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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也有此意。”高昇泰是大功臣高智昇之

子,当年锄奸除逆,全仗高智昇出的大力。

高昇泰走上一步,伏地禀道:“先父忠君爱民。这青袍怪

客号称是四恶之首,若在大理国君临万民,众百姓不知要吃

多少苦头。皇上让位之议,臣昇泰万死不敢奉诏。”

巴天石伏地奏道:“适才天石听得那南海鳄神怪声大叫,

说他们四恶之首叫作甚么‘恶贯满盈’。这恶人若不是延庆太

子,自不能觊觎大宝。就算他是延庆太子,如此凶恶奸险之

徒,怎能让他治理大理的百姓?那势必是国家倾覆,社稷沦

丧。”

保定帝挥手道:“两位请起,你们所说的也是言之成理。

只是誉儿落入了他的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让,更有甚么法子

能让誉儿归来?”

段正淳道:“大哥,自来只有君父有难,为臣子的才当舍

身以赴。誉儿虽为大哥所爱,怎能为了他而甘舍大位?否则

誉儿纵然脱险,却也成了大理国的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来,左手摸着颏下长须,右手两指在额上

轻轻弹击,在书房中缓缓而行。众人均知他每逢有大事难决,

便如此出神思索,谁也不敢作声扰他思路。保定帝踱来踱去,

过得良久,说道:“这延庆太子手段毒辣,给誉儿所服的‘阴

阳和合散’药性甚是厉害,常人极难抵挡。只怕……只怕他

这时已为药性所迷,也未可知。唉,这是旁人以奸计摆布,须

怪誉儿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头,羞愧无地,心想归根结底,都是因自

己风流成性起祸。

保定帝走回去坐入椅中,说道:“巴司空,传下旨意,命

翰林院草制,册封我弟正淳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惊,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

皇天必定保佑,子孙绵绵,这皇太弟一事尽可缓议。”

保定帝伸手扶起,说道:“你我兄弟一体,这大理国江山

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别说我并无子嗣,就是有子有孙,也要

传位于你。淳弟,我立你为嗣,此心早决,通国皆知。今日

早定名份,也好令延庆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数次推辞,均不获准,只得叩首谢恩。高昇泰等

上前道贺。保定帝并无子息,皇位日后势必传于段正淳,原

是意料中事,谁也不以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罢。延庆太子之事,只告知华司

徒、范司马两人,此外不可泄漏。”众人齐声答应,躬身告别。

巴天石当下去向翰林院宣诏。

保定帝用过御膳,小睡片刻,醒来时隐隐听得宫外鼓乐

声喧,爆竹连天。内监进来服侍更衣,禀道:“陛下册封镇南

王为皇太弟,众百姓欢呼庆祝,甚是热闹。”大理国近年来兵

革不兴,朝政清明,庶民安居乐业,众百姓对皇帝及镇南王、

善阐侯等当国君臣都是十分爱戴。保定帝道:“传我旨意,明

日大放花灯,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赏三军,以酒肉赏赐耆老

孤儿。”这道旨意传将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欢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换了便装,独自出宫。他将大帽压住

眉檐,遮住面目。一路上只见众百姓拍手讴歌,青年男女,载

歌载舞。当时中原人士视大理国为蛮夷之地,礼仪与中土大

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携手同行,调情嬉笑,旁若无人,谁

也不以为怪。保定帝心下暗祝:“但愿我大理众百姓世世代代,

皆能如此欢乐。”

他出城后快步前行,行得二十余里后上山,越走越荒僻,

转过四个山坳,来到一座小小的古庙前,庙门上写着“拈花

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国教。大理京城内外,大寺数十,小

庙以百计,这座“拈花寺”地处偏僻,无甚香火,即是世居

大理之人,多半也不知晓。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后上前,在寺门上轻叩

三下。过得半晌,寺门推开,走出一名小沙弥来,合十问道:

“尊客光降,有何贵干?”保定帝道:“相烦通报黄眉大师,便

道故人段正明求见。”小沙弥道:“请进。”转身肃客。保定帝

举步入寺,只听得叮叮两声清磬,悠悠从后院传出,霎时之

间,只感遍体清凉,意静神闲。

他踏着寺院中落叶,走向后院。小沙弥道:“尊客请在此

稍候,我去禀报师父。”保定帝道:“是。”负手站在底中,眼

见庭中一株公孙树上一片黄叶缓缓飞落。他一生极少有如此

站在门外等候别人的时刻,但一到这拈花寺中,俗念尽消,浑

然忘了自己天南为帝。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段贤弟,你心中有何难

题?”保定帝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皱纹、身形高大的老僧

从小舍中推门出来。这老僧两道焦黄长眉,眉尾下垂,正是

黄眉和尚。

保定帝双手拱了拱,道:“打扰大师清修了。”黄眉和尚

微笑道:“请进。”保定帝跨步走进小舍,见两个中年和尚躬

身行礼。保定帝知是黄眉和尚的弟子,当下举手还礼,在西

首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待黄眉和尚在东首的蒲团坐定,便

道:“我有个侄儿段誉,他七岁之时,我曾抱来听师兄讲经。”

黄眉僧微笑道:“此子颇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

道:“他受了佛法点化,生性慈悲,不肯学武,以免杀生。”黄

眉僧道:“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未必杀人。”

保定帝道:“是!”于是将段誉如何坚决不肯学武、私逃

出门,如何结识木婉清,如何被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的延

庆太子囚在石室之中,源源本本的说了。黄眉僧微笑倾听,不

插一言。两名弟子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更连脸上的肌肉也不

牵动半点。

待保定帝说完,黄眉僧缓缓道:“这位延庆太子既是你堂

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动手,就是派遣下属前去强行救人,也

是不妥。”保定帝道:“师兄明鉴。”黄眉僧道:“天龙寺中的

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于贤弟的,但他们皆系出段氏,不便

参与本族内争,偏袒贤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龙寺求助。”保定

帝道:“正是。”

黄眉僧点点头,缓缓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点去。保

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对准他的中指一戳,两人都身形

一晃,便即收指。黄眉僧道:“段贤弟,我的金刚指力可不能

胜你的一阳指啊。”保定帝道:“师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力

取胜。”黄眉僧低头不语。

保定帝站起来,说道:“五年之前,师兄命我免了大理百

姓的盐税,一来国用未足,二来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

行此项仁政,以便庶民归德吾弟。但明天一早,小弟就颁令

废除盐税。”

黄眉僧站起身来,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贤弟造福

万民,老僧感德不尽。”

保定帝下拜还礼,不再说话,飘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宫中,即命内监宣巴司空前来,告以废除盐

税之事。巴天石躬身谢恩,说道:“皇上鸿恩,实是庶民之福。”

保定帝道:“宫中一切用度,尽量裁减撙节。你去和华司徒、

范司马二人商议商议,瞧有甚么地方好省的。”巴天石答应了,

辞出宫去。

巴天石当下去约了司徒华赫艮,一齐来到司马范骅府中,

告以废除盐税。至于段誉被掳一节,巴天石先行对华范二人

说过。

范骅沉吟道:“镇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盐

税,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怜,令镇南世子得以无恙归来。咱们

不能分君父之忧,有何脸面立身朝堂之上?”巴天石道:“正

是,二哥有何妙计,可以救得世子?”范骅道:“对手既是延

庆太子,皇上万万不愿跟他正面为敌。我倒有一条计策,只

不过要偏劳大哥了。”华司徒忙道:“那有甚么偏劳的?二弟

快说。”范骅道:“皇上言道,那延庆太子的武功尚胜皇上半

筹。咱们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

旧生涯,不妨再干他一次。”华司徒紫膛色的脸上微微一红,

笑道:“二弟又来取笑了。”

这华司徒华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贫贱,现今大理国位列

三公,未发迹时,干的却是盗墓掘坟的勾当,最擅长的本领

是偷盗王公巨贾的坟墓。这些富贵人物死后,必有珍异宝物

殉葬,华阿根从极远处挖掘地道,通入坟墓,然后盗取宝物。

花的工程虽巨,却由此而从未为人发觉。有一次他掘入一坟,

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诀,依法修习,练成了一

身卓绝的外门功夫,便舍弃了这下贱的营生,辅佐保定帝,累

立奇功,终于升到司徒之职。他居官后嫌旧时的名字太俗,改

名赫艮,除了范骅和巴天石这两个生死之交,极少有人知道

他的出身。

范骅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们混进万劫谷中,

挖掘一条地道,通入镇南世子的石室,然后神不知、鬼不觉

的救他出来。”

华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极,妙极!”他于盗墓一事,

实有天生嗜好,二十年来虽然再不干此营生,偶尔想起,仍

禁不住手痒,只是身居高官,富贵已极,再去盗坟掘墓,却

成何体统?这时听范骅一提,不禁大喜。

范骅笑道:“大哥且慢欢喜,这中间实有些难处。四大恶

人都在万劫谷中,钟万仇夫妇和修罗刀也均是极厉害的人物,

要避过他们耳目委实不易。再说,那延庆太子坐镇石屋之前,

地道在他身底通过,如何方能令他不会察觉?”

华赫艮沉吟半晌,说道:“地道当从石屋之后通过去,避

开延庆太子的所在。”巴天石道:“镇南世子时时刻刻都有危

险,咱们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来得及么?”华赫艮道:

“咱哥儿三人一起干,委曲你们两位,跟我学一学做盗墓的小

贼。”巴天石笑道:“既然位居大理国三公,这盗墓掘坟的勾

当,自是义不容辞。”三人一齐拊掌大笑。

华赫艮道:“事不宜迟,说干便干。”当下巴天石绘出万

劫谷中的图形,华赫艮拟订地道的入口路线,至于如何避人

耳目,如何运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无双绝技。

这一日一晚之间,段誉每觉炎热烦躁,便展开“凌波微

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只须走得一两个圈子,心头

便感清凉。木婉清却身发高热,神智迷糊,大半时刻都是昏

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间,段誉又在室中疾行,忽听得石屋外一个苍老

的声音说道:“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兴,与

老僧手谈一局么?”段誉心下奇怪,当即放缓脚步,又走出十

几步,这才停住,凑眼到送饭进来的洞孔向外张望。

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眉毛焦黄的老僧,左手拿着一个饭

碗大小的铁木鱼,右手举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鱼槌,在铁木鱼

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听所发声音,这根木鱼槌也是钢铁所

制。他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俯身将木鱼槌往

石屋前的一块大青石上划去,嗤嗤声响,石屑纷飞,登时刻

了一条直线。段誉暗暗奇怪,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见过,他

手上的劲道好大,这么随手划去,石上便现深痕,就同石匠

以铁凿、铁锤慢慢敲凿出来一般,而这条线笔直到底,石匠

要凿这样一条直线,更非先用墨斗弹线不可。

石屋前一个郁闷的声音说道:“金刚指力,好功夫!”正

是那青袍客“恶贯满盈”。他右手铁杖伸出,在青石上划了一

条横线,和黄眉僧所刻直线相交,一般的也是深入石面,毫

无歪斜。黄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赐教,好极,好极!”又用

铁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线。青袍客跟着刻了一道横线。如

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两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划越慢,不

愿自己所刻直线有何深浅不同,歪斜不齐,就此输给了对方。

约莫一顿饭时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已然整整齐齐

的刻就。黄眉僧寻思:“正明贤弟所说不错,这延庆太子的内

力果然了得。”延庆太子不比黄眉僧乃有备而来,心下更是骇

异:“从哪里钻了这样个厉害的老和尚出来?显是段正明邀来

的帮手。这和尚跟我缠上了,段正明便乘虚而入去救段誉,我

可无法分身抵挡。”

黄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来也必

胜老僧十倍,老僧要请施主饶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

“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分的高人。你来向我挑战,怎

能一开口就要我相让?”便道:“大师何必过谦?要决胜败,自

然是平下。”黄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饶的。”青袍客淡然道:

“大师既自承棋艺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黄眉僧道:“那么就

饶三子罢?”青袍客道:“便让一先,也是相让。”

黄眉僧道:“哈哈,原来你在棋艺上的造诣甚是有限,不

妨我饶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们分先对弈便是。”

黄眉僧心下惕惧更甚:“此人不骄不躁,阴沉之极,实是劲敌,

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终不动声色。”原来黄眉僧并无必胜把

握,向知爱弈之人个个好胜,自己开口求对方饶个三子、四

子,对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这虚名看得极淡,倘

若延庆太子自逞其能,答应饶子,自己大占便宜,在这场拚

斗中自然多居赢面。不料延庆太子既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

人便宜,一丝不苟,严谨无比。

黄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

袍客道:“不!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先。”黄眉僧道:“那只有

猜枚以定先后。请你猜猜老僧今年的岁数,是奇是偶?猜得

对,你先下;猜错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

也要抵赖。”黄眉僧道:“好罢!那你猜一样我不能赖的。你

猜老僧到了七十岁后,两只脚的足趾,是奇数呢,还是偶数?”

这谜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个,

当然偶数。他说明到了七十岁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岁

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便是十

个足趾头,却来故弄玄虚,我焉能上这个当?”说道:“是偶

数。”黄眉僧道:“错了,是奇数。”青袍客道:“脱鞋验明。”

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只见五个足趾完好无缺。青袍客

凝视对方脸色,见他微露笑容,神情镇定,心想:“原来他右

足当真只有四个足趾。”见他缓缓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脱

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可

上他的当。”只见黄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袜,右足赫然也是五根

足趾,哪有甚么残缺?

青袍客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揣摸对方此举是何用意。

只见黄眉僧提起小铁槌挥击下去,喀的一声轻响,将自己右

足小趾斩了下来。他身后两名弟子突见师父自残肢体,血流

于前,忍不住都“噫”了一声。大弟子破痴从怀中取出金创

药,给师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伤口。

黄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岁,得到七十岁时,我的

足趾是奇数。”

青袍客道:“不错。大师先下。”他号称“天下第一恶

人”,甚么凶残毒辣的事没干过见过,于割下一个小脚趾的事

哪会放在心上?但想这老和尚为了争一着之先,不惜出此断

然手段,可见这盘棋他是志在必胜,倘若自己输了,他所提

出的条款定是苛刻无比。

黄眉僧道:“承让了。”提起小铁槌在两对角的四四路上

各刻了一个小圈,便似是下了两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铁杖,在

另外两处的四四路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现两处低凹,便如是

下了两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两子,称为“势子”,

是中国围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后,与后世亦复相反。黄眉僧

跟着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应以一子。

初时两人下得甚快,黄眉僧不敢丝毫大意,稳稳不失以一根

小脚趾换来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着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同时两

人指上劲力不断损耗,一面凝思求胜,一面运气培力,弈得

渐渐慢了。

黄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见师父与青袍客一

上手便短兵相接,妙着纷呈,心下暗自惊佩赞叹。看到第二

十四着时,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变,黄眉僧假使不应,右

下角隐伏极大危险,但如应以一子坚守,先手便失。

黄眉僧沉吟良久,一时难以参决,忽听得石屋中传出一

个声音说道:“反击‘去位’,不失先手。”原来段誉自幼便即

善弈,这时看着两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

常言道得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段誉的棋力本就

高于黄眉僧,再加旁观,更易瞧出了关键的所在。黄眉僧道:

“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时难定取舍,施主此语,释了老僧心

中之疑。”当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国古法,棋

局分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观不语真君子,自作主张大丈夫。”

段誉叫道:“你将我关在这里,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黄眉

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无耻,无

耻。”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个凹洞。

兵交数合,寅眉僧又遇险着。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誉

却又不作一声,于是走到石屋之前,低声说道:“段公子,这

一着该当如何下才是?”段誉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这

路棋先后共有七着,倘若说了出来,被敌人听到,就不灵了,

是以迟疑不说。”破嗔伸出右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写道:“请

写。”随即将手掌从洞穴中伸进石屋,口中却道:“既是如此,

倒也没有法子。”他知青袍客内功深湛,纵然段誉低声耳语,

也必被他听去。

段誉心想此计大妙,当即伸指在他掌中写了七步棋子,说

道:“尊师棋力高明,必有妙着,却也不须在下指点。”破嗔

想了一想,觉得这七步棋确是甚妙,于是回到师父身后,伸

指在他背上写了起来。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

瞧不见他弄甚么玄虚。黄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旁人所教,以大师棋力,

似乎尚未达此境界。”黄眉僧笑道:“弈棋原是斗智之戏。良

贾深藏若虚,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被施主料得洞

若观火,这局棋还用下么?”青袍客道:“狡狯伎俩,袖底把

戏。”他瞧出破嗔和尚来来去去,以袖子覆在黄眉僧背上,其

中必有古怪,只是专注棋局变化,心无旁鹜,不能再去揣摸

别事。

黄眉僧依着段誉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这六步不必费

神思索,只是专注运功,小铁槌在青石上所刻六个小圈既圆

且深,显得神定气足,有余不尽。青袍客见这六步棋越来越

凶,每一步都要凝思对付,全然处于守势,铁杖所捺的圆孔

便微有深浅不同。到得黄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

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

这一子奇峰突起,与段誉所设想的毫不相关,黄眉僧一

愕,寻思:“段公子这七步棋构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

已可从一先进面占到两先。但这么一来,我这第七步可就下

不得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么?”原来青袍客眼见形势不利,不

论如何应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不理,却去攻击对方的另一

块棋,这是“不应之应”,着实厉害。黄眉僧皱起了眉头,想

不出善着。

破嗔见棋局陡变,师父应接为难,当即奔到石屋之旁。段

誉早已想好,将六着棋在他掌中一一写明。破嗔奔回师父身

后,伸指在黄眉僧背上书写。

青袍客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怎容对方如此不断弄鬼?

左手铁杖伸出,向破嗔肩头凭虚点去,喝道:“晚辈弟子,站

开了些!”一点之下,发出嗤嗤声响。

黄眉僧眼见弟子抵挡不住,难免身受重伤,伸左掌向杖

头抓去。青袍客杖头颤动,点向他左乳下穴道。黄眉僧手掌

变抓为斩,斩向铁杖,那铁杖又已变招,顷刻之间,两人拆

了八招。黄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对方杖长,如此拆招,那是

处于只守不攻、有败无胜的局面,眼见铁杖戳来,一指倏出,

对准杖头点了过去。青袍客也不退让,铁杖杖头和他手指相

碰,两人各运内力拚斗。铁杖和手指登时僵持不动。

青袍客道:“大师这一子迟迟不下,棋局上是认输了么?”

黄眉僧哈哈一笑,道:“阁下是前辈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

偷袭?未免太失身分了罢。”右手小铁槌在青石上刻个小圈。

青袍客更不思索,随手又下一子。这么一来,两人左手比拚

内力,固是丝毫松懈不得,而棋局上步步逼紧,亦是处处针

锋相对。

黄眉僧五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求保定帝免了盐税,

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允,双方心照不宣,那是务必替他救出段

誉。黄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紧,若不救出段誉,

如何对得起正明贤弟?”武学之士修习内功,须得绝无杂念,

所谓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下棋却是着着争先,一局棋三

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须想到,当真是锱铢必较,务须计算

精确。这两者互为矛盾,大相凿枘。黄眉僧禅定功夫虽深,棋

力却不如对方,潜运内力抗敌,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神想

棋,内力比拚却又处了下风,眼见今日局势凶险异常,当下

只有决心一死以报知己,不以一己安危为念。古人言道:“哀

兵必胜”,黄眉僧这时哀则哀矣,“必胜”却不见得。

大理国三公司徒华赫艮、司马范骅、司空巴天石,率领

身有武功的三十名下属,带了木材、铁铲、孔明灯等物,进

入万劫谷后森林,择定地形,挖掘地道。三十三人挖了一夜,

已开了一条数十丈地道。第二天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后,算

来与石屋已相距不远。华赫艮命部属退后接土,单由三人挖

掘。三人知道延庆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时轻轻落铲,不敢发

出丝毫声响,这么一来,进程便慢了许多。他们却不知延庆

太子此时正自殚精竭虑,与黄眉僧既比棋艺,又拚内力,再

也不能发觉地底的声响。

掘到申牌时分,算来已到段誉被囚的石室之下。这地方

和延庆太子所坐处相距或许不到一丈,更须加倍小心,决不

可发出半点声响。华赫艮放下铁铲,便以十根手指抓土,“虎

抓功”使将出来,十指便如两只铁爪相似,将泥土一大块一

大块的抓下来。范骅和巴天石在后传递,将他抓下的泥土搬

运出去。这时华赫艮已非向前挖掘,转为自下而上。工程将

毕,是否能救出段誉,转眼便见分晓,三人都不由得心跳加

速。

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远为省力,泥土一松,自行跌落,华

赫艮站直身子之后,出手更是利落,他挖一会便住手倾听,留

神头顶有何响动。这般挖得两炷香时分,估计距地面已不过

尺许,华赫艮出手更慢,轻轻拨开泥土,终于碰到了一块平

整的木板,心头一喜:“石屋地下铺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

便了。”

他凝力于指,慢慢在地板下划了个两尺见方的正方形,托

住木板的手一松,切成方块的木板便跌了下来,露出一个可

容一人出入的洞孔。华赫艮举起铁铲在洞口挥舞一圈,以防

有人突袭,猛听得“啊”的一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声惊呼。

华赫艮低声道:“木姑娘别叫,是朋友,救你们来啦。”涌

身从洞中跳了上去。

放眼看时,这一惊大是不小。这那里是囚人的石屋子?但

见窗明几净,橱中、架上,到处放满了瓶瓶罐罐,一个少女

满脸惊惶之色,缩在一角。华赫艮立知自己计算有误,掘错

了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凭保定帝跟巴天石说了,巴天石再

转告于他,他怕计谋败露,不敢亲去勘察。这么辗转传告,所

差既非厘毫,所谬亦非千里,但总之是大大的不对了。

原来华赫艮所到之处是钟万仇的居室。那少女却是钟灵。

她正在父亲房中东翻西抄,要找寻解药去给段誉,那知地底

下突然间钻出一条汉子来,教她如何不大惊失色?

华赫艮心念动的极快:“既掘错了地方,只有重新掘过。

我踪迹已现,倘若杀了这小姑娘灭口,万劫谷中见她的尸体,

立时大举搜寻,不等我掘到石屋,这地道便给人发见了。只

有暂且将她带入地道,旁人寻她,定会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时,忽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走近。华赫艮向

钟灵摇了摇手,示意不可声张,转过身来,左足跨入洞口,似

乎要从洞中钻下,突然反身倒跃,左掌翻过来按在她嘴上,右

手拦腰一抱,将她抱到洞边,塞了下去。范骅伸手接过,抓

了一团泥土塞在她嘴里。华赫艮跃回地道,将切下的一块方

形地板砌回原处,侧耳从板缝中倾听上面声息。

只听得两个人走进室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你定是

对他余情未断,否则我要败坏段家声誉,你为甚么要一力阻

拦?”一个女子声音嗔道:“甚么余不余的?我从来对他就没

情。”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过。好极,好极!”语声中甚是

喜欢。那女子道:“不过,木姑娘是我师姊的女儿,总是自己

人,你怎能这般难为她?”

华赫艮听到这里,已知这二人便是钟谷主夫妇。听他们

商量的事与段誉有关,更留神倾听。

只听钟万仇道:“你师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誉,幸得给叶二

娘发觉。你师妹跟咱们已成了对头。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儿?夫

人,厅上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你对他们毫

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进来,未免太……太这个……礼貌欠

周。”钟夫人悻悻的道:“你请这些家伙来干甚么?这些人跟

咱们又没多大交情,他们还敢得罪大理国当今皇上么?”

钟万仇道:“我又不是请他们来助拳,要他们跟段正明作

对造反。凑巧他们都在大理城里,我就邀了来喝酒,好让大

家作个见证,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女儿同处一室,淫秽

乱伦,如同禽兽。今日请来的贵宾之中,还有几个是来自北

边的中原豪杰。明儿一早,咱们去打开石屋门,让大家开开

眼界,瞧瞧一阳指段家传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紧么?这

还不名扬江湖么?”说着哈哈大笑,极是得意。

钟夫人哼的一声,道:“卑鄙,卑鄙!无耻,无耻!”钟

万仇道:“你骂谁卑鄙无耻了?”钟夫人道:“谁干卑鄙无耻之

事,谁就卑鄙无耻,用不着我来骂。”钟万仇道:“是啊,段

正淳这恶徒自逞风流,多造冤孽,到头来自己的亲生儿女相

恋成奸,当真是卑鄙无耻之极了。”钟夫人冷笑了两声,并不

回答。钟万仇道:“你为甚么冷笑?‘卑鄙无耻’四个字,骂

的不是段正淳么?”钟夫人冷笑道:“自己斗不过段家,一生

在谷中缩头不出,那也罢了,所谓知耻近乎勇,这还算是个

人。那知你却用这等手段去摆布他的儿子女儿,天下英雄耻

笑的决不是他,而是你钟万仇!”

钟万仇跳了起来,怒道:“你……你骂我卑鄙无耻?”

钟夫人流下泪来,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寄托

终身的良人,竟是……竟是这么一号人物。我……我……我

好命苦!”

钟万仇一见妻子流泪,不由得慌了手脚,道:“好!好!

你爱骂我,就骂个痛快罢!”在室中大踱步走来走去,想说几

句向妻子陪罪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如何措词,说道:“这又

不是我的主意。段誉是南海鳄神捉来的,木婉清是‘恶贯满

盈’所擒,那‘阴阳和合散’也是他的。我怎会有这种卑鄙

无耻的药物?”这时只想推卸责任。钟夫人冷笑道:“你如知

道甚么是卑鄙无耻,倒也好了。你要是不赞成这主意,那就

该将木姑娘放出来啊。”钟万仇道:“那不成,那不成!放了

木婉清,段誉这小鬼一个人还做得出甚么好戏?”

钟夫人道:“好!你卑鄙无耻,我也就做点卑鄙无耻的事

给你瞧瞧。”钟万仇大惊,忙问:“你……你……你要做甚么?”

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去想好了。”钟万仇颤声道:

“你……你又要跟段正淳……段正淳这恶贼去私通么?”钟夫

人怒道:“甚么又不又的!”钟万仇忙陪笑道:“夫人,你别生

气,我说错了话,你从来没跟他……跟他那个过。你说要做

些卑鄙无耻的事给我瞧瞧,这是……这是开玩笑罢?”钟夫人

不答。

钟万仇心惊意乱,一瞥眼见到后房藏药室中瓶罐凌乱,便

道:“哼,灵儿这孩子也真胡闹,小小年纪,居然来问我‘阴

阳和合散’甚么的,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又到这里来乱搅

一起。”说着走到药架边去整理药瓶,一足踏在那块切割下来

的方板之上。华赫艮忙使劲托住,防他发觉。

钟夫人道:“灵儿呢?她到哪里去了?你刚才又何必带她

到大厅上去见客?”钟万仇笑道:“我跟你生下这么个美貌姑

娘,怎可不让好朋友们见见?”钟夫人道:“猴儿献宝吗?我

瞧云中鹤这家伙的一对贼眼,不断骨溜溜的向灵儿打量,你

可得小心些。”钟万仇笑道:“我只小心你一个人,似你这般

花容月貌的美人儿,哪一个不想打你的主意?”

钟夫人啐了一口,叫道:“灵儿,灵儿!”一名丫环走了

过来,道:“小姐刚才还来过的。”钟夫人点了点头,道:“你

去请小姐来,我有话说。”

钟灵在地板之下,对父母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苦

于无法叫嚷,心下惶急,而口中塞满了泥土,更是难受之极。

钟万仇道:“你歇一会儿,我出去陪客。”钟夫人冷冷的

道:“还是你歇一会,我去陪客。”钟万仇道:“咱俩一起去罢。”

钟夫人道:“客人想瞧我的花容月貌啊,瞧着你这张马脸挺有

趣吗?哪一天连我也瞧得厌了,你就知道滋味了。”

这几日来钟万仇动辄得咎,不论说甚么话,总是给妻子

没头没脑的讥嘲一番,明知她是和段正淳久别重逢之后,回

思旧情,心绪不佳。他心下虽恼,却也不敢反唇相稽,只得

嘻嘻一笑,往大厅而去,一路上只想:“她要做甚么卑鄙无耻

之事给我瞧瞧?她说‘哪一天连我也瞧得厌了’,那么现下对

我还没瞧厌,大事倒还不妨。就只怕段正淳这狗贼……”

九 换巢鸾凤

保定帝下旨免了盐税,大理国万民感恩。云南产盐不多,

通国只白井、黑井、云龙等九井产盐,每年须向蜀中买盐,盐

税甚重,边远贫民一年中往往有数月淡食。保定帝知道盐税

一免,黄眉僧定要设法去救段誉以报。他素来佩服黄眉僧的

机智武功,又知他两名弟子也是武功不弱,师徒三人齐出,当

可成功,

哪知等了一日一夜,竟全无消息,待要命巴天石去探听

动静,不料巴天石以及华司徒、范司马三人都不见了。保定

帝心想:“莫非延庆太子当真如此厉害,黄眉师兄师徒三人,

连我朝中三公,尽数失陷在万劫谷中?”当即宣召皇太弟段正

淳、善阐侯高昇泰、以及褚万里等四大护卫,连同镇南王妃

刀白凤,再往万劫谷而去。刀白凤爱子心切,求保定帝带同

御林军,索性一举将万劫谷扫平。保定帝道:“非到最后关头,

咱们总是按照江湖规矩行事。段氏数百年来的祖训,咱们不

可违背了。”

一行人来到万劫谷谷口,只见云中鹤笑吟吟的迎了上来,

深深一揖,说道:“我们‘天下四恶’和钟谷主料到大驾今日

定要再度光临,在下已在此恭候多时。倘若阁下带得有铁甲

军马,我们便逃之夭夭,带同镇南王的公子和千金一走了之。

要是按江湖规矩,以武会友,便请进大厅奉茶。”

保定帝见对方十分镇定,显是有恃无恐的模样,不像前

日一上来便是乒乒乓乓的大战一场,反而更为心惊,当下还

了一揖,说道:“如此甚好。”云中鹤当先领路,一行人来到

大厅之中。

保定帝踏进厅门,但见厅中济济一堂,坐满了江湖豪杰,

叶二娘、南海鳄神皆在其内,却不见延庆太子,心下又是暗

暗戒备。云中鹤大声道:“天南段家掌门人段老师到。”他不

说“大理国皇帝陛下”,却以武林中名号相称,点明一切要以

江湖规矩行事。

段正明别说是一国之尊,单以他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而

论,也是人人敬仰的高手宗师,群雄一听,都立刻站起。只

有南海鳄神却仍是大剌剌的坐着,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

皇帝老儿。你好啊?”钟万仇抢上数步,说道:“钟万仇未克

远迎,还请怨罪。”保定帝道:“好说,好说!”

当下各人分宾主就坐。既是按江湖规矩行事,段正淳夫

妇和高昇泰就不守君臣之礼,坐在保定帝下首。褚万里等四

人则站在保定帝身后。谷中侍仆献上茶来。保定帝见黄眉僧

师徒和巴天石等不在厅上,心下盘算如何出言相询。只听钟

万仇道:“段掌门再次光临,在下的面子可就大得很了。难得

许多位好朋友同时在此,我给段掌门引见引见。”于是说了厅

上群豪的名头,有几个是来自北边的中原豪杰,其余均是大

理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辛双清、左子穆、马五德都在其内。保

定帝大半不曾见过,却也均闻其名。这些江湖群豪与保定帝

一一见礼。有些加倍恭谨,有些故意的特别傲慢,有些则以

武林后辈的身分相见。

钟万仇道:“段老师难得来此,不妨多盘桓几日,也好令

众位兄弟多多请益。”保定帝道:“舍侄段誉得罪了钟谷主,被

扣贵处,在下今日一来求情,二来请罪。还望钟谷主瞧在下

薄面,恕过小儿无知,在下感激不尽。”

群豪一听,都暗暗钦佩:“久闻大理段皇爷以武林规矩接

待同道,果然名不虚传。此处是大理国治下,他只须派遣数

百兵马,立时便可拿人,他居然亲身前来,好言相求。”

钟万仇哈哈一笑,尚未答话。马五德说道:“原来段公子

得罪了钟谷主。段公子这次去到普洱舍下,和兄弟同去无量

山游览,在下照顾不周,以致生出许多事来。在下也要求一

份情。”

南海鳄神突然大声喝道:“我徒儿的事,谁要你来罗里罗

唆?”高昇泰冷冷的道:“段公子是你师父,你是磕过头,拜

过师的,难道想赖帐?”南海鳄神满脸通红,骂道:“你奶奶

的,老子不赖。老子今天就杀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师父。老子

一不小心,拜了这小子为师,丑也丑死了。”众人不明就里,

无不大感诧异。

刀白凤道:“钟谷主,放与不放,但凭阁下一言。”钟万

仇笑道:“放,放,放!自然放,我留着令郎干甚么?”云中

鹤插口道:“段公子风流英俊,钟夫人‘俏药叉’又是位美貌

佳人,将段公子留在谷中,那不是引狼入室、养虎贻患吗?钟

谷主自然要放,不能不放,不敢不放!”群豪一听,无不愕然,

均觉这“穷凶极恶”云中鹤说话肆无忌惮,丝毫不将钟万仇

放在眼里,“穷凶极恶”之名,端的不假。钟万仇大怒,转头

说道:“云兄,此间事了之后,在下还要领教领教阁下的高招。”

云中鹤道:“妙极,妙极!我早就想杀其夫而占其妻,谋其财

而居其谷。”

群豪尽皆失色。无量洞洞主辛双清道:“江湖上英雄好汉

并未死绝,你‘天下四恶’身手再高,终究要难逃公道。”叶

二娘娇声嗲气的道:“辛道友,我叶二娘可没冒犯你啊,怎地

把我也牵扯在一起了?”左子穆想起她掳劫自己幼儿之事,兀

自心有余悸,偷偷斜睨她一眼。叶二娘吃吃而笑,说道:“左

先生,你的小公子长得更加肥肥白白了罢?”左子穆不敢不答,

低声道:“上次他受了风寒,迄今患病未愈。”叶二娘笑道:

“啊,那都是我的不好。回头我瞧瞧山山这乖孙子去。”左子

穆大惊,忙道:“不敢劳动大驾。”

保定帝寻思:“‘四恶’为非作歹,结怨甚多。这些江湖

豪士显然并非他们的帮手,事情便又好办得多。待救出誉儿

之后,不妨俟机除去大害。‘四恶’之首的延庆太子虽为段门

中人,我不便亲自下手,但他终究有当真‘恶贯满盈’之日。”

刀白凤听众人言语杂乱,将话题岔了开去,霍地站起,说

道:“钟谷主既然答允归还小儿,便请唤他出来,好让我母子

相见。”

钟万仇也站了起来,道:“是!”突然转头,狠狠瞪了段

正淳一眼,叹道:“段正淳,你已有了这样的好老婆、好儿子,

怎地兀自贪心不足?今日声名扫地,丢尽脸面,是你自作自

受,须怪我钟万仇不得。”

段正淳听钟万仇答允归还儿子,料想事情决不会如此轻

易了结,对方定然安排下阴谋诡计,此时听他如此说,当即

站起,走到他身前,说道:“钟谷主,你若蓄意害人,段正淳

自也有法子教你痛悔一世。”

钟万仇见他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气度清贵高华,自己

实是远远不如,这一自惭形秽,登时妒火填膺,大声道:“事

已如此,钟万仇便是家破人亡,碎尸万段,也跟你干到底了。

你要儿子,跟我来罢!”说着大踏步走出厅门。

一行人随着钟万仇来到树墙之前,云中鹤炫耀轻功,首

先一跃而过。段正淳心想今日之事已无善罢之理,不如先行

立威,好教对方知难而退,便道:“笃诚,砍下几株树来,好

让大伙儿行走。”古笃诚应道:“是!”举起钢斧,擦擦擦几响,

登时将一株大树砍断。傅思归双掌推出,那断树喀喇喇声响,

倒在一旁。钢斧白光闪耀,接连挥动,响声不绝,大树一株

株倒下,片刻间便砍倒了五株。

钟万仇这树墙栽植不易,当年着实费了一番心血,被古

笃诚接连砍倒了五株大树,不禁勃然大怒,但转念又想:“大

理段氏今日要大大的出丑,这些小事,我也不来跟你计较。”

当即从空缺处走了进去。

只见树墙之后,黄眉僧和青袍客的左手均是抵住一根铁

杖,头顶白气蒸腾,正在比拚内力。黄眉僧忽然伸出右手,用

小铁槌在身前青石上画了个圈。青袍客略一思索,右手铁杖

在青石上捺落。保定帝凝目看去,登时明白:“原来黄眉师兄

一面跟延庆太子下棋,一面跟他比拚内力,既斗智,复斗力,

这等别开生面的比赛,实是凶险不过。他一直没有给我回音,

看来这场比赛已持续了一日一夜,兀自未分胜败。”向棋局上

一瞥,见两人正在打一个“生死劫”,胜负之数,全是系于此

劫,不过黄眉僧落的是后手,一块大棋苦苦求活。黄眉僧的

两名弟子破痴、破嗔却已倒在地下,动弹不得。原来二僧见

师父势危,出手夹击青袍客,却均被他铁杖点倒。

段正淳上前解开了二人穴道,喝道:“万里,你们去推开

大石,放誉儿出来。”褚万里等四人齐声答应,并肩上前。

钟万仇喝道:“且慢!你们可知这石屋之中,还有甚么人

在内?”段正淳怒道:“钟谷主,你若以歹毒手段摆布我儿,须

知你自己也有妻女。”钟万仇冷笑道:“嘿嘿,不错,我钟万

仇有妻有女,天幸我没有儿子,我儿子更不会和我亲生女儿

干那乱伦的兽行。”段正淳脸色铁青,喝道:“你胡说八道甚

么?”钟万仇道:“木婉清是你的私生女儿,是不是?”段正淳

怒道:“木姑娘的身世,要你多管甚么闲事?”

钟万仇笑道:“哈哈,那也未必是甚么闲事。大理段氏,

天南为皇,独霸一方,武林中也是响当当的声名。各位英雄

好汉,大家睁开眼睛瞧瞧,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女儿,却

在这儿乱伦,就如禽兽一般的结成夫妻啦!”他向南海鳄神打

个手势,两人伸手便去推那挡在石屋的大石。

段正淳道:“且慢!”伸手去拦。叶二娘和云中鹤各出一

掌,分从左右袭来。段正淳竖掌一挡。高昇泰侧身斜上,去

格云中鹤的手掌。不料叶云二人这两掌都是虚招,右掌一晃

之际,左掌同时反推,也都击在大石之上。这大石虽有数千

斤之重,但在钟万仇、南海鳄神、叶二娘、云中鹤四人合力

推击之下,登时便滚在一旁。这一着是四人事先计议定当了

的,虚虚实实,段正淳竟然无法拦阻。其实段正淳也是急于

早见爱子,并没真的如何出力拦阻。但见大石滚开,露出一

道门户,望进去黑黝黝的,瞧不清屋内情景。

钟万仇笑道:“孤男寡女,赤身露体的躲在一间黑屋子里,

还能有甚么好事做出来?哈哈,哈哈,大家瞧明白了!”

钟万仇笑声中,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披头散发,赤裸着上

身走将出来,下身只系着一条短裤,露出了两条大腿,正是

段誉,手中横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缩在他的怀里,也只穿

着贴身小衣,露出了手臂、大腿、背心上雪白粉嫩的肌肤。

保定帝满脸羞惭。段正淳低下了头不敢抬起。刀白凤双

目含泪,喃喃的道:“冤孽,冤孽!”高昇泰解下长袍,要去

给段誉披在身上。马五德一心要讨好段氏兄弟,忙闪身遮在

段誉身前。南海鳄神叫道:“王八羔子,滚开!”

钟万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突然间笑声止歇,顿了一

顿,蓦地里惨声大叫:“灵儿,是你么?”

群豪听到他叫声,无不心中一凛,只见钟万仇扑向段誉

身前,夹手去夺他手中横抱着的女子。这时众人已然看清这

女子的面目,但见她年纪比木婉清幼小,身材也较纤细,脸

上未脱童稚之态,哪里是木婉清了,却是钟万仇的亲生女儿

钟灵。当群豪初到万劫谷时,钟万仇曾带她到大厅上拜见宾

客,炫示他有这么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

段誉迷惘中见到许多人围在身前,认出伯父和父母都到

了,忙脱手放开钟灵,任由钟万仇抱去,叫道:“妈,伯父,

爹爹!”刀白凤忙抢上前去,将他搂在怀里,问道:“誉儿,你

……你怎么了?”段誉手足无措,说道:“我……我不知道啊!”

钟万仇万不料害人反而害了自己,哪想得到段誉从石屋

中抱将出来的,竟会是自己的女儿?他一呆之下,放下女儿。

钟灵只穿着贴身的短衣衫裤,陡然见到这许多人,只羞着满

脸飞红。钟万仇解下身上长袍,将她裹住,跟着重重便是一

掌,击得她左颊红肿了起来,骂道:“不要脸!谁叫你跟这小

畜生在一起?”钟灵满腹含冤,哭了起来,一时哪里能够分辩?

钟万仇忽想:“那木婉清明明关在石屋之中,谅她推不开

大石,必定还在屋内,我叫她出来,让她分担灵儿的羞辱。”

大声叫道:“木姑娘,快出来罢!”他连叫三声,石屋内全无

声息。钟万仇冲进门去,石屋只丈许见方,一目了然,哪里

有半个人影?钟万仇气得几乎要炸破胸膛,翻身出来,挥掌

又向女儿打去,喝道:“我毙了你这臭丫头!”

蓦地里旁边伸出一只手掌,无名指和小指拂向他手腕。钟

万仇急忙缩手相避,见出手拦阻的正是段正淳,怒道:“我自

管教我女儿,跟你有甚么相干?”

段正淳笑吟吟的道:“钟谷主,你对我孩儿可优待得紧啊,

怕他独自一个儿寂寞,竟命你令爱千金相陪。在下实在感激

之至。既然如此,令爱已是我段家的人了,在下这可不能不

管。”钟万仇怒道:“怎么是你段家的人?”段正淳笑道:“令

爱在这石屋之中服侍小儿段誉,历时已久。孤男寡女,赤身

露体的躲在一间黑屋子里,还能有甚么好事做出来?我儿是

镇南王世子,虽然未必能娶令爱为世子正妃,但三妻四妾,有

何不可?你我这可不是成了亲家么?哈哈,哈哈,呵呵呵!”

钟万仇狂怒不可抑制,扑将过来,呼呼呼连击三掌。段正淳

笑声不绝,一一化解了开去。

群豪均想:“大理段氏果是厉害,不知用了甚么法子,竟

将钟谷主的女儿掉了包,囚在石室之中。钟万仇身在大理,却

无端端的去跟段家作对,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原来这件事正是华赫艮等三人做下的手脚。华赫艮将钟

灵推入地道,本意是不令她泄漏了地道的秘密,后来听到钟

万仇夫妇对话,才知钟万仇和延庆太子安排下极毒辣的诡计,

立意败坏段氏名声。三人在地道中低声商议,均觉此事牵连

重大,且甚为紧急。一待钟夫人离去,巴天石当即悄悄钻出,

施展轻功,踏勘了那石屋的准确方位和距离,由华赫艮重定

地道的路线。众人加紧挖掘,又忙了一夜,直到次晨,才掘

到了石屋之下。

华赫艮掘入石屋,只见段誉正在斗室中狂奔疾走,状若

疯颠,当即伸手去拉,岂知段誉身法既迅捷又怪异,始终拉

他不着。巴天石和范骅齐上合围,向中央挤拢。石室实在太

小,段誉无处可以闪避,华赫艮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登时全

身大震,有如碰到一块热炭相似,当下用力相拉,只盼将他

拉入地道,迅速逃走。那知刚一使劲,体内真气便向外急涌,

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巴天石和范骅拉着华赫艮

用力一扯,三人合力,才脱去了“北冥神功”吸引真气之厄。

大理三公的功力,比之无量剑弟子自是高得多了,又是见机

极快,应变神速,饶是如此,三人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心

中均道:“延庆太子的邪法当真厉害。”再也不敢去碰段誉身

子。

正在无法可施的当儿,屋外人声喧扰,听得保定帝、镇

南王等都已到来,钟万仇大声讥嘲。范骅灵机一动:“这钟万

仇好生可恶,咱们给他大大的开个玩笑。”当即除下钟灵的外

衫,给木婉清穿上,再抱起钟灵,交给段誉。段誉迷迷糊糊

的接过。华赫艮等三人拉着木婉清进了地道,合上石板,哪

里还有半点踪迹可寻?

保定帝见侄儿无恙,想不到事情竟演变成这样,又是欣

慰,又觉好笑,一时也推想不出其中原由,但想黄眉僧和延

庆太子比拚内力,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稍有差池立时便

有性命之忧,当即回身去看两人角逐。只见黄眉僧额头汗粒

如豆,一滴滴的落在棋局之上,延庆太子却仍是神色不变,若

无其事,显然胜败已判。

段誉神智一清,也即关心棋局的成败,走到两人身侧,观

看棋局,见黄眉僧劫材已尽,延庆太子再打一个劫,黄眉僧

便无棋可下,势非认输不可。只见延庆太子铁杖伸出,便往

棋局中点了下去,所指之处,正是当前的关键,这一子下定,

黄眉僧便无可救药,段誉大急,心想:“我且给他混赖一下。”

伸手便向铁杖抓去。

延庆太子的铁杖刚要点到“上位”的三七路上,突然间

掌心一震,右臂运得正如张弓满弦般的真力如飞般奔泻而出。

他这一惊自是不小,斜眼微睨,但见段誉拇指和食指正捏住

了铁杖杖头。段誉只盼将铁杖拨开,不让他在棋局中的关键

处落子,但这根铁杖竟如铸定在空中一般,竟是纹丝不动,当

即使劲推拨,延庆太子的内力便由他少商穴而涌入他体内。

延庆太子大惊之下,心中只想:“星宿海丁老怪的化功大

法!”当下气运丹田,劲贯手臂,铁杖上登时出一股强悍绝伦

的大力,一震之下,便将段誉的手指震脱了铁杖。

段誉只觉半身酸麻,便欲晕倒,身子晃了几下,伸手扶

住面前青石,这才稳住。但延庆太子所发出的雄浑内劲,却

也有一小半犹如石沉大海,不知去向,他心中惊骇,委实非

同小可,铁杖垂下,正好点在“上位”的七八路上。只因段

誉这么一阻,他内力收发不能自如,铁杖下垂,尚挟余劲,自

然而然的重重戳落。延庆太子暗叫:“不好!”急忙提起铁杖,

但七八路的交叉线上,已戳出了一个小小凹洞。

高手下棋,自是讲究落子无悔,何况刻石为枰,陷石为

子,内力所到处石为之碎,如何能下了不算?但这“上”位

的七八路,乃是自己填塞了一只眼。只要稍明弈理之人,均

知两眼是活,一眼即死。延庆太子这一大块棋早就已做成两

眼,以此为攻逼黄眉僧的基地,决无自己去塞死一只活眼之

理。然而此子既落,虽为弈理所无,总是功力内劲上有所不

足。

延庆太子暗叹:“棋差一着,满盘皆输,这当真是天意吗?”

他是大有身分之人,决不肯为此而与黄眉僧再行争执,当即

站起身来,双手按在青石岩上,注视棋局,良久不动。

群豪大半未曾见过此人,见他神情奇特,群相注目。只

见他瞧了半晌,突然间一言不发的撑着铁杖,杖头点地,犹

如踩高跷一般,步子奇大,远远的去了。

蓦地里喀喀声响,青石岩晃了几下,裂成六七块散石,崩

裂在地,这震烁今古的一局棋就此不存人世。群豪惊噫出声,

相顾骇然,除了保定帝、黄眉僧、三大恶人之外,均想:“这

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尸一般的青袍客,武功竟然这等

厉害。”

黄眉僧侥幸胜了这局棋,双手据膝,怔怔出神,回思适

才种种惊险情状,心中始终难以宁定,实不知延庆太子何以

在稳操胜券之际,突然将他自己一块棋中的两只眼填塞了一

只。难道眼见段正明这等高手到来,生怕受到围攻,因而认

输逃走吗?但他这面帮手也是不少,未必便斗不过。

保定帝和段正淳、高昇泰等对这变故也均大惑不解,好

在段誉已然救出,段氏清名丝毫无损,延庆太子败棋退走,这

一役大获全胜,其中猜想不透的种种细节也不用即行查究。段

正淳向钟万仇笑道:“钟谷主,令爱既成我儿姬妾,日内便即

派人前来迎娶。愚夫妇自当爱护善待,有若亲女,你尽管放

心好了。”

钟万仇正自怒不可遏,听得段正淳如此出言讥刺,刷的

一声,拔出腰间佩刀,便往钟灵头上砍落,喝道:“气死我了,

我先杀了这贱人再说。”

蓦地里一条长长的人影飘将过来,迅捷无比的抱住钟灵,

便如一阵风般倏然而过,已飘在数丈之外。嗒的一声响,钟

万仇一刀砍在地下,瞧抱着钟灵那人时,却是“穷凶极恶”云

中鹤,怒喝:“你……你干甚么?”

云中鹤笑道:“你这个女儿自己不要了,就算已经砍死了,

那就送给我罢。”说着又飘出数丈。他知别说保定帝和黄眉僧

的武功远胜于己,便段正淳和高昇泰,也均是了不起的人物,

是以打定主意抱着钟灵便溜,眼见巴天石并不在场,自己只

要施展轻功,这些人中便无一追赶得上。

钟万仇知他轻功了得,只急得双足乱跳,破口大骂。保

定帝等日前见过他和巴天石绕圈追逐的身手,这时见他虽然

抱着钟灵,仍是一飘一晃的轻如无物,也都奈何他不得。

段誉灵机一动,叫道:“岳老三,你师父有命,快将这个

小姑娘夺下来。”南海鳄神一怔,怒道:“妈巴羔子,你说甚

么?”段誉道:“你拜了我为师,头也磕过了,难道想赖?你

说过的话是放屁么?你定是想做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

神横眉怒目的喝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你是我师父便怎

么?老子恼将起来,连你这师父也一刀杀了。”段誉道:“你

认了便好。这个姓钟的小姑娘是我妻子,就是你的师娘,快

去给我夺回来。这云中鹤侮辱她,就是辱你师娘,你太也丢

脸了,太不是英雄好汉了。”

南海鳄神一怔,心想这话倒也有理,忽然想起木婉清是

他妻子,怎么这姓钟的小姑娘也是他的妻子了?问道:“究竟

我有几个师娘?”段誉道:“你别多问,总而言之,倘若你夺

不回你这个师娘,你就太也丢脸。这里许多好汉个个亲眼看

见,你连第四恶人云中鹤也斗不过,那你就降为第五恶人,说

不定是第六恶人了。”要南海鳄神排名在云中鹤之下,那比杀

了他的头还要难过,一声狂吼,拔足便向云中鹤赶去,叫道:

“快放下我师娘来!”

云中鹤纵身向前飘行,叫道:“岳老三真是大傻瓜,你上

了人家大当啦!”南海鳄神最爱自认了不起,云中鹤当着这许

多人的面说他上了人家的当,更令他怒火冲天,大叫:“我岳

老二怎会上别人的当?”当即提气急追。两人一前一后,片刻

间已转过了山坳。

钟万仇狂怒中刀砍女儿,但这时见女儿为恶徒所擒,毕

竟父女情深,又想到妻子问起时无法交代,情急之下,也提

刀追了下去。

保定帝当下和群豪作别,一行离了万劫谷,径回大理城,

一齐来到镇南王府。华赫艮、范骅、巴天石三人从府中迎将

出来,身旁一个少女衣饰华丽,明媚照人,正是木婉清。

范骅向保定帝禀报华赫艮挖掘地道、将钟灵送入石屋之

事,于救出木婉清一节却含糊带过。众人才知钟万仇害人不

成,反害自己,原来竟因如此,尽皆大笑。

那“阴阳和合散”药性虽然猛烈,却非毒药,段誉和木

婉清服了些清泻之剂,又饮了几大碗冷水,便即消解。

午间王府设宴。众人在席上兴高采烈的谈起万劫谷之事,

都说此役以黄眉僧与华赫艮两人功劳最大,若不是黄眉僧牵

制住了段延庆,则挖掘地道非给他发觉不可。

刀白凤忽道:“华大哥,我还想请你再辛苦一趟。”华赫

艮道:“王妃吩咐,自当遵命。”刀白凤道:“请你派人将这条

地道去堵死了。”华赫艮一怔,应道:“是。”却不明她的用意。

刀白凤向段正淳瞪了一眼,说道:“这条地道通入钟夫人的居

室,若不堵死,就怕咱们这里有一位仁兄,从此天天晚上要

去钻地道。”众人哈哈大笑。

木婉清隔不多久,便向段誉偷眼瞧去,每当与他目光相

接,两人立即转头避开。她自知此生此世与他已休想成为夫

妇,想起这几天两人石屋共处的情景,更是黯然神伤。只听

众人谈论钟灵要成为段誉的姬妾,又说她虽给云中鹤擒去,但

南海鳄神与钟万仇两人联手,定能将她救回,又听保定帝吩

咐褚古傅朱四人,饭后即去打探钟灵的讯息,设法保护,木

婉清越听越怒,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金盒,便是当日钟夫人

要段誉来求父亲相救钟灵的信物,伸手递到段正淳面前,说

道:“甘宝宝给你的!”

段正淳一愕,道:“甚么?”木婉清怒道:“是钟灵这小丫

头的生辰八字。”持着金盒将段誉一指,又道:“甘宝宝叫他

给你。”

段正淳接了过来,心中一酸,他早认得这金盒是当年自

己与甘宝宝定情之夕给她的,打开盒盖,见盒中一张小小红

纸,写着:“乙未年十二月初五丑时”九个小字,字迹歪歪斜

斜,正是甘宝宝的手笔。

刀白凤冷冷的道:“那好得很啊,人家把女儿的生辰八字

也送过来了。”

段正淳翻过红纸,只见背后写着几行极细的小字:“伤心

苦候,万念俱灰。然是儿不能无父,十六年前朝思暮盼,只

待君来。迫不得已,于乙未年五月归于钟氏。”字体纤细,若

非凝目以观,几乎看不出来。段正淳想起对甘宝宝辜负良深,

眼眶登时红了,突然间心念一动,顷刻间便明白了这几行字

的含义:“宝宝于乙未年五月嫁给钟万仇,钟灵却是该年十二

月初五生的,多半便不是钟万仇的女儿。宝宝苦苦等候我不

至,说‘是儿不能无父’,又说“迫不得已’而嫁,自是因为

有了身孕,不能未嫁生儿。那么钟灵这孩儿却是我的女儿。正

是……正是那时候,十六年前的春天,和她欢好未满一月,便

有了钟灵这孩儿……”想明白此节,脱口叫道:“啊哟,不成!”

刀白凤问道:“甚么不成?”段正淳摇摇头,苦笑道:“钟

万仇这家伙……这家伙心术太坏,安排了这等毒计,陷害我

段氏满门,咱们决不能……决不能跟他结成亲家。此事无论

如何不可!”刀白凤听他这几句吞吞吐吐,显然是言不由衷,

将他手中的红纸条接过来一看,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忍不

住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原来,哈哈,钟灵这小丫头,

也是你的私生女儿。”怒气上冲,反手就是一掌。段正淳侧头

避开。

厅上众人俱都十分尴尬。保定帝微笑道:“既是如此,这

事也只好作为罢论了……”

只见一名家将走到厅口,双手捧着一张名帖,躬身说道:

“虎牢关过彦之过大爷求见王爷。”段正淳心想这过彦之是伏

牛派掌门柯百岁的大弟子,外号叫作“追魂鞭”,据说武功颇

为了得,只是跟段家素无往来,不知路远迢迢的前来何事,当

即站起身来,向保定帝道:“这人不知来干甚么,兄弟出去瞧

瞧。”

保定帝微笑点头,心想:“这‘追魂鞭’来得巧,你正好

乘机脱身。”

段正淳走出花厅,高昇泰与褚、古、傅、朱跟随在后。踏

进大厅,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坐在西首椅上。那人

一身丧服,头戴麻冠,满脸风尘之色,双目红肿,显是家有

丧事、死了亲人,见到段正淳进厅,便即站起,躬身行礼,说

道:“河南过彦之拜见王爷。”段正淳还礼道:“过老师光临大

理,小弟段正淳未曾远迎,还乞恕罪。”过彦之心想:“素闻

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贵而不骄,果然名不虚传。”说道:“过

彦之草野匹夫,求见王爷,实是冒昧。”段正淳道:“‘王

爷’爵位仅为俗人而设。过老师的名头在下素所仰慕,大家

兄弟相称,不必拘这虚礼。”引见高昇泰后,三人分宾主坐下。

过彦之道:“王爷,我师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请告知,

请出一见。”段正淳奇道:“过兄的师叔?”心想:“我府里哪

里有甚么伏牛派的人物?”过彦之道:“敝师叔改名换姓,借

尊府避难,未敢向王爷言明,实是大大的不敬,还请王爷宽

洪大量,不予见怪,在下这里谢过了。”说着站起来深深一揖。

段正淳一面还礼,一面思索,实想不起他师叔是谁?

高昇泰也自寻思:“是谁?是谁?”蓦地里想起了那人的

外号和姓氏,心道:“必定是他!”向身旁家丁道:“到帐房去

对霍先生说,河南追魂鞭过大爷到了,有要紧事禀告‘金算

盘’崔老前辈,请他到大厅一叙。”

那家丁答应了进去。过不多时,只听得后堂踢踢蹋蹋脚

步声响,一个人拖泥带水的走来,说道:“你这一下子,我这

口闲饭可就吃不成了。”

段正淳听到“金算盘崔老前辈”这七字,脸色微变,心

道:“难道‘金算盘崔百泉’竟是隐迹于此?我怎地不知?高

贤弟却又不跟我说?”只见一个形貌猥琐的老头儿笑嘻嘻的走

出来,却是帐房中相助照管杂务的霍先生。此人每日不是在

醉乡之中,便是与下人赌钱,最是惫懒无聊,帐房中只因他

钱银面上倒十分规矩,十多年来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

大是惊讶:“这霍先生当真便是崔百泉?我有眼无珠,这张脸

往那里搁去?”幸好高昇泰一口便叫了出来,过彦之还道镇南

王府中早已众所知晓。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颠颠倒倒的神气,眼见

过彦之全身丧服,不由得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

……”过彦之抢上几步,拜倒在地,放声大哭,说道:“崔师

叔,我师……师父给……给人害死了。”那霍先生崔百泉神色

立变,一张焦黄精瘦的脸上霎时间全是阴鸷戒备的神气,缓

缓的道:“仇人是谁?”过彦之哭道:“小侄无能,访查不到仇

人的确讯,但猜想起来,多半是姑苏慕容家的人物。”崔百泉

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但惧色霎息即过,沉声道:“此

事须得从长计议。”

段正淳和高昇泰对望一眼,均想:“‘北乔峰,南慕容’,

他伏牛派与姑苏慕容氏结上了怨家,此仇只怕难报。”

崔百泉神色惨然,向过彦之道:“过贤侄,我师兄如何身

亡归西,经过情由,请你详述。”过彦之道:“师仇如同父仇,

一日不报,小侄寝食难安。请师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细禀,

以免耽误了时刻。”崔百泉鉴貌辨色,知他是嫌大厅上耳目众

多,说话不便,倒不争在这一时三刻的相差,心下盘算:“我

在镇南王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迹,哪料到这位高侯爷早就看

破了我的行藏。我若不向段王爷深致歉意,便是大大得罪了

段家。何况找姑苏慕容氏为师兄报仇,决非我一力可办,若

得段家派人相助,那便判然不同,这一敌一友之间,出入甚

大。”突然走到段正淳身前,双膝跪地,不住磕头,咚咚有声。

这一下可大出众人意料之下,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

一扶之下,崔百泉的身子竟如钉在地下一般,牢牢不动。段

正淳心道:“好酒鬼,原来武功如此了得,一向骗得我苦。”劲

贯双臂,往上一抬。崔百泉也不再运力撑拒,乘势站起,刚

站直身子,只感周身百骸说不出的难受,有如一叶小舟在大

海中猛受风涛颠簸之苦,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惩戒。他想我若

运功抵御,镇南王这口气终是难消,说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

王府卧底,另有奸恶图谋,乘着体内真气激荡,便即一交坐

倒,索性顺势仰天摔了下去,模样狼狈已极,大叫:“啊哟!”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起身,拉中带捏,消解了他

体内的烦恶。

崔百泉道:“王爷,崔百泉给仇人逼得无路可走,这才厚

颜到府上投靠,托庇于王爷的威名之下,总算活到今日。崔

百泉未曾向王爷吐露真相,实是罪该万死。”

高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谦?王爷早已知道阁下身分

来历,崔兄既是真人不露相,王爷也不叫破,别说王爷知晓,

旁人何尝不知?那日世子对付南海鳄神,不是拉着崔兄来充

他师父吗?世子知道合府之中,只有崔兄才对付得了这姓岳

的恶人。”其实那日段誉拉了崔百泉来冒充师父,全是误打误

撞,只觉府中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难看猥崽,这才拉他来跟

南海鳄神开个玩笑。但此刻崔百泉听来,却是深信不疑,暗

自惭愧。

高昇泰又道:“王爷素来好客,别说崔兄于我大理绝无恶

意阴谋,就算有不利之心,王爷也当大量包容,以诚相待。崔

兄何必多礼?”言下之意是说,只因你并无劣迹恶行,这才相

容至今,否则的话,早已就料理了你。

崔百泉道:“高侯爷明鉴,话虽如此说,但姓崔的何以要

投靠王府,于告辞之先务须陈明才是,否则太也不够光明。只

是此事牵涉旁人,崔百泉斗胆请借一步说话。”

段正淳点了点头,向过彦之道:“过兄,师门深仇,事关

重大,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咱们慢慢商议不迟。”过彦之还

未答应,崔百泉已抢着道:“王爷吩咐,自当遵命。”

这时一名家将走到厅口躬身道:“启禀王爷,少林寺方丈

派遣两位高僧前来下书。”少林寺自唐初以来,即为武林中的

泰山北斗。段正淳一听,当即站起,走到滴水檐前相迎。

只见两名中年僧人由两名家将引导,穿过天井。一名形

貌干枯的僧人躬身合十,说道:“少林寺小僧慧真、慧观,参

见王爷。”段正淳抱拳还礼,说道:“两位远道光临,可辛苦

了,请厅上奉茶。”

来到厅上,二僧却不就座。慧真说道:“王爷,贫僧奉敝

寺方丈之命,前来呈上书信,奉致保定皇爷和镇南王爷。”说

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一层层的解开,露出一封黄皮

书信,双手呈给段正淳。

段正淳接过,说道:“皇兄便在此间,两位正好相见。”向

崔百泉与过彦之道:“两位请用些点心,待会再行详谈。”当

下引着慧真、慧观入内。

其时保定帝已在暖阁中休憩,正与黄眉僧清茗对谈,段

誉坐在一旁静听,见到慧真、慧观进来,都站起身来。段正

淳送过书信,保定帝拆开一看,见那信是写给他兄弟二人的,

前面说了一大段甚么“久慕英名,无由识荆”、“威镇天南,仁

德广被”、“万民仰望,豪杰归心”、“阐护佛法,宏扬圣道”等

等的客套话,但说到正题时,只说:“敝师弟玄悲禅帅率徒四

人前来贵境,谨以同参佛祖、武林同道之谊,敬恳赐予照拂。”

下面署名的是“少林禅寺释子玄慈合十百拜”。

保定帝站着读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观恭恭

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道:“两位请坐。少林方丈既

有法谕,大家是佛门弟子,武林一派,但教力所能及,自当

遵命。玄悲大师明晓佛学,武功深湛,在下兄弟素所敬慕,不

知大师法驾何时光临?在下兄弟扫榻相候。”

慧真、慧观突然双膝跪地,咚咚咚咚的磕头,跟着便痛

哭失声。

保定帝、段正淳都是一惊,心道:“莫非玄悲大师死了?”

保定帝伸手扶起,说道:“你我武林同道,不能当此大礼。”慧

真站直身子,果然说道:“我师父圆寂了。”保定帝心想:“这

通书信本是要玄悲大师亲自送来的,莫非他死在大理境内?”

说道:“玄悲大师西归,佛门少一高僧,武林失一高手,实深

悼惜。不知玄悲大师于何日圆寂?”

慧真道:“方丈师伯月前得到讯息,‘天下四大恶人’要

来大理跟皇爷与镇南王为难。大理段氏威镇天南,自不惧他

区区‘四大恶人’,但恐两位不知,手下的执事部属中了暗算,

因此派我师父率同四名弟子,前来大理禀告皇爷,并听由差

遣。”

保定帝好生感激,心想:“无怪少林派数百年来众所敬服,

玄慈方丈以天下武林安危为己任,我们虽远在南鄙,他竟也

关心及之。他信上说要我们照拂玄悲大师师徒,其实却是派

人来报讯助拳。”当即微微躬身,说道:“方丈大师隆情厚意,

我兄弟不知何以为报。”

慧真道:“皇爷太谦了。我师徒兼程南来,上月廿八,在

大理陆凉州身戒寺挂单,那知道廿九清晨,我们师兄弟四人

起身,竟见到师父……我们师父受人暗算,死在身戒寺的大

殿之上……”说到这里,已然呜咽不能成声。

保定帝长叹一声,问道:“玄悲大师是中了歹毒暗器吗?”

慧真道:“不是。”保定帝与黄眉僧、段正淳、高昇泰四人均

有诧异之色,都想:“以玄悲大师的武功,若不是身中见血封

喉的歹毒暗器,就算敌人在背后忽施突袭,也决不会全无抗

拒之力,就此毙命。大理国中,又有哪一个邪派高手能有这

般本领下此毒手?”

段正淳道:“今儿初三,上月廿八晚间是四天之前。誉儿

被擒入万劫谷是廿七晚间。”保定帝点头道:“不是‘四大恶

人’。”段延庆这几日中都在万劫谷,决不能分身到千里之外

的陆凉州去杀人,何况即是段延庆,也未必能无声无息的一

下子就打死了玄悲大师。

慧真道:“我们扶起师父,他老人家身子冰冷,圆寂已然

多时,大殿上也没动过手的痕迹。我们追出寺去,身戒寺的

师兄们也帮同搜寻,但数十里内找不到凶手的半点线索。”

保定帝黯然道:“玄悲大师为我段氏而死,又是在大理国

境内遭难,在情在理,我兄弟决不能置身事外。”

慧真、慧观二僧同时跪下叩谢。慧真又道:“我师兄弟四

人和身戒寺方丈五叶大师商议之后,将师父遗体暂厝在身戒

寺,不敢就此火化,以便日后掌门师伯检视。我两个师兄赶

回少林寺禀报掌门师伯,小僧和慧观师弟赶来大理,向皇爷

与镇南王禀报。”

保定帝道:“五叶方丈年高德劭,见识渊博,多知武林掌

故,他老人家如何说?”

慧真道:“五叶方丈言道:十之八九,凶手是姑苏慕容家

的人物。”

段正淳和高昇泰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又是‘姑苏慕

容’!”

黄眉僧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师可是胸口

中了敌人的一招‘大韦陀杵’而圆寂么?”慧真一惊,说道:

“大师所料不错,不知如何……如何……”黄眉僧道:“久闻

少林玄悲大师‘大韦陀杵’功夫乃武林的一绝,中人后对方

肋骨根根断折。这门武功厉害自然是厉害的,终究太过霸道,

似乎非我佛门弟子……唉!”段誉插嘴道:“是啊,这门功夫

太过狠辣。”

慧真、慧观听黄眉僧评论自己师父,心下已是不满,但

敬他是前辈高僧,不敢还嘴,待听段誉也在一旁多嘴多舌,不

禁都怒目瞪视。段誉只当不见,毫不理会。

段正淳问道:“师兄怎知玄悲大师中了‘大韦陀杵’而死?”

黄眉僧叹道:“身戒寺方丈五叶大师料定凶手是姑苏慕容氏,

自然不是胡乱猜测的。段二弟,姑苏慕容氏有一句话,叫做: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听见过么?”段正淳沉吟道:“这

句话倒也曾听见过,只是不大明白其中含意。”黄眉僧喃喃的

道:“以彼之道,还施之身。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脸上突然间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识数

十年,从未见他生过惧意,那日他与延庆太子生死相搏,明

明已经落败,虽然狼狈周章,神色却仍坦然,此刻竟然露出

惧色,可见对手实是非同小可。

暖阁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半晌,黄眉僧缓缓的道:“老

僧听说世间确有慕容博这一号人物,他取名为‘博’,武功当

真渊博到了极处。似乎武林中不论哪一派哪一家的绝技,他

无一不精,无一不会。更奇的是,他若要制人死命,必是使

用那人的成名绝技。”段誉道:“这当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

这许许多多武功,他又怎学得周全?”黄眉僧道:“贤侄此言

亦是不错,学如渊海,一人如何能够穷尽?可是慕容博的仇

人原亦不多。听说他若学不会仇人的绝招,不能用这绝招致

对方的死命,他就不会动手。”

保定帝道:“我也听说过中原有这样一位奇人。河北骆氏

三雄善使飞锥,后来三人都身中飞锥丧命。山东章虚道人杀

人时必定斩去敌人四肢,让他哀叫半日方死。这章虚道人自

己也遭此惨报,慕容博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个字,就

是从章虚道人口中传出来的。”顿了一顿,又道:“当时济南

闹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围观章虚道人在地下翻滚号叫。”他

说到这里,似乎依稀见到章虚道人临死时的惨状,脸色间既

有不忍,又有不满之色。

段正淳点头道:“那就是了。”突然想起一事,说道:“过

彦之过大爷的师父柯百岁,听说擅用软鞭,鞭上的劲力却是

纯刚一路,杀敌时往往一鞭击得对方头盖粉碎,难道他……

他……”击掌三下,召来一名侍仆,道:“请崔先生和过大爷

到这里,说我有事相商。”那侍仆应道:“是!”但他不知崔先

生是谁,迟疑不走。段誉笑道:“崔先生便是帐房中那个霍先

生。”那侍仆这才大声应了一个“是”,转身出去。

不多时崔百泉和过彦之来到暖阁。段正淳道:“过兄,在

下有一事请问,尚盼勿怪。”过彦之道:“不敢。”段正淳道:

“请问令师柯老前辈如何中人暗算?是拳脚还是兵刃上受了致

命之伤?”

过彦之突然满脸通红,甚是惭愧,嗫嚅半晌,才道:“家

师是伤在软鞭的一招‘天灵千裂’之下。凶手的劲力刚猛异

常,纵然家师自己,也不能……也不能……”

保定帝、段正淳、黄眉僧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

由自主的一凛。

慧真走到崔百泉和过彦之跟前,合十一礼,说道:“贫僧

师兄弟和两位敌忾同仇,若不灭了姑苏慕容……”说到这里,

心想是否能灭得姑苏慕容氏,实在难说,一咬牙,说道:“贫

僧将性命交在他手里便了。”过彦之双目含泪,说道:“少林

派和姑苏慕容氏也结下深仇么?”慧真便将师父玄悲如何死在

慕容氏手下之事简略说了。

过彦之神色悲愤,咬牙痛恨。崔百泉却是垂头丧气的不

语,似乎浑没将师兄的血仇放在心上。慧观和尚冲口说道:

“崔先生,你怕了姑苏慕容氏么?”慧真忙喝:“师弟,不得无

礼。”崔百泉东边瞧瞧,西边望望,似怕隔墙有耳,又似怕有

极厉害的敌人来袭,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慧观哼的一声,自

言自语:“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甚么好怕的?”慧真也颇不

以崔百泉的胆怯为然,对师弟的出言冲撞就不再制止。

黄眉僧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这事……”崔百泉全身一

抖,跳了起来,将几上的一只茶碗带翻了,乒乓一声,在地

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见众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

由得面红耳赤,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过彦之皱着眉头,

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段正淳心想:“这崔百泉是个脓包。”向黄眉僧道:“师兄,

怎样?”

黄眉僧喝了一口茶,缓缓的道:“崔施主想来曾见过慕容

博?”崔百泉听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声惊呼,双手

撑在椅上,颤声道:“我没有……是……是见过……没有

……”慧观大声道:“崔先生到底见过慕容博,还是没见过?”

崔百泉双目向空瞪视,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摇头。过

彦之见师叔如此在人前出丑,更加的尴尬难受。过了好一会。

崔百泉才颤声道:“没有……哪……大概……好像没有……这

个……”

黄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亲身经历,不妨说将出来,供

各位参详。说来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老衲年轻力壮,

刚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闯下了一点名声。当真是初生的犊

儿不畏虎,只觉天下之大,除了师父之外,谁也不及我的武

艺高强。那一年我护送一位任满回籍的京官和家眷,从汴梁

回山东去,在青豹冈附近的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盗匪。这四个

匪徒一上来不抢财物,却去拉那京官的小姐。老衲当时年少

气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使出金刚指力,都

是一指刺入心窝,四名匪徒哼也没哼,便即一一毙命。

“我当时自觉不可一世,口沫横飞的向那京官夸口,说甚

么‘便再来十个八个大盗,我也一样的用金刚指送了他们性

命。’便在那时,只听得蹄声得得,有两人骑着花驴从路旁经

过。忽然骑在花驴背上的一人哼了一声,似乎是女子声音,哼

声中却充满轻蔑不屑之意。我转头看去,见一匹驴上坐的是

个三十六七岁的妇人,另一匹驴上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

清目秀,甚是俊雅,两人都全身缟素,服着重孝。却听那少

年道:‘妈,金刚指有甚么了不起,却在这儿胡吹大气!’”

黄眉僧的出身来历,连保定帝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万

劫谷中以金刚指力划石为局,陷石成子,和延庆太子搏斗不

屈,众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刚指力更是无人不服,这时

听他述说那少年之言,均觉小小孩童,当真胡说八道。

不料黄眉僧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当时我听了这句话

虽然气恼,但想一个黄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计较?只向他怒目

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却听得那妇人斥道:‘这人的金刚指是

福建蒲田达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儿家懂得甚

么?你出指就没他这般准。’

“我一听之下,自然又惊又怒。我的师门渊源江湖上极少

人知,这少妇居然一口道破,而说我的金刚指力只有三成火

候,我当然大不服气。唉,其实那时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

以其时的功力而论,说我有三成火候,还是说得高了,最多

也不过二成六七分而已。我便大声道:‘这位夫人尊姓?小觑

在下的金刚指力,是有意赐教数招么?’那少年勒住花驴,便

要答话。那少妇忽然双目一红,含泪欲滴,说道:‘你爹临终

时说过甚么话来。你立时便忘了么?’那少年道:‘是,孩儿

不敢忘记。’两人挥鞭催驴,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不服,纵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说八道

的指摘别人武功,若不留下数招,便想一走了之吗?’我骑的

是匹脚力极快的好马,说话之间,已越过两匹花驴,拦在二

人之前。那妇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随口乱说,人家可不

答应了。’那少年显然对母亲很孝顺,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

我见他们怕了我,心想孤儿寡妇,胜之不武,何必跟他们一

般见识?但听那妇人的语气,这少年似乎也会金刚指力。我

这门功夫足足花了十五年苦功,方始练成,这小小孩童如何

能会?自然是胡吹大气,便道:‘今日便放你们走路,以后说

话可得小心些。’

“那妇人仍是正眼也不朝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这

位叔叔说得不错,以后你说话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罢休,

岂不极好?可是那时候我年少气盛,勒马让在这边,那少妇

纵驴先行,那少年一拍驴身,胯下花驴便也开步,我扬起马

鞭,向花驴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罢!’马鞭距那花驴

臀边尚有尺许,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凌

空而来,将我的马鞭荡得飞了出去。这一下可将我吓得呆了,

他这一指指力凌厉,远胜于我。

“只听那妇人道:‘既出了手,便得了结。’那少年道:

‘是。’勒转花驴,向我冲过来。我伸左掌使一招‘拦云手’向

他推去,突然间嗤的一声,他伸指戳出,我只觉左边胸口一

痛,全身劲力尽失。”

黄眉僧说到这里,缓缓解开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

来,只见他左边胸口对准心脏处有个一寸来深的洞孔。洞孔

虽已结疤,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创之重。所奇者这创口显已深

及心脏,他居然不死,还能活到今日,众人都不禁骇然。

黄眉僧指着自己右边胸膛,说道:“诸位请看。”只见该

处皮肉不住起伏跳动,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生具异相,心

脏偏右而不偏左,当年死里逃生,全由于此。

黄眉僧缚好僧袍上的布带,说道:“似这等心脏生于右边

的情状,实是万中无一。那少年见一指数中我的心口,我居

然并不立时丧命,将花驴拉开几步,神色极是诧异。我见自

己胸口鲜血汩汩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哪里还有甚么顾

忌,大声骂道:“小贼,你说会使金刚指,哼哼!达摩下院的

金刚指,可有伤人见血却杀不了人的么!你这一指手法根本

就不对,也决不是金刚指。’那少年纵身上前,又想伸指戳来,

那时我全无抗御之能,只有束手待毙的分儿。不料那妇人挥

出手中马鞭,卷住了少年的手臂。我迷迷糊糊之中,听得她

在斥责儿子:‘姑苏姓慕容的,哪有你这等不争气的孩儿?你

这指力既没练得到家,就不能杀他,罚你七天之内……’到

底罚他七天之内怎么样,我已晕了过去,没能听到。”

崔百泉颤声问道:“大……大师,以后……以后你再遇到

他们没有?”

黄眉僧道:“说来惭愧,老衲自从经此一役,心灰意懒,

只觉人家小小一个少年,已有如此造诣,我便再练一辈子武

功,也未必赶他得上。胸口伤势痊愈后,便离了大宋国境,远

来大理,托庇于段皇爷的治下,过得几年,又出了家。老僧

这些年来虽已参悟生死,没再将昔年荣辱放在心上,但偶而

回思,不免犹有余悸,当真是惊弓之鸟了。”

段誉问道:“大师,这少年若是活到今日,差不多有六十

岁了,他就是慕容博吗?”

黄眉僧摇头道:“说来惭愧,老衲不知。其实这少年当时

这一指是否真是金刚指,我也没看清楚,只觉得出手不大像。

但不管是不是,总之是厉害得很,厉害得很……”

众人默然不语,对崔百泉鄙视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

以黄眉僧这等武功修为,尚自对姑苏慕容氏如此忌惮,崔百

泉吓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说道:“黄眉大师这等身分,对往事也毫不隐瞒,

姓崔的何等样人,又怕出甚么丑了?在下本来就要将混入镇

南王府的原由,详细禀报陛下和王爷,这里都不是外人,在

下说将出来,请众位一起参详。”他说了这几句话,心情激荡,

已感到喉干舌燥,将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将过彦之那碗

茶也端过来喝了,才继续道:“我……我这件事,是起……起

于十八年前……”他说到这里,不禁往窗外望了望。

他定了神,才又道:“南阳府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

为富不仁,欺压良民。我柯师哥有个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

死在他的手里。”过彦之道:“师叔,你说的是蔡庆图这贼子?”

崔百泉道:“不错。你师父说起蔡庆图来,常自切齿痛恨。你

师父向官府递了状子告了几次,都被蔡庆图使钱将官司按了

下来。你师父若能动动软鞭,要杀了这蔡庆图原是不费吹灰

之力,但他在江湖上虽然英雄气概,在本乡本土有家有业,自

来不肯做触犯王法之事。我崔百泉可不同了,偷鸡摸狗,嫖

舍赌钱,杀人放火,甚么事都干。这一晚我恼将起来,便摸

到蔡庆图家中,将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个干净。

“我从大门口杀起,直杀到后花园,连花匠婢女都一个不

留。到得园中,只见一座小楼的窗上兀自透出灯火。我奔上

楼去,踢开房门,原来是间书房,四壁一架架的摆满了书,一

对男女并肩坐在桌旁,正在看书。

“那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相貌俊雅,穿着书生衣巾。那

女的年纪较轻,背向着我,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穿着淡

绿轻衫,烛光下看去,显得挺俊俏的,他奶奶的……”他本

来说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时为人大不相同,那知突然之间来

了一句污言,众人都是一愕。崔百泉却浑没知觉,续道:“……

我一口气杀了三十几个人,兴致越来越高,忽然见到这对狗

男女,他奶奶的,觉得有些古怪。蔡庆图家中的人个个粗暴

凶恶,怎么忽然钻出这一对清秀的狗男女来?这不像戏文里

的唐明皇和杨贵妃么?我有点奇怪,倒没想动手就杀了他们。

只听得那男的说道:‘娘子,从龟妹到武王,不该这么排列。’”

段誉听到“从龟妹到武王”六字,寻思:“甚么龟妹、武

王?”一转念间,便即明白:“啊,是‘从归妹到无妄’,那男

子在说《易经》。”登时精神一振。

听崔百泉又道:“那女的沉吟了一会,说道:‘要是从东

北角上斜行大哥,再转姊姊,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誉心

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过’、‘既济’。”跟着一惊:

“这女子说的明明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过位置略偏,

并未全对。难道这女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甚么关联?”

崔百泉续道:“我听他夫妇二人讲论不休,说甚么乌龟妹

子、大舅子、小姊姊,不耐烦起来,大声喝道:‘两个狗男女,

你奶奶的,都给我滚出来!’不料这两人好像都是聋子,全没

听到我的话,仍是目不转睛的瞧着那本书。那女子细声细气

的道:‘从这里到姊姊家,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

喝道:‘走走走!走到你姥姥家,见你们的十八代祖宗去罢!’

正要举步上前,那男的忽然双手一拍,大笑道:‘妙极,妙极!

姥姥为坤,十八代祖宗,喂,二九一十八,该转坤位。这一

步可想通了!’他顺手抓起书桌上一个算盘,不知怎样,三颗

算盘珠儿突然飞出,我只感胸口一阵疼痛,身子已然钉住,再

也动弹不得了。”

“这两人对我仍是不加理会,自顾自谈论他们的小哥哥、

小畜生,我心中可说不出的害怕。在下匪号‘金算盘’,随身

携带一个黄金铸成的算盘,其中装有机括,七十七枚算珠随

时可用弹簧弹出,可是眼见书桌上那算盘是红木所制,平平

无奇,中间的一档竹柱已断为数截,显然他是以内力震断竹

柱,再以内力激动算珠射出,这功夫当真他奶奶的了不起。

“这一男一女越说越高兴,我却越来越害怕。我在这屋子

里做下了三十几条人命的大血案,偏偏僵在这里,动是动不

得,话又说不出,我自己杀人抵命,倒也罪有应得,可是这

么一来,非连累到我柯师兄不可。这两个多时辰,真比受了

十年二十年的苦刑还要难过。直等到四处鸡啼声起,那男子

才笑了笑,说道:‘娘子,下面这几步,今天想不出来了,咱

们走罢!’那女子道:‘这位金算盘崔老师帮你想出了这一步

妙法,该当酬谢他甚么才是!’我又是一惊,原来他们早知道

我的姓名。那男子道:‘既然如此,且让他多活几年。下次遇

着再取他性命罢!他胆敢骂你骂我,总不成骂过就算。’说着

收起了书本,跟着左掌回转,在我背心上轻轻一拂。解开了

我的穴道。这对男女就从窗中跃了出去。我一低头,只见胸

口衣衫上破了三个洞孔,三颗算盘珠整整齐齐的钉在我胸口,

真是用尺来量,也不容易准得这么厘毫不差。喏喏,诸位请

瞧瞧我这副德行。”说着解开了衣衫。

众人一看,都忍不住失笑。但见两颗算盘珠恰好嵌在他

两个乳头之上,两乳之间又是一颗,事隔多年,难得他竟然

并不设法起出。

崔百泉摇摇头,扣起衫钮,说道:“这三颗算盘珠嵌在我

身上,这罪可受得大了。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来,但微一

用力,撞动自己穴道,立时便晕了过去,非得两个时辰不能

醒转。慢慢用锉刀或沙纸来锉、来擦吗?还是疼得我爷爷奶

奶的乱叫。这罪孽阴魂不散,跟定了我,只须一变天要下雨,

我这三个地方就痛得他妈的好不难熬,真是比乌龟壳儿还

灵。”众人不由得又是骇异,又是好笑。

崔百泉叹了口气道:“这人说下次见到再取我性命。这性

命是不能让他取去的,可是只要遇上了他,不让他取也是不

成。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让他遇上。事出无奈,只好远走高飞,

混到镇南王爷的府上来。我这么打算,大理国僻处天南,中

原武林人士等闲不会南来,万一他奶奶的这龟儿子真要找上

门来,这里有段王爷、高侯爷、褚朋友这许多高手在,终不

成眼睁睁的袖手不顾,让我送了性命。这三颗劳什子嵌在我

胸口上,一当痛将起来,只有拚命喝酒,胡里胡涂的熬一阵。

什么雄心壮志、传宗接代,都他妈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众人均想:“此人的遭际和黄眉僧其实大同小异,只不过

一个出家为僧,一个隐姓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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