娘,你如要知道,待会我跟你

说便是了。”王语嫣登时现出喜色。

包不同道:“早就听说,西夏‘一品堂’搜罗的好手着实

不少,中原西域什么门派的人都有,有王姑娘同去,只消看

得几眼,就清楚了他们的底细。这件事了结之后,咱们便去

河南,跟公子爷取齐。”

王语嫣大喜,拍手叫道:“好极,好极。我也去。”

阿碧道:“咱们尽快办好这里的事,赶去河南,不要公子

爷却又回来,路上错过了。还有那个吐蕃和尚,不知在我那

边捣乱得怎么了。”包不同道:“公冶二嫂已派人去查过,那

和尚已经走了。你放心,下次三哥再帮你打这和尚。”段誉心

道:“三哥是说什么也打不过和尚的。和尚不打你三哥,你三

哥就该谢天谢地了。”

包不同道:“就只怕王姑娘跟着咱们,王夫人下次见到我,

非狠狠骂我一顿不可……”突然转过头来,向段誉道:“你老

是在旁听着,我说话可有多不痛快!姓段的,你这就请便罢。

我们谈论自己的事,似乎不必要你来加上一双耳朵,一张嘴

巴。我们去和人家比武,也不必要你观战喝采。”

段誉明知在这里旁听,不免惹人之厌,这时包不同更公

然逐客,而且言语十分无礼,虽对王语嫣恋恋不舍,总不能

老着脸皮硬留下来,当下一狠心,站起身来,说道:“王姑娘,

阿朱、阿碧两位姑娘,在下这便告辞,后会有期。”

王语嫣道:“半夜三更的,你到哪里去?太湖中的水道你

又不熟,不如今晚在这儿歇宿一宵,明日再走不迟。”

段誉听她言语中虽是留客,但神思不属,显然一颗心早

已飞到了慕容公子身畔,不由得又是恼怒,又是没趣。他是

皇室世子,自幼任性,虽然最近经历了不少惊险折磨,却从

未受过这般奚落冷遇,当即说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没多

大分别,告辞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

段誉见阿朱也不坚留,更是不快,寻思:“那慕容公子到

底有什么了不起,人人都当他是天上凤凰一般。什么少林派、

丐帮、西夏‘一品堂’,他们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只盼望尽快

去和慕容公子相会。”便道:“也不用了,你只须借我一船一

桨,我自己会划出去的。”

阿碧沉吟道:“你不认得湖中水道,恐怕不大好罢。小心

别又撞上那个和尚。”

段誉气愤愤的道:“你们还是赶紧去和慕容公子相会为

是。我再撞上和尚,最多也不过给他烧了。我又不是你们的

表兄表弟,公子少爷,何劳关怀?”说着大踏步便走出厅门。

只听包不同道:“那吐蕃和尚不知是什么来历,也得查个明

白。”王语嫣道:“表哥多半知道的,只要见到了他……”

阿朱和阿碧送段誉出去。阿碧道:“段公子,将来你和我

们公子爷见了面,说不定能结成好朋友呢。我们公子爷是挺

爱结交朋友的。”段誉冷笑道:“这个我可高攀不上。”阿碧听

他语声中颇含气愤,很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为什么不

高兴?可是我们相待太过简慢么?”阿朱道:“我们包三哥向

来是这般脾气,段公子不必太过介意。我和阿碧妹子跟你陪

罪啦。”说着笑嘻嘻的行下礼去,阿碧跟着行礼。

段誉还了一揖,扬长便走,快步走到水边,踏入一艘小

船,扳桨将船荡开,驶入湖中。只觉胸中郁闷难当,到底为

了什么原因,自己却也说不上来,只知再在岸上待得片时,说

不定便要失态,甚至是泪水夺眶而出。依稀听得阿碧说道:

“阿朱姊姊,公子替换的内衣裤够不够?今晚咱两个赶着一人

缝一套好不好?”阿朱道:“好啊,你真细心,想得周到。”

十四 剧饮千杯男儿事

段誉受无量剑和神农帮欺凌、为南海鳄神逼迫、被延庆

太子囚禁、给鸠摩智俘虏、在曼陀山庄当花匠种花,所经历

的种种苦楚折辱着实不小,但从未有如此刻这般的怨愤气恼。

其实听香水榭中并没哪一个当真令他十分难堪。包不同

虽然要他请便,却也留了余地,既不如对付诸保昆那么断臂

伤肩,也不如对付姚伯当那么踢得他滚了出去。王语嫣出口

请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礼的送出门来,但他心中

便是说不出的郁闷。

湖上晚风阵阵,带着菱叶清香。段誉用力扳桨,不知要

恨谁才好,他实在说不出为什么这样气恼。当日木婉清、南

海鳄神、延庆太子、鸠摩智、王夫人等给他的凌辱,可都厉

害得多了,但他泰然而受,并没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内心隐隐约约的觉得,只因为他深慕王语嫣,而这位

姑娘心中,却全没他段誉的半点影子,甚至阿朱、阿碧,也

没当他是一回事。他从小便给人当作心肝宝贝,自大理国皇

帝、皇后以下,没一个不觉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

敌人,南海鳄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为徒;鸠摩智不辞辛劳

的从大理掳他来到江南,自也对他颇为重视。至于钟灵、木

婉清那些少女,更是一见他便即倾心。

他一生中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的冷落轻视,别人虽然有礼,

却是漠不关心的有礼。在旁人心目中,慕容公子当然比他重

要得多,这些日子来,只要有谁提到慕容公子,立时便人人

耸动,无不全神贯注的倾听。王语嫣、阿朱、阿碧、包不同,

以至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风四爷,个个都似是为慕容公

子而生。

段誉从来没尝过妒忌和羡慕的滋味,这时候独自荡舟湖

上,好像见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听到

慕容公子在出声讥嘲:“段誉啊段誉,你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

寒毛?你对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吗?你不

觉得可耻可笑吗?”

他心中气闷,扳桨时使的力气便特别来得大,划得一个

多时辰,充沛的内力缓缓发劲,竟越划越觉精神奕奕,心中

的烦恶郁闷也渐渐消减。又划了一个多时辰,天渐渐亮了,只

见北方迷蒙云雾中裹着一座小小山峰。他约略辨认方位,听

香水榭和琴韵小筑都在东方,只须向北划去,便不会重回旧

地。可是他每划一桨,心中总生出一丝恋恋之感,不自禁的

想到,小舟向北驶出一尺,便离王语嫣远了一尺。

将近午时,划到了小山脚下,上岸一问土人,这山叫做

马迹山,已离无锡甚近。

他在书上看到过无锡的名字,知道那是在春秋时便已出

名的一座大城。当下回入舟中,更向北划,申牌时分,到了

无锡城畔。

进得城去,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比之大理别有一

番风光。信步而行,突然间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

混着热肉的气味。他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划了这几个时辰的

船,早已甚是饥饿,当下循着香气寻去,转了一个弯,只见

老大一座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写着“松鹤楼”三个大

字。招牌年深月久,被烟熏成一团漆黑,三个金字却闪烁发

光,阵阵酒香肉气从酒楼中喷出来,厨子刀杓声和跑堂喝

声响成一片。

他上得楼来,跑堂过来招呼。段誉要了一壶酒,叫跑堂

配四色酒菜,倚着楼边栏干自斟自饮,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

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一声长叹。

西首座上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

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见这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

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

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

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

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

勃勃’四字!”

那大汉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此

外更无别物,可见他便是吃喝,也是十分的豪迈自在。

那大汉向段誉瞧了两眼,便即转过头去,自行吃喝。段

誉正感寂寞无聊,有心要结交朋友,便招呼跑堂过来,指着

那大汉的背心说道:“这位爷台的酒菜都算在我这儿。”

那大汉听到段誉吩咐,回头微笑,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段誉有心要和他攀谈几句,以解心中寂寞,却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两个人来。

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撑了一条拐杖,却仍行走迅速,第二人

是个愁眉苦脸的老者。两人走到那大汉桌前,恭恭敬敬的弯

腰行礼。那大汉只点了点头,并不起身还礼。

那跛足汉子低声道:“启禀大哥,对方约定明日一早,在

惠山凉亭中相会。”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未免迫促了些。”

那老者道:“兄弟本来跟他们说,约会定于三日之后。但对方

似乎知道咱们人手不齐,口出讥嘲之言,说道倘若不敢赴约,

明朝不去也成。”那大汉道:“是了。你传言下去,今晚三更

大伙儿在惠山聚齐。咱们先到,等候对方前来赴约。”两人躬

身答应,转身下楼。

这三人说话声音极低,楼上其余酒客谁都听不见,但段

誉内力充沛,耳目聪明,虽不想故意偷听旁人私语,却自然

而然的每一句话都听见了。

那大汉有意无意的又向段誉一瞥,见他低头沉思,显是

听到了自己的说话,突然间双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声。

段誉吃了一惊,左手一颤,当的一响,酒杯掉在地下,摔得

粉碎。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兄台何事惊慌?请过来

同饮一杯如何?”

段誉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过杯筷,移到大

汉席上坐下,请问姓名。那大汉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问?

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几碗,岂非大是妙事?待得敌我分明,便

没有余味了。”段誉笑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

敌人。不过‘不拘形迹’四字,小弟最是喜欢,请啊!请啊!”

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那大汉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气,只不过你的酒杯太小。”

叫道:“酒保,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段誉

听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吓了一跳。酒保陪笑道:“爷台,

十斤高粱喝得完吗?”那大汉指着段誉道:“这位公子爷请客,

你何必给他省钱?十斤不够,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

过不多时,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那大汉道:“满满的斟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了。这满满

的两大碗酒一斟,段誉登感酒气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

大理之时,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哪里见过这般大碗的饮酒,

不由得皱起眉头。那大汉笑道:“咱两个先来对饮十碗,如何?”

段誉见他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若是换作平时,他

定然敬谢不敏,自称酒量不及,但昨晚在听香水榭中饱受冷

漠,又想:“这大汉看来多半是慕容公子的一伙,不是什么邓

大爷、公冶二爷,便是风四爷了。他已和人家约了在惠山比

武拚斗,对头不是丐帮,便是什么西夏‘一品堂’。哼,慕容

公子又怎么了?我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轻贱,最多也不过是醉

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即胸膛一挺,大声道:“在下舍

命陪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怪。”说着端起一碗酒来,

骨嘟骨嘟的便喝了下去。他喝这大碗酒乃是负气,王语嫣虽

不在身边,在他却与喝给她看一般无异,乃是与慕容复争竞,

决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别说不过是一大碗烈酒,就是鸩

酒毒药,也毫不迟疑的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竟喝得这般豪爽,倒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

笑,说道:“好爽快。”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着便

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

那大汉也喝了一碗,再斟两碗。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誉一

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头脑中混混沌

沌,但仍然在想:“慕容复又怎么了?好了不起么?我怎可输

给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酒来,又喝了下来。

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心下暗暗可笑,知他这

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

段誉未喝第三碗酒时,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半斤烈

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似乎都欲翻转。他紧紧闭口,不让腹

中酒水呕将出来。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气冲将上来,只

觉此刻体内的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之时的情景

极为相似,当即依着伯父所授的法门,将那股真气纳入大椎

穴。体内酒气翻涌,竟与真气相混,这酒水是有形有质之物,

不似真气内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却也任其自然,让这真气

由天宗穴而肩贞穴,再经左手掌臂上的小海、支正、养老诸

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由小指的少泽穴

中倾泻而出。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便是六脉神剑中的

“少泽剑”。少泽剑本来是一股有劲无形的剑气,这时他小指

之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

初时段誉尚未察觉,但过不多时,头脑便感清醒,察觉

酒水从小指尖流出,暗叫:“妙之极矣!”他左手垂向地下,那

大汉并没留心,只见段誉本来醉眼,但过不多时,便即

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笑道:“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弱,

果然有些意思。”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我这酒量是因人而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

杯少。这一大碗嘛,我瞧也不过二十来杯,一千杯须得装上

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说着便将眼前

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随即依法运气。他左手搭在酒楼临窗

的栏干之上,从小指甲流出来的酒水,顺着栏干流到了楼下

墙脚边,当真神不知、鬼不觉,没半分破绽可寻。片刻之间,

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尽数逼了出来。

那大汉见段誉漫不在乎的连尽四碗烈酒,甚是欢喜,说

道:“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干为敬。”斟了两

大碗,自己连干两碗,再给段誉斟了两碗。段誉轻描淡写、谈

笑风生的喝了下去,喝这烈酒,直比喝水饮茶还要潇洒。

他二人这一赌酒,登时惊动了松鹤楼楼上楼下的酒客,连

灶下的厨子、火,也都上楼来围在他二人桌旁观看。

那大汉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来。”那酒保伸了伸舌

头,这时但求看热闹,更不劝阻,便去抱了一大坛酒来。

段誉和那大汉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旗鼓相当,只一

顿饭时分,两人都已喝了三十来碗。

段誉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虚,这烈酒只不过在自己体内流

转一过,瞬即泻出,酒量可说无穷无尽,但那大汉却全凭真

实本领,眼见他连尽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略无半分酒

意,心下好生钦佩,初时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伙而怀有敌意,

但见他神情豪迈,英风飒爽,不由得起了爱惜之心,寻思:

“如此比拚下去,我自是有胜无败。但这汉子饮酒过量,未免

有伤身体。”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时,说道:“仁兄,咱两个都

已喝了四十碗罢?”

那大汉笑道:“兄台倒还清醒得很,数目算得明白。”段

誉笑道:“你我棋逢敌手,将遇良材,要分出胜败,只怕很不

容易。这样喝将下去,兄弟身边的酒钱却不够了。”伸手怀中,

取出一个绣花荷包来,往桌上一掷,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显

然荷包中没什么金银。段誉被鸠摩智从大理擒来,身边没携

带财物。这只绣花荷包缠了金丝银线,一眼便知是名贵之物,

但囊中羞涩,却也是一望而知。

那大汉见了大笑,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来,掷在桌上,携

了段誉的手,说道:“咱们走罢!”

段誉心中喜欢,他在大理之时,身为皇子,难以交结什

么真心朋友,今日既不以文才,又不以武功,却以无中生有

的酒量结交了这条汉子,实是生平未有之奇。

两人下得楼来,那大汉越走越快,出城后更迈开大步,顺

着大路急趋而前,段誉提一口气,和他并肩而行,他虽不会

武功,但内力充沛之极,这般快步急走,却也丝毫不感心跳

气喘。那大汉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咱们比比

脚力。”当即发足疾行。

段誉奔出几步,只因走得急了,足下一个踉跄,险些跌

倒,乘势向左斜出半步,这才站稳,这一下恰好踏了“凌波

微步”中的步子。他无意踏了这一步,居然抢前了数尺,心

中一喜,第二步走的又是“凌波微步”,便即追上了那大汉。

两人并肩而前,只听得风声呼呼,道旁树木纷纷从身边倒退

而过。

段誉学那“凌波微步”之时,全没想到要和人比试脚力,

这时如箭在弦,不能不发,只有尽力而为,至于胜过那大汉

的心思,却是半分也没有。他只是按照所学步法,加上浑厚

无比的内力,一步步的跨将出去,那大汉到底在前在后,却

全然的顾不到了。

那大汉迈开大步,越走越快,顷刻间便远远赶在段誉之

前,但只要稍缓得几口气,段誉便即追了上来。那大汉斜眼

相睨,见段誉身形潇洒,犹如庭除闲步一般,步伐中浑没半

分霸气,心下暗暗佩服,加快几步,又将他抛在后面,但段

誉不久又即追上。这么试了几次,那大汉已知段誉内力之强,

犹胜于己,要在十数里内胜过他并不为难,一比到三四十里,

胜败之数就难说得很,比到六十里之外,自己非输不可。他

哈哈一笑,停步说道:“慕容公子,乔峰今日可服你啦。姑苏

慕容,果然名不虚传。”

段誉几步冲过了他身边,当即转身回来,听他叫自己为

“慕容公子”,忙道:“小弟姓段名誉,兄台认错人了。”

那大汉神色诧异,说道:“什么?你……你不是慕容复慕

容公子?”

段誉微笑道:“小弟来到江南,每日里多闻慕容公子的大

名,实是仰慕得紧,只是至今无缘得见。”心下寻思:“这汉

子将我误认为慕容复,那么他自不是慕容复一伙了。”想到这

里,对他更增几分好感,问道:“兄台自道姓名,可是姓乔名

峰么?”

那大汉惊诧之色尚未尽去,说道:“正是,在下乔峰。”段

誉道:“小弟是大理人氏,初来江南,便结识乔兄这样的一位

英雄人物,实是大幸。”乔峰沉吟道:“嗯,你是大理段氏的

子弟,难怪,难怪。段兄,你到江南来有何贵干?”

段誉道:“说来惭愧,小弟是为人所擒而至。”当下将如

何被鸠摩智所擒,如何遇到慕容复的两名丫鬟等情,极简略

的说了。虽是长话短说,却也并无隐瞒,对自己种种倒霉的

丑事,又不文饰遮掩。

乔峰听后,又惊又喜,说道:“段兄,你这人十分直爽,

我生平从所未遇,你我一见如故,咱俩结为金兰兄弟如何?”

段誉喜道:“小弟求之不得。”两人叙了年岁,乔峰比段誉大

了十一岁,自然是兄长了。当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

个口称“贤弟”,一个连叫“大哥”,均是不胜之喜。

段誉道:“小弟在松鹤楼上,私听到大哥与敌人今晚订下

了约会。小弟虽然不会武功,却也想去瞧瞧热闹。大哥能允

可么?”

乔峰向他查问了几句,知他果然真的丝毫不会武功,不

由得啧啧称奇,道:“贤弟身具如此内力,要学上乘武功,那

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绝无难处。贤弟要观看今晚的会斗,也

无不可,只是生怕敌人出手狠辣阴毒,贤弟千万不可贸然现

身。”段誉喜道:“自当遵从大哥嘱咐。”乔峰笑道:“此刻天

时尚早,你我兄弟回到无锡城中,再去喝一会酒,然后同上

惠山不迟。”

段誉听他说又要去喝酒,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适才

喝了四十大碗酒,只过得一会儿,他又要喝酒了。”便道:

“大哥,小弟和你赌酒,其实是骗你的,大哥莫怪。”当下说

明怎生以内力将酒水从小指“少泽穴”中逼出。乔峰惊道:

“兄弟,你……你这是‘六脉神剑’的奇功么?”段誉道:“正

是,小弟学会不久,还生疏得紧。”

乔峰呆了半晌,叹道:“我曾听家师说起,武林中故老相

传,大理段氏有一门‘六脉神剑’的功夫,能以无形剑气杀

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原来当真有此一门神功。”

段誉道:“其实这功夫除了和大哥赌酒时作弊取巧之外,

也没什么用处。我给鸠摩智那和尚擒住了,就绝无还手余地。

世人于这六脉神剑渲染过甚,其实失于夸大。大哥,酒能伤

人,须适可而止,我看今日咱们不能再喝了。”

乔峰哈哈大笑,道:“贤弟规劝得是。只是愚兄体健如牛,

自小爱酒,越喝越有精神,今晚大敌当前,须得多喝烈酒,好

好的和他们周旋一番。”

两人说着重回无锡城中,这一次不再比拚脚力,并肩缓

步而行。

段誉喜结良友,心情极是欢畅,但于慕容复及王语嫣两

人,却总是念念不忘,闲谈了几句,忍不住问道:“大哥,你

先前误认小弟为慕容公子,莫非那慕容公子的长相,与小弟

有几分相似不成?”

乔峰道:“我素闻姑苏慕容氏的大名,这次来到江南,便

是为他而来。听说慕容复儒雅英俊,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本

来比贤弟是要大着好几岁,但我决计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复

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认错

了人,好生惭愧。”

段誉听他说慕容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心中酸溜溜

的极不受用,又问:“大哥远来寻他,是要结交他这个朋友么?”

乔峰叹了口气,神色黯然,摇头道:“我本来盼望得能结

交这位朋友,但只怕无法如愿了。”段誉问道:“为什么?”乔

峰道:“我有一个至交好友,两个多月前死于非命,人家都说

是慕容复下的毒手。”段誉矍然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乔峰道:“不错。我这个朋友所受致命之伤,正是以他本人的

成名绝技所施。”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神情酸楚。他顿了一

顿,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诡百出,人所难料,不能单凭传

闻之言,便贸然定人之罪。愚兄来到江南,为的是要查明真

相。”

段誉道:“真相到底如何?”乔峰摇了摇头,说道:“这时

难说得很。我那朋友成名已久,为人端方,性情谦和,向来

行事又极稳重,不致平白无端的去得罪慕容公子。他何以会

受人暗算,实令人大惑不解。”

段誉点了点头,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内心却十分精细,

不像霍先生、过彦之、司马林他们,不先详加查访,便一口

咬定慕容公子是凶手。”又问:“那与大哥约定明朝相会的强

敌,却又是些什么人?”

乔峰道:“那是……”只说得两个字,只见大路上两个衣

衫破烂、乞儿模样的汉子疾奔而来,乔峰便即住口。那两人

施展轻功,晃眼间便奔到眼前,一齐躬身,一人说道:“启禀

帮主,有四个点子闯入‘大义分舵’,身手甚是了得,蒋舵主

见他们似乎来意不善,生怕抵挡不住,命属下请‘大仁分

舵’遣人应援。”

段誉听那二人称乔峰为“帮主”,神态恭谨之极,心道:

“原来大哥是什么帮会的一帮之主。”

乔峰点了点头,问道:“点子是些什么人?”一名汉子道:

“其中三个是女的,一个是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十分横蛮无

理。”乔峰哼了一声,道:“蒋舵主忒也把细了,对方只不过

单身一人,难道便对付不了?”那汉子道:“启禀帮主,那三

个女子似乎也有武功。”乔峰笑了笑,道:“好罢,我去瞧瞧。”

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齐声应道:“是!”垂手闪到乔峰身后。

乔峰向段誉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吗?”段誉道:“这个

自然。”

两名汉子在前引路,前行里许,折而向左,曲曲折折的

走上了乡下的田径。这一带都是极肥沃的良田,到处河港交

叉。

行得数里,绕过一片杏子林,只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

音从杏花丛中传出来:“我慕容兄弟上洛阳去会你家帮主,怎

么你们丐帮的人都到无锡来了?这不是故意的避而不见么?你

们胆小怕事,那也不打紧,岂不是累得我慕容兄弟白白的空

走一趟?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

段誉一听到这声音,心中登时怦怦乱跳,那正是满口

“非也非也”的包三先生,心想:“王姑娘跟着他一起来了?不

是说还有三个女子吗?”又想:“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难道

我今日竟和丐帮的帮主拜了把子?”

只听得一个北方口音的人大声道:“慕容公子是跟敝帮乔

帮主事先订下了约会吗?”包三先生道:“订不订约会都一样。

慕容公子既上洛阳,丐帮的帮主总不能自行走开,让他扑一

个空啊。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那人道:“慕容公子

有无信帖知会敝帮?”包三先生道:“我怎么知道?我既不是

慕容公子,又不是丐帮帮主,怎会知道?你这句话问得太也

没有道理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峰脸一沉,大踏步走进林去。段誉跟在后面,但见杏

子林中两起人相对而立,包三先生身后站着三个少女。段誉

的目光一碰到其中一个女郎的脸,便再也移不开了。

那少女自然是王语嫣,她轻噫一声,道:“你也来了?”段

誉道:“我也来了。”就此痴痴的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王语

嫣双颊晕红,转开了头,心想:“这人如此瞧我,好生无礼。”

但她知道段誉十分倾慕自己的容貌,心下不自禁的暗有喜悦

之意,倒也并不着恼。

杏林中站在包不同对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化子,当先

一人眼见乔峰到来,脸有喜色,立刻抢步迎上,他身后的丐

帮帮众一齐躬身行礼,大声道:“属下参见帮主。”

乔峰抱拳道:“众兄弟好。”

包三先生仍然一般的神情嚣张,说道:“嗯,这位是丐帮

的乔帮主么?兄弟包不同,你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了。”乔峰

道:“原来是包三先生,在下久慕英名,今日得见尊范,大是

幸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有什么英名?江湖上臭

名倒是有的。人人都知我包不同一生惹事生非,出口伤人。嘿

嘿嘿,乔帮主,你随随便便的来到江南,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帮主的身分何等尊崇,诸帮众

对帮主要是敬若神明。众人见包不同对帮主如此无礼,一开

口便是责备之言,无不大为愤慨。大义分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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