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气息奄奄,先后赶来的五名弟
子也都仓皇失措,惊骇之下拚命使劲,但越是使劲,内力涌
出越快。
八个人叠成一团,六个人大声叫嚷,谁也听不见旁人叫
些甚么。过得一会,变成四个人呼叫,接着只剩下三人。到
后来只有段誉一人大叫:“压死我啦,快放开我,我不逃了。”
他每呼叫一声,胸口郁闷便似稍减,当下不住口的呼叫,声
虽嘶而力不竭,越叫越响亮。
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婆娘偷了我孩儿去啦,大家快
追!你们四人截住大门,你们三人上屋守着,你们四人堵住
东边门,你们五个堵住西边门。别……别让这婆娘抱我孩子
走了!”虽是发号施令,语音中却充满了惊惶。
段誉依稀听得似是左子穆的声音,脑海中立时转过一个
念头:“甚么女人偷了他的孩儿去啦?啊,是木姑娘救我来啦,
偷了他儿子,要换她的丈夫。来个走马换将,这主意倒是不
错。”当即住口不叫。一定神间,便觉郁光标抓住他手腕的五
指已然松了,用力抖了几下,压在他身上的七人纷纷跌开。
他登时大喜:“他们师父儿子给木姑娘偷了去,大家心慌
意乱,再也顾不得捉我了。”当即从人堆上爬了出来,心下诧
异:“怎地这些人爬在地下不动?是了,定是怕他们师父责罚,
索性假装受伤。”一时也无暇多想这番推想太也不合情理,拔
足便即飞奔,做梦也想不到,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已尽数
注入他的体内。
段誉三脚两步,便抢到了屋后,甚么“既济”、“未济”的
方位固然尽皆抛到了脑后,“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神姿更
加只当是曹子建的满口胡柴,当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
似漏网之鱼,眼见无量剑群弟子手挺长剑,东奔西走,大叫:
“别让那婆娘走了!”“快夺回小师弟回来!”“你去那边,我向
这边追!”心想:“木姑娘这‘走马换将’之计变成了‘调虎
离山’,更加妙不可言。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计了。”当下
钻入草丛,爬出十余丈远,心道:“我这般手脚同时落地,算
是‘凌波微爬’,还是甚么?”
耳听得喊声渐远,无人追来,于是站起身来,向后山密
林中发足狂奔。奔行良久,竟丝毫不觉疲累,心下暗暗奇怪,
寻思:“我可别怕得很了,跑脱了力。”于是坐在一棵树下休
息,可是全身精力充沛,惟觉力气太多,又用得甚么休息?
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到后来终究会支持不住的。
‘震’卦六二:‘勿逐,七日得。’今天可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
日吗?‘勿逐’两字,须得小心在意。”当下将积在膻中穴的
内力缓缓向手太阴肺经脉送去,但内力实在太多,来来去去,
始终不绝,运到后来,不禁害怕起来:“此事不妙,只怕大有
凶险。”反正胸口窒闷已减,便停了运息,站起身来又走,只
想:“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会,告知她我已脱险?左子穆的孩
儿可以还他了,也免得他挂念儿子,提心吊胆。”
行出里许,乍听得吱吱两声,眼前灰影晃动,一只小兽
迅捷异常的从身前掠过,依稀便是钟灵的那只闪电貂,只是
它奔得实在太快,看不清楚,但这般奔行如电的小兽,定然
非闪电貂不可。段誉大喜,心道:“钟姑娘到处找你不着,原
来你这小家伙逃到了这里。我抱你去还给你主人,她一定喜
欢得不得了。”学着钟灵吁口哨的声音,嘘溜溜的吹了几下。
灰影一闪,一只小兽从高树上急速跃落,蹲在他身前丈
许之处,一对亮晶晶的小眼骨碌碌地转动,瞪视着他,正便
是那只闪电貂。段誉又嘘溜溜的吹了几下,闪电貂上前两步,
伏在地下不动。
段誉叫道:“乖貂儿,好貂儿,我带你去见你主人。”吹
几下口哨,走上几步,闪电貂仍是不动。段誉曾摸过它的背
脊,知它虽然来去如风,齿有剧毒,但对主人却十分顺驯,见
它灵活的小眼转动不休,甚是可爱,吹几下口哨,又走上几
步,慢慢蹲下,说道:“貂儿真乖。”缓缓伸手去抚它背脊,闪
电貂仍然伏着不动。段誉轻抚貂背柔软光滑的皮毛,柔声道:
“乖貂儿,咱们回家去啦!”左手伸过去将貂儿抱了起来。
突然之间,双手一震,跟着左腿一下剧痛,灰影闪动,闪
电貂已跃在丈许之外,仍是蹲在地下,一双小眼光溜溜的瞪
着他。段誉惊叫:“啊哟!你咬我。”只见左腿裤脚管破了一
个小孔,急忙捋起裤筒,见左腿内侧给咬出了两排齿印,鲜
血正自渗出。
他想起神农帮帮主司空玄自断左臂的惨状,只吓得魂不
附体,只叫:“你……你……怎么不讲道理?我是你主人的朋
友啊!哎唷!”左腿一阵酸麻,跪倒在地,双手忙牢牢按住伤
口上侧,想阻毒质上延,但跟着右腿酸麻,登时摔倒。他大
惊之下,双手撑地,想要站起,可是手臂也已麻木无力。他
向前爬了几步,闪电貂仍一动不动的瞧着他。
段誉暗暗叫苦,心想:“我可实在太也卤莽,这貂儿是钟
姑娘养熟了的,只听她一人的话。我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对。
这……这可如何是好?”明知给闪电貂一口咬中,该当立即学
司空玄的榜样,挥刀斩断左腿,但手边既无刀剑,也没司空
玄这般当机立断的刚勇,再者刚学会了“凌波微步了”,少了
一腿,只能施展“凌波独脚跳”,那可无味得紧了。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渐渐僵硬,知道剧毒已
延及全身,到后来眼睛嘴巴都合不拢来,神智却仍然清明,心
想:“我这般死法,模样实在太不雅观,这般张大了口,是白
痴鬼还是馋鬼?不过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见到我这个
光屁股大嘴僵尸鬼,心中作呕,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减,于
她身子颇有好处。”
猛听得江昂、江昂、江昂三声大吼,跟着噗、噗、噗声
响,草丛中跃出一物,段誉大惊:“啊哟,万毒之王‘莽牯朱
蛤’到了。那两人说一见此物,全身便化为脓血,那便如何
是好?”跟着便想:“胡涂东西?一滩脓血跟光屁股大口僵尸
相比,哪个模样好看些?当然是宁为脓血,毋为丑尸。”但听
江昂、江昂叫声不绝,只是那物在己之右,头颈早已僵直,无
法转头去看,却是欲化脓血而不可得。好在噗、噗、噗响声
又作,那物向闪电貂跃去。
段誉一见,不禁诧异万分,跃过来的只是一只小小蛤蟆,
长不逾两寸,全身殷红胜血,眼睛却闪闪发出金光。它嘴一
张,颈下薄皮震动,便是江昂一声牛鸣般的吼叫,如此小小
身子,竟能发出偌大鸣叫,若非亲见,说甚么也不能相信,心
想:“这名字取得倒好,声若牯牛,全身朱红,果然是莽牯朱
蛤。但既然如此,一见之下化为脓血的话便决计不对。‘莽牯
朱蛤’这个名字,定是见过它的人给取的。一滩脓血又怎能
想出这个贴切的名字来?”
闪电貂见到朱蛤,似乎颇有畏缩之意,转头想逃,却又
不敢逃,突然间纵身扑起。朱蛤嘴一张,江昂一声叫,一股
淡淡的红雾向闪电貂喷去,闪电貂正跃在空中,给红雾喷中,
当即翻身摔落,一扑而上咬住了朱蛤的背心。段誉心道:“毕
竟还是貂儿厉害。”不料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闪电貂已仰身
翻倒,四腿挺了几下,便即一动不动了。
段誉心中叫声“啊哟!”这闪电貂虽然咬“死”了他,他
却知纯系自己不会驯貂、卤莽而为之故,倒也没怨怪这可爱
的貂儿,眼见它毙命,心下痛惜:“唉,钟姑娘倘若知道了,
可不知有多难过。”
只见朱蛤跃上闪电貂尸身,在它颊上吮吸,吸了左颊,又
吸右颊,段誉心道:“莽牯朱蛤号称万毒之王,倒是名不虚传。
貂儿齿有剧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自己,现下这朱蛤又
去吮吸貂儿毒囊中的毒质。闪电貂固然活泼可爱,莽牯朱蛤
红身金眼,模样也美丽之极,谁又想得到外形绝丽,内里却
具剧毒。神仙姊姊,我可不是说你。”
那朱蛤从闪电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两声。草
丛中簌簌声响,游出一条红黑斑斓的大蜈蚣来,足有七八寸
长。朱蛤扑将上去,那蜈蚣游动极快,迅速逃命。朱蛤接连
追扑几下,竟没扑中,它江昂一声叫,正要喷射毒雾,那蜈
蚣忽地笔直对准了段誉的嘴巴游来。
段誉大惊,苦于半点动弹不得,连合拢嘴巴也是不能,心
中只叫:“喂,这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错了,当作是蜈蚣洞
……”簌簌细响,那蜈蚣竟然老实不客气的爬上他舌头。段
誉吓得几欲晕去,但觉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麻痒落去,蜈
蚣已钻入了他肚中。
岂知祸不单行,莽牯朱蛤纵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头,但
觉喉头一阵冰凉,朱蛤竟也钻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
皮肤极滑,下去得更快。段誉听得自己肚中隐隐发出江昂、江
昂的叫声,但声音郁闷,只觉天下悲惨之事,无过于此,而
滑稽之事亦无过于此,只想放声大哭,又想纵声大笑,但肌
肉僵硬,又怎发得出半点声音?眼泪却滚滚而下,落在土上。
顷刻之间,肚中便翻滚如沸,痛楚难当,也不知朱蛤捉
住了蜈蚣没有,心中只叫:“朱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
来罢,在下这肚子里可没甚么好玩。”过了一会,肚中居然不
再翻滚,江昂、江昂的叫声也不再听到,疼痛却更是厉害。
又过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拢,牙齿咬住了舌头,一痛之
下,舌头便缩进嘴里。他又惊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
出来。”张大了嘴让它出来,等了良久,全无动静。他张口大
叫:“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岂知那朱蛤不知
是听而不闻,还是听得叫声不对,不肯上当,竟然在他肚中
全不理睬。
段誉焦急万状,伸手到嘴里去挖,又哪里挖得着,但挖
得几下,便即醒觉:“咦,我的手能动了。”一挺腰便即站起,
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已于何时失去。他大叫:“奇怪,奇怪!”
心想:“这位万毒之王在我肚里似有久居之计,这般安居乐业
起来,如何了得?非请它来个乔迁之喜不可。”当下双手撑地,
头下脚上的倒转过来,两只脚撑在一株树上,张大了嘴巴,猛
力摇动身子,摇了半天,莽牯朱蛤全无动静,竟似在他肚中
安土重迁,打定主意要老死是乡了。
段誉无法可施,隐隐也已想到:“多半这位万毒之王和那
条蜈蚣均已做到了我肚中的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
上的貂毒。我吃了这般剧毒之物,居然此刻肚子也不痛了,当
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虫的毒质混入血中,立即
致命,若是吃在肚里,只须口腔、喉头、食道和肠胃并无内
伤,那便全然无碍,是以人被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质。只
是天下毒质千变万化,自不能一概而论。这莽牯朱蛤虽具奇
毒,入胃也是无碍,反而自身为段誉的胃液所化。就这朱蛤
而言,段誉的胃液反是剧毒,竟将它化成了一团脓血。
段誉站直身子,走了几步,忽觉肚中一团热气,有如炭
火,不禁叫了声:“啊哟!”这团热气东冲西突,无处宣泄,他
张口想呕它出来,但说甚么也呕它不出,深深吸一口气,用
力喷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气随之而出,那知一喷之下,
这团热气竟化成一条热线,缓缓流入了他的任脉,心想:“好
罢,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阴魂不散,缠上了区
区在下,我的膻中气海便作了你的葬身之地罢。你想几时毒
死我,段誉随时恭候便了。”依法呼纳运息,暖气果然顺着他
运熟了的经脉,流入了膻中气海,就此更无异感。
闹了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当下捧些土石,盖在闪电
貂的尸身之上,默默祷祝:“闪电貂小弟弟,下次我带你主人
钟姑娘,来你坟前祭奠,捉几条毒蛇给你上供。你刚才咬了
我一口,出于无心,这事我不会跟你主人说,免得她怪你,你
放心好啦。”
出得林来,不多时见到左子穆仗剑急奔,心想:“他是在
追木站娘,我可不能置身事外。”当下悄悄跟随在后。此时他
身上已有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毫不费力的便跟着他一路
上峰。左子穆挂念儿子安危,也没留神有人跟随。段誉怕他
转身动蛮,又抓住自己来跟木婉清“走马换将”,和他相距甚
远,来到半山腰时,想到即可与木婉清相会,心中热切,又
怕南海鳄神久等不耐,伤害了她,忍不住纵身大呼。
六 谁家子弟谁家院
段誉将木婉清搂在怀里,又是欢喜,又是关心,只问:
“木姑娘,你伤处好些了么?那恶人没欺侮你罢?”木婉清嗔
道:“我是你甚么人?还是木姑娘、木姑娘的叫我。”
段誉见她轻嗔薄怒,更增三分丽色,这七日来确是牵记
得她好苦,双臂一紧,柔声道:“婉妹,婉妹!我这么叫你好
不好?”说着低下头来,去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声,
满脸飞红的跳将起来,道:“有旁人在这儿,你,你……怎么
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一看,只见那宽袍客和褚、古、
傅、朱四人都已影踪不见,左子穆也已抱着儿子走了,周围
竟是一个人也无。
段誉道:“有谁在这里?是南海鳄神么?”眼光中又流露
出惊恐之色。木婉清问道:“你来了有多久啦?”段誉道:“刚
只一会儿。我上得峰来,见你晕倒在地,此外一个人也没有。
婉妹,咱们快走,莫要给南海鳄神追上来。”木婉清道:“好!”
自言自语道:“真奇怪,怎么这些人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忽听得岩后一人长声吟道:“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
高吟声中,转出一个人来,正是那四大卫护之一的朱丹臣。段
誉喜叫:“朱兄!”朱丹臣抢前两步,躬身行礼,喜道:“公子
爷,天幸你安然无恙,刚才这位姑娘那几句话,真吓得我们
魂不附体。”段誉拱手还礼,道:“原来你们已见过了?你……
你怎么到这儿来啦?真是巧极。”
朱丹臣微笑道:“我们四兄弟奉命来接公子爷回去,倒不
是巧合。公子爷,你可也忒煞大胆,孤身闯荡江湖。我们寻
到了马五德家中,又赶到无量山来,这几日可教大伙儿担心
得够了。”段誉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伯父和爹爹大发
脾气了,是不是?”朱丹臣道:“那自然是很不高兴了。不过
我们出来之时,两位爷台的脾气已发过了,这几日定是挂念
得紧。后来善阐侯得知四大恶人同来大理,生怕公子爷撞上
了他们,亲自赶了出来。”
段誉道:“高叔叔也来寻我了么?这如何过意得去?他在
哪里?”朱丹臣道:“适才我们都在这儿。高侯爷出手赶走了
一个恶女人,听到公子爷的叫声,他们都放了心,命我在这
儿等公子爷。他们追踪那恶女人去了。公子爷,咱们这就回
府去罢,免得两位爷台多有牵挂。”段誉道:“原来你……你
一直在这儿。”想到自己与木婉清言行亲密,都给他瞧见听见
了,不禁满脸通红。
朱丹臣道:“适才我坐在岩石之后,诵读王昌龄诗集,他
那首五绝‘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
陵恩。’寥寥二十字中,倜傥慷慨,真乃令人倾倒。”说着从
怀中取出一卷书来,正是《王昌龄集》。段誉点头道:“王昌
龄以七绝见称,五绝似非其长。这一首却果是佳构。另一首:
‘送郭司仓’,不也绸缪雅致么?”随即高吟道:“映门淮水绿,
留骑主人心。明月随良椽,春潮夜夜深。”朱丹臣一揖到地,
说道:“多谢公子。”
段誉和木婉清适才一番亲密之状、缠绵之意,朱丹臣尽
皆知闻,只是见段誉脸嫩害羞,便用王昌龄的诗句岔开了。他
所引“曾为大梁客”云云,是说自当如侯嬴、朱亥一般,以
死相报公子。段誉所引王昌龄这四句诗,却是说为主人者对
属吏深情诚厚,以友道相待。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木婉清不通诗书,心道:“这书呆子忘了身在何处,一谈
到诗文,便这般津津有味。这个武官却也会拍马屁,随身竟
带着本书。”她可不知朱丹臣文武全才,平素耽读诗书。
段誉转过身来,说道:“木……木姑娘,这位朱丹臣朱四
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臣恭恭敬敬的行礼,说:“朱丹
臣参见姑娘。”
木婉清还了一礼,见他对己恭谨,心下甚喜,叫了声:
“朱四哥。”
朱丹臣笑道:“不敢当此称呼。”心想:“这姑娘相貌美丽,
刚才出手打公子耳光,手法灵动,看来武功也颇了得。公子
爷吃了个耳光,竟笑嘻嘻的不以为意。他为了这个姑娘,竟
敢离家这么久,可见对她已十分迷恋。不知这女子是甚么来
历。公子爷年轻,不知江湖险恶,别要惑于美色,闹了个身
败名裂。”笑嘻嘻的道:“两位爷台挂念公子,请公子即回府
去。木姑娘若无要事,也请到公子府上作客,盘桓数日。”他
怕段誉不肯回家,但若能邀得这位姑娘同归,多半便肯回去
了。
段誉踌躇道:“我怎……怎么对伯父、爹爹说?”木婉清
红晕上脸,转过了头。
朱丹臣道:“那四大恶人武功甚高,适才善阐侯虽逐退了
叶二娘,那也是攻其无备,带着三分侥幸。公子爷千金之体,
不必身处险地,咱们快些走罢。”段誉想起南海鳄神的凶恶情
状,也是不寒而栗,点头道:“好,咱们就走。朱四哥,对头
既然厉害,你还是去帮高叔叔罢。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
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爷,在下自当护送公子回府。
木姑娘武功卓绝,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伤后未曾复元,途
中假如邂逅强敌,多有未便,还是让在下稍效绵薄的为是。”
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跟我说话,不用叽哩咕噜的掉
书包,我是个山野女子,没念过书。你文绉绉的话哪,我只
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在下虽是武官,却偏要
冒充文士,酸溜溜的积习难除,姑娘莫怪。”
段誉不愿就此回家,但既给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
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谋脱身之计,当下三人偕行下峰。木
婉清一心想问他这七日七夜之中到了何处,但朱丹臣便在近
旁,说话诸多不便,只有强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携有干粮,取
出来分给两人吃了。
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数里,只见大树旁系着五匹骏马,原
来是古笃诚等一行骑来的。朱丹臣走去牵过三匹,让段誉与
木婉清上了马,自己这才上马,跟随在后。当晚三人在一处
小客店中宿歇,分占三房。朱丹臣去买了一套衫裤来,段誉
换上之后,始脱“臀无裤”之困。
木婉清关上房门,对着桌上一枝红烛,支颐而坐,心中
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顾危难,前来寻我,足见他对
我情意深重。这几天来我心中不断痛骂他负心薄幸,那可是
错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对他如此恭谨,看来他定是大官的子
弟。我一个姑娘儿家,虽与他订下了婚姻,但这般没来由的
跟着到他家里,好不尴尬。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凶,他
们倘若对我轻视无礼,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将他全家
一古脑儿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个。”正想到凶野处,忽听得
窗上两下轻轻弹击之声。
木婉清左手一扬,煽灭了烛火,只听得窗外段誉的声音
说道:“是我。”木婉清听他深夜来寻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
黑暗中只觉双颊发烧,低声问:“干甚么?”段誉道:“你开了
窗子,我跟你说。”木婉清道:“我不开。”她一身武艺,这时
候居然怕起这个文弱书生来,自己也觉奇怪。段誉不明白她
为甚么不肯开窗,说道:“那么你快出来,咱们赶紧得走。”木
婉清伸指刺破窗纸,问道:“为甚么?”段誉道:“朱四哥睡着
了,别惊醒了他。我不愿回家去。”
木婉清大喜,她本在为了要见到段誉父母而发愁,当下
轻轻推开窗子,跳了出去。段誉低声道:“我去牵马。”木婉
清摇了摇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气一纵,上了墙头,随即带
着他轻轻跃到墙外,低声道:“马蹄声一响,你朱四哥便知道
了。”段誉低声笑道:“多亏你想得周到。”
两人手携着手,径向东行。走出数里,没听到有人追来,
这才放心。木婉清道:“你干么不愿回家?”段誉道:“我这一
回家,伯父和爹爹定会关着我,再也不能出来。只怕再见你
一面也不容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欢,道:“不到你
家去最好。从此咱两人浪荡江湖,岂不逍遥快活?咱们这会
儿到哪里去?”段誉道:“第一别让朱四哥、高叔叔他们追到。
第二须得躲开那南海鳄神。”木婉清点头道:“不错。咱们往
西北方去。最好是找个乡下人家,先避避风头,躲他个十天
半月,待我背上的伤全好,那就甚么都不怕了。”当下两人向
西北方而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说话,只盼离无量山越远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姑苏王家那批奴才定然还在找我。
白天赶道,惹人眼目,咱们得找个歇宿之处。日间吃饭睡觉,
晚上行路。”段誉于江湖上的事什么也不懂,道:“任凭你拿
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会吃过饭后,你跟我好好的说,七
日七夜到哪里去了,若有半句虚言,小心你的……”一言未
毕,忽然“咦”的一声。
只见前面柳荫下系着三匹马,一人坐在石上,手中拿着
一卷书,正自摇头晃脑的吟哦,却不是朱丹臣是谁?段誉也
见到了,吃了一惊,拉着木婉清的手,急道:“快走!”
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两人悄悄逃走,全给朱丹臣
知觉了,他料得段誉不会轻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
去路,便乘马绕道,拦在前路,当下皱眉道:“傻子,给他捉
住了,还逃得了么?”便迎将上去,说道:“哼!大清早便在
这儿读书,想考状元吗?”
朱丹臣一笑,向段誉道:“公子,你猜我是在读甚么诗?”
跟着高声吟道:“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
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赢重
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段誉道:“这是魏徵的《述怀》罢?”朱丹臣笑道:“公子
爷博览群书,佩服佩服。”段誉明白他所以引述这首诗,意思
说我半夜里不辞艰险的追寻于你,为的是受了你伯父和父亲
大恩,不敢有负托付;下面几句已在隐隐说他既已答允回家,
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
木婉清过去解下马匹缰绳,说道:“到大理去,不知我们
走的路对不对?”朱丹臣道:“左右无事,向东行也好,向西
行也好,终究会到大理。”昨日他让段誉乘坐三匹马中脚力最
佳的一匹,这时他却拉到自己身边,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驰马
逃走,自己尽可追赶得上。
段誉上鞍后,纵马向东。朱丹臣怕他着恼,一路上跟他
说些诗词歌赋,只可惜不懂《易经》,否则更可投其所好。但
段誉已是兴高采烈,大发议论。木婉清却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时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吃面。
忽然人影一闪,门外走进个又高又瘦的人来,一坐下,便
伸掌在桌上一拍,叫道:“打两角酒,切两斤熟牛肉,快,快!”
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只听他说话声音忽尖忽粗,十分
难听,便知是“穷凶极恶”云中鹤到了,幸好她脸向里厢,没
有与他对面朝相,当即伸指在面汤中一醮,在桌上写道:“第
四恶人”。朱丹臣醮汤写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扯
段誉衣袖,两人走向内堂。朱丹臣闪入了屋角暗处。
云中鹤来到店堂后,一直眼望大路,听到身后有人走动,
回过头来,见到木婉清的背影刚在壁柜后隐没,喝道:“是谁,
给我站住了!”离座而行,长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后抓来。
朱丹臣捧着一碗面汤,从暗处突然抢出,叫声:“啊哟!”
假装失手,一碗滚热的面汤夹脸向他泼去。两人相距既近,朱
丹臣泼得又快,小小店堂中实无回旋余地,云中鹤立即转身,
一碗热汤避开了一半,余下一半仍是泼上了脸,登时眼前模
糊一片,大怒之下,伸手疾向朱丹臣抓去,准拟抓他个破胸
开膛。但朱丹臣汤碗一脱手,随手便掀起桌子,桌上碗碟杯
盘,齐向云中鹤飞去。噗的一声响,云中鹤五指插入桌面,碗
碟杯盘随着一股劲风袭到。
客店中仓卒遇敌,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闹了个手忙脚乱,
急运内劲布满全身,碗碟之类撞将上去,一一反弹出来,但
汁水淋漓,不免狼狈万状。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已有两人
乘马向北驰去。云中鹤伸袖抹去眼上的面汤,猛觉风声飒然,
有物点向胸口。他吸一口气,胸口陡然缩了半尺,左掌从空
中直劈下来,反掌疾抓,四根手指已抓住了敌人点来的判官
笔。朱丹臣急忙运劲还夺。他内力差了一筹,这一夺原本无
法奏功,一件心爱的兵刃势要落入敌手,幸好云中鹤满手汤
汁油腻,手指滑溜,拿捏不紧,竟被他抽回兵刃。
数招一过,朱丹臣已知敌人应变灵活,武功厉害,大叫:
“使铁杆子的,使板斧的,快快堵住了门,竹篙子逃不走啦。”
他曾听褚万里和古笃诚说过,那晚与一个形如竹篙的人相遇,
两人合力,才勉强取胜,是以虚张声势的叫将起来。云中鹤
不知是计,心道:“糟糕,使铁杆子和板斧的两个家伙原来埋
伏在外,我以一敌三,更非落败不可。”当下无心恋战,冲入
后院,越墙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这一
次可不能再让他溜掉!”奔到门外,翻身上马,追赶段誉去了。
段誉和木婉清驰出数里,便收缰缓行,过不多时,听得
马蹄声响,朱丹臣骑马追来。两人勒马相候,正待询问,木
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来了!”只见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飘,
一根竹篙般冉冉而来。
朱丹臣骇然道:“这人轻功如此了得。”扬鞭在段誉的坐
骑臀上抽了一记,三匹马十二只马蹄上下翻飞,顷刻间将云
中鹤远远抛在后面。奔了数里,木婉清听得坐骑气喘甚急,只
得收慢,但就这么一停,云中鹤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内的冲
刺虽不如马匹,长力却是绵绵不绝。
朱丹臣知道诡计被他识破,虚声恫吓已不管用,看来二
十里路之内,非给他追及不可。只要到得大理城去,自然天
大的事也不必怕,但三匹马越奔越慢,情势渐急。又奔出数
里,段誉的坐骑突然前腿一跪,将他摔了下来。木婉清飞身
下鞍,抢上前去,不等段誉着地,已一把抓住他后心,正好
她的坐骑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马鞍上一按,带着段誉一同跃
上马背。朱丹臣遥遥在后,以便阻挡敌人,段誉这一堕马,便
无法相救,见木婉清及时出手,不禁脱口叫道:“好身法!”
一声甫毕,突然脑后风响,兵器袭到,朱丹臣回过判官
笔,当的一声格开钢抓。云中鹤乘势拖落,五根钢铸的手指
只抓得马臀上鲜血淋漓。那马吃痛,一声悲嘶,奔得反而更
加快了,不多时和云中鹤相距甚远。但这么一来,一马双驮,
一马受伤,无论如何难以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暗暗焦急。
段誉却不知事情凶险,问道:“这人很厉害么?难道朱四
哥打他不过?”木婉清摇头道:“只可惜我受了伤,使不出力
气,不能相助朱四哥跟这恶人一拚。”突然心生一计,说道:
“我假装堕马受伤,躺在地下,冷不防射他两箭,或许能得手。
你骑了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誉大急,反转双臂,左手勾
住她头颈,右手抱住她腰,连叫:“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
让你冒险!”木婉清羞得满面通红,嗔道:“呆子,快放开我。
给朱四哥瞧在眼里,成甚么样子?”段誉一惊,道:“对不起!
你别见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有甚么对不起了?”
说话之间,回头又已望见云中鹤冉冉而来,朱丹臣连连
挥手,催他们快逃,跟着跃下马来,拦在道中,虽然明知斗
他不过,也要多挡他一时刻,免得他追上段誉。不料云中鹤
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间斜向冲入道旁田野,绕过了朱丹
臣,疾向段木二人追来。
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骑,那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誉
道:“倘若咱们骑的是你那黑玫瑰,料想这恶人再也追赶不
上。”木婉清道:“那还用你说?”
那马转过了一个山冈,迎面笔直一条大道,并无躲避之
处,只见西首绿柳丛中,小湖旁有一角黄墙露出。段誉喜道:
“好啦!咱们向那边去。”木婉清道:“不行!那是死地,无路
可走!”段誉道:“你听我的话便不错。”拉缰拨过马头,向绿
柳丛中驰去。
奔到近处,木婉清见那黄墙原来是所寺观,匾额上写的
似乎是“玉虚观”三字,心下飞快盘算:“这呆子逃到了这里,
前无去路。我且躲在暗处,射这竹篙子一箭。”转眼间坐骑已
奔到观前,猛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正是云中鹤的声音,相
距已不过数丈。
只听得段誉大叫:“妈妈,妈妈,快来啊!妈!”木婉清
心下恼怒,喝道:“呆子,住口!”云中鹤笑道:“这当儿便叫
奶奶爷爷,也不中用了。”纵身扑上。木婉清左掌贴在段誉后
心,运劲推出,叫道:“逃进观里去!”同时右臂轻挥,一箭
向后射出。云中鹤缩头闪开,见木婉清跃离马鞍,左手钢抓
倏地递出,搭向她肩头。木婉清身子急缩,已钻到了马腹之
下,飕飕飕连射三箭。云中鹤东闪西晃,后跃相避。
便在此时,观中走出一个道姑,见段誉刚从地下哎唷连
声的爬起身来,便上前伸臂揽住了他,笑道:“又在淘甚么气
了,这么大呼小叫的?”
木婉清见这道姑年纪虽较段誉为大,但容貌秀丽,对段
誉竟然如此亲热,而段誉伸右臂围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
脸的喜欢之状,不由得醋意大盛,顾不得强敌在后,纵身过
去,发掌便向那道姑迎面劈去,喝道:“你揽着他干么?快放
开!”段誉急叫:“婉妹,不得无礼!”木婉清听他回护那道姑,
气恼更甚,脚未着地,掌上更增了三分内劲。那道姑拂尘一
挥,尘尾在半空中圈了一个小圈,已卷住她手腕。木婉清只
觉拂尘上的力道着实不小,跟着被拂尘一扯,不由自主的往
旁冲出几步,这才站定,又急又怒的骂道:“你是出家人,也
不怕丑!”
云中鹤初时见那道姑出来,姿容美貌,心中一喜:“今日
运道来了,一箭双雕,两个姑娘儿一并掳了去。”待见那道姑
拂尘一出手,便将木婉清攻势凌厉的一掌轻轻化开,知道这
道姑武功了得,便纵身上了马鞍,静观其变,心道:“两个娘
儿都美,随便抢到一个,也就罢了。”
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说八道些甚么?你……你是
他甚么人?”
木婉清道:“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开他。”
那道姑一呆,忽然眉花眼笑,拉着段誉的耳朵,笑道:
“是真是假?”段誉笑道:“也可说是真,也可说是假。”那道
姑伸手在他面颊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没学到你爹半分武
功,却学足了爹爹的风流胡闹,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才怪。”侧
头向木婉清上下打量,说道:“嗯,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
须得好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关你甚么事?你再不放开他,我
可要放箭射你了。”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誉大叫:
“婉妹,不可!你知道她是谁?”说着伸手搂住了那道姑的项
颈。木婉清更是恼怒欲狂,手腕一扬,飕飕两声,两枝毒箭
向那道姑射去。
那道姑本来满脸笑容,蓦地见到小箭,脸色立变,拂尘
挥出,裹住了两枝小箭,厉声喝道:“‘修罗刀’秦红棉是你
甚么人?”木婉清道:“甚么‘修罗刀’秦红棉?没听见过。快
放开我段郎。”她明明见到此刻早已是段郎搂住道姑,而非道
姑搂住段郎,还觉仍是这道姑不好。
段誉见那道姑气得脸色惨白,劝道:“妈,你别生气。”
“妈,你别生气”这五字钻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
不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叫道:“甚么,她……她
是你妈妈?”
段誉笑道:“刚才我大叫‘妈妈’,你没听见么?”转头向
那道姑道:“妈,她是木婉清木姑娘,儿子这几日连遇凶险,
很受恶人的欺侮,亏得木姑娘几次救了儿子性命。”
忽听得柳树丛外有人大叫:“玉虚散人!千万小心了,这
是四大恶人之一!”跟着一人急奔而至,正是朱丹臣。他见那
道姑神色有异,还道她已吃了云中鹤的亏,颤声道:“你……
你和他动过了手么?”
云中鹤朗声笑道:“这时动手也还不迟。”一句话刚说完,
双足已站上马鞍,便如马背上竖了一根旗杆,突然身子向前
伸出,右足勾住马鞍,两柄钢抓同时向那道姑抓去。那道姑
斜身欺到马左,拂尘卷着两枝小箭激飞而出。云中鹤闪身避
过。那道姑抢上挥拂尘击他左腿,云中鹤竟不闪避,左手钢
抓勾向她背心。那道姑侧身避过,拂尘回击。云中鹤向前迈
了一步,左足踏上了马头,居高临下,右手钢抓横扫而至。
朱丹臣喝道:“下来。”纵身跃上马臀,左判官笔点向他
左腰。云中鹤左手钢抓一挡,以长攻短,反击过去。玉虚散
人拂尘抖处,又袭向他的下盘。云中鹤双手钢抓飞舞,以一
敌二,竟然不落下风。木婉清见他站在马上,不必守护胸腹,
颇占便宜,飕的一箭射出,穿入那马左眼。那马身子一声惨
嘶,便即跪倒。玉虚散人拂尘圈转,已缠住了云中鹤右手钢
抓的手指。朱丹臣奋身而上,连攻三招。玉虚散人和云中鹤
同时奋力回夺。
云中鹤内力虽然强得多,但分了半力去挡架朱丹臣的判
官笔,又要防备木婉清的毒箭,只感手臂一震,拂尘和钢抓
同时脱手,直飞上天。他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骂道:“大
理国的家伙,专会倚多取胜。”双足在马鞍一登,身子如箭般
飞出,左手钢抓勾住一株大柳树的树枝,一个翻身,已在数
丈之外。木婉清一箭射去,拍的一声,短箭钉在柳树上,云
中鹤却鸿飞冥冥,已然不知所踪。跟着当啷啷一声响亮,拂
尘和钢抓同时落在地下。
朱丹臣躬身向玉虚散人拜倒,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
“丹臣今日险些性命难保,多蒙相救。”玉虚散人微微一笑,道:
“十多年没动兵刃,功夫全搁下了。朱兄弟,这人是甚么来历?”
朱丹臣道:“听说四大恶人齐来大理。这人位居四大恶人之末,
武功已如此了得,其余三人可想而知。请……请你还是到王
府中暂避一时,待料理了这四个恶人之后再说。”
玉虚散人脸色微变,愠道:“我还到王府中去干甚么?四
大恶人齐来,我敌不过,死了也就是了。”朱丹臣不敢再说,
向段誉连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
段誉拾起拂尘,交在母亲手里,把云中鹤的钢抓抛入了
小湖,说道:“妈,这四个恶人委实凶恶得紧,你既不愿回家,
我陪你去伯父那里。”玉虚散人摇头道:“我不去。”眼圈一红,
似乎便要掉下泪来。段誉道:“好,你不去,我就在这儿陪你。”
转头向朱丹臣道:“朱四哥,烦你去禀报我伯父和爹爹,说我
母子俩在这儿合力抵挡四大恶人。”
玉虚散人笑了出来,道:“亏你不怕羞,你有甚么本事,
跟我合力抵挡四大恶人?”她虽给儿子引得笑了出来,但先前
存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还是流下脸颊,她背转了身,举袖抹
拭眼泪。
木婉清暗自诧异:“段郎的母亲怎地是个出家人?眼看云
中鹤这一去,势必会同其余三个恶人联手来攻,他母亲如何
抵敌?她为甚么一定坚执不肯回家躲避?啊,是了!天下男
子负心薄幸的为多,段郎的父亲定是另有爱宠,以致他母亲
着恼出家。”这么一想,对她大起同情之意,说道:“玉虚散
人,我帮你御敌。”
玉虚散人细细打量她相貌,突然厉声道:“你给我说实话,
到底‘修罗刀’秦红棉是你甚么人?”木婉清也气了,说道:
“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从来没听过这名字。秦红棉是男是女,
是人是畜生,我全不知情。”
玉虚散人听她说到“是人是畜生”,登时释然,寻思:
“她若是修罗刀的后辈亲人,决不会说‘畜生’两字。”虽听
她出言顶撞,脸色反而温和了,笑道:“姑娘莫怪!我适才见
你射箭的手法姿式,很像我所识的一个女子,甚至你的相貌
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讳如何
称呼?你武功很好,想必是名门之女。”木婉清摇头道:“我
从小没爹没娘,是师父养大我的。我不知爹爹、妈妈叫甚么
名字。”玉虚散人道:“那么尊师是那一位?”木婉清道:“我
师父叫做‘幽谷客’。”玉虚散人沉吟道:“幽谷客?幽谷客?”
向着朱丹臣,眼色中意示询问。
朱丹臣摇了摇头,说道:“丹臣僻处南疆,孤陋寡闻,于
中原前辈英侠,多有未知。这‘幽谷客’前辈,想必是位隐
逸山林的高士。”这几句话,便是说从来没听见过“幽谷客”
的名字。
说话之间,忽听得柳林外马蹄声响,远处有人呼叫:“四
弟,公子爷无恙么?”朱丹臣叫道:“公子爷在这儿,平安大
吉。”片刻之间,三乘马驰到观前停住,褚万里、古笃诚、傅
思归三人下马走近,拜倒在地,向玉虚散人行礼。
木婉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长大,见这些人礼数罗唆,颇感
厌烦,心想:“这几个人武功都很高明,却怎地见人便拜?”
玉虚散人见这三人情状狼狈,傅思归脸上受了兵刃之伤,
半张脸裹在白布之中,古笃诚身上血迹斑斑,褚万里那根长
长的铁杆子只剩下了半截,忙问:“怎么?敌人很强么?思归
的伤怎样?”傅思归听她问起,又勾起了满腔怒火,大声道:
“思归学艺不精,惭愧得紧,倒劳王妃挂怀了。”玉虚散人幽
幽的道:“你还叫我甚么王妃?你记心须得好一点才是。”傅
思归低下了头,说道:“是!请王妃恕罪。”他说的仍是“王
妃”,当是以往叫得惯了,不易改口。
朱丹臣道:“高侯爷呢?”褚万里道:“高侯爷受了点儿内
伤,不便乘马快跑,这就来了。”玉虚散人轻轻“啊”的一声,
道:“高侯爷也受了伤?不……不要紧么?”褚万里道:“高候
爷和南海鳄神对掌,正斗到激烈处,叶二娘突然自后偷袭,侯
爷无法分手,背心上给这婆娘印了一掌。”玉虚散人拉着段誉
的手,道:“咱们瞧瞧高叔叔去。”娘儿俩一齐走出柳林,木
婉清也跟着出去。褚万里等将坐骑系在柳树上,跟随在后。
远处一骑马缓缓行来,马背上伏着一人。玉虚散人等快
步迎上,只见那人正是高昇泰。段誉快步抢上前去,问道:
“高叔叔,你觉得怎样?”高昇泰道:“还好。”抬起头来,见
到了玉虚散人,挣扎着要下马行礼。玉虚散人道:“高侯爷,
你身上有伤,不用多礼。”但高昇泰已然下马,躬身说道:
“高昇泰敬问王妃安好。”玉虚散人回礼,说道:“誉儿,你扶
住高叔叔。”
木婉清满腹疑窦:“这姓高的武功着实了得,一枝铁笛,
数招间便惊退了叶二娘,怎地见了段郎的母亲却也这般恭敬?
也称她为‘王妃’,难道……段郎……段郎他……竟是甚么王
子么?可是这书呆子行事莫名其妙,哪里像甚么王子了?”
玉虚散人道:“侯爷请即回大理休养。”高昇泰道:“是!
四大恶人同来大理,情势极是凶险,请王妃暂回王府。”玉虚
散人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一生一世,那是决计不回去的了。”
高昇泰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在玉虚观外守卫。”向傅思归
道:“思归,你即速回去禀报。”傅思归应道:“是!”快步奔
向系在玉虚观外的坐骑。
玉虚散人道:“且慢!”低头凝思。傅思归便即停步。
木婉清见玉虚散人脸色变幻,显是心中疑难,好生不易
决断。午后日光斜照在她面颊之上,晶莹华彩,虽已中年,芳
姿不减,心道:“段郎的妈妈美得很啊,这模样挺像是画中的
观音菩萨。”
过了半晌,玉虚散人抬起头来,说道:“好,咱们一起回
大理去,总不成为我一人,叫大伙冒此奇险。”段誉大喜,跳
了起来,搂住她头颈,叫道:“这才是我的好妈妈呢!”傅思
归道:“属下先去报讯。”奔回去解下坐骑,翻身上马,向北
急驰而去。褚万里牵过马来,让玉虚散人、段誉、木婉清三
人乘坐。
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玉虚散人、木婉清、段誉、高昇
泰四人乘马,褚万里、古笃诚、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随。行出
数里,迎面驰来一小队骑兵。褚万里快步抢在头里,向那队
长说了几句话。那队长一声号令,众骑兵一齐跃下马背,拜
伏在地。段誉挥了挥手,笑道:“不必多礼。”那队长下令让
出三匹马来,给褚万里等乘坐,自己率领骑兵,当先开路。铁
蹄铮铮,向大道上驰去。
木婉清见了这等声势,料知段誉必非常人,忽生忧虑:
“我还道他只是个落魄江湖的书生,因此上要嫁便嫁。瞧这小
子的排场不小,倘若他是甚么皇亲国戚,或是朝中大官,说
不定瞧不起我这山野女子。师父言道,男人越富贵,越没良
心,娶妻子要讲究甚么门当户对。哼哼,他好好娶我便罢,倘
若三心两意,推三阻四,我不砍他几剑才怪。我才不理他是
多大的来头呢?”一想到这事,心里再也藏不住,纵马驰到段
誉身边,问道:“喂,你到底是甚么人?咱们在山顶上说过的
话,算数不算?”
段誉见马前马后都是人,她忽然直截了当的问起婚姻大
事,不禁颇为尴尬,笑道:“到了大理城内,我慢慢跟你说。”
木婉清道:“你若是负……负心……我……我……”说了两个
“我”字,终于说不下去了。段誉见她胀红了粉脸,眼中泪水
盈盈,更增娇艳,心中爱念大盛,低声道:“我是求之不得,
你放心,我妈妈也很喜欢你呢。”
木婉清破涕为笑,低声道:“你妈妈喜不喜欢我,我又理
她作甚?”言下之意自是说:“只要你喜欢我,那就成了。”
段誉心中一荡,眼光转处,只见母亲正似笑非笑的望着
自己两人,不由得大窘。
申牌时分,离大理城尚有二三十里,迎面尘头大起,成
千名骑兵列队驰来,两面杏黄旗迎风招展,一面旗上绣着
“镇南”两个红字,另一面旗上绣着“保国”两个黑字。段誉
叫道:“妈,爹爹亲自迎接你来啦。”玉虚散人哼了一声,勒
停了马。高昇泰等一干人一齐下马,让在道旁。段誉纵马上
前,木婉清略一犹豫,也纵马跟了上去。
片刻间双方驰近,段誉大叫:“爹爹,妈回来啦。”
两名旗手向旁让开,一个紫袍人骑着一匹大白马迎面奔
来,喝道:“誉儿,你当真胡闹之极,累得高叔叔身受重伤,
瞧我不打断你的两腿。”
木婉清吃了一惊,心道:“哼,你要打断段郎的双腿,就
算你是他的父亲,那也决计不成。”只见这紫袍人一张国字脸,
神态威猛,浓眉大眼,肃然有王者之相,见到儿子无恙归来,
三分怒色之外,倒有七分喜欢。木婉清心道:“幸好段郎的相
貌像他妈妈,不像你。否则似你这般凶霸霸的模样,我可不
喜欢。”
段誉纵马向前,笑道:“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那
紫袍人佯怒道:“好甚么?总算没给你气死。”段誉笑道:“这
趟若不是儿子出去,也接不到娘回来。儿子所立的这场汗马
功劳,着实了不起。咱们就将功折罪,爹,你别生气罢。”紫
袍人哼了一声,道:“就算我不揍你,你伯父也饶你不过。”双
腿一挟,白马行走如飞,向玉虚散人奔去。
木婉清见那队骑兵身披锦衣,甲胄鲜明,兵器擦得闪闪
生光,前面二十人手执仪仗,一面朱漆牌上写着“大理镇南
王段”六字,另一面虎头牌上写着“保国大将军段”六字。她
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儿,见了这等威仪排场,心下也不
禁肃然,问段誉道:“喂,这镇南王,保国大将军,就是你爹
爹么?”
段誉笑着点头,低声道:“那就是你公公了。”
木婉清勒马呆立,霎时间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纵
马又向段誉身边驰去。大道上前后左右都是人,她心中突然
只觉说不出的孤寂,须得靠近段誉,才稍觉平安。
镇南王在玉虚散人马前丈余处勒定了马,两人你望我一
眼,我望你一眼,谁都不开口。段誉道:“妈,爹爹亲自来接
你啦。”玉虚散人道:“你去跟伯母说,我到她那里住几天,打
退了敌人之后,我便回玉虚观去。”镇南王陪笑道:“夫人,你
的气还没消么?咱们回家之后,我慢慢跟你陪礼。”玉虚散人
沉着脸道:“我不回家,我要进宫去。”
段誉道:“很好,咱们先进宫去,拜见了伯父、伯母再说。
妈,这次儿子溜到外面去玩,伯父一定生气,爹爹多半是不
肯给我说情的了。还是你帮儿子去说几句好话罢。”玉虚散人
道:“你越大越不成话了,须得让伯父重重打一顿板子才成。”
段誉笑道:“打在儿身上,痛在娘心里,还是别打的好。”玉
虚散人给他逗得一笑,道:“呸!打得越重越好,我才不可怜
呢。”
镇南王和玉虚散人之间本来甚是尴尬,给段誉这么插科
打诨,玉虚散人开颜一笑,僵局便打开了。段誉道:“爹,你
的马好,怎地不让给妈骑?”玉虚散人说道:“我不骑!”向前
直驰而去。
段誉纵马追上,挽住母亲坐骑的辔头。镇南王已下了马,
牵过自己的马去。段誉嘻嘻直笑,抱起母亲,放在父亲的白
马鞍上,笑道:“妈,你这么一位绝世无双的美人儿,骑了这
匹白马,更加好看了。可不真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吗?”玉虚散
人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绝世无双的美人儿,你取笑妈这老
太婆么?”
镇南王转头向木婉清看去。段誉道:“她……她是木姑娘,
是儿子结交的……结交的好朋友。”镇南王见了儿子神色,已
知其意,见木婉清容颜秀丽,暗暗喝彩:“誉儿眼光倒是不错。”
见木婉清眼光中野气甚浓,也不过来拜见,心道:“原来是个
不知礼数的乡下女孩儿。”心中记挂着高昇泰的伤势,快步走
到他身边,说道:“泰弟,你内伤怎样?”伸指搭他腕脉。高
昇泰道:“我督脉上受了些伤,并不碍事,你……你不用损耗
功力……”一言未毕,镇南王已伸出右手食指,在他后颈中
点了三指,右掌按住他腰间。
镇南王头顶冒出丝丝白气,过了一盏茶时分,才放开左
掌。高昇泰道:“淳哥,大敌当前,你何苦在这时候为我耗损
内力?”镇南王笑道:“你内伤不轻,早治一刻好一刻。待得
见了大哥,他就不让我动手,自己要出指了。”
木婉清见高昇泰本来脸色白得怕人,但只这片刻之间,双
颊便有了红晕,心道:“原来段郎的爹爹内功深厚之极,怎地
段郎他……他却又全然不会武功?”
褚万里牵过一匹马来,服侍镇南王上马。镇南王和高昇
泰并骑徐行,低声询问敌情。段誉与母亲有说有笑,在铁甲
卫士前后拥卫之下向大理城驰去,却不免将木婉清冷落了。
黄昏时分,一行人进了大理城南门。“镇南”、“保国”两
面大旗所到之处,众百姓大声欢呼:“镇南王爷千岁!”“大将
军千岁!”镇南王挥手作答。
木婉清见大理城内人烟稠密,大街上青石平铺,市肆繁
华。过得几条街道,眼前笔直一条大石路,大路尽头耸立着
无数黄瓦宫殿,夕阳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辉煌,令人目为之
眩。一行人来到一座牌坊之前,一齐下马。木婉清见牌坊上
写着四个大金字“圣道广慈”,心想:“这定是大理国的皇宫
了。段郎的伯父竟住在皇宫之中,想必位居高官,也是个甚
么王爷、大将军之流。”
一行人走过牌坊,木婉清见宫门上的匾额写着“圣慈
宫”三个金字。一个太监快步走将出来,说道:“启禀王爷:
皇上与娘娘在王爷府中相候,请王爷、王妃回镇南王府见驾。”
镇南王道:“是了!”段誉笑道:“妙极,妙极!”玉虚散人横
他一眼,嗔道:“妙甚么?我在皇宫中等候娘娘便是。”那太
监道:“娘娘吩咐,务请王妃即时朝见,娘娘有要紧事和王妃
商量。”玉虚散人低声道:“有甚么要紧事了?诡计多端。”段
誉知道这是皇后故意安排,料到他母亲不肯回自己王府,是
以先到镇南王府去相候,实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美意,心
下甚喜。
一行人出牌坊后上马,折而向东,行了约莫两里路,来
到一座大府第前。府门前两面大旗,旗上分别绣的是“镇
南”、“保国”两字,府额上写的是“镇南王府”。门口站满了
亲兵卫士,躬身行礼,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镇南王首先进了府门,玉虚散人踏上第一级石阶,忽然
停步,眼眶一红,怔怔的掉下泪来。段誉半拉半推,将母亲
拥进了大门,说道:“爹,儿子请得母亲回来,立下大功,爹
爹有甚么奖赏?”镇南王心中喜欢,道:“你向娘讨赏,娘说
赏甚么,我便照赏。”玉虚散人破涕为笑,道:“我说赏你一
顿板子。”段誉伸了伸舌头。
高昇泰等到了大厅上,分站两旁,镇南王道:“泰弟,你
身上有伤,快坐下。”段誉向木婉清道:“你在此稍坐片刻,我
见过皇上、皇后,便来陪你。”木婉清实是不愿他离去,但也
无法阻止,只得委委曲曲的点了点头,径在首座第一张椅上
坐了下来。其余诸人一直站着,直等镇南王夫妇和段誉进了
内堂,高昇泰这才坐下,但褚万里、古笃诚、朱丹臣等人却
仍垂手站立。
木婉清也不理会,放眼看那大厅,只见正中一块横匾,写
着“邦国柱石”四个大字,下首署着“丁卯御笔”四个小字,
楹柱中堂悬满了字画,一时也看不了这许多,何况好多字根
本不识。侍仆送上清茶,恭恭敬敬的举盘过顶。木婉清心想:
“这些人古怪真多。”又见只有她自己与高昇泰两人有茶。朱
丹臣等一干人迎敌之时威风八面,到了镇南王府,却恭谨肃
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哪里像甚么身负上乘武功的英雄好
汉?
过得半个时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烦起来,大声叫道:“段
誉,段誉,干么还不出来?”
大厅上虽站满了人,但人人屏息凝气,只声不出,木婉
清突然大叫,谁都吓了一跳。高昇泰微笑道:“姑娘稍安毋躁,
小王爷这就出来。”木婉清奇道:“甚么小王爷?”高昇泰道:
“段公子是镇南王世子,那不是小王爷么?”木婉清自言自语:
“小王爷,小王爷!这书呆子像甚么王爷?”
只见内堂走出一名太监,说道:“皇上有旨:着善阐侯、
木婉清进见。”高昇泰见那太监出来,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
木婉清却仍大刺刺的坐着,听那太监直呼己名,心中不喜,低
声道:“姑娘也不称一声,我的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高
昇泰道:“木姑娘,咱们去叩见皇上。”
木婉清虽是天不怕、地不怕,听说要去见皇帝,心头也
有些发毛,只得跟在高昇泰之后,穿长廊,过庭院,只觉走
不完的一间间屋子,终于来到一座花厅之外。
那太监报道:“善阐侯、木婉清朝见皇上、娘娘。”揭开
了帘子。
高昇泰向木婉清使个眼色,走进花厅,向正中坐着的一
男一女跪了下去。
木婉清却不下跪,见那男人长须黄袍,相貌清俊,问道:
“你就是皇帝么?”
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国当今皇帝段正明,帝号
称为保定帝。大理国于五代后晋天福二年建国,比之赵匡胤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廿三年。大理段氏其先为武威郡
人,始祖段俭魏,佐南诏大蒙国蒙氏为清平官,六传至段思
平,官运海节度使,丁酉年得国,称太祖神圣文武帝。十四
传而到段正明,已历一百五十余年。
是时北宋汴梁哲宗天子在位,年岁尚幼,太皇太后高氏
垂帘听政。这位太皇太后任用名臣,废除苛政,百姓康乐,华
夏绥安,实是中国历代第一位英明仁厚的女主,史称“女中
尧舜”。大理国僻处南疆,历代皇帝崇奉佛法,虽自建帝号,
对大宋一向忍让恭顺,从来不以兵戎相见。保定帝在位十一
年,改元三,曰保定、建安、天祐,其时正当天祐年间,四
境宁静,国泰民安。
保定帝见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开口便问自己是否皇帝,
不禁失笑,说道:“我便是皇帝了。你说大理城里好玩么?”木
婉清道:“我一进城便来见你了,还没玩过。”保定帝微笑道:
“明儿让誉儿带你到处走走,瞧瞧我们大理的风光。”木婉清
道:“很好,你陪我们一起去吗?”她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
住微笑。
保定帝回视坐在身旁的皇后,笑道:“皇后,这娃儿要咱
们陪她,你说陪不陪?”皇后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几
眼,道:“你是皇后娘娘吗?果然挺美丽的。”保定帝呵呵大
笑,说道:“誉儿,木姑娘天真诚朴,有趣得紧。”
木婉清问道:“你为甚么叫他誉儿?他常说的伯父,就是
你了,是不是?他这次私逃出外,很怕你生气,你别打他了,
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重重打他五十记板子,既
是姑娘说情,那就饶过了。誉儿,你还不谢谢木姑娘。”
段誉见木婉清逗得皇上高兴,心下甚喜,知道伯父性子
随和,便向木婉清深深一揖,说道:“谢过木姑娘说情之德。”
木婉清还了一礼,低声道:“你伯父答允不打你,我就放心了,
谢倒是不用谢的。”转头又向保定帝道:“我只道皇帝总是个
很凶很可怕的人,哪知道你……你很好!”
保定帝除了幼年时曾得父皇、母后如此称赞之外,十余
年来人人见他恭敬畏惧,从未有人赞过他“你很好”三字,但
见木婉清犹如浑金璞玉,全然不通世故人情,对她更增三分
喜欢,向皇后道:“你有甚么东西赏她?”
皇后从左腕上褪下一只玉镯,递了过去,道:“赏了你罢。”
木婉清上前接过,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谢谢
你啦。下次我也去找一件好看的东西送给你。”皇后微微一笑,
说道:“那我先谢谢你啦。”
忽听得西首数间屋外屋顶上阁的一声响,跟着邻室的屋
上又是阁的一响。
木婉清一惊,知有敌人来袭,那人来得好快。但听得飕
飕数声,几个人上了屋顶,褚万里的声音喝道:“阁下深夜来
到王府,意欲何为?”
一个嗓子嘶哑的粗声道:“我找徒儿来啦!快叫我乖徒儿
来见我。”正是南海鳄神。
木婉清吃惊更甚,虽知王府中戒备森严,卫士如云,镇
南王、高昇泰、玉虚散人,以及褚古傅朱诸人均武功高强,但
南海鳄神实在太也厉害,如再得叶二娘、云中鹤,以及那个
未曾露过面的“天下第一恶人”相助,四恶联手,倘要强掳
段誉,只怕也是不易阻挡。
只听褚万里喝道:“阁下高徒是谁?镇南王府之中,哪有
阁下的徒儿?快快退去!”
突然间嗤的一声响,半空中伸下一张大手,将厅门上悬
着的帘子撕为两半,人影一晃,南海鳄神已站在厅中。他豆
眼骨溜溜的一转,已见到段誉,哈哈大笑,叫道:“老四说得
不错,乖徒儿果然在此。快快求我收你为徒,跟我去学功夫。”
说着伸出鸡爪般的手来,抓向段誉肩头。
镇南王见他这一抓来势劲急,着实厉害,生怕他伤了爱
子,当即挥掌拍去。两人手掌相碰,砰的一声,均感内力受
震。南海鳄神心下暗惊,问道:“你是谁?我来带领我的徒儿,
关你甚么事?”镇南王微笑道:“在下段正淳。这孩子是我儿
子,几时拜你为师了?”
段誉笑道:“他硬要收我为徒,我说早已拜过师父了,可
是他偏偏不信。”
南海鳄神瞧瞧段誉,又瞧瞧镇南王段正淳,说道:“老的
武功倒很强,小的却是一点不会,我就不信你们是爷儿俩。段
正淳,咱们马马虎虎,就算他是你的儿子好了。可是你教武
功的法子不对,你儿子太过脓包。可惜,嘿嘿,可惜。”段正
淳道:“可惜甚么?”南海鳄神道:“你儿子很像我,是块极难
得的学武材料,只须跟我学得十年,包他成为武林中一个了
不起的高手。”
段正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适才跟他对掌,已知此
人武功好生了得,正待回答,段誉已抢着说道:“岳老三,你
武功不行,不配做我师父,你回南海万鳄岛去再练二十年,再
来跟人谈论武学。”南海鳄神大怒,喝道:“凭你这小子,也
配说我武功不行?”
段誉道:“我问你:‘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
则改’,那是甚么意思?”南海鳄神一呆,怒道:“那有甚么意
思?胡说八道。”段誉道:“你连这几句最浅近的话也不懂,还
谈甚么武学?我再问你:‘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
其道大光。’那又是甚么意思?”
保定帝、镇南王、高昇泰等听到他引《易经》中的话来
戏弄此人,都不禁好笑。木婉清虽不懂他说些甚么,但猜到
多半是酸秀才在掉书包。
南海鳄神一怔之间,只见各人脸上均有嘲笑之意,料想
段誉说的多半不是好话,大吼一声,便要出掌相击。段正淳
踏上半步,拦在他与儿子之间。
段誉笑道:“我说的都是武功秘诀,其中奥妙无穷,料你
也不懂。你这等井底之蛙,居然想做我师父,岂不笑歪了天
下人的嘴巴?哈哈,我的师父有的是玉洞神仙,有的是饱学
宿儒,有的是大德高僧。你啊,再学十年,也未必能拜我为
师。”
南海鳄神大吼:“你拜的师父是谁?叫他出来,露几手给
我瞧瞧。”
段正淳见来者只是四恶之一,武功虽然不弱,比自己可
还差了一筹,不妨拿这浑人来戏耍一番,以博皇上、皇后与
夫人一粲,当下由得儿子信口胡说,也不出言阻止。
段誉见伯父脸上笑嘻嘻地,父亲又对己纵容,更加得意
了,向南海鳄神道:“好,你有胆子便在这里,我去请我师父
来,你可别吓得逃走。”南海鳄神怒道:“我岳老二一生纵横
江湖,怕过谁来?快去,快去。”段誉转身出房。
南海鳄神向各人脸上逐一瞧去,只见人人都是脸露微笑,
心想:“我这徒儿武功这等差劲,狗屁不如,他师父会有甚么
能耐?老子半点也不用怕他。”
只听得靴声橐橐,两个人走近房来。段誉在门外说道:
“岳老三这家伙逃走了么?爹,你别让他逃走,我师父来啦。”
南海鳄神吼道:“我逃什么?他妈的,快叫你师父进来。你不
肯改投明师,想是你的暗师不答允。我先把你的狗屁师父的
脖子扭断,你没了师父,就非拜我为师不可。哈哈,这主意
高明之极。”
他自称自赞声中,段誉带了一人进来,众人一见,忍不
住哈哈大笑。
这人小帽长袍,两撇焦黄鼠须,眯着一双红眼睛,缩头
耸肩,形貌猥琐,玉虚散人等认得乃是王府中管帐师爷的手
下霍先生。这人整日价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专爱和王府中
的仆役赌博。这时带着七分酒意,胸前满是油腻,被段誉拖
着手臂,畏畏缩缩的不敢进来。一进花厅,便向保定帝和皇
后叩下头去。保定帝不认得他是谁,说道:“罢了!”
段誉挽着霍先生的手臂,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我诸
位师尊之中,以这位师父武功最浅,你须先胜得了他,方能
跟我另外的师父比武。”南海鳄神哇哇大叫,说道:“三招之
内,我岳老二若不将他摔个稀巴烂,我拜你为师。”段誉眼光
一亮,说道:“你这话是真是假?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倘
若不作数,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南海鳄神叫道:“来,来,
来!”段誉道:“倘若只比三招,那就不用我师父动手,我自
己来接你三招也成。”
南海鳄神听到云中鹤的传言,匆匆忙忙赶来大理镇南王
府,一心只想擒去段誉,要他作南海一派的传人,待得和段
正淳对了一掌,始有惧意,觉得要在这许多高手环绕之下擒
走段誉,实在大为不易,单是徒儿的老子,恐怕就打他不过,
听得段誉愿和自己动手,当真再好不过,一出手就可将他扣
住,段正淳等武功再强,也就不敢动弹,只有眼睁睁的让自
己将徒儿带走,便道:“好,你来接我三招,我不出内力,决
不伤你便是。”
段誉道:“咱们言语说明在先,三招之内你如打我不倒,
那便如何?”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他知道段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
弱书生,别说三招,就是半招也接不住,便道:“三招之内要
是打你不倒,我就拜你为师。”段誉笑道:“这里大家都听见
了,你赖不赖?”南海鳄神怒道:“岳老二说话,素来说一是
一,说二是二。”段誉道:“岳老三!”南海鳄神道:“岳老二!”
段誉道:“岳老三!”南海鳄神道:“快来动手,罗里罗唆的干
甚么?”段誉走上两步,和他相对而立。
厅中众人自保定帝、皇后而下,除了木婉清外,人人都
是看着段誉长大的,均知他好文厌武,从来没学过武功,这
次保定帝和段正淳逼着他练武,他竟离家出走,别说和一流
高手过招,就是平常的卫士兵卒,他也决计不是对手。初时
众人均知他是故意戏弄这浑人,但到后来说话僵了,竟逼得
真要和他放对。虽然南海鳄神一心想收他为徒,不致伤他性
命,但这人性子凶野,说不定突然间狂性大发,段誉以金枝
玉叶之体,如何可轻易冒险?玉虚散人首先出言拦阻:“誉儿
莫要胡闹,这等山野匹夫,不必多加理会。”皇后也道:“善
阐侯,你下令擒了这个狂徒。”
善阐侯高昇泰躬身道:“臣高昇泰接旨。”转身喝道:“褚
万里、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四人听令:娘娘有旨,擒了
这个犯驾狂徒。”褚万里等四人一齐躬身道:“臣接旨。”
南海鳄神眼见众人要群起而攻,喝道:“你们大伙儿都来
好了,老子也不怕。你两个是皇帝、皇后吗?你两个也上罢!”
段誉双手急摇,道:“慢来,慢来,让我跟他比了三招再
说。”
保定帝素知这侄儿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说不定他暗中另
有机谋,好在南海鳄神不会伤他性命,又有兄弟和善阐侯在
旁照料,决无大碍,便道:“众人且住,让这狂徒领教一下大
理国小王子的高招,也无不可。”
褚万里等四人本要一拥而上,听得皇上有旨,当即站定。
段誉道:“岳老三,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在三招中打我
不倒,就拜我为师。我虽做你师父,但你资质太笨,武功我
是不能教你的。你答不答允?”南海鳄神怒道:“谁要你教武
功?你又会甚么狗屁武功了?”段誉道:“好,那你答允了。拜
师之后,师尊之命,便不可有违,我要你做甚么,你便须遵
命而行,否则欺师灭祖,不合武林规矩。你答不答允?”南海
鳄神不怒反笑,说道:“这个自然。你拜我为师之后,也是这
样。”
段誉将所学的凌波微步默想了十几步,觉得要逃过他三
招,似乎也并不难,但一生从未和人动过手,这南海鳄神武
功又太高,毕竟全无把握,还是预留后步的为妙,说道:“就
是这样。不过你要收我为徒,须得将我几位师父一一打败,显
明你武功确比我各位师父都高,我才拜你为师。”心想:“要
是给他三招之内一把抓住,我就将这里武功高强之人一个个
说成是我师父,让他一个个打去便了。”南海鳄神道:“好罢!
好罢!你尽说不练,那可不像我了。咱们南海派说打就打,不
能含糊。”
段誉指着他身后,微笑道:“我一位师父早已站在你的背
后……”南海鳄神不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段誉陡然间斜
上一步,有若飘风,毛手毛脚的抓住了他胸口“膻中穴”,大
拇指对准了穴道正中。这一手法笨拙之极,但段誉身上蕴藏
了无量剑七名弟子的内力,虽然不会运用,一抓之下,劲道
却也不小。南海鳄神只感胸口一窒,段誉左手又已抓住他肚
脐上的“神阙穴”。“北冥神功”卷轴上所绘经脉穴道甚多,段
誉只练过手太阴肺经和任脉两图,这“膻中”、“神阙”两穴,
正是任脉中的两大要穴。
南海鳄神一惊之下,急运内力挣扎,突觉内力自膻中穴
急泻而出,全身便似脱力一般,更是惊惶无已。段誉已将他
身子倒举起来,头下脚上的摔落,腾的一声,他一个秃秃的
大脑袋撞在地下。幸好花厅中铺着地毯,并不受伤,他急怒
之下,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左手便向段誉抓去。
厅上众人见此变故,无不惊诧万分。段正淳见南海鳄神
出抓凌厉,正要出手阻格,却见段誉向左斜走,步法古怪之
极,只跨出一步,便避开了对方奔雷闪电般的这一抓。段正
淳喝采:“妙极!”南海鳄神第二掌跟着劈到。段誉并不还手,
斜走两步,又已闪开。
南海鳄神两招不中,又惊又怒,只见段誉站在自己面前,
相距不过三尺,突然间一声狂吼,双手齐出,向他胸腹间急
抓过去,臂上、手上、指上尽皆使上了全力,狂怒之下,已
顾不得双爪若是抓得实了,这个“南海派未来传人”便是破
胸开膛之祸。
保定帝、段正淳、玉虚散人、高昇泰四人齐声喝道:“小
心!”却见段誉左踏一步,右跨一步,轻飘飘的已转到了南海
鳄神背后,伸手在他秃顶上拍了一掌。
南海鳄神惊觉对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没的拍到了自己头
顶,暗叫:“我命休矣!”但头皮和掌心一触,立知这一掌之
中全无内力,左掌翻上,嗤的一下,将段誉手背上抓破了五
条血痕。段誉急忙缩手,南海鳄神一抓余力未衰,五根手指
滑将下来,竟在自己额头上也抓出了五条血痕。
段誉连避三招,本来已然得胜,但童心大起,在南海鳄
神脑门上拍了一掌,他既不知自己内力已颇为不弱,自也丝
毫不会使用,险些反被擒住,当下脚步连错,躲到了父亲身
后,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
玉虚散人向儿子白了一眼,心道:“好啊,你向伯父与爹
爹学了这等奇妙功夫,竟一直瞒着我。”
木婉清大声道:“岳老三,你三招打他不倒,自己反被他
摔了一交,快磕头拜师啊。”南海鳄神抓了抓耳根,红着脸道:
“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动手,这个不算。”木婉清伸手指括脸,道:
“羞不羞?你不拜师,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你愿意拜师
呢,还是愿意做乌龟儿子王八蛋?”南海鳄神怒道:“都不愿。
我要跟他打过。”
段正淳见儿子的步法巧妙异常,实是瞧不出其中的诀窍,
低声在他耳边道:“你别伸手打他,只乘机拿他穴道。”段誉
低声道:“儿子害怕起来了,只怕不成。”段正淳低声道:“不
用怕,我在旁边照料便是。”
段誉得父亲撑腰,胆气为之一壮,从段正淳背后转身出
来,说道:“你三招打不倒我,便应拜我为师了。”南海鳄神
大吼一声,发掌向他击去。
段誉向东北角踏了一步,轻轻易易的便即避开,喀喇一
声,南海鳄神这掌击烂了一张茶几。段誉凝神一志,口中轻
轻念道:“观我生,进退。艮其背,不获其人;行其庭,不见
其人。鼎耳革,其行塞。剥,不利有攸往。羝羊触藩,不能
退,不能遂。”竟是不看南海鳄神的掌势来路,自管自的左上
右下,斜进直退。南海鳄神双掌越出越快,劲力越来越强,花
厅中砰嘭、喀喇、呛啷、乒乓之声不绝,椅子、桌子、茶壶、
茶杯纷纷随着他掌力而坏,但始终打不到段誉身上。
转眼间三十余招已过,保定帝和镇南王兄弟早瞧出段誉
脚步虚浮,确然不会半点武功,只是不知他如何得了高人传
授,学会一套神奇之极的步法,踏着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每
一步都是匪夷所思。他倘若真和南海鳄神对敌,只一招便已
毙于敌人掌底,但他只管自己走自己的,南海鳄神掌力虽强,
始终打他不着。再看一会,两兄弟互视一眼,脸上都闪过一
丝忧色,同时想到:“这南海鳄神假使闭起眼睛,压根儿不去
瞧誉儿到了何处,随手使一套拳法掌法,数招间便打到他了。”
但见南海鳄神的脸色越转越黄,眼睛越睁越大,却没想到这
个法子,掌法变幻,总是和段誉的身子相差了一尺两尺。
然而这么缠斗下去,段誉纵然不受损伤,要想打倒对方,
却也万万不能。保定帝又看了半晌,说道:“誉儿,走慢一半,
迎面过去,拿他胸口穴道。”
段誉应道:“是!”放慢了脚步,迎面向南海鳄神走去,目
光和他那张凶狠焦黄的脸一对,心下登生怯意,脚下微一窒
滞,已偏了方位。南海鳄神一抓插下,从段誉脑袋左侧直划
下去,插得他左耳登时鲜血淋漓。段誉耳上疼痛,怯意更甚,
加快脚步的横转直退,躲到了段正淳背后,苦笑道:“伯父,
那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孙,焉有与人对敌而临阵退
缩的?快去打过,伯父教的不错。”玉虚散人疼惜儿子,插口
道:“誉儿已和他对了六十余招,段氏门中有此佳儿,你还嫌
不足么?誉儿,你早胜啦,不用打了。”段正淳道:“不用担
心,我担保他死不了。”玉虚散人心中气苦,泪水盈盈,便欲
夺眶而出。
段誉见了母亲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气,大步而
出,喝道:“我再跟你斗过。”这次横了心,左穿右插的回旋
而行,越走越慢,待得与南海鳄神相对,眼光不和他相接,伸
出双手,便往他胸口拿去。
南海鳄神见他出手虚软无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来
抓他肩头,不料段誉脚下变化无方,两人同时移身变位,两
下里一靠,南海鳄神的胸口刚好凑到段誉手指上。段誉看准
穴道方位,右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左手抓住了“神阙穴”。
他内力全然不会运使,虽已抓住了两处要穴,但若南海鳄神
置之不理,不运内力而缓缓摆脱,段誉原也丝毫奈何他不得。
可是南海鳄神要害受制,心中一惊,双手急伸,突袭对方面
门。这一招以攻为守,攻的是段誉眼目要害,武学中所谓
“攻敌之不得不救”,敌人再强,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摆
脱了自己的危难,原是极高明的打法。不料段誉于临敌应变
之道一窍不通,对方手指抓到,他全没想到急速退避,双手
仍是抓住南海鳄神的穴道。
这一下可就错有错着,南海鳄神体内气血翻滚,涌到两
处穴道处忽遇阻碍,同时“膻中穴”中内力又汹涌而出,双
手伸到与段誉双眼相距半尺之处,手臂便不听使唤,再也伸
不过去。他吸一口真气,再运内力。
段誉右手大拇指的“少商穴”中只觉一股大力急速涌入。
南海鳄神内力之强,与无量剑七名弟子自是不可相提并论,段
誉登时身子摇晃,立足不定。他知局势危急,只需双手一离
对方穴道,自己立时便有性命之忧,是以身上虽说不出的难
受,还是勉力支撑。
段正淳和段誉相距不过数尺,见他脸如涂丹,越来越红,
当即伸出食指抵在他后心“大椎穴”上。大理段氏“一阳
指”神功驰名天下,实是非同小可,一股融和的暖气透将过
去,激发段誉体内原有的内力。南海鳄神全身剧震,慢慢软
倒。段正淳伸手扶住儿子。段誉内息回顾,将南海鳄神送入
自己手太阴肺经的内力缓缓贮向气海,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
段正淳以“一阳指”暗助儿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将南
海鳄神制服,厅上众人均了然于心,虽是如此,南海鳄神折
服在段誉之下,却也无可抵赖。
此人也真了得,段誉双手一离穴道,他略一运气,便即
跃起身来,眯着一对豆眼凝视段誉,脸上神情古怪之极,又
是诧异,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定是甘心做乌龟儿子王八
蛋,拜师是不肯拜的了。”南海鳄神怒道:“我偏偏叫你料想
不到,拜师便拜师,这乌龟儿子王八蛋,岳老二是决计不做
的。”说着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誉连磕
了八个响头,大声叫道:“师父,弟子岳老二给你磕头。”
段誉一呆,尚未回答,南海鳄神已纵身跃起,出厅上了
屋顶。屋上“啊”的一声惨呼,跟着砰的一响,一个人被掷
进厅来,却是一名王府卫士,胸口鲜血淋漓,心脏已被他伸
指挖去,手足乱动,未即便死,神情极是可怖。这卫士的武
功虽不及褚万里等,却也非泛泛,居然被他举手间便将心挖
去,四大卫护近在身旁,竟不及相救。众人见了无不变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儿太也岂有此理。下次遇
到,非叫他吃点苦头不可。”段誉一颗心兀自怦怦大跳,说道:
“我侥幸得胜,全仗爹爹相助。下次若再遇到,只怕我的心也
教他挖了去,有甚么本事叫他吃苦头?”
古笃诚和傅思归将那卫士的尸体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
厚加抚恤,妥为安葬。
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只吓得簌簌发抖,退了下去。
保定帝道:“誉儿,你这套步法,当是从伏羲六十四卦方
位中化将出来的,却是何人所授?当真高明。”段誉道:“孩
儿是从一个山洞中胡乱学来的,却不知对也不对,请伯父指
点。”保定帝问道:“如何从山洞中学来?”
段誉于是略叙如何跌入无量山深谷,闯进山洞,发见一
个绘有步法的卷轴。至于玉像、裸女等等,自然略而不提,这
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图像,如何能给伯父、伯母、爹爹、妈
妈见到?而木婉清得知自己为神仙姊姊发痴,更非大发脾气
不可。叙述不详,那也是夫子笔削春秋、述而不作的遗意了。
段誉说罢,保定帝道:“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显是隐
伏有一门上乘内功,你倒从头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誉应道:
“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将起来。保定帝、段正淳、高
昇泰等都是内功深厚之人,但于这步法的奥妙,却也只能看
出了二三成。段誉六十四卦走完,刚好绕了一个大圈,回归
原地。
保定帝喜道:“好极!这步法天下无双,吾儿实是遇上了
极难得的福缘。你母亲今日回府。吾儿陪娘多喝一杯罢。”转
头向皇后道:“咱们回去了罢!”皇后站起身来,应道:“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驾回宫,直送回镇南王府的
牌楼之外。
七 无计悔多情
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内堂张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妇
和段誉之外,便是木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宫婢倒有十七八
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见过如此荣华富贵的气象?每一
道菜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见镇南王夫妇将自己视作
家人,俨然是两代夫妇同席欢叙,自是芳心窃喜。
段誉见母亲对父亲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
吃荤,只挟些素菜来吃,便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站起,说
道:“妈,儿子敬你一杯。恭贺你跟爹爹团聚,咱三人得享天
伦之乐。”玉虚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誉又斟了一杯,向木
婉清使个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着酒杯
站起来。
玉虚散人心想对木婉清不便太过冷淡,便微微一笑,说
道:“姑娘,我这个孩儿淘气得紧,爹娘管他不住,以后你得
帮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听话,我便老大耳括子
打他。”玉虚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
“正该如此。”
玉虚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烛光之下,木
婉清见她素手纤纤,晶莹如玉,手背上近腕处有块殷红如血
的红记,不由得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的名字……可
叫作刀白凤?”玉虚散人笑道:“我这姓氏很怪,你怎么知道?”
木婉清颤声问:“你……你便是刀白凤?你是摆夷女子,从前
是使软鞭的,是不是?”玉虚散人见她神情有异,但仍不疑有
他,微笑道:“誉儿待你真好,连我的闺名也跟你说了。你的
郎君便有一半是摆夷人,难怪他也这么野。”木婉清道:“你
当真是刀白凤?”玉虚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右手一扬,两枚
毒箭向刀白凤当胸射去。
筵席之间,四人言笑晏晏,亲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
会突然发难?刀白凤的武功与木婉清本就差相仿佛,这时两
人相距极近,又是变起俄顷,猝不及防,眼看这两只毒箭势
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对席,是在木婉清背后,“啊哟”一
声叫,伸指急点,但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却不能救得妻
子。
段誉曾数次见木婉清言谈间便飞箭杀人,她箭上喂的毒
药厉害非常,端的是见血封喉,一见她挥动衣袖,便知不妙,
他站在母亲身旁,苦于不会武功,无法代为挡格,当即脚下
使出“凌波微步”,斜刺里穿到,挡在母亲身前,卜卜两声,
两枚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时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
也不能动弹。
段正淳应变奇速,飞指而出,连点段誉中箭处周围八处
穴道,使得毒血暂时不能归心,反手勾出,喀的一声,已卸
脱木婉清右臂关节,令她不能再发毒箭,然后拍开她穴道,厉
声道:“取解药来!”
木婉清颤声道:“我……我只要杀刀白凤,不是要害段
郎。”忍住右臂剧痛,左手忙从怀中取出两瓶解药,道:“红
的内服,白的外敷,快,快!迟了便不及相救。”
刀白凤见她对段誉的关切之情确是出于真心,已约略猜
到其中原由,夹手夺过解药,将两颗红色药丸喂入儿子口中,
白色的乃是药粉,她抓住箭尾,轻轻拔出两枝短箭,然后在
伤处敷上药粉。木婉清道:“谢天谢地,他……他性命无碍,
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万状,却不知段誉自食了万毒之王的“莽牯朱
蛤”之后,已然诸毒不侵,木婉清箭上剧毒奈何不得他丝毫,
就算不服解药,也是无碍。只是他中箭后胸口剧痛,这毒箭
中者立毙,他见得多了,只道自己这一次非死不可,惊吓之
下,昏倒在母亲怀中。
段正淳夫妇目不转瞬的望着伤口,见流出来的血顷刻间
便自黑转紫,自紫转红,这才同时吁了一口气,知道儿子的
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凤抱起儿子,送入他卧室之中,替他盖上了被,再
搭他脉息,只觉脉搏均匀有力,实无半分虚弱迹象,心下喜
慰,却又不禁诧异,于是又回暖阁中来。
段正淳问道:“不碍吧?”刀白凤不答,向木婉清道:“你
去跟修罗刀秦红棉说……”段正淳听到“修罗刀秦红棉”六
字,脸色一变,说:“你……你……”刀白凤不理丈夫,仍是
向着木婉清道:“你跟她说,要我性命,尽管光明正大的来要,
这等鬼蜮伎俩,岂不教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
罗刀秦红棉是谁?”刀白凤奇道:“那么是谁叫你来杀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师父。我师父叫我来杀两个人。第一个
便是你,她说你手上有一块红记,名叫刀白凤,是摆夷女子,
相貌很美,以软鞭作兵刃。她没……没说你是道姑打扮。我
见你使的兵刃是拂尘,又叫作玉虚散人,全没想到便是师父
要杀……要杀之人,更没想到你是段郎的妈妈……”说到这
里珠泪滚滚而下。
刀白凤道:“你师父叫你去杀的第二个人,是‘俏药叉’
甘宝宝?”木婉清道:“不,不!‘俏药叉’甘宝宝是我师叔。
她叫人送信给我师父,说是两个女子害苦了我师父一生,这
大仇非报不可……”刀白凤道:“啊,是了。那另一个女子姓
王,住在苏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
和师父先去苏州杀她,这坏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
怪,我没见到她面,反给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来。”
段正淳低头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刀白凤腮边突然滚下眼泪,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
誉儿。我……我去了。”段正淳道:“凤凰儿,那都是过去的
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凤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
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间飞身而起,从窗
口跃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凤回手挥掌,向他脸上击去。
段正淳侧头避开,嗤的一声,已将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
凤转过头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段正淳道:“凤凰儿,
你……”刀白凤双足一登,跃到了对面屋上,跟着几个起伏,
已在十余丈外。
远远听得褚万里的声音喝道:“是谁?”刀白凤道:“是我。”
褚万里道:“啊,是王妃……”此后再无声息,自是去得远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见了木婉清脸
色惨白,却并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喀的一声,接上了
关节。木婉清心想:“我发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
我?”却见他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便
喝干了,望着妻子跃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
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一连
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
饮得极快。
木婉清终于不耐烦了,叫道:“你要想甚么古怪惨毒的法
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向她凝视,隔了良久,缓
缓摇头,叹道:“真像,真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
样,这般的脾气……”
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的,问道:“你说甚么?胡说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来,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
轻响,身后的一只红烛随掌风而熄,跟着右掌向后斜劈,又
是一只红烛陡然熄灭,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只红烛,眼
光始终向前,出掌却行云流水,潇洒之极。
木婉清惊道:“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怎么也会?”
段正淳苦笑道:“你师父教过你罢?”木婉清道:“我师父说,
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日后要带进棺材里去。”段正淳道:
“嗯,她说过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
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时常独个儿练,我暗中却瞧得
多了。”段正淳道:“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木婉清点头道:
“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便要发脾气骂我。你……你怎
么也会?似乎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
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惊,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
之时,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如段
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结巴巴的道:“那么你是我
师父的师父,是我的太师父?”
段正淳摇头道:“不是!”以手支颐,轻轻自言自语:“她
每次练了掌法,便要发脾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进
棺材里去……”木婉清又问:“那么你……”段正淳摇摇手,
叫她别多问,隔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今年十八岁,是九
月间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来,奇道:“我的事你
甚么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师父甚么人?”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嘶哑着声音道:“我……我对
不起你师父。婉儿,你……”木婉清道:“为甚么?我瞧你这
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师父的名字,她没
跟你说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作‘幽谷客’,到底姓
甚么,叫甚么,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
幽谷客……”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诗来,诗句的
一个个字似乎都在刺动他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
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
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过了半晌,又问:“这许多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
们住在哪里?”木婉清道:“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后的一
个山谷里,师父说那便叫作幽谷,直到这次,我们俩才一起
出来。”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
木婉清道:“我师父说,我是个给爹娘遗弃了的孤儿,我师父
将我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
木婉清侧着头,轻轻咬着左手的小指头儿。
段正淳见着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见他两滴
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不由得大是奇怪,问道:“你为甚么
哭了?”段正淳背转脸去,擦干了泪水,强笑道:“我哪里哭
了?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涌。”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见
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会哭么?我从来没见男人哭过,除
非是小孩儿。”
段正淳见她不明世事,更是难过,说道:“婉儿,日后我
要好好待你,方能补我一些过失。你有甚么心愿,说给我听,
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后,正自十分担忧,听到他这般说,喜
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我么?”段正淳道:“正如你说:
‘师恩深重,师命难违’,上代的事,与你并不相干。我自是
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却不可再对我夫人无礼。”木婉清道:
“日后师父问起来,那怎么办?”
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