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一张俏脸如春花初绽,手离机括,笑吟吟的
搂住了他,说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誉道:“不,
不!咱俩还没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这
个使不得。”木婉清道:“呸,怎地刚才又亲我了?”段誉道:
“我见你生得太美,实在忍不住,可对不住了。”木婉清笑道:
“也不用说对不住,你亲我,我也很欢喜呢。”段誉心道:“她
天真无邪,才是真的,钟夫人可是假的。钟灵年纪小,也是
真的。”
木婉清道:“是了!你饿得太久,痛起来加倍厉害些。我
去割些这家伙的肉给你吃。”说着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那给
南海鳄神扭断了脖子的使剑汉子尸体上的肉。
段誉大吃一惊,登时忘了腹中疼痛,大声道:“人肉吃不
得的,我宁死也不吃。”木婉清奇道:“为甚么不能吃?我跟
师父在山里之时,老虎肉也吃,豹子肉也吃,依你说都吃不
得么?”段誉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却吃不得!”木婉
清道:“人肉有毒么?我倒不知道。”段誉道:“不是有毒。你
是人,我是人,这汉子也是人。人肉不能吃的。”木婉清道:
“为甚么?我见豺狼饿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誉叹道:“是
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样了吗?”
木婉清自幼只跟师父在一起,从未和第三人相处,她师
父性情怪僻,向来不跟她说起世事,是以她于世间的道德规
矩、礼义律法,甚么都不知道,这时听段誉说“人不能吃
人”,只是将信将疑,睁大一双俏眼,颇感诧异。
段誉道:“你胡乱杀人,也是不对的。子曰:‘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你不想给人杀了,也就不该杀人。别人有了危难
苦楚,该当出手帮助,才是做人的道理。”
木婉清道:“那么我逢到危难苦楚,别人也来帮我么?为
甚么我遇见的人,除了师父和你之外,个个都是想杀我、害
我、欺侮我,从来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
便将它杀了。那些人要害我、杀我,我自然也将他们杀了。那
有甚么不同?”
这几句话只问得段誉哑口无言,只得道:“原来世间的事
情,你一点儿也不懂。”木婉清道:“你不会武功,却来理武
林中的事,我看世间的事情,你也懂不了多少。”段誉点点头
苦笑,道:“这话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声,说道:“甚么‘这话倒也有理’?你还
没拜师父,倒已学会了师父的话。”段誉笑道:“南海鳄神还
明白有理无理,那也就没算恶得到家……”
忽听得木婉清“啊”的一声惊呼,扑入段誉怀中,叫道:
“他……他又来了……”段誉转过头来,只见崖边黄影一晃,
南海鳄神跃了上来。
他见到段誉,咧嘴笑道:“你还没磕头拜师,我放心不下,
生怕给哪一个不要脸的家伙抢先收了去做徒儿。老大说,天
下甚么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好东西拿到了手才是
你的,给人家抢去之后,再要抢回来就不容易了。老大的话
总是不错的,我打他不过,就得听他的话。喂,小子,快快
磕头拜师罢。”
段誉心想此人要强好胜,爱戴高帽,但输给老大却是直
言不讳,眼见他左眼肿起乌青,嘴角边也裂了一大块,定是
给那个老大打的,世上居然还有武功胜于他的,倒也奇了,拜
师是决计不拜的,只有跟他东拉西扯,说道:“刚才老大吹哨
子叫你去,跟你打了一架?”南海鳄神道:“是啊。”段誉道:
“你一定打赢了,老大给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鳄神摇头道:“不是,不是!他武功还是比我强得多。
多年不见,我只道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过,抢不到‘四大恶
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斗上一二百个回合,哪知道三
拳两脚,就给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来。老大仍是他做,我
做老二便了。不过我倒也在他胯上重重踢了一脚。他说:‘岳
老三,你武功很有长进了啊。’老大赞我武功很有长进,老大
的话总是不错的。”
段誉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南海鳄神脸有惭
色,道:“多年不见,老大随口乱叫,他忘记了。”段誉道:
“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不会叫错了你排行罢?”
不料这句话正踏中了南海鳄神的痛脚,他大吼一声,怒
道:“我是老二,不是老三。你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为
徒,我假装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其头,我才假装勉强
答允,其实心中却十分欢喜。这是我南海派的规矩,以后你
收徒儿,也该这样,不可忘了。”段誉道:“这规矩能不能改?”
南海鳄神道:“当然不能。”段誉道:“倘若改了,你便又是乌
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道:“正是。”
段誉道:“这规矩倒是挺好,果然万万不能改,一改便是
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道:“很好,快跪下来求我罢。”
段誉摇头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头,也不苦苦求你收
我为徒。”
南海鳄神怒极,一张脸又转成焦黄,咧开了阔嘴,露出
满口利齿,便如要扑上来咬人一般,叫道:“你不磕头求我?”
段誉道:“不磕头,不求你。”南海鳄神踏上一步,喝道:“我
扭断你的脖子!”段誉道:“你扭好了,我无力还手!”南海鳄
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膛,右手已揿住他头盖。段誉道:“我
无力还手,你杀了我,你便是甚么?”南海鳄神道:“我便是
乌龟儿子王八蛋。”段誉道:“不错。”
南海鳄神无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杀他,他又不肯求
我,这就难了。”一瞥眼,见木婉清满脸关切的神色,灵机一
动,猛地纵身过去,抓住她后领,将她身子高高提起,反身
几下跳跃,已到了崖边,左足翘起,右足使招“金鸡独立”势,
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摇摇晃晃,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齐摔将
下去。
段誉不知他是在卖弄武功,生怕伤害了木婉清性命,惊
叫:“小心,快过来!你……你快放手!”
南海鳄神狞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儿不
可。我要到那边山头上去等几个人……”说着向远处一座高
峰一指,续道:“没功夫在这里跟你干耗。你快来求我收为徒
儿,我便饶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则的话,哼哼!契里格拉,刻!”
双手作个扭断木婉清头颈的手势,突然一个转身,向下跃落,
右掌贴住山壁,带着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誉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边,只见他已提着
木婉清溜了十余丈。段誉颓然坐倒,腹中又大痛起来。
木婉清被南海鳄神抓住背心,在高崖上向下溜去,只见
他左掌贴住崖壁,每当下溜之势过快,两人的身子便会微微
一顿,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此时木婉清别说无力反抗,纵
是有力,也决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挣扎。到得后来,她索性
闭上了眼,过了一会,身子突然向上一弹,已然着地。南海
鳄神丝毫没有耽搁,着地即行。他是中等个子,木婉清在女
子之中算是长挑身材,两人倘若并肩而立,差不多齐头,但
南海鳄神抬臂将她提起,如举婴儿,竟似丝毫不费力气。
他在乱石嶙峋、水气蒙蒙的谷底纵跃向前,片刻间便已
穿过谷底,到了山谷彼端。大声说道:“你是我徒儿的老婆,
暂且不来难为于你。这小子若不来拜我为师,嘿嘿,那时他
不是我徒儿,你也不是我徒儿的老婆了。南海鳄神见了美貌
的娘儿们,向来先奸后杀,那是决不客气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说道:“我丈夫不会武功,
在那高崖顶上如何下来?他念我心切,势必舍命前来拜你为
师,一个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时你便没徒儿了。这般
像得你十足的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我没想到这小子不会
下山。”突然间长啸一声。
过不多时,山坡边转出两名黄袍汉子来,躬身向南海鳄
神行礼。南海鳄神大声道:“到那边高崖顶上,瞧着那小子。
他如肯来拜我为师,立刻背他来见我。他要是不肯,就跟他
耗着,可别伤了他。那是老子拣定了的徒儿,千万不可让他
拜别人为师。”那两名汉子应道:“是!”
南海鳄神一吩咐完毕,提着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
慰,情知段誉到来之前,自己当无危险,只是这郎君执拗无
比,要他拜南海鳄神这等凶残之人为师,只怕宁死不屈,又
想:“他对我似乎颇有侠义心肠,却无夫妻情意,未必肯为了
我而作此恶人门徒。唉,只盼他平安无恙,别从崖上摔下来
才好。又不知他肚子痛得怎样了?”
她心头思潮起伏,南海鳄神已提着她上了山峰。这人的
内力当真充沛悠长,上山后也不休憩,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
接连翻过四个山头,才到了四周群山中的最高峰上。
他放下木婉清,拉开裤子,便对着一株大树撒尿。木婉
清心想此人粗鄙无礼之极,急忙转身走开,取出面幕,罩在
脸上,心想自己容貌娇美,如果给他多瞧上几眼,只怕他兽
性大发,甚么师父门徒全都不顾了,当下坐在一块大岩石旁,
闭目养神。
南海鳄神撒完尿后拉好裤子,走到她身前,说道:“你罩
上面幕,那就很好,否则给我多看上一会儿,只怕大大不妥。”
木婉清心想:“你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南海鳄神道:“你怎
么不说话?又闭上了眼假装睡着,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木婉清摇摇头,睁开眼来,说道:“岳老前辈,你的字叫
作甚么?日后我丈夫做了你徒儿,我须得知道你名字才是。”
南海鳄神道:“我叫岳……岳……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我爸
爸给取的,名字不好听。我爸爸没做一件好事,简直是狗屁
王八蛋!”
木婉清险些笑出声来,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
自己是甚么?连自己爸爸也骂,真是枉称为人了。”但随即想
起自己也不知道父亲是谁,师父只说他是个负心汉子,只怕
比南海鳄神也好不了多少,心下又是黯然神伤。
只见他向东走几步,又向西走几步,没片刻儿安静,木
婉清只瞧得心烦意乱,又闭上了眼,但脚步声仍是响个不停,
说道:“你刚才上山下山,却不累么?干么不坐下来歇歇?”南
海鳄神喝道:“你别多管闲事!老子就是不爱坐。”木婉清只
好不去理他,随即又想起了段誉,心中只觉一阵甜蜜,一阵
凄凉。
突然间半空中飘来有如游丝般的轻轻哭声,声音甚是凄
婉,隐隐约约似乎是个女子在哭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南海鳄神“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哭丧的来
啦!”提高声音叫道:“哭甚么丧?老子在这儿等得久了。”那
声音仍是若有若无的叫道:“我的儿啊,为娘的想得你好苦
啊!”
木婉清奇道:“是你妈妈来了吗?”南海鳄神怒道:“甚么
我的妈妈?胡说八道!这婆娘‘无恶不作’叶二娘,‘四大恶
人之一。她这个‘恶’字排在第二。总有一日,我这‘凶神
恶煞’的外号要跟她对掉过来。”
木婉清恍然大悟:“原来外号中那‘恶’字排在第二的,
便是天下第二恶人。”问道:“那么第一恶人的外号叫甚么?第
四的又叫甚么?”
南海鳄神狠霸霸的道:“你少问几句成不成?老子不爱跟
你说。”
忽然一个女子声音幽幽说道:“老大叫‘恶贯满盈’,老
四叫‘穷凶极恶’。”
木婉清哪想得到这叶二娘说到便到,悄没声的已欺上峰
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忙转头往她看去。只见她身披一袭淡
青色长衫,满头长发,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貌颇为娟秀,但
两边面颊上各有三条殷红血痕,自眼底直划到下颊,似乎刚
被人用手抓破一般。她手中抱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肥头胖
脑的甚是可爱。
木婉清本想这“无恶不作”叶二娘既排名在“凶神恶
煞”南海鳄神之上,必定是个狠恶可怖之极的人物,哪知居
然颇有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几眼。叶二娘向她嫣然一笑,
木婉清全身一颤,只觉她这笑容之中似乎隐藏着无穷愁苦、无
限伤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泪,忙转过了头不敢看她。
南海鳄神道:“三妹,老大、老四他们怎么还不来?”叶
二娘幽幽的道:“瞧你这副鼻青目肿的模样,早就给老大狠狠
揍过一顿了,居然还老起脸皮,假装问老大为甚么还不来。你
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过我的头去。你再叫一声三妹,做
姊姊可不跟你客气了。”南海鳄神怒道:“不客气便不客气,你
是不是想打上一架?”叶二娘淡淡一笑,说道:“你要打架,随
时奉陪。”
她手中抱着的小儿忽然哭叫:“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叶二娘拍着他哄道:“乖孩子,我是你妈妈。”那小儿越哭越
响,叫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你不是我妈妈。”叶二娘
轻轻摇晃他身子,唱起儿歌来:“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
叫我好宝宝……”那小儿仍是哭叫不休。
南海鳄神听得甚是烦躁,喝道:“你哄甚么?要弄死他,
乘早弄死了罢。”
叶二娘脸上笑咪咪地,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
一包,吃了还要留一包。”
木婉清只听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听南海鳄神之言,叶
二娘竟是要弄死小儿,不由得又是愤怒,又是害怕,听着叶
二娘不断哄那小儿:“乖宝宝,妈妈拍乖宝,乖宝快睡觉。”语
气中充满了慈爱,心想南海鳄神之言未必是真。
南海鳄神怒道:“你每天要害死一个婴儿,却这般装腔作
势,真是不要脸之至!”叶二娘柔声道:“你别大声吆喝,吓
惊了我的乖孩儿。”
南海鳄神猛地伸手,疾向那小儿抓去,想抓过来摔死了,
免得他啼哭不休,乱人心意。哪知他出手极快,叶二娘却比
她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转,南海鳄神这一抓便落了空。叶二
娘嗲声嗲气的道:“啊哟,三弟,你平白无端的欺侮我孩儿作
甚?”南海鳄神喝道:“我要摔死这小鬼。”叶二娘柔声哄那小
儿道:“心肝宝贝,乖孩儿,妈妈疼你惜你,别怕这个丑八怪
三叔,他斗不过你妈。你白白胖胖的,多么有趣,妈妈要玩
到你晚上,这才弄死你,这会儿可还舍不得。”
木婉清听了这几句,忍不住要作呕,心想:“叶二娘确应
排名在南海鳄神之上。这岳老三注定了要做‘凶神恶煞’,一
辈子也别想爬过她头去。”
南海鳄神一抓不中,似知再动手也是无用,不住的走来
走去,喃喃咒骂,突然大声喝道:“滚过来!那小子呢?怎不
带他来拜我为师?”
两名黄衣汉子从山岩后畏畏缩缩的出来,远远站定,正
是南海鳄神吩咐他们去背段誉前来的那两人。一人结结巴巴
的道:“小……小人上得那边山崖,不……不见有人。到处……
到处都找不到。”
木婉清大吃一惊:“难道他……他竟然摔死了?”
只听南海鳄神喝道:“是不是你们去得迟了,那小子没福,
在山谷中摔死了?”那两人不敢走近,另一人道:“小人两个
在山……山谷中仔细看过,没见到他尸首。”南海鳄神喝道:
“他还会飞上天去了不成?你们这两个鬼东西胆敢骗我?”两
人立即跪下,砰砰砰的大力磕头,哀求饶命。只听得呼呼两
声,南海鳄神掷了两块大石过去,登时将两人砸死。
这两人找不着段誉,木婉清也早已恨极他们误事,南海
鳄神将他们砸死,她只觉一阵痛快,霎时之间心思如潮:“他
不在崖上,山谷中又无尸首,却到哪里去了呢?定是摔在偏
僻之处,那两人找寻不到,又或是那两人明明见到尸首,却
不敢直说?”她早已拿定了主意,段誉若死,她也决不能活,
何况自己落在南海鳄神手中,倘若不死,不知要受尽多少折
磨荼毒。但不见段誉的尸首,总还存着一线指望,却也不肯
就此胡里胡涂的死去。
南海鳄神烦恼已极,不住咒骂:“老大、老四这两个龟儿
子到这时候还不来,我可不耐烦再等了。”叶二娘道:“你胆
敢不等老大?”南海鳄神道:“老大叫我跟你说,咱们在这山
顶上等他,要等足七天,七天之后他倘若仍然不来,便叫咱
们到万劫谷钟万仇家里等他,不见不散。”叶二娘淡淡的道:
“我早说你给老大狠狠的揍过了,这可不能赖了罢?”南海鳄
神怒道:“谁赖了?我打不过老大,那不错,给他揍了,那也
不错,却不是狠狠的。”
叶二娘道:“原来不是狠狠的揍……乖宝别哭,妈妈疼你
……嗯,是轻轻的揍了一顿……乖宝心肝肉……”
南海鳄神悻悻的道:“也不是轻轻的揍。你小心些,老大
要揍你,你也逃不了。”叶二娘道:“我又不想做叶大娘,老
大干么会跟我过不去?乖宝心肝……”南海鳄神怒道:“你别
叫他妈的乖宝心肝了,成不成?”
叶二娘笑道:“三弟你别发脾气,你知不知道老四昨儿在
道上遇到了对头,吃亏着实不小。”南海鳄神奇道:“甚么?老
四遇上了对头,是谁?”
叶二娘道:“这小丫头的模样儿不对,她心里在骂我不该
每天弄死一个孩子。你先宰了她,我再说给你听。”南海鳄神
道:“她是我徒儿的老婆,我如宰了她,我徒儿就不肯拜师了。”
叶二娘道:“你徒儿不是在山谷中摔死了吗?”南海鳄神道:
“那也未必,倘若摔死了,总有尸首。多半他躲了起来,过一
会便来苦苦求我收他为徒。”
叶二娘笑道:“那么我来动手罢,叫你徒儿来找我便是。
她这对眼睛生得太美,叫人见了好生羡慕,恨不得我也生上
这么一对,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木婉清背上冷汗淋漓,却
听南海鳄神道:“不成!我点了她昏睡穴,让她睡这他妈的一
天两晚。”不待叶二娘答话,便伸指在木婉清腰间和胁下连点
两指。木婉清只感头脑一阵昏眩,登时不省人事。
木婉清昏迷中不知时刻之过,待得神智渐复,只觉得身
上极冷,耳中却听到一阵桀桀笑声,这笑声虽说是笑,其中
却无半分笑意,声音忽尔尖,忽尔粗,难听已极,木婉清知
道自己只要稍有动弹,对方立时发觉,难免便有暴虐手段来
对付自己,虽感四肢麻木,却不敢运气活血。
只听南海鳄神道:“老四,你不用胡吹啦,三妹说你吃了
人家的大亏,你还抵赖甚么?到底有几个敌人围攻你?”那声
音忽尖忽粗的人道:“七个家伙打我一个,个个都是第一流高
手。我本领再强,也不能将这七大高手一古脑儿杀得精光啊。”
木婉清心道:“原来老四‘穷凶极恶’到了。”很想瞧瞧这
“穷凶极恶”是怎么样一号人物,却不敢转头睁眼。
只听叶二娘道:“老四就爱吹牛,对方明明只有两人,另
外又从哪里钻出五个高手来?天下高手真有那么多?”老四怒
道:“你怎么又知道了,你是亲眼瞧见的么?”叶二娘轻轻一
笑,道:“若不是我亲眼瞧见,我自然不会知道。那两人一个
使根钓鱼杆儿,另一个使一对板斧,是也不是?嘻嘻,你捏
造出来的另外那五个人,可又使甚么兵刃了?”老四大声说道:
“当时你既在旁,怎么不来帮我?你要我死在人家手里才开心,
是不是?”叶二娘笑道:“‘穷凶极恶’云中鹤,谁不知你轻
功了得?斗不过人家,难道还跑不过人家么?”
木婉清心道:“原来老四叫作云中鹤。”
云中鹤更是恼怒,声音越提越高,说道:“我老四栽在人
家手下,你又有甚么光采?咱们‘四大恶人’这次聚会,所
为何来?难道还当真是给钟万仇那脓包蛋卖命?他又没送老
婆女儿陪我睡觉。老大跟大理皇府仇深似海,他叫咱们来,大
伙儿就联手齐上,我出师不利,你却隔岸看火烧,幸灾乐祸,
瞧我跟不跟老大说?”
叶二娘轻轻一笑,说道:“四弟,我一生之中,可从来没
见过似你这般了得的轻功,云中一鹤,当真是名不虚传。逝
如轻烟,鸿飞冥冥,那两个家伙固然望尘莫及,连我做姊姊
的也追赶不上。否则的话,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似乎她怕
云中鹤向老大告状,忙说些讨好的言语。云中鹤哼了一声,似
乎怒气便消了。
南海鳄神问道:“老四,跟你为难的到底是谁?是皇府中
的狗腿子么?”云中鹤怒道:“九成是皇府中的人。我不信大
理境内,此外还有甚么了不起的能人。”叶二娘道:“你两个
老说甚么大闹皇府不费吹灰之力,要割大理皇帝的狗头,犹
似探囊取物,我总说别把事情瞧得太容易了,这会儿可信了
罢?”
云中鹤忽道:“老大到这时候还不到,约会的日期已过了
三天,他从来不是这样子的,莫非……莫非……”叶二娘道:
“莫非也出了甚么岔子?”南海鳄神怒道:“呸!老大叫咱们等
足七天,还有整整四天,你心急甚么?老大是何等样的人物,
难道也跟你一样,打不过人家就跑?”叶二娘道:“打不过就
跑,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担心他真的受到七大高手、
八大好汉围攻,纵然力屈,也不服输,当真应了他的外号,来
个‘恶贯满盈’。”
南海鳄神连吐唾涎,说道:“呸!呸!呸!老大横行天下,
怕过谁来?在这小小的大理国又怎会失手?他奶奶的,肚子
又饿了!”拿起地下的一条牛腿,在身旁的一堆火上烤了起来,
过不多时,香气渐渐透出。
木婉清心想:“听他们言语,原来我在这山峰上已昏睡了
三天。段郎不知有何讯息?”她已四日不食,腹中饥饿已极,
闻到烧烤牛肉的香气,肚中不自禁的发出咕咕之声。
叶二娘笑道:“小妹妹肚子饿了,是不是?你早已醒啦,
何必装腔作势的躺着不动?你想不想瞧瞧咱们‘穷凶极恶’云
老四?”
南海鳄神知道云中鹤好色如命,一见到木婉清的姿容,便
是性命不要,也图染指,不像自己是性之所至,这才强奸杀
人,忙撕了一大块半生不熟的牛腿,掷到木婉清身前,喝道:
“你到那边去,给我走得远远的,别偷听我们说话。”
木婉清放粗了喉咙,将声音逼得十分难听,问道:“我丈
夫来过了么?”
南海鳄神怒道:“他妈的,我到那边山崖和深谷中亲自仔
细寻过,不见这小子的丝毫踪迹。这小子定是没死,不知给
谁救去了。我在这儿等了三天,再等他四天,七天之内这小
子若是不来,哼哼,我将你烤来吃了。”
木婉清心下大慰,寻思:“这南海鳄神非是等闲之辈,他
既去寻过,认定段郎未死,定然不错。唉,可不知他是否会
将我挂在心上,到这儿来救我?”当即捡起地下的牛肉,慢慢
走向山岩之后。她久饿之余,更觉疲乏,但静卧了三天,背
上的伤口却已愈合。
只听叶二娘问道:“那小子到底有甚么好?令你这般爱
才?”南海鳄神笑道:“这小子真像我,学我南海一派武功,多
半能青出于蓝。嘿嘿,天下四大恶人之中,我岳老……岳老
二虽甘居第二,说到门徒传人,却是我的徒弟排定了第一,无
人可比。”
木婉清渐走渐远,听得南海鳄神大吹段誉资质之佳,世
间少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愁苦,又有几分好笑:“段郎书
呆子一个,会甚么武功?除了胆子不小之外,甚么也不行,南
海鳄神如果收了这个宝贝徒儿,南海派非倒大霉不可。”在一
块大岩下找了一个隐僻之处,坐下来撕着牛腿便吃,虽然饿
得厉害,但这三四斤重的大块牛肉,只吃了小半斤也便饱了。
暗自寻思:“等到第七天上,段郎若真负心薄幸,不来寻我,
我得设法逃命。”想到此处,心中一酸:“我就算逃得性命,今
后的日子又怎么过?”
如此心神不定,一晃又是数日。度日如年的滋味,这几
天中当真尝得透了。日日夜夜,只盼山峰下传上来一点声音,
纵使不是段誉到来,也胜于这般苦挨茫茫白日、漫漫长夜。每
过一时辰,心中的凄苦便增一分,心头翻来覆去的只是想:
“你若当真有心前来寻我,就算翻山越岭不易,第二天、第三
天也必定来了,直到今日仍然不来,决无更来之理。你虽不
肯拜这南海鳄神为师,然而对我真是没丝毫情义么?那你为
甚么又来吻我抱我?答应娶我为妻?”
越等越苦,师父所说“天下男子无不负心薄幸”之言尽
在耳边响个不住,自己虽说“段郎未必如此”,终于也知只是
自欺而已。幸好这几日中,南海鳄神、叶二娘、和云中鹤并
没向她罗唣。
那三人等候“恶贯满盈”这天下第一恶人到来,心情之
焦急虽然及不上她,可也是有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万分烦躁。
木婉清和三人相隔虽远,三人大声争吵的声音却时时传来。
到得第六天晚间,木婉清心想:“明日是最后一天,这负
心郎是决计不来的了。今晚乘着天黑,须得悄悄逃走才是。否
则一到天明,可就再也难以脱身。”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
身子,将养了六日六夜之后,虽然精神委顿,伤处却仗着金
创药灵效已好了七八成,寻思:“最好是待他们三人吵得不可
开交之时,我偷偷逃出数十丈,找个山洞甚么的躲了起来。这
三人定往远处追我,说不定会追出数十里外,决不会想到我
仍是在此峰上。待三人追远,我再逃走。”
转念又想:“唉,他们跟我无冤无仇,追我干甚么?我逃
走也好,不逃也好,他们又怎会放在心上?”
几次三番拔足欲行,总是牵挂着段誉:“倘若这负心郎明
天来找我呢?明天如不能和他相见,此后便永无再见之日。他
决意来和我同生共死,我却一走了之,要是他不肯拜师,因
而被南海鳄神杀死,岂不是我对他不起么?”
思前想后,柔肠百转,直到东方发白,仍是下不了决心。
五 微步縠纹生
天色一明,倒为她解开了难题,反正逃不走的了,“这负
心郎来也罢,不来也罢,我在这里等死便是。”正想到凄苦处,
忽听得拍的一声,数十丈外从空中落下一物,跌入了草丛。木
婉清心想:“那是甚么?”当即伏下,听草丛中再无声响发出,
悄悄爬将过去,要瞧个究竟。
爬到草丛边上,拨开长草向前看时,不由得全身寒毛直
竖。只见草丛中丢着六个婴儿的尸身,有的仰天,有的侧卧,
日前所见叶二娘手中所抱那个肥胖男婴也在其内,心下又惊
又怒:“这无恶不作叶二娘,果真每天要害死一个婴儿。却不
知为了甚么?她在峰上六天,已杀了六个婴儿。”瞧六个死婴
儿身上都无伤痕血渍,也不知那恶婆叶二娘是用甚么法子弄
死的,其中只一个死婴衣着光鲜,其余五个都是穿的农家粗
布衣衫,想必便是从无量山中农家盗来的。木婉清此番随师
出山,杀人不少,但所杀者尽是心怀不善的江湖豪客,这等
全没来由的残害婴儿,教她亲眼得见,不禁全身发抖。
忽然眼前青影闪动,一个人影捷如飞鸟般向山下驰去,一
起一落,形如鬼魅,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木婉清见她
这等奔行神速,纵是师父也是远远不及,霎时间百感丛生,千
愁并至,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她呆了一阵,将六具童尸并排放在一起,捧些石子泥沙,
掩盖在尸首之上。蓦地里觉到背后微有凉气侵袭,她左足急
点,向前窜出。只听一阵忽尖忽粗的笑声自身后发出,一人
说道:“小姑娘,你老公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罢。”正
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他人随声到,手爪将要搭到木婉清肩膀,斜刺里一掌拍
到,架开他手,却是南海鳄神。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
我南海派门下,决不容你欺侮。”云中鹤几个起落,已避在十
余丈外,笑道:“你徒儿收不成,这姑娘便不是南海派门下。”
木婉清见这人身材极高,却又极瘦,便似是根竹杆,一张脸
也是长得吓人。
南海鳄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儿不来?是你害死了他,是
不是?是了,定是你瞧我徒儿资质太好,将他捉拿了去,想
要收他为徒。你坏我大事,先捏死了你再说。”这人也真蛮横
到了极处,也不问云中鹤是否真的暗中作了手脚,便向他扑
将过去。
云中鹤叫道:“你徒儿是方是圆,是尖是扁,我从来没见
过,怎说是我收了起来?”说着迅捷之极的连避南海鳄神两下
闪电似的扑击。南海鳄神骂道:“放屁!谁信你的话?你定是
打架输了,一口冤气出在我徒儿身上。”云中鹤道:“你徒儿
是男的还是女的?”南海鳄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女徒弟
干么?”云中鹤道:“照啊!我云中鹤只抢女人,从来不要男
人,难道你不知么?”
南海鳄神本已扑在空中,听他这话倒也有理,猛使个
“千斤坠”,落将下来,右足踏上一块岩石,喝道:“那么我徒
儿哪里去了?为甚么到这时候还不来拜师?”云中鹤笑道:
“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着么?”南海鳄神苦候段誉,早
已焦躁万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喝道:“你胆敢讥笑我?”
木婉清心想:“若能挑拨这两个恶人斗个两败俱伤,实有
莫大的好处。”当即大声道:“不错,你徒儿定是给这云中鹤
害了,否则他在那高崖之上,自己如何能够下来?这云中鹤
轻功了得,定是窜到崖上,将你徒儿带到隐僻之处杀了,以
免南海派中出一个厉害人物,否则怎么连尸首也找不到?”
南海鳄神伸手一拍自己脑门,对云中鹤道:“你瞧,我徒
弟的媳妇儿也这么说,难道还会冤枉你么?”
木婉清道:“我丈夫言道,他能拜到你这般了不起的师父,
真是三生有幸,定要用心习艺,光大南海派的门楣,使你南
海鳄神的名头更加威震天下,让甚么‘恶贯满盈’、‘无恶不
作’,都瞧着你羡慕得不得了。哪知道云中鹤起了毒心,害死
了你的好徒儿,从今以后,你再也找不到这般像你的人来做
徒儿啦!”她说一句,南海鳄神拍一下脑门。木婉清又道:
“我丈夫的后脑骨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天资又跟你一模一样的
聪明,像这样十全十美的南海派传人,世间再也没第二个了。
这云中鹤偏偏跟你为难,你还不替你的乖徒儿报仇?”
南海鳄神听到这里,目中凶光大盛,呼的一声,纵身向
云中鹤扑去。云中鹤明知他是受了木婉清的挑拨,但一时说
不明白,自知武功较他稍逊,见他扑到,拔足便逃。南海鳄
神双足在地下一点,又扑了过去。
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那便是心虚。若不是他杀了你
徒儿,何必逃走?”南海鳄神吼道:“对,对!这话有理!还
我徒儿的命来!”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便绕到了山后。木婉
清暗暗欢喜,片刻之间,只听得南海鳄神吼声自远而近,两
人从山后追逐而来。
云中鹤的轻功比南海鳄神高明得多,他一个竹杆般的瘦
长身子摇摇摆摆,东一晃,西一飘,南海鳄神老是跟他相差
了一大截。两人刚过木婉清眼前,刹那间又已转到了山后。待
得第二次追逐过来,云中鹤猛地一个长身,飘到木婉清身前,
伸手便往她肩头抓去。木婉清大吃一惊,右手急挥,嗤的一
声,一枝毒箭向他射去。云中鹤向左挪移半尺,避开毒箭,也
不知他身形如何转动,长臂竟抓到了木婉清面门。木婉清急
忙闪避,终于慢了一步,脸上陡然一凉,面幕已被他抓在手
中。
云中鹤见到她秀丽的面容,不禁一呆,淫笑道:“妙啊,
这小娘儿好标致。只是不够风骚,尚未十全十美……”说话
之间,南海鳄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向他后心拍去。云中
鹤右掌运气反击,蓬的一声大响,两股掌风相碰,木婉清只
觉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丈余方圆之内,尘沙飞扬。云
中鹤借着南海鳄神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二丈有余。南海鳄
神吼道:“再吃我三掌。”云中鹤笑道:“你追我不上,我也打
你不过。再斗一天一晚,也不过是如此。”
两人追逐已远,四周尘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我须
得设法拦住这云中鹤,否则两人永远动不上手。”等两人第三
次绕山而来,木婉清纵身而上,嗤嗤嗤响声不绝,六七枝毒
箭向云中鹤射去,大声叫道:“还我夫君的命来。”云中鹤听
着短箭破空之声,知道厉害,窜高伏低,连连闪避。木婉清
挺起长剑,刷刷两剑向他刺去。云中鹤知她心意,竟不抵敌,
飘身闪避。但这样一阻,南海鳄神双掌已左右拍到,掌风将
他全身圈住。
云中鹤狞笑道:“老三,我几次让你,只是为了免伤咱们
四大恶人的和气,难道我当真怕了你不成?”双手在腰间一掏,
两只手中各已握了一柄钢抓,这对钢抓柄长三尺,抓头各有
一只人手,手指箕张,指头发出蓝汪汪的闪光,左抓向右,右
抓向左,封住了身前,摆着个只守不攻之势。
南海鳄神喜道:“妙极,七年不见,你练成了一件古怪兵
刃,瞧老子的!”解下背上包袱,取了两件兵刃出来。
木婉清情知自己倘若加入战团,徒劳无益,当即退开几
步。只见南海鳄神右手握着一把短柄长口的奇形剪刀,剪口
尽是锯齿,宛然是一只鳄鱼的嘴巴,左手拿着一条锯齿软鞭,
成鳄鱼尾巴之形。
云中鹤斜眼向这两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钢抓挺出,
蓦地向南海鳄神面门抓去。南海鳄神左手鳄尾鞭翻起,拍的
一声,将钢抓荡开。云中鹤出手快极,右手钢抓尚未缩回,左
手钢抓已然递出。只听得喀喇一声响,鳄嘴剪伸将上来,挟
住他钢抓一绞。这钢抓是纯钢打就,但鳄嘴剪的剪口不知是
何物铸成,竟将钢抓的五指剪断了两根。总算云中鹤缩手得
快,保住了钢抓上另外的三指,但他所练抓法,十根手指每
一指都有功用,少了两指,威力登时减弱,心下甚是懊丧。南
海鳄神狂笑声中,鳄尾鞭疾卷而上。
突然间一条青影从二人之间轻飘飘的插入,正是叶二娘
到了。她左掌横掠,贴在鳄尾鞭上,斜向外推,云中鹤已乘
机跃开。叶二娘道:“老三、老四,干甚么动起家伙来啦?”一
转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脸色登时一变。
木婉清见她手中又抱着一个男婴,约莫三四岁年纪,锦
衣锦帽,唇红面白,甚是可爱,才知她适才下山,原来去寻
觅婴儿。木婉清见到她眼中发出异样光芒,忙转过头来不敢
看她,只听得那婴儿大声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爸爸。”
叶二娘柔声道:“山山乖,爸爸待会儿就来啦。”木婉清想到
草丛中那六具童尸的可怖情状,再听到她这般慈爱亲切的抚
慰言语,登时打个寒战。
云中鹤笑道:“二姊,老三新练成的鳄嘴剪和鳄尾鞭可了
不起啊。适才我跟他练了几手玩玩,当真难以抵挡。这七年
来你练了甚么功夫?能敌得过老三这两件厉害家伙吗?只怕
你也不成罢。”他不提南海鳄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门徒,轻描
淡写的几句话,便想引得叶二娘和南海鳄神动手。
叶二娘上峰之时,早已看到二人实是性命相搏,决非练
武拆招,当下淡淡一笑,说道:“这七年来我勤修内功,兵刃
拳脚上都生疏了,定然不是老三和你的对手。”
忽听得山腰中一人长声喝道:“兀那妇人,你抢去我儿子
干么?快还我儿子来!”声音甫歇,人已窜到峰上,身法甚是
利落。这人四十来岁年纪,身穿古铜色缎袍,手提长剑。
南海鳄神喝道:“你这家伙是谁?到这里来大呼小叫。我
的徒儿是不是你偷了去?”叶二娘笑道:“这位老师是‘无量
剑’东宗掌门人左子穆先生。剑法倒也罢了,生个儿子却挺
肥白可爱。”
木婉清登即恍然:“原来叶二娘在无量山中再也找不到小
儿,竟将无量剑掌门人的小儿掳了来。”
叶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真有趣,我抱来玩玩,明
天就还给你。你不用着急。”说着在山山的脸颊上亲了亲,轻
轻抚摸他头发,显得不胜爱怜。左山山见到父亲,大声叫唤:
“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几步,说道:“小儿顽
劣不堪,没甚么好玩的,请即赐还,在下感激不尽。”他见到
儿子,说话登时客气了,只怕这女子手上使劲,当下便捏死
了他儿子。
南海鳄神笑道:“这位‘无恶不作’叶三娘,就算是皇帝
的太子公主到了她手中,那也是决计不还的。”
左子穆身子一颤,道:“你……你是叶三娘?那么叶二娘
……叶二娘是尊驾何人?”他曾听说“四大恶人”中有个排名
第二的女子叶二娘,每日清晨要抢一名婴儿来玩弄,弄到傍
晚便弄死了,只怕这“叶三娘”和叶二娘乃是姊妹妯娌之属,
性格一般,那可糟了。
叶二娘格格娇笑,说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的,我便是
叶二娘,世上又有甚么叶三娘了?”
左子穆一张脸霎时之间全无人色。他一发觉幼儿被擒,便
全力追赶而来,途中已觉察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初时还想
这妇人素不相识,与自己无怨无仇,不见得会难为了儿子,一
听到她竟然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又想喝骂、又想求恳
的言语塞在咽喉之中,竟然说不出口来。
叶二娘道:“你瞧这孩儿皮光肉滑,养得多壮!血色红润,
晶莹透明,毕竟是武学名家的子弟,跟寻常农家的孩儿大不
相同。”一面说,一面拿起孩子的手掌对着太阳,察看他血色,
啧啧称赞,便似常人在菜市购买鸡鸭鱼羊、拣精拣肥一般。
左子穆见她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似乎转眼便要将自己
的儿子吃了,如何不惊怒交迸?明知不敌,也得拚命,当下
使招“白虹贯日”,剑尖向她咽喉刺去。
叶二娘浅笑一声,将山山的身子轻轻移过,左子穆这一
剑倘若继续刺去,首先便刺中了爱儿。幸好他剑术精湛,招
数未老,陡然收势,剑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一个剑花,变
招斜刺叶二娘右肩。叶二娘仍不闪避,将山山的身子一移,挡
在身前。霎时之间,左子穆上下左右连刺四剑,叶二娘以逸
待劳,只将山山略加移动,这四下凌厉狠辣的剑招便都只使
得半招而止。山山却已吓得放声大哭。
云中鹤给南海鳄神追得绕山三匝,钢抓又断了二指,一
口愤气无处发泄,突然间纵身而上,左手钢抓疾往左子穆头
顶抓落。左子穆长剑上掠,使招“万卉争艳”,剑光乱颤,牢
牢将上盘封住。当的一声轻响,两件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
“顺水推舟”,剑锋正要乘势向敌人咽喉推去,蓦地里钢抓手
指合拢,竟将剑刃抓住。
左子穆大吃一惊,却不肯就此撒剑,急运内力回夺,噗
的一下,云中鹤右手钢抓已插入他肩头。幸好这柄钢抓的五
根手指已被南海鳄神削去了两根,左子穆所受创伤稍轻,但
也已鲜血迸流,三根钢指拿住了他肩骨牢牢不放。云中鹤上
前补了一脚,将他踢倒,这几下兔起鹘落,一个名门大派的
掌门人竟无招架余地。
南海鳄神赞道:“老四,这两下子不坏,还不算丢脸。”
叶二娘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门,你见到我们老大没有?”
左子穆右肩骨被钢指抓住,丝毫动弹不得,强忍痛楚,说道:
“你老大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神也问:“你见过我徒儿没
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儿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神怒道:
“你既不知我徒儿是谁,怎能说没有见过?放你妈的狗臭屁!
三妹,快将他儿子吃了。”叶二娘道:“你二姊是不吃小孩儿
的。左大掌门,你去罢,我们不要你的性命。”
左子穆道:“既是如此。叶……叶二娘,请你还我儿子,
我去另外给你找三四个小孩儿来。左某永感大德。”叶二娘笑
咪味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个孩儿来。我们这里一共四人,
每人抱两个,够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
云中鹤微微一笑,松了机括,钢指张开。左子穆咬牙站
起身来,向叶二娘深深一揖,伸手去抱孩儿。叶二娘笑道:
“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规矩?没八个孩儿来换,我
随随便便就将你孩子还你?”
左子穆见儿子被她搂在怀里,虽是万分不愿,但格于情
势,只得点头道:“我去挑选八个最肥壮的孩子给你,望你好
好待我儿子。”叶二娘不再理他,口中又低声哼起儿歌来,只
道:“乖孙子,你奶奶疼你。”左子穆既在眼前,她就不肯叫
孩子为“孩儿”了。
左子穆听这称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娘,当真啼笑皆非,
向儿子道:“山山,乖孩子,爸爸马上就回来抱你。”山山大
声哭叫,挣扎着要扑到他的怀里。左子穆恋恋不舍的向儿子
瞧了几眼,左手按着肩头伤处,转过头来,慢慢向崖下走去。
突然间山峰后传来一阵尖锐的铁哨子声,连绵不绝。南
海鳄神和云中鹤同时喜道:“老大到了!”两人纵身而起,一
溜烟般向铁哨声来处奔去,片刻间便已隐没在岩后。
叶二娘却漫不在乎,仍是慢条斯理的逗弄孩儿,向木婉
清斜看一眼,笑道:“木姑娘,你这对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
这张美丽的脸上,更加不得了。左大掌门,你给我帮个忙,去
挖了这小姑娘的眼珠。”
左子穆儿子在人掌握,不得不听从吩咐,说道:“木姑娘,
你还是顺从叶二娘的话罢,也免得多吃苦头。”说着挺剑便向
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无耻小人!”仗剑反击,剑尖直
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过去,身子斜转,突然间左手向后微
扬,嗤嗤嗤,三枝毒箭向叶二娘射去,要攻她个出其不意。左
子穆大叫:“别伤我孩儿。”
不料这三箭去得虽快,叶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已卷下三
枝短箭,甩在一旁,随手除了山山右脚的一只小鞋,向她后
心掷去。木婉清听到风声,回剑挡格,但重伤之余,出剑不
准,鞋子顺着剑锋滑溜而前,噗的一声,打在她右腰。叶二
娘在鞋上使了阴劲,木婉清急运内力相抗,但一口气提不上
来,登时半身酸麻,长剑呛啷啷落地,便在此时,山山的第
二只鞋子又已掷到,这一次正中胸口。她眼前一黑,再也支
持不住,一交坐倒。左子穆剑尖斜处,已抵住她胸口,左手
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声:“段郎!”身子前扑,往剑尖上迎去,宁
可死在他剑下,胜于受这挖目之惨。
左子穆缩剑向后,猛地里手腕一紧,长剑把捏不住,脱
手上飞,势头带得他向后跌了两步。三人都是一惊,不约而
同抬头向长剑瞧去。只见剑身被一条细长软索卷住,软索尽
头是根铁杆,持在一个身穿黄衣的军官手中。这人约莫三十
来岁年纪,脸上英气逼人,不住的嘿嘿冷笑。叶二娘认得他
是七日前与云中鹤相斗之人,武功颇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
尚差了一筹,也不去惧他,只不知他的同伴是否也到了,斜
目瞧去,果见另一个黄衣军官站在左首,这人腰间插着一对
板斧。
叶二娘正要开言,忽听得背后微有响动,当即转身,只
见东南和西南两边角上,各自站着一人,所穿服色与先前两
人相同,黄衣褚幞头,武官打扮。东南角上的手执一对判官
笔,西南角上的则手执熟铜齐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隐隐成
合围之势。
左子穆朗声道:“原来宫中褚、古、傅、朱四大护卫一齐
到了,在下无量剑左子穆这厢有礼。”说着向四人团团一揖。
那持判官笔的卫护朱丹臣抱拳还礼,其余三人却并不理会。
那最先赶到的护卫褚万里抖动铁杆,软索上所卷的长剑
在空中不住晃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他冷笑一声,说道:
“‘无量剑’在大理也算是个名门大派,没想到掌门人竟是这
么一个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哪里?”
木婉清本已决意一死,忽来救星,自是喜出望外,听他
问到段公子,更是情切关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数日之前,曾见过段
公子几面……现今却不知……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给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说着手
指叶二娘,又道:“那人叫做甚么‘穷凶恶极’云中鹤,身材
又高又瘦,好似竹杆模样……”
褚万里大吃一惊,喝道:“当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
铜棍的卫护傅思归听得段誉被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
公子,我给你报仇。”熟铜棍向叶二娘当头砸落。
叶二娘闪身避开,叫道:“啊哟,大理国褚古傅朱四大护
卫我的儿啊,你们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伤心!你们四个
短命的小心肝,黄泉路上,等一等你的亲娘叶二娘啊。”褚、
古、傅、朱四人年纪也小不了她几岁,她却自称亲娘,“我的
儿啊”、“短命的小心肝啊”叫将起来。
傅思归大怒,一根铜棍使得呼呼风响,霎时间化成一团
黄雾,将她裹在其中。叶二娘双手抱着左子穆的幼儿,在铜
棍之间穿来插去的闪避,铜棍始终打她不着。那孩儿大声惊
叫哭喊。左子穆急叫:“两位停手,两位停手!”
另一个护卫从腰间抽出板斧,喝道:“‘无恶不作’叶二
娘果然名不虚传,待我古笃诚领教高招。”人随声到,着地卷
去,出手便是“盘根错节十八斧”绝招,左一斧,右一斧的
砍她下盘。叶二娘笑道:“这孩子碍手碍脚,你先将他砍死了
罢。”将手中孩子往下一送,向斧头上迎去。古笃诚吃了一惊,
急忙收斧,不料叶二娘裙底一腿飞出,正中他肩头,幸好他
躯体粗壮,挨了这一腿只略一踉跄,并未受伤,立即扑上又
打。叶二娘以小孩为护符,古笃诚和傅思归兵刃递出去时便
大受牵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这是我的小儿,小心,小心!
傅兄,你这一棍打得偏高了。古兄,你的斧头别……别往我
孩儿身上招呼。”
正混乱间,山背后突然飘来一阵笛声,清亮激越,片刻
间便响到近处,山坡后转出一个宽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绺
长须,形貌高雅,双手持着一枝铁笛,兀自凑在嘴边吹着。朱
丹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吹笛不停,
曲调悠闲,缓步向正自激斗的三人走去。猛地里笛声急响,只
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齐按住笛孔,鼓气
疾吹,铁笛尾端飞出一股劲风,向叶二娘脸上扑去。叶二娘
一惊之下转脸相避,铁笛一端已指向她咽喉。
这两下快得惊人,饶是叶二娘应变神速,也不禁有些手
足无措,百忙中腰肢微摆,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后让开尺许,
将左山山往地下一抛,伸手便向铁笛抓去。宽袍客不等婴儿
落地,大袖挥出,已卷起了婴儿。叶二娘刚抓到铁笛,只觉
笛上烫如红炭,吃了一惊:“笛上敷有毒药?”急忙撒掌放笛,
跃开几步。宽袍客大袖挥出,将山山稳稳的掷向左子穆。
叶二娘一瞥眼间,见到宽袍客左掌心殷红如血,又是一
惊:“原来笛上并非敷有毒药,乃是他以上乘内力,烫得铁笛
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来一般。”不由自主的又退了数步,笑道:
“阁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这样的高人。请
问尊姓大名?”
那宽袍客微微一笑,说道:“叶二娘驾临敝境,幸会,幸
会。大理国该当一尽地主之谊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儿子,正
自惊喜交集,冲口而出:“尊驾是高……高君侯么?”那宽袍
客微笑不答,问叶二娘道:“段公子在哪里?还盼见告。”
叶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会说。”突
然纵身而起,向山峰飘落。宽袍客道:“且慢!”飞身追去,蓦
地里眼前亮光闪动,七八件暗器连珠般掷来,分打他头脸数
处要害。宽袍客挥动铁笛,一一击落。只见她一飘一晃,去
得已远,再也追不上了。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时,每一件各
不相同,均是悬在小儿身上的金器银器,或为长命牌,或为
小锁片,他猛地想起:“这都是被她害死的众小儿之物。此害
不除,大理国中不知更将有多少小儿丧命。”
褚万里一挥铁杆,软索上卷着的长剑托地飞出,倒转剑
柄,向左子穆飞去。左子穆伸手挽住,满脸羞惭,无言可说。
褚万里转向木婉清,问道:“到底段公子怎样了?是真的为云
中鹤所害么?”
木婉清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段郎的朋友,我还是跟他
们说了实话,好一齐去那边山崖上仔细寻访。”正待开言,忽
听得半山里有人气急败坏的大叫:“木姑娘……木姑娘……你
还在这儿么?南海鳄神,我来了,你千万别害木姑娘!拜不
拜师父,咱们慢慢商量……木姑娘,木姑娘,你没事罢?”
宽袍客等一听,齐声欢呼:“是公子爷!”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居然听到
他的声音,惊喜之下,只觉眼前一黑,便即晕了过去。
昏迷之中,耳边只听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
你快醒来!”她神智渐复,觉得自己躺在一人怀中,被人抱着
肩背,便欲跳将起来,但随即想到:“是段郎来了。”心中又
是甜蜜,又是酸苦,缓缓睁开眼来,眼前一双眼睛清净如秋
水,却不是段誉是谁?只听他喜道:“啊,你终于醒转了。”木
婉清泪水滚滚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个耳光,身子却
仍躺在他怀里,一时无力挣扎跃起。
段誉抚着自己脸颊,笑道:“你动不动的便打人,真够蛮
横的了!”问道:“南海鳄神呢?他不在这里等我么?”木婉清
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还不够么?他走啦。”段誉登
时神采焕发,喜道:“妙极,妙极!我正好生担心。他若硬要
逼我拜他为师,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儿,又到这儿来干么?”段
誉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来,他定要难为你,那怎
么得了?”木婉清心头一甜,道:“哼!你这人良心坏极,我
恨不得一剑杀了你。干么你迟不来,早不来,直等他走了,你
到了帮手,这才来充好人?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来寻我?”
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为人所制,动弹不得,日夜
牵挂着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脱身,立即赶来。”
那日南海鳄神掳了木婉清而去,段誉独处高崖,焦急万
状:“我若不赶去求这恶人收我为徒,木姑娘性命难保。可是
要我拜这恶人为师,学那喀喇一声、扭断脖子的本事,终究
是干不得的。他教我这套功夫之时,多半还要找些人来让我
试练,试了一个又一个,那可糟糕之极。好在这恶人虽然凶
恶之至,倒也讲理,我怎地跟他辩驳一场,叫他既放了木姑
娘,又不必收我为徒。”
口
方
在崖边徘徊徨,肚中又隐隐痛将起来,突然想到:“啊
哟,不好,胡涂透顶,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
拜了神仙姊姊为师,已算是‘逍遥派’的门徒。‘逍遥派’的
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鳄神门下?对了,我这就跟这恶人说
去,理直气壮,谅他非连说‘这话倒也有理’不可。”
转念又想:“这恶人势必叫我露几手‘逍遥派’的武功来
瞧瞧,我一点也不会,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遥派’弟子。”跟
着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朝午晚三次,练她那个卷
轴中的神功,这几天搞得七荤八素,可半次也没练过,当真
该死之至。”心下歉仄,正要伸手入怀去摸那卷轴,忽听得身
后脚步声响,他转过身来,吃了一惊,只见崖边陆陆续续的
上来数十人。
当先一人便是神农帮帮主司空玄,其后却是无量剑东宗
掌门左子穆、西宗掌门辛双清,此外则是神农帮帮众,无量
剑东西宗的弟子,数十人混杂在一起。段誉心道:“怎地双方
不打架了?化敌为友,倒也很好。”只见这数十人分向两旁站
开,恭恭敬敬的躬身,显的静候甚么大人物上来。
片刻间绿影晃动,崖边窜上八个女子,一色的碧绿斗篷,
斗篷上绣着黑鹫。段誉暗暗叫苦:“我命休矣!”这八个女子
四个一边的站在两旁,跟着又有一个身穿绿色斗篷的女子走
上崖来。这女子二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秀,眉目间却隐含煞
气,向段誉瞪眼道:“你是甚么人?在这里干甚么?”
段誉一听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杀过她四
个姊妹,又冒充过甚么灵鹫宫圣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
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飘入了澜沧江。死无
对证,跟她推个一干二净便了。”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跟
着朋友到这位左先生的无量宫中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无量剑已归附天山灵鹫宫麾下,
无量宫改称‘无量洞’,那无量宫三字,今后是不能叫的了。”
段誉心道:“原来你打不过人家,认输投降了,这主意倒
也高明。”说道:“恭喜,恭喜。左先生弃暗投明,好得很啊。”
左子穆心想:“我本来有甚么‘暗’?现下又有甚么
‘明’了?”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惟有苦笑。
段誉续道:“在下见到司空帮主跟左先生有点误会,一番
好意想上前劝解,却不料弄得一团糟。本是奉司空帮主之命
去取解药,岂知却遇上一个大恶人,叫作南海鳄神岳老三,说
我资质不错,要收我为徒。我说我不学武功,可是这南海鳄
神不讲道理,将我抓到了这里,高高搁起,要我非拜他为师
不可。在下手无缚鸡之力。”说着双手一摊,又道:“这般高
峰险崖,那说甚么也下不去的。姑娘问我在这里干甚么?那
便是等死了。”他这番话倒无半句虚言,前段属实,后段也不
假,只不过中间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笔削‘春秋’,
述而不作。删削删削,不违圣人之道,撒谎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声,说:“四大恶人果是到了大理。岳
老三要收你为徒,你的资质有甚么好?”也不等段誉回答,眼
光向司空玄与左子穆两人扫去,问道:“他的话不假罢?”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启禀圣使,这小子不会半
点功夫,却老是乱七八糟的瞎捣乱。”
那女子道:“你们说见到那两个冒充我姊姊的贱人逃到了
这山峰上,却又在哪里?段相公,你可见到两个身穿绿色斗
篷、跟我们一样打扮的女子没有?”
段誉道:“没有啊?没见到两个跟姊姊一样打扮的女子。”
心道:“穿了绿色斗篷冒充你们的,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
我没照镜子,瞧不见自己;木姑娘是‘一个女子’,不是‘两
个女子’。”
那女子点点头,转头问司空玄道:“你在灵鹫宫属下,时
候不少了罢?”司空玄战战兢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
女子道:“连我们姊姊也认不出,这么胡涂,还能给童姥她老
人家办甚么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药,不用指望了罢。”司空玄
脸如土色,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求道:“圣使开恩,圣使开
恩。”
段誉心想:“这山羊胡子倒还没死,难道木姑娘给他的假
解药管用,还是灵鹫宫给了他甚么灵丹妙药?那‘生死符的
解药’,却又是甚么东西?”
那女子对司空玄不加理睬,对辛双清道:“带了段相公下
去。四大恶人若来罗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来找我。擒
拿那两个冒牌小贱人的事,着落在你们无量洞头上。哼哼,好
大的胆子!还有,干光豪、葛光佩两个叛徒,务须抓回来杀
了。见到我那四位姊姊,说我叫她们径行回灵鹫宫,我不等
她们了。”她说一句,辛双清答应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
那女子说罢,再也不向众人多瞧一眼,径自下峰,她属下八
名女子跟随在后。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见九女下峰,忙跃起身来奔到崖
边,叫道:“符圣使,请你上复童姥,司空玄对不起她老人家。”
奔向高崖的另一边,涌身向澜沧江中跳了下去。
众人齐声惊呼。神农帮帮众纷纷奔到崖边,但见浊浪滚
滚,汹涌而过,帮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捶胸哭出声来。
无量剑众人见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场,面面相觑,尽皆神
色黯然。
段誉心道:“这位司空玄帮主之死,跟我的干系可着实不
小。”心下甚是歉仄。
辛双清指着无量剑东宗的两名男弟子道:“你们照料着段
相公下去。”那两人一个叫郁光标,一个叫吴光胜,一齐躬身
答应。
段誉在郁吴二人携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来到山脚,吁
了一口长气,向左子穆和辛双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这
就别过。”眼望南海鳄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上
这座小峰,可比适才下峰加倍艰难,看来无量剑的人也不会
这么好心,又将我拉上峰去。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
命了。”
不料辛双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无量洞。”段誉
忙道:“不,不。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
辛双清哼了一声,做个手势。郁吴两人各伸一臂,挽住了段
誉双臂,径自前行。段誉叫道:“喂,喂,辛掌门,左掌门,
我段誉可没得罪你们啊。刚才那位圣使姊姊吩咐你们带我下
山,现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谢过了你们,又待怎地?”
辛双清和左子穆均不理会。段誉在郁吴两人左右挟持之
下,抗拒不得,只有跟着他们来到无量洞。
郁吴两人带着他经过五进屋子,又穿过一座大花园,来
到三间小屋之前。吴光胜打开房门,郁光标在他背上重重一
推,推进门内,随即关上木门,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外面已
上了锁。
段誉大叫:“你们无量剑讲理不讲?这可不是把我当作了
犯人吗?无量剑又不是官府,怎能胡乱关人?”可是外面声息
阒然,任他大叫大嚷,没一人理会。
段誉叹了口长气,心想:“既来之,则安之。那也只有听
天由命了。”适才下峰行路,实已疲累万分,眼见房中有床有
桌,躺在床上放头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饭来,饭菜倒也不恶。段誉向送饭
的仆役道:“你去禀告左辛两位掌门,说我有话……”一句话
没说完,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姓段的,你给我安安静静
的,坐着也罢,躺着也罢,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们不客气。
你再开口说一句话,我就打你一个耳括子。两句话,两个耳
光,三句三个。你会不会计数?”
段誉当即住口,心想:“这些粗人说得出,做得到。给木
姑娘打几个耳光,痛在脸上,甜在心里。给你老兄打上几掌,
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饭,倒在床上又睡,心想:
“木姑娘这会儿不知怎么样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
鳄神,脱身逃走,再来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杀人?”
胡思乱想一会,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见房中陈设简陋,窗上铁
条纵列,看来竟然便是无量剑关人的所在,只是空间宽敞,倒
无局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须得遵照神仙姊姊嘱咐,练她
的“北冥神功”,于是从怀中摸出卷轴,放在桌上,一想到画
中的裸像,一颗心便怦怦乱跳,面红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
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习神功,可不是想偷
看你的贵体,亵渎莫怪。”
缓缓展开,将第一图后的小字看了几遍。这等文字上的
功夫,在他自是犹如家常便饭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
遍已然记住,读到第三遍后便有所会心。他不敢多看图中女
像,记住了像上的经脉和穴位,便照着卷轴中所记的法门练
了起来。
文中言道:本门内功,适与各家各派之内功逆其道而行,
是以凡曾修习内功之人,务须尽忘已学,专心修习新功,若
有丝毫混杂岔乱,则两功互冲,立时颠狂呕血,诸脉俱废,最
是凶险不过。文中反复致意,说的都是这个重大关节。段誉
从未练过内功,于这最艰难的一关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
方便。
只小半个时辰,便已依照图中所示,将“手太阴肺经”的
经脉穴道存想无误,只是身上内息全无,自也无法运息通行
经脉。跟着便练“任脉”,此脉起于肛门与下阴之间的“会阴
穴”,自曲骨、中极、关元、石门诸穴直通而上,经腹、胸、
喉,而至口中下齿缝间的“断基穴”。任脉穴位甚多,经脉走
势却是笔直一条,十分简易,段誉顷刻间便记住了诸穴的位
置名称,伸手在自己身上一个穴道、一个穴道的摸过去。此
脉仍是逆练,由龂基、承浆、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会阴而
止。
图中言道:“手太阴肺经暨任脉,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
拇指之少商穴、及两乳间之膻中穴,尤为要中之要,前者取,
后者贮。人有四海:胃者水谷之海,冲脉者十二经之海,膻
中者气之海,脑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谷而贮于胃,婴儿生而
即能,不待练也。以少商取人内力而贮之于我气海,惟逍遥
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谷,不过一日,尽泄诸外。我
取人内力,则取一分,贮一分,不泄无尽,愈积愈厚,犹北
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鲲。”
段誉掩卷凝思:“这门功夫纯系损人利己,将别人辛辛苦
苦练成的内力,取来积贮于自身,岂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
如盘剥重利,搜刮旁人钱财而据为己有?我已答应了神仙姊
姊,不练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决不取人内力。”
转念又想:“伯父常说,人生于世,不衣不食,无以为生,
而一粥一饭,半丝半缕,尽皆取之于人。取人之物,殆无可
免,端在如何报答。取之者寡而报之者厚,那就是了。取于
为富不仁之徒,用于贫困无依之辈,非但无愧于心,且是仁
人义士的慈悲善举,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
奉一己之穷奢极欲,是为残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于
众,则为万家生佛。是以不在取与不取,而在用之为善为恶。”
想明白了此节,倒也不觉修习这门功夫是如何不该了。
心下坦然之余,又想:“总而言之,我这一生要多做好事,
不做坏事。巨象可负千斤,蝼蚁仅曳一芥,力大则所做好事
亦大,做起坏事来也厉害。以南海鳄神的本领,若是专做好
事,岂非造福不浅?”想到这里,觉得就算拜了南海鳄神为师,
只要专扭坏人的脖子,似乎“这话倒也有理”。
卷轴中此外诸种经脉修习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内力的法
门,段誉虽然自语宽解,总觉习之有违本性,单是贪多务得,
便非好事,当下暂不理会。
卷到卷轴末端,又见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时便
想起《洛神赋》中那些句子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
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
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脑海中缓缓流过:“秾纤得
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连娟。丹唇外朗,皓
齿内鲜。明眸善睐,辅靥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
绰态,媚于语言……”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体态,“皎若太阳
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绿波”,但觉依她的吩咐行事,实是人生
至乐,当真百死不辞,万劫无悔,心想:“我先来练这‘凌波
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领也,练之有百利而无
一害。”
卷轴上既绘明步法,又详注《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他
熟习《易经》,学起来自不为难。但有时卷轴上步法甚怪,走
了上一步后,无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须得凭空转一个身,
这才极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时则须跃前纵后、左窜右闪,方
合于卷上的步法。他书呆子的劲道一发,遇到难题便苦苦钻
研,一得悟解,乐趣之大,实是难以言宣,不禁觉得:“武学
之中,原来也有这般无穷乐趣。实不下于读书诵经。”
如此一日过去,卷上的步法已学得了两三成,晚饭过后,
再学了十几步,便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脑子中来
来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关元、中极诸穴道,便是同人、大
有、归妹、未济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听到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巨吼,登时惊
醒,过不多久,又听得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大吼,声音似
是牛吽,却又多了几分凄厉之意,不知是甚么猛兽。他知无
量山中颇多毒虫怪兽,听得吼声停歇,便也不以为意,着枕
又睡。
却听得隔室有人说道:“这‘莽牯朱蛤’已好久没出现了,
今晚忽然鸣叫,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们东宗落到
这步田地,吉是吉不起来的,只要不凶到家,就已谢天谢地
了。”段誉知是那两名男弟子郁光标与吴光胜,料来他们睡在
隔壁,奉命监视,以防自己逃走。
只听那吴光胜道:“咱们无量剑归属了灵鹫宫,虽然从此
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却也得了个大靠山,可说好坏参半。我
最气不过的,西宗明明不及我们东宗,干么那位符圣使却要
辛师叔作无量洞之主,咱们师父反须听她号令。”郁光标道:
“谁教灵鹫宫中自天山童姥以下个个都是女人哪?她们说天下
男子没一个靠得住。听说这位符圣使倒是好心,派辛师叔做
了咱们头儿,灵鹫宫对无量洞就会另眼相看。你瞧,符圣使
对神农帮司空玄何等辣手,对辛师叔的脸色就好得多。”吴光
胜道:“郁师哥,这个我可又不明白了。符圣使对隔壁那小子
怎地又客客气气?甚么‘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
亲热。”
段誉听他们说到自己,更加凝神倾听。
郁光标笑道:“这几句话哪,咱们可只能在这里悄悄的说。
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个小白脸客客气气,‘段相公’、‘段相
公’的叫……”他说到“段相公”三字时,压紧了嗓子,学
着那灵鹫宫姓符圣使的腔调,自行再添上几分娇声嗲气,
“……你猜是甚么意思?”吴光胜道:“难道符圣使瞧中了这小
白脸?”郁光标道:“小声些,别吵醒了小白脸。”接着笑道:
“我又不是符圣使肚里的圣蛔虫,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圣意?
我猜辛师叔也是想到了这一着,因此叫咱们好好瞧着他,别
让他走了。”吴光胜道:“那可要关他到几时啊?”郁光标道:
“符圣使在山峰上说:‘辛双清,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
若来罗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找我。’……”这几句话又
是学着那绿衣女子的腔调,“……可是带了段相公下山怎么
样?她老人家不说,别人也就不敢问。要是符圣使有一天忽
然派人传下话来:‘辛双清,把段相公送上灵鹫宫来见我。’咱
们却已把这姓段的小白脸杀了,放了,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
吴光胜道:“要是符圣使从此不提,咱们难道把这小白脸在这
里关上一辈子,以便随时恭候符圣使号令到来?”郁光标笑道:
“可不是吗?”
段誉心里一连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这位姓
符的圣使姊姊尊称我一声‘段相公’,只不过见我是读书人,
客气三分,你们歪七缠八,又想到哪里去啦?你们就把我关
到胡子白了,那位圣使姊姊也决不会再想到我这个老白脸。”
正烦恼间,只听吴光胜道:“咱二人岂不是也要……”突
然江昂、江昂、江昂三响,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来。吴
光胜立即住口。隔了好一会,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
说道:“莽牯朱蛤一叫,我总是心惊肉跳,瘟神爷不知这次又
要收多少条人命。”郁光标道:“大家说莽牯朱蛤是瘟神爷的
坐骑,那也是说说罢啦。文殊菩萨骑狮子,普贤菩萨骑白象,
太上老君骑青牛,这莽牯朱蛤是万毒之王,神通广大,毒性
厉害,故老相传,就说他是瘟菩萨的坐骑,其实也未必是真
的。”
吴光胜道:“郁师兄,你说这莽牯朱蛤到底是甚么样儿。”
郁光标笑道:“你想不想瞧瞧。”吴光胜笑道:“那还是你瞧过
之后跟我说罢。”郁光标道:“我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立时
冲瞎了眼睛,跟着毒质入脑,只怕也没功夫来跟你说这万毒
之王的模样儿了。还是咱哥儿俩一起去瞧瞧罢。”说着只听得
脚步声响,又是拔下门门的声音。
吴光胜忙道:“别……别开这玩笑。”话声发颤,抢过去
上回门闩,郁光标笑道:“哈哈,我难道真有这胆子去瞧?瞧
你吓成了这副德性。”吴光胜道:“这种玩笑还是别开的为妙,
莫要当真惹出甚么事来。太太平平的,这就睡罢!”
郁光标转过话题,说道:“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这对狗男
女,是不是逃得掉?”吴光胜道:“隔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影踪,
只怕当真给他们逃掉了。”郁光标道:“干光豪有多大本事,我
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人贪懒好色,练剑又不用心,就只甜
嘴蜜舌的骗女人倒有几下散手。大伙儿东南西北都找遍了,连
灵鹫宫的圣使也亲自出马,居然仍是给他们溜了,老子就是
不信。”吴光胜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郁光标道:“我猜这对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
朱蛤。”吴光胜“啊”的一声,大有惊惧之意。郁光标道:
“这二人定是尽拣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入
脑,全身化为一滩脓血,自然影踪全无。”吴光胜道:“你猜
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郁光标道:“甚么几分道理?若不是遇
上了莽牯朱蛤,那就岂有此理。”吴光胜道:“说不定他二人
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岭里这个那个起来,昏天黑地之际,两
人来一招‘鲤鱼翻身’,啊哟,乖乖不得了,掉入了万丈深谷。”
两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来。
段誉寻思:“木姑娘在那小饭铺中射死了干葛二人,无量
剑的人不会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饭铺老板怕惹祸,快
手快脚的将两具尸身埋了。无量剑的人去查问,市集上的人
见到他们手执兵器,凶神恶煞的模样,谁也不敢说出来。”
只听吴光胜道:“无量剑东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两个弟
子,也不是甚么大事。皇帝不急太监急,灵鹫宫的圣使又干
么这等着紧,非将这二人抓回来不可?”郁光标道:“这你就
得动动脑筋,想上一想了。”吴光胜沉默半晌,道:“你知道
我的脑筋向来不灵,动来动去,动不出甚么名堂来。”
郁光标道:“我先问你:灵鹫宫要占咱们的无量宫,那为
了甚么?”吴光胜道:“听唐师哥说,多半是为了后山的无量
玉壁。符圣使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问无量玉壁上的仙
影啦、剑法啦这些东西。对啦!咱们都遵照符圣使的吩咐,立
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后谁也不敢泄漏,可是干光豪
与葛光佩呢,他们可没立这个誓,既然叛离了本派,那还有
不说出去的?”吴光胜一拍大腿,叫道:“对,对!灵鹫宫是
要杀了这两个家伙灭口。”
郁光标低声喝道:“别这么嚷嚷的,隔壁屋里有人,你忘
了吗?”吴光胜忙道:“是,是。”停了一会,说道:“干光豪
这家伙倒是艳福不浅,把葛光佩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搂在怀
里,这么剥得她白羊儿似的,啧啧啧……他妈的,就算后来
化成了一滩脓血,那也……那也……嘿嘿。”
两人此后说来说去,都是些猥亵粗俗的言语,段誉便不
再听,可是隔墙的淫猥笑话不绝传来,不听却是不行,于是
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经脉穴道,过不多时,便潜心内想,隔
墙之言说得再响,却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次日他又练那“凌波微步”,照着卷中所绘步法,一步步
的试演。这步法左歪右斜,没一步笔直进退,虽在室中,只
须挪开了桌椅,也尽能施展得开,又学得十来步,蓦地心想:
“待会送饭之人进来,我只须这么斜走歪步,立时便绕过了他,
抢出门去,他未必能抓得我着。岂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
在这屋里等到变成老白脸了?”想到此处,喜不自胜,心道:
“我可要练得纯熟无比,只要走错了半步,便给他一把抓住。
说不定从此在我脚上加一副铁镣,再用根铁链锁住,那时凌
波微步再妙,步来步去总是给铁链拉住了,欲不为老白脸亦
不可得矣。”说着脑袋摆了个圈子。
当下将已学会了的一百多步从头至尾默想一遍,心道:
“我可要想也不想,举步便对。唉,我段誉这样一个臭男子,
却去学那洛神宓妃袅袅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甚么‘罗袜
生尘’了?光屁股生尘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
踏“中孚”,立转“既济”。不料甫上“泰”位,一个转身,右
脚踏上“蛊”位,突然间丹田中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全身麻
痹,向前冲出,伏在桌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一惊之下,伸手撑桌,想站起身来,不料四肢百骸没
一处再听使唤,便要移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就似身处
梦魇之中,愈着急,愈使不出半点力道。
他可不知这“凌波微步”乃是一门极上乘的武功,所以
列于卷轴之末,原是要待人练成“北冥神功”,吸人内力,自
身内力已颇为深厚之后再练。“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
行动与内力息息相关,决非单是迈步行走而已。段誉全无内
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顿片刻,血脉有缓
息的余裕,自无阻碍。他想熟之后,突然一气呵成的走将起
来,体内经脉错乱,登时瘫痪,几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没跨
得几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总算没到绝经断脉的危境。
他惊惶之中,出力挣扎,但越使力,胸腹间越难过,似
欲呕吐,却又呕吐不出。他长叹一声,只有不动,这一任其
自然,烦恶之感反而渐消。当下便这么一动不动的伏在桌上,
眼见那个卷轴兀自展在面前,百无聊赖之中,再看卷上未学
过的步法,心中虚拟脚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个时辰后,
已想通了二十余步,胸口烦恶之感竟然大减。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尽数想通。他心下默念,将卷轴
上所绘的六十四卦步法,自“明夷”起始,经“贲”、“既
济”、“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个大圈而至
“无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学会,大喜之下,跳起身来拍手
叫道:“妙极,妙极!”这四个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动。
原来他内息不知不觉的随着思念运转,也走了一个大圈,胶
结的经脉便此解开。
他又惊又喜,将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来覆去的又记了几
遍,生怕重蹈覆辙,极缓慢的一步步踏出,踏一步,呼吸几
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脚步成圆,只感神清气爽,全身精
力渳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极,妙极,妙之极矣!”
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大叫小呼的干甚么?老子说过
的话,没有不算数的,你说一句话,吃一个耳光。”说着开锁
进门,说道:“刚才你连叫三声,该吃三个耳光。姑念初犯,
三折一,让你吃一个耳光算了。”说着踏上两步,右掌便往段
誉脸上打去。
这一掌并非甚么精妙招数,但段誉仍无法挡格,脑袋微
侧,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讼”位,竟
然便将这一掌躲开了。郁光标大怒,左拳迅捷击出。段誉步
法未熟,待得要想该走哪一步,砰的一声,胸口早着,一拳
正中“膻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郁光标一拳既出,便觉后悔,生
怕出手太重,闯出祸来,不料拳头打在段誉身上,手臂立时
酸软无力,心中更有空空荡荡之感,但微微一怔,便即无事,
见段誉没有受伤,登即放心,说道:“你躲过耳光,胸口便吃
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门,又将门锁上了。
段誉给他一拳打中,声音甚响,胸口中拳处却全无所感,
不禁暗自奇怪。他自不知郁光标这一拳所含的内力,已尽数
送入了他的膻中气海,积贮了起来。
那也是事有凑巧,这一拳倘若打在别处,他纵不受伤,也
必疼痛非凡,膻中气海却正是积贮“北冥真气”的所在。他
修习神功不过数次,可说全无根基,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
吸人内力,经“手太阴肺经”送至任脉的天突穴,再转而送
至膻中穴贮藏,莫说他绝无这等能为,纵然修习已成,也不
肯如此吸他人内力以为己有。但对方自行将内力打入他的膻
中穴,他全无抗拒之能,一拳中体,内力便入,实是自天外
飞到他袋中的横财,他自己却兀自浑浑噩噩,全不知情,只
想:“此人好生横蛮,我说几句‘妙极’,又碍着他甚么了?平
白无端的便打我一拳。”
这一拳的内力在他气海中不住盘旋抖动,段誉登觉胸口
窒闷,试行存想任脉和手太阴肺经两路经脉,只觉有一股淡
淡的暖气在两处经脉中巡行一周,又再回入膻中穴,窒闷之
感便消。他自不知只这么短短一个小周天的运行,这股内力
便已永存体内,再也不会消失了。段誉自全无内力而至微有
内力,便自胸口给郁光标这么猛击一拳而始。
也幸得郁光标内力平平,又未曾当真全力以击,倘若给
南海鳄神这等好手一拳打在膻中要穴,段誉全无内力根基,膻
中气海不能立时容纳,非经脉震断、呕血身亡不可。郁光标
内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觉。
午饭过后,段誉又练“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气,
走第二步时将气呼出,六十四卦走完,四肢全无麻痹之感,料
想呼吸顺畅,便无害处。第二次再走时连走两步吸一口气,再
走两步始行呼出。这“凌波微步”是以动功修习内功,脚步
踏遍六十四卦一个周天,内息自然而然的也转了一个周天。因
此他每走一遍,内力便有一分进益。
他却不知这是在修练内功,只盼步子走得越来越熟,越
走越快,心想:“先前那郁老兄打我脸孔,我从‘井’位到
‘讼’位,这一步是不错的,躲过了一记耳光,跟着便该斜踏
‘蛊’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过了。可是我只想上一想,没
来得及跨步,对方拳头便已打到。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
未熟之故。要凭此步法脱身,不让他们抓住,务须练得纯熟
无比,出步时想也不想。‘想也不想’与‘想上一想’,两字
之差,便有生死之别。”
当下专心致志的练习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
觉,大便小便之外,竟是足不停步。有时想到:“我努力练这
步法,只不过想脱身逃走,去救木姑娘,并非遵照神仙姊姊
的嘱咐,练她的‘北冥神功’。”想想过意不去,就练一练手
太阴肺经和任脉,敷衍了事,以求心之所安,至于别的经脉,
却暂行搁在一边了。
这般练了数日,“凌波微步”已走得颇为纯熟,不须再数
呼吸,纵然疾行,气息也已无所窒滞。心意既畅,跨步时渐
渐想到《洛神赋》中那些与“凌波微步”有关的句子:“仿佛
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忽焉纵体,以遨
以嬉”,“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
未翔”,“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
止难期,若往若还”。
尤其最后这十六个字,似乎更是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只
是心中虽然领悟,脚步中要做到“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
止难期,若往若还”,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的苦练,何年何月
方能臻此境地了。以此刻的功夫,敌人伸手抓来,是否得能
避过,却半点也无把握,有心再练上十天半月,以策万全,但
屈指算来和木婉清相别已有七日,悬念她陪着南海鳄神渡日
如年的苦处,决意今日闯将出去,心想那送饭的仆人无甚武
功,要避过他料来也不甚难。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等候。待听得锁启门开,
脚步声响,那仆人托着饭盘进来,段誉慢慢走过去,突然在
饭盘底下一掀,饭碗菜碗登时乒乒乓乓的向他头上倒去。那
仆人大叫:“啊哟!”段誉三脚两步,抢出门去。
不料郁光标正守在门外,听到仆人叫声,急奔进门。门
口狭隘,两人登时撞了个满怀。段誉自“豫”位踏“观”位,
正待闪身从他身旁绕过,不料左足这一步却踏在门槛之上。
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注释之中,可没
说明“要是踏上门槛,脚下忽高忽低,那便如何?”一个踉跄,
第三步踏向“比”位这一脚,竟然重重踹上了郁光标足背,
“要是踏上别人足背,对方哇哇叫痛,冲冲大怒,那便如何?”
这个法门,卷轴的步法秘诀中更无记载,料想那洛神“翩若
惊鸿、婉若游龙”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会踏上
门槛,踹人脚背。段誉慌张失措之际,只觉左腕一紧,已被
郁光标抓住,拖进门来。
数日计较,不料想事到临头,如意算盘竟打得粉碎。他
心中连珠价叫苦,忙伸右手去扳郁光标的手指,同时左手出
力挣扎。但郁光标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又怎扳得开?
突然间郁光标“咦”的一声,只觉手指一阵酸软,忍不
住便要松手,急忙运劲,再行紧握,但立时又即酸软。他骂
道:“他妈的!”再加劲力,转瞬之间,连手腕、手臂也酸软
起来。他自不知段誉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
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对准了他少商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誉左
腕,这股内力却源源不绝的给段誉右手大拇指吸了过去。他
每催一次劲,内力便消失一分。
段誉自也丝毫不知其中缘故,但觉对方手指一阵松、一
阵紧,自己只须再加一把劲,似乎便可扳开他手指而脱身逃
走,当此紧急关头,插在他拇指与自己左腕之间的那根大拇
指,又如何肯抽将出来?
郁光标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内力送入了他膻中气海。单
是这一拳,内力自也无几,但段誉以此为引,走顺了手太阴
肺经和任脉间的通道。此时郁光标身上的内力,便顺着这条
通道缓缓流入他的气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汇海的
道理。两人倘若各不使劲,两个大拇指轻轻相对,段誉不会
“北冥神功”,自也不能吸他内力。但此时两人各自拚命使劲,
又已和郁光标早几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以自身内力硬生
生的逼入对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壶斟酒,酒杯欲不受而不可
得。
初时郁光标的内力尚远胜于他,倘若明白其中关窍,立
即松手退开,段誉也不过夺门而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郁光
标奉命看守,岂能让这小白脸脱身?手臂酸软,便即催劲,渐
觉一只手臂抓他不住,于是左臂也伸过去抓住了他左臂。这
一来,内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时全身内力竟有一半转到了
段誉体内。
僵持片刻,此消彼长,劲力便已及不上段誉,内力越流
越快,到后来更如江河决堤,一泻如注,再也不可收拾,只
盼放手逃开,但拇指被段誉五指抓住了,挣扎不脱。此时已
成反客为主之势,段誉却丝毫不知,还是在使劲扳他手指,慌
乱之中,浑没有想到“扳开他手指”早已变成了“抓住他手
指”。
郁光标全身如欲虚脱,骇极大叫:“吴师弟,吴光胜!快
来,快来!”吴光胜正在上茅厕,听得郁师兄叫声惶急,双手
提着裤子赶来。郁光标叫道:“小子要逃。我……我按他不住。”
吴光胜放脱裤子,待要扑将上去帮同按住段誉。郁光标叫道:
“你先拉开我!”叫声几乎有如号哭。
吴光胜应道:“是!”伸手扳住他双肩,要将他从段誉身
上拉起,同时问道:“你受了伤吗?”心想以郁师兄的武功,怎
能奈何不了这文弱书生。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双臂一酸,好
似没了力气,忙催劲上臂,立即又是一阵酸软。原来此时段
誉已吸干了郁光标的内力,跟着便吸吴光胜的,郁光标的身
子倒成了传递内力的通路。
段誉既见对方来了帮手,郁光标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
忽然加强,心中大急,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吴光胜只觉手
酸脚软,连叫:“奇怪,奇怪!”却不放手。
那送饭的仆役见三人缠成一团,郁吴二人脸色大变,似
乎势将不支,忙从三人背上爬出门去,大叫:“快来人哪,那
姓段的小白脸要逃走啦!”
无量剑弟子听到叫声,登时便有二人奔到,接着又有三
人过来,纷纷呼喝:“怎么啦?那小子呢?”段誉给郁吴二人
压在身底,新来者一时瞧他不见。
郁光标这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话来。吴光
胜的内力也已十成中去了八成,气喘吁吁的道:“郁师兄给
……给这小子抓住了,快……快来帮手。”
当下便有两名弟子扑上,分别去拉吴光胜的手臂,只一
拉之下,手臂便即酸软,两人的内力又自吴光胜而郁光标、再
自郁光标注入了段誉体内。其实段誉膻中穴内已积贮了郁吴
二人的内力,再加上新来二人的部分内力,已胜过那二人合
力。那二人一觉手臂酸软无力,自然而然的催劲,一催劲便
成为硬送给段誉的礼物。段誉体内积蓄内力愈多,吸引对方
内力便愈快,内力的倾注初时点点滴滴,渐而涓涓成流。
余下三人大奇。一名弟子笑道:“你们闹甚么把戏?叠罗
汉吗?”伸手拉扯,只拉得两下,手臂也似粘住了一般,叫道:
“邪门,邪门!”其余两名弟子同时去拉他。三人一齐使力,刚
拉得松动了些,随即臂腕俱感乏力。
无量剑七名弟子重重叠叠的挤在一道窄门内外,只压得
段誉气也透不过来,眼见难以逃脱,只有认输再说,叫道:
“放开我,我不走啦!”对方的内力又源源涌来,只塞得他膻
中穴内郁闷难当,胸口如欲胀裂。他已不再去扳郁光标的拇
指,可是拇指给他的拇指压住了,难以抽动,大叫:“压死我
啦,压死我啦!”
郁光标和吴光胜此时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