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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然则明王如何已有胜算?”

鸠摩智微微一笑,道:“众位武学渊深,难道猜想不透?

请接招罢!”议着双掌缓缓推出。枯荣、本因、保定帝等六人

同时感到各有两股内劲分从不同方向袭来。本因等均觉其势

不能以六脉神剑的剑法挡架,都是双掌齐出,与这两股掌力

一挡,只有枯荣大师仍是双手拇指一捺,以少阳剑法接了敌

人的内劲。

鸠摩智推出了这股掌力后便即收招,说道:“得罪!”

本因和本观等相互望了一眼,均已会意:“他一掌之上可

同时生出数股力道,枯荣师叔的少商双剑若再分进合击,他

也尽能抵御得住。咱们却必须舍剑用掌,这六脉神剑显是不

及他的火焰刀了。”

便在此时,只见枯荣大师身前烟雾升起,一条条黑烟分

为四路,向鸠摩智攻了过去。鸠摩智对这位面壁而坐、始终

不转过头来的老和尚心下本甚忌惮,突见黑烟来袭,一时猜

不透他用意,仍是使出“火焰刀”法,分从四路挡架。他当

下并不还击,一面防备本因等群起而攻,一面静以观变,看

枯荣大师还有甚么厉害的后着。

只见黑烟越来越浓,攻势极为凌厉。鸠摩智暗暗奇怪:

“如此全力出击,所谓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又如何能够

持久?枯荣大师当世高僧,怎么竟会以这般急躁刚猛的手段

应敌?”料想他决计不会这般没有见识,必是另有诡计,当下

紧守门户,一颗心灵活泼泼地,以便随机应变。过不到片刻,

四道黑烟突然一分二、二分四、四道黑烟分为一十六道,四

面八方向鸠摩智推来。鸠摩智心想道:“强弩之末,何足道哉?”

展开火焰刀法,一一封住。双方力道一触,十六道黑烟突然

四散,室中刹时间烟雾瀰漫。鸠摩智毫不畏惧,鼓荡真力,护

住了全身。

但见烟雾渐淡渐薄,蒙蒙烟气之中,只见本因等五僧跪

在地下,神情庄严,而本观与本参的眼色中更是大显悲愤。鸠

摩智一怔之下,登时省悟,暗叫:“不好!枯荣这老僧知道不

敌,竟然将六脉神剑的图谱烧了。”

他所料不错,枯荣大师以一阳指的内力逼得六张图谱焚

烧起来,生怕鸠摩智阻止抢夺,于是推动烟气向他进击,使

他着力抵御,待得烟气散尽,图谱已烧得干干净净。本因等

均是精研一阳指的高手,一见黑烟,便知缘由,心想师叔宁

为玉碎,不肯瓦全,甘心将这镇寺之宝毁去,决不让之落入

敌手。好在六人心中分别记得一路剑法,待强敌退去,再行

默写出来便是,只不过祖传的图谱却终于就此毁了。

这么一来,天龙寺和大轮明王已结下了深仇,再也不易

善罢。

鸠摩智又惊又怒,他素以智计自负,今日却接连两次败

在枯荣大师的手下,六脉神剑经既已毁去,则此行徒然结下

个强仇,却是毫无收获。他站起身来,合十说道:“枯荣大师

何必刚性乃尔?宁折不曲,颇见高致。贵寺宝经因小僧而毁,

心下大是过意不去,好在此经非一人之力所能练得,毁与不

毁,原无多大分别。这就告辞。”

他微一转身,不待枯荣和本因对答,突然间伸手扣住了

保定帝右手腕脉,说道:“敝国国主久仰保定帝风范,渴欲一

见,便请陛下屈驾,赴吐蕃国一叙。”

这一下变出不意,人人都是大吃一惊。这番僧忽施突袭,

以保定帝武功之强,竟也着了道儿,被他扣住了手腕上“列

缺”与“偏历”两穴。保定帝急运内力冲撞穴道,于霎息间

连冲了七次,始终无法挣脱。本因等都觉鸠摩智这一手太过

卑鄙,大失绝顶高手的身分,但空自愤怒,却无相救之策,因

保定帝要穴被制,随时随刻可被他取了性命。

枯荣大师哈哈一笑,说道:“他从前是保定帝,现下已避

位为僧,法名本尘。本尘,吐蕃国国主既要见你,你去去也

好。”保定帝无可奈何,只得应道:“是!”他知枯荣大师的用

意,鸠摩智当自己是一国之主,擒住了自己是奇货可居,但

若信得自己已避位为僧,不过是擒拿了一个天龙寺的和尚,那

就无足轻重,说不定便会放手。

自鸠摩智踏进牟尼堂后,保定帝始终不发一言,未露任

何异状,可是要使得动这六脉神剑,虽不过是六剑中的一剑,

也须是第一流的武学高手,内力修为异常深湛之士。武林之

中那几位是第一流好手,各人相互均知。鸠摩智此番乃有备

而来,于大理段氏及天龙寺僧俗名家的形貌年纪,都打听得

清清楚楚,各人的脾气习性、武功造诣,也已琢磨了十之八

九。他知天龙寺中除枯荣大师外,尚有四位高手,现下忽然

多了一个“本尘”出来,这人的名字从未听过,而内力之强,

丝毫不逊于其余“本”字辈四僧,但看他雍容威严,神色间

全是富贵尊荣之气,便猜到他是保定帝了。待听枯荣大师说

他已“避位为僧”,鸠摩智心中一动:“久闻大理段氏历代帝

皇,往往避位为僧,保定帝到天龙寺出家,原也不足为奇。但

皇帝避位为僧,全国必有盛大仪典,饭僧礼佛,修塔造庙,定

当轰动一时,决不致如此默默无闻。我吐蕃国得知讯息后,也

当遣使来大理贺新君登位。此事其中有诈。”便道:“保定帝

出家也好,没出家也好,都请到吐蕃一游,朝见敝国国君。”

说着拉了保定帝,便即跨步出门。

本因喝道:“且慢!”身形晃处,和本参一齐拦在门口。鸠

摩智道:“小僧并无加害保定帝皇爷之意,但若众位相逼,可

顾不得了。”右手虚拟,对准了保定帝的后心。他这“火焰

刀”的掌力无坚不摧,保定帝既脉门被扣,已是听由宰割,全

无相抗之力。天龙众僧倘若合力进攻,一来投鼠忌器,二来

也无取胜把握。但本因等兀自犹豫,保定帝是大理国一国之

主,如何能让敌人挟持而去?

鸠摩智大声道:“素闻天龙寺诸高僧的大名,不料便这一

件小事,也是婆婆妈妈,效那儿女之态。请让路罢!”

段誉自见伯父被他挟持,心下便甚焦急,初时还想伯父

武功何等高强,怕他何来,只不过暂且忍耐而已,时机一到,

自会脱身;不料越看越不对,鸠摩智的语气与脸色傲意大盛,

而本因、本观等人的神色却均焦虑愤怒,而又无可奈何。待

见鸠摩智抓着保定帝的手腕,一步步走向门口,段誉惶急之

下,不及多想,大声道:“喂,你放开我伯父!”跟着从枯荣

大师身前走了出来。

鸠摩智早见到枯荣大师身前藏有一人,一直猜想不透是

何等样人,更不知坐在枯荣大师身前有何用意,这时见他长

身走出,欲知就里,回头问道:“尊驾是谁?”

段誉道:“你莫问我是谁,先放开我伯父再说。”伸出右

手,抓住了保定帝的左手。

保定帝道:“誉儿,你别理我,急速请你爹爹登基,接承

大宝。我是闲云野鹤一老僧,更何足道?”

段誉使劲拉扯保定帝手腕,叫道:“快放开我伯父!”他

大拇指少商穴与保定帝手腕上穴道相触,这么一使力,保定

帝全身一震,登时便感到内力外泄。

便在同时,鸠摩智也察觉到自身真力急泻而出,登时脸

色大变,心道:“大理段氏怎地学会了‘化功大法’?”当即凝

气运力,欲和这阴毒邪功相抗。

保定帝蓦地里觉到双手各有一股猛烈的力道向外拉扯,

当即使出“借力打力”心法,将这两股力道的来势方向对在

一起。他处身其间,双力相拒之际,双手便毫不受力,一挥

手便已脱却鸠摩智的束缚,带着段誉飘身后退,暗叫:“惭愧!

今日多亏誉儿相救。”

鸠摩智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心想:“中土武林中,居然

又出了一位大高手,我怎地全然不知?这人年纪轻轻,只不

过二十来岁年纪,怎能有如此修为?那人叫保定帝为伯父,那

么是大理段氏小一辈中的人物了。”当下缓缓点了点头,说道:

“小僧一直以为大理段氏艺专祖学,不暇旁骛,殊不知后辈英

贤,却去结交星宿老人,研习‘化功大法’的奇门武学,奇

怪啊,奇怪!”他虽渊博多智,却也误以为段誉的“北冥神

功”乃是“化功大法”,只是他自重身分,不肯出口伤人,因

此称星宿“老怪”为“老人”。武林人士都称这“化功大法”

为妖功邪术,他却称之为“奇门武学”。适才这么一交手,他

料想段誉的内力修为当不在星宿老怪丁春秋之下,不会是那

老怪的弟子传人,是以用了“结交”两字。

保定帝冷笑道:“久仰大轮明王睿智圆通,识见非凡,却

也口出这等谬论。星宿老怪擅于暗算偷袭,卑鄙无耻,我段

氏子弟岂能跟他有何关连?”

鸠摩智一怔,脸上微微一红,保定帝言中“暗算偷袭,卑

鄙无耻”这八个字,自是指斥他适才的举动。

段誉道:“大轮明王远来是客,天龙寺以礼相待,你却胆

敢犯我伯父。咱们不过瞧着大家都是佛门弟子,这才处处容

让,你却反而更加横蛮起来。出家人中,哪有如明王这般不

守清规的?”

众人听段誉以大义相责,心下都暗暗称快,同时严神戒

备,只恐鸠摩智老羞成怒,突然发难,向段誉加害。

不料鸠摩智神色自若,说道:“今日结识高贤,幸何如之,

尚请不吝赐教数招,俾小僧有所进益。”段誉道:“我不会武

功,从来没学过。”鸠摩智笑道:“高明,高明。小僧告辞了!”

身形微侧,袍袖挥处,手掌从袖底穿出,四招“火焰刀”的

招数同时向段誉砍来。

敌人最厉害的招数猝然攻至,段誉兀自懵然不觉。保定

帝和本参双指齐出,将他这四招“火焰刀”接下了,只是在

鸠摩智极强内劲的陡然冲击之下,身形都是一晃。本相更

“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段誉见到本相吐血,这才省悟,原来适才鸠摩智又暗施

偷袭,心下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蛮不讲理的番僧!”

他右手食指这么用力一指,心与气通,自然而然的使出一招

“商阳剑”的剑法来。他内力之强,当世已极少有人能及,适

才在枯荣大师身前观看了六脉神剑的图谱,以及七僧以无形

刀剑相斗,一指之出,竟心不自知的与剑谱暗合。但听得嗤

的一声响,一股浑厚无比的内劲疾向鸠摩智刺去。

鸠摩智一惊,忙出掌以“火焰刀”挡架。

段誉这一出手,不但鸠摩智大为惊奇,而枯荣、本因等

亦是大出意料之外,其中最感奇怪的,更是保定帝与段誉自

己。段誉心想:“这可古怪之极了。我随手这么一指,这和尚

为甚么要这般凝神挡拒?是了,是了,想是我出指的姿式很

对,这和尚以为我会使六脉神剑。哈哈,既是如此,我且来

吓他一吓。”大声道:“这商阳剑功夫,何足道哉!我使几招

中冲剑的剑法给你瞧瞧。”说着中指点出。但他手法虽然对了,

这一次却无内劲相随,只不过凌空虚点,毫无实效。

鸠摩智见他中指点出,立即蓄势相迎,不料对方这一指

竟然无半点劲力,还道他虚虚实实,另有后着,待见他又点

一指,仍是空空洞洞,不禁心中一乐:“我原说世上岂能有人

既会使商阳剑,又会使中冲剑?果然这小子虚张声势的唬人,

倒给他吓了一跳。”

他这次在天龙寺中连栽了几个筋斗,心想若不显一显颜

色,大轮明王威名受损不小,当下左掌分向左右连劈,以内

劲封住保定帝等人的赴援之路,跟着右掌斩出,直趋段誉右

肩。这一招“白虹贯日”,是他“火焰刀”刀法的精妙之作,

一刀便要将段誉的右肩卸了下来。保定帝、本因、本参等齐

声叫道:“小心!”各自伸指向鸠摩智点去。

他三人出招,自是上乘武功中攻敌之不得不救,那鸠摩

智先以内劲封住周身要害,这一刀毫不退缩,仍是笔直的砍

将下来。段誉听得保定帝等人的惊呼之声,知道不妙,双手

同时出力挥出,他心下惊惶,真气自然涌出,右手少冲剑,左

手少泽剑,双剑同时架开了火焰刀这一招,余势未尽,嗤嗤

声响,向鸠摩智反击过去。鸠摩智不暇多想,左手发劲挡击。

段誉刺了这几剑之后,心中已隐隐想到,须得先行存念,

然后鼓气出指,内劲真气方能激发,但何以如此,自是莫名

其妙。他中指轻弹,中冲剑法又使了出来。霎息之间,适才

在图谱上见到的那六路剑法一一涌向心头,十指纷弹,此去

彼来,连绵无尽。

鸠摩智大惊,尽力催动内劲相抗,斗室中剑气纵横,刀

劲飞舞,便似有无数迅雷疾风相互冲撞激荡。斗得一会,鸠

摩智只觉得对方内劲越来越强,剑法也是变化莫测,随时自

创新意,与适才本因、本相等人的拘泥剑招大不相同,令人

实难捉摸,他自不知段誉记不明白六路剑法中这许多复繁的

招式,不过危急中随指乱刺,哪里是甚么自创新招了?心下

既惊且悔:“天龙寺中居然伏得有这样一个青年高手,今日当

真是自取其辱。”突然间嗤嗤嗤连砍三刀,叫道:“且住!”

段誉的真气却不能随意收发,听得对方喝叫“且住”,不

知如何收回内劲,只得手指一抬,向屋顶指去,心想:“我不

该再发劲了,且听他有何话说。”

鸠摩智见段誉脸有迷惘之色,收敛真气时手忙脚乱,全

然不知所云,心念微动,便即纵身而上,挥拳向他脸上击去。

段誉以诸般机缘巧合,才学会了六脉神剑这门最高深的

武学,寻常的拳脚兵刃功夫却全然不会。鸠摩智这一拳隐伏

七八招后着,原也是极高明的拳数,然而比之“火焰刀”以

内劲伤人,其间深浅难易,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计。本来世上

任何技艺学问,决无会深不会浅、会难不会易之理,段誉的

武功却是例外。他见鸠摩智挥拳打到,便即毛手毛脚的伸臂

去格。鸠摩智右掌翻过,已抓住了他胸口“神封穴”。段誉立

时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神封穴属“足少阴肾经”,他没练过。

鸠摩智虽已瞧出段誉武学之中隐伏有大大的破绽,一时

敌不过他的六脉神剑,便想以别项高深武功胜他,却也决计

料想不到,竟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手到擒来。他还生怕段誉故

意装模作样,另有诡计,一拿住他“神封穴”,立即伸指又点

他“极泉”、“大椎”、“京门”数处大穴。这些穴道所属经脉,

段誉也没练过。

鸠摩智倒退三步,说道:“这位小施主心中记得六脉神剑

的图谱。原来的图谱已被枯荣大师焚去,小施主便是活图谱,

在慕容先生墓前将他活活的烧了,也是一样。”左掌扬处,向

前急连砍出五刀,抓住段誉退出了牟尼堂门外。

保定帝、本因、本观等纵前想要夺人,均被他这连环五

刀封住,无法抢上。

鸠摩智将段誉一抛,掷给了守在门外的九名汉子,喝道:

“快走!”两名汉子同时伸手过来,接过段誉,并不从原路出

去,径自穿入牟尼堂外的树林。鸠摩智运起“火焰刀”,一刀

刀的只是往牟尼堂的门口砍去。

保定帝等各以一阳指气功向外急冲,一时之间却攻不破

他的无形刀网。

鸠摩智听得马蹄听响,知道九名部属已掳着段誉北去,长

笑说道:“烧了死图谱,反得活图谱。慕容先生地下有人相伴,

可不觉寂寞了!”右掌斜劈,喀喇喇一声响,将牟尼堂的两根

柱子劈倒,身形微晃,便如一溜轻烟般奔入林中,刹那间不

知去向。

保定帝和本参双双抢出,见鸠摩智已然走运。保定帝道:

“快追!”衣襟带风,一飘数丈。本参大师和他并肩齐行,向

北追赶。

十一 向来痴

段誉被鸠摩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给几名大汉横

架在一匹马的鞍上,脸孔朝下,但见地面不住倒退,马蹄翻

飞,溅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尘,耳听得众汉子大声喝,说的

都是番话,也不知讲些什么。他一数马腿,共是十匹马。

奔出十余里后,来到一处岔路,只听得鸠摩智叽哩咕噜

的说了几句话,五乘马向左边岔路行去,鸠摩智和带着段誉

那人以及其余三乘则向右行。又奔数里,到了第二个岔路口,

五乘马中又有两乘分道而行。段誉心知鸠摩智意在扰乱追兵,

叫他们不知向何处追赶才是。

再奔得一阵,鸠摩智跃下马背,取过一根皮带,缚在段

誉腰间,左手提着他身子,便从山坳里行去,另外两名汉子

却纵马西驰。段誉暗暗叫苦,心道:“伯父便派遣铁甲骑兵不

停追赶,至多也不过将这番僧的九名随从尽数擒去,可救我

不得。”

鸠摩智手中虽提了一人,脚步仍极轻便。他越走越高,三

个时辰之中,尽在荒山野岭之间穿行。段誉见太阳西斜,始

终从左边射来,知道鸠摩智是带着自己北行。

到得傍晚,鸠摩智提着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树的树枝上,将

皮带缠住了树枝,不跟他说一句话,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对,

只是背着身子,递了几块干粮面饼给他,解开了他左手小臂

的穴道,好让他取食。段誉暗自伸出左手,想运气以少泽剑

剑法伤他,那知身上要穴被点,全身真气阻塞,手指空自点

点戳戳,全无半分内劲。

如此数日,鸠摩智提着他不停的向北行走。段誉几次撩

他说话,问他何以擒住自己,带自己到北方去干什么,鸠摩

智始终不答。段誉一肚子的怨气,心想那次给妹子木婉清擒

住,虽然苦头吃得更多,却决不致如此气闷无聊。何况给一

个美貌姑娘抓住,香泽微闻,俏叱时作,比之给个装聋作哑

的番僧提在手中,苦乐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般走了十余天,料想已出了大理国境,段誉觉他行走

的方向改为东北,仍然避开大路,始终取道于荒山野岭。只

是地势越来越平坦,山渐少而水渐多,一日之中,往往要过

渡数次。终于鸠摩智买了两匹马与段誉分乘,段誉身上的大

穴自然不给他解开。

有一次段誉解手之时,心想:“我如使出‘凌波微步’,这

番僧未必追得上我?”可是只跨出两步,真气在被封的穴道处

被阻,立时摔倒。他叹了口气,爬起身来,知道这最后一条

路也行不通的了。

当晚两人在一座小城一家客店中歇宿。鸠摩智命店伴取

过纸墨笔砚,放在桌上,剔亮油灯,待店伴出房,说道:“段

公子,小僧屈你大驾北来,多有得罪,好生过意不去。”段誉

道:“好说,好说。”鸠摩智道:“公子可知小僧此举,是何用

意?”

段誉一路之上,心中所想的只是这件事,眼见桌上放了

纸墨笔砚,更料到了十之八九,说道:“办不到。”鸠摩智问

道:“什么事办不到?”段誉道:“你艳羡我段家的六脉神剑剑

法,要逼我写出来给你。这件事办不到。”

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会错意了。小僧当年与慕容先生

有约,要借贵门六脉神剑经去给他一观。此约未践,一直耿

耿于怀。幸得段公子心中记得此经,无可奈何,只有将你带

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好让小僧不致失信于故人。然而公子

人中龙凤,小僧与你无冤无仇,岂敢伤残?这中间尚有一个

两全其美的法子。公子只须将经文图谱一无遗漏的写了出来,

小僧自己决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火

化,了此宿愿,便即恭送公子回归大理。”

这番话鸠摩智于初入天龙寺时便曾说过,当时本因等均

有允意,段誉也觉此法可行。但此后鸠摩智偷袭保定帝于先,

擒拿自身于后,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踪时诡计百出,对九

名部属的生死安危全无丝毫顾念,这其间险刻戾狠之意已然

表露无遗,段誉如何再信得过他?心中早就觉得,南海鳄神

等“四大恶人”摆明了是恶人,反而远较这伪装“圣僧”的

吐蕃和尚品格高得多了。他虽无处世经历,但这二十余日来,

对此事早已深思熟虑,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说道:“鸠摩智大

师,你这番话是骗不倒我的。”

鸠摩智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对慕容先生当年一诺,

尚且如此信守,岂肯为了此一诺,另毁一诺?”

段誉摇头道:“你说当年对慕容先生有此诺言,是真是假,

谁也不知。你拿到了六脉神剑剑谱,自己必定细读一番,是

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谁也不知。就算真要焚化,以大

师的聪明才智,读得几遍之后,岂有记不住的?说不定还怕

记错了,要笔录副本,然后再去焚化。”

鸠摩智双目精光大盛,恶狠狠的盯住段誉,但片刻之间,

脸色便转慈和,缓缓的道:“你我均是佛门弟子,岂可如此胡

言妄语,罪过,罪过。小僧迫不得已,只好稍加逼迫了。这

是为了救公子性命,尚请勿怪。”说着伸出左手掌,轻轻按住

段誉胸口,说道:“公子抵受不住之时,愿意书写此经,只须

点一点头,小僧便即放手。”

段誉苦笑道:“我不写此经,你终不死心,舍不得便杀了

我。我倘若写了出来,你怎么还能容我活命?我写经便是自

杀,鸠摩智大师,这一节,我在十三天之前便已想明白了。”

鸠摩智叹了口气:“我佛慈悲!”掌心便即运劲,料想这

股劲力传入段誉膻中大穴,他周身如万蚁咬啮,苦楚难当。这

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嘴上说得虽硬,当真身受死去活来

的酷刑之时,势非屈服不可。不料劲力甫发,立觉一股内力

去得无影无踪。他一惊之下,又即催劲,这次内力消失得更

快,跟着体中内力汹涌奔泻而出。鸠摩智大惊失色,右掌急

出,在段誉肩头奋力推去。段誉“啊”的一声,摔在床上,后

脑重重撞上墙壁。

鸠摩智早知段誉学过星宿老怪一门的“化功大法”,但要

穴被封,不论正邪武功自然俱都半点施展不出,哪知他掌发

内劲,却是将自身内力硬挤入对方“膻中穴”去,便如当日

段誉全身动弹不得,张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钻入肚中一般,

与身上穴道是否被封全不相干。

段誉哼哼唧唧的坐起身来,说道:“枉你自称得道高僧,

高僧是这么出手打人的吗?”

鸠摩智厉声道:“你这‘化功大法’,到底是谁教你的?”

段誉摇摇头,说到:“化功大法,暴殄天物,犹日弃千金

于地而不知自用,旁门左道,可笑!可笑!”这几句话,他竟

不知不觉的引述了玉洞帛轴上所写的字句。

鸠摩智不明其故,却也不敢再碰他身子,但先前点他神

封、大椎、悬枢、京门诸穴却又无碍,此人武功之怪异,实

是不可思议,料想这门功夫,定是从一阳指与六脉神剑中变

化出来,只是他初学皮毛,尚不会使用。这样一来,对大理

段氏的武学更是心向神往,突然举起手掌,凌空一招“火焰

刀”,将段誉头上的书生巾削去了一片,喝道:“你当真不写?

我这一刀只消低得半尺,你的脑袋便怎样了?”

段誉害怕之极,心想他当真恼将起来,戳瞎我一只眼睛,

又或削断我一条臂膀,那便怎么办?一路上反复思量而得的

几句话立时到了脑中,说出口来:“我倘若受逼不过,只好胡

乱写些,那就未必全对。你如伤残我肢体,我恨你切骨,写

出来的剑谱更加不知所云。这样罢,反正我写的剑谱,你要

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你说过立即固封,决计不看上一

眼,是对是错,跟你并不相干。我胡乱书写,不过是我骗了

慕容先生的阴魂,他在阴间练得走火入魔,自绝鬼脉,也不

会来怪你。”说着走到桌边,提笔摊纸,作状欲写。

鸠摩智怒极,段誉这几句话,将自己骗取六脉神剑剑谱

的意图尽皆揭破,同时说得明明白白,自己若用强逼迫,他

写出来的剑谱也必残缺不全,伪者居多,那非但无用,阅之

且有大害。他在天龙寺两度斗剑,六脉神剑的剑法真假自然

一看便知,但这路剑法的要旨纯在内力运使,那就无法分辨。

当下岂仅老羞成怒,直是大怒欲狂,一招“火焰刀”挥出,嗤

的一声轻响,段誉手中笔管断为两截。

段誉大笑声中,鸠摩智喝道:“贼小子,佛爷好意饶你性

命,你偏执迷不悟。只有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烧。你心中

所记得的剑谱,总不会是假的罢?”

段誉笑道:“我临死之时,只好将剑法故意多记错几招。

对,就是这个主意,打从此刻起,我拚命记错,越记越错,到

得后来,连我自己也是胡里胡涂。”

鸠摩智怒目瞪视,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喷将出来,恨

不得手掌一挥,“火焰刀”的无形气劲就从这小子的头颈中一

划而过。

自此一路向东,又行了二十余日,段誉听着途人的口音,

渐觉清雅绵软,菜肴中也没了辣椒。

这一日终于到了苏州城外,段誉心想:“这就要去上慕容

博的坟了。番僧逼不到剑谱,不会就此当真杀我,但在那慕

容博的墓前,将我烧上一烧,烤上一烤,弄得半死不活,却

也未始不可。”将心一横,也不去多想,纵目观看风景。这时

正是三月天气,杏花夹径,绿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风吹在身

上,当真是醺醺欲醉。段誉不由得心怀大畅,脱口吟道:“波

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鸠摩智冷笑道:“死到临头,亏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兀

自在吟诗唱词。”段誉笑道:“佛曰:‘色身无常,无常即苦。’

天下无不死之人。最多你不过多活几年,又有什么开心了?”

鸠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请问“参合庄”的所在。但他

连问了七八人,没一个知道,言语不通,更是缠七夹八。最

后一个老者说道:“苏州城里城外,呒不一个庄子叫作啥参合

庄格。你这位大和尚,定是听错哉。”鸠摩智道:“有一家姓

慕容的大庄主,请问他住在什么地方?”那老者道:“苏州城

里末,姓顾、姓陆、姓沈、姓张、姓周、姓文……那都是大

庄主,哪有什么姓慕容的?勿曾听见过。”

鸠摩智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说道:“听

说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咱们便过去瞧瞧。”另一

人道:“嗯,到了地头啦,可得小心在意才是。”说的是河南

中州口音。这两人说话声音甚轻,鸠摩智内功修为了得,却

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这两人故意说给我听的?否则偏

哪有这么巧?”斜眼看去,只见一人气宇轩昂,身穿孝服,另

一个却矮小瘦削,像是个痨病鬼扒手。

鸠摩智一眼之下,便知道这两人身有武功,还没打定主

意是否要出言相询,段誉已叫了起来:“霍先生,霍先生,你

也来了?”原来那形容猥琐的汉子正是金算盘崔百泉,另一个

便是他师侄追魂手过彦之。

他二人离了大理后,一心一意要为柯百岁报仇,明知慕

容氏武功极高,此仇十九难报,还是勇气百倍的寻到了苏州

来。打听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坞,而慕容博却已逝世好多年,那

么杀害柯百岁的,还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两人觉得报仇多

了几分指望,赶到湖边,刚好和鸠摩智、段誉二人遇上。

崔百泉突然听到段誉的叫声,一愕之下,快步奔将过来,

只见一个和尚骑在马上,左手拉住段誉坐骑的缰绳,段誉双

手僵直,垂在身侧,显是给点中了穴道,奇道:“小王爷,是

你啊,喂,大和尚,你干什么跟这位公子爷为难?你可知他

是谁?”

鸠摩智自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想自己从未来过中原,

慕容先生的家不易找寻,有这两人领路,那就再好没有了,说

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路。”

崔百泉道:“请问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何以胆敢得罪段氏

的小王爷?到慕容府去有何贵干?”鸠摩智道:“到时自知。”

崔百泉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鸠摩智道:“不错,慕

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何处,霍先生若是得知,还请指引。”

鸠摩智听段誉称之为“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

了搔头皮,向段誉道:“小王爷,我解开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说。”

说着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替段誉解穴。

段誉心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

崔过二人是万万打他不过的,若来妄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

条性命。还是叫他二人赶快逃走的为妙,便道:“且慢!这位

大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大理的五位高手,将我擒来。他

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将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烧为祭。

你二位和姑苏慕容氏毫不相干,这就快快走罢。”

崔百泉和过彦之听说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

已是一惊,待听说他是慕容氏的知交,更加震骇。崔百泉心

想自己在镇南王府中躲了这十几年,今日小王爷有难,岂能

袖手不理?反正既来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

论死在正点儿的算盘珠下或是旁人手中,也没什么分别,当

即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算盘,高举摇晃,铮铮铮

的乱响,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位小王

爷却是我的好朋友,我劝你还是放开了他罢。”过彦之一抖手

间,也取下缠在腰间的软鞭。两人同时向鸠摩智马前抢去。

段誉大叫:“两位快走,你们打不过他的。”

鸠摩智淡淡一笑,说道:“真要动手么?”崔百泉道:“这

一场架,叫做老虎头上拍苍蝇,明知打你不过,也得试上一

试,生死……啊唷,啊唷!”

“生死”什么的还没说出口,鸠摩智已伸手夺过过彦之的

软鞭,跟着拍的一声,翻过软鞭,卷着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盘,

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侧湖中,眼见两件兵刃

便要沉入湖底,哪知鸠摩智手上劲力使得恰到好处,软鞭鞭

梢翻了过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软,一

升一沉,不住摇动。金算盘款款拍着水面,点成一个个涟漪。

鸠摩智双手合十,说道:“有劳两位大驾,相烦引路。”崔

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鸠摩智道:“两位倘若不愿

引路,便请示知燕子坞参合庄的途径,由小僧觅路自去,那

也不妨。”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高强,而神态却又谦和之极,

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也不是。

便在此时,只听得款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

一个绿衫少女手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听

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

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

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深为

倾倒,此刻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见那少女一双纤

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崔百泉和过彦之虽

大敌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

只有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

告参合庄的所在,小僧这就告辞。”

这时那少女划着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

口道:“这位大师父要去参合庄,阿有啥事体?”说话声音极

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这少女约莫十六七

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段誉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实这少女

也非甚美,比之木婉清颇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

的温柔,便不逊于十分人才的美女。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

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名字,外边人勿会晓得,大师父从

啥地方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特来

老友墓前一祭,以践昔日之约。并盼得识慕容公子清范。”那

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刚刚前日出仔门,

大师父早来得三日末,介就碰着公子哉。”鸠摩智道:“与公

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蕃国万里迢迢来到

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

“大师父是慕容老爷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

传报,你讲好?”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

当如何称呼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

小丫头,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气,叫我

阿碧好哉!”她一口苏州土白,本来不易听懂,但她是武林世

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话听得多了,说话中尽量加上了些官

话,鸠摩智与段誉等尚可勉强明白。当下鸠摩智恭恭敬敬的

道:“不敢!”(按:阿碧的吴语,书中只能略具韵味而已,倘

若全部写成苏白,读者固然不懂,鸠摩智和段誉加二要弄勿

清爽哉。)

阿碧道:“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倘若这几

位通统要去,我划船相送,好?”她每一句“好”,都是

殷勤探询,软语商量,教人难以拒却。

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携着段誉的手,轻轻跃上小

舟。那小舟只略沉少许,却绝无半分摇晃。阿碧向鸠摩智和

段誉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

过彦之低声道:“师叔,怎么?”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

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狈,实在好不尴尬。

阿碧微笑道:“两位大爷来啊来到苏州哉,倘若无不啥要

紧事体,介末请到敝处喝杯清茶,吃点点心。勿要看这只船

小,再坐几个人也勿会沉格。”她轻轻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

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

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弹的是‘采桑子’么?”

原来她随手拨弄算珠,轻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两句

清脆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

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

“我可不会弹算盘。”转头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

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泉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姑娘真是雅人,我

这门最俗气的家生,到了姑娘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阿

碧道:“啊哟,真正对勿起,这是霍大爷的么?这算盘打造得

真考究。你屋里一定交关之有铜钱,连算盘也用金子做。霍

大爷,还仔拨你。”她左手拿着算盘,伸长手臂。崔百泉人在

岸上,无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这个片刻不离身的老朋友,轻

轻一纵,上了船头,伸手将算盘接了过去,侧头过来向鸠摩

智瞪了一眼。鸠摩智脸上始终慈和含笑,全无愠色。

阿碧左手拿着软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

下,手指甲触到软鞭一节节上凸起的棱角,登时发出叮、玲、

东、珑几下清亮不同的声音。她五指这么一勒,就如是新试

琵琶一般,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

她一双洁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乐器。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阿碧

向着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位大爷的了?我乱七八糟的拿来

玩弄,忒也无礼了。大爷,你也上船来罢,等一歇我拨你吃

鲜红菱。”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切骨,但见

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天真烂漫,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

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

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当下点了点头,跃到船上。

阿碧好好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小舟便

向西滑去。

崔百泉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想:“今日深入虎穴,

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极,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

看来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教咱们去了防范之

心,他便可乘机下手。”

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座大湖之中,极目望

去,但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过彦之更是暗暗心惊:“这大

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这小妮子只须

将船一翻,咱们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什么替师报

仇?”崔百泉也想到了此节,寻思若能把木桨拿在手中,这小

姑娘便想弄翻船,也没这么容易,便道:“姑娘,我来帮你划

船,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介末不敢当。

我家公子倘若晓得仔,定规要骂我怠慢了客人。”崔百泉见她

不肯,疑心更甚,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想听听姑娘在软

鞭上弹曲的绝技。我们是粗人,这位段公子却是琴棋书画,样

样都精的。”

阿碧向段誉瞧了一眼,笑道:“我弹着好白相,又算啥绝

技了?段公子这样风雅,听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来。”

崔百泉从过彦之手中接过软鞭,交在她手里,道:“你弹,

你弹!”一面就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桨。阿碧笑道:“好罢,你

的金算盘再借我拨我一歇。”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惧:“她要将

我们两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事到其间,已不便

拒却,只得将金算盘递给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身前的船板上,

左手握住软鞭之柄,左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

五指飞转轮弹,软鞭登时发出丁东之声,虽无琵琶的繁复清

亮,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弹抹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

算盘珠的铮铮声夹在软鞭的玎玎声中,更增清韵。便在此时,

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段誉心想:“慕容

氏所住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听得阿碧漫声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

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

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

卷。”

段誉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

“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

主人恩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

“唱得不好,客人勿要笑。霍大爷,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

了!”

崔百泉见她交还兵刃,登感宽心,当下依言将小舟划入

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生满了荷叶,若不是她指点,决不知

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泉划了一会,阿碧又指示水路:“从这

里划过去。”这边水面上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菱绿

叶,鲜艳非凡。阿碧顺手采摘红菱,分给众人。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

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法剥开。阿碧笑道:“公子爷勿是江南人,

勿会剥菱,我拨你剥。”连剥数枚,放在他掌中。段誉见那菱

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这红菱

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

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水红菱,今朝倒是第一趟听到,

多谢公子啦!”

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

了过去。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

来路,以备回出时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满湖荷叶、菱

叶、芦苇、茭白,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

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就算此刻记得清清楚楚,

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智和崔百泉、过彦之三人不断

注视阿碧双目,都想从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

标。但她只是漫不经意的采菱拨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

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

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

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未牌时分,遥遥望见

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一角飞檐。阿碧道:“到啦!霍大爷!累

得你帮我划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只要有红菱可吃,清

歌可听,我便这么划他十年八年,那也不累。”阿碧拍手笑道:

“你要听歌吃菱,介末交关便当?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好

哉!”

崔百泉听到她说“在这里一辈子勿出去”,不由得矍然一

惊,斜着一双小眼向她端相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

无机心,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荫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

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垂下来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

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

叫了起来,声音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叫了几下,回头笑

道:“请上岸罢!”

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

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房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小

舍匾额上写着“琴韵”两字,笔致颇为潇洒。鸠摩智道:“此

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起给

我住的,小小地方,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这位大师父说

要去拜祭慕容老爷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

等一等,我去问问阿朱姊姊。”

鸠摩智一听,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他是吐番国护

国法王,身分何等尊崇?别说在吐番国大受国主礼敬,即是

来到大宋、大理、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国君主也必待以贵宾

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

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

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太

也气人。但他见阿碧语笑盈盈,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想:

“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想到此节,便

即心平气和。

崔百泉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就是

阿朱,伊只比我大一个月,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我叫

伊阿姊,介末叫做呒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个月呢?你用

勿着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发要得意哩。”她咭

咭咯咯的说着,语声清柔,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到得厅上,阿碧请客人就座,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

誉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

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段

誉从未见过,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

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敢喝。这珠状茶叶是太湖附

近山峰的特产,后世称为“碧螺春”,北宋之时还未有这雅致

名称,本地人叫做“吓煞人香”,以极言其香。鸠摩智向在西

域和吐番山地居住,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等碧绿

有毛的茶叶,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

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

赏一般。

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

是教人又怎舍得张口去吃?”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

我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过二

人却仍不敢食用。段誉心下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博的

好友,如何他也处处严加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

乎也不太对劲。”

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糕

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的

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朝来不及

去哉,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水

榭’。”崔百泉问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里,

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拨拨算盘就算出来哉。”

原来江南一带,说到路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

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径自送我们去听香水榭,岂

不爽快?”阿碧笑道:“这里呒人不陪我讲闲话,闷也闷煞快。

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几花好?介末总归要留你们几位住上

一日。”

过彦之一直沉着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霍地站起,喝道:

“慕容家的亲人住在哪里?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

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说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的。

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请你去说,我

是伏牛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师父报仇来啦!”说着软鞭一

晃,喀喇喇一声响,将一张紫檀木茶几和一张湘妃竹椅子打

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说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

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也有很多大爷这般凶霸霸、恶

狠狠的,我小丫头倒也没吓煞……”

她话未说完,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手中撑着

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说的却

是官话,语音甚是纯正。

崔百泉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身而立,喝问:“我师兄柯

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下?”

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绉纹,没九十也有八

十岁,只听他嘶哑着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

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一到苏州,立时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一

场,替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夺去兵刃,折了锐气,再遇

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怨愤,无可发泄,这

时听这老人说话无礼,软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背心。他见

鸠摩智坐在西首,防他出手干预,这一鞭便从东边挥击过去。

哪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

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侠,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

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还给了他。

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

想:“今日报仇乃是大事,宁可受一时之辱,须得有兵刃在手。”

便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

亲戚,还是朋友?”那老人裂嘴一笑,说道:“老头儿是公子

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大师父是我们故世的老爷

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

后当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爷前天动身出

门,说不定哪一天才回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处?”

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

老糊涂了,好像是去西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

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

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人却把其余四国都说全了。他明知这

老人是假装胡涂,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

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那老人双手乱摇,说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

什么管家。”鸠摩智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

那老人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我去请管家来。”转

过身子,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语:“这个年头儿啊,

世上什么坏人都有,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化缘骗人。我

老头儿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个当呢。”

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

你勿要生气,老黄伯伯是个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不过说

话总归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过彦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

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咱们

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两人回归原座。

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

可坐。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着送过去,微笑道:“过大侠,请

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我纵能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

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老仆进来之时,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十分别扭,

显得非常不对,但什么事情不对,却全然说不上来。他仔细

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具,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

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四个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有发现,

心中却越来越觉异样。

过了半晌,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

瘦子,脸色焦黄,须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

样,身上衣着颇为讲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汉玉班指,看来便

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

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我们老爷墓前去拜祭,

我们实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

不够恭敬。待公子爷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

是……”

他说到这里,段誉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心中一动:

“奇怪,奇怪。”

当先前那老仆来到小厅,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

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颇为不同,然

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发自阿碧身上,也

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待

那自称为孙三的管家走进厅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这

才领会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觉别扭,原来是为了在一个八九

十岁老公公身上,闻到了十七八岁小姑娘的体香,寻思:“莫

非后堂种植了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有

幽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令段誉起疑,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

人半点也没察觉。段誉所以能够辨认,只因他曾与木婉清在

石壁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丝

毫不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

强烈得多。鸠摩智内功虽然深厚,但一生严守色戒,红颜绿

鬓,在他眼中只是白骨骷髅,香粉胭脂,于他鼻端直同脓血

秽臭,浑不知男人女子体气之有异。

段誉虽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委实无半点

破绽,此人不但神情举止全是男人,而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

态。忽然想起:“女人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凝目

向孙三喉间瞧去,只见他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

头。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壁上的字画,走到孙三侧面,斜

目偷睨,但见他喉头毫无突起之状,又见他胸间饱满,虽不

能就此说是女子,但这样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

肌肉丰隆。段誉发觉了这个秘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

多着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川边相识,谈论武功,

彼此佩服,结成了好友。没想到天妒奇才,似我这等庸碌之

辈,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遽赴西方极乐。我从吐番

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

有人还礼,那又打什么紧?相烦管家领路便是。”孙三皱起眉

头,显得十分为难,说道:“这个……这个……”鸠摩智道:

“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

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

道老爷的脾气。我家老爷最怕有人上门拜访,他说来到我们

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下一等的,则

是来打抽丰讨钱,要不然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

么东西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哟……对不住

……”他说到这里,警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忙伸手按

住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着圆圆的眼睛,乌

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虽然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

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女子,而且还是个

年轻姑娘。”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

心下更无怀疑,暗想:“这孙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

定就是那个阿朱姊姊。”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诚信者少,慕容先生不愿

多跟俗人结交,确然也是应当的。”孙三道:“是啊。我家老

爷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坟扫墓,一概挡驾。他说道:

‘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着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啊哟,

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老爷骂的贼秃,多半并不是说你。”

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着和尚骂贼秃’,当真是半点

也不错。”又想:“这个贼秃仍然半点不动声色,越是大奸大

恶之人,越沉得住气。这贼秃当真是非同小可之辈。”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

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有人当他在世之时奈何他不得,报

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遗体,倒也不可不防。”

孙三道:“要动我家老爷的遗体,哈哈,那当真是‘老猫

闻咸鱼’了。”鸠摩智一怔,问道:“什么‘老猫闻咸鱼’?”孙

三道:“这叫做‘嗅鲞啊嗅鲞’,就是‘休想啊休想’!”鸠摩

智道:“嗯,原来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故人

墓前一拜,别无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孙三道:“实实在在,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违背了

老爷遗命,公子爷回家后查问起来,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么?

这样罢,我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再来回复如何?”鸠摩智道:

“老太太?是哪一位老太太?”孙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

老爷的叔母。每逢老爷的朋友们到来,都是要向她磕头行礼

的。公子不在家,什么事便都得请示老太太了。”鸠摩智道:

“如此甚好,请你向老太太禀告,说是吐蕃国鸠摩智向老夫人

请安。”孙三道:“大师父太客气了,我们可不敢当。”说着走

进内堂。

段誉寻思:“这位姑娘精灵古怪,戏弄鸠摩智这贼秃,不

知是何用意?”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环玎当,内堂走出一位老夫人来,

人未到,那淡淡的幽香已先传来。段誉禁不住微笑,心道:

“这次却扮起老夫人来啦。”只见她身穿古铜缎子袄裙,腕戴

玉镯,珠翠满头,打扮得雍容华贵,脸上皱纹甚多,眼睛迷

迷蒙蒙的,似乎已瞧不见东西。段誉暗暗喝采:“这小妮子当

真了得,扮什么,像什么,更难的是,她只这么一会儿便即

改装完毕,手脚之利落,令人叹为观止矣。”

那老夫人撑着拐杖,颤巍巍的走到堂上,说道:“阿碧,

是你家老爷的朋友来了么?怎不向我磕头?”脑袋东转西转,

像是两眼昏花,瞧不见谁在这里。阿碧向鸠摩智连打手势低

声道:“快磕头啊,你一磕头,太夫人就高兴了,什么事都能

答允。”老夫人侧过了头,伸手掌张在耳边,以便听得清楚些,

大声问道:“小丫头,你说什么?人家磕头了没有?”

鸠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给你老人家行礼了。”深

深长揖,双手发劲,砖头上登时发出咚咚之声,便似是磕头

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对望一眼,均自骇然:“这和尚的内劲如

此了得,咱们只怕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如今这世界上奸诈

的人多,老实的人少,就是磕一个头,有些坏胚子也要装神

弄鬼,明明没磕头,却在地下弄出咚咚的声音来,欺我老太

太瞧不见。你小娃儿很好,很乖,磕头磕得响。”

段誉忍不住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老夫人慢慢转过头来,

说道:“阿碧,是有人放了个屁么?”说着伸手在鼻端动。阿

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这段公子笑了一声。”老夫人

道:“断了,什么东西断了?”阿碧道:“不是断了,人家是姓

段,段家的公子。”老夫人点头道:“嗯,公子长公子短的,你

从朝到晚,便是记挂着你家公子。”阿碧脸上一红,说道:

“老太太耳朵勿灵,讲闲话要牵丝扳藤?”

老夫人向着段誉道:“你这娃娃,见了老太太怎不磕头?”

段誉道:“老太太,我有句话想跟你说。”老夫人问道:“你说

什么?”段誉道:“我有一个侄女儿,最是聪明伶俐不过,可

是却也顽皮透顶。她最爱扮小猴儿玩,今天扮公的,明儿扮

母的,还会把戏呢。老太太见了她一定欢喜。可惜这次没带

她来向你老人家磕头。”

这老夫人正是慕容府中另一个丫头阿朱所扮。她乔装改

扮之术神乎其技,不但形状极似,而言语举止,无不毕肖,可

说没半点破绽,因此以鸠摩智之聪明机智,崔百泉之老于江

湖,都没丝毫疑心,不料段誉却从她身上无法掩饰的一些淡

淡幽香之中发觉了真相。

阿朱听他这么说,吃了一惊,但丝毫不动声色,仍是一

副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的模样,说道:“乖孩子,乖孩子,真

聪明,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精乖的孩子。乖孩子别多口,老

太太定有好处给你。”

段誉心想:“她言下之意要我不可揭穿她底细,她在对付

鸠摩智这贼秃,那是朋友而非敌人。”便道:“老夫人尽可放

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凭老夫人吩咐便是。”

阿朱说道:“你听我话,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对老婆

婆磕上三个响头,我决计不会亏待了你。”

段誉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国的皇太弟世子,岂能

向你一个小丫头磕头?”

阿朱见他神色尴尬,嘿嘿冷笑,说道:“乖孩子,我跟你

说,还是向奶奶磕几个头来得便宜。”

段誉一转头,只见阿碧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眼瞅着自己,

肤白如新剥鲜菱,嘴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

心中一动,问道:“阿碧姊姊,听说尊府还有一位阿朱姊姊,

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美丽俊雅么?”阿碧微笑道:“啊哟!我

这种丑八怪算得啥介?阿朱姊姊倘使听得你直梗问法,一定

要交关勿开心哉。我怎么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齐整十

倍。”段誉道:“当真?”阿碧笑道:“骗你做啥?”段誉道:

“比你俊美十倍,世上当无其人,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洞

仙子。只要跟你差不多,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红晕上颊,

羞道:“老夫人叫你磕头,啥人要你瞎三话四的讨好我?”

段誉道:“老夫人本来必定也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老

实说,对我有没有好处,我段誉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对

美人儿磕几个头,倒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着便跪了下去,心

想:“既然磕头,索性磕得响些,我对那个洞中玉像已磕了几

千几百个头,对一位江山美人磕上三个头,又有何妨?”当下

咚咚咚的三个响头。

阿朱十分欢喜,心道:“这位公子爷明知我是个小丫头,

居然还肯向我磕头,当真十分难得。”说道:“乖孩子,很好,

很好。可惜我身边没带见面钱……”阿碧抢着道:“老太太勿

要忘记就是啦,下趟补给人家也是一样。”

阿朱白了她一眼,向崔百泉和过彦之道:“这两位客人怎

不向老婆子磕头见礼?”过彦之哼了一声,粗声粗气的道:

“你会武功不会?”阿朱道:“你说什么?”过彦之道:“我问你

会不会武功。倘若武功高强,姓过的在慕容老夫人手底领死!

如不是武林中人,也不必跟你多说什么。”阿朱摇头道:“什

么蜈蚣百脚?蜈蚣自然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向鸠摩智道:

“大和尚,听说你想去瞧我侄儿的坟墓,你要偷盗什么宝贝

啊?”

鸠摩智虽没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却也已料到她是装聋作

哑,决非当真老得胡涂了,心底增多了几分戒备之意,寻思:

“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长辈自也非泛泛。”当下装作

没听见“掘墓”的话,说道:“小僧与慕容先生是知交好友,

闻知他逝世的噩耗,特地从吐蕃国赶来,要到他墓前一拜。小

僧生前曾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取得大理段氏六脉神剑的剑谱,

送与慕容先生一观。此约不践,小僧心中有愧。”

阿朱与阿碧对看了一眼,均想:“这和尚终于说上正题

啦。”阿朱道:“六脉神剑剑谱取得了怎样?取不到又怎样?”

鸠摩智道:“当年慕容先生与小僧约定,只须小僧取得六脉神

剑剑谱给他观看几天,就让小僧在尊府还施水阁’看几天书。”

阿朱一凛:“这和尚竟知道‘还施水阁’的名字,那么或许所

言不虚。”当下假装胡涂,问道:“什么‘稀饭水饺’?你要香

梗米稀饭、鸡汤水饺么?那倒容易,你是出家人,吃得荤腥

么?”

鸠摩智转头向阿碧道:“这位老太太也不知是真胡涂,还

是假胡涂,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令人心冷?”

阿朱道:“嗯,你的心凉了。阿碧,你去做碗热热的鸡鸭

血汤,给大师父暖暖心肺。”阿碧忍笑道:“大师父勿吃荤介。”

阿朱点头道:“那么不要用真鸡真鸭,改用素鸡素鸭好了。”阿

碧道:“老太太,勿来事格,素鸭呒不血的。”阿朱道:“那怎

么办呢?”

两个小姑娘一搭一档,尽是胡扯。苏州人大都伶牙利齿,

后世苏州评弹之技名闻天下,便由于此。这两个小丫头平素

本是顽闹说笑惯了的,这时作弄得鸠摩智直是无法可施。

他此番来到姑苏,原盼见到慕容公子后商议一件大事,哪

知正主儿见不着,所见到之人一个个都缠夹不清,若有意,若

无意,虚虚实实,令他不知如何着手才好。他略一凝思,已

断定慕容老夫人、孙三、黄老仆、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搪,

既不让自己祭墓,当然更不让进入“还施水阁”观看武学秘

籍,眼下不管他们如何装腔作势,自当先将话儿说明白了,此

后或以礼相待,或恃强用武,自己都是先占住了道理,当下

心平气和的道:“这六脉神剑剑谱,小僧是带来了,因此斗胆

要依照旧约,到尊府‘还施水阁’去观看图书。”

阿碧道:“慕容老爷已经故世哉。一来口说无凭,二来大

师父带来这本剑谱,我们这里也呒不啥人看得懂,从前就算

有啥旧约,自然是一概无效的了。”阿朱道:“什么剑谱?在

哪里?先给我瞧瞧是真还是假的。”

鸠摩智指着段誉道:“这位段公子的心里,记得全套六脉

剑剑谱,我带了他人来,就同是带了剑谱来一样。”阿碧微笑

道:“我还道真有什么剑谱呢,原来大师父是说笑的。”鸠摩

智道:“小僧何敢说笑?那六脉神剑的原本剑谱,已在大理天

龙寺中为枯荣大师所毁,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记得。”阿碧

道:“段公子记得,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还施水阁’看

书,也应当请段公子去。同大师有啥相干?”鸠摩智:“小僧

为践昔日之约,要将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前烧化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但见他神色宁定,一本正经,

决不是随口说笑的模样,惊讶更甚。阿碧道:“大师父这不是

讲笑话吗,好端端一个人,哪能拨你随便烧化?”鸠摩智淡淡

的道:“小僧要烧了他,谅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道:“大

师父说段公子心中记得全部六脉神剑剑谱,可见得全是瞎三

话四。想这六脉神剑是何等厉害功夫,段公子倘若真是会得

使这路剑法,又怎能屈服于你?”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姑

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公子被我点中了穴道,全身内劲

使不出来。”

阿朱不住摇头,道:“我更加半点也不信了。你倒解开段

公子的穴道,教他施展施展六脉神剑看。我瞧你九成九是在

说谎。”鸠摩智点点头,道:“很好,可以一试。”

段誉称赞阿碧美貌,对她的弹奏歌唱大为心醉,阿碧自

是欢喜;他不揭穿阿朱乔装,反向她磕了三个响头,又得了

阿朱的欢心,因此这两个小丫头听说段誉被点了穴道,都想

骗鸠摩智解开他穴道。不料鸠摩智居然一口答允。

只见他伸出手掌,在段誉背上、胸前、腿前虚拍数掌。段

誉经他这几掌一拍,只觉得被封穴道中立时血脉畅通,微一

运气,内息便即转动自如。他试行照着中冲剑法的运气法门,

将内力提到右手中指的中冲穴中,便感中指炙热,知道只须

手指一伸,剑气便可射出。

鸠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练会六脉神剑,

请你一试身手。如我这般,将这株桂花树斩下一根枝丫来。”

说着左掌斜斜劈出,掌上已蓄积真力,使出的正是“火焰

刀”中的一招。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庭中桂树上一条树枝

无风自折,落下地来,便如用刀剑劈削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他二人虽见

这番僧武功十分怪异,总还当是旁门左道的邪术一类,这时

见他以掌力切断树枝,才知他内力之深,实是罕见罕闻。

段誉摇头道:“我什么武功也不会,更加不会什么七脉神

剑、八脉神刀。人家好端端一株桂花树,你干么弄毁了它?”

鸠摩智道:“段公子何必过谦?大理段氏高手中,以你武功第

一。当世除了慕容公子和区区在下之外,能胜得过你的,只

怕寥寥无几。姑苏慕容府上乃天下武学的府库,你施展几手,

请老太太指点指点,那也是极大的美事。”段誉道:“大和尚,

你一路上对我好生无礼,将我横拖直拉、顺提倒曳的带到江

南来。我本来不想再跟你多说一句话,但到得姑苏,见到这

般宜人的美景,几位神仙一般的姑娘,我心中一口怨气倒也

消了。咱们从此一刀两断,谁也不用理谁。”

阿朱与阿碧听他一副书呆子口气,不由得暗暗好笑,而

他言语中赞誉自己,也不免芳心窃喜。

鸠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脉神剑,那不是显得我说话

无稽么?”

段誉道:“你本来是信口开河嘛。你既与慕容先生有约,

干么不早日到大理来取剑经?却等到慕容先生仙逝之后,死

无对证,这才到慕容府上来罗唣不休。我瞧你啊,乃是心慕

姑苏慕容氏武功高强,捏造一派谎话,想骗得老太太应允你

到藏书阁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拳经剑谱,学一学慕容氏‘以

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法门。你也不想想,人家既在武林中

有这么大的名头,难道连这一点儿粗浅法门也不懂?倘若你

只凭这么一番花言巧语,便能骗得到慕容氏的武功秘诀,天

下的骗子还少得了?谁又不会来这么胡说八道一番?”

阿朱、阿碧同声称是。

鸠摩智摇摇头,道:“段公子的猜测不对。小僧与慕容先

生订约虽久,但因小僧闭关修习这‘火焰刀’功夫,九年来

足不出户,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火焰刀”功夫要是练不成

功,这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龙寺了。”

段誉道:“大和尚,你名气也有了,权位也有了,武功又

这般高强,太太平平的在吐蕃国做你的护国法王,岂不甚妙?

何必到江南来骗人?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去罢?”

鸠摩智道:“公子倘若不肯施展六脉神剑,莫怪小僧无

礼。”段誉道:“你早就无礼过了,难道还有什么更无礼的?最

多不过是一刀将我杀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鸠摩智道:

“好!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劲风,直向段誉面门扑到。

段誉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远不及他,跟他斗不斗

结果都是一样,他要向人证明自己会使六脉神剑,就偏偏不

如他之意。因此当鸠摩智以内劲化成的刀锋劈将过来,段誉

将心一横,竟然不挡不架。鸠摩智一惊,六脉神剑剑谱要落

在他身上取得,决不愿在得到剑谱之前便杀了他。手掌急抬,

刷的一声凉风过去,段誉的头发被剃下了一大片。

崔百泉和过彦之相顾骇然,阿朱与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鸠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宁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

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说道:“贪嗔爱欲痴,

大和尚一应俱全,居然妄称为佛门高僧,当真是浪得虚名。”

鸠摩智突然挥掌向阿碧劈去,说道:“说不得,我先杀慕

容府上一个小丫头立威。”

这一招突然而来,阿碧大吃一惊,斜身急闪避开,擦的

一声响,她身后一张椅子被这股内劲裂成两半。鸠摩智右手

跟着又是一刀。阿碧伏地急滚,身手虽快,情势已甚为狼狈。

鸠摩智暴喝声中,第三刀又已劈去。

阿碧吓得脸色惨白,对这无影无踪的内力实不知如何招

架才好。阿朱不暇思索,挥杖便向鸠摩智背心击去。她站着

说话,缓步而行,确是个七八十岁老太太,这一情急拚命,却

是身法矫健,轻灵之极。

鸠摩智一瞥之下便即瞧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岁

的老夫人,你到底想骗和尚到几时?”回手一掌,喀的一声,

将她手中的木杖震成三截,跟着挥掌又向阿碧劈去。阿碧惊

惶中反手抓起桌子,斜过桌面挡格,拍拍两声,一张紫檀木

的桌子登时碎裂,她手中只剩了两条桌腿。

段誉见阿碧背靠墙壁,已退无可退,而鸠摩智一掌又劈

了过去,其时只想到救人要紧,没再顾虑自己全不是鸠摩智

的敌手,中指戳出,内劲自“中冲穴”激射而出,嗤嗤声响,

正是中冲剑法。鸠摩智并非当真要杀阿碧,只是要逼得段誉

出手,否则“火焰刀”上的神妙招数使将出来,阿碧如何躲

避得了?他见段誉果然出手,当下回掌砍击阿朱。疾风到处,

阿朱一个踉跄,肩头衣衫被内劲撕裂,“啊”的一声,惊叫出

来。段誉左手“少泽剑”跟着刺出,挡架他的左手“火焰

刀”。

顷刻间阿朱、阿碧双双脱险,鸠摩智的双刀全被段誉的

六脉神剑接了过去。鸠摩智卖弄本事,又要让人瞧见段誉确

是会使六脉神剑功夫,故意与他内劲相撞,嗤嗤有声。段誉

集数大高手的修为于一身,其时的内力实已较鸠摩智为强,苦

在不会半分武功,在天龙寺中所记剑法,也全然不会当真使

用。鸠摩智把他浑厚的内力东引西带,只刺得门窗板壁上一

个个都是洞孔,连说:“这六脉神剑果然好厉害,无怪当年慕

容先生私心窃慕。”

崔百泉大为惊讶:“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会武艺,哪知他

神功如此精妙。大理段氏当真名不虚传。幸好我在镇南王府

中没做丝毫歹事,否则这条老命还能留到今日么?”越想越心

惊,额头背心都是汗水。

鸠摩智和段誉斗了一会,每一招都能随时制他死命,却

故意拿他玩耍,但斗到后来,轻视之意渐去,察觉他的内劲

浑厚之极,实不在自己之下,只不知怎的,使出来全然不是

那回事,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手上有万贯家财,就是不会使

用。鸠摩智又拆数招,忽地心动:“倘若他将来福至心灵,一

旦豁然贯通,领悟了武功要诀,以此内力和剑法,岂非是个

厉害之极的劲敌?”

段誉自知自己的生死已全操于鸠摩智之手,叫道:“阿朱、

阿碧两位姊姊,你们快快逃走,再迟便来不及了。”阿朱道:

“段公子,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段誉道:“这和尚自恃武功高

强,横行霸道的欺侮人。只可惜我不会武功,难以和他相敌,

你们快快走罢。”

鸠摩智笑道:“来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点

向段誉的穴道。段誉叫声:“啊哟!”待要闪避,却哪里能够?

身上三处要穴又被他接连点中,立时双腿酸麻,摔倒在地,大

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

鸠摩智笑道:“死在临头,自身难保,居然尚有怜香惜玉

之心。”说着回身归座,向阿朱道:“你这位姑娘也不必再装

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谁作主?段公子心中记得有全

套六脉神剑剑谱,只是他不会武功,难以使用。明日我把他

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地下有知,自会明白老友不

负当年之约。”

阿朱知道今日“琴韵小筑”之中无人是这和尚的敌手,眉

头一皱,笑道:“好罢!大和尚的话,我们信了。老爷的坟墓

离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时已晚,明晨一早我姊妹亲送大和

尚和段公子去扫墓。四位请休息片刻,待会就用晚饭。”说着

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内堂。

过得半个时辰,一名男仆出来说道:“阿碧姑娘请四位到

‘听雨居’用晚饭。”鸠摩智道:“多谢了!”伸手挽住段誉的

手臂,跟随那男仆而行。曲曲折折的走过数十丈鹅卵石铺成

的小径,绕过几处山石花木,来到水边,只见柳树下停着一

艘小船。那男仆指着水中央一座四面是窗的小木屋,道:“就

在那边。”鸠摩智、段誉、崔百泉、过彦之四人跨入小船,那

男仆将船划向小屋,片刻即到。

段誉从松木梯级走上“听雨居”门口,只见阿碧站着候

客,一身淡绿衣衫。她身旁站着个身穿淡绛纱衫的女郎,也

是盈盈十六七年纪,向着段誉似笑非笑,一脸精灵顽皮的神

气。阿碧是瓜子脸,清雅秀丽,这女郎是鹅蛋脸,眼珠灵动,

另有一股动人气韵。

段誉一走近,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

姊,你这样一个小美人,难为你扮老太太扮得这样像。”那女

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笑道:“你向我磕了三个头,心中

不服气,是不是?”段誉连连摇头,道:“这三个头磕得大有

道理,只不过我猜得不大对了。”阿朱道:“什么事猜错了?”

段誉道:“我早料到姊姊跟阿碧一般,也是一位天下少见的美

人,可是我心中啊,却将姊姊想得跟阿碧姊姊差不多,哪知

道一见面,这个……这个……”阿朱抢着道:“原来远远及不

上阿碧?”阿碧同时道:“你见她比我胜过十倍,大吃一惊,是

不是?”

段誉摇头道:“都不是。我只觉老天爷的本事,当真令人

大为钦佩。他既挖空心思,造了阿碧姊姊这样一位美人儿出

来,江南的灵秀之气,该当是一举用得干干净净了。哪知又

能另选一位阿朱姊姊。两个儿的相貌全然不同,却各有各的

好看,叫我想赞美几句,却偏偏一句也说不出口。”

阿朱笑道:“呸,你油嘴滑舌的已赞了这么一大片,反说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阿碧微微一笑,转头向鸠摩智等道:“四位驾临敝处,呒

不啥末事好吃,只有请各位喝杯水酒,随便用些江南本地的

时鲜。”当下请四人入座,她和阿朱坐在下首相陪。

段誉见那“听雨居”四面皆水,从窗中望出去,湖上烟

波尽收眼底,回过头来,见席上杯碟都是精致的细磁,心中

先喝了声采。

一会儿男仆端上蔬果点心。四碟素菜是为鸠摩智特备的,

跟着便是一道热菜,菱白虾仁,荷叶冬笋汤,樱挑火腿,龙

井菜叶鸡丁等等,每一道菜都十分别致。鱼虾肉食之中混以

花瓣鲜果,颜色既美,且别有天然清香。段誉每样菜肴都试

了几筷,无不鲜美爽口,赞道:“有这般的山川,方有这般的

人物。有了这般的人物,方有这般的聪明才智,做出这般清

雅的菜肴来。”

阿朱道:“你猜是我做的呢,还是阿碧做的?”段誉道:

“这樱桃火腿,梅花糟鸭,娇红芳香,想是姊姊做的。这荷叶

冬笋汤,翡翠鱼圆,碧绿清新,当是阿碧姊姊手制了。”

阿朱拍手笑道:“你猜谜儿的本事倒好,阿碧,你说该当

奖他些什么才好?”阿碧微笑道:“段公子有什么吩咐,我们

自当尽力,什么奖不奖的,我们做丫头的配么?”阿朱道:

“啊唷,你一张嘴就是会讨好人家,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好,说

我坏。”段誉笑道:“温柔斯文,活泼伶俐,两样一般的好。阿

碧姊姊,我刚才听你在软鞭上弹奏,实感心旷神怡。想请你

用真的乐器来演奏一曲,明日就算给这位大和尚烧成了灰烬,

也就不虚此生了。”

阿碧盈盈站起,说道:“只要公子勿怕难听,自当献丑,

以娱嘉宾。”说着走到屏风后面,捧了一具瑶琴出来。阿碧端

坐锦凳,将瑶琴放在身前几上,向段誉招招手,笑道:“段公

子,你请过来看看,可识得我这是什么琴。”

段誉走到她面前,只见这琴比之寻常七弦琴短了尺许,却

有九条弦线,每弦颜色各不相同,沉吟道:“这九弦琴,我生

平倒是第一次得见。”阿朱走过去伸指在一条弦线上一拨,镗

的一声,声音甚是洪亮,原来这条弦是金属所制。段誉道:

“姊姊这琴……”

刚说了这四个字,突觉足底一虚,身子向下直沉,忍不

住“啊哟”一声大叫,跟着便觉跌入一个软绵绵的所在,同

时耳中不绝传来“啊哟”、“不好”,又有扑通、扑通的水声,

随即身子晃动,被什么东西托着移了出去。这一下变故来得

奇怪之极,又是急遽之极,急忙撑持着坐起,只见自己已处

身在一只小船之中,阿朱,阿碧二女分坐船头船尾,各持木

桨急划。转过头来,只见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三人的脑

袋刚从水面探上来。阿朱、阿碧二女只划得几下,小船离

“听雨居”已有数丈。

猛见一人从湖中湿淋淋的跃起,正是鸠摩智,他踏上

“听雨居”屋边实地,随手折断一根木柱,对准坐在船尾的阿

碧急掷而至,呼呼声响,势道甚猛。阿碧叫道:“段公子,快

伏低。”段誉与二女同时伏倒,半截木柱从头顶急掠而过,疾

风只刮得颈中隐隐生疼。

阿朱弯着身子,扳桨又将小船划出丈许,突然间扑通、扑

通几声巨响,小船在水面上直抛而起,随即落下,大片湖水

泼入船中,霎时间三人全身尽湿。段誉回过头来,只见鸠摩

智已打烂了“听雨居”的板壁,不住将屋中的石鼓、香炉等

重物投掷过来。阿碧看着物件的来势,扳桨移船相避,阿朱

则一鼓劲儿的前划,每划得一桨,小船离“听雨居”便远得

数尺,鸠摩智仍不住投掷,但物件落水处离小船越来越远,眼

见他力气再大,却也投掷不到了。

二女仍不住手的扳桨。段誉回头遥望,只见崔百泉和过

彦之二人爬下了“听雨居”的梯级,心中正是一喜,跟着叫

道:“啊哟!”只见鸠摩智跳入了一艘小船。

阿朱叫道:“恶和尚追来啦!”她用力划了几桨,回头一

望,突然哈哈大笑。段誉转过头去,只见鸠摩智的小船在水

面上团团打转,原来他的武功虽强,却不会划船。

三人登时宽心。可是过不多时,望见鸠摩智已弄直了小

船,急划追来。阿碧叹道:“这个大师父实头聪明,随便啥不

会格事体,一学就会。”阿朱道:“咱们跟他捉迷藏。”木桨在

左舷扳了几下,将小船划入密密层层的菱叶丛中。太湖中千

港百汊,小船转了几个弯,钻进了一条小浜,料想鸠摩智再

也难以追踪。

段誉道:“可惜我身上穴道未解,不能帮两位姊姊划船。”

阿碧安慰他道:“段公子勿要担心,大和尚追勿着哉。”

段誉道:“这‘听雨居’中的机关,倒也有趣。这只小船,

刚好装在姊姊抚琴的几凳之下,是不是?”阿碧微笑道:“是

啊,所以我请公子过来看琴。阿朱姊姊在琴上拨一声,就是

信号,外头的男佣人听得仔,开了翻板,大家就扑通、扑通、

扑通了!”三人齐声大笑。阿碧急忙按住嘴巴,笑道:“勿要

拨和尚听得仔。”

忽听得远远声音传来:“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们将船

划回来。快回来啊,和尚是你们公子的朋友,决不难为你们。”

正是鸠摩智的声音,这几句话柔和可亲,令人不由自主的便

要遵从他的吩咐。

阿朱一怔,说道:“大和尚叫咱们回去,说决计不伤害我

们。”说着停桨不划,颇似意动。阿碧也道:“那么我们回去

罢!”段誉内力极强,丝毫不为鸠摩智的声音所惑,急道:

“他是骗人的,说的话怎可相信?”只听鸠摩智和蔼的声音缓

缓送入耳来:“两位小姑娘,你们公子爷回来了,说要见你们,

这就快划回来,是,快划回来。”阿朱道:“是!”提起木桨,

掉转了船头。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倘若当真回来,自会出言招呼阿朱、

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半是摄人心魄的邪术。”心念动处,

伸手船外,在湖面上撕下几片菱叶,搓成一团,塞在阿碧耳

中,跟着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

阿朱一定神,失声道:“啊哟,好险!”阿碧也惊道:“这

和尚会使勾魄法儿,我们险些着了他的道儿。”阿朱掉过船头,

用力划桨,叫道:“阿碧,快划,快划!”

两人划着小船,直向菱塘深处滑了进去。过了好一阵,鸠

摩智的呼声渐远渐轻,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段誉打手势叫二

人取出耳中塞着的菱叶。

阿碧拍拍心口,吁了口长气,说道:“吓煞快哉!阿朱姊

姊,耐末你讲怎么办?”阿朱道:“我们就在这湖里跟那和尚

大兜圈子,跟他耗着。肚子饿了,就采菱挖藕来吃,就是和

他耗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紧。”阿碧微微一笑,道:“这法子

倒有趣。勿晓得段公子嫌勿嫌气闷?”段誉拍手笑道:“湖中

风光,观之不足,能得两位为伴,作十日遨游,就是做神仙

也没这般快活。”阿碧抿嘴轻轻一笑,道:“这里向东南去,小

河支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鱼人,随便啥人也不容易认得路。

我们一进了百曲湖,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

二女持桨缓缓荡舟。段誉平卧船底,仰望天上繁星闪烁,

除了桨声以及菱叶和船身相擦的沙沙轻声,四下里一片寂静,

湖上清风,夹着淡淡的花香,心想:“就算一辈子这样,那也

好得很啊。”又想:“阿朱、阿碧两位姊姊这样的好人,想来

慕容公子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少林寺玄悲大师和霍先生的

师兄,不知是不是他杀的?唉,我家服侍我的婢女虽多,却

没一个及得上阿朱、阿碧两位姊姊。”

过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合眼睡去,忽听得阿碧轻轻

一笑,低声道:“阿朱姊姊,你过来。”阿朱也低声道:“做啥

介?”阿碧道:“你过来,我同你讲。”阿朱放下木桨,走到船

尾坐下。阿碧揽着她肩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同我想个

法子,耐末丑煞人哉。”阿朱笑道:“啥事体介?”阿碧道:

“讲轻点。段公子阿困着?”阿朱道:“勿晓得,你问问俚看。”

阿碧道:“问勿得,阿朱阿姊,我……我……我要解手。”

她二人说得声如蚊鸣,但段誉内力既强,自然而然听得

清清楚楚,听阿碧这么说,当下不敢稍动,假装微微发出鼾

声,免得阿碧尴尬。

只听得阿朱低声笑道:“段公子困着哉。你解手好了。”阿

碧忸怩道:“勿来事格。倘若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转来,

耐末勿得了。”阿朱忍不住格的一声笑,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低声道:“有啥勿得了?人人都要解手,唔啥希奇。”阿碧摇

摇她身子,央求道:“好阿姊,你同我想个法子。”阿朱道:

“我遮住你,你解手好了,段公子就算醒转仔,也看勿见。”阿

碧道:“有声音格,拨俚听见仔,我……我……”阿朱笑道:

“介末呒不法子哉。你解手解在身上好哩,段公子闻勿到。”阿

碧道:“我勿来,有人在我面前,我解勿出。”阿朱道:“解勿

出,介就正好。”阿碧急得要哭了出来,只道:“勿来事格,勿

来事格。”

阿朱突然又是格的一声笑,说道:“都是你勿好,你勿讲

末,我倒也忘记脱哩,拨你讲三讲四,我也要解手哉。这里

到王家舅太太府上,不过半九路,就划过去解手罢。”阿碧道:

“王家舅太太不许我们上门,凶是凶得来,拨俚看见仔,

定归要给我们几个耳光吃吃。”阿朱道:“勿要紧格。王家舅

太太同老太太寻相骂,老太太都故世哉。我同你两个小丫头,

呒啥事体得罪俚,做啥要请我们吃耳光?我们悄悄上岸去,解

完仔手马上回来,舅太太哪能会晓得?”阿碧道:“倒勿错。”

微一沉吟,说道:“格末等歇叫段公子也上岸去解手,否则……

否则,俚急起上来,介末也尴尬。”

阿朱轻笑道:“你就是会体贴人。小心公子晓得仔吃醋。”

阿碧叹了口气,说道:“格种小事体,公子真勿会放在心上。

我们两个小丫头,公子从来就勿曾放在心上。”阿朱道:“我

要俚放在心上做啥?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牵记公子,

呒不用格。”阿碧轻叹一声,却不回答。阿朱拍拍她肩头,低

声道:“你又想解手,又想公子,两桩事体想在一淘,实头好

笑!”阿碧轻轻一笑,说道:“阿姊讲闲话,阿要唔轻头?”

阿朱回到船头,提起木桨划船。两女划了一会,天色渐

渐亮了。

段誉内力浑厚,穴道不能久闭,本来鸠摩智过得几个时

辰便须补指,过了这些时候,只觉内息渐畅,被封住的几处

穴道慢慢松开。他伸个懒腰,坐起身来,说道:“睡了一大觉,

倒叫两位姊姊辛苦了。有一事不便出口,两位莫怪,我……

我要解手!”他想不如自己出口,免得两位姑娘为难。

阿朱、阿碧两人同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阿朱笑道:“过

去不远,便是我们一家姓王的亲戚家里,公子上岸去方便就

是。”段誉道:“如此再好不过。”阿朱随即正色道:“不过王

家太太脾气很古怪,不许陌生男人上门。公子一上岸,立刻

就得回到船里来,我们别在这里惹上麻烦。”段誉道:“是,我

理会得。”

十二 从此醉

小船转过一排垂柳,远远看见水边一丛花树映水而红,灿

若云霞。段誉“啊”的一声低呼。

阿朱道:“怎么啦?”段誉指着花树道:“这是我们大理的

山茶花啊,怎么太湖之中,居然也种得有这种滇茶?”山茶花

以云南所产者最为有名,世间称之为“滇茶”。阿朱道:“是

么?这庄子叫做曼陀山庄,种满了山茶花。”段誉心道:“山

茶花又名玉茗,另有个名字叫作曼陀罗花。此庄以曼陀为名,

倒要看看有何名种。”

阿朱扳动木桨,小船直向山茶花树驶去,到得岸边,一

眼望将出去,都是红白缤纷的茶花,不见房屋。段誉生长大

理,山茶花是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异,心想:“此处山茶花

虽多,似乎并无佳品,想来真正名种必是植于庄内。”

阿朱将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们进去一会儿,

立刻就出来。”携着阿碧之手,正要跃上岸去,忽听得花林中

脚步细碎,走出一个青衣小鬟来。

那小鬟手中拿着一束花草,望见了阿朱、阿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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