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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正淳道:“你带我去见你师父,我亲自跟她说。”木婉

清拍手道:“好,好!”随即皱眉道:“我师父常说,天下男子

都是负心薄幸之徒,他从来不见男子的。”

段正淳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问道:“你师父从来不

见男子?”木婉清道:“是啊,师父买米买盐,都叫梁阿婆去

买。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她儿子代买了送来。师父很是生

气,叫他远远放在门外,不许他提进屋来。”

段正淳叹道:“红棉,红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你又说‘红棉’了,到底‘红棉’是谁?”段

正淳微一踌躇,说道:“这件事不能永远瞒着你,你师父的真

名字,叫作秦红棉,她外号叫作修罗刀。”木婉清点头道:

“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见我发射短箭的手法,便恶狠狠的问我,

‘修罗刀秦红棉’是我甚么人。那时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

有意撒谎。原来我师父叫作秦红棉,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

干么不跟我说。”

段正淳道:“我适才弄痛了你的手臂,这时候还痛吗?”木

婉清见他神色温和慈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们去瞧瞧……

瞧瞧你儿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时去不净。”段正淳

道:“好!”站起身来,又道:“你有甚么心愿,说给我听吧!”

木婉清突然满脸红晕,脸色颇为忸怩,低下了头道:“只

怕……只怕我射过你夫人,她……她恼了我。”段正淳道:

“咱们慢慢求她,或许她将来就不恼了。”木婉清道:“我本来

是不求人的,不过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紧。”突然鼓起了

勇气,道:“镇南王,我说了我的心愿,你真的……真的一定

给我办到吗?”

段正淳道:“只须我力之所及,定要教你心愿得偿。”木

婉清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能赖。”段正淳脸现微笑,走到

她的身边,伸手轻轻抚摸她头发,眼光中爱怜横溢,说道:

“我自然不赖。”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给我们作主,

不许他负心薄幸。”说了这句话,脸上神采焕发。

段正淳脸色大变,慢慢退开,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

言不发。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对,颤声道:“你……你不答允么?”

段正淳说道:“你决计不能嫁给誉儿。”他喉音涩滞,语气却

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凄然道:“为甚么?他……亲口

答应了我的。”段正淳只说:“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

如果不要我,我……我便杀了他,然后自杀。我……我在师

父面前立过誓的。”段正淳缓缓摇头,说道:“不能够的!”木

婉清急道:“我这就去问他,为甚么不能?”

段正淳道:“誉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见木婉

清神色凄苦,便如十八年前秦红棉陡闻噩耗时一般,再也无

法忍耐,冲口说道:“你不能和誉儿成婚,也不能杀他。”木

婉清道:“为甚么?”段正淳道:“因为……因为……因为段誉

是你的亲哥哥!”

木婉清一对眼睛睁得大大地,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颤

声道:“甚……甚么?你说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儿,

你知道你师父是你什么人?她是你的亲娘。我……我是你的

爹爹。”

木婉清又是惊恐,又是愤怒,脸上已无半分血色,顿足

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我不信!”

突然间窗外幽幽一声长叹,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婉儿,

咱们回家去罢!”木婉清蓦地回过身来,叫道:“师父!”窗子

呀的一声开了,窗外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尖尖的脸蛋,双眉

修长,相貌甚美,只是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凶狠。

段正淳见到昔日的情人秦红棉突然现身,又是惊诧,又

是喜欢,叫道:“红棉,红棉,这几年来,我……我想得你好

苦。”

秦红棉叫道:“婉儿出来!这等负心薄幸之人的家里,片

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见了师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凉了,道:

“师父,他……他骗我,说你是我妈妈,说他是我……是我爹

爹。”秦红棉道:“你妈早已死了,你爹爹也死了。”

段正淳抢到窗口,柔声道:“红棉,你进来,让我多瞧你

一会儿。你从此别走了,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秦红棉眼光

突然明亮,喜道:“你说咱俩永远厮守在一起,这话可是真的?”

段正淳道:“当真!红棉,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红棉

道:“你舍得刀白凤么?”段正淳踌躇不答,脸上露出为难的

神色。秦红棉道:“你要是可怜咱俩这女儿,那你就跟我走,

永远不许再想起刀白凤,永远不许再回来。”

木婉清听着他二人对答,一颗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

双眼泪水盈眶,望出来师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她

知道眼前这两人确是自己亲身父母,硬要不信,也是不成。这

几日来情深爱重、魂牵梦萦的段郎,原来是自己同父异母的

哥哥,甚么鸳鸯比翼,白头偕老的心愿,霎时间化为云烟。

只听段正淳柔声道:“只不过我是大理国镇南王,总揽文

武机要,一天也走不开……”秦红棉厉声道:“十八年前你这

么说,十八年后的今天,你仍是这么说。段正淳啊段正淳,你

这负心薄幸的汉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东边屋顶上拍拍拍三声击掌,西边屋顶也有人击掌

相应。跟着高昇泰和褚万里的声音同时叫了起来:“有刺客!

众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动。”

秦红棉喝道:“婉儿,你还不出来?”

木婉清应道:“是!”飞身跃出窗外,扑在这慈母兼为恩

师的怀中。

段正淳道:“红棉,你真的就此舍我而去吗?”说得甚是

凄苦。

秦红棉语音突转柔和,说道:“淳哥,你做了几十年王爷,

也该做够了。你随我去罢,从今而后,我对你千依百顺,决

不敢再骂你半句话,打你半下。这样可爱的女儿,难道你不

疼惜吗?”段正淳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道:“好,我随你去!”

秦红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来握。

忽然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师姊,你……你又

上他当了。他哄得你几天,还不是又回来做他的王爷。”段正

淳心头一震,叫道:“宝宝,是你!你也来了。”

木婉清侧过头来,见说话的女子一身绿色绸衫,便是万

劫谷钟夫人、自己的师叔“俏药叉”甘宝宝。她身后站着四

人,一是叶二娘,一是云中鹤,第三个是去而复来的南海鳄

神,更令她大吃一惊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誉,而南海鳄

神的一只大手却扣在他脖子里,似乎随时便可喀喇一响,扭

断他的脖子。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么啦?”

段誉在床上养伤,迷迷糊糊中被南海鳄神跳进房来抱了

出去。他本来就没中毒,木婉清箭毒的厉害在毒不在箭,小

小箭伤,无足轻重,他一惊之下,神智便即清醒,在暖阁窗

外听到了父亲与木婉清、秦红棉三人的说话,虽然没听得全,

却也揣摸了个十之八九。他听木婉清仍叫自己为“段郎”,心

中一酸,说道:“妹子,以后咱兄妹相亲相爱,那……那也是

一样。”

木婉清怒道:“不,不是一样。你是第一个见我脸的男人。”

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终究不能成亲,倘若

世间有人阻挠她的婚事,尽可一箭射杀,现下拦在这中间的

却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权势,都是不

可挽回,霎时之间但觉万念俱灰,双足一顿,向外疾奔。

秦红棉急叫:“婉儿,你到哪里去?”

木婉清连师父也不睬了,说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

奔得更加快了。

王府中一名卫士双手一拦,喝问:“是谁?”木婉清毒箭

射出,正中那卫士咽喉。她脚下丝毫不停,顷刻间没入了黑

暗之中。

段正淳见儿子为南海鳄神所掳,顾不得女儿到了何处,伸

指便向南海鳄神点去。叶二娘挥掌上拂,切他腕脉,段正淳

反手一勾,叶二娘格格娇笑,中指弹向他手背。刹那之间,两

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头暗惊:“这婆娘恁地了得。”

秦红棉伸掌按住段誉头顶,叫道:“你要不要儿子的性

命?”段正淳一惊住手,知她向来脾气暴躁,对自己原配夫人

刀白凤又是恨之入骨,说不定掌力一吐,便伤了段誉的性命,

急道:“红棉,我孩儿中了你女儿的毒箭,受伤不轻。”秦红

棉道:“他已服解药,死不了,我暂且带去。瞧你是愿做王爷

呢?还是要儿子。”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终究

是非拜我为师不可。”段正淳道:“红棉,我甚么都答允,你

……你放了我孩儿。”

秦红棉对段正淳的情意,并不因隔得十八年而丝毫淡了,

听他说得如此情急,登时心软,道:“你真的……真的什么都

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钟夫人插口道:“师姊,这负

心汉子的话,你又相信得的?岳二先生,咱们走吧!”

南海鳄神纵起身来,抱着段誉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已落

在对面屋上。跟着砰砰两声,叶二娘和云中鹤分别将两名王

府卫士击下地去。

钟夫人叫道:“段正淳,咱们今晚是不是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虽知集王府中的人力,未必不能截下这些人来,但

儿子落入了对方手中,投鼠忌器,难以凭武力决胜,何况眼

前这对师姊妹均与自己关系大不寻常,柔声道:“宝宝,你……

你也来和我为难么?”钟夫人道:“我是钟万仇的妻子,你胡

说八道的乱叫甚么?”段正淳道:“宝宝,这些日子来,我常

常在想念你。”钟夫人眼眶一红,道:“那日知道段公子是你

的孩儿之后,我心里……心里好生难过……”声音也柔和起

来。秦红棉叫道:“师妹,你也又要上他当吗?”钟夫人挽了

秦红棉的手,叫道:“好,咱们走。”回头道:“你提了刀白凤

那贱人的首级,一步一步拜上万劫谷来,我们或许便还了你

的儿子。”

段正淳道:“万劫谷!”只见南海鳄神抱着段誉已越奔越

远。高昇泰和褚万里等正四面拦截。段正淳叹了口气,叫道:

“高贤弟,放他们去罢。”高昇泰叫道:“小王爷……”

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面说,一面飞身纵到高

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退各归原位。”身形一晃,欺到钟

夫人身旁,柔声道:“宝宝,你这几年可好?”钟夫人道:“有

甚么不好?”段正淳反手一指,无声无息,已点中了她腰门

“章门穴”。钟夫人猝不及防,便即软倒。段正淳伸左手揽住

了她,假作惊惶,叫道:“啊哟!宝宝,你怎……怎么啦?”

秦红棉不虞有诈,奔了过来,问道:“师妹,甚么事?”段

正淳“一阳指”点出,点中的一般是她腰间“章门穴”。

秦红棉和钟夫人要穴被点,被段正淳一手一个搂住,不

约而同的向他恨恨瞪了一眼,均想:“又上了他当。我怎地如

此胡涂?这一生中上了他这般大当,今日事到临头,仍然不

知提防。”

段正淳道:“高贤弟,你内伤未愈,快回房休息。万里,

你率领人众,四下守卫。”高昇泰和褚万里躬身答应。

段正淳挟着二女回入暖阁之中,命厨子、侍婢重开筵席,

再整杯盘。

待众人退下,段正淳点了二女腿上环跳、曲泉两穴,使

她们无法走动,然后笑吟吟的拍开二女腰间“章门穴”。秦红

棉大叫:“段正淳,你……你还来欺侮人……。”段正淳转过

身来,向两人一揖到地,说道:“多多得罪,我这里先行陪礼

了。”秦红棉怒道:“谁要你陪礼?快些放开我们。”

段正淳道:“咱们三人十多年不见了,难得今日重会,正

有千言万语要说。红棉,你还是这么急性子。宝宝,你越长

越秀气啦,倒似比咱们当年在一起时还年轻了些。”钟夫人尚

未答话,秦红棉怒道:“你快放我走。我师妹越长越秀气,我

便越长越丑怪,你瞧着我这丑老太婆有甚么好?”段正淳叹道:

“红棉,你倒照照镜子看,倘若你是丑老太婆,那些写文章的

人形容一个绝世美人之时,都要说:‘沉鱼落雁之容,丑老太

婆之貌’了。”

秦红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顿足,却是腿足麻痹,动

弹不得,嗔道:“这当儿谁来跟你说笑?嘻皮笑脸的猢狲儿,

像甚么王爷?”烛光之下,段正淳见到她轻頻薄怒的神情,回

忆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动,走上前去在她颊上香了

一下。秦红棉上身却能动弹,左手拍的一声,清脆响亮的给

他一记耳光。段正淳若要闪避挡架,原非难事,却故意挨了

她这一掌,在她耳边低声道:“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红棉全身一颤,泪水扑簌簌而下,放声大哭,哭道:

“你……你又来说这些风话。”原来当年秦红棉以一对修罗刀

纵横江湖,外号便叫作“修罗刀”,失身给段正淳那天晚上,

便是给他亲了一下面颊,打了他一记耳光,段正淳当年所说

的便正是那两句话。十八年来,这“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

流”十个字,在她心头耳边,不知萦回了几千几万遍。此刻

陡然间听得他又亲口说了出来。当真是又喜又怒,又甜又苦,

百感俱至。

钟夫人低声道:“师姊,这家伙就会甜言蜜语,讨人喜欢,

你别再信他的话!”秦红棉道:“不错,不错!我再也不信你

的鬼话。”这句话却是对着段正淳说的。

段正淳走到钟夫人身边笑道:“宝宝我也香香你的脸,许

不许?”钟夫人庄言道:“我是有夫之妇,决不能坏了我丈夫

的名声。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时咬断舌头,死在你的面前。”

段正淳见她神色凛然,说得斩钉截铁,倒也不敢亵读,问

道:“宝宝,你嫁了怎么样的一个丈夫啊?”钟夫人道:“我丈

夫样子丑陋,脾气古怪,武功不如你,人才不如你,更没你

的富贵荣华。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我也一心一意的待他。

我若有半分对不起他,教我甘宝宝天诛地灭,万劫不得超生。

我跟你说,我跟他住的地方叫作‘万劫谷’,那名字便因我这

毒誓而来。”

段正淳不由得肃然起敬,不敢再提旧日的情意,口中虽

然不提,但见到甘宝宝白嫩的脸庞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

唇樱红如昔,心中又怎能忘得了昔日的情意?听她言语中对

丈夫这么好,不由得一阵心酸,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宝宝,

我没福气,不能让你这般待我。本来……本来是我先认得你,

唉,都是我自己不好。”

钟夫人听他语气凄凉,情意深挚,确不是说来骗人的,不

禁眼眶又红了。

三人默然相对,都忆起了旧事,眉间心上,时喜时愁。

过了良久段正淳轻轻的道:“你们掳了我孩儿去,却为了

甚么?宝宝,你那万劫谷在哪里?”

窗外忽然一个涩哑的嗓子说道:“别跟他说!”段正淳吃

了一惊,心想:“外边有褚万里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没

声的欺了过来?”钟夫人脸色一沉,道:“你伤没好,也来干

甚么了?”跟着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钟先生,请进罢!”段

正淳更是一惊,不由得面红过耳。

暖阁的帷子掀起,刀白凤走了进来,满面怒色,后面跟

着个容貌极丑的汉子,好长的一张马脸。

原来秦红棉赴姑苏行刺不成,反与爱女失散,便依照约

定,南来大理,到师妹处相会。姑苏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

婆婆等全力追击木婉清,秦红棉落后了八九日路程,倒是一

路平安无事。来到万劫谷,问知情由,便与钟夫人一齐出来

探访,途中遇到叶二娘、南海鳄神和云中鹤“三恶”。这“三

恶”是钟万仇请来向段正淳为难的帮手,当下向钟夫人说起

经过。南海鳄神投入段誉门下的丑事,那自然是不说的。秦

红棉一听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镇南王府之中,当即偕同前来。

钟万仇对妻子爱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后,坐

立不安,心绪难宁,当下顾不得创伤未愈,半夜中跟踪而来。

在镇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凤忿忿而出,一肚子怨气没

处发泄,两人一言不合,便即动手。斗到酣处,刀白凤渐感

不支,突然一个黑衣人影从身旁掠过,掩面呜咽,却是木婉

清。两人齐声招呼,木婉清不理而去。

钟万仇叫道:“我去寻老婆要紧,没功夫跟你缠斗。”刀

白凤道:“你到哪里去寻老婆?”钟万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贼

家中。我老婆一见段正淳,大事不妙。”刀白凤问道:“为甚

么大事不妙?”钟万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语,是个最会诱骗

女子的小白脸,老子非杀了他不可。”

刀白凤心想:“正淳四十多岁年纪,胡子一大把,还是甚

么‘小白脸’?但他风流成性,这马脸汉子的话倒不可不防。”

问起他夫妇的姓名来历,原来他夫人便是甘宝宝。她早知

“俏药叉”甘宝宝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这醋劲可就更加大

了,当即陪同钟万仇来到王府。

镇南王府四下里虽守卫森严,但众卫士见是王妃,自然

不会阻拦,是以两人欺到暖阁之下,无人出声示警。段正淳

对秦红棉、甘宝宝师姊妹俩这番风言风语、打情骂俏,窗外

两人一一听入耳中,只恼得刀白凤没的气炸了胸膛。钟万仇

听妻子以礼自防,却是大喜过望。

钟万仇奔到妻子身旁,又是疼惜,又是高兴,绕着她转

来转去,不住说:“宝宝,多谢你,你待我真好。他若敢欺侮

你,我跟他拚命。”过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被点,转头

向段正淳道:“快,快解开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儿

子被你们掳了去,你回去放还我儿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钟万仇伸手在妻子腰间胁下又捏又拍,虽然他内功甚强,

但段家“一阳指”手法天下独一无二,旁人无所措手,只累

得他满额青筋暴起,钟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又痒,腿上穴道

却未解开半分。钟夫人嗔道:“傻瓜,别献丑啦!”钟万仇讪

讪的住手,一口气无处可出,大声喝道:“段正淳,跟我斗他

妈的三百回合!”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厮拚。

钟夫人冷冷的道:“段王爷,公子给南海鳄神他们掳了去,

拙夫要他们放,这几个恶人未必肯听。我和师姊回去,俟机

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让他们难为了公子。”

段正淳摇头道:“我信不过。钟先生,你请回罢,领了我

孩儿来,换你夫人回去。”

钟万仇大怒,厉声道:“你这镇南王府是荒淫无耻之地,

我老婆留在这儿危险万分。”段正淳脸上一红,喝道:“你再

口出无礼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气了。”

刀白凤进屋之后,一直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插口道:“你

要留这两个女子在此,端的是何用意?是为誉儿呢,还是为

你自己?”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连你也不信我!”反手一指,点在

秦红棉腰间,解开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钟夫人

腰间点去。

钟万仇闪身拦在妻子之前,双手急摇,大叫:“你这家伙

鬼鬼祟祟,最会占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

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这点穴功夫虽然粗浅,旁人却也

解救不得。时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双腿会有残疾!”钟万仇

怒道:“我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变了跛子,我把

你的狗杂种儿子碎尸万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

解穴,却又不许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钟万仇无言可

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谁叫你当初点了她的穴道?啊哟!

不好!你点我老婆穴道之时,她身子已给你碰过了。我要在

你老婆身上也点上一指。”钟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来

胡说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话。”钟万仇道:“甚么好笑话的?

我可不能吃这个大亏。”

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帷掀起,缓步走进一人,黄缎长袍,

三绺长须,眉清目秀,正是大理国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点了点头,身子微侧,凭

空出指,往钟夫人胸腹之间点去。钟夫人只觉丹田上部一热,

两道暖流通向双腿,登时血脉畅通,站起身来。

钟万仇见他露了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满脸惊异之

色,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实不信世间居然有这等

不可思议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誉儿给他们掳了去啦。”保定帝点了

点头,说道:“善阐侯已跟我说了。淳弟,咱段氏子孙既落入

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们不能扣人为质。”段正

淳脸上一红,应道:“是!”保定帝这几句话光明磊落,极具

身分,言下之意是说:“你扣人用质,意图交换,岂非自堕大

理段氏的名声?咱们堂堂皇室子弟,怎能与几个草莽女子相

提并论?”他顿了一顿,向钟万仇道:“三位请便罢。三日之

内,段家自有人到万劫谷来要人。”

钟万仇道:“我万劫谷甚是隐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

我跟你说说路程方向?”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询,自己却偏又

不说,刁难他一下。

哪知保定帝并不理会。衣袖一挥,说道:“送客!”

钟万仇性子暴躁,可是在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却

不由得手足无措,一听他说“送客”,便道:“好,咱们走!老

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的人。世上姓段的没一个好人!”挽了妻

子的手,怒气冲冲的大踏步出房。

钟夫人一扯秦红棉的衣袖,道:“姐姐,咱们走罢。”秦

红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见他木然不语,不禁心中酸苦,狠

狠的向刀白凤瞪了一眼,低头而出。三人一出房,便即纵跃

上屋。

高昇泰站在屋檐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钟万仇在

屋顶上吐了一口唾沫,忿然道:“假惺惺,装模作样,没一个

好人!”一提气,飞身一间屋、一间屋的跃去,一眼见将到围

墙,他提气跃起,伸左足踏向墙头。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

个人,站在他本拟落足之处的墙上,宽袍缓带,正是送客的

高昇泰。此人本在钟万仇身后,不知如何,居然神不知、鬼

不觉的抢到了前面,看准了他的落足点抢先占住。

钟万仇人在半空,退后固是不能,转向亦已不得,喝道:

“让开!”双掌齐出,向高昇泰击去。他想我这双掌之力足可

开碑裂石,对方若是硬接,定须将他震下墙去,就算对方和

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转向站上他身旁墙头。眼见

双掌便要击上对方胸口,高昇泰身子突向后仰,凌空使个

“铁板桥”,两足仍牢牢钉在墙头,却已让开了双掌的扑击。

钟万仇一击不中,暗叫:“不好!”身子已从高昇泰横卧

的身上越过,这一着失了先机,胸腹下肢,尽皆门户大开,变

成了听由敌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昇泰居然并不乘机袭

击,钟万仇双足落地,暗叫:“还好!”跟着钟夫人和秦红棉

双双越墙而出。

高昇泰站直身子,转身一揖,说道:“恕不远送了!”钟

万仇哼了一声,突觉裤子向下直堕,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没

有出丑,一摸之下,裤带已断,才知适才从高昇泰身上横越

而过时,被人家伸指捏断了裤带。若不是对方手下留情,这

一指运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尸横就地了,心下又惊又

怒,咳嗽一声,回头对准围墙吐一口浓痰。拍的一声响,这

口浓痰倒吐得既准且劲。

木婉清迷迷惘惘的从镇南王府中出来,段王妃刀白凤和

钟万仇向她招呼,她听而不闻,径自掩面疾奔,只觉莽莽大

地,再无一处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岭中乱闯乱奔,直到黎明,

只累得两腿酸软,达才停步,靠在一株大树之上,顿足叫道:

“我宁可死了!不要活了!”

虽有满腹怨愤,却不知去恨谁恼谁才好。“段郎并非对我

负心薄幸,只因阴差阳错,偏偏是我同父的哥哥。师父原来

便是我的亲娘。这十多年来,母亲含辛茹苦的将我抚养成人,

恩重如山,如何能够怪她……镇南王却是我的爹爹,虽然他

对我妈不起,但说不定其中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对我和

颜悦色,极为慈爱,说道我若是有甚么心愿,必当尽力使我

如愿以偿。偏偏这个心愿他全然无能为力。妈不能跟爹爹成

为夫妻,定是刀白凤从中作梗,因此妈叫我杀她……但将心

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决不肯让他再有第二个女人,何况

刀白凤出家作了道姑,想来爹爹也很对她不起,令她甚是伤

心。我在玉虚观外射她两箭,她并不生气,在王府中又射她

两箭,伤了她的独生爱儿,她仍没跟我为难,看来……看来

她也不是凶狠恶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伤心,说道:“我要忘了段誉,从此不再

想他。”但口中说说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无法做到,每

当段誉俊美的脸庞、修长的身躯在脑海中涌现,胸口就如被

人打了一拳相似。过了一会,自解自慰:“我以后当他是哥哥,

也就是了。我本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现下爹也有了,妈

也有了,还多了一个好哥哥,正该快活才是。傻丫头,你又

伤甚么心了?”

然而情网既陷,柔丝愈缠愈紧,她在无量山高峰上苦候

七日七夜,于那望穿秋水之际,已然情根深种,再也无法自

拔了。

只听轰隆、轰隆,奔腾澎湃的水声不断传来,木婉清万

念俱绝,忽萌死志,顺步循声走去,翻过一个山头,但见澜

沧江浩浩荡荡的从山脚下涌过,她叹了一口长气,寻思:“我

只须涌身一跳,就再没甚么烦恼了。”沿着山坡走到江边,朝

阳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犹如镶了一层黄金一般,要是

跳了下去,这般壮丽无比的景色,还有别的许许多多好看东

西,就都再也看不见了。

悄立江边,思涌如潮,突然眼角瞥处,见数十丈外一块

岩石上坐得有人。只是这人始终一动不动,身上又穿着青袍,

与青岩同色,是以她虽在江边良久,一直没有发觉。木婉清

看了他几眼,心道:“多半是个死尸。”

她举手便即杀人,自也不怕甚么死人,好奇心起,快步

走过去察看。见这青袍人是个老者,长须垂胸,根根漆黑,一

双眼睁得大大的,望着江心,一眨也不眨。

木婉清道:“原来不是死尸!”但仔细再瞧几眼,见他全

身纹风不动,连眼珠竟也绝不稍转,显然又非活人,便道:

“原来是个死尸!”

仔细又看了一会,见这死尸双眼湛湛有神,脸上又有血

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觉气息若有若

无,再摸他脸颊,却是忽冷忽热,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时,只

觉他一颗心似停似跳。她不禁大奇,说道:“这人真怪,说他

是死人,却像是活人。说他是活人罢,却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个声音说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来,却不见背后有人。江边

尽是鹅卵大的乱石,放眼望去,没处可以隐藏,而她明明一

直瞧着那个怪人,声音入耳之时,并未见到他动唇说话。她

大声叫道:“是谁戏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烦了么?”退后两步,

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我确是活得不耐烦了。”木婉清

这一惊非同小可,眼前就只这个怪人,然而清清楚楚的见到

他嘴唇紧闭,决不是他在说话。她大声喝道:“谁在说话?”那

声音道:“你自己在说话啊!”木婉清道:“跟我说话的人是谁?”

那声音道:“没有人跟你说话。”木婉清急速转身三次,除了

自己的影子之外,甚么也看不到。

这时已料定是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着胆子,伸

手按住他嘴唇,问道:“是你跟我说话吗?”那声音道:“不是!”

木婉清手掌中丝毫不觉颤动,又问:“明明有人跟我说话,为

甚么说没有人?”那声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这世

界上没有我了。”

木婉清陡然间只觉毛骨悚然,心想:“难道真的有鬼?”问

道:“你……你是鬼么?”那声音道:“你自己说不想活了,你

要去变鬼,又为甚么这样怕鬼?”木婉清强道:“谁说我怕鬼?

我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声音道:“你就怕一件事。”木婉清道:“哼,我甚么也

不怕。”

那声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个丈夫,忽

然变成了亲哥哥!”

这句话便如当头一记闷棍,木婉清双腿酸软,坐倒在地,

呆了半晌,喃喃的道:“你是鬼,你是鬼!”那声音道:“我有

个法子,能叫段誉变成不是你的亲哥哥,又成为你的好丈夫。”

木婉清颤声道:“你……你骗我。这是老天爷注定了的事,变

……变不来的。”那声音道:“老天爷该死,是混蛋,咱们不

用理他。我有法子,能叫你的哥哥变成你的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懒,万念俱绝,这句话当真是天降纶

音,虽是将信将疑,仍急忙说道:“我要的,我要的!”那声

音便不再响。

过了一会,木婉清道:“你是谁啊?让我见见你的相貌,

成不成?”那声音道:“你已瞧了我很久啦,还看不够么?”自

始至终,语音总是平平板板,并无高低起伏。木婉清道:“你

……你就是……这个你么!”那声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

是我。唉!”直到最后这声长叹,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满着闷郁

之情。

木婉清更无怀疑,知道声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发出,问

道:“你口唇不动,怎么会说话?”那声音道:“我是活死人,

嘴唇动不来的,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

木婉清年纪尚小,童心未脱,片刻之前还是满腹哀愁,这

时听他说居然可以口唇不动而说话,不由得大感有趣,说道:

“用肚子也会说话,那可当真奇了。”青袍客道:“你伸手摸摸

我的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那青袍客

道:“我肚子在震动,你觉到了么?”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

觉到他肚子随着声音而波动起伏,笑道:“哈哈,真是古怪。”

她不知道这青袍客所练的乃是一门腹语术,世上玩傀儡戏的

会者甚多,只是要说得如他这般清楚明白,那就着实不易,非

有深湛内功者莫办。

木婉清绕着他身子转了几个圈子,细细察看,问道:“你

嘴唇不会动,怎么吃饭?”青袍客伸出双手,一手拉上唇,一

手拉下唇将自己的嘴巴拉开,随即以左手两根手指撑住,右

手投了一块东西进口,骨嘟一声,吞了下去,说道:“便是这

样。”木婉清叹道:“唉!真可怜,那不是甚么滋味都辨不出

来么?”她这时发觉他面部肌肉全部僵硬,眼皮无法闭上,脸

上自更无喜怒哀乐之情,初见面时只道他是个死尸,便是因

此。

她恐惧之情虽消,但随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极大困难,无

法解除,又如何能逆天行事,将自己的亲哥哥变作丈夫?看

来先前的一番说话只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沉吟半晌,叹了

口气,转过身来,缓缓迈步走开。只听那声音道:“我要叫段

誉做你丈夫,你不能离开我。”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几

步,忽然停步,转身问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我的

心事?你……你识得段郎么?”

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双手衣袖中分别

伸出一根细细的黑铁杖,说道:“走罢!”左手铁杖在岩石上

一点,已然纵身而起,轻飘飘的落在丈许之外,木婉清见他

双足凌空,虽只一根铁杖支地,身子却是平稳之极,奇道:

“你的两只脚……”青袍客道:“我双足残废已久。好了,从

今以后,我的事你不许再问一句。”

木婉清道:“我要是再问呢?”四个字刚出口,突然间双

腿一软,摔倒在地,原来青袍客快若飘风般欺了过来,右手

铁杖在她膝弯连点两下,跟着一杖击下,只打得她双腿痛入

骨髓,“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青袍客又是铁杖连点,解开

了她穴道,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木婉清一跃而起,怒

道:“你这人如此无礼!”扣住袖中短箭,便欲发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记屁股。你射我十

箭,我便打你十记。不信就试试。”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

是射得中,当场便要了他性命,怎么还能打我?这人神通广

大,武功比南海鳄神还高,多半射他不中。看来这人说得出

做得到,当真打我屁股,那可糟糕。”只听他说道:“你不敢

射我,那就乖乖的听我吩咐,不得有违。”木婉清道:“我才

不乖乖的听你吩咐呢!”口中这么说,右手却放开了发射短箭

的机括。

青袍客两根细铁杖代替双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

身后,只见他每根铁杖都有七八尺长,跨出一步,比平常人

步子长了一倍有余。木婉清提气疾追,勉强方能跟上。青袍

客上过山岭,如行平地,却不走山间已有的道路,不论是何

乱石荆棘,铁杖一点便迈步而前,这一来可苦了木婉清,衣

衫下摆被荆刺撕成一片一片,却也毫不抱怨示弱。

翻过几个山头,远远望见一座黑压压的大树林。木婉清

心道:“到了万劫谷来啦!”问道:“咱们到万劫谷去干么?”青

袍客转过身来,突然随杖飞出,飕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了

一记,说道:“你再罗唆不罗唆?”依着木婉清向来的性儿,虽

然明知不敌,也决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隐隐觉得,

这青袍客本领如此高强,或许真能助自己达成心愿,当下只

道:“姑娘可不是怕你,暂且让你一让。”

青袍客道:“走罢!”他却不钻树洞,绕着山谷旁斜坡,走

向谷后。他对谷中途径竟是十分熟识,木婉清几次想问,怕

他挥杖又打,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只见他左转右转,越走

越远,深入谷后。木婉清到万劫谷来见师叔甘宝宝时,在谷

中曾住了数日,此时青袍客带着她所到之处,她却从未来过,

没料想万劫谷中居然还有这等荒凉幽僻的所在。

行出数里,进了一座大树林中,四周都是参天古木,当

日阳光灿烂,林中却黑沉沉地宛如黄昏,越走树林越密,到

后来须得侧身而行。再行出数十丈,只见前面一株株古树互

相挤在一起,便如一堵大墙相似,再也走不过去。青袍客左

手铁杖伸出,靠在她背上一挥,木婉清身不由主的腾身而起,

落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却见青袍客已轻飘飘的跃在半空,铁

杖在一株大树上一插,身子飞起,越过了树墙。木婉清无此

能耐,老老实实的钻过大树枝叶,在树墙彼侧跳下地来。

只见眼前一大片空地,中间孤零零的一间石屋。那石屋

模样甚是奇怪,以一块块千百斤重的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

然是一座小山,露出了一个山洞般的门口。青袍客喝道:“进

去!”木婉清向石屋内望去,黑黝黝的不知里面藏着甚么怪物,

如何敢贸然走进?突觉一只手掌按到了背心,急待闪避,青

袍客掌心劲力已吐,将她推进屋去。

她左掌护身,使招“晓风拂柳”,护住面门,只怕黑暗中

有甚么怪物来袭,只听得轰隆一声,屋门已被甚么重物封住。

她大吃一惊,抢到门口伸手去推时,着手处粗糙异常,原来

是一块花岗巨岩。

她双臂运劲,尽力推出,但那巨岩纹丝不动。木婉清奋

力又推,当真便如晴蜓撼石柱一般,那里动摇得了,她大声

急叫:“喂,你关我在这里干甚么?”只听那青袍客道:“你求

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吗?”声音从巨岩边上的洞孔中透进来,

倒听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见巨岩堵住屋门,岩边

到处露出空隙,有的只两三寸宽,有的却有尺许,但身子万

万钻不出去。

木婉清大叫:“放我出来,放我出来!”外面再无声息,凑

眼从孔穴中望将出去,遥见青袍客正跃在高空,有如一头青

色大鸟般越过了树墙。

她回过身来,睁大眼睛,只见屋角中有桌有床,床上有

一人坐着,她又是一惊,叫道:“你……你……”

那人站起身来,走上两步,叫道:“婉妹,你也来了?”语

音中充满着惊喜,原来竟是段誉。

木婉清在绝望中乍见情郎,欢喜得几乎一颗心停了跳动,

扑将上去,投在他怀里。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誉隐约见她脸

色惨白,两滴泪水夺眶而出,心下甚是怜惜,紧紧搂住了她,

见她两片樱唇微颤,忍不住低头便吻了下去。两人四唇甫接,

同时想起:“咱俩是兄妹,决不可这样。”身子都是一震,立

即放开缠接着的双臂,各自退回。两人背靠石室的一壁,怔

怔对视。木婉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段誉柔声安慰:“婉妹,这是上天命中注定,你也不必难

过。我有你这样一个妹子,甚是欢喜。”木婉清连连顿足,哭

道:“我偏要难过,我偏不欢喜!你心中欢喜,你就好没良心。”

段誉叹道:“那有甚么法子?当初我没遇到你,那就好了。”

木婉清道:“又不是我想见你的。谁叫你来找我?我没你

报讯,也不见得就死在人家手里。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

得我心中老大不痛快,害得我师父变成了我妈妈,害得你爹

爹成为我爹爹,害得你自己变成我的哥哥!我不要,我通统

不要。你害得我关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段誉道:“婉妹,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咱们慢慢想法

子逃出去。”木婉清道:“我不逃出去,我死在这里也好,死

在外边也好,都是一样。我不出去!我不出去!”她刚才还在

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会儿便又大叫“我不出去”。段誉

知她心情激动,一时无可理喻,当下不再说话。

木婉清发了一阵脾气,见他不理,问道:“你为甚么不说

话?”段誉道:“你要我说甚么?”木婉清道:“你说你在这儿

里干甚么?”段誉道:“我徒儿捉了我来……”木婉清奇道:

“你的徒儿?”但随即记起,不由得破涕为笑,笑道:“不错,

是南海鳄神。他捉了你来,关在这里?”段誉说道:“正是。”

木婉清笑道:“你就该摆起师父架子,叫他放你啊。”段誉道:

“我说过何止一次,架子也摆得着实不小,但他说只有我反过

来拜他为师,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是你的架子

摆得不像。”段誉叹道:“或许便是如此,婉妹,你又是给谁

捉了来的?”

木婉清于是将那青袍客的事简略一说,但自己要他“将

哥哥变成丈夫”这一节,却省了不提。段誉听说这人嘴唇不

会动,却会腹中说话,双足残废而奔行如飞,不禁大感有趣,

不住追问详情,啧啧称异。

两人说了良久,忽听得屋外喀的一响,洞孔中塞进一只

碗来,有人说话:“吃饭罢!”段誉伸手接过,见碗中是烧得

香喷喷的一碗红烧肉,跟着又递进十个馒头。段誉将菜肴馒

头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说食物里有没有毒药?”木婉清

道:“他们要杀咱俩,再也容易不过,不必下毒。”

段誉心想不错,肚子也实在饿了,说道:“吃罢!”将红

烧肉夹在馒头之中,先递给木婉清,然后自己吃了起来。外

边那人道:“吃完后将碗儿抛出来,自会有人收取。”说罢径

自去了。木婉清从洞中望出去,见那人攀援上树,从树墙的

另一面跳了下去,心想:“这送饭的身手寻常。”走到段誉身

边,和他同吃夹着红烧肉的馒头。

段誉一面吃,一面说道:“你不用担心,伯父和爹爹定会

来救咱们。南海鳄神、叶二娘他们武功虽高,未必是我爹爹

的敌手。我伯父若倘亲自出马,那更如风扫落叶,定然杀得

他们望风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过是大理国的皇帝而

已,武功又有甚么了不起?我不信他能敌得过那青袍怪人。他

多半是带领几千铁甲骑兵,攻打进来。”段誉连连摇头,道:

“不然,不然!我段氏祖先原是中原武林人士,虽在大理得国

称帝,决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规矩。倘然仗势欺人,倚多为

胜,大理段氏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

木婉清道:“嗯,原来你家中的人做皇帝、王爷,却不肯

失了江湖好汉的身分。”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时常言道,这

叫做为人不可以忘本。”木婉清哼了一声,道:“呀!嘴上说

得仁义道德,做起事来就卑鄙无耻。爹爹既有了你妈妈,为

甚么又……又对我师父不起?”段誉一怔,道:“咦!你怎可

骂我爹爹!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么!再说,普天下的王公

贵胄,哪一个不是有几位夫人?便有十个八个夫人,也不打

紧啊。”

其实方当北宋年间,北为契丹、中为大宋、西北西夏、西

南吐蕃、南为大理。五国王公,除正妻外无不广有姬妾,多

则数十人,少则三四人,就算次一等的侯伯贵官,也必有姬

人侍妾。自古以来,历朝如此,世人早已视作理所当然。

木婉清一听,心头升起一股怒火,重重一掌打去,正中

他右颊,拍的一声,清脆响亮,只打得他目瞪口呆,手中咬

去了一半的馒头也掉在地下,只道:“你……你……”木婉清

怒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多娶妻室,就是没良心。一个人

三心两意,便是无情无义。”段誉抚摸着肿起的面颊,苦笑道:

“我是你兄长,你做妹子的,不可对我这般无礼。”木婉清胸

中郁怒难宣,提掌又打了过去。

这一次段誉有了防备,脚下一错,使出“凌波微步”,已

闪到了她身后。木婉清反手一掌,段誉又已躲开。石室不过

丈许见方,但“凌波微步”实是神妙之极,木婉清出掌越来

越快,却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气恼,突然“哎哟”一

声,假意摔倒,段誉惊道:“怎么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

清软洋洋的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他脖子,蓦地里手臂一紧,

笑道:“你还逃得了么?”右掌拍的一下,清脆之极的在他左

颊上打了一掌。

段誉吃痛,只叫了一声“啊”,突然丹田中一股热气急速

上升,霎时间血脉贲张,情欲如潮,不可遏止,但觉搂在怀

里的姑娘娇喘细细,幽香阵阵,心情大乱,便往她唇上吻去。

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时全身酸软。段誉抱起她身子,往

床上放落,伸手解开了她的一个衣扣。木婉清低声说:“你……

你是我亲哥哥啊!”段誉神智虽乱,这句话却如晴天一个霹雳,

一呆之下,急速放开了她,倒退三步,双手左右开弓,拍拍

拍拍,重重的连打自己四个嘴巴,骂道:“该死,该死!”

木婉清见他双目如血,放出异光,脸上肌肉扭动,鼻孔

不住一张一缩,惊道:“啊哟!段郎,食物里有毒,咱俩着了

人家道儿!”

段誉这时全身发滚,犹如在蒸笼中被人蒸焙相似,听得

木婉清说食物中有毒,心下反而一喜:“原来是毒药迷乱了我

的本性,致想对婉妹作乱伦之行,倒不是我枉读了圣贤书,突

然丧心病狂,学那禽兽一般。”

但身上实是热得难忍,将衣服一件件的脱将下来,脱到

只剩一身单衣单裤,便不再脱,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

强自克制那心猿意马。他服食了“莽牯朱蛤”,本已万毒不侵,

但红烧肉中所混的并非伤人性命的毒药,而是激发情欲的春

药。男女大欲,人之天性,这春药只是激发人人有生俱来的

情欲,使之变本加厉,难以自制。“莽牯朱蛤”的剧毒以毒攻

毒,能除万毒,这春药却非毒物,“莽牯朱蛤”对之便无能为

力了。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烦躁炽热,到后来忍无可忍,也除下

外裳。

段誉叫道:“你不可再脱,背脊靠着石壁,当可清凉些。”

两人都将背心靠住石壁,背心虽然凉了,但胸腹四肢、头脸

项颈,却没一处不是热得火滚。段誉见木婉清双颊如火,说

不出的娇艳可爱,一双眼水汪汪地,显然只想扑到自己的怀

中来,他想:“此刻咱们决心与药性相抗,但人力有时而尽,

倘若做出乱伦的行径来,当真丢尽了段家的颜面,百死不足

以赎此大罪。”说道:“你给我一枝毒箭。”

木婉清道:“干甚么?”段誉道:“我……我如果抵挡不住

药力,便一箭戳死自己,免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给你。”

两人却都不知箭上的毒性其实已害他不死。段誉道:“你答允

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么?”段誉道:“我只要伸手碰到

你身子,你便一箭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允。”段誉道:

“求求你,答允了罢。我大理段氏数百年的清誉,不能在我手

里坏了。否则我死之后,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忽听得石室外一个声音说道:“大理段氏本来是了不起

的,可是到了段正明手上,口中仁义道德,用心却如狼心狗

肺,早已全无清誉之可言。”

段誉怒道:“你是谁?胡说八道。”木婉清低声道:“他便

是那个青袍怪人。”

只听那青袍客说道:“木姑娘,我答允了你,叫你哥哥变

作你的丈夫,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

“你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干?”青袍客道:“那

碗红烧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阴阳和合散’,服食之后,

若不是阴阳调和,男女成为夫妻,那便肌肤寸裂、七孔流血

而死。这和合散的药性,一天厉害过一天,到得第八天上,凭

你是大罗金仙,也难抵挡。”

段誉怒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何以使这毒计害我?你要

我此后再无面目做人,叫我伯父和父母终身蒙羞,我……宁

可死一百次,也决不干那无耻乱伦之行。”

那青袍客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伯父却和我仇深似海。

段正明、段正淳这两个小子终身蒙羞,没面目见人,那是再

好不过,妙极,妙极!嘿嘿,嘿嘿!”他嘴不能动,笑声从喉

头发出,更是古怪难听。

段誉欲再辩说,一斜眼间,见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脸

庞、芙蓉初放般的身子,一颗心怦怦猛跳,几乎连自己心跳

的声音也听见了,脑中一阵胡涂,便想:“婉妹和我本有婚姻

之约,倘若不是两人同回大理,又有谁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

妹?这是上代阴差阳错结成的冤孽,跟咱两个又有甚么相干?”

想到此处,颤巍巍的便站起身来,只见木婉清手扶墙壁,也

正慢慢站起来,突然间心中如电光石火般的一闪:“不可,不

可!段誉啊段誉,人兽关头,原只一念之差,你今日倘若失

足,不但自己身败名裂,连伯父和父亲也给你陷了。”当即大

声喝道:“婉妹,我是你的亲哥哥,你是我亲妹子,知道么?

你懂不懂《易经》?”

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听他突作此问,便道:“甚么易经?

我不懂。”段誉道:“好!我来教你,这《易经》之学,十分

艰深,你好好听着。”木婉清奇道:“我学来干甚么?”段誉道:

“你学了之后,大有用处。说不定咱二人便可凭此而脱困境。”

他自觉欲念如狂,当此人兽关头,实是千钧一发,要是

木婉清扑过身来稍加引诱,堤防非崩缺不可,是以想到要教

她《易经》。只盼一个教,一个学,两人心有专注,便不去想

那男女之事,说道:“《易经》的基本,在于太极。太极生两

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你知道八卦的图形么?”木婉

清道:“不知道,烦死啦!段郎,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道:“我是你哥哥,别叫我段郎,该叫我大哥。我把

八卦图形的歌诀说给你听,你要用心记住。乾三连,坤六断;

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木婉

清依声念了一遍,问道:“水盂饭碗的,干甚么?”段誉道:

“这说的是八卦形状。要知八卦的含义,天地万物,无所不包,

就一家人来说罢,乾为父,坤为母,震是长子,巽是长女……

咱俩是兄妹,我是‘震’卦,你就是‘巽’卦了。”

木婉清懒洋洋的道:“不,你是乾卦,我是坤卦,两人结

成夫妻,日后生儿育女,再生下震卦、巽卦来……”段誉听

她言语滞涩娇媚,不由得怦然心动,惊道:“你别胡思乱想,

再听我说。”木婉清道:“你……你坐到我身边来,我就听你

说。”

只听那青袍客在屋外说道:“很好,很好!你二人成了夫

妻,生下儿女,我就放你们出来。我不但不杀你们,还传你

二人一身武功,教你夫妻横行天下。”段誉怒道:“到得最后

关头,我自会在石壁上一头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孙,宁死不

辱,你想在我身上报仇,再也休想。”青袍客道:“你死也好,

活也好,我才不理呢。你们倘若自寻死路,我将你们二人的

尸体剥得赤条条地,身上一丝不挂,写明是大理段正明的侄

儿侄女,段正淳的儿子女儿,私下通奸,被人撞见,以致羞

愤自杀。我将你二人的尸身用盐腌了,先在大理市上悬挂三

日,然后再到汴梁、洛阳、临安、广州到处去示众。”

段誉怒极,大声喝道:“我段家到底怎样得罪了你,你要

如此恶毒报复?”

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说给你这个小子听?”说

了这两句话,从此再无声息。

段誉情知和木婉清多说一句话,便多一分危险,面壁而

坐,思索“凌波微步”中一步步复杂的步法,昏昏沉沉的过

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婉妹美丽十倍,我若

要娶妻,只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这才不枉了。”迷糊之中转过

头来,只见木婉清的容颜装饰,慢慢变成了石洞中的玉像,段

誉大叫:“神仙姊姊,我好苦啊,你救救我!”跪倒在地,抱

住了木婉清的小腿。

便在此时,外边有人说道:“吃晚饭啦!”递进一根点燃

了的红烛来。那人笑道:“快接住!洞房春宵,怎可没有花烛?”

段誉一惊站起,烛光照耀之下,只见木婉清媚眼流波,娇

美不可名状。他一口将烛火吹熄,喝道:“饭中有毒,快拿走,

咱们不吃。”

那人笑道:“你早已中了毒啦,份量已足,不必再加。”将

饭菜递了进来。

段誉茫然接过,放在桌上,寻思:“人死之后,一了百了,

身后是非,如何能管得?”转念又想:“爹娘和伯父对我何等

疼爱,如何能令段门贻笑天下?”

忽听木婉清道:“段郎,我要用毒箭自杀了,免得害你。”

段誉

叫道:“且慢,咱兄妹便是死了,这万恶之徒也不肯放过

咱们。此人阴险毒辣,比之吃小儿的叶二娘、挖人心的南海

鳄神还要恶毒!不知他到底是谁?”

只听得那青袍客的声音说道:“小子倒也有点见识。老夫

位居四大恶人之首,‘恶贯满盈’便是我!”

八 虎啸龙吟

镇南王府暖阁之中,善阐侯高昇泰还报,钟万仇夫妇及

秦红棉已离府远去。镇南王妃刀白凤挂念爱子,说道:“皇上,

那万劫谷的所在,皇上可知道么?”保定帝段正明道:“万劫

谷这个名字,今日还是首次听见,但想来离大理不远。”刀白

凤急道:“听那钟万仇之言:似乎这地方甚是隐秘,只怕不易

寻找。誉儿若是在敌人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誉儿

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的险恶,让他多经历一些艰难,磨练磨

练,于他也未始没有益处。”刀白凤心下甚是焦急,却已不敢

多说。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来,犒劳犒劳咱

们。”段正淳道:“是!”吩咐下去,片刻间便是满席的山珍海

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饮。

大理是南鄙小邦,国中百夷杂处,汉人为数无多,镇南

王妃刀白凤便是摆夷人。国人受中原教化未深,诸般朝仪礼

法,本就远较大宋宽简。保定帝更为人慈和,只要不是在朝

廷庙堂之间,一向不喜拘礼,因此段正淳夫妇与高昇泰三人

便坐在下首相陪。

饮食之间,保定帝绝口不提适才事情。刀白凤双眉深蹙,

食而不知其味,将到天明,门外侍卫禀道:“巴司空参见皇上。”

段正明道:“进来!”门帷掀起,一个又瘦又矮的黑汉子走了

进来,躬身向保定帝行礼,说道:“启奏皇上:那万劫谷过善

人渡后,经铁索桥便到了,须得自一株大树洞中进谷。”

刀白凤拍手笑道:“早知有巴司空出马,哪有寻不到敌人

巢穴之理?我也不用担这半天心啦。”那黑汉子微微躬身,道:

“王妃过奖。巴天石愧不敢当。”

这黑瘦汉子巴天石虽然形貌猥崽,却是个十分精明能干

的人物,曾为保定帝立下不少功劳,目下在大理国位居司空。

司徒、司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廷中极为尊荣。巴天石武

功卓绝,尤其擅长轻功,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敌人的驻足

之地,他暗中跟踪钟万仇一行,果然查到万劫谷的所在。

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个饱,咱们这便出发。”

巴天石深知皇上不喜人对他跪拜,对臣子爱以兄弟朋友称呼,

倘若臣下过分恭谨,他反要着恼,当下答应一声,捧起饭碗

便吃。他滴酒不饮,饭量却大得惊人,片刻间便连吃了八大

碗饭。段正淳、高昇泰和他相交日久,自也不以为异。

巴天石一吃完,站起身来,伸衣袖一抹嘴上的油腻,说

道:“臣巴天石引路。”当先走了出去。保定帝、段正淳夫妇、

高昇泰随后鱼贯而出。出得镇南王府,只见褚古傅朱四大护

卫已牵了马匹在门外侍候,另有数十名从人捧了保定帝等的

兵刃站在其后。

段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国,数百年来不失祖宗遗

风。段正明、正淳兄弟虽富贵无极,仍常微服出游,遇到武

林中人前来探访或是寻仇,也总是按照武林规矩对待,从不

摆皇室架子。是以保定帝这日御驾亲征,众从人都是司空见

惯,毫不惊扰。自保定帝以下,人人均已换上了常服,在不

识者眼中,只道是缙绅大户带了从人出游而已。

刀白凤见巴天石的从人之中,有二十几名带着大斧长锯,

笑问:“巴司空,咱们去做木匠起大屋吗?”巴天石道:“锯树

拆屋。”

一行人所乘都是骏马,奔行如风,未到日中,已抵万劫

谷外的树林。巴天石指挥从人,将挡路的大树一一砍倒锯开。

来到谷口,保定帝指着那株漆着“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的

大树,笑道:“这万劫谷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段正

淳却知钟万仇是怕自己进谷去探访甘宝宝,向妻子斜目瞧去,

见她只是冷笑。

四名汉子提着大斧抢上,片刻间那株数人合抱的大树砍

倒了。

巴天石命众人牵马在谷口相候。

褚、古、傅、朱四大卫护当先而行,其后是巴天石与高

昇泰,又其后是镇南王夫妇,保定帝走在最后。进得万劫谷

后,但见四下静悄悄地,无人出迎。巴天石按照江湖规矩,手

持段正明、段正淳两兄弟的名帖,大踏步来到正屋之前,朗

声说道:“大理国段氏兄弟,前来拜会钟谷主。”

话声甫毕,左侧树丛中突然窜出一条长长的人影,迅捷

无伦的扑到,伸手向巴天石手中的名帖抓来。巴天石向右错

出三步,喝道:“尊驾是谁?”那人正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巴天石扑去。巴天石见他轻功异

常了得,有心要跟他较量较量,当下又向前抢出三步。云中

鹤跟着追了三步。巴天石发足便奔,云中鹤随后追去。一个

矮,一个高,霎时之间在屋外绕了三个圈子。云中鹤步幅奇

大,但巴天石一跳一跃,脚步起落却比他快得多,两人之间

始终相距数尺。云中鹤固然追他不到,巴天石却也避他不脱。

两人一向都自负轻功天下无匹,此刻陡然间遇上劲敌,均是

心下暗惊。两人越奔越快,衣襟带风,发出呼呼声响,虽只

两人追逐,旁人看来,便是五六人绕圈而行一般。到得后来,

两人相距渐远,变成了绕屋奔跑,已不知云中鹤在追巴天石,

还是巴天石在追云中鹤。倘若巴天石追到了云中鹤背后,这

场轻功的比试,自然是他胜了,但云中鹤猛地发劲,又将巴

天石抛落数丈。

只听得呀一声,大门打开,钟万仇走了出来。巴天石足

下不停,暗运内劲,右手一送,名帖平平向钟万仇飞了过去。

钟万仇伸手接住,怒道:“姓段的,你既按江湖规矩前来

拜山,干么毁我谷门?”

褚万里喝道:“皇上至尊,岂能钻你这个树洞地道?”

刀白凤一直悬念爱子,忍不住问道:“我的孩儿呢?你们

将他藏在哪里?”

屋中忽又跃出一个女子,尖声道:“你来得迟了一步。这

姓段的小子,我们将他开膛破肚,喂了狗啦!”她双手各持一

刀,刀身细如柳叶,发出蓝印印的光芒,正是见血即毙的修

罗刀。

这两个女子十八九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结下极深的怨仇。

刀白凤明知秦红棉所言非实,但听她将自己独生爱子说得如

此惨酷,旧恨新怒,一齐迸发,冷冷的道:“我是问钟谷主,

谁来跟下贱女人说话,没的玷辱了自己身分。”蓦地里当当两

声响,秦红棉双刀齐出,快如飘风般近前,向她急砍两刀。这

“十字斫”是她成名绝技,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汉曾丧在她修罗

双刀这毒招之下。刀白凤抽出拂尘,及时格开,身形转处,拂

尘尾点向她后心。

段正淳好生尴尬,一个是眼前爱妻,一个是昔日情侣。他

对刀白凤钟情固深,对秦红棉却也是旧恩难忘,但见两女一

动上手便是生死相搏的招数,不论是谁受伤,自己都是终生

之恨,喝道:“且慢动手!”斜身欺近,拔出长剑,要格开两

人兵刃。

钟万仇一见到段正淳便是满肚子怒火,呛啷啷大环刀出

手,向他迎头砍去。褚万里道:“不劳王爷动手,待小人料理

了他。”铁杆挥出,戳向钟万仇的头颈。他原来的铁杆被叶二

娘拗断了,此时所使是赶着新铸的。钟万仇骂道:“我早知姓

段的就只仗着人多势众。”

段正淳笑道:“万里退下,我正要见识见识钟谷主的武

功。”长剑挺出,弹开褚万里的铁杆,顺势从钟万仇大环刀的

刀背上掠下,直削他手指。这一招弹、掠、削三式一气呵成,

中间直无半分变招痕迹。钟万仇一惊:“这段贼剑法好生凌

厉。”登时收起怒火,横刀守住门户,强敌当前,已不敢浮嚣

轻忽。

段正淳挺剑疾刺,钟万仇见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向后

跃开三步。段正淳只求他不过来纠缠,闪身抢到刀白凤和秦

红棉身近,只见秦红棉刀法已微见散乱,刀白凤步步进逼。蓦

地里嗤嗤嗤连响,秦红棉接连射出三枝毒箭。她这短箭形状

和木婉清所发的一模一样,手法却高明得多,三只箭分射左

右中三个方位,教对方绝难闪避。刀白凤纵身高跃,三枝短

箭都从她脚底飞过,不料她身子尚在半空,又有三只箭射来,

第一只射她小腹,第二只射她双足之间,第三只却是对准了

她足底。其时刀白凤无法再向上跃,身子落下来时,三只箭

正好射中她头、胸、腹三处,实是毒辣之极。

刀白凤心下惊惶,拂尘急掠,卷开了第一只毒箭,身子

急速落下,眼看第二只、第三只对准了胸膛,小腹射到,已

万难闪避挡格,突然眼前白光急闪,一柄长剑自下而上的在

她面前掠过,将这两只短箭斩为四截,同时有人晃身挡在她

的身前,正是段正淳抢过来,救她性命。倘若他出剑稍有不

准,斩不到短箭,那么这两只短箭势必钉在他身上。

这一下刀白凤和秦红棉都是吓得脸色惨白,心中怦怦乱

跳。刀白凤叫道:“我不领你的情!”闪身绕过丈夫,挥拂尘

向秦红棉抽去。她恨极秦红棉手段阴毒,拂尘上招数快极,斜

扫直击,教对方再也缓不出手来发射毒箭。秦红棉适才这两

箭险些射中段正淳,又见他不顾性命的相救妻子,偏心已极,

惊慌中又加上气苦,登时挡不住拂尘的急攻。刀白凤拂尘一

招“凤栖于梧”,向她头顶击落,秦红棉急向右闪,刀白凤左

掌正好同时击出,眼见便可正中秦红棉胸口,立时便要打得

她狂吐鲜血。手掌离她胸口尚有半尺,忽然旁边一只男子手

掌伸过来一带,将她这一掌掠开了,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说

道:“凤凰儿,别这么狠!”

秦红棉一怔,怒道:“甚么凤凰儿、孔雀儿,叫得这般亲

热!”左手刀向段正淳肩头砍落。刀白凤也正恼丈夫相救情妇,

格开自己势在必中的一招,挥拂尘向他脸上扫去。

二女同时出手,同时见到对方向段正淳攻击,齐叫:“啊

哟!”同时要回护郎君。刀白凤拂尘转向,去挡格修罗刀;秦

红棉足向刀白凤踢去,要她收转拂尘。

段正淳斜身一闪,砰的一声,秦红棉这一脚重重踢中在

他屁股上。刀白凤怒道:“你干么踢我丈夫?”秦红棉道:“段

郎,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很疼吗?”段正淳装腔作势,大

叫:“哎唷,哎唷!踢死我啦!”蹲下身来。

钟万仇瞧出便宜,举刀搂头向段正淳劈落。刀白凤叫道:

“住手!”秦红棉叫道:“打他!”拂尘与修罗刀齐向钟万仇攻

去。钟万仇只得回刀招架,大叫:“姓段的臭贼,你这老白脸,

靠女人救你性命,算甚么好汉?”段正淳哈哈大笑,倏地跃起,

刷刷刷三剑,只逼得钟万仇踉跄倒退。秦红棉一怔,怒道:

“你没受伤,装假!”刀白凤也道:“这家伙最会骗人,你怎能

信他了?”秦红棉叫道:“看刀!”刀白凤叫道:“打他!”这一

次二女却是联手向段正淳进攻。

保定帝见兄弟跟两个女人纠缠不清,摇头暗笑,向褚万

里道:“你们进去搜搜!”褚万里应道:“是!”

褚、古、傅、朱四人奔进屋门。古笃诚左足刚跨过门槛,

突觉头顶冷风飒然。他左足未曾踏实,右足跟一点,已倒退

跃出,只见一片极薄极阔的刀刃从面前直削下去,相距不过

数寸,只要慢得顷刻,就算脑袋幸而不致一分为二,至少鼻

子也得削去了。古笃诚背上冷汗直流,看清楚忽施暗袭的是

个面貌俊秀的中年女子,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她这薄

刀作长方形,薄薄的一片,四周全是锋利无比,她抓着短短

的刀柄,略加挥舞,便卷成一圈圆光。古笃诚起初这一惊着

实厉害,略一定神,大喝一声,挥起板斧,便往她薄刀上砍

去。叶二娘的薄刀不住旋转,不敢和板斧这等沉重的兵刃相

碰。古笃诚使出七十二路乱披风斧法,双斧直上直下的砍将

过去。叶二娘阴阳怪气,说几句调侃的言语。朱丹臣见她好

整以暇,刀法却诡异莫测,生怕时候一长,古笃诚抵敌不住,

当即挺判官双笔上前夹击。

其时巴天石和云中鹤二人兀自在大兜圈子,两人轻功相

若,均知非一时三刻能分胜败,这时所较量者已是内力高下。

巴天石奔了这百余个圈子,已知云中鹤的下盘功夫飘逸有余,

沉凝不足,不如自己一弹一跃之际行有余力,只消陡然停住,

击他三掌,他势必抵受不住。但巴天石一心要在轻功上考较

他下去,不愿以拳脚功夫取胜,是以仍是一股劲儿的奔跑。

忽听得一人粗声骂道:“妈巴羔子的,吵得老子睡不着觉,

是那儿来的兔崽子?”只见南海鳄神手持鳄嘴剪,一跳一跳的

跃近。

傅思归喝道:“是你师父的爹爹来啦!”南海鳄神喝道:

“甚么我师父的爹爹?”傅思归指着段正淳道:“镇南王是段公

子的爹爹,段公子是你的师父,你想赖么?”南海鳄神虽然恶

事多为,却有一桩好处,说过了的话向来作数,一闻此言,气

得脸色焦黄,可不公然否认,喝道:“我拜我的师父,跟你龟

儿子有甚么相干?”傅思归笑道:“我又不是你儿子,为甚么

叫我龟儿子?”

南海鳄神一怔,想了半天,才知道他是绕着弯儿骂自己

为乌龟,一想通此点,哇哇大叫,鳄嘴剪拍拍拍的向他夹去。

此人头脑迟钝,武功可着实了得,鳄嘴剪中一口森森白牙,便

如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傅思归一根熟铜棒接得三招,便觉

双臂酸麻。褚万里长杆一扬,杆上连着的钢丝软鞭荡出,向

南海鳄神脸上抽去,南海鳄神掏出鳄尾鞭控开。

保定帝眼看战局,己方各人均无危险,对高昇泰道:“你

在这儿掠阵。”

高昇泰道:“是。”负手站在一旁。

保定帝走进屋中,叫道:“誉儿,你在这里么?”不听有

人回答。他推开左边厢房门,又叫道:“誉儿,誉儿!”只见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从门背后转了出来,脸色惊惶,问道:

“你……你是谁?”保定帝道:“段公子在哪里?”那少女道:

“你找段公子干甚么?”保定帝道:“我要救他出来!”

那少女摇头道:“你救他不出的。他给人用大石堵在石屋

之中,门口又有人看守。”保定帝道:“你带我去。我打倒看

守之人,推开大石,就救他出来了。”那少女摇头道:“不成!

我如带了你去,我爹爹要杀了我的。”保定帝问:“你爹爹是

谁?”那少女道:“我姓钟,我爹爹就是这里的谷主啊。”这少

女便是从无量山逃回来的钟灵。

保定帝点了点头,心想对付这样一个少女,不论用言语

套问,或以武力胁逼,均不免有失身分,段誉既在此谷中,总

不难寻到,当下从屋中回了出来,要另行觅人带路。

段誉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听说门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

第一恶人“恶贯满盈”,大惊之下,扑过去搂在一起。段誉低

声道:“咱们原来落在‘天下第一恶人’手中,那真是糟之极

矣!”木婉清“唔”的一声,将头钻在他的怀中。段誉轻抚她

头发,安慰道:“别怕。”

两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湿,便如刚从水中爬起来一般。两

人全身火热,体气蒸薰,闻在对方鼻中,更增几分诱惑之意。

一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个是情苗深种的少女,就算没受

春药的激动,也已把持不定,何况“阴阳和合散”的力量霸

道异常,能令端士成为淫徒,贞女化作荡妇,只教心神一迷,

圣贤也成禽兽。此时全仗段誉一灵不昧,念念不忘于段氏的

清誉令德,这才勉力克制。

青袍客得意之极,怪声大笑,说道:“你兄妹二人快些成

其好事,早一日生下孩儿,早一日得脱牢笼。我去也!”说罢,

越过树墙而去。

段誉大叫:“岳老三,岳老二!你师父有难,快快前来相

救。”叫了半天,却哪里有人答应?

段誉寻思:“当此危急之际,便是拜他为师,也说不得了。

拜错恶人为师,不过是我一人之事,须不致连累伯父和爹爹。”

于是又纵声大叫:“南海鳄神,我甘愿拜你为师了,愿意做南

海派的传人,你快来救你的徒弟啊。我死之后,你可没徒弟

了。”乱叫乱喊了一阵,始终不闻南海鳄神的声息,突然想到:

“啊哟不好!南海鳄神最怕的便是他这个老大‘恶贯满盈’,就

算听到我叫唤,也不敢来救。”心中只是叫苦。

木婉清忽道:“段郎,我和你成婚之后,咱们第一个孩儿,

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段誉迷迷糊糊的答道:“男的!”

忽然石屋外一个少女的声音接口道:“段公子,你是她哥

哥,决不能跟她成婚。”段誉一楞,道:“你……你是钟姑娘

么?”那少女正是钟灵,说道:“是我啊。我偷听到了这青袍

恶人的话,我定要想法子救你和木姊姊。”段誉大喜,道:

“那好极了,你去偷毒药的解药给我。”木婉清怒道:“钟灵你

这小鬼快走开,谁要你救?”钟灵道:“我还是想法子推开这

大石头,先救你们出来的好。”段誉道:“不,不!你去偷解

药。我……抵受不住,快……快要死了。”钟灵惊道:“甚么

抵受不住?你肚子痛吗!”段誉道:“不是肚子痛。”钟灵又问:

“你是头痛么?”段誉道:“也不是头痛。”钟灵道:“那你甚么

地方不舒服?”

段誉情欲难遏之事,如何能对这小姑娘说得出口?只得

道:“我全身不舒服,你只设法去盗取解药便了。”钟灵皱眉

道:“你不说病状,我就不知道要寻甚么解药。我爹爹解药很

多,但得知你是肚痛、头痛,还是心痛。”段誉叹了口气道:

“我甚么也不痛。我是……我是服了一种叫做‘阴阳和合散’

的毒药。”钟灵拍手道:“你知道毒药的名字,那就好办了。段

大哥,我这就去跟爹爹要解药。”

她匆匆爬过树墙,便去缠着父亲拿那“阴阳和合散”的

解药。那“阴阳和合散”是青袍客的药物,但钟万仇一听这

名字,就知是甚么玩意儿,马脸一沉,斥道:“小女娃娃,东

问西问这些不打紧的东西干么?你再胡说八道,我老大耳括

子打你。”钟灵急道:“不是胡说八道……”

便在此时,保定帝等一干人攻进万劫谷来,钟万仇忙出

去应敌,将钟灵一人留在屋内。她听得屋外兵刃交作,斗得

甚是厉害,也不去理会,自在父亲的藏药之所东翻西找。钟

万仇的数百个药瓶之上都贴有药名,但偏偏就不见“阴阳和

合散”的解药。正不知如何是好,听的有人进来,出去一看,

便遇到了保定帝。

保定帝想寻人带路,一时却不见有人,忽听得身后脚步

声响,回头见是钟灵奔来,当即停步等候。钟灵奔近,说道:

“我找不到解药,还是带你去罢!不知你能不能推开那块大石

头。”保定帝莫名其妙,问道:“甚么解药?大石头?”钟灵道:

“你跟我来,一看便知道了。”

万劫谷中道路虽然曲折,但在钟灵带领之下,片刻即至,

保定帝托着钟灵的手臂,也不见他纵身跳跃,突然间凌空而

起,平平稳稳越过了树墙。钟灵拍手赞道:“妙极,妙极!你

好像会飞!啊哟,不好!”

但见石屋之前端坐着一人,正是那青袍怪客!

钟灵对这个半死半活的人最是害怕,低声道:“咱们快走,

等这人走了再来。”保定帝见了这青袍怪人也是极感诧异,安

慰她道:“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怕。段誉便是在这石屋之中,

是不是?”钟灵点了点头,缩在他身后。

保定帝缓步上前,说道:“尊驾请让一步!”青袍客便如

不闻不见,凝坐不动。

保定帝道:“尊驾不肯让道,在下无礼莫怪。”侧身从青

袍客左侧闪过,右掌斜起,按住巨石,正要运劲推动,只见

青袍客从腋下伸出一根细细的铁杖,点向自己“缺盆穴”。铁

杖伸到离他身子尺许之处便即停住,不住颤动,保定帝只须

劲力一发,铁杖点将过来,那便无可闪避。保定帝心中一凛:

“这人点穴的功夫可高明之极,却是何人?”右掌微扬,劈向

铁杖,左掌从右掌底穿出,又已按在石上。青袍客铁杖移位,

指向他“天池穴”。保定帝掌势如风,连变了七次方位,那青

袍客的铁杖每一次均是虚点穴道,制住形势。

两人接连变招,青袍客总是令得保定帝无法运劲推石,认

穴功夫之准,保定帝自觉与己不相伯仲,犹在兄弟段正淳之

上。他左掌斜削,突然间变掌为指,嗤的一声响,使出一阳

指力,疾点铁杖,这一指若是点实了,铁杖非弯曲不可。不

料那铁杖也是嗤的一声点来,两股力道在空中一碰,保定帝

退了一步,青袍客也是身子一晃。保定帝脸上红光一闪,青

袍客脸上则隐隐透出一层青气,均是一现即逝。

保定帝大奇,心想:“这人武功不但奇高,而且与我显是

颇有渊源。他这杖法明明跟一阳指有关。”当即拱手道:“前

辈尊姓大名,盼能见示。”只听一个声音响道:“你是段正明

呢,还是段正淳?”保定帝见他口唇丝毫不动,居然能说话,

更是诧异,说道:“在下段正明。”青袍客道:“哼,你便是大

理国当今保定帝?”保定帝道:“正是。”青袍客道:“你的武

功和我相较,谁高谁下?”

保定帝沉吟半晌,说道:“武功是你稍胜半筹,但若当真

动手,我能胜你。”青袍客道:“不错,我终究是吃了身子残

废的亏。唉,想不到你坐上了这位子,这些年来竟丝毫没搁

下练功。”他腹中发出的声音虽怪,仍听得出语音中充满了怅

恨之情。

保定帝猜不透他的来历,心中霎时间转过了无数疑问。忽

听得石屋内传出一声声急躁的嘶叫,正是段誉的声音,保定

帝叫道:“誉儿,你怎么了?不必惊慌,我就来救你。”钟灵

惊道:“段公子,段公子!”

原来段誉和木婉清受猛烈春药催激,越来越难与情欲相

抗拒。到后来木婉清神智迷糊,早忘了段誉是亲哥哥,只叫:

“段郎,抱我,抱住我!”她是处女之身,于男女之事一知半

解,但觉燥热难当,要段誉搂抱着方才舒服,便向段誉扑去。

段誉叫道:“使不得!”闪身避开,脚下自然而然的使出了凌

波微步。木婉清一扑不中,斜身摔在床上,便晕了过去。

段誉接连走了几步,内息自然而然的顺着经脉运行,愈

走愈快,胸口郁闷无比,似乎透不过气来一般,忍不住大叫

一声。这一声叫,郁闷竟然略减,当下他走几步,呼叫一声,

情欲之念倒是淡了,保定帝和青袍客在屋外的对答,以及保

定帝叫他不必惊慌的言语,却都已听而不闻。

青袍客道:“这小子定力不错,服了我的‘阴阳和合散’,

居然还能支撑到这时候。”保定帝吃了一惊,问道:“那是甚

么毒药?”青袍客道:“不是毒药,只不过是一种猛烈的春药

而已。”保定帝道:“你给他服食这等药物,其意何居?”青袍

客道:“这石屋之中,另有一个女子,是他的胞妹。”

保定帝一听之下,登时明白了此人的阴谋毒计。他修养

再好,也禁不住勃然大怒,长袖挥处,嗤的一指向他点去。青

袍客横杖挡开,保定帝第二指又已点出,这一指直趋他喉下

七突穴,那是致命死穴,料想他定要全力反击。

那知青袍客“嘿嘿”两声,既不闪避,也不招架。保定

帝见他不避不架,心中大疑,立时收指,问道:“你为何甘愿

受死?”青袍客道:“我死在你手下,那是再好不过,你的罪

孽,又深了一层。”保定帝问道:“你到底是谁?”青袍客低声

说了一句话。

保定帝一听,脸色立变,道:“我不信!”青袍客将右手

中的铁杖交于左手,右手食指嗤的一声,向保定帝点去,保

定帝斜身闪开,还了一指。青袍客以中指直戳,保定帝脸色

凝重,以中指相还。青袍客第三招以无名指横扫,第四招以

小指轻挑,保定帝一一照式还报。到得第五招时,青袍客以

大拇指捺将过来,五指中大拇指最短,因而也最为迟钝不灵,

然而指上力道却是最强,保定帝不敢怠慢,大拇指一翘,也

捺了过去。

钟灵一旁看得好生奇怪,忘了对青袍客的畏惧之意,笑

道:“你们两个在猜拳么?你伸一指,我伸一指的,却是谁赢

了?”一面说,一面走近身去。蓦地里一股劲风无声无息的袭

到,钟灵一怔之际,左肩剧痛,几欲晕倒。保定帝反手挥掌,

将她身子平平推出,跟着向后纵跃,将她扶住,说道:“站着

别动。”钟灵怔怔的道:“他……他要杀我?”保定帝摇头道:

“不是。我和他在比试武功,旁人不能走近。”伸掌在她背心

上轻抚数下。

那青袍客道:“你信了没有?”保定帝抢上数步,躬身说

道:“正明参见前辈。”青袍客道:“你只叫我前辈,是不肯认

我呢,还是意下犹有未信?”保定帝道:“正明身为一国之主,

言行自当郑重。正明无子,这段誉身负宗庙社稷的重寄,请

前辈释放。”青袍客道:“我正要大理段氏乱伦败德,断子绝

孙。我好容易等到今日,岂能轻易放手?”保定帝厉声道:

“段正明万万不许。”

青袍客道:“嘿嘿!你自称是大理国皇帝,我却只当你是

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你有胆子,尽管去调神策军、御林军

来好了。我跟你说,我势力固然远不如你,可是要先杀段誉

这小贼却易如反掌。你此刻跟我动手,数百招后或能胜得了

我,但想杀我,却也千难万难。我只要不死,你便救不了段

誉性命。”

保定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知道他这话确是不假,别

说去调神策军、御林军来,只须自己再多一个帮手,这青袍

客抵敌不住,便会立时加害段誉,何况以此人身分,也决不

能杀了他,说道:“你要如何,方能放人?”青袍客道:“不难,

不难!你只须答允去天龙寺出家为僧,将皇位让我,我便解

了段誉体内药性,还你一个鲜龙活跳、德行无亏的好侄儿。”

保定帝道:“祖宗基业,岂能随便拱手送人?”

青袍客道:“嘿嘿,这是你的基业,还是我的基业?物归

原主,岂是随便送人?我不追究你谋朝篡位的大罪,已是宽

洪大量之极了。你若执意不肯,不妨耐心等候,等段誉和她

胞妹生下一男半女,我便放他。”保定帝道:“那你还是乘早

杀了他的好。”

青袍客道:“除此之外,还有两条路。”保定帝问道:“甚

么?”青袍客道:“第一条路,你突施暗算,猝不及防的将我

杀了,那你自可放他出来。”保定帝道:“我不能暗算于你。”

青袍客道:“你就是想暗算,也未必能成。第二条路,你叫段

誉自己用一阳指功夫跟我较量,只须胜得了我,他自己不就

走了吗?嘿嘿,嘿嘿!”

保定帝怒气上冲,忍不住便要发作,终于强自抑制,说

道:“段誉不会丝毫武功,更没学过一阳指功夫。”青袍客道:

“大理段正明的侄儿不会一阳指,有谁能信?”保定帝道:“段

誉幼读诗书佛经,心地慈悲,坚决不肯学武。”青袍客道:

“又是一个假仁假义、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这样的人若做大理

国君,实非苍生之福,早一日杀了倒好。”

保定帝厉声道:“前辈,是否另有其他道路可行?”青袍

客道:“当年我若有其他道路可行,也不至落到这般死不死、

活不活的田地。别人不给我路走,我为甚么要给你路走?”

保定帝低头沉吟半晌,猛地抬起头来,一脸刚毅肃穆之

色,叫道:“誉儿,我便设法来救你。你可别忘了自己是段家

子孙!”

只听石屋内段誉叫道:“伯父,你进来一指……一指将我

处死了罢。”这时他已停步,靠在封门大石上稍息,已听清楚

了保定帝与青袍客后半段的对答。保定帝厉声道:“甚么?你

做了败坏我段氏门风的行径吗?”段誉道:“不!不是,侄儿

……侄儿燥热难当,活……活不成了!”

保定帝道:“生死有命,任其自然。”托住钟灵的手臂,奔

过空地,跃过树墙,说道:“小姑娘,多谢你带路,日后当有

报答。”循着原路,来到正屋之前。

只见褚万里和傅思归双战南海鳄神,仍然胜败难分。朱

丹臣和古笃诚那一对却给叶二娘的方刀逼得渐渐支持不住。

那边厢云中鹤脚下虽是丝毫不缓,但大声喘气,有若疲牛,巴

天石却一纵一跃,轻松自在。高昇泰负着双手踱来踱去,对

身旁的激斗似是漠不关心,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精神

笼罩全局,己方只要无人遇险,就用不着出手相援。段正淳

夫妇与秦红棉、钟万仇四人却已不见。

保定帝问道:“淳弟呢?”高昇泰道:“镇南王逐开了钟谷

主,和王妃一起找寻段公子去了。”保定帝纵声叫道:“此间

诸事另有计较,各人且退。”

巴天石陡然住足,云中鹤直扑过来,巴天石砰的一掌,击

将出去。云中鹤双掌一挡,只感胸中气血翻涌,险些喷出血

来。他强自忍住,双睛望出来模糊一片,已看不清对手拳脚

来路。巴天石却并不乘胜追击,嘿嘿冷笑,说道:“领教了。”

只听左首树丛后段正淳的声音说道:“这里也没有,咱们

再到后面去找。”刀白凤道:“找个人来问问就好了,谷中怎

地一个下人也没有。”秦红棉道:“我师妹叫他们都躲起来啦。”

保定帝和高昇泰、巴天石三人相视一笑,均觉镇南王神通广

大,不知使上了甚么巧妙法儿,竟教这两个适才还在性命相

扑的女子联手同去找寻段誉。只听段正淳道:“那么咱们去问

你师妹,她一定知道誉儿关在甚么地方。”刀白凤怒道:“不

许你去见甘宝宝。不怀好意!”秦红棉道:“我师妹说过了,从

此永远不再见你的面。”

三人说着从树丛中出来。段正淳见到兄长,问道:“大哥,

救出……找到誉儿了么?”他本想说“救出誉儿”,但不见儿

子在侧,便即改口。保定帝点头道:“找到了,咱们回去再说。”

褚万里、朱丹臣等听得皇上下旨停战,均欲住手,但叶

二娘和南海鳄神打得兴起,缠住了仍是恶战不休。保定帝眉

头微蹙,说道:“咱们走罢!”

高昇泰道:“是!”怀中取出铁笛,挺笛指向南海鳄神咽

喉,跟着扬臂反手,横笛扫向叶二娘。这两记笛招都是攻向

敌人极要紧的空隙,南海鳄神一个筋斗避过,拍的一声,铁

笛重重击中叶二娘左臂。叶二娘大叫一声,急忙飘身逃开。

高昇泰的武功其实并不比这两人强了多少,只是他旁观

已久,心中早已拟就了对付这两人的绝招。这招似乎纯在对

付南海鳄神,其实却是佯攻,突然出其不意的给叶二娘来一

下狠的,以报前日背上那一掌之仇。看来似乎轻描淡写,随

意挥洒,实则这一招在他心中已盘算了无数遍,实是毕生功

力之所聚,已然出尽全力。

南海鳄神圆睁豆眼,又惊又佩,说道:“妈巴羔子,好家

伙,瞧你不出……”下面的话没再说下去,意思自然是说:

“瞧你不出,居然这等厉害,看来老子只怕还不是你这小子的

对手。”

刀白凤问保定帝道:“皇上,誉儿怎样?”保定帝心下甚

是担忧,但丝毫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没甚么。眼前是个让

他磨练的大好机会,过得几天自会出来,一切回宫再说。”说

着转身便走。

巴天石抢前开路。段正淳夫妇跟在兄长之后,其后是褚、

古、傅、朱四护卫,最后是高昇泰殿后。他适才这凌厉绝伦

的一招镇慑了敌人,南海鳄神虽然凶悍,却也不敢上前挑战。

段正淳走出十余丈,忍不住回头向秦红棉望去,秦红棉

也怔怔的正瞧着他背影,四目相对,不由得都痴了。

只见钟万仇手执大环刀,气急败坏的从屋后奔出来,叫

道:“段正淳,你这次没见到我夫人,算你运气好,我就不来

难为你,我夫人已发了誓,以后决不再见你。不过……不过

那也靠不住,她要是见到你这家伙,说不定他妈的又……总

而言之,你不能再来。”他和段正淳拚斗,数招不胜,便即回

去守住夫人,以防段正淳前来勾引,听得夫人立誓决不再见

段正淳之面,心下大慰,忙奔将出来,将这句要紧之极的言

语说给他听。

段正淳心下黯然,暗道:“为甚么?为什么再也不见我面?

你已是有夫之妇,我岂能再败坏你的名节?大理段二虽然风

流好色,却非卑鄙无耻之徒。让我再瞧瞧你,就算咱两人离

得远远地,一句话也不说,那也好啊。”回过头来,见妻子正

冷冷的瞧着自己,心头一凛,当即加快脚步,出谷而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伙到宫中商议。”来到

皇宫内的书房,保定帝坐在中间一张铺着豹皮的大椅上,段

正淳夫妇坐在下首,高昇泰一干人均垂手侍立。保定帝吩咐

内侍取过凳子,命各人坐下,挥退内侍,将段誉如何落入敌

人的情形说了。

众人均知关键是在那青袍客身上,听保定帝说此人不仅

会一阳指,且功力犹在他之上,谁都不敢多口,各自低头沉

吟,均知一阳指功夫是段家世代相传,传子不传女,更加不

传外人,青袍客既会这门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孙了。(按:

直到段氏后世子孙段智兴一灯大师手中,为了要制住欧阳锋,

才破了不传外人的祖规,将这门神功先传给王重阳,再传于

渔樵耕读四大弟子。详见《射雕英雄传》。)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谁?”段正淳摇

头道:“我猜不出,难道是天龙寺中有人还俗改装?”保定帝

摇头道:“不是,是延庆太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段正淳道:“延庆太子早已

不在人世,此人多半是冒名招摇。”保定帝叹道:“名字可以

乱冒,一阳指的功夫却假冒不得。偷师学招之事,武林中原

亦寻常,然而这等内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庆太子,

决无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问道:“那么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

何以反而要败坏我家的门风清誉?”保定帝叹道:“此人周身

残疾,自是性情大异,一切不可以常理度之。何况大理国皇

座既由我居之,他自必心怀愤懑,要害得我兄弟俩身败名裂

而后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拥戴,四境升平,别说

只是延庆太子出世,就算上德帝复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昇泰站起身来,说道:“镇南王此言甚是。延庆太子好

好将段公子交出便罢,否则咱们也不认他什么太子不太子,只

当他是天下四大恶人之首,人人得而诛之。他武功虽高,终

究好汉敌不过人多。”

原来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国上德帝段廉义在位,朝

中忽生大变,上德帝为奸臣杨义贞所弑,其后上德帝的侄子

段寿辉得天龙寺中诸高僧及忠臣高智昇之助,平灭杨义贞。段

寿辉接帝位后,称为上明帝。上明帝不乐为帝,只在位一年,

便赴天龙寺出家为僧,将帝位传给堂弟段正明,是为保定帝。

上德帝本有一个亲子,当时朝中称为延庆太子,当奸臣杨义

贞谋朝篡位之际,举国大乱,延庆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

为是给杨义贞杀了,没想到事隔多年,竟会突然出现。

保定帝听了高昇泰的话,摇头道:“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

的。当日只因找他不着,上明帝这才接位,后来又传位给我。

延庆太子既然复出,我这皇位便该当还他。”转头向高昇泰道:

“令尊若是在世,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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