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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一生遭逢过无数不幸之事。也说不定她相貌

丑陋无比,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倒也是个可怜之人。啊哟,

钟夫人那只黄金钿盒却还在她身边。”可是要回去向她取还,

却无论如何不敢了,心想:“我见了爹爹,最多答允跟他学武

功,爹爹自然会去救钟姑娘,就算爹爹不亲自去,派些人去

便是,这只金盒也没多大用处。只是我没了坐骑,这般徒步

而去大理,势必半路上毒发而死。钟姑娘苦待救援,度日如

年,她如见我既不回去,她父亲又不来相救,只道我没给她

送信。好歹我得赶到无量山去,和她死在一块,也好教她明

白我决不相负之意。”

心意已决,当即辨明方向,迈开大步,赶向无量山去。这

澜沧江畔荒凉已极,连走数十里也不见人烟。这一日他唯有

采些野果充饥,晚间便在山坳中胡乱睡了一觉。

第二日午后,经另一座铁索桥,重渡澜沧江,行出二十

余里后,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他怀中所携银两早在跌入深谷

时在峭壁间失去。自顾全身衣衫破烂不堪,肚中又十分饥饿,

想起帽上所镶的一块碧玉是贵重之物,于是扯了下来,拿到

镇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这镇

上只有这家米店较大,那店主见他气概轩昂,倒也不敢小觑

了,却不识得宝玉的珍贵,只肯出二两银子相购。段誉也不

理会,取了二两银子,想去买套衣巾,小镇上并无沽衣之肆,

于是到饭铺中去买饭吃。

在板凳上坐落,两个膝头登时便从裤子破孔中露了出来,

长袍的前后襟都已撕去,裤子后臀也有几个大孔,屁股触到

凳面,但觉凉飕飕地,心想:“这等光屁股的模样实在太不雅

观,该当及早设法才是。”饭店主人端上饭菜,说道:“今儿

不逢集,没鱼没肉,相公将就吃些青菜豆腐下饭。”段誉道:

“甚好,甚好。”端起饭碗便吃。他一生锦衣玉食,今日光着

屁股吃此粗粝,只因数日没饭下肚,全凭野果充饥,虽是青

菜豆腐,却也吃得十分香甜。

吃到第三碗饭时,忽听得店门外有人说道:“娘子,这里

倒有家小饭店,且看有甚么吃的。”一个女子声音笑道:“瞧

你这副吃不饱的馋相儿。”

段誉听得声音好熟,立时想到正是无量剑的干光豪与他

那葛师妹,心下惊慌,急忙转身朝里,暗想:“怎么叫起‘娘

子’来了?嗯,原来做了夫妻啦。我这一卦是‘无妄卦’,

‘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这位

干老兄得了老婆,我段公子却又遇上了灾难。”

只听干光豪笑道:“新婚夫妻,怎吃得饱?”那葛师妹啐

了一口,低声笑道:“好没良心!要是老夫老妻,那就饱了?”

语音中满含荡意。两人走进饭店坐落,干光豪大声叫道:“店

家,拿酒饭来,有牛肉先给切一盆……咦!”

段誉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只大手搭上了右肩,将他

身子扳转,登时与干光豪面面相对。段誉苦笑道:“干老兄,

干大嫂,恭喜你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无量剑东宗西宗

合并归宗。”

干光豪哈哈大笑,回头向那葛师妹望了一眼,段誉顺着

他目光瞧去,见那葛师妹一张鹅蛋脸,左颊上有几粒白麻子,

倒也颇有几分姿色。只见她满脸诧愕之色,渐渐的目露凶光,

低沉着嗓子道:“问个清楚,他怎么到这里来啦?附近有无量

剑的人没有?”

干光豪脸上登时收起笑容,恶狠狠的道:“我娘子的话你

听见了没有?快说。”段誉心想:“我胡说八道一番,最好将

他们吓得快快逃走。否则这二人非杀了我灭口不可。”说道:

“贵派有四位师兄,手提长剑,刚才匆匆忙忙的从门外走过,

向东而去,似乎在追赶甚么人。”

干光豪脸色大变,向那葛师妹道:“走罢!”那葛师妹站

起身来,右掌虚劈,作个杀人的姿式。干光豪点点头,拔出

长剑,径向段誉颈中斩落。

这一剑来得好快,段誉见到那葛师妹的手势,便知不妙,

早已缩身向后,可是仍然避不开,眼见白刃及颈,突然间嗤

的一声轻响,干光豪仰天便倒,长剑脱手掷出。跟着又是嗤

的一声。那葛师妹正要跨出店门,听得干光豪的呼叫,还没

来得及转头察看,便已摔倒在门槛上。两人都是身子扭了几

下,便即不动。只见干光豪喉头插了一枝黑色小箭,那葛师

妹则是后颈中箭。听这嗤嗤两响,正是那黑衣女郎昨晚灭烛

退敌的发射暗器之声。

段誉又惊又喜,回过头来,背后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却

听得店门外嘘溜溜一声马嘶,果然那黑衣女郎骑了黑玫瑰缓

缓走过。

段誉叫道:“多谢姑娘救我!”抢出门去。那女郎一眼也

没瞧他,自行策马而行。段誉道:“若不是你发了这两枚短箭,

我这当儿脑袋已不在脖子上啦。”那女郎仍不理睬。

店主人追将出来,叫道:“相……相公,出……出了人命

啦!可不得了啊!”段誉道:“啊哟,我还没给饭钱。”伸手要

去掏银子,却见黑玫瑰已行出数丈,叫道:“死人身上有银子,

他们摆喜酒请客,你自己拿罢!”急急忙忙的追到马后。

那女郎策马缓行,片刻间出了市镇。段誉紧紧跟随,说

道:“姑娘,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如去连钟姑娘也

一并救了罢。”那女郎冷冷的道:“钟灵是我朋友,我本来要

去救她。可是我最恨人家求我。你求我去救钟灵,我就偏偏

不去救了。”段誉忙道:“好,好。我不求姑娘。”那女郎道:

“可是你已经求过了。”段誉道:“那么我刚才说过的不算。”那

女郎道:“哼,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怎能不算?”

段誉心道:“先前我在她面前老是自称大丈夫,她可见了

怪啦,说不得,为了救钟姑娘一命,只好大丈夫也不做了。”

说道:“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我……我是全靠姑娘救了一条

小命的可怜虫。”

那女郎嗤的一声笑,向他打量片刻,说道:“你对钟灵这

小鬼头倒好。昨晚你宁可性命不要,也是非充大丈夫不可,这

会儿居然肯做可怜虫了。哼,我不去救钟灵。”

段誉急道:“那……那又为甚么啊?”那女郎道:“我师父

说,世上男人就没一个有良心的,个个都会花言巧语的骗女

人,心里净是不怀好意。男人的话一句也听不得。”段誉道:

“那也不尽然啊,好像……好像……”一时举不出甚么例子,

便道:“好像姑娘的爹爹,就是个大大的好人。”那女郎道:

“我师父说,我爹爹就不是好人!”

段誉眼见那女郎催得黑玫瑰越走越快,自己难以追上,叫

道:“姑娘,慢走!”

突然间人影晃动,道旁林中窜出四人,拦在当路。黑玫

瑰陡然停步,倒退了两步。只见这四人都是年轻女子,一色

的碧绿斗篷,手中各持双钩,居中一人喝道:“你们两个,便

是无量剑的干光豪与葛光佩,是不是?”

段誉道:“不是,不是。干光豪和葛姑娘,早已那个……

那个了。”那女子道:“甚么那个、那个了?你二人一男一女,

年纪轻轻,结伴同行,瞧模样定是私奔,还不是无量剑干葛

两个叛徒?”段誉笑道:“姑娘说话太也无理。葛光佩脸上有

麻子点儿,这位姑娘却是花容月貌,大大不同。”那女子向黑

衣女郎喝道:“把面罩拉下来!”

蓦地里嗤嗤嗤嗤四声,黑衣女郎发出四枚短箭,铮铮两

响,两个女子挥钩格落,另外两女子却中箭倒地。这四箭射

出之前全无朕兆,去势又是快极,居然仍有两箭未中。黑衣

女郎立即跃下马背,身在半空时已拔剑在手,左足一着地,右

足立即跨前,刷刷两剑,分攻两名女子,两女也正挥钩攻上,

一女抵挡黑衣女郎,另一名女子挺钩向段誉刺去。

段誉“啊哟”一声,钻到了黑玫瑰肚子底下。那女子一

怔,万万料想不到此人竟会出此怪招,正欲挺钩到马底去刺

段誉,背心上一痛,登时摔倒,却是黑衣女郎乘机射了她一

箭。但便是这么一分神,黑衣女郎左臂已被敌人钩中,嘶的

一声响,拉下半只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臂上划出一条尺

来长的伤口,登时鲜血淋漓。

黑衣女郎挥剑力攻。但那使钩女子武功着实了得,双钩

挥动,招数巧妙,酣斗片刻,黑衣女郎左腿中钩,划破了裤

子。她连射两箭,都被对方挥钩格开。那女子连声喝道:“你

是甚么人?你剑法不是无量剑的!”黑衣女郎不答,剑招加紧,

突然“啊”的一声叫,长剑被单钩锁住,敌人手腕急转,黑

衣女郎把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急忙跃开。那使钩女子双

钩连刺,却都被她闪过。

段誉早就瞧得焦急万分,苦于无力上前相助,眼见黑衣

女郎危殆,无法多想,抱起地下一具死尸,双手将死尸头前

脚后的横持了,便似挺着一根巨棒,向那使钩女子疾冲过去。

使钩女子吃了一惊,眼见迎面冲来的正是自己姊妹的脑

袋,心中一阵悲痛,右手钩向段誉面门刺去,可是中间隔着

一具尸体,这一钩差了半尺,便没刺到段誉,砰的一下,胸

口已给尸体脑袋撞中,就在这时,一枚短箭射入她右眼,仰

天便倒。

段誉瞥眼见黑衣女郎左膝跪地,叫道:“姑娘,你……你

没事罢。”奔过去要扶。那女郎站起身来,不料段誉慌乱中兀

是持着尸体,将死尸的脑袋向着她胸口撞去。那女郎在死尸

脑袋上一推,段誉“啊”的一声,摔了出去,尸体正好压在

他身上。

那女郎见到他这等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想起适

才这一战实是凶险万分,若不是先出其不意的杀了两人,又

得段誉在旁援手,只怕连一个使钩女子也斗不过,这四个女

子不知是甚么来头,恁地武功了得?叫道:“喂,傻子,你抱

着个死人干甚么?”

段誉爬起身来,放下尸体,说道:“罪过,罪过。唉,真

正对不住了。你们认错了人,客客气气的问个明白就是了,胡

说八道的,难怪惹得姑娘生气,这岂不枉送了性命?姑娘,其

实你也不用出手杀人,除下面幕来给她们瞧上一眼,不是甚

么事也没了?”

那女郎厉声道:“住嘴!我用得着你教训?谁叫她们说我

跟你私……私……甚么的?”段誉道:“是,是。这是她们胡

说的不是,不过姑娘还是不必杀人。啊,你……你的伤口得

包扎一下。”眼见她大腿上也露出雪白的肌肤,不敢多看,忙

转过了头。

那女郎听他老是责备自己不该杀人,本想上前挥手就打,

听他提及伤口,登觉腿臂处伤口疼痛,幸好这两钩都入肉不

深,没伤到筋骨,当及取出金创药敷上,撕破敌人的斗篷,包

扎了腿臂的伤口。

段誉将尸体逐一拖入草丛之中,说道:“本来该当替你们

起个坟墓才是,可惜这里没铲子。唉,四位姑娘年纪轻轻,容

貌虽不算美,也不丑陋……”

那女郎听他说到容貌美丑,问道:“喂,你怎地知道我脸

上没麻子,又是甚么花容月貌了?”段誉笑道:“这是想当然

耳!”那女郎道:“甚么‘想当然耳’?”段誉道:“‘想当然

耳’,就是想来当然是这样的。”那女郎道:“瞎说!你作梦也

想不到我相貌,我满脸都是大麻子!”段誉道:“未必,未必!

过谦,过谦!”

那女郎见衣袖裤脚都给铁钩钩破了,便从尸体上除下一

件斗篷,披在身上。段誉突然叫道:“啊哟!”猛地想起自己

裤子上有几个大洞,光着屁股跟这位姑娘在一起,成何体统?

急忙倒身而行,不敢以屁股对着那女郎,也从一具尸体上除

下斗篷,披在自己身上。那女郎嗤的一声笑。段誉面红过耳,

想起自己裤子上的大破洞,实是羞愧无地。

那女郎在四具尸体上拔出短箭,放入怀中,又在钩伤她

那女子的尸身上踢了两脚。

段誉道:“你的短箭见血封喉,剧毒无比。劝姑娘今后若

非万不得已,千万不可再用,杀伤人命,实是有干天和,倘

若……”那女郎喝道:“你再跟我罗唆,要不要试试见血封喉

的味道?”右手一扬,嗤的一声响,一枚毒箭从段誉身侧飞过,

插入地下。

段誉登时吓得面色惨白,再也不敢多说。那女郎道:“封

了你的喉,你还能不能跟我罗唆?”说着过去拔起短箭,对着

段誉又是一扬。段誉吓了一跳,急忙倒退。

那女郎笑了起来,将短箭放入囊中,向他瞪了一眼,说

道:“你穿了这件斗篷,活脱便是个姑娘。把斗篷拉起来遮住

头顶。再撞上人,人家也不会说咱们一男一女……”段誉道:

“是,是。”依言除下头上方巾,揣入怀中,拉起斗篷的头罩

套在头上。那女郎拍手大笑。

段誉见她笑得天真,心想:“瞧你这神情,只怕比我年纪

还小,怎地杀起人来却这等辣手?”见她斗篷的胸口绣着一头

黑鹫,昂首蹲踞,神态威猛,自己斗篷上的黑鹫也是一模一

样,摇头叹道:“姑娘人家,衣衫上不绣花儿蝶儿,却绣上这

般凶霸霸的鸟儿,好勇斗狠,唉。”说着又摇了摇头。

那女郎瞪眼道:“你讥讽我么?”段誉道:“不是,不是!

不敢,不敢!”那女郎道:“到底是‘不是’,还是‘不敢’?”

段誉道:“是不敢。”那女郎便不言语了。

段誉问道:“你伤口痛不痛?要不要休息一下?”那女郎

道:“伤口当然痛!我在你身上割两刀,瞧你痛不痛?”段誉

心道:“泼辣横蛮,莫此为甚。”那女郎又道:“你当真关心我

痛不痛吗?天下可没这样好心的男子。你是盼望我快些去救

钟灵,只不过说不出口。走罢!”说着走到黑玫瑰之旁,跃上

马背,手指西北方,道:“无量剑的剑湖宫是在那边,是不是?”

段誉道:“好像是的。”

两人缓缓向西北方行去。走了一会,那女郎问道:“金盒

子里的时辰八字是谁的?”段誉心道:“原来你已打开来看过

了。”说道:“我不知道。”那女郎道:“是钟灵的,是不是?”

段誉道:“真的不知道。”那女郎道:“还在骗人?钟夫人将她

女儿许配了给你,是不是?给我老老实实的说。”段誉道:

“没有,的确没有。我段誉倘若欺骗了姑娘,你就给我来个见

血封喉。”

那女郎问道:“你姓段?叫作段誉?”段誉道:“是啊,名

誉的‘誉’。”那女郎道:“哼!你名誉挺好么?我瞧不见得。”

段誉笑道:“名誉挺坏的‘誉’,也就是这个字。”那女郎道:

“这就对啦!”段誉道:“姑娘尊姓?”那女郎道:“我为甚么要

跟你说?你的姓名是你自己说的,我又没问你。”

走了一段路,那女郎道:“待会咱们救出了钟灵,这小鬼

头定会跟你说我的姓名,你不许听。”段誉忍笑道:“好,我

不听。”那女郎似乎也觉这件事办不到,说道:“就算你听到

了,也不许记得。”段誉道:“是,我就算记得了,也要拚命

想法子忘记。”那女郎道:“呸,你骗人,当我不知道么?”

说话之间,天色渐渐黑将下来,不久月亮东升,两人乘

着月亮,觅路而行。走了约莫两个更次,远远望见对面山坡

上繁星点点,烧着一堆火头,火头之东山峰耸峙,山脚下数

十间大屋,正是无量剑剑湖宫。段誉指着火头,道:“神农帮

就在那边。咱们悄悄过去,抢了钟灵就逃,好不好?”

那女郎冷冷的道:“怎么逃法?”段誉道:“你和钟灵骑了

黑玫瑰快奔,神农帮追你们不上的。”那女郎道:“你呢?”段

誉道:“我给神农帮逼着服了断肠散的毒药,司空玄帮主说是

服后七天,毒发身亡,须得设法先骗到解药,这才逃走。”

那女郎道:“原来你已给他们逼着服了毒药。你怎么不想

及早设法解毒,仍来给我报讯?”段誉道:“我本以为黑玫瑰

脚程快,报个讯息,也耽搁不了多少时候。”那女郎道:“你

到底是生来心好呢,还是个傻瓜?”段誉笑道:“只怕各有一

半。”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你的解药怎生骗法?”段誉踌躇

道:“本来说好,是用闪电貂的解药,去换断肠散解药。他们

拿不到毒貂解药,这断肠散的解药,倒是不大容易骗到手。姑

娘,你有甚么法子?”那女郎道:“你们男人才会骗人,我有

甚么骗人的法子?跟他们硬要,要锺灵,要解药!”

段誉心头一凛,知道她又要大杀一场,心想:“最好……

最好……”但“最好”怎样,自己可全无主意。

两人并肩向火堆走去。行到离中央的大火堆数十丈处,黑

暗中突然跃出两人,都是手执药锄,横持当胸。一人喝道:

“甚么人?干甚么的?”

那女郎道:“司空玄呢?叫他来见我。”

那两人在月光下见那女郎与段誉身披碧绿锦缎斗篷,胸

口绣着一只黑鹫,登时大惊,立即跪倒。一人说道:“是,是!

小人不知是灵鹫宫圣使驾到,多……多有冒犯,请圣使恕罪。”

语音颤抖,显是害怕之极。

段誉大奇:“甚么灵鹫宫圣使?”随即省悟:“啊,是了,

我和这姑娘都披上了绿色斗篷,他们认错人了。”跟着又记起

数日前在剑湖宫中听到钟灵说道,她偷听到司空玄跟帮中下

属的说话,奉了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的号令,前来占无量

山剑湖宫,然则神农帮是灵鹫宫的部属,难怪这两人如此惶

惧。

那女郎显然不明就里,问道:“甚么灵……”段誉怕她露

出马脚,忙逼紧嗓子道:“快叫司空玄来。”那两人应道:“是,

是!”站起身来,倒退几步,这才转身向大火堆奔去。

段誉向那女郎低声道:“灵鹫宫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扯

下斗篷头罩,围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对眼睛。

那女郎还待再问,司空玄已飞奔而至,大声说道:“属下

司空玄恭迎圣使,未曾远迎,尚请恕罪。”抢到身前,跪下磕

头,说道:“神农帮司空玄,恭请童姥万寿圣安!”

段誉心道:“童姥是甚么人,又不是皇帝、皇太后,甚么

万寿圣安的,不伦不类。”当下点了点头,道:“起来罢。”司

空玄道:“是!”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这时他身后已跪

满了人,都是神农帮的帮众。

段誉道:“钟家那小姑娘呢?带她过来。”两名帮众也不

等帮主吩咐,立即飞奔到大火堆畔,抬了钟灵过来。段誉道:

“快松了绑。”司空玄道:“是。”拔出匕首,割断钟灵手足上

绑着的绳索。段誉见她安好无恙,心下大喜,逼紧着嗓子说

道:“钟灵,过来。”钟灵道:“你是甚么人?”司空玄厉声喝

道:“圣使面前,不得无礼。她老人家叫你过去。”钟灵心想:

“管你是甚么老人家小人家,反正你不让人家绑我,山羊胡子

又这样怕你,听你的吩咐便了。”便走到段誉面前。

段誉伸左手拉住她手,扯在身边,捏了捏她手,打个招

呼,料想她难以明白,也就不理会了,对司空玄道:“拿断肠

散的解药来!”

司空玄微觉奇怪,但立即吩咐下属:“取我药箱来,快,

快!”微一沉吟间,便即明白:“啊哟,定是那姓段的小子去

求了灵鹫宫圣使,以致圣使来要人要药。”药箱拿到,他打开

箱盖,取出一个瓷瓶,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请圣使赐收。

这解药连服三天,每天一次,每次一钱已足。”段誉大喜,接

在手中。

钟灵忽道:“喂,山羊胡子,这解药你还有吗?你答允了

给我段大哥解毒的。要是尽数给了人家,段大哥请得我爹爹

给你解毒时,岂不糟了?”段誉心下感激,又捏了捏她手。司

空玄道:“这个……这个……”钟灵急道:“甚么这个那个的?

你解不了他的毒,我叫爹爹也不给你解毒。”

那黑衣女郎忍不住喝道:“钟灵,别多嘴!你段大哥死不

了。”钟灵听得她语音好熟,“咦”的一声,转头向她瞧去,见

到她的面幕,登时便认了出来,欢然道:“啊,木……”立时

想到不对,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

司空玄早在暗暗着急,屈膝说道:“启禀两位圣使:属下

给这小姑娘所养的闪电貂咬伤了,毒性厉害,两位圣使开恩。”

段誉心想若不给他解毒,只怕他情急拚命,对那黑衣女郎道:

“姊姊,童姥的灵丹圣药,你便给他一些罢。”司空玄听得有

童姥的灵丹圣药,大喜过望,在地上连连磕头,砰砰有声,说

道:“多谢童姥大恩大德,圣使恩德,属下共有一十九人给毒

貂咬伤。”

那女郎心想:“我有甚么‘童姥的灵丹圣药’?只是我臂

上腿上都受了伤,要照顾两个人可不容易。且听着这姓段的,

耍耍这山羊胡子便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道:“伸手。”

司空玄道:“是,是!”摊开了手掌,双目下垂,不敢正视。那

女郎在他左掌中倒了些绿色药末,说道:“内服一点儿,便可

解毒了。”心道:“我这香粉采集不易,可不能给你太多了。”

司空玄当她一拔开瓶塞,便觉浓香馥郁,冲鼻而至,他

毕生钻研药性,却也全然猜不到是何种药物配成,待得药粉

入掌,便是香得全身舒泰,心想天山童姥神通广大,这灵丹

圣药果然非同小可,大喜之下,连连称谢,只是掌中托着药

末,不敢再磕头了。

段誉见大功告成,说道:“姊姊,走罢!”得意之际,竟

忘了逼紧嗓子,幸好司空玄等全未起疑。

司空玄道:“启禀圣使:无量剑左子穆不识顺逆,兀自抗

命。属下只因中毒受伤,又断了一条手臂,未能迅速办妥此

事,有负童姥恩德,实是罪该万死。自当即刻统率部属,攻

下剑湖宫。请圣使在此督战。”

段誉道:“不用了,我瞧这剑湖宫也不必攻打了,你们即

刻退兵罢!”

司空玄大惊,素知童姥的脾气,所派使者说话越是和气,

此后责罚越重,灵鹫宫圣使惯说反话,料定圣使这几句话是

怪他办事不力,忙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请圣使在童姥

驾前美言几句。”

段誉不敢多说,挥了挥手,拉着钟灵转身便走。司空玄

高举左掌托着香粉,双膝跪地,朗声说道:“神农帮恭送两位

圣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万寿圣安。”他身后帮众一直跪在地

下,这时齐声说道:“神农帮恭送两位圣使,恭祝童姥她老人

家万寿圣安。”

段誉走出数丈,见这干人兀自跪在地下,实在觉得好笑

不过,大声说道:“恭祝你司空玄老人家也万寿圣安。”

司空玄一听之下,只觉这句反话煞是厉害,登时吓得魂

不附体,险些晕倒。他身后两人见帮主簌簌发抖,生怕他掌

中的灵丹圣药跌落,急忙抢上扶住。

段誉和二女行出数十丈,再也听不到神农帮的声息。钟

灵不住口中作哨,想召唤闪电貂回来,却始终不见,说道:

“木姊姊,多谢你和这位姊姊前来救我,我要留在这儿。”

那女郎道:“留在这儿干么?等你的毒貂吗?”钟灵道:

“不!我在这儿等段大哥,他去请我爹爹来给神农帮这些人解

毒。”转头向段誉道:“这位姊姊,你那些断肠散的解药,给

我一些罢。”那女郎道:“这姓段的不会再来了。”钟灵急道:

“不会的,不会的。他说过要来的,就算我爹爹不肯来,段大

哥自己还是会来。”那女郎道:“哼,男子说话就会骗人,他

的话又怎信得?”钟灵呜咽道:“段大哥不会骗……骗我的。”

段誉哈哈大笑,掀开斗篷头罩,说道:“钟姑娘,你段大

哥果然没骗你。”

钟灵向他凝视半晌,喜不自胜,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叫

道:“你没骗我,你没骗我!”

那女郎突然抓住她后领,提起她身子,推在一旁,冷冷

的道:“不许这样!”钟灵吃了一惊,但心中欣喜,也不以为

意,说道:“木姊姊,你两个怎地会遇见的?”那女郎哼了一

声,不加理睬。

段誉道:“咱们一路走,一路说。”他担心司空玄发见解

药不灵,追将上来。那女郎跃上马背,遥自前行。段誉于是

将别来情由简略对钟灵说了,但于那女郎虐待他的事却避而

不提,只说她救了自己性命,钟灵大声道:“木姊姊,你救了

段大哥,我可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那女郎怒道:“我自救

他,关你甚么事?”钟灵向段誉伸伸舌头,扮个鬼脸。

那女郎说道:“喂,段誉,我的名字,不用钟灵这小鬼跟

你说,我自己说好了,我叫木婉清。”段誉道:“啊,水木清

华,婉兮清扬。姓得好,名字也好。”木婉清道:“好过你的

一段木头,名誉极坏。”段誉哈哈大笑。

钟灵拉住段誉左手,轻轻的道:“段大哥,你待我真好。”

段誉道:“只可惜你的貂儿找不到了。”钟灵又吹了几下口哨,

说道:“那也没甚么,等这些恶人走了,过些时候我再来找。

你陪我来找,好不好?”段誉道:“好啊!”想起了那洞中玉像,

又道:“以后我时时会到这里来的。”木婉清怒道:“不许你来。

她要找貂儿,自己来好了。”段誉向钟灵伸伸舌头,扮个鬼脸,

两人相对微笑。

三人不再说话,缓缓行出数里。木婉清忽然问道:“钟灵,

你是二月初五的生日,是不是?”她骑在马上,说话时始终不

回过头来。钟灵道:“是啊,木姊姊怎么知道?”木婉清大怒,

厉声道:“段誉,你还不是骗人?”一提马缰,黑玫瑰急冲而

前。

忽听得西北角上有人低声呼啸,跟着东北角上有人拍拍

拍拍的连续击了四下手掌。一条人影迎面奔来,到得与三人

相聚七八丈处,倏然停定,嘶哑着嗓子喝道:“小贱人,你还

逃得到那里?”听这声音,正是瑞婆婆。便在此时,背后一人

嘿嘿冷笑,段誉急忙回头,星月微光之中,见到正是那平婆

婆,双手各握短刀,闪闪发亮。跟着左边右边又各到了一人,

左边是个白须老者,手中横执一柄铁铲,右首那人是个年纪

不大的汉子,手持长剑。段誉依稀记得,这两人都曾参与围

攻木婉清。

木婉清冷笑道:“你们阴魂不散,居然一直追到了这里,

能耐倒是不小。”平婆婆道:“你这小贱人就是逃到天边,我

们也追到天边。”木婉清嗤的一声,射出一枝短箭。那使剑汉

子眼明手快,挥剑挡开。木婉清从鞍上纵身而起,向那老者

扑去。

那老者白须飘动,年纪已着实不小,应变倒是极快,右

手一抖,铁铲向木婉清撩去,木婉清身未落地,左足在铲柄

上一借力,挺剑指向平婆婆。平婆婆挥刀格去,擦的一声,刀

头已被剑锋削断,白刃如霜,直劈下来。瑞婆婆急挥铁拐向

木婉清背心扫去。木婉清不及剑伤平婆婆,长剑平拍,剑刃

在平婆婆肩头一按,身子已轻飘飘的窜了出去。她若不是急

于闪开瑞婆婆这一拐,长剑直削而非平拍,平婆婆已被劈成

两爿。

这几下变招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平婆婆勇悍之极,刚

才千钧一发的从鬼门关中逃了出来,却丝毫不惧,又向木婉

清刷刷刷三刀,木婉清急闪避过。便在此时,瑞婆婆和两个

男子同时攻上,木婉清剑光霍霍,在四人围攻下穿插来去。

钟灵在数丈外不住向段誉招手,叫道:“段大哥,快来。”

段誉奔将过去,问道:“怎么?”钟灵道:“咱们快走。”段誉

道:“木姑娘受人围攻,咱们怎能一走了之?”钟灵道:“木姊

姊本领大得紧,她自有法子脱身。”段誉摇头道:“她为救你

而来,倘若如此舍她而去,于心何安?”钟灵顿足道:“你这

书呆子!你留在这里,又能帮得了木姊姊的忙吗?唉,可惜

我的闪电貂还没回来。”

这时瑞婆婆等二女二男与木婉清斗得正紧,瑞婆婆的铁

拐和那老者的铁铲都是长兵刃,舞开来呼呼风响。木婉清耳

听八方,将段誉与钟灵的对答都听在耳里。

只听段誉又道:“钟姑娘,你先走罢!我若负了木姑娘,

非做人之道,倘若她敌不过人家,我在旁好言相劝,说不定

也可挽回大局。”钟灵道:“你除了白送自己一条性命,甚么

也不管用。快走罢!木姊姊不会怪你的。”段誉道:“若不是

木姑娘好心相救,我这条性命早就没有了。迟送半日,便多

活了半日,倒也不无小补。”钟灵急道:“你这呆子,再也跟

你缠夹不清。”拉住他的手臂便走。

段誉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他没钟灵力大,给她

拉着,踉跄而行。

忽听木婉清尖声叫道:“钟灵,你自己给我快滚,不许拉

他。”钟灵拉得段誉更快,突然间嗤的一声,她头髻一颤,一

枚短箭插上了她发髻。木婉清喝道:“你再不放手,我射你眼

睛。”钟灵知她说得出,做得到,相识以来虽然颇蒙她垂青,

毕竟为时无多,没甚么深厚交情,她既说要射自己眼睛,那

就真的要射,只得放开了段誉的手臂。

木婉清喝道:“钟灵,快给我滚到你爹爹、妈妈那里去,

快走,快走!你若耽在旁边等你的段大哥,我便射你三箭。”

口中说话,手上不停,连续架开袭来的几件兵刃。

钟灵不敢违拗,向段誉道:“段大哥,你一切小心。”说

着掩面疾走,没入黑暗之中。

木婉清喝走钟灵,在四人之间穿来插去,腿上钩伤处隐

隐作痛,剑招忽变,一缕缕剑光如流星飘絮,变幻无定。忽

听得那老者大叫一声,胁下中剑,木婉清刷刷刷三剑,将瑞

婆婆和那使剑汉子逼得跳出圈子相避,剑锋回转,已将平婆

婆卷入剑光之中,顷刻之间,平婆婆身上已受了三处剑伤。她

毫不理会,如疯虎般向木婉清扑去。余下三人回身再斗。平

婆婆滚近木婉清身畔,右手短刀往她小腿上削去,木婉清飞

腿将她踢了个筋斗,就在此时,瑞婆婆的铁拐已点到眉心。木

婉清迅即回转长剑,格开铁拐,顺势向敌人分心便刺。

瑞婆婆斜身闪过,横拐自保,木婉清轻吁一口气,正待

变招,突然间噗的一声,左肩上一阵剧痛,原来那老者受伤

之后,使不动铁铲,拔出钢锥扑上,乘虚插入她肩头,木婉

清反手一掌,只打得那老者一张脸血肉模糊,登时气绝。瑞

婆婆等却又已上前夹击。平婆婆大叫:“小贱人受了伤,不用

拿活口了,杀了便算。”

段誉见木婉清受伤,心中大急,待要依样葫芦,抢过去

抱起那老者的尸体冲撞,但隔着相斗的四人,抢不过去,情

急之下,扯下身上斗篷,冲上去猛力挥起,罩上平婆婆头顶。

平婆婆眼不见物,大惊之下,急忙伸手去扯,不料忘了自己

手中兀自握着短刀,一刀斩在自己脸上,叫得犹如杀猪一般。

木婉清无暇拔去左肩上的钢锥,强忍疼痛,向瑞婆婆急

攻两剑,向使剑汉子刺出一剑,这三剑去势奥妙,瑞婆婆右

颊立时划出一条血痕,使剑汉子颈边被剑锋一掠而过。两人

受伤虽轻,但中剑的部位却是要害之处,大惊之下,同时向

旁跳开,伸手往剑伤上摸去。

木婉清暗叫:“可惜,没杀了这两个家伙。”吸一口气,纵

声呼啸,黑玫瑰奔将过来。木婉清一跃而上,顺手拉住段誉

后颈,将他提上马背。二人共骑,向西急驰。

没奔出十余丈,树林后忽然齐声呐喊,十余人窜出来横

在当路,中间一个高身材的老者喝道:“小贱人,老子在此等

候你多时了。”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辔头,木婉清右手微扬,

嗤嗤连声,三枝短箭射了出去。人丛中三人中箭,立时摔倒。

那老者一怔之下,木婉清一提缰绳,黑玫瑰蓦地里平空跃起,

从一干人头顶跃了过去。众人忌惮她毒箭厉害,虽发足追来,

却各舞兵刃护住身前,与马上二人相距越来越远。但听那干

人纷纷怒骂:“贼丫头,又给她逃了!”“任你逃到天边,也要

捉到你来抽筋剥皮!”“大伙儿追啊!”

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乱跑,来到一处山冈,只见前

面是个深谷,只得纵马下山,另觅出路。这无量山中山路迂

回盘旋,东绕西转,难辨方向。

突然听到前面人声:“那马奔过来了!”“向这边追!”“小

贱人又回来啦!”木婉清重伤之下,无力再与人相斗,急忙拉

转马头,从右首斜驰出去。这时慌不择路,所行的已非道路,

幸亏黑玫瑰神骏,在满山乱石的山坡上仍是奔行如飞。又驰

了一阵,黑玫瑰前脚突然一跪,右前膝在岩石上撞了一下,奔

驰登缓,一跛一拐的颠蹶起来。

段誉心中焦急,说道:“木姑娘,你让我下马罢,你一个

人容易脱身。他们跟我无冤无仇,便拿住了我也不打紧。”木

婉清哼的一声,道:“你知道甚么?你是大理人,要是给他们

拿住了,一刀便即砍了。”段誉道:“奇哉怪也,大理人这么

多,杀得光吗?姑娘还是先走的为是。”

木婉清左肩背上一阵阵疼痛,听得段誉还是罗唆个不住,

怒道:“你给我住口,不许多说。”段誉道:“好,那么你让我

坐在你后面。”木婉清道:“干甚么?”段誉道:“我的斗篷罩

在那胖婆婆头上了。”木婉清道:“那又怎样?”段誉道:“我

裤子上破了几个大洞,坐在姑娘身前,这个光……光……对

着姑娘……嘿嘿,太……太也失礼。”

木婉清伤处痛得难忍,伸手抓住他肩头,咬着牙一用力,

只捏得他肩骨格格直响,喝道:“住嘴!”段誉吃痛,忙道:

“好啦,好啦,我不开口便是。”

四 崖高人远

奔出数里,黑玫瑰走上了一条长岭,山岭渐见崎岖,黑

玫瑰行得更加慢了,背后呐喊声隐隐传来。段誉叫道:“黑玫

瑰啊,今日说甚么也要辛苦你些,劳你驾跑得快一点儿罢!”

又行里许,回头望见刀光闪烁,追兵渐近。木婉清不住催喝:

“快,快!”

黑玫瑰奋蹄加快脚步,突然之间,前面出现一条深涧,阔

约数丈,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黑玫瑰一声惊嘶,陡地收蹄,倒

退了几步。

木婉清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问道:“我要纵马跳将过

去。你随我冒险呢,还是留下来?”段誉心想:“马背上少了

一人,黑玫瑰便易跳得多。”说道:“姑娘先过去,再用带子

来拉我。”木婉清一回头,见追兵已相距不过数十丈,说道:

“来不及啦!”拉马退了数丈,叫道:“嘘!跳过去!”伸掌在

马肚上轻轻拍了两下。

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涧边上,使劲纵跃,

直窜了过去。段誉但觉腾云驾雾一般,一颗心也如从他腔中

跳出来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尽全力的这么一跃,前脚双蹄

勉强踏到了对岸,但两边实是相距太宽,它彻夜奔驰,腿上

又受了伤,后蹄终没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时向深谷中堕去。

木婉清应变奇速,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随手抓了段誉,向

前窜出。段誉先行着地,木婉清跟着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怀

中。段誉怕她受伤,双手牢牢抱住,只听得黑玫瑰长声悲嘶,

已堕入下面万丈深谷之中。

木婉清心中难过,忙挣脱段誉的抱持,奔到涧边,但见

白雾封谷,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躯,突然间一阵眩晕,只觉

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登时昏倒在地。

段誉大吃一惊,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见她

双目紧闭,已然晕了过去。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对涧有人

大声叫道:“放箭,放箭!射死这两个小贼!”段誉抬起头来,

只见对涧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转身急奔,突

然间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耳畔擦过。

他跌跌撞撞的冲了几步,蹲低了身子,抱着木婉清而行,

飕的一声,又有一箭从头顶飞过。段誉见左首有块大岩石,当

即扑过去躲在石后,霎时间但听得噗噗噗之声不绝于耳,无

数暗器都打在石上,弹了开去。段誉一动也不敢动,突然呼

的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子投了过来,飞过岩石,落在他身

旁,投石之人显是膂力极强,居然将这样大一块石头投出十

数丈外,只是相距远了,难以取得准头。段誉心想此处未脱

险境,当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气的向前疾奔,奔出十余丈,

料想敌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这才止步。

他喘了几口气,将木婉清稳稳的放在草地之上,转身缩

在山岩之后,向前望去。

只见对崖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指手划脚,纷纷议论,偶

尔山风吹送过来几句,都是怒骂呼喝之言,看来这些人一时

无法追得过来。段誉心想:“倘若他们绕着山道,从那一边爬

上山来,咱二人仍是无法得脱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吓得脚也软了,几乎站

立不定。只见崖下数百丈处波涛汹涌,一条碧绿大江滚滚而

过,原来已到了澜沧江边。江水湍急无比,从这一边是无论

如何上不来的,但敌人倘若走到谷底,然后再攀援而上,终

究能来杀了自己和木婉清。他叹了一口气,心想暂脱危难,也

是好的,以后如何,且待事到临头再说,适才说过的那句话

又涌向心头:“多活得半日,却也不无小补。”

回到木婉清身边,见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设法相救,只

见她背后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枚钢锥,鲜血已染满了半边衣衫。

段誉大吃一惊,在马背上时坐在她身前,适才仓皇逃命,没

发觉她竟然受此重伤,脑中第一件想到的是:“莫非她已经死

了?”当即拉开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试,幸好微微尚有呼

吸,心想:“须得拔去钢锥,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锥柄,咬

紧牙关,用力一拔,钢锥应手而起。他不知闪避,一股鲜血

只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声,醒了转来,但跟着又晕了过去。

段誉死命按住她的伤口,不让鲜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涌,

却哪里按得住?他无法可施,随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

中嚼烂了,敷上她伤口,但鲜血涌出,立将草泥冲开,忽地

记起:“先前她中了钩伤,曾从怀中取出药来敷上,不久便止

了血。”

轻轻伸手到她怀中,将触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了出来,见

是一只黄杨木梳子、一面小铜镜,两块粉红色的手帕、另有

三只小木盒、一个瓷瓶。他见到这些闺阁之物,不禁一呆,这

时方始意会到,眼前这人是个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乱

掏乱寻,未免太也无礼,而这些梳镜巾盒之属,和这个杀人

不眨眼的魔头却又实在难以联在一起。

他曾见木婉清从瓷瓶倒了些绿色粉末给司空玄,冒充是

童姥的灵药,可不知这些绿粉能不能止血,揭开一只盒子,登

时幽香扑鼻,见盒中盛的乃是胭脂。第二只盒子装的是半盒

白色粉末,第三盒是黄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

并无气息,黄色粉末却极为辛辣,一嗅之下,登时打个喷嚏,

心想:“不知这是金创药,还是杀人的毒药?倘若用错了,岂

不糟糕。”伸指用力捏木婉清的人中,过了半晌,她微微睁开

眼来。

段誉大喜,忙问:“木姑娘,哪一盒药能止血治伤?”木

婉清道:“红色的。”说了三字,又闭上眼睛。段誉再问:“红

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誉好生奇怪,心想红色的这一盒明明

是胭脂,怎能治伤?但她既如此说,且试一试再说,总是胜

于将毒药敷上了伤口。

于是将她伤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轻

轻敷上。手指碰到她伤口时,木婉清迷迷糊糊中仍是觉痛,身

子一缩。段誉安慰道:“莫怕,莫怕,咱们先止了血再说。”说

也奇怪,这胭脂竟然灵效无比,涂上伤口不久,流血便慢慢

少了;又过了一会,伤口中渗出淡黄色水泡。段誉自言自语:

“金创药也做得像胭脂一般,女孩儿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了半天,到这时心神才略略宁定,听得对崖上叫骂

喧哗声已然止息,寻思:“莫非他们真的从谷中攻上来么?”伏

在地下爬到崖边一张,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不出所料,果

见对面山崖上十余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虽深,总

有尽头,这些人只须到了谷底,便可攀到这边崖上,看来最

多过得两三个时辰,敌人便即攻到了。

虽然身处绝境,总不能束手待毙,相度四周地势,见处

身所在是座高崖,一面临江,三面皆是深谷,无路可逃,他

长长叹了口气,将木婉清抱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底下,以避山

风,然后弓着身子搬集石块,聚在崖边低洼之处。好在崖上

到处全是乱石,没多时便搬了五六百块。诸事就绪,便坐在

木婉清身旁闭目养神。

这一坐倒,便觉光屁股坐在沙砾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

道:“我二人这是‘夬卦’,‘九四,臀无肤,其行次且;牵羊

悔亡,闻言不信。’‘次且’者,趑趄也,却行不顺也,这一

卦再准也没有了。我是‘臀无肤’。这‘肤’字如改成个

‘裤’字,就更加妙。她老是说男子爱骗人,正是‘闻言不

信’。可是她‘牵羊悔亡’,我岂不是成了一头羊?但不知她

是不是后悔?”

他彻夜未睡,实已疲累不堪,想了几句《易经》,便欲睡

去,然知敌人不久即至,却哪里敢睡着?只闻到木婉清身上

发出阵阵幽香,适才试探她鼻息之时,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

面幕,当时悬念她生死,没留神她嘴巴鼻子长得如何,这时

却不敢无端端的再去揭开她面幕瞧个清楚,回想起来,似乎

她脸上肌肤白嫩,至少不会是她所说的那般“满脸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开她面幕一看,她决

计不会知道,他又想看,又不敢看,思潮起伏不定:“我跟她

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归于尽,倘若直到一命呜呼之时仍

然不曾见过她一面,岂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隐隐又怕她当

真是满脸的大麻皮,寻思:“她若不是丑逾常人,何以老是戴

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这姑娘行事凶恶,料想和‘清

秀美丽’四字无缘,不看也罢。”

一时心意难决,要想起个卦来决疑,却越来越倦,竟尔

朦朦胧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听到喀喇声响,急忙奔到

崖边,只见五六名汉子正悄没声的从这边山崖攀将上来。只

是山崖陡峭,上得极为艰难。段誉暗叫:“好险,好险!”拿

起一块石头,向崖边投了下去,叫道:“别上来,否则我可不

客气了。”

他居高临下,投石极是方便,攀援上山的众汉子和他相

距数十丈,暗器射不上来,听到他的叫声,便即停步,但迟

疑了片刻,随即在山石后躲躲闪闪的继续爬上。段誉将五六

块石头乱投下去,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汉子被石块

击中,堕入下面深谷,显是粉身碎骨而亡。其余汉子见势头

不对,纷纷转身下逃,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个失足,又

是摔得尸骨无存。

段誉自幼从高僧学佛,连武艺也不肯学,此时生平第一

次杀人,不禁吓得脸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惊走众人,不意

竟然连杀两人,又累得一人摔死,虽然明知若不拒敌,敌人

上山后自己与木婉清必然无幸,但终究难过之极。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边,只见她已然坐起,倚身

山石。段誉又惊又喜,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

清不答,目光从面幕的两个圆孔中射出来,凝视着他,颇有

严峻凶恶之意。段誉柔声劝道:“你躺着再歇一会儿,我去找

些水给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来,是不是?”

段誉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举袖擦了擦眼泪,呜咽道:“我

失手打死了两人,又……又吓得……吓得跌死了一人。”木婉

清见他哭泣,好生奇怪,问道:“那便怎样?”段誉呜咽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无故杀人,罪业非小。”顿足又

道:“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儿,闻知讯息,定必悲伤万分,

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人?”木婉清

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儿,是不是?”段誉道:“我父母是有

的,妻儿却还没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但这目光一瞬

即逝,随即回复原先锋利如刀、寒冷若冰的神情,说道:“他

们上得山来,杀不杀你?杀不杀我?”段誉道:“那多半是要

杀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宁可让人杀死,却不愿杀人?”

段誉低头沉思,道:“倘若单是为我自己,我决不愿杀人。

不过……不过,我不能让他们害你。”木婉清厉声道:“为甚

么?”段誉道:“你救过我,我自然要救你。”木婉清道:“我

问你一句话,你若有半分虚言,我袖中短箭立时取你性命。”

说着右臂微抬,对准了他。段誉道:“你杀了这许多人,原来

短箭是从袖中射出来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誉道:“你又不会杀

我,我怕甚么?”木婉清狠狠的道:“你惹恼了我,姑娘未必

不杀你。我问你,你见过我的脸没有?”段誉摇摇头,道:

“没有。”木婉清道:“当真没有?”她话声越来越低,额上面

幕湿了一片,显是用力多了,冷汗不住渗出,但话声仍是十

分严峻。

段誉道:“我何必骗你?你其实不用‘闻言不信’。”木婉

清道:“我昏去之时,你何以不揭我面幕?”段誉摇头道:“我

只顾治你背上伤口,没想到此事。”木婉清又气又急,喘息道:

“你……你见到我背上肌肤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药了?”段

誉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灵,我万万料想不到这居然是金

创药膏。”

木婉清道:“你过来,扶我一扶。”段誉道:“好!你原不

该说这许多话,多歇一会,再想法子逃生。”说着走过去扶她,

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间拍的一声,左颊上热辣辣的吃

了一记耳光。她虽在重伤之余,出手仍是极为沉重。

段誉给她打得头晕眼花,身子打了个旋,双手捧住面颊,

怒道:“你……你干么打我?”木婉清怒道:“大胆小贼,你……

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肤,竟敢……竟敢看我的背脊……”急怒

之下,登时晕倒,横斜在地。

段誉一惊,也不再记她掌掴之恨,忙抢过去扶起。只见

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渗出,适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

在慢慢收口的伤处复又破裂。

段誉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该碰她身上肌肤,但若不救,

她势必失血过多而死。事已如此,只好从权,最多不过给她

再打两记耳光而已。”于是撕下衣襟,给她擦去伤口四周的血

渍,但见她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更闻到阵阵幽香,当

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儿,敷上伤口。

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转,一睁眼,便向他恶狠狠的

瞪视。段誉怕她再打,离得远远地。木婉清道:“你……你又

……”觉到背上伤口处阵阵清凉,知道段誉又替自己敷上了

新药。段誉道:“我……我不能见死不救。”木婉清只是喘气,

没力气说话。

段誉听到左首淙淙水声,走将过去,见是一条清澈的山

溪,于是洗净了双手,俯下身去喝了几口,双手捧着一掬清

水,走到木婉清身边,道:“张开嘴来,喝水罢!”木婉清微

一迟疑,流了这许多血后,委实口渴得厉害,于是揭起面幕

一角,露出嘴来。

其时日方正中,明亮的阳光照在她下半张脸上。段誉见

她下颏尖尖,脸色白腻,一如其背,光滑晶莹,连半粒小麻

子也没有,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嘴唇甚薄,两排细细的

牙齿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她实是个绝色

美女啊!”这时溪水已从手指缝中不住流下,溅得木婉清半边

脸上都是水点,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段誉一怔,便不

敢多看,转头向着别处。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还要,再去拿些来。”段

誉依言再去取水,接连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誉爬到崖边张望,只见对面崖上还留着七八名汉子,手

中各持弓箭,监视着这边。再向山谷中望时,不见有人爬上,

但料知敌人决不会就此死心,势必是另筹攻山之策。

他摇了摇头,又到溪边捧些水喝了,再洗去脸上从木婉

清伤口中喷出来的血渍,心想:“那断肠散的解药,吃不吃其

实也不相干,不过还是吃了罢。”从怀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药

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这解药苦得很,远不如

断肠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姑娘竟是这般美貌。最好

是来个‘睽’卦‘初六’、‘丧马’,‘见恶人无咎’。”

又想:“这崖顶上有水无食,敌人其实不必攻山,数日之

后,咱二人饿也饿死了。”垂头丧气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说道:

“可惜这山上没果子,否则也好采几枚来给你解饥。”

木婉清道:“这些废话,说来有甚么用?”过了一会,问

道:“你怎么识得钟家小妞儿的?”段誉将如何在剑湖宫中初

识钟灵、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说了。

木婉清一声不响的听完,冷笑道:“你不会武功,却多管

江湖上闲事,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段誉歉然道:“我自作

自受,也没话好说,只是连累姑娘,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连累我甚么?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结下

的,世上便没你这个人,他们还不是一般的来围攻我?只不

过若没有你,我便可以了无牵挂……杀个……杀个痛快,给

他们乱刀分尸,也胜于在这荒山上饿死。”她说道“了无牵

挂”四字,顿了一顿,觉得亲口承认牵挂于他,大是不该,不

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脸,段誉全没觉得,而

她语音有异,段誉也没留神,只道她伤后体弱,说话不畅,便

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几天,待背上伤处好了,那时再冲杀

出去,他们也未必拦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说得稀

松平常,我这伤几天之内怎好得了?对方好手着实不少

……”

猛听得对面崖上一声厉啸,只震得群山鸣响。木婉清不

禁全身一震,颤声道:“那……那是谁?内功这等了得?”一

伸手,抓住了段誉的手臂。只听得啸声回绕空际,久久不绝,

群山所发出的回声来去冲击,似乎群鬼夜号,齐来索命。其

时虽是天光白日,段誉于一刹那间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来。过

了良久,啸声才渐渐止歇。

木婉清道:“这人武功厉害得紧,我说甚么也是没命的了。

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罢,不用再管我了。”段誉微笑道:

“木姑娘,你把段誉看得忒也小了。姓段的虽然名誉极坏,也

不至于是这样的人。”

木婉清一双妙目向他凝视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胜凄婉

之情,柔声道:“‘名誉极坏’甚么的,是我跟你闹着玩的,

你别放在心上。你又何苦要陪着我一起死,那……那又有甚

么用?你逃得性命,有时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誉从未听过她说话如此温柔,这啸声一起,她突然似

乎变作了另一个人,只不过她恶狠狠、冷冰冰的说惯了,这

些斯斯文文的话说来不免有些生硬,微笑道:“木姑娘,我喜

欢听你这么说话,那才像是个斯文美貌的好姑娘。”

木婉清哼的一声,突然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美貌?你

见过我的相貌了,是不是?”手上一紧,便如一只铁箍般扣住

了段誉的手臂。段誉叹了口气,道:“我拿水给你喝时,见到

你一半脸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儿。”

木婉清虽然凶狠,终究是女孩儿家,得人称赞,不免心

头窃喜,何况她长带面幕,向来只听别人称赞自己武功了得,

从没赞她容貌的,心中一高兴,便放松了手,道:“你快去找

个山洞甚么的躲了起来,不论见到甚么,都不许出来。只怕

那人顷刻间便要上来了。”

段誉吃了一惊,道:“不能让他上来。”跳起身来,奔到

崖边,突然间眼前一花,只见一个黄色人影快速无伦的正扑

上山来。山坡极为陡削,那人却登山如行平地,比之猿猴犹

更矫捷。段誉心下骇然,叫道:“喂,你再上来,我要用石头

掷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纵跃得更加快了。

段誉见他在这一笑之间,便又上升了丈许,无论如何不

能让他上山,但又不愿再杀伤人命,便拾起一块石头在那人

身旁几丈外投了下去。石头虽不甚大,但自高而落,呼呼声

响,势道颇足惊人,段誉叫道:“喂,你瞧见了么?要是我投

在你身上,你便没命了,快快退回去罢。”那人冷冷笑道:

“臭小子,你不要狗命了?敢对我这等无礼!”

段誉见他又纵上数丈,情势已渐危急,当下举起几块石

头,对准他头顶掷了下去,双目一闭,不敢瞧他堕崖而亡的

惨状。只听得呼呼两声,那人纵声长笑。段誉心中奇怪,睁

开眼来,但见几块石头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却是丝毫无恙。

段誉这一下可就急了,忙将石头接二连三的向他掷去。

那人待石头落到头顶,伸掌推拨,石头便即飞开,有时

则轻轻一跃,避过石头。段誉一口气投了三十多块石头,只

不过略阻他上跃之势,却损不到他毫发。段誉眼见他越跃越

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狰狞可怖的面目已隐约可辨,忙回身

奔到木婉清身旁,叫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厉

害,咱们快逃。”木婉清冷冷的道:“来不及啦。”

段誉还待再说,猛然间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时凌空

飞出,一交摔入树丛之中,只跌得昏天黑地,幸好着地之处

长满了矮树,除了脸上擦破数处,并未受伤。他挣扎着爬起,

只见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誉快步奔前,挡在木婉清身前,问道:“尊驾是谁?为

何出手伤人?”木婉清惊道:“你……你快逃,别在这里。”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鳄神,武

功天下第……第……嘿嘿,两个小娃娃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

是不是?”

段誉心中怦怦乱跳,强自镇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

见到他一个脑袋大得异乎寻常,一张阔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

齿,一对眼睛却是又圆又小,便如两颗豆子,然而小眼中光

芒四射,向段誉脸上骨碌碌的一转,段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

噤。但见他中等身材,上身粗壮,下肢瘦削,颏下一丛钢刷

般的胡子,根根似戟,却瞧不出他年纪多大。身上一件黄袍,

长仅及膝,袍子是上等锦缎,甚是华贵,下身却穿着条粗布

裤子,污秽褴褛,颜色难辨。十根手指又尖又长,宛如鸡爪。

段誉初见时只觉此人相貌丑陋,但越看越觉他五官形相,身

材四肢,甚而衣着打扮,尽皆不妥当到了极处。

木婉清道:“你过来,站在我身旁。”段誉道:“他……他

会不会伤你?”木婉清冷笑道:“凭你这点点微末道行,能挡

得住‘南海鳄神’吗?“但见他居然奋不顾身的来保护自己,

却也不禁感动。

段誉心想不错,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举手之劳,

倒是别惹怒他才是,于是站到木婉清身畔,说道:“原来尊驾

外号叫作‘南海鳄神’,武功天下第……第……那个,久闻大

名,如雷贯耳。在下这几天来见识了不少英雄好汉,实以尊

驾的武功最是厉害。我投了几十块石头打你,居然一块也打

不着。尊驾武功高强,了不起之至。”心想:“我虽然大送高

帽,可是他的确武功高强,这马屁倒也不是违心之拍。”

南海鳄神听段誉大赞他武功厉害,心下得意之极,干笑

了两声,道:“小子的本领稀松平常,眼光倒还不错。你滚开

罢,老子饶你性命。”段誉大喜,道:“那你老人家连木姑娘

也一起饶了罢!”南海鳄神一双圆眼一沉,一伸手,将段誉推

得登登登接连退出几步,沉声道:“你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饶

你了。”段誉心想:“这种江湖人物说得出,做得到,我还是

站着不动的为妙。”

只见南海鳄神圆睁一双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问道:

“‘小煞神’孙三霸是你杀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错。”

南海鳄神道:“他是我心爱的弟子,你知不知道?”段誉暗暗

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杀了他心爱的弟子,这事就不易

善罢了。我就是给他连戴十顶高帽子,只怕也不管事。”木婉

清道:“杀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几天才知道。”南海鳄神道:

“你怕我不怕?”木婉清道:“不怕!”

南海鳄神一声怒吼,声震山谷,喝道:“你胆敢不怕我?

你……你好大的胆子!仗着谁的势头了?”

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势。”南海鳄神一呆,

喝道:“胡说八道!你能仗我甚么势了?”木婉清道:“你位列

‘四大恶人’,这么高的身分,这么大的威名,岂能和一个身

受重伤的女子动手?”这句话捧中有套,南海鳄神一怔之下,

仰天哈哈大笑,说道:“这话倒也有理。”

段誉听到“四大恶人”四字,心想原来他是钟灵之父钟

万仇请来的朋友,不妨拉拉钟万仇的交情,或许有点用处,待

听他说“这话倒也有理”,忙道:“江湖上到处都说南海鳄神

是大大的英雄好汉,别说决不欺侮受了伤的女子,便是受了

伤的男子也不打。大家又说,南海鳄神连单身男人也不打,对

手越多,他打起来越高兴,这才显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强。”

南海鳄神眯着一对圆眼,笑吟吟的听着,不住点头,问

道:“这话倒也有理。你听谁说的?”段誉道:“无量剑东宗掌

门左子穆,西宗掌门辛双清,神农帮帮主司空玄,万仇谷谷

主‘马王神’钟万仇,他夫人‘俏药叉’甘宝宝,还有来自

江南的瑞婆婆、平婆婆,嘿嘿,太多,太多,我也记不清那

许多了。”

南海鳄神点头道:“你这小子有意思。下次你听到有谁说

老子英雄了得,须得牢牢记住他姓名。”转头问木婉清道:

“听说你武功不错啊,怎地会受了重伤,是给谁伤的?”

木婉清悻悻的道:“他们四个打我一个啊。倘若是你南海

鳄神,当然不怕,敌人越多越好,我可不成了。”南海鳄神道:

“这话倒也有理。四个人打一个姑娘,好不要脸。”段誉忙道:

“是啊。真正的英雄好汉,连单打独斗也不干,那有四个打一

个之理?只可惜你老人家当时没见到,否则你一手一个,登

时便将他们打得筋折骨断。”南海鳄神摇头道:“不对!不对!

不对!”

他大脑袋一摇,说声“不对”,段誉心中就是一跳,他连

说三声“不对”,段誉心中大跳了三下,不知甚么地方说错了,

却听他道:“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骨断。我只这么喀喇一声,

扭断了他龟儿子的脖子。筋折骨断,不一定死,那不好玩。扭

断脖子,龟儿子就活不成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扭了你的脖

子试试。”

段誉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试了。”随即记起,钟

万仇的家人进喜儿接待“四大恶人”之一的岳老二,只因叫

错了一句“三老爷”,又说他是“大大的好人”便给他扭断了

脖子,看来这人便是岳老二了,说道:“是啊,你是恶得不能

再恶的大恶人,有人说你是岳老二,我说该当叫岳老大才是,

你岳老大扭人脖子,哪里还能让他活命?”

南海鳄神大喜,抓住了他双肩连连摇晃,笑道:“对,对!

你这小子真聪明,知道我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岳老大

是不行,老二是不错的。”

段誉只给他抓得双肩疼痛入骨,仍然强装笑容,说道:

“谁说的?‘岳老大’三字,当之无愧。”心中暗暗惭愧:“段

誉啊段誉,你为了要救木姑娘,说话太也无耻,谄谀奉承,全

无骨气。圣贤之书,读来何用?”又想:“倘若为我自己,那

是半句违心之论也决计不说的,贪生怕死,算甚么大丈夫了?

只不过为了木姑娘,也只得委屈一下了。《易·彖》曰:‘柔

顺利贞,君子攸行’,就是以柔克刚的道理。”言念及此,心

下稍安。

南海鳄神放开段誉肩头,向木婉清道:“岳老二是英雄好

汉,不杀受了伤的女子……”段誉心想:“他始终不敢自居老

大,不知那个老大更是何等恶人?”生怕得罪了他,不敢多问。

只听他续道:“……下次待你人多势众之时,我再杀你便了,

今日不能杀你了。我且问你,我听你说,你长年戴了面幕,不

许别人见你容貌,倘若有人见到了,你如不杀他,便得嫁他,

此言可真?”

段誉大吃一惊,只见木婉清点了点头,不由得惊疑更甚。

南海鳄神道:“你干么立下这个怪规矩?”木婉清道:“这

是我在师父跟前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师父便不传我武艺。”

南海鳄神问道:“你师父是谁?这等希奇古怪,乱七八糟,放

屁,放屁!”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辈,尊你一声老

人家。你出言不逊,辱我师父,却是不该。”

南海鳄神手起一掌,击在身旁一块大石之上,登时石屑

纷飞,几粒石屑溅到段誉脸上,弹得他甚是疼痛。段誉暗想:

“一个人的武功竟可练到这般地步,如果击上血肉之躯,别人

还有命么?”却见木婉清目不稍瞬,浑不露畏惧之意。

南海鳄神向她瞪视半晌,道:“好,算你说得有理。你师

父是谁?嘿嘿,这等……这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师

父叫做‘幽谷客’。”南海鳄神沉吟道:“‘幽谷客’?没听见

过。没有名气!”木婉清道:“我师父隐居幽谷,才叫‘幽谷

客’啊!怎能与你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

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突然提高声音,喝

道:“我那徒儿孙三霸,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给你害死?”

木婉清冷冷的道:“你知道自己徒儿的脾气。他只消学得你本

事十成中的一成,我便杀他不了。”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

倒也有理。”但想到自己这一门的规矩,向来一徒单传,孙三

霸一死,十余年传功督导的心血化为乌有,越想越恼,大喝

一声:“他妈的!”

木婉清和段誉见他一张脸皮突转焦黄,神情狰狞可怖,均

是心下骇然,只听他大声道:“我要给徒儿报仇!”

段誉说道:“岳二爷,你说过不伤她性命的。再说,你的

徒弟学不到你武功的一成,死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教

你大失面子。”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岳老二的

面子是万万失不得的。”问木婉清道:“我徒儿看到了你容貌

没有?”木婉清咬牙道:“没有!”南海鳄神道:“好!三霸这

小子死不瞑目,让我来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个丑八怪,

还是个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师父之前立下毒

誓,倘若南海鳄神伸手来强揭面幕,自己自然无法杀他,难

道能嫁给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岂能作这等

卑鄙下流之事?”

南海鳄神冷笑道:“我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作事越

恶越好。老子生平只有一条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此

外是无所不为,无恶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来,不必

麻烦老子动手。”木婉清颤声道:“你当真非看不可?”南海鳄

神怒道:“你再罗里罗唆,就不但除你面幕,连你全身衣衫也

剥你妈个精光。老子不扭断你脖子,却扭断你两只手、两只

脚,这总可以罢?”

木婉清心道:“我杀他不得,惟有自尽。”向段誉使个眼

色,叫他赶快逃生。段誉摇了摇头,只见南海鳄神钢髯抖动,

“嘿”的一声,伸出鸡爪般的五指,便去抓她面幕。

木婉清一掀袖中机括,噗噗噗,三枝短箭如闪电般激射

而出,一齐射中南海鳄神小腹。哪知跟着拍拍拍三声响,三

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内穿着甚么护身皮甲。木婉清身

子一颤,又是三枝毒箭射出,两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

面门。射向他胸膛的两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

三枝箭将到面门,南海鳄神伸出中指,轻轻在箭杆上一弹,那

箭登时飞得无影无踪。

木婉清抽出长剑,便往自己颈中抹去,只是重伤之后,出

手不快,南海鳄神一把抢过,掷在地下,嘿嘿两声冷笑,说

道:“我的规矩,只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你射我六箭,那是

向我先动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脸蛋,再取你小命。这是你

自己先动手的,可怪不得我坏了规矩。”

段誉叫道:“不对!”南海鳄神转头道:“怎么?”段誉道:

“你是英雄好汉,不能欺侮身受重伤的女子。”南海鳄神道:

“她向我连射六枝毒箭,你没瞧见么?是身受重伤的女子欺侮

英雄好汉,并不是英雄好汉欺侮身受重伤的女子。”段誉道:

“这还是不对。”南海鳄神怒道:“怎么还是不对?放屁!”段

誉道:“你的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这八个字,是

不是?”南海鳄神圆睁豆眼,道:“不错!”段誉道:“这八个

字能不能改?”南海鳄神怒道:“老子的规矩定了下来,自然

不能改。”段誉道:“一个字都不能改?”南海鳄神道:“半个

字也不能改。”段誉道:“倘若改了,那是甚么?”南海鳄神怒

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段誉道:“很好,很好!你没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却放箭

射你,这并不是‘还手’,这叫做‘先下手为强’。倘若你出

手打她,她重伤之下,决计没有招架还手之力。因此她是有

力偷袭,无力还手。你如杀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规矩,你如

改了规矩,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幼读儒经佛经,于文

义中的些少差异,辨析甚精,甚么“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甚么“白马非马,坚石非石”,甚么“有相无性,非常非断”,

钻研得一清二楚,当此紧急关头,抓住了南海鳄神一句话,便

跟他辩驳起来。

南海鳄神狂吼一声,抓住了他双臂,喝道:“你胆敢骂我

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叉开五指,便要伸向他头颈。

段誉道:“你如改了规矩,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倘若规

矩不改,便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你爱不爱做乌龟儿子王八

蛋,全瞧你改不改规矩。”

木婉清见他生死系于一线,在这如此凶险的情境之下,仍

是“乌龟儿子王八蛋”的骂个不休,心想南海鳄神必定狂性

大发,扭断了他脖子,心下一阵难过,眼泪夺眶而出,转过

了头,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鳄神给他这几句话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断他的

脖子,便是杀了一个无力还手之人,岂非成了乌龟儿子王八

蛋?一对小眼瞪视着他,左手渐渐使劲。段誉的臂骨格格作

响,几欲断折,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我无力还手,你快

杀了我罢!”南海鳄神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你想叫我做

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不是?”说着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

摔落。段誉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脏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鳄神喃喃的道:“我不上当!我不杀你这两个小鬼。”

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绿缎斗篷,嘶的一声,扯将

下来。木婉清惊呼一声,缩身向后。南海鳄神扬手挥出,那

斗篷飞将起来,乘风飘起,宛似一张极大的荷叶,飘出山崖,

落向澜沧江上,飘飘荡荡的向下游飞去。南海鳄神狞笑道:

“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剥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誉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段誉一跛一拐

的走到她身前,凄然摇头。木婉清转头向他,背脊向着南海

鳄神,低声道:“你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容貌的男子!”缓缓

拉开了面幕。

段誉登时全身一震,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晖,如花树堆

雪,一张脸秀丽绝俗,只是过于苍白,没半点血色,想是她

长时面幕蒙脸之故,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段誉

但觉她楚楚可怜,娇柔婉转,哪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

头?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鳄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须得

先问过我丈夫。”

南海鳄神奇道:“你已嫁了人么?你丈夫是谁?”

木婉清指着段誉道:“我曾立过毒誓,若有哪一个男子见

到了我脸,我如不杀他,便得嫁他。这人已见了我的容貌,我

不愿杀他,只好嫁他。”

段誉大吃一惊,道:“这……这个……”

南海鳄神一呆,转过头来。段誉见他一双如蚕豆般的小

眼向自己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的细看,只给他瞧得心中发

毛,背上发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扑上来便扭断自己脖子。

忽听南海鳄神“啧啧啧”的赞美数声,脸现喜色,说道:

“妙极,妙极!快快转过身来!”段誉不敢违抗,转过身来。南

海鳄神又道:“妙极,妙极!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说甚么话,都不及“你很像我”这四字令段誉与

木婉清如此诧异,二人均想:“这话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

强,容貌丑陋,像你甚么啊?何况还加上一个‘很’字?”

南海鳄神一跳,跃到了段誉身边,摸摸他后脑,捏捏他

手脚,又在他腰眼里用力揿了几下,咧开了一张嘴,哈哈大

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

去罢!”段誉摸不着半点头脑,问道:“你叫我去哪里?”南海

鳄神道:“跟着我去便是。快快叩头!求我收你为弟子。你一

求,我立即答允。”

这一下当真大出段誉意料之外,嗫嚅道:“这个……这个

……”

南海鳄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一般,

说道:“你手长足长,脑骨后凸,腰胁柔软,聪明机敏,年纪

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学奇材。你瞧,我这后脑骨,不是

跟你一般么?”说着转过身来。段誉摸摸自己后脑,果觉自己

的后脑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哪料到他说“你很像我”,只不

过是两人的一块脑骨相同。

南海鳄神笑吟吟的转身,说道:“咱们南海一派,向来有

个规矩,每一代都是单传,只能收一个徒儿。我那死了的徒

儿‘小煞神’孙三霸,后脑骨远没你生得好,他学不到我一

成本事,死得很好,一干二净,免得我亲手杀他,以便收你

这个徒儿。”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这人如此残忍毒辣,只见到

有人资质较好,便要杀了自己徒儿,以便另换弟子,别说自

己不愿学武,便是要学武功,也决计不肯拜这等人为师。但

自己倘若拒绝,大祸便即临头,正当无计可施之际,南海鳄

神忽然大喝:“你们鬼鬼祟祟的干甚么?都给我滚过来!”

只见树丛之中钻出十几个人来,瑞婆婆、平婆婆、那使

剑汉子都在其内。原来南海鳄神一上崖顶,段誉不能再掷石

阻敌,这一干人便乘机攀了上来。

这些人伏在树丛之中,虽都屏息不动,却那里逃得过南

海鳄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誉这等良材美质,心中高兴,一时

倒也不发脾气,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横了一眼,喝道:“你们

上来干甚么?是来恭喜我老人家收了个好徒儿么?”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说道:“我们是来捉拿这小贱人,

给伙伴们报仇。”

南海鳄神怒道:“这小姑娘是我徒儿的老婆,谁敢拿她?

他妈的,都给我滚开!”

众人面面相觑,均感诧异。

段誉大着胆子道:“我不能拜你为师。我早有了师父啦。”

南海鳄神大怒,喝道:“你师父是谁?他的本领还大得过我么?”

段誉道:“我师父的功夫,料想你半点也不会。这《周易》中

的‘卦象’、‘系辞’,你懂么?这‘明夷’、‘未济’的道理,

你倒说给我听听。”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甚么“卦象”、“系

辞”,甚么“明夷”、“未济”,果然连听也没听见过,可不知

是甚么神奇武功。

段誉见他大有为难之色,又道:“看来这些高深的本事你

都是不会的了。因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领了,下

次我请师父来跟你较量较量,且看谁的本事大。倘若你胜过

了我师父,我再拜你为师不迟。”

南海鳄神怒道:“你师父是谁?我还怕了他不成?甚么时

候比武?”

段誉原是一时缓兵之计,没料到他竟会真的订约比武,正

踌躇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尖锐悠长的铁哨声,越过数个

山峰,破空而至。这哨声良久不绝,吹哨者胸中气息竟似无

穷无尽、永远不需换气一般。崖上众人初听之时,也不过觉

得哨声凄厉,刺人耳鼓,但越听越是惊异,相顾诧愕。

南海鳄神拍了拍自己后脑,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没空

跟你多说。你师父甚么时候跟我比武?在甚么地方?快说,快

说!”

段誉吞吞吐吐的道:“这个……我可不便代我师父订甚么

约会。你一走,这些人便将我们二人杀了,我怎能……怎能

去告知我师父?”说着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鳄神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剑汉子

的胸口,身向左侧,右手五根手指揿住他头盖,左手右转,右

手左转,双手交叉一扭,喀喇一声,将那汉子的脖子扭断了。

那人脸朝背心,一颗脑袋软软垂将下来,他右手已将长剑拔

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极快,但剑未出鞘,便已身死。

这汉子先前与木婉清相斗,身子矫捷,曾挥剑击落她近

身而发的毒箭,但在南海鳄神这犹似电闪的一扭之下,竟无

半点施展余地,旁观众人无不吓得呆了。南海鳄神随手一抖,

将他尸身掷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汉齐声虎吼,扑将上

来。南海鳄神右足连踢三脚。三名大汉高高飞起,都摔入谷

中去了。惨呼声从谷中传将上来,群山回响,段誉只听得全

身寒毛直竖。瑞婆婆等无不吓得倒退。南海鳄神笑道:“喀喇

一响,扭断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个脖子不够,还

要扭第二个。哪一个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断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吓得魂飞魄散,飞快的奔到崖边,纷

纷攀援而下。

南海鳄神连声怪笑,向段誉道:“你师父有这本事吗?你

拜我为师,我即刻教你这门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错,她如不

听你话,你喀喇一下,就扭断了她的脖子……”

突然间铁哨声又作,这次却是叽叽、叽叽的声音短促,但

仍是连续不绝。南海鳄神叫道:“来啦,来啦!你奶奶的,催

得这么紧。”向段誉道:“你乖乖的等在这里,别走开。”急步

奔出,往崖边纵身跳了下去。

段誉又惊又喜:“他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么?”奔到

崖边看时,只见他正一纵一跃的往崖下直落,一堕数丈,便

伸手在崖边一按,身子跃起,又堕数丈,过不多时,已在谷

口的白云中隐没。

段誉伸了伸舌头,回到木婉清身边,笑道:“幸亏姑娘有

急智,将这大恶人骗倒了。”木婉清道:“甚么骗倒了?”段誉

道:“这个……姑娘说第一个见到你面貌的男子,你便得……

便得……”

木婉清道:“谁骗人了?我立过毒誓,怎能不算?从今而

后,你便是我的丈夫了。不过我不许你拜这恶人为师,学了

他的本事来扭我脖子。”

段誉一呆,说道:“这是危急中骗骗那恶人的,如何当得

真?我怎能做姑娘的……姑娘的……那个丈夫?”木婉清扶着

岩壁,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甚么?你不要我么?你嫌

弃我,是不是?”

段誉见她恼怒之极,忙道:“姑娘身子要紧,这一时戏言,

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

个耳光,但腿上一软,站立不住,一交摔在他怀中。段誉忙

伸手搂住。

木婉清给他抱住了,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热,

怒气便消了,说道:“快放开我。”

段誉扶着木婉清坐倒,让她仍是靠在岩壁之上,心想:

“她性子本已乖张古怪,重伤之后,只怕更是胡里胡涂。眼下

只有顺着她些,她说甚么,我便答应甚么。这‘困’卦中不

是说‘有言不信’吗?既然遇‘困’,也只好‘有言不信’了。

否则的话,我既做大恶人的徒弟,又做这恶姑娘的丈夫,我

段誉岂不也成了小恶人了?”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好笑,便柔

声慰道:“你别生气,我来找些甚么吃的。”

木婉清道:“这高崖光秃秃地,有甚么可吃的?好在那些

人都给吓走了。待我歇一歇,养足力气,背你下山。”段誉连

连摇手,说道:“这个……这个……这万万不可,你路也走不

动,怎么还能背我?”

木婉清道:“你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肯负我。郎君,

我木婉清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却也愿为自己丈夫舍了

性命。”这几句话说来甚是坚决。

段誉道:“多谢你啦,你养养神再说。以后你不要再戴面

幕了,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说着

拉下了面幕。

段誉见到她清丽的容光,又是一呆,突然之间,腹中一

阵剧烈的疼痛,不由得“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这阵疼痛

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绞动,将他肠子一寸寸的割断。段

誉双手按住肚子,额头汗珠便如黄豆般一粒粒渗出来。

木婉清惊道:“你……你怎么啦?”段誉呻吟道:“这……

这断肠散……断肠散……”木婉清道:“啊哟,你没服解药吗?”

段誉道:“我服过了。”木婉清道:“只怕份量不够。”从他怀

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药给他服下,但见他仍是痛得死去活来,

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现下好些了么?”段誉只痛

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来越痛……越痛了。这解药只

怕是假……假的。”

木婉清怒道:“这司空玄使假药害人,待会咱们去把神农

帮杀个干干净净。”段誉道:“咱们……咱们给他的也是……

也是假药。司空玄以直报怨,倒也……倒也怪他不得。”

木婉清怒道:“甚么怪他不得?咱们给他假药不打紧,他

怎么能给咱们假药?”用袖子给他抹了抹汗,见他脸色惨白,

不由得一阵心酸,垂下泪来,呜咽道:“你……你不能就此死

了!”将右颊凑过去贴住他左颊,颤声道:“郎……郎君,你

可别死!”

段誉的上身给她搂着,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亲近过一

个青年女子,脸上贴的是嫩颊柔腻,耳中听到的是“郎君、郎

君”的娇呼,鼻中闻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细细,如何不令他

神魂飘荡?便在此时,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渐渐止歇了。原来

司空玄所给的并非假药,只是这断肠散实是霸道之极的毒药,

此时发作之期渐近,虽然服了解药后毒性渐渐消除,腹中却

难免一阵阵时歇时作的剧痛。这情形司空玄自然知晓,只是

当时不敢明言,生怕惹恼了灵鹫宫的圣使。

木婉清听他不再呻吟,问道:“现下痛得好些了么?”段

誉道:“好一些了。不过……不过……”木婉清道:“不过怎

样?”段誉道:“如果你离开了我,只怕又要痛起来。”木婉清

脸上一红,推开他的身子,嗔道:“原来你是假装的。”

段誉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但腹中又是一阵剧

痛,忍不住又呻吟起来。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说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

想活了。咱俩同到阴曹地府,再结夫妻。”段誉不愿她为自己

殉情,说道:“不,不!你得先替我报仇,然后每年来扫祭我

的坟墓。我要你在我坟上扫祭三十年、四十年,我这才死得

瞑目。”木婉清道:“你这人真怪,人死之后,还知道甚么?我

来扫墓,于你有甚么好处?”

段誉道:“那你陪着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没有好处。喏,

我跟你说,你这么美貌,如果年年来给我扫一次墓,我地下

有知,瞧着你也开心。但如你陪着我一起死了,大家都变成

了骷髅白骨,就没这么好看了。”

木婉清听他称赞自己,心下欢喜,但随即想到,今日刚

将自己终身托付于他,他转眼却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泪滚滚

而下。

段誉伸手搂住了她纤腰,只觉触手温软,柔若无骨,心

中又是一动,便低头往她唇上吻去。他生平第一次亲吻女子,

不敢久吻,便即仰头向后,痴痴的瞧着她美丽的脸庞,叹道:

“只可惜我命不久长,这样美丽的容貌,没多少时刻能见到

了。”

木婉清给他一吻之后,一颗心怦怦乱跳,红晕生颊,娇

羞无限,本来全无血色的脸上更增三分艳丽,说道:“你是世

间第一个瞧见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后,我便划破脸面,再

也不让第二个男子瞧见我的本来面目。”

段誉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阵妒

意,实不愿别的男子再看到她这等容光艳色,劝阻之言到了

口边,竟然说不出来,却问道:“你当年为甚么要立这样一个

毒誓?这誓虽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说了给你听那也无妨。我是

个无父无母之人,一生出来便给人丢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师

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将我养大,教我武艺。我师父说天

下男子个个负心,假使见了我的容貌,定会千方百计的引诱

我失足,因此从我十四岁上,便给我用面幕遮脸。我活了十

八年,一直跟师父住在深山里,本来……”

段誉插口道:“嗯,你十八岁,小我一岁。”

木婉清点点头,续道:“今年春天,我们山里来了一个人,

是师父的师妹‘俏药叉’甘宝宝派他送信来的……”段誉又

插口道:“‘俏药叉’甘宝宝?那不是钟灵的妈妈?”木婉清

道:“是啊,她是我师叔。”突然脸一沉,道:“我不许你老是

记着钟灵这小鬼。你是我丈夫,就只能想着我一个。”段誉伸

伸舌头,做个鬼脸。

木婉清怒道:“你不听吗?我是你的妻子,也就只想着你

一个,别的男子,我都当他们是猪、是狗、是畜生。”段誉微

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打,厉声问道:“为甚么?”

段誉笑道:“我的妈妈,还有你的师父,那不都是‘别的女

子’吗?我怎能当她们都是畜生?”木婉清愕然,终于点了点

头,说道:“但你不能老是想着钟灵那小鬼。”段誉道:“我没

有老是想着她。你提到钟夫人,我才想到钟灵。你师父的信

里说甚么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师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气,将那

信撕得粉碎,对送信的人说:‘我都知道了,你回去罢。’那

人去后,师父哭了好几天,饭也不吃,我劝她别烦恼,她只

不理,也不肯说甚么原因,只说有两个女人对她不起。我说:

‘师父,你不用生气。这两个坏女人这样害苦你,咱们就去杀

了。’师父说:‘对!’于是我师徒俩就下山来,要去杀这两个

坏女人。师父说,这些年来她一直不知,原来是这两个坏女

人害得她这般伤心,幸亏甘宝宝跟她说了,又告知她这两个

女人的所在。”

段誉心道:“钟夫人好似天真烂漫、娇娇滴滴的,却原来

这般工于心计。这可是借刀杀人啊。她自己恨这两个女子,却

要你师父去杀了她们。”

木婉清续道:“我们下山之时,师父命我立下毒誓,倘若

有人见到了我的脸,我若不杀他,便须嫁他。那人要是不肯

娶我为妻,或者娶我后又将我遗弃,那么我务须亲手杀了这

负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师父一经得知,便立即自刎。

我师父说得出,做得到,可不是随口吓我。”

段誉暗暗心惊,寻思:“天下任何毒誓,总说若不如此,

自己便如何身遭恶报。她师父却以自刎作为要胁,这誓确是

万万违背不得。”

木婉清又道:“我师父便似是我父母一般,待我恩重如山,

我如何能不听她的吩咐?何况她这番嘱咐,全是为了我好。当

时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我师徒下得山来,便先到苏州

去杀那姓王的坏女人。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来岔去

的都是河浜港湾,我跟师父杀了那姓王坏女人的好些手下,却

始终见不到她本人。后来我师父说,咱二人分头去找,一个

月后倘若会合不到,便分头到大理来,因为另一个坏女人住

在大理。哪知这姓王坏女人手下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奴才,

瑞婆婆和平婆婆这两个老家伙,便是这群奴才的头脑。我寡

不敌众,边打边逃的便来到大理,找到了甘师叔。她叫我在

她万劫谷外的庄子里住,说等我师父到来,再一起去杀大理

那个坏女人。不料我师父没来,瑞婆婆这群奴才却先到了。以

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她说得有些倦了,闭目养神片刻,又道:“我初时只道你

便如师父所说,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无情无义之

辈。哪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后,居然赶着回来向我报讯,这

就不容易了。这群奴才围攻我,你不会武功,好心护着我。我

……我又不是没良心之人,心中自然感激。”段誉心道:“你

将我拖在马后,浸入溪水,动不动就打我耳光,原来是心中

感激。对啦!倘若不是心中感激,早就一箭射死我了。”

木婉清又道:“你给我治伤,见到了我背心,我又见到了

你的光屁股。我早在想,不嫁你只怕不行了。后来这南海鳄

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让你看我的容貌。”说到这里,转头向段

誉凝视,妙目中露出脉脉柔情。

段誉心中一动:“难道,难道她真的对我生情了么?”说

道:“你见到我光……光甚么的,不用放在心上。刚才为势所

迫,你出于无奈,那也不用非遵守这毒誓不可。”

木婉清大怒,厉声道:“我发过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

屁股挺好看么?丑也丑死了。你如不愿娶我,乘早明言,我

便一箭将你射死,以免我违背誓言。”

段誉欲待辩解,突然间腹中剧痛又生,他双手按住了肚

子,大声呻吟。木婉清道:“快说,你肯不肯娶我为妻?”段

誉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

愿不愿做我丈夫?”段誉心想反正这么痛将下去,总是活不久

长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伤她的心,令她终身遗恨?便点头

道:“我……我愿娶你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发射毒箭的机括,听他这么说,

登时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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