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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名而已。”

段誉问道:“霍先生,你怎知这对夫妇是姑苏慕容氏的?”

他叫惯了霍先生,一时改不过口来。

崔百泉搔搔头皮,道:“那是我师哥推想出来的。我挨了

这三颗算盘珠后,便去跟师哥商量,他说,武林中只有姑苏

慕容氏一家,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惯用算盘珠打

人,他便用算盘珠打我。‘姑苏慕容’家人丁不旺,他妈的,

幸亏他人丁稀少,要是千子百孙,江湖上还有甚么人剩下来,

就只他慕容氏一家了。”他这话对“大理段氏”实在颇为不敬,

但也无人理会。只听他续道:“他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个慕容

博,四十三年前,用金刚指力伤了这位大师的少年十五六岁,

十八年前,给我身上装算盘珠的家伙当时四十来岁,算来就

是这慕容博了,想不到我师哥又命丧他手。彦之,你师父怎

地得罪他了?”

过彦之道:“师父这些年来专心做生意,常说‘和气生

财’,从没跟人合气,决不能得罪了‘姑苏慕容’家。我们在

南阳,他们在苏州,路程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百泉道:“多半这慕容博找不到我这缩头乌龟,便去问

你师父。你师父有义气,宁死也不肯说我是在大理,便遭了

他毒手。柯师哥,是我害了你啦。”说着泪水鼻涕齐下,呜咽

道:“慕容博,博博博,我剥你的皮!”他哭了几声,转头向

段正淳道:“段王爷,我话也说明白了,这些年来多谢你照拂,

又不拆穿我的底细,崔某真是感激之至,却也难以图报,我

这可要上姑苏去了。”段正淳奇道:“你上姑苏去?”

崔百泉道:“是啊。我师哥跟我是亲兄弟一般。杀兄之仇,

岂能不报?彦之,咱们这就去罢!”说着向众人团团一揖,转

身便出。过彦之也是拱手为礼,跟了出去。

这一着倒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他对姑苏慕容怕得如

此厉害,但一说到为师兄报仇,明知此去必死,却也毫不畏

惧。各人心下暗暗起敬。段正淳道:“两位不忙。过兄远来,

今晚便在舍下歇一宿,明日一早动身不迟。”崔百泉停步转身,

说道:“是,王爷吩咐,我们再扰一餐便了。彦之,咱们喝酒

去。”带了过彦之出外。

保定帝对段正淳道:“淳弟,明日你率同华司徒、范司马、

巴司空,前去陆凉州身戒寺,代我在玄悲大师灵前上祭。”段

正淳答应了。慧真、慧观下拜致谢。保定帝又向段正淳道:

“拜见五叶方丈后,便在身戒寺等候少林寺的大师们到来,请

他们转呈我给玄慈方丈的书信。”向巴天石道:“写下两通书

信,一通致少林方丈,一通致身戒寺方丈,再备两份礼物。”

巴天石躬身奉旨。保定帝道:“你陪少林寺的两位大师下去休

息罢。”

待巴天石陪同慧真、慧观二僧出去,保定帝道:“我段氏

源出中原武林,数百年来不敢忘本。中原武林朋友来到大理,

咱们礼敬相待。可是我段氏先祖向有遗训,严禁段氏子孙参

与中原武林的仇杀私斗。玄悲大师之死,我大理段家虽不能

袖手不理,但报仇之事,仍当由少林派自行料理,我们不能

插手。”段正淳道:“是,兄弟理会得。”

黄眉僧道:“这中间的分寸,当真不易拿捏。咱们非相助

少林派不可,却又不能混入仇杀。慕容氏一家虽然人丁不旺,

但这样的武林世家,朋友和部属必定众多。少林派与姑苏慕

容正面为敌,实是震惊武林的大事,腥风血雨,不知要杀伤

多少人命。大理国这些年来国泰民安,咱们倘若卷入了这个

漩涡,今后中原武人来大理寻衅生事,只怕要源源不绝了。”

保定帝道:“大师说得是。咱们只有一面凭正道行事,一

面处处让人一步。淳弟,你须牢牢记得‘持正忍让’这四个

字。”段正淳躬身领训。

黄眉僧道:“两位贤弟,这就别过,我还得去万劫谷走一

遭。”众人均感诧异。保定帝道:“师兄去万劫谷尚有何事?可

要带甚么人?”黄眉僧呵呵笑道:“我连两个小徒也不带。两

位贤弟且猜上一猜,我去万劫谷何事?”保定帝与段正淳见他

笑吟吟地,料来并非甚么难事,却也猜想不透。黄眉僧对段

誉笑道:“贤侄多半猜得到。”

段誉一怔:“为甚么伯父和爹爹都猜不到,我反而猜得

到?”一沉吟间,已知其理,笑道:“大师要去复局。”黄眉僧

哈哈大笑,说道:“正是。我怎地会赢得延庆太子这局棋,实

在奇怪之极。他自己填死一只眼,那是甚么缘故?”段誉摇头

道:“小侄也想不明白。”黄眉僧道:“莫非石屋中或青石上有

甚么古怪?老衲非再去瞧瞧不可。”喜弈之人下了一局之后,

不论是胜是败,事后必定细加推敲,何处失着失先,何处过

强过缓,定要钻研明白,方得安心。黄眉僧这局棋胜得尤其

奇怪,若不弄清楚这中间的关键所在,难免烦恼终身。

当下保定帝起驾回宫。黄眉僧吩咐两个徒儿回拈花寺,独

自来到万劫谷,将段延庆震裂了的青石棋局重行拼起,一着

着的从头推想。

段正淳送了保定帝和黄眉僧出府,回到内室,想去和王

妃叙话。不料刀白凤正在为他又多了个私生女儿钟灵而生气,

闭门不纳。段正淳在门外哀告良久,刀白凤发话道:“你再不

走,我立刻回玉虚观去。”

段正淳无奈,只得到书房闷坐,想起钟灵为云中鹤掳去,

不知钟万仇与南海鳄神是否能救得回来,褚万里等出去打探

讯息,迄未回报,好生放心不下。从怀中摸出甘宝宝交来的

那只黄金钿盒,瞧着她所写那几行蝇头细字,回思十七年前

和她欢聚的那段销魂蚀骨的时光,再想像她苦候自己不至而

被迫与钟万仇成婚的苦楚,不由得心中大痛:“那时她还只是

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父亲和后母待她向来不好,腹中怀了

我的孩儿,却教她如何做人?”

越想越难过,突然之间,想起了先前刀白凤在席上对华

司徒所说的那句话来:“这条地道通入钟夫人的居室,若不堵

死,就怕咱们这里有一位仁兄,从此天天晚上要去钻地道。”

当即召来一名亲兵,命他去把华司徒手下两名得力家将悄悄

传来,不可泄漏风声。

段誉在书房中,心中翻来覆去的只是想着这些日子中的

奇遇:跟木婉清订了夫妇之约,不料她竟是自己妹子,岂知

奇上加奇,钟灵竟然也是自己妹子。钟灵被云中鹤掳去,不

知是否已然脱险,实是好生牵挂。又想慕容博夫妇钻研“凌

波微步”,不知跟洞中的神仙姊姊是否有甚么瓜葛?难道他们

是“逍遥派”的弟子?神仙姊姊吩咐我去杀了他们?这对夫

妇武功这样高强,要我去杀了他们,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又想这些日子给关在石屋之中,幸好没做下乱伦的事来,

当真侥幸之至,“凌波微步”的步法练得倒熟了许多,可是神

仙姊姊吩咐的功课却耽误得久了。当下便探手入怀,要去取

卷轴出来,手指刚碰到,便觉不妙,急忙取出,口中连珠价

的只叫:“啊哟,啊哟!”但见那卷轴早已撕成了一片片碎帛,

胡乱卷成一卷,一展开来,哪里还成模样?破帛碎缣,最多

也只剩下两三成,卷上的图形文字更烂得不堪。段誉全身如

堕冰窖,心中只道:“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过了良久,才依稀想起,给青袍怪客关在石屋之时,他

体内燥热难当,将全身衣衫乱撕乱扯,到后来狂走疾奔,仍

是不断乱撕衣衫,迷糊之中,那里还分得出是衣衫还是卷轴,

自然是一并撕得稀烂,随手乱抛。

对着图中裸女的断手残肢发了一阵呆,又不自禁的大有

如释重负之感,“卷轴已烂,神仙姊姊的神功便练不成了,这

不是我不肯练,而是没法练。甚么杀尽‘逍遥派’弟子云云,

一概不算了。”将破碎帛片投入火炉,打着了火,烧成了灰烬。

心想:“这卷轴中的裸体图形,多看一次,便亵渎了一次神仙

姊姊,如此火化,正乃天意。”

眼见天色已晚,于是到母亲房去,想陪她说话,跟她一

起吃饭。来到房外,却见房门紧闭。服侍王妃的婢女笑嘻嘻

的道:“王妃睡了,公子明天来罢。”段誉心道:“啊,是了,

爹爹在房里。”转身出来,想去找木婉清说话,走过一条回廊,

却觉还是暂且避嫌的好,此时见面,徒然惹她伤心。百无聊

赖之际,信步走到后花园中。

此时天色已然朦胧,在池边亭中坐了一会,眼见一弯新

月从东升起,心想这月光也会照到剑湖之畔的无量玉壁上,再

过几个时辰,玉壁上现出一柄五彩缤纷的长剑,便会指着神

仙姊姊所居的洞府。正想得出神,忽听得围墙外轻轻传来了

几下口哨声,停得一停,又响了几下。若在往日,听了毫不

在意,但他自经这几日来的一番阅历,心知有异,寻思:“莫

非是江湖人物打暗号?”

过不多时,哨声又起,突见牡丹花坛外一个人影快速掠

过,奔到围墙边,跃上了墙头。段誉失声叫道:“婉妹!”那

人正是木婉清。只见她涌身跃起,跳到了墙外。

段誉又叫了声:“婉妹!”奔到木婉清跃下之处,他可没

能耐跃上墙头,花园后门就在旁边,但上了闩,又有铁锁锁

着,只得大叫:“婉妹,婉妹!”

只听木婉清在墙外大声道:“你叫我干么?我永远不再见

你面。我跟我妈去了。”段誉急道:“你别走,千万别走!”木

婉清不答。

过了一会,只听得墙外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子声音说道:

“婉儿,咱们走罢!唉!没有用的。”木婉清仍是不答。段誉

料得那女子必是秦红棉,叫道:“秦阿姨,你们都请进来。”

秦红棉道:“进来干甚么?好让你妈妈杀了我吗?”

段誉语塞,用力捶打园门,叫道:“婉妹,你别走,咱们

慢慢想法子。”木婉清道:“有甚么法子好想?老天爷也没法

子。”顿了一顿,突然叫道:“啊!有一个法子,你干不干?”

段誉喜道:“好啊,甚么法子?”

只听得嗤嗤声响,一片蓝印印的刀刃从门缝中插进来,切

断了门闩,跟着砰砰两响,园门飞开,木婉清站在门口,手

中执着那柄蓝印印的修罗刀,说道:“你伸过脖子来,让我一

刀割断了,我立刻自杀。咱俩投胎再世做人,那时不是兄妹,

就好做夫妻了。”

段誉吓得呆了,颤声道:“这……这不……不成的!”

木婉清道:“我肯,你为甚么不肯?要不然你先杀我,你

再自杀。”说着将修罗刀递将过来。段誉急退两步,说道:

“不行,不行!”

木婉清慢慢转过身去,挽了母亲手臂,快步走了。段誉

呆呆望着她母女俩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良久良久,凝立

不动。

月亮渐渐升至中天,他兀自呆立沉思。突然间后颈一紧,

身子被人凌空提起,一人低声笑道:“你要死还是要活?做我

师父,是死师父,做我徒儿,是活徒儿!”正是南海鳄神的声

音。

段正淳带着华赫艮手下的两名得力家将,快马来到万劫

谷。这两名家将随同华赫艮挖掘地道,知道地道的入口所在,

搬开掩盖在入口上的树枝。一名家将道:“小人带路。”

段正淳道:“不用!你两个在这里等我。”正要向地道中

爬去,忽见西首大树后人影一闪,身法甚是迅速。段正淳立

即纵起,奔将过去,低声喝道:“甚么人?”

大树后那人低声道:“王爷!是我,崔百泉。”斜着身子

出来。段正淳奇道:“崔兄到这里来干甚么?”崔百泉道:“小

人听得王爷的千金给奸人掳了去,和过师侄两人分头出来寻

找。小人在路上见到了些线索,推想小姐逃到了这里,那奸

人却似乎仍在紧追不舍。”段正淳心下恍然:“这崔百泉是个

恩怨分明的汉子,他在我家躲了这些年,有恩未报。此次去

找姑苏慕容报仇,是决意将性命送在他手里。他只盼能为我

找回灵儿,报答我这十多年来的相庇之情。”当即深深一揖,

说道:“崔兄高义,在下感激不尽。”崔百泉道:“小人到那边

去找。”身形一晃,没入了树林之中,轻功颇为了得。

段正淳略感宽怀,心想:“这崔兄的武功,不在万里、丹

臣他们之下。”当下回到地道入口处,钻了进去。

爬行一程,地道分岔。他已问明华司徒的两名家将,知

道地道东北通向先前因禁段誉与木婉清的石屋,西北通向钟

夫人卧室,当即向西北方爬去。来到尽头,将头顶木板轻轻

托起数寸,眼前便见光亮,从缝隙中望上去,只见到一双浅

紫色的绣花鞋子踏在地下。

段正淳心头大震,将木板又托起两寸,只听得甘宝宝长

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幽幽的道:“倘若你不是王爷,只是

个耕田打猎的汉子,要不然,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也好,是打

家劫舍的强人也好,我便能跟了你去……我一辈子跟了你去

……”跟着几滴泪水掉下来,落在她花鞋边的地板上。段正

淳胸口热血上涌,心道:“我不做王爷了,我做小贼、做强人

去,让你一辈子跟着我。这王爷有甚么做头?”

只听甘宝宝又道:“难道……难道这一辈子我当真永远不

再见你一面?连一面也见你不着?我……我还是死了的好……

…淳哥……,淳哥……你想我不想?”这几下低呼,当真是荡

气回肠。段正淳忍不住低声道:“宝宝,亲亲宝宝。”

甘宝宝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随即又叹了口气,自言自

语:“我又在做梦了,梦里又听到你在叫我啦。”

段正淳低声道:“亲亲宝宝,是我在叫你,我一直在想你,

记挂着你。”

甘宝宝惊呼一声:“淳哥,当真是你?”段正淳揭开木板,

钻了出来,低声道:“亲亲宝宝,是我!”甘宝宝突然见到段

正淳,登时脸上全没了血色,走上几步,身子摇晃。段正淳

抢上去将她搂住。甘宝宝身子一颤,晕了过去。

段正淳忙捏她人中。甘宝宝悠悠醒转,觉到身在段正淳

怀中,他正在亲自己的脸,欢喜得便似全身都要炸了过来,脑

中晕眩,低声道:“淳哥,淳哥,我……我又在做梦啦。”段

正淳紧紧抱住她温软的身子,在她耳边低声道:“亲亲宝宝,

你不是做梦,是我在做梦!”

突然门外有人粗声喝道:“谁?谁在房里?我听到是个男

人。”正是钟万仇的声音。

段正淳和甘宝宝都大吃一惊。甘宝宝大声道:“是我,甚

么男人,女人,又在胡说八道了!”段正淳在她耳边道:“你

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贼、强盗,我不做王爷了!”甘宝宝大喜,

低声道:“我跟你去做小贼老婆,做强盗老婆。便做一天……

也是好的。”

钟万仇不得妻子许可,不敢随便入房,但在窗外已见到

一个男子的黑影,大叫:“你房里有男人,我……我见了!”再

不理会妻子是否准许,砰的一声,飞足踢开了房门。

段誉给南海鳄神抓住了后领,提在半空,登时动弹不得。

他的“北冥神功”只练成一路“手太阴肺经”,只有大拇指的

少商穴和人相触,而对方又正在运劲,方能吸入内功,其余

穴道却全不管用。他正想张口呼叫,南海鳄神伸左手按住他

口,抱起他发足疾驰,直到远离镇南王府的僻静之处,才放

他下地,一手仍是抓住他后领,生怕他使出古怪步法逃走。

段誉苦笑道:“原来你改变主意,不想做我徒儿,要做乌

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道:“谁说的?你先磕还我八个

响头,将我逐出门墙,不要我做徒儿了,然后再向我磕八个

响头,拜我为师。咱们规规矩矩,一清二楚,那我就没乌龟

儿子王八蛋的事。”段誉哑然失笑,摇头道:“我不干!我此

刻给你抓住,全无还手之力,你杀死我好了。”南海鳄神道:

“呸,我才不上你这个当,老子决不会给人骗得做上乌龟儿子

王八蛋。你道我好蠢么?”段誉道:“你好聪明,十分聪明!”

南海鳄神想出了“妙计”,只道可以“规规矩矩、一清二

楚”的手续完备,就可化徒为师,岂知对方宁死不磕十六个

口方

响头,盘算了几天的如意算盘全然打不响,不禁大感徨。

段誉道:“你南海派的规矩,徒儿可不可以杀师父?”南

海鳄神道:“当然不可以,只有师父杀徒儿,决没徒儿杀师父

的事。”段誉道:“那么徒儿听师父的吩咐呢,还是师父听徒

儿的吩咐?”南海鳄神道:“自然是徒儿听师父的吩咐,你拜

我为师之后,什么事都得听我吩咐。”段誉笑道:“现下你还

是我徒儿,我叫你去夺回小师娘来,你办好了没有?”

南海鳄神道:“他妈的,我跟云老四动手打架,小师娘的

老子也赶了来,乘机把小师娘抢了去。”段誉听到钟灵已逃脱

云中鹤毒手,心下大喜。

南海鳄神又道:“后来我又跟小师娘的老子打架,他打了

一会就不肯打了,小师娘那时已自己走了。云老四说,咱们

得去万劫谷杀了钟万仇。”段誉道:“为甚么?”南海鳄神道:

“这件大事不可不办,否则岳老二在江湖上一辈子抬不起头

来,人人都瞧我不起。”段誉奇道:“那是甚么道理?云老四

骗人,你不用听他的。”

南海鳄神道:“不,不!云老四是为我好。你不明白这中

间的道理,我来指点你。那小姑娘是我师娘,已长了我一辈,

她的老子便长我两辈,他妈的,钟万仇是甚么东西,怎能长

我两辈?非杀了他不可。云老四还说,他要去抢钟万仇的老

婆来做老婆,他是顾念‘四大恶人’的义气,完全为我出力,

奋不顾身,勉为其难。”

段誉更加奇怪,问道:“那是甚么道理?”南海鳄神道:

“钟万仇的老婆,是我师娘的母亲,眼下也长了我两辈。倘若

云老四抢了她来做了老婆,那就是岳老二把弟的老婆,是我

的弟妇。她的女儿就比我低了一辈,是我的侄女。你是我侄

女的老公,是我的侄婿,也比我低了一辈。那时候我叫你师

父,你叫我姻伯,咱两个不是两头大吗?哈哈!这法儿真妙。”

段誉哈哈大笑。南海鳄神道:“快走,快走,赶紧去办了

这件大事,这世上决不容有比岳老二高上两辈之人。”抓住段

誉手臂,飞步向万劫谷奔去。

段正淳听得钟万仇踢门进房,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能

杀他!”轻轻挣脱甘宝宝的搂抱,钻入地洞,托好了洞口木板。

钟万仇手提大刀,冲进房来,却见房中便只甘宝宝一人,

忙到衣橱、床底、门后各处搜寻,别说没男人,连鬼影也没

半个,心中大奇。甘宝宝怒道:“你又来欺侮我了,快一刀杀

了我干净。”钟万仇找不到男人,早已喜悦不胜,急忙抛开大

刀,陪笑道:“夫人,是我眼花,定是刚才多喝了几杯!”一

面说,一面兀自东张西望。

突然门外脚步声急,钟灵大叫:“妈,妈!”飞步抢进房

来。跟着云中鹤的声音叫道:“你逃到天边,我也要捉到你。”

快步追了进来。

钟灵叫道:“爹,这恶人……这恶人又来追我……”她逃

避云中鹤的追逐,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幸好自己家中门户熟

悉,东躲西藏,而云中鹤在这些转弯抹角的所在,又施展不

出轻功,才给她逃到了母亲房中。云中鹤见钟万仇夫妇都在

房中,不禁大喜,心想正好就此杀了钟万仇,将钟夫人、钟

灵两个一并掳去。

钟万仇连发三掌,都给云中鹤闪身避开。云中鹤绕过桌

子,去追钟灵,心想:“得把小妞儿先点倒了,再杀其父而夺

其母,免得给她逃走。”钟灵叫道:“竹篙子,你再追我,我

可要呵你痒了。”云中鹤一怔,叫道:“你呵得我着?再试试

看。”说着纵身向她扑去。

那日钟灵给云中鹤抱了去,拚命挣扎,却那里挣得脱他

的掌握?心里怕得要命,只听得南海鳄神远远追来,大叫:

“师娘,师娘!你伸手掏他的腋窝儿,这瘦竹篙可最怕痒。”钟

灵心想:“呵痒吗?那倒是我的拿手本事。”伸出手来,正要

往云中鹤腋窝里呵去,不料云中鹤先听到南海鳄神的话,不

等钟灵手到,忍不住已笑了起来。这么一笑,便奔不快了,南

海鳄神跟着便即追到。

云中鹤道:“岳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当啦!”南海鳄神

道:“甚么上当不上当?快放下我师娘,要不然便尝尝我鳄嘴

剪的滋味。”云中鹤无可奈何,只得将钟灵放下。钟灵乘云中

鹤不备,伸手便去呵痒。云中鹤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他

越是笑,钟灵越是不住手的呵。云中鹤一面笑,一面不住咳

嗽。南海鳄神道:“师娘,你这就饶了他罢,再呵下去,他一

口气接不上来,可活不成啦!”钟灵好生奇怪,这恶人武功很

高,怎么会给人呵痒呵死?说道:“我不信,我呵死他试试看。”

南海鳄神道:“不成,试不得,呵死了便活不转了。云中鹤的

练功罩门是在腋下‘天泉穴’,这地方碰也碰不得。”

钟灵听他这么说,便放手下再呵痒。云中鹤站直身子,突

然一口唾沫向南海鳄神吐去,骂道:“死鳄鱼,臭鳄鱼!我练

功的罩门所在,为甚么说与外人知道?”钟灵道:“好啊,你

骂人!”伸手又去呵他痒,不料这一次却不灵了,云中鹤飞出

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远远的站在一旁。

南海鳄神扶起钟灵,问道:“师娘,你摔痛了没有?”钟

灵还没回答,只见钟万仇提刀追来,叫道:“臭丫头,你死在

这里干甚么?”南海鳄神回头喝道:“他妈的,你不干不净的

嚷嚷甚么?”钟万仇怒道:“我自己骂我女儿,管你甚么事?”

南海鳄神大发脾气,指着钟万仇大叫:“你……你这狗贼,居

然想占我便宜?我……我岳老二跟你拚了。”钟万仇道:“我

占你甚么便宜了?”南海鳄神道:“她是我师娘,已然比我大

了一辈,那是事出无奈,我也没甚么法子。你却自称是她老

子,这……这……你……不是更比我大上两辈?岳老二在南

海为尊,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爷爷,来到中原,却处处比人

矮上一两辈。老子不干,万万不干!”

钟万仇道:“你不干就不干。她是我亲生女儿,我自然是

她老子,又有甚么‘自称’不‘自称’的?”南海鳄神歪着头

向他父女瞧了一会,说道:“你当然是‘自称’。我师娘这么

美丽,你却丑得像个妖怪,怎么会是她老子?我师娘定然是

旁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假老子,不是真老子!”钟万仇

一听,气得脸也黑了,提刀向南海鳄神便砍。

钟灵忙劝道:“爹爹,这人将我从恶人手里救了出来,你

别杀他!”

钟万仇怒火冲天,骂道:“臭丫头,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

的。连这大笨蛋都这么说,还有甚么假的?我先杀他,再杀

你,然后去杀你妈妈!”

钟灵见二人斗了起来,一时胜败难分,大声叫道:“喂,

岳老三,你不可伤我爹爹。”又叫:“爹爹,你不能伤了岳老

三!”便自走了

她回到万劫谷来,疲累万分,到自己房中倒头便睡。睡

到半夜里,只听得云中鹤大呼小叫,一间间房挨次搜来,急

忙起身逃走。

这时钟灵料知走不近身去呵云中鹤的痒,一瞥眼见到地

洞口的木板,她曾被华赫艮由此擒入地道,当即奔过去掀开

木板,钻了进去。

云中鹤和钟万仇陡见地下出现洞穴,都是大奇。云中鹤

扑将过去,想抓钟灵的脚,钟万仇出掌向他背心击去。云中

鹤左手回掌格开,只恐钟灵这美貌小妞儿钻入地道之后,再

也捉她不到,当即也钻了进去。

爬出丈余,黑暗中双手乱抓,突然抓到一只纤细的足踝,

只听得钟灵大叫:“啊哟!”挥足要想挣脱。云中鹤大喜之下,

怎容她挣脱,臂上运劲,要拉她出来,那知一拉之下,钟灵

又是大叫:“啊哟!”却拉她不动,似乎前面有人拉住了她。便

在此时,云中鹤只觉双脚足踝一紧,已被人紧紧握住了向外

拉扯,但听得钟万仇叫道:“快出来,快出来!”

却是钟万仇怕他伤害女儿,追入地道,要拉他出来。钟

万仇扯了两下不动,正欲运劲,突觉自己双脚足踝被人抓住,

一股力道向外拉扯,南海鳄神嘶哑的嗓子叫道:“马脸的丑家

伙,你‘自称’是我师娘的老子,想高我岳老二两辈,今日

非杀了你不可。”

原来南海鳄神恰于此时带着段誉赶到,在房外眼见钟灵、

云中鹤、钟万仇三人钻进了地道,心想当务之急,莫过于杀

了这个“自称高我两辈的家伙”,当即窜入房中,跟着钻入地

道,拉住了钟万仇双足。

段誉急忙奔进房来,对钟夫人道:“钟伯母,救钟灵妹子

要紧。”正欲钻入地道,突然身子被人一推,当即摔倒。

一个女子叫道:“岳老三、云老四,你两个快快出来!老

大吩咐,叫你们两个不得自相残杀!”正是“无恶不作”叶二

娘,奉了段延庆之命,来召唤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她来得迟

了一步,但见到云中鹤钻入地道,钟万仇与南海鳄神先后钻

进,只道南海鳄神要去追杀云中鹤,云老四武功不及他,只

怕给他杀了,老大非大大怪罪不可。叫了几声,不见南海鳄

神出来,当即钻进地洞,抓住了南海鳄神双脚,奋力要拉他

出来。

段誉叫道:“喂喂,你们不可伤我钟灵妹子,她本来是我

没过门的妻子,现下是我妹子啦!”但听得地道中呟喝叫嚷,

声音杂乱,不知是谁在叫些甚么,心想三大恶人挤在地道之

中,钟灵定是凶多吉少,她对我有情有义,我虽无武功,也

当拚命相救,当即扑到地洞口,抓住叶二娘的双脚足踝,用

力要拉她出来。

他双手紧握,自然而然便是叶二娘足踝上低陷易握的所

在,此处俗称“手一束”,刚好一手可以抓住,却是“足太阴

脾经”中的“三阴交”大穴,乃是“足少阴肾经”、“足太阴

脾经”、“足厥阴心包经”三阴交会之处。他大拇指的“少商

穴”一与叶二娘足踝“三阴交”要穴相接,双方同时使劲,叶

二娘的内力立即倒泻而出,涌入段誉体内。

地道内转侧不易,云中鹤抓住钟灵足踝,钟万仇抓住云

中鹤足踝,南海鳄神抓住钟万仇足踝,叶二娘抓住南海鳄神

足踝,最后段誉拉住叶二娘足踝,除了钟灵之外,五个人都

拚命要将前面之人拉出地道。钟灵无甚力气,本来云中鹤极

易将她拉出,但不知如何,竟似有人紧紧拉住了她,不让她

出来!

这一连串人都是拇指少商穴和前人足踝三阴交穴相连。

叶二娘的内力泻向段誉,跟着内力传递,南海鳄神、钟万仇、

云中鹤、钟灵四人的内力也奔泻而出。钟灵本来没甚么内力,

倒也罢了。余下四人却都吓得魂飞魄散,拚命挥脚,想摆脱

后人的掌握,但给紧紧抓住了,说甚么也摔不脱,越是用劲

使力,内力越是飞快的散失。

云中鹤只觉钟灵脚上源源传来内力,跟着又从自己脚上

传出,心想这小妞儿如何有如此深厚内力,实在奇怪,好在

自己脚上内力散失,手上却有补充,自然说甚么也不肯放钟

锺灵足踝,以免有去无来。钟万仇等也是一般的念头,尽管

心中害怕,双手却越抓越紧,正如溺水之人死命抓着任何外

物不放,逃生活命,全仗于此。

这一连串人在地道中甚么也瞧不见,起初还惊唤叫嚷:

“老大叫你们去!”“快放开我脚!”“老子宰了你!”“抓着我干

甚么?快松手!”“妈!妈!爹爹!”到后来突觉手上传来的内

力渐弱,足踝上内力的去势却丝毫不减,更是惊骇无比。

段誉拉扯良久,但觉内力源源涌入身来,他先前在无量

山有过经历,这时已能应付,每当燥热难当之际,便将涌到

内力贮入膻中气海。可是过得良久,只觉膻中气海似乎要胀

裂一般,渐渐害怕起来,但想钟灵遭遇极大凶险,无论如何

不能放手,咬紧了牙齿拚命抵受。

甘宝宝眼见怪事接续而来,登时手足无措,心中兀自在

回思适才给段正淳搂在怀中亲热的消魂滋味,坐在椅上呆呆

出神,嘴里轻轻叫着:“淳哥,淳哥,他叫我‘亲亲宝宝’,他

抱着我亲我,这次是真的,不是做梦!”

段誉胸口烦热难忍,手上力道却越来越大,这时地道中

众人的内力,几有半数都移入了他体内。他终于将叶二娘慢

慢拉出了地洞,跟着南海鳄神、钟万仇、云中鹤、钟灵一连

串的拉扯着出来。段誉见到钟灵,心下大慰,当即放开叶二

娘,抢前去扶钟灵,叫道:“灵妹,灵妹,你没受伤吗?”

叶二娘等四人的内力都耗了一半,一个个松开了手,坐

在地板上呼呼喘气。

钟万仇突然叫道:“有男人!地道内有男人!是段正淳,

段正淳!”他突然想明白了“夫人房内有此地道,必是段正淳

干的好事,适才在房外听到男人声音,见到男人黑影,必是

段正淳无疑。”妒火大炽,抢过去一把推开段誉,抓住钟灵后

领,要将她掷在一旁,然后冲进地道去揪段正淳出来。

甘宝宝听他大叫“段正淳”,登时从沉思中醒转,站起身

来,心中只是叫苦。

钟万仇没想到自己内力大耗,抓住钟灵后领非但掷她不

动,反而双足酸软,一交坐倒在地。但他兀自不死心,仍是

要将钟灵扯离地洞,说甚么也不能放过了段正淳。

扯得几扯,只见地洞中伸上两只手来,握在钟灵双手手

腕上,钟万仇大叫:“段正淳,你上来,我跟你拚个死活。”用

力拉扯钟灵向后,地洞中果然慢慢带起一个人来。

这人果然是个男人!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放下钟灵,扑上去揪住他胸膛,

提将起来,只见这人獐头鼠目,愁眉苦脸,歪嘴耸肩,身材

瘦削,与段正淳大大不同。段誉叫道:“霍先生,你怎么在这

里?”原来这人是金算盘崔百泉。

钟万仇大叫:“不是段正淳!”仰天摔倒,抓着崔百泉的

五指兀自不放。突然之间,地洞中又伸起两只手,抓在崔百

泉的双脚足踝之上。钟万仇大叫:“段正淳!”用力拉扯,又

扯出一个人来。

只见这人头顶无发,惟有香疤,是个和尚,满脸皱纹,双

眉焦黄,不但是和尚,而且是个极老的老和尚。段誉叫道:

“黄眉大师,你怎么在这里?”原来这老僧正是黄眉大师。

钟万仇奋起残余的精力,再将黄眉僧拉出地洞,他足上

却再没人手握着了。钟万仇冲进地道,过了良久,气喘喘的

爬出来,叫道:“没人了,地道内没人。”瞧瞧崔百泉,瞧瞧

黄眉僧,这两人说甚么也不能是钟夫人的情夫,心下大慰,叫

道:“夫人,对不住,我……我又冤枉了你!”这时精力耗竭,

爬在地洞口只是喘气,再也站不起来了。

黄眉僧、崔百泉、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五人都坐

在地下,运气调息。五人中黄眉僧功力远胜,不久便即站起,

喝道:“三个恶人,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今后再到大理来摽

唣,休怪老僧无情!”

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于地道中的奇变兀自摸不到

丝毫头脑,只道是黄眉僧使的手脚,心想这老和尚连老大也

斗他不过,他一下子取了我一半内力去,哪里还敢作声。三

人又调息半晌,慢慢站起,向黄眉僧微微躬身,出房而去。此

时三大恶人已全无半分恶气。

黄眉僧、崔百泉、段誉三人别过钟万仇夫妇与钟灵,出

谷而去,来到谷口,段正淳带着两名家将正在等候。段正淳、

段誉父子相见,俱感惊诧。

原来段正淳见钟万仇冲进房来,内心有愧,从地道中急

速逃走,钻出地道时却见崔百泉在旁守候。崔百泉素知王爷

的风流性格,当下也不多问,自告奋勇入地道探察,以防钟

夫人遭了丈夫毒手,却遇到钟灵给云中鹤抓住了足踝。崔百

泉当即抓住她手腕相助。正感支持不住,忽然足踝为人拉住。

却是黄眉僧凝思棋局之际,听到地道中忽有异声,于是从石

屋中钻入地道,循声寻至,辨明了崔百泉的口音,出手相助。

不料在这一役中,黄眉僧与崔百泉的内力,却也有一小半因

此移入了段誉体内。

十 剑气碧烟横

次日清晨,段正淳与妻、儿话别。听段誉说木婉清昨晚

已随其母秦红棉而去,段正淳呆了半晌,叹了几口气,问起

崔百泉、过彦之二人,却说早已首途北上。随即带同三公、四

护卫到宫中向保定帝辞别,与慧真、慧观二僧向陆凉州而去。

段誉送出东门十里方回。

这日午后,保定帝正在宫中禅房诵读佛经,一名太监进

来禀报:“皇太弟府詹事启奏,皇太弟世子突然中邪,已请了

太医前去诊治。”保定帝本就担心,段誉中了延庆太子的毒后,

未必便能安然清除,当即差两名太监前去探视。过了半个时

辰,两名太监回报:“皇太弟世子病势不轻,似乎有点神智错

乱。”

保定帝暗暗心惊,当即出宫,到镇南王府亲去探病。刚

到段誉卧室之外,便听得砰嘭、乒乓、喀喇、呛啷之声不绝,

尽是诸般器物碎裂之声。门外侍仆跪下接驾,神色甚是惊惶。

保定帝推门进去,只见段誉在房中手舞足蹈,将桌子、椅

子,以及各种器皿陈设、文房玩物乱推乱摔。两名太医东闪

西避,十分狼狈。保定帝叫道:“誉儿,你怎么了?”

段誉神智却仍清醒,只是体内真气内力太盛,便似要迸

破胸膛冲将出来一般,若是挥动手足,掷破一些东西,便略

略舒服一些。他见保定帝进来,叫道:“伯父,我要死了!”双

手在空中乱挥圈子。

刀白凤站在一旁,只是垂泪,说道:“大哥,誉儿今日早

晨还好端端地送他爹出城,不知如何,突然发起疯来。”保定

帝安慰道:“弟妹不必惊慌,定是在万劫谷所中的毒未清,不

难医治。”向段誉道:“觉得怎样?”

段誉不住的顿足,叫道:“侄儿全身肿了起来,难受之极。”

保定帝瞧他脸面与手上皮肤,一无异状,半点也不肿胀,这

话显是神智迷糊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原来段誉昨晚在万劫谷中得了五个高手的一半内力,当

时也还不觉得如何,送别父亲后睡了一觉,睡梦中真气失了

导引,登时乱走乱闯起来。他跳起身来,展开“凌波微步”走

动,越走越快,真气鼓荡,更是不可抑制,当即大声号叫,惊

动了旁人。

一名太医道:“启奏皇上,世子脉搏洪盛之极,似乎血气

太旺,微臣愚见,给世子放一些血,不知是否使得?”保定帝

心想此法或许管用,点头道:“好,你给他放放血。”那太医

应道:“是!”打开药箱,从一只磁盒中取出一条肥大的水蛭

来。水蛭善于吸血,用以吸去病人身上的瘀血,最为方便,且

不疼痛。那太医捏住段誉的手臂,将水蛭口对准他血管。水

蛭碰到段誉手臂后,不住扭动,无论如何不肯咬上去。那太

医大奇,用力按着水蛭,过得半晌,水蛭一挺,竟然死了。那

太医在皇帝跟前出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忙取过第二只水

蛭来,仍是如此僵死。

另一名太医脸有忧色,说道:“启奏皇上,世子身上中有

剧毒,连水蛭也毒死了。”他哪知道段誉吞食了万毒之王的莽

牯朱蛤后,任何蛇虫闻到他身上气息,便即远避,即令最厉

害的毒蛇也都佩服,何况小小水蛭?

保定帝心中焦急,问道:“那是甚么毒药,如此厉害?”一

名太医道:“以臣愚见,世子脉象亢燥,是中了一种罕见的热

毒,这名称么?这个……这个……微臣愚鲁……”另一名太

医道:“不然,世子脉搏阴虚,毒性微寒,当用热毒中和。”段

誉体内既有黄眉僧、南海鳄神、钟万仇阳刚的内力,复有叶

二娘、云中鹤阴柔的内力,两名太医各见一偏,都说不出个

真正的所以然来。

保定帝听他们争论不休,这二人是大理国医道最精的名

医,见地却竟如此大相枘凿,可见侄儿体内的邪毒实是古怪

之极,右手伸出食、中、无名三指,轻轻搭在段誉腕脉的

“列缺穴”上。他段家子孙的脉搏往往不行于寸口,而行于列

缺,医家称为“反关脉”。

两名太医见皇上一出手便显得深明医道,都是好生佩服。

一人道:“医书上言道:反关脉左手得之主贵右手得之主富,

左右俱反,大富大贵。陛下、镇南王、世子三位都是反关脉。”

另一人道:“三位大富大贵,那也不用因反关脉而知。”先一

人道:“不然。世子的脉象既然大富大贵,足证此病虽然凶险,

却无大碍。”另名太医不以为然,心道:“大富大贵之人,难

道就没有夭折的?”但这句话却不便出口了。

保定帝只觉侄儿脉搏跳动既劲且快,这般跳将下去,心

脏如何支持得住?手指上微一使劲,想查察他经络中更有甚

么异象,突然之间,自身内力急泻而出,霎时便无影无踪。他

大吃一惊,急忙松手。他自不知段誉已练成了“北冥神功”中

的手太阴肺经,而列缺穴正是这路经脉中的穴道。保定帝一

运内劲,便是将内力灌入段誉体内。

段誉叫声:“啊哟!”全身剧震,颤抖难止。

保定帝退后两步,说道:“誉儿,你遇到了星宿海的丁春

秋吗?”段誉道:“丁……丁春秋?侄儿不知他是谁。”保定帝

道:“听说是个仙风道骨、画中神仙一般的老人。”段誉道:

“侄儿从来没见过他。”保定帝道:“这人有一身邪门功夫,善

消别人内力,叫作‘化功大法’,能令人毕生武学修为废为一

旦,天下武林之士,无不深恶痛绝。你既没见过他,怎……

怎学到这门邪功?”段誉忙道:“侄儿没学……学过。丁春秋

和化功大法,侄儿刚才还是首次听伯父说到。”

保定帝料他不会撒谎,更不会来化自己的内力,一转念

间已明其理:“是了,定是延庆太子学过这门邪功,不知使了

甚么古怪法道,将此邪功渡入誉儿体内,让他不知不觉的便

害了我和淳弟。嘿嘿,此人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果真名不

虚传!”

但见段誉双手在身上乱搔乱抓,将衣服扯得稀烂,皮肤

上搔出条条血痕,竭力忍住,才不号叫呼喊,口中不住呻吟。

刀白凤不住安慰:“誉儿,你耐着些儿,过一会儿便好了。”保

定帝寻思:“这个难题,只有向天龙寺去求教了。”说道:“誉

儿,我带你去拜见几位长辈,料想他们定有法子给你治好邪

毒。”段誉应道:“是!”刀白凤忙取过衣衫给儿子换上。保定

帝带同他出府,各乘一马,向点苍山驰去。

天龙寺在大理城外点苍山中嶽峰之北,正式寺名叫作崇

圣寺,但大理百姓叫惯了,都称之为天龙寺,背负苍山,面

临洱水,极占形胜。寺有三塔,建于唐初,大者高二百余尺,

十六级,塔顶有铁铸记云:“大唐贞观尉迟敬德造。”相传天

龙寺有五宝,三塔为五宝之首。

段氏历代祖先做皇帝的,往往避位为僧,都是在这天龙

寺中出家,因此天龙寺便是大理皇室的家庙,于全国诸寺之

中最是尊荣。每位皇帝出家后,子孙逢他生日,必到寺中朝

拜,每朝拜一次,必有奉献装修。寺有三阁、七楼、九殿、百

厦,规模宏大,构筑精丽,即是中原如五台、普陀、九华、峨

嵋诸处佛门胜地的名山大寺,亦少有其比,只是僻处南疆,其

名不显而已。

段誉一路在马背之上,遵从伯父指点,镇制体内冲突不

休的内息,烦恶稍减,这时随着伯父来到寺前。这天龙寺乃

保定帝常到之地,当下便去谒见方丈本因大师。

本因大师若以俗家辈份排列,是保定帝的叔父,出家人

既不拘君臣之礼,也不叙家人辈行,两人以平等礼法相见。保

定帝将段誉如何为延庆太子所擒、如何中了邪毒、如何身染

邪功化人内力,一一说了。

本因方丈沉吟片刻,道:“请随我去牟尼堂,见见三位师

兄弟。”保定帝道:“打扰众位大和尚清修,罪过不小。”本因

方丈道:“镇南世子将来是我国嗣君,一身系全国百姓的祸福。

你的见识内力只有在我之上,既来问我,自是大大的疑难。我

一人难决,当与三位师兄弟共商。”

两名小沙弥在前引路,其后是本因方丈,更后是保定帝

叔侄,由左首瑞鹤门而入,经晃天门、清都瑶台、旡旡境、斗

母宫、三元宫、兜率大士院、雨花院、般若台,来到一条长

廊之侧。两名小沙弥躬身分站两旁,停步不行。三人沿长廊

更向西行,来到几间屋前。段誉曾来天龙寺多次,此处却从

所未到,只见那几间屋全以松木搭成,板门木柱,木料均不

去皮,天然质朴,和一路行来金碧辉煌的殿堂完全不同。

本因方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本因有一事疑难

不决,打扰三位师兄弟的功课。”屋内一人说道:“方丈请进!”

本因伸手缓缓推门。板面支支格格的作响,显示平时极少有

人启闭。段誉随着方丈和伯父跨进门去,他听方丈说的是

“三位师兄弟”,室中却有四个和尚分坐四个蒲团。三僧朝外,

其中二僧容色枯槁,另一个壮大魁梧。东首的一个和尚脸朝

里壁,一动不动。

保定帝认得两个枯黄精瘦的僧人法名本观、本相,都是

本因方丈的师兄,那魁梧的僧人法名本参,是本因的师弟。他

只知天龙寺牟尼堂共有“观、相、参”三位高僧,却不知另

有一位僧人,当下躬身为礼。本观等三人微笑还礼。那面壁

僧人不知是在入定,还是功课正到紧要关头,不能分心,始

终没加理会。保定帝知道“牟尼”两字乃是寂静、沉默之意,

此处既是牟尼堂,须当说话越少越好,于是要言不烦,将段

誉身中邪毒之事说了,最后道:“祈恳四位大德指点明路。”

本观沉吟半晌,又向段誉打量良久,说道:“两位师弟意

下如何?”本参道:“便是稍损内力,也未必练不成六脉神剑。”

保定帝听到“六脉神剑”四字,心中不由得一震,寻思:“幼

时曾听爹爹说起,我段氏祖上有一门‘六脉神剑’的武功,威

力无穷。但爹爹言道,那也只是传闻而已,没听说曾有哪一

位祖先会此功夫,而这功夫到底如何神奇,也是谁都不知。本

参大师这么说,原来确有这么一门奇功。”转念又想:“本参

大师这话之意,是要以内力为誉儿解毒,这样一来,势必累

到他们修练‘六剑神脉’的进境受阻。但誉儿所中的邪毒、邪

功,古怪之极,若不是咱们此间五人并力,如何能治?”心中

虽感歉仄,终究没出言推辞。

本相和尚一言不发,站起身来,低头垂眉,斜占东北角

方位。本观、本参也分立两处方位。本因方丈道:“善哉!善

哉!”占了西南偏西的方位。

保定帝道:“誉儿,四位祖公长老,不惜损耗功力,为你

驱治邪毒,快些叩谢。”段誉见了伯父的神色和四僧举止,情

知此事非同小可,当即拜倒,向四僧一一磕头。四僧微笑点

头。保定帝道:“誉儿,你盘膝坐下,心中甚么也别想,全身

更不可使半分力气,如有剧痛奇痒,皆是应有之象,不必惊

怖。”段誉答应了,依言坐定。

本观和尚竖起大拇指,微一凝气,便按在段誉后脑的风

府穴上,一阳指力源源透入。那风府穴离发际一寸,属于督

脉。跟着本相和尚点他任脉紫宫穴,本参和尚点他阴维脉大

横穴,本因方丈点他冲幽门穴和带脉章门穴,保定帝点他阴

跷脉晴明穴。奇经八脉共有八个经脉,五人留下阳维、阳跷

两脉不点。五人使的都是一阳指功,以纯阳之力,要将他体

内所中邪毒、邪功,自阳维、阳跷两脉的诸处穴道中泄出。

这段氏五大高手一阳指上的造诣均在伯仲之间,但听得

嗤嗤声响,五股纯阳的内力同时透入段誉体内。段誉全身一

震之下,登时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便如冬日在太阳下曝

晒一般。五人手指连动,只感自身内力进入段誉体内后渐渐

消融,再也收不回来。段誉并未练过奇经八脉的“北冥神

功”,但五大高手以一阳指手力强行注入,段誉却也无可奈何,

内力一至他膻中气海,便即贮存。段氏五大高手你瞧瞧我,我

瞧瞧你,都是惊疑不定。

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喝,各人耳中均震得嗡嗡作

响。保定帝知道这是佛门中一门极上乘的武功,叫作“狮子

吼”,一声断喝中蕴藏深厚内力,大有摄敌警友之效。只听那

面壁而坐的僧人说道:“强敌日内便至,天龙寺百年威名,摇

摇欲坠,这黄口乳子中毒也罢,着邪也罢,这当口值得为他

白损功力吗?”这几句话中充满着威严。

本因方丈道:“师叔教训得是!”左手一挥,五人同时退

后。

保定帝听本因方丈称那人为师叔,忙道:“不知枯荣长老

在此,晚辈未及礼敬,多有罪业。”原来枯荣长老在天龙寺中

辈份最高,面壁已数十年,天龙寺诸僧众,谁也没见过他真

面目。保定帝也是只闻其名,从来没拜见过,一向听说他在

双树院中独参枯禅,十多年没听人提起,只道他早已圆寂。

枯荣长老道:“事有轻重缓急,大雪山大轮明王之约,转

眼就到。正明,你也来参详参详。”保定帝道:“是。”心想:

“大雪山大轮明王佛法渊深,跟咱们有何瓜葛?”

本因方丈从怀中取出一封金光灿烂的信来,递在保定帝

手中。保定帝接了过来,着手重甸甸地,但见这信奇异之极,

竟是用黄金打成极薄的封皮,上用白金嵌出文字,乃是梵文。

保定帝识得写的是:“书呈崇圣寺住持”,从金套中抽出信笺,

也是一张极薄的金笺,上用梵文书写,大意说:“当年与姑苏

慕容博先生相会,订交结友,谈论当世武功。慕容先生言下

对贵寺‘六脉神剑’备致推崇,深以未得拜观为憾。近闻慕

容先生仙逝,哀痛无已,为报知己,拟向贵寺讨求该经,焚

化于慕容先生墓前,日内来取,勿却为幸。贫僧自当以贵重

礼物还报,未敢空手妄取也。”信末署名“大雪山大轮寺释子

鸠摩智合十百拜”。笺上梵文也以白金镶嵌而成,镶工极尽精

细,显是高手匠人花费了无数心血方始制成。单是一个信封、

一张信笺,便是两件弥足珍贵的宝物,这大轮明王的豪奢,可

想而知。

保定帝素知大轮明王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王,但只

听说他具大智慧,精通佛法,每隔五年,开坛讲经说法,西

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云集大雪山大轮寺,执经问难,研

讨内典,闻法既毕,无不欢喜赞叹而去。保定帝也曾动过前

去听经之念。这信中说与姑苏慕容博谈论武功,结为知己,然

则也是一位武学高手。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学武则已,既

为此道中人,定然非同小可。

本因方丈道:“‘六脉神剑经’乃本寺镇寺之宝,大理段

氏武学的至高法要。正明,我大理段氏最高深的武学是在天

龙寺,你是世俗之人,虽是自己子侄,许多武学的秘奥,亦

不能向你泄露。”保定帝道:“是,此节我理会得。”本观道:

“本寺藏有六脉神剑经,连正明、正淳他们也不知晓,却不知

那姑苏慕容氏如何得知。”

段誉听到这里,忽地想起,在无量山石洞的“琅嬛福

地”中,一列列的空书架上,签条注明“大理段氏”之处,有

“一阳指诀,缺”、“六脉神剑经,缺”的字样,心道:“神仙

姊姊搜罗天下各家各派武谱拳经,但是我家的‘一阳指诀’和

‘六脉神剑经’,她终究没有得到。”心中有些得意,却也有惆

怅,料想神仙姊姊对此必感遗憾。

只听本参气愤愤的道:“这大轮明王也算是举世闻名的高

僧了,怎么恁地不通情理,胆敢向本寺强要此经?正明,方

丈师兄知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事后果非小,自己作不

得主,请枯荣师叔出来主持大局。”

本因道:“本寺虽藏有此经,但说也惭愧,我们无一人能

练成经上所载神功,连稍窥堂奥也说不上。枯荣师叔所参枯

禅,是本寺的另一路神功,也当再假时日,方克大成。我们

未练成神功,外人自不得而知,难道大轮明王竟有恃无恐,不

怕这六脉神剑的绝学吗?”

枯荣冷冷的道:“谅来他对六脉神剑是不敢轻视的。他信

中对那慕容先生何等钦迟,而这慕容先生又心仪此经,大轮

明王自知轻重。只是他料到本寺并无出类拔萃的高人,宝经

虽珍,但无人能够练成,那也枉然。”

本参大声道:“他如自己仰慕,相求借阅一观,咱们敬他

是佛门高僧,最多不过婉言谢绝。也没甚么大不了。最气人

的,他竟要拿去焚化给死人,岂不太也小觑了天龙寺么?”

本相喟然叹道:“师弟倒不必因此生嗔着恼,我瞧那大轮

明王并非妄人,他是想效法吴季扎墓上挂剑的遗意,看来他

对那位慕容先生钦仰之极,唉,良友已逝,不见故人……”说

着缓缓摇头。保定帝道:“本相大师知道那慕容先生的为人

么?”本相道:“我不知道,但想大轮明王是何等样人,能得

他如此钦佩,慕容先生真非常人也。”说时悠然神往。

本因方丈道:“师叔估量敌势,咱们若非赶紧练成六脉神

剑,只怕宝经难免为人所夺,天龙寺一败涂地。只是这神剑

功夫以内力为主,实非急切间一蹴可成。正明,非是我们对

誉官所中邪毒袖手不理,就只怕大家内力耗损过多,强敌猝

然而至,那就难以抵挡。看来誉官所中邪毒虽深,数日间性

命无碍,这几天就让他在这儿静养,伤势倘有急变,我们随

时设法救治,待退了大敌之后,我们全力以赴,给他驱毒如

何?”

保定帝虽然担心段誉病势,但他究竟极识大体,知道天

龙寺是大理段氏的根本。每逢皇室有难,天龙寺倾力赴援,总

是转危为安。当年奸臣杨义贞弑上德帝篡位,全仗天龙寺会

同忠臣高智昇靖难平乱。大理段氏于五代石晋天福二年丁酉

得国,至今一百五十八年,中间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社稷始

终不堕,实与天龙寺稳镇京畿有莫大关连,今日天龙有警,与

社稷遇危一般无二,当下说道:“方丈仁德,正明感激无已,

但不知对付大轮明王一事之中,正明亦能稍尽绵薄么?”

本因沉吟道:“你是我段氏俗家第一高手,如能联手共御

强敌,确能大增声威,可是你乃世俗之人,如参与佛门弟子

的争端,难免令大轮明王笑我天龙寺无人。”

枯荣忽道:“咱们倘若分别练那六脉神剑,不论是谁,终

究内力不足,都是练不成的。我也曾想到一个取巧的法子,各

人修习一脉,六人一齐出手。虽然以六敌一,胜之不武,但

我们并非和他单独比武争雄,而是保经护寺,就算一百人斗

他一人,却也说不得了。只是算来算去,天龙寺中再也寻不

出第六个指力相当的好手来,自以为此踌躇难决。正明,你

就来凑凑数罢。只不过你须得剃个光头,改穿僧装才行。”他

越说越快,似乎颇为兴奋,但语气仍是冷冰冰地。

保定帝道:“皈依我佛,原是正明的素志,只是神剑秘奥,

正明从未听闻,仓卒之际,只怕……”

本参道:“这路剑法的基本功夫,你早就已经会了,只须

记一记剑法便成。”保定帝不解,道:“请方丈指点。”本因方

丈道:“你且坐下。”保定帝在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

本因道:“六脉神剑,并非真剑,乃是以一阳指的指力化

作剑气,有质无形,可称无形气剑。所谓六脉,即手之六脉

太阴肺经、厥阴心包经、少阴心经、太阳小肠经、阳明胃经、

少阳三焦经。”说着从本观的蒲团后面取出一个卷轴。

本参接过,悬在壁上,卷轴舒开,帛面因年深日久,已

成焦黄之色,帛上绘着个裸体男子的图形,身上注明穴位,以

红线黑线绘着六脉的运走径道。保定帝是一阳指的大行家,这

“六脉神剑经”以一阳指指力为根基,自是一看即明。

段誉躺在地下,见到帛轴和裸体男子的图形,登时想起

了那个给自己撕烂了的帛轴,心想:“身上的穴道经脉,男女

都是一般,神仙姊姊也真奇怪,为甚么要绘成裸女之形,而

且这裸女又给上自己的相貌?”隐隐觉得不妥,似乎神仙姊姊

有意以色相诱人,教人不得不练图中的神功,自己神智迷糊

中将帛轴撕了,说不定反而免去了一场劫难。只是如此推想

未免亵渎了神仙姊姊,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再也不

敢多想。

本因道:“正明,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改装易服,虽是

一时的权宜之计,但若给对方瞧出了破绽,颇损大理国威名。

利害相参,盼你自决。”保定帝双手合十,说道:“护法护寺,

义无反顾。”本因道:“很好。只是这六脉神剑经不传俗家子

弟,你须得剃度了,我才传你。待退了强敌,你再还俗。”保

定帝站起身来,双膝跪地,道:“请大师慈悲。”

枯荣大师道:“你过来,我给你剃度。”

保定帝走上前去,跪在他身后。段誉见伯父要剃度为僧,

心下暗暗惊异,只见枯荣大师伸出右手,反过来按在保定帝

头上,手掌上似无半点肌肉,皮肤之下包着的便是骨头。枯

荣大师仍不转身,说偈道:“一微尘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尘

定,而彼微尘亦不增,于一普现难思刹。”手掌提起,保定帝

满头乌发尽数落下,头顶光秃乔地更无一根头发,便是用剃

刀来剃亦无这等干净。段誉固然大为惊讶,保定帝、本观、本

因等也无不钦佩:“枯荣大师参修枯禅,功力竟已到如此高深

境界。”

只听枯荣大师说道:“入我佛门,法名本尘。”保定帝合

十道:“谢师父赐名。”佛门不叙世俗辈份,本因方丈虽是保

定帝的叔父,但保定帝受枯荣剃度,便成了本因的师弟。当

下保定帝去换上了僧袖僧鞋,宛然便是一位有道高僧。

枯荣大师道:“那大轮明王说不定今晚便至,本因,你将

六脉神剑的秘奥传于本尘。”本因道:“是!”指着壁上的经脉

图,说道:“本尘师弟,这六脉之中,你便专攻‘手少阳三焦

经脉’,真气自丹田而至肩臂诸穴,由清冷渊而至肘弯中的天

井,更下而至四渎、三阳络、会宗、外关、阳池、中渚、液

门,凝聚真气,自无名指的‘关冲’穴中射出。”

保定帝依言运起真气,无名指点处,嗤嗤声响,真气自

‘关冲’穴中汹涌迸发。

枯荣大师喜道:“你内力修为不凡。这剑法虽然变化繁复,

但剑气既已成形,自能随意所之了。”

本因道:“依这六脉神剑的本意,该是一人同使六脉剑气,

但当此末世,武学衰微,已无人能修聚到如此强劲浑厚的内

力,咱们只好六人分使六脉剑气。师叔专练拇指少商剑,我

专练食指商阳剑,本观师兄练中指中冲剑,本尘师弟练无名

指关冲剑,本相师兄练小指少冲剑,本参师弟练左手小指少

泽剑。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始练剑。”

他又取出六幅图形,悬于四壁,少商剑的图形则悬在枯

荣大师面前。每幅图上都是纵横交叉的直线、圆圈和弧形。六

人专注自己所练一剑的剑气图,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虚划。段

誉缓缓坐起身来,只觉体内真气鼓荡,比先前更加难以忍受。

原来保定帝、本因等五人适才又以不少内力输进了他体内。段

誉见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用功,不敢出声打扰,呆坐良久,

甚感无聊,无意中向悬在枯荣大师面前壁上的那张经脉穴道

图望去。只看了一会,便觉自己右手小臂不住抖动,似有甚

么东西要突破皮肤而迸发出来。那小老鼠一般的东西所要冲

出来之处,正是穴道图上所注明的“孔最穴”。

这一路“手太阴肺经”他倒是练过的,壁间图形中穴道

与裸女图相同,但线路却截然大异。顺着经脉图上的红线一

路看去,自孔最而至大洲,随即跳过来到尺泽,再向下而至

鱼际,虽然盘旋往复,但体内这股左冲右突的真气,居然顺

着心意,也迂回曲折的沿臂而上,升至财弯,更升至上臂。真

气顺着经脉运行,他全身的烦恶立时减轻,当下专心凝志的

将这股真气纳入膻中穴去。

但经脉运行既异,这股真气便不能如裸女帛轴上所示那

样顺利贮入膻中,过不多时,便“啊唷,啊唷”的叫了出来。

保定帝听得他的叫唤,忙转头问道:“觉得怎样?”段誉道:

“我身上有无数气流奔突窜跃,难过之极,我心里想着太师伯

图上的红线,气流便归到了膻中穴,啊唷!嗯,可是膻中穴

越塞越满,放不下了。我……我……我……我的胸膛要爆破

了!”

这等内力的感应,只有身受者方自知觉,他只觉胸膛高

高鼓起,立时便要胀破,在旁人看来却无半点异状。保定帝

深知修习内功者的诸般幻象,本来膻中穴鼓胀欲破的情景,至

少要练功二十年后,内力浑厚无比之对方会出现,段誉从未

学过内功,料来这幻象必是体内邪毒所致。保定帝暗暗惊异,

知他若不导气归虚,全身便会瘫痪,但将这些邪毒深藏而入

内府,以后再要驱出便千难万难。他平素处理疑难大事,明

断果敢,往往一言而决,然眼前之事关系段誉一生祸福,稍

有差池,立即便有性命之忧,眼见段誉双目神光散乱,已显

颠狂之态,更无犹豫的余地,心意已决:“这当口便是饮鸠止

渴,也说不得了。”说道:“誉儿,我教你导气归虚的法门。”

当下连比带说,将法门传授了他。

段誉不及等到听完,便已一句一句的照行。大理段氏的

内功法要,果是精妙绝伦,他一经照做,四外流窜的真气便

即逐一收入脏腑。中国医书中称人体内部器官为“五脏六

腑”,“脏”便是“藏”,“腑”便是“府”,原有聚集积蓄之意。

段誉先吸得了无量剑派七弟子的全部内力,后来又吸得了段

延庆、黄眉僧、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钟万仇、崔百

泉等高手的部分内力,这一日又得了保定帝、本观、本相、本

因、本参段氏五大高手的一小部内力,体内真气之厚,内力

之强,几已可说得上震古铄今,并世无二。这时得伯父的指

点,将这些真气内力逐步藏入内府,全身越来越舒畅,只觉

轻飘飘地,似乎要凌空飞起一般。

保定帝眼见他脸露笑容,欢喜无已,还道他入魔已深,只

怕这邪毒从此和他一生纠缠固结,再难尽除,不免成为终身

之累,不由得暗暗叹息。

枯荣大师听得保定帝传功已毕,便道:“本尘,诸业皆是

自作自受,休咎祸福,尽从心生。你不必太为旁人担忧,赶

紧练那少阳剑罢!”保定帝应道:“是!”收摄心神,又去钻研

少阳剑剑法。

段誉体内的真气充沛之极,非一时三刻所能收藏得尽,只

是那法门越行越熟,到后来也越收越快。僧舍中七人各自行

功,不觉东方之既白。

但听得报晓鸡啼声喔喔,段誉自觉四肢百骸间已无残存

真气,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肢体,见伯父和五位高僧兀自在专

心练剑。他不敢开门出去闲步,更不敢出声打扰六人用功,无

事可作,顺便向伯父那张图望望,又向少阳剑的剑法图解瞧

瞧,虽听太师伯说过,六脉神剑不传俗家子弟,但想这等高

深的武功我怎学得会,随便瞧瞧,当亦无碍。看得心神专注

之时,突觉一股真气自行从丹田中涌出,冲至肩臂,顺着红

线直至无名指的关冲穴。他不会运气冲出,但觉无名指的指

端肿胀难受,心想:“还是让这股气回去罢。”心中这么想,那

股气流果真顺着经脉回归丹田。

段誉不知无意之间已窥上乘内功的法要,只不过觉得一

股气流在手臂中这么流来流去,随心所欲,甚是好玩。牟尼

堂三僧之中,他觉以本相大师最是随和可亲,侧头去看他的

“手少阴心经脉图”。只见这路经脉起自腋下的极泉穴,循肘

上三寸至青灵穴,至寸内陷后的少海穴,经灵道、通里、神

门、少府诸穴,通至小指的少冲穴。如此缓缓存想,一股真

气果然便循着经脉路线运行,只是快慢洪纤,未能尽如意旨,

有时甚灵,有时却全然不行,料想是功力未到之故,却也不

在意下。

只半日功夫,段誉已将六张图形上所绘的各处穴道尽都

通过。只觉精神爽利,左右无事,又逐一去看少商、商阳、中

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路剑法的图形。但见红线黑线,纵

横交错,头绪纷繁之极,心想:“这样烦难的剑招,又如何记

得住?何况太师伯说过,俗家子弟是不能学的。”当下便不再

看,腹中觉得有些饿了,心想:“小沙弥怎地还不送素斋素面

食来?还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罢。”便在此时,鼻端忽然闻到

一阵柔和的檀香,跟着一声若有若无的梵唱远远飘来。

枯荣大师说道:“善哉!善哉!大轮明王驾到。你们练得

怎么样了?”本参道:“虽不纯熟,似乎也已足可迎敌。”枯荣

道:“很好!本因,我不想走动,便请明王到牟尼堂来叙会罢。”

本因方丈应道:“是!”走了出去。

本观取过五个蒲团,一排的放在东首,西首放了一个蒲

团。自己坐了东首第一个蒲团,本相第二,本参第四,将第

三个蒲团空着留给本因方丈,保定帝坐了第五个蒲团。段誉

没坐位,便站在保定帝身后。枯荣、本观等最后再温习一遍

剑法图解,才将帛图卷拢收起,都放在枯荣大师身前。

保定帝道:“誉儿,待会激战一起,室中剑气纵横,大是

凶险,伯父不能分心护你,你到外面走走去罢。”段誉心中一

阵难过:“听各人的口气,这大轮明王武功厉害之极,伯父的

关冲剑法乃是新练,不知是否敌得过他,若有疏虞,如何是

好?”便道:“伯伯,我……我要跟着你,我不放心你与人家

斗剑……”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哽咽了。保定帝心中

也一动:“这孩子倒很有孝心。”

枯荣大师道:“誉儿,你坐在我身前,那大轮明王再厉害,

也不能伤了你一根毫毛。”他声音仍是冷冰冰地,但语意中颇

有傲意。

段誉道:“是。”弯腰走到枯荣大师身前,不敢去看他脸,

也是盘膝面壁而坐。枯荣大师的身躯比段誉高大得多,将他

身子都遮住了,保定帝又是感激,又是放心,适才枯荣大师

以枯禅功替自己落发,这一手神功足以傲视当世,要保护段

誉自是绰绰有余。

霎时间牟尼堂中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本因方丈道:“明王法驾,请移这边

牟尼堂。”另一个声音道:“有劳方丈领路。”段誉听这声音甚

是亲切谦和,彬彬有礼,绝非强凶霸横之人。听脚步声共有

十来个人。听得本因推开板门,说道:“明王请!”

大轮明王道:“得罪!”举步进了堂中,向枯荣大师合十

为礼,说道:“吐蕃国晚辈鸠摩智,参见前辈大师。有常无常,

双树枯荣,南北西东,非假非空!”

段誉寻思:“这四句偈言是甚么意思?”枯荣大师却心中

一惊:“大轮明王博学精深,果然名不虚传。他一见面便道破

了我所参枯禅的来历。”

世尊释迦牟尼当年在拘户那城婆罗双树之间入灭,东西

南北,各有双树,每一面的两株树都是一荣一枯,称之为

“四枯四荣”,据佛经中言道:东方双树意为“常与无常”,南

方双树意为“乐与无乐”,西方双树意为“我与无我”,北方

双树意为“净与无净”。茂盛荣华之树意示涅槃本相:常、乐、

我、净;枯萎凋残之树显示世相:无常、无乐、无我、无净。

如来佛在这八境界之间入灭,意为非枯非荣,非假非空。

枯荣大师数十年静参枯禅,还只能修到半枯半荣的境界,

无法修到更高一层的“非枯非荣、亦枯亦荣”之境,是以一

听到大轮明王的话,便即凛然,说道:“明王远来,老衲未克

远迎。明王慈悲。”

大轮明王鸠摩智道:“天龙威名,小僧素所钦慕,今日得

见庄严宝相,大是欢喜。”

本因方丈道:“明王请坐。”鸠摩智道谢坐下。

段誉心想:“这位大轮明王不知是何模样?”悄悄侧过头

来,从枯荣大师身畔瞧了出去,只见西首蒲团上坐着一个僧

人,身穿黄色僧袍。不到五十岁年纪,布衣芒鞋,脸上神采

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便如是明珠宝玉,自然生辉。段

誉向他只瞧得几眼,便心生钦仰亲近之意。再从板门中望出

去,只见门外站着八九个汉子,面貌大都狰狞可畏,不似中

土人士,自是大轮明王从吐蕾国带来的随从了。

鸠摩智双手合十,说道:“佛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小僧根器鲁钝,未能参透爱憎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

大宋姑苏人氏,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博’字。昔年小僧与

彼邂逅相逢,讲武论剑。这位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

无所不精,小僧得彼指点数日,生平疑义,颇有所解,又得

慕容先生慨赠上乘武学秘笈,深恩厚德,无敢或忘。不意大

英雄天不假年,慕容先生西归极乐。小僧有一不情之请,还

望众长老慈悲。”

本因方丈道:“明王与慕容先生相交一场,即是因缘,缘

分即尽,何必强求?慕容先生往生极乐,莲池礼佛,于人间

武学,岂再措意?明王此举,不嫌蛇足么?”

鸠摩智道:“方丈指点,确为至理。只是小僧生性痴顽,

闭关四十日,始终难断思念良友之情。慕容先生当年论及天

下剑法,深信大理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中第一,恨

未得见,引为平生最大憾事。”

本因道:“敝寺僻处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爱,实感荣宠。

但不知当年慕容先生何不亲来求借剑经一观?”

鸠摩智长叹一声,惨然色变,默然半晌,才道:“慕容先

生情知此经是贵寺镇刹之宝,坦然求观,定不蒙允。他道大

理段氏贵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义气,仁惠爱民,泽被苍生,

他也不便出之于偷盗强取。”本因谢道:“多承慕容先生夸奖。

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段氏,明王是他的好友,须当体

念慕容先生的遗意。”

鸠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夸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国

师,于大理段氏无亲无故,吐蕾大理两国,亦无亲厚邦交。慕

容先生既不便亲取,由小僧代劳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生

死无悔。小僧对慕容先生既有此约,决计不能食言。”说着双

手轻轻击了三掌。门外两名汉子抬了一只檀木箱子进来,放

在地下。鸠摩智袍袖一拂,箱盖无风自开,只见里面是一只

灿然生光的黄金小箱。鸠摩智俯身取出金箱,托在手中。

本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难道还贪图甚么奇珍异宝?

再说,段氏为大理一国之主,一百五十余年的积蓄,还怕少

了金银器玩?”却见鸠摩智揭开金箱箱盖,取出来的竟是三本

旧册。他随手翻动,本因等瞥眼瞧去,见册中有图有文,都

是朱墨所书。鸠摩智凝视着这三本书,忽然间泪水滴滴而下,

溅湿衣襟,神情哀切,悲不自胜。本因等无不大为诧异。

枯荣大师道:“明王心念故友,尘缘不净,岂不愧称‘高

僧’两字?”

大轮明王垂首道:“大师具大智慧,大神通,非小僧所及。

这三卷武功诀要,乃慕容先生手书,阐述少林派七十二门绝

技的要旨、练法,以及破解之道。”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名震天下,

据说少林自创派以来,除了宋初曾有一位高僧身兼二十三门

绝技之外,从未有第二人曾练到第二十门以上。这位慕容先

生能知悉少林七十二门绝技的要旨,已然令人难信,至于连

破解之道也尽皆通晓,那更是不可思议了。”

只听鸠摩智续道:“慕容先生将此三卷奇书赐赠,小僧披

阅钻研之下,获益良多。现愿将这三卷奇书,与贵寺交换六

脉神剑宝经。若蒙众位大师俯允,令小僧得完昔年信诺,实

是感激不尽。”

本因方丈默然不语,心想:“这三卷书中所记,倘若真是

少林寺七十二绝技,那么本寺得此书后,武学上不但可与少

林并驾齐驱,抑且更有胜过。盖天龙寺通悉少林绝技,本寺

的绝技少林却无法知晓。”

鸠摩智道:“贵寺赐予宝经之时,尽可自留副本,众大师

嘉惠小僧,泽及白骨,自身并无所损,一也。小僧拜领宝经

后立即固封,决不致私窥,亲自送至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贵

寺高艺决不致因此而流传于外,二也。贵寺众大师武学渊深,

原已不假外求,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少林寺七十二绝技

确有独到之秘,其中‘拈花指’、‘多罗叶指’、‘无相劫指’三

项指法,与贵派一阳指颇有相互印证之功,三也。”

本因等最初见到他那通金叶书信之时,觉得他强索天龙

寺的镇寺之宝,太也强横无理,但这时听他娓娓道来,颇为

入情入理,似乎此举于天龙寺利益甚大而绝无所损,反倒是

他亲身送上一份厚礼。本相大师极愿与人方便,心下已有允

意,只是论尊则有师叔,论位则有方丈,自己不便随口说话。

鸠摩智道:“小僧年轻识浅,所言未必能取信于众位大师。

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三门指法,不妨先在众位之前献丑。”说

着站起身来,说道:“小僧当年不过是兴之所至,随意涉猎,

手习甚是粗疏,还望众位指点。这一路指法是拈花指。”只见

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鲜花一般,脸

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轻弹。

牟尼堂中除段誉之外,个个是毕生研习指法的大行家,但

见他出指轻柔无比,左手每一次弹出,都像是要弹去右手鲜

花上的露珠,却又生怕震落了花瓣,脸上则始终慈和微笑,显

得深有会心。据禅宗历来传说,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说法,手

拈金色波罗花遍示诸众,众人默然不语,只迦叶尊者破颜微

笑。释迦牟尼知迦叶已领悟心法,便道:“吾有正法眼藏,涅

槃法门,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

摩诃迦叶。”禅宗以心传顿悟为第一大事,少林寺属于禅宗,

对这“拈花指”当是别有精研。

可是鸠摩智弹指之间却不见得具何神通,他连弹数十下

后,举起右手衣袖,张口向袖子一吹,霎时间袖子上飘下一

片片棋子大的圆布,衣袖上露出数十个破孔。原来他这数十

下拈花指,都凌空点在自己衣袖之上,柔力损衣,初看完好

无损,一经风吹,功力才露了出来。本因与本观、本相、本

参、保定帝等互望了几眼,都是暗暗惊异:“凭咱们的功力,

以一阳指虚点,破衣穿孔,原亦不难,但出指如此轻柔,温

颜微笑间神功已运,却非咱们所能。这拈花指与一阳指全然

不同,其阴柔内力,确是颇有足以借镜之处。”

鸠摩智微笑道:“献丑了。小僧的拈花指指力,不及少林

寺的玄渡大师远了。那‘多罗叶指’,只怕造诣更差。”当下

身形转动,绕着地下木箱快步而行,十指快速连点,但见木

箱上木屑纷飞,不住跳动,顷刻间一只木箱已成为一片片碎

片。

保定帝等见他指裂木箱,倒亦不奇,但见木箱的铰链、钢

片、铁扣、搭钮等金属附件,俱在他指力下纷纷碎裂,这才

不由得心惊。

鸠摩智笑道:“小僧使这多罗叶指,一味霸气,功夫浅陋

得紧。”说着将双手拢在衣袖之中。突然之间,那一堆碎木片

忽然飞舞跳跃起来,便似有人以一根无形的细棒,不住去挑

动搅拨一般。看鸠摩智时,他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笑容,僧袖

连下摆也不飘动半分,原来他指力从衣袖中暗暗发出,全无

形迹。本相忍不住脱口赞道:“无相劫指,名不虚传,佩服,

佩服!”鸠摩智躬身道:“大师夸奖了。木片跃动,便是有相。

当真要名副其实,练至无形无相,纵穷毕生之力,也不易有

成。”本相大师道:“慕容先生所遗奇书之中,可有破解‘无

相劫指’的法门?”鸠摩智道:“有的。破解之法,便从大师

的法名上着想。”本相沉吟半晌,说道:“嗯,以本相破无相,

高明之至。”

本因、本观、本相、本参四僧见了鸠摩智献演三种指力,

都不禁怦然心动,知道三卷奇书中所载,确是名闻天下的少

林寺七十二门绝技,是否要将“六脉神剑”的图谱另录副本

与之交换,确是大费踌躇。

本因道:“师叔,明王远来,其意甚诚。咱们该当如何应

接,请师叔见示。”

枯荣大师道:“本因,咱们练功习艺,所为何来?”

本因方丈没料到师叔竟会如此询问,微微一愕,答道:

“为的是弘法护国。”枯荣大师道:“外魔来时,若是吾等道浅,

难用佛法点化,非得出手降魔不可,该用何种功夫?”本因道:

“若不得已而出手,当用一阳指。”枯荣大师问道:“你在一阳

指上的修为,已到第几品境界?”本因额头出汗,答道:“弟

子根钝,又兼未能精进,只修得到第四品。”枯荣大师再问:

“以你所见,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与少林拈花指、多罗叶指、无

相劫指三项指法相较,孰优孰劣?”本因道:“指法无优劣,功

力有高下。”枯荣大师道:“不错。咱们的一阳指若能练到第

一品,那便如何?”本因道:“渊深难测,弟子不敢妄说。”枯

荣道:“倘若你再活一百岁,能练到第几品?”本因额上汗水

涔涔而下,颤声道:“弟子不知。”枯荣道:“能修到第一品吗?”

本因道:“决计不能。”枯荣大师就此不再说话。

本因道:“师叔指点甚是,咱们自己的一阳指尚自修习不

得周全,要旁人的武学奇经作甚?明王远来辛苦,待敝寺设

斋接风。”这么说,自是拒绝了大轮明王的所求了。

鸠摩智长叹一声,说道:“都是小僧当年多这一句嘴的不

好,否则慕容先生人都死了,这六脉神剑经求不求得到手,又

有何分别?小僧今日狂妄,说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这

六脉神剑的剑法,要是真如慕容先生所说的那么精奥,只怕

贵寺虽有图谱,却也无人得能练成。倘若有人练成,那么这

路剑法,未必便如慕容先生所猜想的神妙。”

枯荣大师道:“老衲心有疑窦,要向明王请教。”鸠摩智

道:“不敢。”枯荣大师道:“敝寺藏有六脉神剑经一事,纵是

我段氏的俗家子弟亦不得知,慕容先生却从何处听来?”鸠摩

智道:“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所知十分渊博。各门各派的秘

技武功,往往连本派掌门人亦所不知的,慕容先生却了如指

掌。姑苏慕容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字,便由此而来。

但慕容先生于大理段氏一阳指与六脉神剑的奥秘,却使终未

能得窥门径,生平耿耿,遗恨而终。”

枯荣大师“嗯”了一声,不再言语。保定帝等均想:“要

是他得知了一阳指和六脉神剑的秘奥,只怕便要即以此道,来

还施我段氏之身了。”

本因方丈道:“我师叔十余年来未见外客,明王是当世高

僧,我师叔这才破例延见。明王请。”说着站起身来,示意送

客。

鸠摩智却不站起,缓缓的道:“六脉神剑经既只徒具虚名,

无裨实用,贵寺又何必如此重视?以至伤了天龙寺与大轮寺

的和气,伤了大理国和吐蕃国的邦交。”

本因脸色微变,森然问道:“明王之言,是不是说:天龙

寺倘若不允交经,大理、吐蕃两国便要兵戎相见?”保定帝一

向派遣重兵,驻扎西北边疆,以防吐蕃国入侵,听鸠摩智如

此说,自是全神贯注的倾听。

鸠摩智道:“我吐蕃国主久慕大理国风土人情,早有与贵

国国主会猎大理之念,只是小僧心想此举势必多伤人命,大

违我佛慈悲本怀,数年来一直竭力劝止。”

本因等自都明白他言中所含威胁之意。他是吐蕃国师,吐

蕃国自国主而下,人人崇信佛法,便与大理国无异,鸠摩智

向得国王信任,是和是战,多半可凭他一言而决。倘若为了

一部经书而致两国生灵涂炭,委实大大的不值得。吐蕃强而

大理弱,战事一起,大局可虑。但他这般一出言威吓,天龙

寺便将镇寺之宝双手奉上,这可成何体统?

枯荣大师道:“明王既坚要此经,老衲等又何敢吝惜?明

王愿以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交换,敝寺不敢拜领。明王既已

精通少林七十二绝技,复又精擅大雪山大轮寺武功,料来当

世已无敌手。”

鸠摩智双手合十,道:“大师之意,是要小僧出手献丑?”

枯荣大师道:“明王言道,敝寺的六脉神剑经徒具虚名,不切

实用。我们便以六脉神剑,领教明王几手高招。倘若确如明

王所云,这路剑法徒具虚名,不切实用,那又何足珍贵?明

王尽管将剑经取去便了。”

鸠摩智暗暗惊异,他当年与慕容博谈论“六脉神剑”之

时,略知剑法之意,纯系以内力使无形剑气,都觉不论剑法

如何神奇高明,但以一人内力同时运使六脉剑气,谅非人力

所能企及,这时听枯荣大师的口气,不但他自己会使,而且

其余诸僧也均会此剑法,天龙寺享名百余年,确是不可小觑

了。他神态一直恭谨,这时更微微躬身,说道:“诸位高僧肯

显示神剑绝艺,今小僧大开眼界,幸何如之。”

本因方丈道:“明王用何兵刃,请取出来罢。”

鸠摩智双手一击,门外走进一名高大汉子。鸠摩智说了

几句番话,那汉子点头答应,到门外的箱子中取过一束藏香,

交了给鸠摩智,倒退着出门。

众人都觉奇怪,心想这线香一触即断,难道竟能用作兵

刃?只见他左手拈了一枝藏香,右手取过地下的一些木屑,轻

轻捏紧,将藏香插在木屑之中。如此一连插了六枝藏香,并

成一列,每枝藏香间相距约一尺。鸠摩智盘膝坐在香后,隔

着五尺左右,突然双掌搓了几搓,向外挥出,六根香头一亮,

同时点燃了。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只觉这人内力之强,实已

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但各人随即闻到微微的硝磺之气,猜

到这六枝藏香头上都有火药,鸠摩智并非以内力点香,乃是

以内力磨擦火药,使之烧着香头。这事虽然亦甚难能,但保

定帝等自忖勉力也可办到。

藏香所生烟气作碧绿之色,六条笔直的绿线袅袅升起。鸠

摩智双掌如抱圆球,内力运出,六道碧烟慢慢向外弯曲,分

别指着枯荣、本观、本因、本相、本参、保定帝六人。他这

手掌力叫做“火焰刀”,虽是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却能杀人

于无形,实是厉害不过。此番他只志在得经,不欲伤人,是

以点了六根线香,以展示掌力的去向形迹,一来显得有恃无

恐,二来示意慈悲为怀,只是较量武学修为,不求杀伤人命。

六条碧烟来到本因等身前三尺之处,便即停住不动。本

因等都吃了一惊,心想以内力逼送碧烟并不为难,但将这飘

荡无定的烟气凝在半空,那可难上十倍了。本参左手小指一

伸,一条气流从少冲穴中激射而出,指向身前的碧烟。那条

烟柱受这道内力一逼,迅速无比的向鸠摩智倒射过去,射到

他身前二尺时,鸠摩智的“火焰刀”内力加盛,烟柱无法再

向前行。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名不虚传,六脉神剑中果然

有‘少泽剑’一路剑法。”两人的内力激荡数招,本参大师知

道倘若坐定不动,难以发挥剑法中的威力,当即站起身来,向

左斜行三步,左手小指的内力自左向右的斜攻过去。鸠摩智

左掌一拨,登时挡住。

本观中指一竖,“中冲剑”向前刺出。鸠摩智喝道:“好,

是中冲剑法!”挥掌挡住,以一敌二,毫不见怯。

段誉坐在枯荣大师身前,斜身侧目,凝神观看这场武林

中千载难逢的大斗剑,他虽不懂武功,却也知道这几位高僧

以内力斗剑,其凶险和厉害之处,更胜于手中真有兵刃。幸

好鸠摩智点了六根线香,他可从碧烟的飘动来去之中,看到

这三人的剑招刀法,看得十数招后,心念一动:“啊,是了!

本观大师的中冲剑法,便如图上所绘的一般无二。”他轻轻打

开中冲剑法图谱,从碧烟的缭绕之中,对照图谱上的剑招,一

看即明,再无难解之处。再看本参的少泽剑法时,也是如此。

只不过中冲剑大开大阖,气势雄迈,少泽剑却是忽来忽去,变

化精微。

本因方丈见师兄师弟联手,占不到丝毫上风,心想我们

练这剑法未熟,剑招易于用尽,六人越早出手越好,这大轮

明王聪明绝顶,眼下他显是在观察本观、本参二人的剑法,未

以全力攻防,当即说道:“本相、本尘两位师弟,咱们都出手

罢。”食指伸处,“商阳剑法”展动,跟着本相的“少冲剑”,

保定帝的“关冲剑”,三路剑气齐向三条碧烟上击去。

段誉瞧瞧少冲剑,瞧瞧关冲剑,又瞧瞧商阳剑,东看一

招,西看一招,对照图谱之后虽能明白,终究是凌乱无章。正

自凝神瞧着“少冲剑”的图谱时,忽见一只枯瘦的手指伸到

图上,写道:“只学一图,学完再换。”段誉心念一动,知是

枯荣大师指点,回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示意致谢。

这一看之下,他笑容登时僵住,原来眼前所出现的那张

面容奇特之极,左边的一半脸色红润,皮光肉滑,有如婴儿,

右边的一半却如枯骨,除了一张焦黄的面皮之外全无肌肉,骨

头突了出来,宛如便是半个骷髅骨头。他一惊之下,立时转

过了头,一颗心怦怦乱跳,明知这是枯荣大师修习枯荣禅功

所致,但这张半枯半荣的脸孔,实在太过吓人,一时无论如

何不能定下心来。

只见枯荣大师的食指又在帛上写道:“良机莫失,凝神观

剑。自观自学,不违祖训。”

段誉心下明白:“枯荣太师伯先前对我伯父言道,六脉神

剑不传段氏俗家子弟,是以我伯父须得剃度之后,方蒙传授。

但他写道:‘自观自学,不违祖训’,想来祖宗遗训之中,却

不禁段氏俗家子弟无师自学。太师伯吩咐我‘良机莫失,凝

神观剑’,自然是盼我自观自学了。”当即点了点头,仔细观

看伯父“关冲剑法”,大致看明白后,依次再看少冲、商阳两

路剑法。凡人五指之中,无名指最为笨拙,食指则最是灵活,

因此关冲剑以拙滞古朴取胜,商阳剑法却巧妙活泼,难以捉

摸。少冲剑法与少泽剑法同以小指运使,但一为右手小指,一

为左手小指,剑法上便也有工、拙、捷、缓之分。但“拙”并

非不佳,“缓”也并不减少威力,只是奇正有别而已。

段誉本来只一念好奇,从碧烟的来去之中,对照图谱上

线路,不过像猜灯谜一般推详一番,既得枯荣大师指示嘱咐,

这才专心一致的看了起来。到得这三路剑法大致看明,本参

与本观的剑法已是第二遍再使。段誉不必再参照图谱,眼观

碧烟,与心中所记剑法一一印证,便觉图上线路是死的,而

碧烟来去,变化无穷,比之图谱上所绘可丰富繁杂得多了。

再观看一会,本因、本相、和保定帝三人的剑法也已使

完。本相小指一弹,使一招“分花拂柳”,已是这路剑招的第

二次使出。鸠摩智微微点了点头,跟着本因和保定帝的剑招

也不得不从旧招中更求变化。突然之间,只听得鸠摩智身前

嗤嗤声响,“火焰刀”威势大盛,将五人剑招上的内力都逼将

回来。

原来鸠摩智初时只取守势,要看尽了六脉神剑的招数,再

行反击,这一自守转攻,五条碧烟回旋飞舞,灵动无比。那

第六条碧烟却仍然停在枯荣大师身后三尺之处,稳稳不动。枯

荣大师有心要看透他的底细,瞧他五攻一停,能支持到多少

时候,因此始终不出手攻击。果然鸠摩智要长久稳住这六道

碧烟,耗损内力颇多,终于这道碧烟也一寸一寸的向枯荣大

师后脑移近。

段誉惊道:“太师伯,碧烟攻过来了。”枯荣点了点头,展

开“少商剑”图谱,放在段誉面前。段誉见这路少商剑的剑

法便如是一幅泼墨山水相似,纵横倚斜,寥寥数笔,却是剑

路雄劲,颇有石破天惊、凤雨大至之势。段誉眼看剑谱,心

中记挂着枯荣后脑的那股碧烟,一回头间,只见碧烟离他后

脑已不过三四寸远。惊叫:“小心!”

枯荣大师反过手来,双手拇指同时捺出,嗤嗤两声急响,

分袭鸠摩智右胸左肩。他竟不挡敌人来侵,另遣两路奇兵急

袭反攻。他料得鸠摩智的火焰刀内力上蓄势缓进,真要伤到

自己,尚有片刻,倘若后发先至,当可打他个措手不及。

鸠摩智思虑周详,早有一路掌力伏在胸前,但他料到的

只是一着攻势凌厉的少商剑,却没料到枯荣大师双剑齐出,分

袭两处。鸠摩智手掌扬处,挡住了刺向自己右胸而来的一剑,

跟着右足一点,向后急射而出,但他退得再快,总不及剑气

来如电闪,一声轻响过去,肩头僧衣已破,迸出鲜血。枯荣

双指回转,剑气缩了回来,六根藏香齐腰折断。本因、保定

帝等也各收指停剑。各人久战无功,早在暗暗担忧,这时方

才放心。

鸠摩智跨步走进室内,微笑道:“枯荣大师的禅功非同小

可,小僧甚是佩服。那六脉神剑嘛,果然只是徒具虚名而已。”

本因方丈道:“如何徒具虚名,倒要领教。”鸠摩智道:“当年

慕容先生所钦仰的,是六脉神剑的剑法,并不是六脉神剑的

剑阵。天龙寺的这座剑阵固然威力甚大,但充其量,也只和

少林寺的罗汉剑阵、昆仑派的混沌剑阵相伯仲而已,似乎算

不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他说这是“剑阵”而非“剑法”,是

指摘对方六人一齐动手,排下阵势,并不是一个人使动六脉

神剑,便如他使火焰刀一般。

本因方丈觉得他所说确然有理,无话可驳。本参却冷笑

道:“剑法也罢,剑阵也罢,适才比刀论剑,是明王赢了,还

是我们天龙寺赢了?”

鸠摩智不答,闭目默念,过得一盏茶时分,睁开眼来,说

道:“第一仗贵寺稍占上风,第二仗小僧似乎已有胜算。”本

因一惊,问道:“明王还要比拚第二仗?”鸠摩智道:“大丈夫

言而有信。小僧既已答允了慕容先生,岂能畏难而退?”本因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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