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
但见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别无他异。
忽然动念:“我死在这深谷之中,永远无人得知,不妨在
这片石壁上刻下几个字,嗯,就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
字,倒也好玩。”
于是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干干净净,除下长袍,到湖中
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
壁更显得莹白如玉。
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可是石壁坚硬
异常,累了半天,一个“段”字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
架笔意,心想:“后人若是见到,还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
这八个字刻下来,委实遣臭万年。”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
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
鞋在眼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正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
去捉,可是那对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始终捉不到。
过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叫:“鞋儿别飞走了!”一
惊而醒,才知是做了个梦,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对花
鞋好端端地便在怀中,站起身来,抬头只见月亮正圆,清光
在湖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眼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
去,突然之间全身一震,只见对面玉壁上赫然有个人影。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
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晃动,却不答话。段誉定了
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巾,显
是个男子。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
我!”只见玉壁上的人影晃动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
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晃,
壁上人影跟着左晃,身子向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
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的
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回过身来,只见日间刻过一个“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
一个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浓得多,登即恍然:“原来
月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
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觉这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
影”之谜,更无丝毫神奇之处:“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
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后来那男的不知是走了还
是死了,只剩下一个女的,她在这幽谷中寂寞孤单,过不了
两年也就死了。”想像佳人失侣,独处幽谷,终于郁郁而死,
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
无聊赖之际,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
双清他们这时便在崖顶,见到玉壁上忽现‘仙影’,认定这是
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于是将我这套‘武功’用心学了去,拚
命钻研,传之后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纵声
狂笑。
蓦地里笑声陡止,心中想到了一事:“这两位前辈既时时
在此舞剑,那么若不是住在这谷中,便是有条出入此谷的路
径。否则他们武功再高,若须时时攀山到这里来舞剑,终究
也太麻烦了。偶一为之则可,总不能‘时时’。”登时眼前出
现了一线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寻找出路。那个干光豪
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么?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
师妹为妻,我则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心想:
“‘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虽然不错,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
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话更加合我脾胃。爹
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
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
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
瞧到它谢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
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甚么也不理。这
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
子伸出去挟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
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肯抛下易经不理呢,还是当
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爹爹说我‘强辞夺理’,只怕
我当真有点强辞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
爹爹说:‘这痴儿那一天爱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
他也不会听。他此刻既然不肯学,硬揿着牛头喝水,那终究
不成。’唉,要我立志做甚么事可难得很,倒盼望我哪一天迷
上了练武,爹爹、妈妈,还有伯父,自然欢喜得很。我练好
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可。伯
父武功这样高强,但他性子仁慈,只怕从来没出手杀过一个
人。只不过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亲自动手?”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一瞥眼间,忽见
身畔石壁上隐隐似有彩色流动,凝神瞧去,只见所刻的那个
“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晰异常,剑柄、
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剑尖斜指向下,而
剑影中更发出彩虹一般的晕光,闪烁流动,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抬头向月亮瞧去,却
已见不到月亮,原来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后,峭
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过来,洞孔中隐隐有光
彩流动。登时省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
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
艳丽不可方物!”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过宝石,
映出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不凿出空洞,宝石便无法透光
了。打造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眼见宝剑所在的洞孔距
地高达数十丈,无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
是隐约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却奇幻极丽,观
之神为之夺。
可是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影子由浓而淡,由
淡而无,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寻思:“这柄宝剑,想来便是
那两位使剑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这么深险,无量剑中
那些人任谁也没胆子爬下来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见不
到小石壁,也见不到峭壁中的洞孔与所悬宝剑,这个秘密,无
量剑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对着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决计不
会发见。不过就算得到了宝剑,又有甚么了不起了?”出了一
会神,便又睡去。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转,心道:“要将这宝剑悬上峭
壁,可也大大的费事,纵有极高强的武功,也不易办到。如
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这峭壁的洞孔之中,还
藏着甚么武学秘笈之类。”一想到武功,登时兴味索然:“这
些武学秘笈,无量剑的人当作宝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
不屑去拾起来瞧上几眼。”
次日在湖畔周围漫步游荡,堕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
再过得四天,肚中断肠散剧毒发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无用
了。
当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转,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时分,
月亮透过峭壁洞孔,又将那彩色缤纷的剑影映到小石壁上。只
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
一动:“难道这块岩石有什么道理。”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
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滑腻腻地,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晃。他
双手出力狠推,摇晃之感更甚,岩高齐胸,没二千斤也有一
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来巨岩
是凌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力所安。他
心中怦的一跳:“这里有古怪!”
双手齐推岩石右侧,岩石又晃了一下,但一晃即回,石
底发出藤萝之类断绝声音,知道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其
时月光渐隐,瞧出来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
白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于是躺在岩边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来察
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将大小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
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
如一扇大门相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后露出一个三尺来高
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没去多想洞中有无危险,便弯腰走进洞去,
走得十余步,洞中已无丝毫光亮。他双手伸出,每一步跨出
都先行试过虚实,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
想洞中道路必是经过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
住向下倾斜,显是越走越低。突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
冰的圆物,一触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声音清
亮,伸手再摸,原来是个门环。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他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余枚碗
大的门钉,心中惊喜交集:“这门里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
之极了。”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门内无人
答应,他又击了三下,仍然无人应门,于是伸手推门。那门
似是用铜铁铸成,甚是沉重,但里面并未闩上,手劲使将上
去,那门便缓缓的开了。他朗声说道:“在下段誉,不招自来,
擅闯贵府,还望主人恕罪。”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
便举步跨了进去。
他不论眼睛睁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觉霉气
刺鼻,似乎洞内已久无人居。他继续向前,突然间砰的一声,
额头撞上了甚么东西。幸好他走得甚慢,这一下碰撞也不如
何疼痛,伸手摸去,原来前边又是一扇门。他手上使劲,慢
慢将门推开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闭眼,心中怦怦乱跳,过了片刻,才慢慢睁眼,只
见所处之地是座圆形石室,光亮从左边透来,但朦朦胧胧地
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只大虾在窗外游过。这一下心下
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花纹斑斓的鲤鱼在窗外悠然而
过。细看那窗时,原来是镶在石壁上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
盆大小,光亮便从水晶中透入。
双眼贴着水晶向外瞧去,只见碧绿水流不住晃动,鱼虾
水族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尽处。他恍然大悟,原来处
身之地竟在水底,当年建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将外
面的水光引了进来,这块大水晶更是极难得的宝物。定神凝
思,登时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这可走到剑湖的湖底来
啦!一路上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转了几个弯,既是深入
湖底,那还是逃不出去。”
回过身来,只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竖
着一面铜镜,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之属,看来竟是闺阁所居。
铜镜上生满了铜绿,桌上也是尘土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
人来此。
他瞧着这等情景,不由得呆了,心道:“许多年之前,定
是有个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了何事,如此伤心,竟远离
人间,退隐于斯!嗯,多半便是那个在石壁前使剑的女子。”
出了一会神,再看那石室时,只见壁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镶
满了铜镜,随便一数,便已有三十余面,寻思:“想来这女子
定是绝世丽质,爱侣既逝,独守空闺,每日里惟有顾影自怜。
此情此景,实是令人神伤。”
在室中走去,一会儿书空咄咄,一会儿喟然长叹,怜惜
这石室的旧主人。过了好一阵,突然心念一动:“唉!我只顾
得为古人难过,却忘了自己身陷绝境。”自言自语:“我段誉
乃是个臭男子,倘若死在此处,不免唐突佳人,该当死在门
外湖边才是。否则后人来到,见到我的遗骸,还道是佳人的
枯骨,岂不是……岂不是……”还没想到“岂不是”甚么,忽
见东首一面斜置的铜镜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
一道缝,他忙抢将过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门,缓
缓移开,露出一个洞来。向洞内望去,见有一道石级。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这才顺着石级走下。石级
向下十余级后,面前隐隐约约的似有一门,伸手推门,眼前
陡然一亮,失声惊呼:“啊哟!”
眼前一个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膛。
过了良久,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他定睛看时,见
这女子虽是仪态万方,却似并非活人,大着胆子再行细看,才
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
上一件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
采飞扬。段誉口中只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般瞪眼瞧着
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这对眸
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眼珠乃是以黑宝石雕
成,只觉越看越深,眼里隐隐有光彩流转。这玉像所以似极
了活人,主因当在眼光灵动之故。
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
肤无异。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
来,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
乎也对着他移动。不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
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忧,似是情意深挚,
又似黯然神伤。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说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誉今
日得睹芳容,死而无憾。姊姊在此离世独居,不也太寂寞了
么?”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玉
像,说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称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
留下姊姊芳名。”
当下四周打量,见东壁上写着许多字,但无心多看,随
即回头去看那玉像,这时发见玉像头上的头发是真的人发,云
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只玉钏,上面镶着两粒
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
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镶着六块大水晶,水晶外绿水
隐隐,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间石室明亮了数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这才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
着数十行字,都是《庄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
“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笔法飘逸,似以极强腕力
用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文末提着一行字
云:“逍遥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段誉瞧着这行字出神半晌,寻思:“这‘逍遥子’和‘秋
水妹’,想来便是数十年前在谷底舞剑的那两位男女高人了。
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遥子得能伴着她长居幽
谷密洞,的的确确是人间至乐。其实岂仅是人间至乐而已,天
上又焉有此乐?”
眼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当即转头
去瞧那玉像,心想:“庄子这几句话,拿来形容这位神仙姊姊,
真是再也贴切不过。”走到玉像面前,痴痴的呆看,瞧着她那
有若冰雪的肌肤,说甚么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头去轻轻抚摸
一下,心中着魔,鼻端竟似隐隐闻到兰麝般馥郁馨香,由爱
生敬,由敬成痴。
过了良久,禁不住大声说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过来
跟我说一句话,我便为你死一千遍,一万遍,也如身登极乐,
欢喜无限。”突然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发觉,原来玉像前本有两个蒲团,似是供人跪
拜之用,他双膝跪着的是个较大蒲团,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
蒲团,想是让人磕头用的。他一个头磕下去,只见玉像双脚
的鞋子内侧似乎绣得有字。凝目看去,认出右足鞋上绣的是
“磕首千遍,供我驱策”八字,左足鞋上绣的是“遵行我命,
百死无悔”八个字。
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鞋子是湖绿色,十六个字以葱
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胧,若非磕下头
去,又再凝神细看,决计不会见到。只觉磕首千遍,原是天
经地义之事,若能供其驱策,更是求之不得,至于遵行这位
美人的命令,不论赴汤蹈火,自然百死无悔,绝无丝毫犹豫,
神魂颠倒之下,当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
数着,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头来。
他磕到五六百个头,已觉腰酸背痛,头颈渐渐僵硬,但
想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到底,要磕满一千个头才罢。连神仙姊
姊第一个命令也不遵行,还说甚么“百死无悔”?待磕到八百
余下,小蒲团面上一层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面有物。
他也不加理会,仍是毕恭毕敬的磕足一千个头,待要站起,蓦
觉腰间酸软,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着休息,只觉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
身越是疲累酸疼,越是心中快慰。过了好一会,慢慢爬起身
来,伸手到小蒲团的破裂处去掏摸,触手柔滑,里面是个绸
包,心想:“原来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个头,
小蒲团不会破裂,她赐给我的宝贝就不会出现了。”他于珠玉
珍宝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绸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赐,即使其
中所包的只是树叶枯草、烂布碎纸,那也是无价的宝物。右
手一经取出绸包,左手便即伸过去也拿住了,双手捧到胸前。
这绸包一尺来长,白绸上写着几行细字:“汝既磕首千遍,
自当供我驱策,终身无悔。此卷为我逍遥派武功精要,每日
卯午酉三时,务须用心修习一次,若稍有懈惰,余将蹙眉痛
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嬛福地遍阅诸般曲籍,天下各门派
武功家数尽集于斯,亦即尽为汝用。勉之勉之。学成下山,为
余杀尽逍遥派弟子,有一遗漏,余于天上地下耿耿长恨也。”
他捧着绸包的双手不禁剧烈颤抖,只想:“那是甚么意思?
我不要学武功,杀尽逍遥派弟子的事,更是决计不做。但神
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个头,便是答允供
她驱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学武杀人,这便如何是
好?”
脑海中一团混乱,又想:“她叫我学她的逍遥派武功,却
又吩咐我去杀尽逍遥派弟子,这就真正奇了。嗯,想来她逍
遥派的师兄弟、师姊妹们害苦了她,因此她要报仇。她直到
临终,此仇始终未报,于是想收个弟子来完成遗志。这些人
既害得神仙姊姊这般伤心,自是大大的坏人恶人,尽数杀了
也是该的。孔夫子说:‘以直报怨’,就是这个道理。爹爹也
说,遇上坏人恶人,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倘若不会武功,
惟有任其宰割。这话其实也是不错的。”他父亲逼他练武之时,
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来,坚称不可学武,他父亲
于书本子上的学问颇不如他,难以辩驳。他此刻为玉像着迷,
便觉父亲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数十年,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逍
遥派。常言道:恶有恶报,说不定他们早已个个恶贯满盈,再
不用我动手去杀。世上既已没了逍遥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
愿已偿,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长恨了。”
言念及此,登时心下坦然,默默祷祝:“神仙姊姊,你吩
咐下来的事,段誉当然一定遵行不误,但愿你法力无边,逍
遥派弟子早已个个无疾而终。”战战兢兢的打开绸包,里面是
个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将开来,第一行写着“北冥神功”。字迹娟秀而有力,
便与绸包外所书的笔致相同。其后写道:
“《庄子》‘逍遥游’有云:‘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积
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
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积蓄内
力为第一要义。内力既厚,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
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是故内力为本,招
数为末。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
段誉赞道:“神仙姊姊这段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了。”再
想:“这北冥神功是修积内力的功夫,学了自然丝毫无碍。”左
手慢慢展开帛卷,突然间“啊”的一声,心中怦怦乱跳,霎
时间面红耳赤,全身发烧。
但见帛卷上赫然出现一个横卧的裸女画像,全身一丝不
挂,面貌竟与那玉像一般无异。段誉只觉多瞧一眼也是亵渎
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过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
咐:‘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我不过遵命而行,不算不
敬。”
于是颤抖着手翻过帛卷,但见画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
眼角,唇边颊上,尽是娇媚,比之那玉像的庄严宝相,容貌
虽似,神情却是大异。他似乎听到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的
跳动之声,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时,只见有一条绿色细线起
自左肩,横至颈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画中裸女椒乳坟
起,心中大动,急忙闭眼,过了良久才睁眼再看,见绿线通
至腋下,延至右臂,经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宽
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紧的,但藕臂葱
指,毕竟也不能不为之心动。
另一条绿线却是至颈口向下延伸,经肚腹不住向下,至
离肚脐数分处而止。段誉对这条绿线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
上那条绿线时,见线旁以细字注满了“云门”、“中府”、“天
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
“鱼际”等字样,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时常听爹爹与
妈妈谈论武功,虽不留意,但听得多了,知道“云门”、“中
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称。
当下将帛卷又展开少些,见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
世人之内力而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语云:百川汇
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积聚。此‘手
太阴肺经’为北冥神功之第一课。”下面写的是这门功夫的详
细练法。
最后写道:“世人练功,皆自云门而至少商,我逍遥派则
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云门,拇指与人相接,彼之内力
即入我身,贮于云门等诸穴。然敌之内力若胜于我,则海水
倒灌而入江河,凶险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窥要
道,惟能消敌内力,不能引而为我用,犹日取千金而复弃之
于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誉长叹一声,隐隐觉得这门功夫颇不光明,引人之内
力而为己有,岂不是如同偷盗旁人财物一般?随即转念又想:
“神仙姊姊这个譬喻说得甚好,百川汇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
海,并不是大海去强抢百川之水。我说神仙姊姊去偷盗别人
财物,真是胡说八道。该打,该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颊上各击一掌,左颊打得颇重,甚
是疼痛,再打到右颊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轻了些,心道:“坏
人恶人来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们的内力而为己用,
那只是除去坏人恶人的为祸之力,犹似抢下屠夫手中的屠刀,
又不是杀了屠夫。似神仙姊姊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做丝毫坏
事?”
再展帛卷,长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画像,或立或卧,或现
前胸,或见后背,人像的面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
情凝眸,或轻嗔薄怒,神情各异。一共有三十六幅图像,每
幅像上均有颜色细线,注明穴道部位及练功法诀。
帛卷尽处题着“凌波微步”四字,其后绘的是无数足印,
注明“妇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中的方位。段誉
前几日还正全心全意的钻研易经,一见到这些名称,登时精
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见足印密密麻麻,不知
有几千百个,自一个足印至另一个足印均有绿线贯串,线上
绘有箭头,料是一套繁复的步法。最后写着一行字道:“猝遇
强敌,以此保身,更积内力,再取敌命。”
段誉心道:“神仙姊姊所遗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极,遇到
强敌时脱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敌命’也就不必了。”
卷好帛卷,对之作了两个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转
身对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练功,段誉
不敢有违。今后我对人加倍客气,别人不会来打我,我自然
也不会去吸他的内力。你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练熟,
眼见不对,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的内力了。”至于“杀
尽我逍遥派弟子”一节,却想也不敢去想。
见左侧有个月洞门,缓步走了进去,里面又是一间石室,
有张石床,床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摇篮,他怔怔的瞧着这
张摇篮,寻思:“难道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对,不对,那
样美丽的姑娘,怎么会生孩子?”想到“绰约如处子”的神仙
姊姊生了个孩子,不禁沮丧失望之极,一转念间:“啊,是了,
这是神仙姊姊小时候睡的摇篮,是她爹爹妈妈给她做的,那
个逍遥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对了,定是如此。”也不去
多想自己的揣测是否有何漏洞,登时便高兴起来。
室中并无衾枕衣服,只壁上悬了一张七弦琴,弦线俱已
断绝。又见床左有张石几,几上刻了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
着两百余枚棋子,然黑白对峙,这一局并未下毕。琴犹在,局
未终,而佳人已邈。段誉悄立室中,忍不住悲从中来,颊上
流下两行清泪。
蓦地里心中一凛:“啊哟,既有棋局,自必曾有两人在此
下棋,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那个‘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遥子在
此下棋,唉,这个……这个……啊,是了,这局棋不是两个
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寥之际,自己跟自己下的。
神仙姊姊,当日你为甚么不高呼数声?段誉听到你娇嫩的呼
叫,自然跃入深谷,来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细看棋局,不由
得越看越心惊。
但见这局棋变化繁复无比,倒似是弈人所称的“珍珑”,
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段誉于弈理曾钻研数年,当
日沉迷于此道之时,整日价就与帐房中的霍先生对弈。他天
资聪颖,只短短一年时光,便自受让四子而转为倒让霍先生
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国的高手。但眼前这局棋后果如何,
却实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胜定,但白棋未始没有反败
为胜之机。他看了良久,棋局越来越朦胧,只见几上有两座
烛台,兀自插着半截残烛,烛台的托盘上放着火刀火石和纸
媒,于是打着了火,点烛再看,只看得头晕脑胀,心口烦恶。
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蓦地心惊:“这局棋实在太难,
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必解得开,那时我的性命固已
不在,钟姑娘也早给神农帮活埋在地下了。”自知若是再看棋
局,又不知何时方能移开眼光,当即转过身子,反手拿起烛
台,决不让目光再与棋局相触,心下突然一阵狂喜:“是了,
是了,这局棋如此繁复,是神仙姊姊独自布下的‘珍珑’,并
不是两个人下成的。妙之极矣!”
一抬头,只见石床床尾又有一个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
四字:“琅嬛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写在帛卷外的字,心道:
“原来‘琅嬛福地’便在这里。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门各派
的武学典籍,尽集于斯。我不想学武功,这些典籍不看也罢。
只不过神仙姊姊有命,违拗不得。”于是秉烛走进月洞门内。
一踏进门,举目四望,登时吁了口长气,大为宽心,原
来这“琅嬛福地”是个极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数
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满木制书架,可是架上却空洞洞地连一
本书册也无。他持烛走近,见书架上贴满了签条,尽是“昆
仑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东蓬莱派”等等名称,
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签条。但在“少林派”的签条
下注“缺易筋经”,在“丐帮”的签条下注“缺降龙十八掌”,
在“大理段氏”的签条下注“缺一阳指法、六脉神剑剑法,憾
甚”的字样。
想像当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门各派武功的图谱经籍,然
而架上书册却已为人搬走一空。这一来,段誉心中如一块大
石落地,喜欢不尽:“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见了,我不学武功,
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内心即生愧意:“段誉
啊段誉,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令为喜,即是对她不忠。你不
见武功典籍,该当沮丧懊恼才是,怎地反而喜欢?神仙姊姊
天上地下有灵,原宥则个。”
见这“琅嬛福地”中并无其他门户,又回到玉像所处的
石室,只与玉像的双眸一对,心下便又痴痴迷迷颠倒起来,呆
看了半晌,这才一揖到地,说道:“神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
事,只得暂且别过,救出钟家姑娘之后,再来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着烛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却另寻出路,
只见室旁一条石级斜向上引,初时进来时因一眼便见到玉像,
于这石级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犹豫,几次三番的
想回头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终于咬紧牙关,下了好大决心,
这才克制住了。
走到一百多级时,已转了三个弯,隐隐听到轰隆轰隆的
水声,又行二百余级,水声已然震耳欲聋,前面并有光亮透
入。他加快脚步,走到石级的尽头,前面是个仅可容身的洞
穴,探头向外一张,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一眼望出去,外边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竟是一条大江。
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这情势,已是到了澜沧江畔。他
又惊又喜,慢慢爬出洞来,见容身处离江面有十来丈高,江
水纵然大涨,也不会淹进洞来,但要走到江岸,却也着实不
易。当下手脚齐用,狼狈不堪的爬了上去,同时将四下地形
牢牢记在心中,以备救人之事一了,再来此处,心想:“今后
每一年中,总得有几个月在洞内陪伴神仙姊姊。”
江岸尽是山石,小路也没一条,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里
地,见到一株野生桃树,树上结实累累,采来吃了个饱,精
神为之一振,又走了十余里,才见到一条小径。沿着小径行
去,将近黄昏,终于见到了过江的铁索桥,只见桥边石上刻
着“善人渡”三个大字。
他心下大喜,钟灵指点他的途径正是要过“善人渡”铁
索桥,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当下扶着铁索,踏上桥板。那
桥共是四条铁索,两条在下,上铺木板,以供行走,两条在
旁作为扶手。一踏上桥,几条铁索便即晃动,行到江心,铁
索晃得更加厉害,一瞥眼间,但见江水荡荡,激起无数泡沫,
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过,只要一个失足,卷入江水,任你
多好的水性也难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双眼望前,战战兢
兢的颤声念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步步的终于挨到
了桥头。
坐在桥边歇了一阵,才依着钟灵指点的路径,快步而行。
走得大半个时辰,只见迎面黑压压的一座大森林,知道已到
了钟灵所居的“万劫谷”谷口。走近前去,果见左首一排九
株大松树参天并列,他自右数到第四株,依着钟灵的指点,绕
到树后,拨开长草,树上出现一洞,心想:“这‘万劫谷’的
所在当真隐蔽,若不是钟姑娘告知,又有谁能知道谷口竟会
是在一株大松树中。”
钻进树洞,左手拨开枯草,右手摸到一个大铁环,用力
提起,木板掀开,下面便是一道石级,他走下几级,双手托
着木板放回原处,沿石级向下走去,三十余级后石级右转,数
丈后折而向上,心想:“在这里建造石级本是容易不过,可是
这些石级,比之神仙姊姊洞中的反而远为不如。”上行三十余
级,来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尽头处又全是一株株松树。走过草地,只
见一株大松上削下了丈许长、尺许宽的一片,漆上白漆,写
着九个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八字黑色,那“杀”字
却作殷红之色。
段誉心想:“这谷主干么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
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万,也不能个个都杀。”其
时天色朦胧,这九个字又写得张牙舞爪,那个“杀”字下红
漆淋漓,似是洒满了鲜血一般,更是惨厉可怖。寻思:“钟姑
娘叫我别说姓段,原来如此。她叫我在九个大字的第二字上
敲击三下,便是要我敲这个‘段’字了,她当时不明言
‘段’字,定是怕我生气。敲就敲好了,打甚么紧?她救了我
性命,别说只在一个‘段’字上敲三下,就是在我段誉头上
敲三下,那也无妨。”
见树上钉着一枚铁钉,钉上悬着一柄小铁锤,便提起来
向那“段”字上敲去。铁锤击落,发出锋的一下金属响声,着
实响亮,段誉出乎不意,微微一惊,才知这“段”字之下镶
有铁板,板后中空,只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时瞧不出来。他
又敲击了两下,挂回铁锤。
过了一会,只听得松树后一个少女声音叫道:“小姐回来
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
段誉道:“我受钟姑娘之托,前来拜见谷主。”那少女
“咦”的一声,似乎颇感惊讶,道:“你……你是外人么?我
家小姐呢?”段誉见不到她身子,说道:“钟姑娘遭遇凶险,我
特地赶来报讯。”那女子惊问:“甚么凶险?”段誉道:“钟姑
娘为人所擒,只怕有性命危险。”那少女道:“啊哟!你……
你……你等一会,待我去禀报夫人。”段誉道:“如此甚好。”
心道:“钟姑娘本来叫我先见她母亲。”
他站了半晌,只听得树后脚步声急,先前那少女说道:
“夫人有请。”说着转身出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作丫鬟打
扮,说道:“尊客……公子请随我来。”段誉道:“姊姊如何称
呼?”那丫鬟摇了摇手,示意不可说话。段誉见她脸有惊恐之
色,便也不敢再问。
那丫鬟引着他穿过一座树林,沿着小径向左首走去,来
到一间瓦屋之前。她推开了门,向段誉招招手,让在一旁,请
他先行。段誉走进门去,见是一间小厅,桌上点着一对巨烛,
厅虽不大,布置却倒也精雅。他坐下后,那丫鬟献上茶来,说
道:“公子请用茶,夫人便即前来相见。”
段誉喝了两口茶,见东壁上四幅屏条,绘的是梅兰竹菊
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却挂成了兰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
秋冬,则挂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钟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
懂书画,那也怪不得。”
只听得环珮丁东,内堂出来一个妇人,身穿淡绿绸衫,约
莫三十六七岁左右年纪,容色清秀,眉目间依稀与钟灵甚是
相似,知道便是钟夫人了。段誉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说道:
“晚生段誉,拜见伯母。”一言出口,脸上登时变色,心中暗
叫:“啊哟,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来?我只管打量她跟钟
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个假姓名。”
钟夫人一怔,敛衽回礼,说道:“公子万福!”随即说道:
“你……你姓段。”神色间颇有异样。段誉既已自报姓名,再
要撒谎已来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钟夫人道:“公子
仙乡何处?令尊名讳如何称呼?”
段誉心想:“这两件事可得说个大谎了,免得被她猜破我
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临安府人氏,家父单名一个
‘龙’字。”钟夫人脸有怀疑之色,道:“可是公子说的却是大
理口音?”段誉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学说本地口音,
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见笑了。”
钟夫人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
一般无异,足见公子聪明。公子请坐。”
两人坐下后,钟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誉给
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说道:“晚生途中遇险,以致衣衫破烂,
好生失礼。令爱身遭危难,晚生特来报讯。只以事在紧急,不
及更换衣冠,尚请恕罪。”
钟夫人本来神色恍惚,一听之下,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
忙问:“小女怎么了?”
段誉从怀里摸出钟灵的那对花鞋,说道:“钟姑娘吩咐晚
生以此为信物,前来拜见夫人。”钟夫人接过花鞋,道:“多
谢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甚么事?”段誉便将如何与钟灵在无
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
何钟灵被迫放闪电貂咬伤多人,如何钟灵被扣而命自己前来
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搁多日等情一一说了,只是没提到
洞中玉像一节。
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着,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
完,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
“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着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
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
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人至中年,娇羞之态却不减妙
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说了这句
话,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
有点……有点棘手。”
段誉见她扭扭捏捏,心道:“这事当然棘手,可是你又何
必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你女儿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个男子粗声粗气的说道:“好端
端地,进喜儿又怎会让人家杀了?”
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
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
如……”钟夫人左手伸出,立时按住了他口,右手拉着他手
臂,将他拖入东边厢房,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千万不可出
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
你不得。”
莫看她娇怯怯的模样,竟是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
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暗暗生气:“我远
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个客人,这般躲躲闪闪的,可不像个
小偷么?”钟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样甚是温柔。段誉一见到
这笑容,气恼登时消了,便点了点头。钟夫人转身出房,带
上了房门,回到堂中。
跟着便听得两人走进堂来,一个男子叫了声:“夫人。”段
誉从板壁缝中张去,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作家人打扮,神
色甚是惊惶;另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堂外,瞧
不见他相貌,但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
上满是青筋,心想:“钟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钟夫人问道:“进喜儿死了?是怎么回事?”那家人道:
“老爷派进喜儿和小的去北庄迎接客人。老爷吩咐说共有四位
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说是姓岳。老爷曾吩咐说,见
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爷’。进喜儿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
了声‘三老爷’。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来,喝道:‘我是岳老
二,干么叫我三老爷?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进
喜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下。”钟夫人皱眉道:“世上那有
这等横蛮之人!岳老三几时又变成岳老二了?”
钟谷主道:“岳老三向来脾气暴躁,又是疯疯颠颠的。”说
着转过身来。
段誉隔着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好长一张马
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圆圆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
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容
貌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丑陋,幸好她只像
母亲,半点也不似父亲。
钟谷主本来满脸不愉之色,一转过来对着娘子,立时转
为柔和,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说道:“岳老三这等
蛮子,我就是怕他惊吓了夫人,因此不让他进谷。这种小事,
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誉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甚么
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是对她既爱且敬。”
钟夫人道:“怎么是小事了?进喜儿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
们这多年,却给你的猪朋狗友杀了,我心里难受得很。”钟谷
主陪笑道:“是,是,你体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
钟夫人问那家人道:“来福儿,后来又怎样?”
来福儿道:“进喜儿给他打倒在地下,当时也还没死。小
的连忙大叫:‘二老爷,二老爷,你老人家别生气。’他就笑
了起来,很是高兴。小的扶了进喜儿起来,摆酒席请那姓岳
的吃。他问:‘钟……钟……怎么不来接我?’小的说:‘我们
老爷还不知道二老爷大驾光临,否则早就亲自来迎接了。小
的这就去禀报。’那人点点头,看见进喜儿战战兢兢的站在一
旁侍候,就问他:‘刚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里在骂我,是不
是?’进喜儿忙道:‘不,不!小的不敢,万万不敢。’那人道:
‘你心里一定在说我是个大恶人,恶得不能再恶了,哈哈!’进
喜儿道:‘不,不!二老爷是个大大的好人,一点儿也不恶。’
那人眉毛竖了起来,喝道:‘你说我一点儿也不恶?’进喜儿
吓得浑身发抖,说道:‘你……二老爷……一点也不恶,半……
半点也不恶。’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来,扭断了进喜儿
的脖子……”他语音发颤,显是惊魂未定。
钟夫人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这可受够了惊吓,下去
歇一会儿罢。”来福儿应道:“是!”退出堂去。
钟夫人摇了摇头,叹口长气,说道:“我心里挺不痛快,
要安静一会儿。”钟谷主道:“是。我这就去瞧岳老三,别要
再生出甚么事来。”钟夫人道:“我劝你还是叫他作‘岳老
二’的好。”钟谷主道:“哼,岳老三虽凶,我可也不怕他,只
是念着他千里迢迢的赶来助拳,很给我面子,杀死进喜儿的
事,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钟夫人摇摇头,说道:“咱二人安安静静的住在这里,十
年之中,我足不出谷,你心里还有甚么不足的?为甚么定要
去请这‘四大恶人’来闹个天翻地覆?你……平时对我甜言
蜜语的说得好听,其实嘛,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钟谷
主急道:“我……我怎么不将你放在心上?我去请这四个人来,
还不是为了你?”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为了我,这可谢谢
你啦。你要是真为我,那就听我的话,乖乖的把这‘四大恶
人’送走了罢!”
段誉在隔房听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没来由的出手杀
人,实是恶之透顶,难道另外还有三个跟他一般恶的恶人?”
只见钟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来踱去,气呼呼的道:“这姓
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报,我钟万仇有何脸面生于天地之间?”
段誉心道:“原来你名叫钟万仇。这个名字就取得不妥。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记一仇已然不是好事,何况万仇?难
怪你一张脸拉得这么长。以你如此形相,娶了钟夫人这般如
花似玉的老婆,真是侥天下之大幸,该当改名为钟万幸才是。”
钟夫人蹩起眉头,冷冷的道:“其实你是心中恨我,可不
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为难,干么不自个儿找上门去,一
拳一脚的决个胜败?请人助拳,就算打赢了,也未必有甚么
光采。”钟万仇额头青筋暴起,叫道:“人家手下虾兵蟹将多
得很,你知不知道?我要单打独斗,他老是避不见面,我有
甚么法子。”钟夫人垂头不语,泪珠儿扑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钟万仇忙道:“对不住,阿宝,好阿宝,你别生气,我不
该对你这般大声嚷嚷的。”钟夫人不语,泪水掉得更多了。钟
万仇扒头搔耳,十分着急,只是说:“阿宝,你别生气,我一
时管不住自己,真是该死。”
钟夫人低声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总是记着那回事,
我做人实在也没意味。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一了百了,也
免得你心中老是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个美貌夫人便是。”
钟万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拍拍两掌,说道:“我该死,
我该死!”
段誉见到他一只大手掌拍在长长的马脸之上,实是滑稽
无比,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甫出,
立知这一次的祸可闯得更加大了,只盼钟万仇没有听见,可
是立即听到他暴喝:“甚么人?”跟着砰的一声,有人踢开房
门,纵进房来。段誉只觉后领一紧,已被人抓将出去,重重
摔在堂上,只摔得他眼前发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断裂了。
钟万仇随即左手抓住他后领,提将起来,喝道:“你是谁?
躲在我夫人房里干甚么?”见到他容貌清秀,登时疑云大起,
转头问钟夫人,道:“阿宝,你……你……又……又……”
钟夫人嗔道:“甚么又不又的?又甚么了?快放下他,他
是来给咱们报讯的。”钟万仇道:“报甚么讯?”仍是提得段誉
双脚离地,喝道:“臭小子,我瞧你油头粉脸,决不是好东西,
你干么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里?快说,快说!只要有半
句虚言,我打得你脑袋瓜子稀巴烂。”砰的一拳击落,喀喇喇
一声响,一张梨木桌子登时塌了半边。
段誉给他摔得好不疼痛,给他提在半空,挣扎不得,而
听他言语,竟是怀疑自己跟钟夫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惧
反怒,大声道:“我姓段,你要杀就快快动手。不清不楚的胡
言乱语甚么?”
钟万仇提起右掌,怒喝:“你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
又……又是姓段的!”说到后来,愤怒之意竟尔变为凄凉,圆
圆的眼眶中涌上了泪水。
突然之间,段誉对这条大汉不自禁的心生悲悯,料想此
人自知才貌与妻子不配,以致动不动的就喝无名醋,其实也
甚可怜,竟没再想到自己命悬人手,温言安慰道:“我姓段,
我以前从没见过钟夫人之面,你不必瞎疑心,不用难受。”
钟万仇脸现喜色,嘶哑着嗓子道:“当真?你从来没见过
……没见过阿宝的面?”段誉道:“我来到这里,前后还不到
半个时辰。”钟万仇咧开了大嘴巴,呵呵呵的笑了几声,说道:
“对,对,阿宝已有十年没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还只八九
岁年纪,自然不能……不能……不能……”但兀自提着段誉
不放。
钟夫人脸上一阵晕红,道:“快放下段公子!”钟万仇忙
道:“是,是!”轻轻放下段誉,突然脸上又是布满疑云,说
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爹是谁?”
段誉心想:“我若再说谎话,倒似是有甚亏心事一般。”昂
然道:“我刚才没跟钟夫人说实话,其实不该隐瞒。我名叫段
誉,字和誉,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讳上正下淳。”
钟万仇一时还没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甚么意思,钟
夫人颤声道:“你爹爹是……是段……段正淳?”段誉点头道:
“正是!”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这三字当真叫得惊天动地,霎
时间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叫道:“你……你是段正淳这狗贼
的儿子?”
段誉大怒,喝道:“你胆敢辱骂我爹爹?”
钟万仇怒道:“我为甚么不敢?段正淳,你这狗贼,混帐
王八蛋!”
段誉登时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谷杀无赦”九
个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极了我爹爹,才迁怒于所有姓段之人,
凛然道:“钟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该光明正大的了断
此事。你有种就去当面骂我爹爹,背后骂人,又算甚么英雄
好汉?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要找他,容易得紧,干么只
在自己门口竖块牌子,说什么‘姓段者入谷杀无赦’?”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
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
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两张椅子打得背断脚折,跟着
飞腿踢出,板壁上登时裂出个大洞,叫道:“我不是怕斗不过
你爹爹,我……我是怕……怕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宝住在
这里……”说到这句话时,声音中竟有呜咽之意,双手掩面,
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奔出,但听得
砰蓬、拍啦响声不绝,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段誉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这里,那
又怎样了?难道便会来杀了她么?”但想自己所说的言语确是
重了,刺得钟万仇如此伤心,深感歉仄,转过头来,只见钟
夫人正凝望着自己。
钟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转开,苍白的脸上霎时涌上
一片红云,又过一会,低声问道:“段公子,令尊这些年来身
子安好?一切都顺遂罢?”
段誉听她问到自己父亲,当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
道:“家严身子安健,托赖诸事平安。”
钟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下又是泪珠莹然,一句话没说完便
背过身子,伸袖拭泪,不由得心生怜惜,安慰她道:“伯母,
钟谷主虽然脾气暴躁些,对你可实是敬爱之极。你两位姻缘
美满,小小言语失和,伯母也不必伤心。”
钟夫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么一点儿年纪,
又懂得甚么姻缘美满不美满了。”
段誉见她这一笑颇有天真烂漫之态,心中一动,登时想
起了钟灵,目光转过去瞧放在小几上的钟灵那对花鞋,心想:
“钟姑娘给那山羊胡子抓住了,便一刻时光也是难过,得赶快
去救她才是。”说道:“晚生适才言语无礼,请伯母带去向谷
主谢罪,这就请谷主启程,去相救令爱。”
钟夫人道:“外子忙着接待他远道而来的朋友,确实是难
以分身。公子刚才想必已经听到了,这几个朋友行为古怪,动
不动便出手杀人,倘若对待他们礼数稍有不周,难免后患无
穷。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罢。”段誉喜道:“伯母亲自
前去,再好也没有了。”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伯
母能治得闪电貂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
段誉犹豫道:“这个……那么……”
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条,略一结束,取了
一柄长剑悬在腰间,回到堂中,说道:“咱们走罢!”当先便
行。
段誉顺手将钟灵那对花鞋揣入怀中。钟夫人黯然摇头,想
说甚么话,终于忍住不说。
两人一走出树洞,钟夫人便加快脚步,别瞧她娇怯怯的
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
段誉终是不放心,说道:“伯母既不会治疗貂毒,只怕神
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
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们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
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
也不会么?”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她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语之
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那岳老三凶神恶煞的行
径。
钟夫人问道:“你爹爹一共有几个妾侍?”段誉道:“没有,
一个也没有。我妈妈不许的。”钟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妈
妈吗?”段誉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爱生敬,就像谷主
对伯母一样。”钟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练武
功?这些年来,功力又大进了罢?”段誉道:“爹爹每天都练
功的,功力怎样,我可一窍不通了。”钟夫人道:“他功夫没
搁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点武功也不会?”
两人说话之间,已行出里许,段誉正要回答,忽听得一
人厉声喊道:“阿宝,你……你到哪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
见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
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
疾窜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然身不由
主。二前一后,三人顷刻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轻功不弱于
丈夫,但她终究多带了个人,钟万仇渐渐追近。又奔了十余
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
他背上一凉,后心衣服给钟万仇扯去了一块。
钟夫人左手运劲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
右手已抽出长剑向后刺去。凭着钟万仇的武功,这一剑自是
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过意在阻他追
赶。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已刺中了
丈夫胸口。
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反而挺胸迎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
眶中隐隐含泪,胸口中剑处鲜血渗出,颤声道:“阿宝,你……
终于要离我而去了?”
钟夫人见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
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
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
钟夫人怒道:“我又不想伤你,你为甚么不避?”钟万仇
苦笑道:“你……你……要离我而去,我……我还不如死了的
好。”说着连连咳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
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我在字条上不写得明明
白白的吗?”钟谷主道:“我没见到甚么字条。”钟夫人道:
“唉,你就是这么粗心。”三言两语,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
事说了。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早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
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裹伤。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
他踢了个筋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对钟夫人道:
“你骗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是
他儿子……他还出言羞辱于我……”说着大咳起来,这一咳,
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厉害了,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身上
受伤,却也不怕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这一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尖石,狼狈万状的爬
起身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道:“我不会使一阳指。就算
会使,也不会跟你动手。”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
种,你装甚么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罢!”他这一发怒,
咳得更加狠了。
钟夫人道:“你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
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说着拾起地下长剑,便
往颈中刎去。
钟万仇一把抢过,脸上登现喜色,颤声道:“阿宝,你真
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
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甚么老杂种、小杂
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
儿。”钟万仇听妻子说并非弃他而去,心中已然狂喜,见她轻
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我的
不是。不过……不过,我既追来,你又干么不停下来好好跟
我说个明白?”钟夫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想你再见到
段公子。”钟万仇突然又起疑心,问道:“这小……这段公子,
不是你的儿子罢?”
钟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声,说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一会儿疑心他是我情郎,一会儿又疑心他是我儿子。老实跟
你说,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说着不禁噗哧一
声,笑了出来。
钟万仇一怔,随即明白妻子是说笑,当即捧腹狂笑。这
一大笑,伤口中鲜血更似泉涌。
钟夫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
揽住她腰,道:“阿宝,你为我这么担心,我便是立时死去,
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子
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颠颠的。”钟万仇呵呵而笑,甚是欢悦,
笑几声,咳几下。
钟夫人眼见丈夫神情委顿,脸色渐白,甚是担心,说道:
“我不去救灵儿啦,她自己闯的祸,让她听天由命罢。”扶起
了丈夫,向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是当
年纵横江湖的‘马王神’钟万仇。我是甘宝宝,有个外号可
不大好听,叫作‘俏药叉’。他倘若胆敢动我们女儿一根毫毛,
叫他别忘了我们夫妻俩辣手无情。”她说一句,钟万仇便说一
声:“对,不错!”
段誉见到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不能亲行,钟夫人也
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单凭马王神钟万仇和俏药叉甘
宝宝两人的名头,是否就此能吓倒司空玄,实在大有疑问,看
来自己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那是万万不能解救的了,心
想:“事情既已如此,多说也是无益。”便道:“是,晚生这便
前去传话。”
钟夫人见他说去便去,发足即行,作事之潇洒无碍,又
使她记起心中那个人来,叫道:“段公子,我还有一句话说。”
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出一件物
事,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你爹爹,
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
段誉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钟姑娘,只不过
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来不及。”钟夫人道:“我去借匹好
马给你,请你在此稍候。别忘了跟你爹爹说:‘请他出手救我
们的女儿。’这十个字。”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丈夫身畔,
扶起了他,径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见钟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只镶嵌精致
的黄金钿盒,揭开盒盖,见盒中有块纸片,色变淡黄,显是
时日已久,纸上隐隐还溅着几滴血迹,上写“庚申年二月初
五丑时女”十一字,笔致柔弱,似是出于女子之手,书法可
算十分拙劣,此外更无别物。段誉心道:“这是谁的生辰八字?
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庚申年,庚申年
……”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难道是钟姑娘的年
庚八字?钟夫人要将女儿许配给我,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
妇?”
正沉吟间,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叫道:“段公子!”
三 马疾香幽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穿家人服色的汉子快步走来,
便是先前隔着板壁所见的来福儿。他走到近处,行了一礼,道:
“小人来福儿,奉夫人之命陪公子去借马。”段誉点头道:“甚
好。有劳管家了。”
当下来福儿在前领路,穿过大松林后,折而向北,走上
另一条小路,行了六七里,来到一所大屋之前。来福儿上前
执着门环,轻击两下,停了一停,再击四下,然后又击三下。
那门啊的一声,开了一道门缝。来福儿在门外低声和应
门之人说了一阵子话。其时天色已黑,段誉望着天上疏星,忽
然想起了谷中山洞的神仙姊姊来。
猛听得门内忽律律一声长声马嘶,段誉不自禁的喝彩:
“好马!”大门打开,探出一个马头,一对马眼在黑夜中闪闪
发光,顾盼之际,已显得神骏非凡,嗒嗒两声轻响,一匹黑
马跨出门来。马蹄着地甚轻,身形瘦削,但四腿修长,雄伟
高昂。牵马的是个垂鬟小婢,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
五岁年纪。
来福儿道:“段公子,夫人怕你不能及时赶到大理,特向
这里的小姐借得骏马,以供乘坐。这马脚力非凡,这里的小
姐是我家姑娘的朋友,得知公子是去救我家姑娘,这才相借,
实是天大的面子。”段誉见过骏马甚多,单闻这马嘶鸣之声,
已知是万中选一的良驹,说道:“多谢了!”便伸手去接马缰。
那小婢轻抚马颈中的鬣毛,柔声道:“黑玫瑰啊黑玫瑰,
姑娘借你给这位公子爷乘坐,你可得乖乖的听话,早去早归。”
那黑马转过头来,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态极是亲热。那
小婢将缰绳交给段誉,道:“这马儿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
它跑得越快。”
段誉道:“是!”心想:“马名黑玫瑰,必是雌马。”说道:
“黑玫瑰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着向马作了一揖。那小
婢嗤的一笑,道:“你这人倒也有趣。喂,可别摔下来啊。”段
誉轻轻跨上马背,向小婢道:“多谢你家小姐!”那小婢笑道:
“你不谢我么?”段誉拱手道:“多谢姊姊。回来时我多带些蜜
饯果子给你吃。”那小婢道:“果子倒不用带。你千万小心,别
骑伤了马儿。”
来福儿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
重。”段誉扬了扬手,那马放开西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
外。
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飞,段誉但觉路旁树
林犹如倒退一般,不住从眼边跃过,更妙的是马背平稳异常,
绝少颠簸起伏,心道:“这马如此快法,明日午后,准能赶到
大理。”
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已驰出十余里之遥,黑夜中凉风习
习,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段誉心道:“良夜驰马,人生一乐。”
突然前面有人喝道:“贼贱人,站住!”黑暗中刀光闪动,一
柄单刀劈将过来。但黑马奔得极快,这刀砍落时,黑马已纵
出丈许之外。段誉回头看去,只见两条大汉一持单刀、一持
花枪,迈开大步急急赶来。两人破口大骂:“贼贱人!女扮男
装,便瞒得过老爷了么?”一晃眼间,黑马已将二人抛得老远。
两条大汉虽快步急追,片刻间连叫喊声也听不见了。
段誉寻思:“这两个莽夫怎地骂我‘贼贱人’,说甚么女
扮男装?是了,他们要找这黑玫瑰主人的晦气,认马不认人,
真是莽撞。”又驰出里许,突然想起:“啊哟,不好!我幸赖
马快,脱逃这二人的伏击。瞧这两条大汉似乎武功了得,倘
若借马的小姐不知此事,毫没提防的走将出来,难免要遭暗
算。我非得回去报讯不可!”当即勒马停步,说道:“黑玫瑰,
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们须得回去告知,请她小心,不可
离家外出。”
当下掉转马头,又从原路回去,将到那大汉先前伏击之
处,催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这两声
“快跑”的催促之下,果然奔驰更快。但那两条大汉却已不知
去向。段誉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庄中去袭击那位小姐,
岂不糟糕?”他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犹如离地一般,
疾驰而归。
将到屋前,忽地两条杆棒贴地挥来,直击马蹄。黑玫瑰
不等段誉应变,自行纵跃而过,后腿飞出,砰的一声,将一
名持杆棒的汉子踢得直掼了出去。
黑玫瑰一窜便到门前,黑暗中四五人同时长身而起,伸
手来扣黑玫瑰的辔头。段誉只觉右臂上一紧,已给人扯下马
来。有人喝道:“小子,你干甚么来啦?瞎闯甚么?”
段誉暗暗叫苦:“糟糕之极,屋子都让人围住了,不知主
人是否已遭毒手。”但觉右臂给人紧紧握住,犹如套在一个铁
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来找此间主人,你这么横蛮
干甚么?”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小子骑了那贱人的黑马,
定是那贱人的相好,且放他进去,咱们斩草除根,一网打尽。”
段誉心中七上八下,惊惶不定:“我这叫做自投罗网。事
已如此,只有进去再说。”只觉握住他手臂的那人松开了手,
便整了整衣冠,挺身进门。
穿过一个院子,石道两旁种满了玫瑰,香气馥郁,石道
曲曲折折的穿过一个月洞门,段誉顺着石道走去,但见两旁
这边一个、那边一个,都布满了人。忽听得高处有人轻声咳
嗽,他抬起头来,只见墙头上也站着七八人,手中兵刃上寒
光在黑夜中一闪一闪,他暗暗心惊:“庄子里未必有多少人,
怎么却来了这许多敌人,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么?”但见这些
人在黑暗中向他恶狠狠的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吓。
段誉只有强自镇定,勉露微笑,只见石道尽处是座大厅,
一排排落地长窗中透了灯火出来。他走到长窗之前,朗声道:
“在下有事求见主人。”
厅里一个嗓子嘶哑的声音喝道:“甚么人?滚进来。”
段誉心下有气,推开窗子,跨进门槛,一眼望去,厅上
或坐或站,共有十七八人。中间椅上坐着个黑衣女子,背心
朝外,瞧不见面貌,背影苗条,一丛乌油油的黑发作闺女装
束。东边太师椅中坐着两个老妪,空着双手,其余十余名男
女都手执兵刃。下首那老妪身前地下横着一人,颈中鲜血兀
自汩汩流出,已然死去,正是领了段誉前来借马的来福儿。段
誉心想这人对自己恭谨有礼,不料片刻间便惨遭横祸,说来
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忍。
坐在上首那老妪满头白发,身子矮小,嘶哑着嗓子喝道:
“喂,小子!你来干甚么?”
段誉推开长窗跨进厅中之时,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已身
履险地,能设法脱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则瞧这些人凶神恶
煞的模样,纵然跟他们多说好话,也是无用。”进厅后见来福
儿尸横就地,更激起胸中气愤,昂首说道:“老婆婆不过多活
几岁年纪,如何小子长、小子短的,出言这等无礼?”
那老妪脸阔而短,满是皱纹,白眉下垂,一双眯成一条
细缝的小眼中射出凶光杀气,不住上下打量段誉。坐在她下
首的那老妪喝道:“臭小子,这等不识好歹!瑞婆婆亲口跟你
说话,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这位老婆婆是谁?当真
有眼不识泰山。”这老妪甚是肥胖,肚子凸出,便似有了七八
个月身孕一般,头发花白,满脸横肉,说话声音比寻常男子
还粗了几分,左右腰间各插两柄阔刃短刀,一柄刀上沾满了
鲜血,来福儿显是为她所杀。
段誉见到这柄血刃,气往上冲,大声道:“听你们口音都
是外路人,竟来到大理胡乱杀人,可知道大理虽是小邦,却
也有王法。瑞婆婆甚么来头,在下全然不知,她就算是大宋
国的皇太后,也不能来大理擅自杀人啊。”
那胖老妪大怒,霍地站起,双手一挥,每只手中都已执
了一柄短刀,喝道:“我偏要杀你,你瞧怎么样?大理国中没
一个好人,个个该杀。”段誉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蛮不讲
理,可笑,可笑!”那胖老妪抢上两步,左手刀便向段誉颈中
砍去。
当的一声,一柄铁拐杖伸过来将短刀格开,却是那瑞婆
婆出手拦阻。她低声道:“平婆婆且慢,先问个清楚,再杀不
迟!”说着将铁拐杖靠在椅边,问段誉道:“你是甚么人?”
段誉道:“我是大理国人。这胖婆婆说道大理国人个个该
杀,我便是该杀之人了。”平婆婆怒道:“你叫我平婆婆便是,
说甚么胖不胖的?”段誉笑道:“你不妨自己摸摸肚皮,胖是
不胖?”
平婆婆骂道:“操你奶奶!”挥刀在他脸前一尺处虚劈两
下,呼呼风响。段誉只吓得背上满是冷汗,一颗心怦怦乱跳,
脸上却硬装洋洋自得。
瑞婆婆道:“你这小子油头粉脸,是这小贱人的相好吗?”
说着向那黑衣女郎的背心一指。段誉道:“这位姑娘我生平从
来没见过。不过瑞婆婆哪,我劝你说话客气些。你开口骂人,
这位姑娘大人大量,不来跟你计较,你自己的人品可就不怎
么高明了。”瑞婆婆呸的一声,道:“你这小子倒教训我起来
啦。你既跟这小贱人素不相识,到这里来干么?”
段誉道:“我来向此间主人报个讯。”瑞婆婆道:“报甚么
讯?”段誉叹了口气,道:“我来迟了一步,报不报讯也是一
样了。”瑞婆婆道:“报甚么讯,快快说来。”语气愈益严峻。
段誉道:“我见了此间主人,自会相告,跟你说有甚么用?”
瑞婆婆微微冷笑,隔了片刻,才道:“你要当面说,那就快说
罢。稍待片刻,你两个便得去阴世叙会了。”段誉道:“主人
是那一位?在下要谢过借马之德。”
他此言一出,厅上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坐在椅上的那黑
衣女郎。
段誉一怔:“难道这姑娘便是此间主人?她一个娇弱女子,
给这许多强敌围住了,当真糟糕之极。”
只听那女郎缓缓的道:“借马给你,是我冲着人家的面子,
用不着你来谢。你不赶去救人,又回来干甚么?”她口中说话,
脸孔仍是朝里,并不转头。
段誉道:“在下骑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击,有人误认在
下便是姑娘,口出不逊之言,在下觉得不妥,非来向姑娘报
个讯息不可。”
那女郎道:“报甚么讯?”她语音清脆动听,但语气中却
冷冰冰地不带丝毫暖意,听来说不出的不舒服,似乎她对世
上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又似乎对人人怀有极大敌意,恨不
得将世人杀个干干净净。
段誉听她言语无礼,微觉不快,但随即想到她已落入强
仇手中,处境凶险之极,心情有异,原亦难怪,反而起了同
情之心,温言说道:“在下心想这两个强徒意欲加害姑娘,在
下仗着马快,才得脱危难,但姑娘却未必知道有仇人来袭,因
此上赶来报知,想请姑娘及早趋避,不料还是来迟了一步,仇
人已然到临。真是抱憾之至。”
那女郎冷笑道:“你假惺惺的来讨好我,有甚么用意?”段
誉怒气上冲,朗声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只是既知有人
意欲加害,岂可置之不理?‘讨好’两字,从何说起?”那女
郎道:“你知道我是谁?”段誉道:“不知。”
那女郎道:“我听来福儿说道,你全然不会武功,居然敢
在万劫谷中直斥谷主之非,胆子当真不小,现下卷进了这场
是非,你待怎样?”段誉一怔,说道:“我本想来报了这讯,便
即赶回家去。”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看来姑娘固然身
处险境,我自己也是大祸临头了。却不知姑娘何以跟这干人
结仇?”
那黑衣女郎冷笑一声,道:“你凭甚么问我?”段誉又是
一怔,说道:“旁人私事,我原不该多问。好啦,我讯已带到,
这就对得住你了。”黑衣女道:“你没料到要在这儿送了性命
罢?可后悔么?”段誉听出她语气中大有讥嘲之意,朗声说道:
“大丈夫行事,但求义所当为,有何后悔可言?”
黑衣女郎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能耐,居然也自称大
丈夫了。”段誉道:“是否英雄好汉,岂在武功高下?武功纵
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龌龊,也就当不得‘大丈夫’三
字。”黑衣女郎道:“嘿嘿,你路见不平,仗义报讯,原来是
想作大丈夫。待会给人家乱刀分尸,一个斩成了十七八块的
大丈夫,只怕也没甚么英雄气概了。”
平婆婆突然粗声喝道:“小贱人,尽拖延干么?起身动手
罢!”双刀相击,铮铮之声甚是刺耳。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已活了这大把年纪,要死也不争
在这一刻。苏州那姓王的恶婆娘干么自己不来跟我动手,却
派你们这批奴才来跟我罗唣?”
瑞婆婆道:“我们夫人何等尊贵,你这小贱人便想见我们
夫人一面,也是千难万难。你知道好歹的,乖乖的跟我们去,
向夫人叩几个响头,说不定我们夫人宽洪大量,饶了你的小
命。这一次你再想逃走,那就乘早死了这条心。你师父呢?”
黑衣女子尖声叫道:“我师父就在你背后!”
瑞婆婆、平婆婆等都吃了一惊,一齐转头,背后却哪里
有人?
段誉见这干人个个神色惊惶,都上了个大当,忍不住哈
哈大笑。平婆婆怒道:“笑甚么?”段誉笑道:“可笑,可笑!”
平婆婆又问:“甚么可笑?”段誉道:“哈哈,可笑之极!”平
婆婆问道:“甚么可笑之极?”段誉道:“嘿嘿,可笑之极矣,
可笑之极矣哉!”平婆婆怒道:“甚么可笑矣啊哉的?”
瑞婆婆道:“平婆婆,别理这臭小子!”向黑衣女郎道:
“姑娘,你从江南一直逃到大理。我们万里迢迢的赶来,你想
是不是还能善罢?我们就算人人都死在你手下,也非擒你回
去不可。你出手罢!”
段誉听瑞婆婆的口气,对这黑衣女郎着实忌惮,不由得
暗暗称奇,眼见大厅上十七八人横眉怒目,握着兵刃跃跃欲
试,却没一个径自上前动手。平婆婆手握双刀,数次走近黑
衣女郎背后,总是立即退回。
黑衣女郎道:“喂,报讯的,这许多人要打我一个,你说
怎么办?”段誉道:“嗯,黑玫瑰就在外面,你若能突围而出,
赶快骑了逃走,这马脚程极快,他们追你不上。”黑衣女郎道:
“那你自己呢?”段誉沉吟道:“我跟他们素不相识,无怨无仇,
说不定他们不来跟我为难,也未可知。”
黑衣女郎嘿嘿冷笑两声,道:“他们肯这么讲理,也不会
这许多人来围攻我一个了。你的小命是活不成的啦,要是我
能逃脱,你有甚么心愿,要我给你去办?”
段誉心下一阵难过,说道:“你的朋友钟姑娘在无量山中
给神农帮扣住了,她妈妈给了我这只盒子,要我送去给我爹
爹,请他设法救人。倘若……倘若……姑娘能够脱身,最好
能替在下办了此事,我感激不尽。”说着走上几步,将那只金
钿小盒递了过去,走到离她背后约莫两尺之处,忽然闻到一
阵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气息虽不甚浓,但幽幽沉沉,
甜甜腻腻,闻着不由心中一荡。
黑衣女郎仍不回头,问道:“钟灵生得很美啊,是你的意
中人么?”段誉道:“不是,不是。钟姑娘年纪甚小,天真烂
漫,我哪有……哪有此意?”黑衣女郎左臂伸后,将金钿盒子
取了去,段誉见她手上戴了一只薄薄的丝质黑色手套,不露
出半点肌肤,说道:“我爹爹住在大理城中,你只须……”
黑衣女郎道:“慢慢再说不迟。”将钿盒放入怀中,说道:
“姓祝的老头儿,你给我滚出去!”一个须发苍然的老者颤声
道:“你说甚么?”黑衣女郎道:“你快滚出厅去,我今天不想
杀你。”那老者手中长剑一挺,喝道:“你胡说甚么?”声音发
抖,也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害怕。
黑衣女郎道:“你又不是姓王的恶婆娘手下,只不过给这
两个老太婆拉了来瞎凑热闹。一路之上,你对我还算客气,那
些家伙老是想揭我面幕,你倒不断劝阻。哼,还算不该死,这
就滚出去罢!”那老者脸如土色,手中长剑的剑尖慢慢垂了下
来。
段誉劝道:“姑娘,你叫他出去,也就是了,不该用这个
‘滚’字。你说话这么不客气,祝老爷子岂不是要生气?”
那知这姓祝老者脸色一阵犹豫、一阵恐惧,突然间当啷
一声响,长剑落地,双手掩面,当真奔了出去。他刚伸手去
推厅门,平婆婆右手一挥,一柄短刀疾飞出去,正中他后心。
那老者一交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许,这才死去。
段誉怒道:“喂,胖婆婆,这位老爷子是你们自己人啊,
你怎地忽下毒手?”
平婆婆右手从腰间另拔一柄短刀,双手仍是各持一刀,全
神贯注的凝视黑衣女郎,对段誉的说话宛似听而不闻。厅上
余人都走上几步,作势要扑上攻击,眼见只须有人一声令下,
十余件兵刃便齐向黑衣女郎身上砍落。
段誉见此情势,不由得义愤填膺,大喝:“你们这许多人,
围攻一个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那还有王法天理么?”抢上数
步,挡在黑衣女郎身后,喝道:“你们胆敢动手?”他虽不会
半点武功,但正气凛然,自有一股威风。
瑞婆婆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下倒不禁嘀咕,料
想这少年若不是身怀绝技,故意装模作样,便是背后有极大
的靠山。她奉命率众自江南来到大理追擒这黑衣女郎,在此
异乡客地,实不愿多生枝节,说道:“阁下定是要招揽这事了?”
语气竟然客气了些。段誉道:“不错,我不许你们以众凌寡,
恃强欺弱。”瑞婆婆道:“阁下属何门派?跟这小贱人是亲是
故?受了何人指使,前来横加插手?”
段誉摇头道:“我跟这位姑娘非亲非故,只是世上之事,
总抬不过一个‘理’字,我劝各位得罢手时且罢手,这许多
人一起来欺侮一个孤身少女,未免太不光彩。”低声道:“姑
娘快逃,我设法稳住他们。”
黑衣女郎也低声道:“你为我送了性命,不后悔么?”段
誉道:“死而无悔。”黑衣女郎又问:“你不怕死么?”段誉叹
了口气,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
黑衣女郎突然大声道:“你手无缚鸡之力,逞甚么英雄好
汉?”右手突然一挥,两根彩带飞出,将段誉双手双脚分别缚
住了。瑞婆婆、平婆婆等人见她突然袭击段誉,都是大出意
料之外,群相惊愕之际,黑衣女郎左手连扬。段誉耳中只听
得咕咚、砰蓬之声连响,左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剑光芒飞
舞闪烁,蓦地里大厅上烛光齐熄,眼前陡黑,自己如同腾云
驾雾一般已被提在空中。
这几下变故实在来得太快,他霎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但
听得四下里吆喝纷作:“莫让贱人逃了!”“留神她毒箭!”“放
飞刀!放飞刀!”跟着玎珰呛啷一阵乱响,他身子又是一扬,
马蹄声响,已是身在马背,只是手脚都被缚住了,动弹不得。
只觉自己后颈靠在一人身上,鼻中闻到阵阵幽香,正是
那黑衣女郎身上的香气。蹄声得得,既轻且稳,敌人的追逐
喊杀声已在身后渐渐远去。黑玫瑰全身黑毛,那女郎全身黑
衣,黑夜中一团漆黑,睁眼甚么都瞧不见,惟有一股芬馥之
气缭绕鼻际,更增几分诡秘。
黑玫瑰奔了一阵,敌人喧叫声已丝毫不闻。段誉道:“姑
娘,没料到你这么好本事,请放我起来罢。”黑衣女郎哼了一
声,并不理睬。段誉手脚给带子紧紧缚住了,黑玫瑰每跨一
步,带子束缚处便收紧一下,手脚越来越痛,加之脚高头低,
斜悬马背,头脑中一阵阵的晕眩,当真说不出的难受,又道:
“姑娘,快放了我!”
突然间拍的一声,脸上热辣辣的已吃了一记耳光。那女
郎冷冰冰的道:“别罗唆,姑娘没问你,不许说话!”段誉怒
道:“为甚么?”拍拍两下,又接连吃了两记耳光。这两下更
加沉重,只打得他右耳嗡嗡作响。
段誉大声叫道:“你动不动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要跟
你在一起。”突觉身子一扬,砰的一声,摔倒了地下,可是手
足均被带子缚住,带子的另一端仍是握在那女郎手中,段誉
便被黑玫瑰拉着,在地下横拖而去。
那女郎口中低喝,命黑玫瑰放慢脚步,问道:“你服了么?
听我的话了么?”
段誉大声道:“不服,不服!不听,不听!适才我死在临
头,尚自不惧。你小小折磨我一下,我怕……我怕……”他
本想要说“我怕甚么?”但此时恰好被拉过路上两个土丘,连
抛两下,将两句“甚么”都咽在口中,说不出来。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怕了吧!”一拉彩带,将他提上
马背。段誉道:“我是说‘我怕甚么?’当然不怕!快放了我,
我不愿给你牵着走!”那女郎哼的一声,道:“在我面前,谁
有说话的份儿?我要折磨你,便要治得你死去活来,岂是
‘小小折磨’这么便宜?”说着左手一送,又将他抛落马背,着
地拖行。
段誉心下大怒,暗想:“这些人口口声声骂你小贱人,原
来大有道理。”叫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骂人了。”那女郎
道:“你有胆子便骂。我这一生之中,给人骂得还不够么?”段
誉听她最后这句话颇有凄苦之意,一句“小贱人”刚要吐出
口来,心中一软,便即忍住。
那女郎等了片刻,见他不再作声,说道:“哼,料你也不
敢骂!”
段誉道:“我听你说得可怜,不忍心骂,难道还怕了你不
成?”
那女郎一声呼哨,催马快行,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起
来。这一来段誉可就苦了,头脸手足给道上的沙石擦得鲜血
淋漓。那女郎叫道:“你投不投降?”段誉大声骂道:“你这不
分好歹的泼辣女子!”那女郎道:“我本是泼辣女子,用得着
你说?我自己不知道么?”
段誉道:“我……我……对你……对你……一片好心
……”突然脑袋撞上路边一块突出的石头,登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头上一阵清凉,便醒了过来,
接着口中汩汩进水,他急忙闭口,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
来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来他仍被缚在马后拖行,那女郎见
他昏晕,便纵马穿过一条小溪,令他冷水浸身,便即醒转。幸
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几步间便跨了过去。段誉衣衫湿透,腹
中又被水灌得胀胀地,全身到处是伤,当真说不出的难受。
那女郎道:“你服了么?”段誉心想:“世间竟有如此蛮不
讲理的女子,也算是造物不仁,我段誉该有此劫,既落在她
的手中,再跟她说话也是多余。”那女郎连问几声:“你服了
么?苦头吃得够了么?”段誉不理不睬,只作没有听见。那女
郎怒道:“你耳朵聋了么?怎地不答我的话?”段誉仍是不理。
那女郎勒住了马,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转。其时晨光曦
微,东方已现光亮,却见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怒气冲冲
的瞪视着她,那女郎怒道:“好啊,你明明没昏过去,却装死
跟我斗法,咱们便斗个明白,瞧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说
着跃下马来,轻轻一纵,已在一株大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刷
的一声,在段誉脸上抽了一记。
段誉这时首次和她正面朝相,见她脸上蒙了一张黑布面
幕,只露出两个眼孔,一双眼亮如点漆,向他射来。段誉微
微一笑,心道:“自然是你厉害。你这泼辣婆娘,有谁厉害得
过你?”
那女郎道:“这当口亏你还笑得出!你笑甚么?”段誉向
她装个鬼脸,咧嘴又笑了笑。那女郎扬手拍拍拍的连抽了七
八下。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洋洋不理,奋力微笑。只是
这女郎落手甚是阴毒,树枝每一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所
在,他几次忍不住要叫出声来,终于强自克制住了。
那女郎见他如此倔强,怒道:“好!你装聋作哑,我索性
叫你真的做了聋子。”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匕首来,刃锋长约
七寸,寒光一闪一闪,向着他走近两步,提起匕首对准他左
耳,喝道:“你有没听见我的说话?你这只耳朵还要不要了?”
段誉仍是不理,那女郎眼露凶光,一提手,匕首便要往他耳
中刺落。
段誉大急,叫道:“喂,你真刺还是假刺?你刺聋了我耳
朵,有本事治得好吗?”那女郎呸的一声,说道:“姑娘杀了
人也治得活,你若不信,那就试试。”段誉忙道:“我信,我
信!那倒不用试了!”
那女郎见他开口说话,算是服了自己,也就不再折磨他
了,提起他放上马鞍,自己跃上马背,这一次居然将他放得
头高脚低,优待了些。段誉不再受那倒悬之苦,手足被缚处
虽仍疼痛,但比之适才在地下横拖倒曳,却已有天渊之别,也
就不敢再说话惹她生气。
行得大半个时辰,段誉内急起来,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
但双手被缚,无法打手势示意,何况纵然双手自由,这手势
实在也不便打,只得说道:“我要解手,请姑娘放了我。”那
女郎道:“好啊,现下你不是哑巴了?怎地跟我说话了?”段
誉道:“事出无奈,不敢亵渎姑娘,姑娘身上好香,我倘成了
‘臭小子’,岂不大煞风景?”那女郎忍不住“嗤”的一声笑,
心想事到如今,只得放他,于是拔剑割断了缚住他手足的带
子,自行走开。
段誉给她缚了大半天,手足早已麻木不仁,动弹不得,在
地下滚动了一会,方能站立,解完了手,见黑玫瑰站在一旁
吃草,甚是驯顺,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悄悄跨上
马背,黑玫瑰也并不抗拒。段誉一提马缰,纵马向北奔驰。
那女郎听到蹄声,追了过来,但黑玫瑰奔行神速无比,那
女郎轻功再高,也追它不上。段誉拱手道:“姑娘,后会有期。”
只说得这几个字,黑玫瑰已窜出二十余丈之外。他回过头来,
只见那女郎的身子已被树木挡住,他得脱这女魔头的毒手,心
下快慰无比。口中连连催促:“好马儿,乖马儿!快跑,快跑!”
黑玫瑰奔出里许,段誉心想:“耽搁了这么一天,不知是
否还来得及相救钟姑娘?路上只有不吃饭,不睡觉,拚命的
跑了,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正迟疑间,忽听得身后远远
传来一声清啸。
黑玫瑰听得啸声,立时掉头,从来路奔了回去。段誉大
吃一惊,忙叫:“好马儿,乖马儿,不能回去。”用力拉缰,要
黑玫瑰转头。不料黑玫瑰的头虽被缰绳拉得偏了,身子还是
笔直的向前直奔,全不听他指挥。
瞬息之间,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直立不动。段
誉哭笑不得,神色极是尴尬。那女郎冷冷的道:“我本不想杀
你,可是你私自逃走不算,还偷了我的黑玫瑰,这还算是大
丈夫吗?”
段誉跳下马来,昂然道:“我又不是你奴仆,要走便走,
怎说得上‘私自逃走’四字?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给我的,我
并没还你,可算不得偷。你要杀就杀好了。曾子曰:‘自反而
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自反而缩,自然是大丈夫。”
那女郎道:“甚么缩不缩的?你缩头我也是一剑。”显然
不懂段誉这些引经据典的言语,手握剑柄,将长剑从鞘中抽
出半截,说道:“你如此大胆,难道我真的不敢杀你?你倚仗
谁的势头,一再顶撞于我?”
段誉道:“我对姑娘事事无愧于心,要倚仗谁的势头来
了?”
那女郎两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段誉和她目光相对,毫
无畏缩之意。两人相向而立,凝视半晌,刷的一声,那女郎
还剑入鞘,喝道:“你去罢!你的脑袋暂且寄存在你的脖子上,
等得姑娘高兴,随时来取。”段誉本已拚着必死之心,没料到
她竟会放过自己,一怔之下,也不多说,转身一跛一拐的去
了。
他走出十余丈,仍不听见马蹄之声,回头一望,只见那
女郎兀自怔怔的站着出神,心想:“多半她又在想甚么歹毒主
意,像猫耍耗子般,要将我戏弄个够,这才杀我。好罢,反
正我也逃不了,一切只好由她。”哪知他越走越远,始终没听
到那女郎骑马追来。
他接连走上几条岔道,这才渐渐放心,心下稍宽,头脸
手足擦破处便痛将起来,寻思:“这姑娘脾气如此古怪,说不
定她父母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