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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金庸

天龙八部

作者:金庸

释 名

“天龙八部”这名词出于佛经。许多大乘佛经叙述佛向诸

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如《法华经

·提婆达多品》:“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

佛”。“非人”是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天龙八部”

都是“非人”,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因为以“天”及“龙”为

首,所以称为“天龙八部”。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

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

“天”是指天神。在佛教中,天神的地位并非至高无上,

只不过比人能享受到更大、更长久的福报而已。佛教认为一

切事物无常,天神的寿命终了之后,也是要死的。天神临死

之前有五种征状: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汗

出、不乐本座(第五个征状或说是“玉女离散”),这就是所

谓“天人五衰”,是天神最大的悲哀。帝释是众天神的领袖。

“龙”是指龙神。佛经中的龙,和我国传说中的龙大致差

不多,不过没有脚,有时大蟒蛇也称为龙。事实上,中国人

对龙和龙王的观念,主要是从佛经中来的。佛经中有五龙王、

七龙王、八龙王等等名称。古印度人对龙很是尊敬,认为水

中生物以龙的力气最大,因此对德行崇高的人尊称为“龙

象”,如“西来龙象”,那是指从西方来的高僧。古印度人以

为下雨是龙从大海中取水而洒下人间。中国人也接受了这种

说法,历本上注明几龙取水,表示今年雨量的多寡。龙王之

中,有一位叫做沙竭罗龙王,他的幼女八岁时到释迦牟尼所

说法的灵鹫山前,转为男身,现成佛之相。她成佛之时,为

天龙八部所见。

“夜叉”是佛经中的一种鬼神,有“夜叉八大将”、“十六

大夜叉将”等名词。“夜叉”的本义是能吃鬼的神,又有敏捷、

勇健、轻灵、秘密等意思。《维摩经》注:“什曰:‘夜叉有三

种:一、在地,二、在空虚,三、天夜叉也。’”现在我们说

到“夜叉”都是指恶鬼。但在佛经中,有很多夜叉是好的,夜

叉八大将的任务是“维护众生界”。

“乾达婆”是一种不吃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神,是

服侍帝释的乐神之一,身上发出浓冽的香气。“乾达婆”在梵

语中又是“变幻莫测”的意思,魔术师也叫“乾达婆”,海市

蜃楼叫做“乾达婆城”。香气和音乐都是缥缈隐约,难以捉摸。

“阿修罗”这种神道非常特别,男的极丑陋,而女的极美

丽。阿修罗王常常率部和帝释战斗,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

美好食物,帝释有美食而无美女,互相妒忌抢夺,每有恶战,

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我们常称惨遭轰炸、尸横遍地的大战场

为“修罗场”,就是由此而来。大战的结果,阿修罗王往往打

败,有一次他大败之后,上天下地,无处可逃,于是化身潜

入藕的丝孔之中。阿修罗王性子暴躁、执拗而善妒。释迦牟

尼说法,说“四念处”,阿修罗王也说法,说“五念处”;释

迦牟尼说“三十七道品”,阿修罗王偏又多一品,说“三十八

道品”。佛经中的神话故事大都是譬喻。阿修罗王权力很大,

能力很大,就是爱搞“老子不信邪”、“天下大乱,越乱越

好”的事。阿修罗又疑心病很重,《大智度论·卷三十五》:

“阿修罗其心不端故,常疑于佛,谓佛助天。佛为说‘五众’,

谓有六众,不为说一;若说‘四谛’,谓有五谛,不说一事。”

“五众”即“五蕴”,五蕴、四谛是佛法中的基本观念。阿修

罗听佛说法,疑心佛偏袒帝释,故意少说了一样。

“迦楼罗”是一种大鸟,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一个

大瘤,是如意珠。此鸟鸣声悲苦,以龙为食。旧说部中说岳

飞是“大鹏金翅鸟”投胎转世,迦楼罗就是大鹏金翅鸟。它

每天要吃一个龙王及五百条小龙。到它命终时,诸龙吐毒,无

法再吃,于是上下翻飞七次,飞到金刚轮山顶上命终。因为

它一生以龙(大毒蛇)为食物,体内积蓄毒气极多,临死时

毒发自焚。肉身烧去后只余一心,作纯青琉璃色。

“紧那罗”在梵语中为“人非人”之意。他形状和人一样,

但头上生一只角,所以称为“人非人”,善于歌舞,是帝释的

乐神。

“摩呼罗迦”是大蟒神,人身而蛇头。

这部小说以《天龙八部》为名,写的是北宋时云南大理

国的故事。

大理国是佛教国家,皇帝都崇信佛教,往往放弃皇位,出

家为僧,是我国历史上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据历史记载,大

理国的皇帝中,圣德帝、孝德帝、保定帝、宣仁帝、正廉帝、

神宗等都避位为僧。《射雕英雄传》中所写的南帝段皇爷,就

是大理国的皇帝。《天龙八部》的年代在《射雕英雄传》之前。

本书故事发生于北宋哲宗元祐、绍圣年间,公元年前后。

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

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这部小说里没

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这个佛经名词,以象征一些现世人物,

就像《水浒》中有母夜叉孙二娘、摩云金翅欧鹏。

一 青衫磊落险峰行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汉子左肩,使

剑少年不等剑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那

中年汉子竖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

声未绝,双剑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汉子长剑猛地击

落,直砍少年顶门。那少年避向右侧,左手剑诀一引,青钢

剑疾刺那汉子大腿。

两人剑法迅捷,全力相搏。

练武厅东边坐着二人。上首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铁

青着脸,嘴唇紧闭。下首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右手捻着长

须,神情甚是得意。两人的座位相距一丈有余,身后各站着

二十余名男女弟子。西边一排椅子上坐着十余位宾客。东西

双方的目光都集注于场中二人的角斗。

眼见那少年与中年汉子已拆到七十余招,剑招越来越紧,

兀自未分胜败。突然中年汉子一剑挥出,用力猛了,身子微

微一晃,似欲摔跌。西边宾客中一个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忍

不住“嗤”的一声笑。他随即知道失态,忙伸手按住了口。

便在这时,场中少年左手呼的一掌拍出,击向那汉子后

心。那汉子向前跨出一步避开,手中长剑蓦地圈转,喝一声:

“着!”那少年左腿已然中剑,腿下一个踉跄,长剑在地下一

撑,站直身子待欲再斗,那中年汉子已还剑入鞘,笑道:“褚

师弟,承让,承让,伤得不厉害么?”那少年脸色苍白,咬着

嘴唇道:“多谢龚师兄剑下留情。”

那长须老者满脸得色,微微一笑,说道:“东宗已胜了三

阵,看来这‘剑湖宫’又要让东宗再住五年了。亲师妹,咱

们还须比下去么?”坐在他上首的那中年道姑强忍怒气,说道:

“左师兄果然调教得好徒儿。但不知左师兄对‘无量玉壁’的

钻研,这五年来可已大有心得么?”长须老者向她瞪了一眼,

正色道:“师妹怎地忘了本派的规矩?”那道姑哼了一声,便

不再说下去了。

这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是“无量剑”东宗的掌门。那

道姑姓辛,道号双清,是“无量剑”西宗掌门。

“无量剑”原分东、北、西三宗,北宗近数十年来已趋式

微,东西二宗却均人材鼎盛。“无量剑”于五代后唐年间在南

诏无量山创派,掌门人居住无量山剑湖宫。自于大宋仁宗年

间分为三宗之后,每隔五年,三宗门下弟子便在剑湖宫中比

武斗剑,获胜的一宗得在剑湖宫居住五年,至第六年上重行

比试。五场斗剑,赢得三场者为胜。这五年之中,败者固然

极力钻研,以图在下届剑会中洗雪前耻,胜者也是丝毫不敢

松懈。北宗于四十年前获胜而入住剑湖宫,五年后败阵出宫,

掌门人一怒而率领门人迁往山西,此后即不再参预比剑,与

东西两宗也不通音问。三十五年来,东西二宗互有胜负。东

宗胜过四次,西宗胜过两次,那龚姓中年汉子与褚姓少年相

斗,已是本次比剑中的第四场,姓龚的汉子既胜,东宗四赛

三胜,第五场便不用比了。

西首锦凳上所坐的则是别派人士,其中有的是东西二宗

掌门人共同出面邀请的公证人,其余则是前来观礼的嘉宾。这

些人都是云南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只坐在最下首的那个青衣

少年却是个无名之辈,偏是他在那龚姓汉子佯作失足时嗤的

一声笑。

这少年乃随滇南普洱老武师马五德而来。马五德是大茶

商,豪富好客,颇有孟尝之风,江湖上落魄的武师前去投奔,

他必竭诚相待,因此人缘甚佳,武功却是平平。左子穆听马

五德引见之时说这少年姓段,段姓是大理国的国姓,大理境

内姓段的成千成万,左子穆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心想他多

半是马五德的弟子,这马老儿自身的功夫稀松平常,调教出

来的弟子还高得到那里去,是以连“久仰”两字也懒得说,只

拱了拱手,便肃入宾座。不料这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竟当

左子穆的得意弟子佯出虚招诱敌之时,失笑讥讽。

当下左子穆笑道:“辛师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剑术上

的造诣着实可观,尤其这第四场我们赢得更是侥幸。褚师侄

年纪轻轻,居然练到了这般地步,前途当真不可限量,五年

之后,只怕咱们东西两宗得换换位了,呵呵,呵呵!”说着大

笑不已,突然眼光一转,瞧向那段姓青年,说道:“我那劣徒

适才以虚招‘跌扑步’获胜,这位段世兄似乎颇不以为然。便

请段世兄下场指点小徒一二如何?马五哥威震滇南,强将手

下无弱兵,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的。”

马五德脸上微微一红,忙道:“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

你老哥哥这几手三脚猫的把式,怎配做人家师父?左贤弟可

别当面取笑。这位段兄弟来到普洱舍下,听说我正要到无量

山来,便跟着同来,说道无量山山水清幽,要来赏玩风景。”

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弟子,碍着你的面子,我也不能

做得太绝了,既是寻常宾客,那可不能客气了。有人竟敢在

剑湖宫中讥笑‘无量剑’东宗的武功,若不教他闹个灰头土

脸的下山,姓左的颜面何存?”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请教

段兄大号如何称呼,是那一位高人的门下?”

那姓段青年微笑道:“在下单名一誉字,从来没学过甚么

武艺。我看到别人摔交,不论他真摔还是假摔,忍不住总是

要笑的。”左子穆听他言语中全无恭敬之意,不禁心中有气,

道:“那有甚么好笑?”段誉轻摇手中折扇,轻描淡写的道:

“一个人站着坐着,没甚么好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

躺在地下,哈哈,那就可笑得紧了。除非他是个三岁娃娃,那

又作别论。”左子穆听他说话越来越狂妄,不禁气塞胸臆,向

马五德道:“马五哥,这位段兄是你的好朋友么?”

马五德和段誉也是初交,完全不知对方底细,他生性随

和,段誉要同来无量山,他不便拒却,便带着来了,此时听

左子穆的口气甚是着恼,势必出手便极厉害,大好一个青年,

何必让他吃个大亏?便道:“段兄弟和我虽无深交,咱们总是

结伴来的。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的,未必会甚么武功,适才

这一笑定是出于无意。这样罢,老哥哥肚子也饿了,左贤弟

赶快整治酒席,咱们贺你三杯。今日大好日子,左贤弟何必

跟年轻晚辈计较?”

左子穆道:“段兄既然不是马五哥的好朋友,那么兄弟如

有得罪,也不算是扫了马五哥的金面。光杰,刚才人家笑你

呢,你下场请教请教罢。”

那中年汉子龚光杰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当下抽出长剑,

往场中一站,倒转剑柄,拱手向段誉道:“段朋友,请!”段

誉道:“很好,你练罢,我瞧着。”仍是坐在椅中,并不起身。

龚光杰登时脸皮紫胀,怒道:“你……你说甚么?”段誉道:

“你手里拿了一把剑这么东晃来西晃去,想是要练剑,那么你

就练罢。我向来不爱瞧人家动刀使剑,可是既来之,则安之,

那也不妨瞧着。”龚光杰喝道:“我师父叫你这小子也下场来,

咱们比划比划。”

段誉轻挥折扇,摇了摇头,说道:“你师父是你的师父,

你师父可不是我的师父。你师父差得动你,你师父可差不动

我。你师父叫你跟人家比剑,你已经跟人家比过了。你师父

叫我跟你比剑,我一来不会,二来怕输,三来怕痛,四来怕

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说不比,就是不比。”

他这番话甚么“你师父”“我师父”的,说得犹如拗口令

一般,练武厅中许多人听着,忍不住都笑了出来。“无量剑”

西宗双清门下男女各占其半,好几名女弟子格格娇笑。练武

厅上庄严肃穆的气象,霎时间一扫无遗。

龚光杰大踏步过来,伸剑指向段誉胸口,喝道:“你到底

是真的不会,还是装傻?”段誉见剑尖离胸不过数寸,只须轻

轻一送,便刺入了心脏,脸上却丝毫不露惊慌之色,说道:

“我自然真的不会,装傻有甚么好装?”龚光杰道:“你到无量

山剑湖宫中来撒野,想必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是何人门下?受

了谁的指使?若不直说,莫怪大爷剑下无情。”

段誉道:“你这位大爷,怎地如此狠霸霸的?我平生最不

爱瞧人打架。贵派叫做无量剑,住在无量山中。佛经有云:

‘无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舍。’这‘四无量’么,众

位当然明白;与乐之心为慈,拔苦之心为悲,喜众生离苦获

乐之心曰喜,于一切众生舍怨亲之念而平等一如曰舍。无量

寿佛者,阿弥陀佛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唠唠叨叨的说佛念经,龚光杰长剑回收,突然左手挥

出,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个耳光。段誉将头略侧,

待欲闪避,对方手掌早已打过缩回,一张俊秀雪白的脸颊登

时肿了起来,五个指印甚是清晰。

这一来众人都是吃了一惊,眼见段誉漫不在乎,满嘴胡

说八道的戏弄对方,料想必是身负绝艺。哪知龚光杰随手一

掌,他竟不能避开,看来当真是全然不会武功。武学高手故

意装傻,玩弄敌手,那是常事,但决无不会武功之人如此胆

大妄为的。龚光杰一掌得手,也不禁一呆,随即抓住段誉胸

口,提起他身子,喝道:“我还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哪知

竟是个脓包!”将他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誉滚将出去,砰的一

声,脑袋撞在桌子脚上。

马五德心中不忍,抢过去伸手扶起,说道:“原来老弟果

然不会武功,那又何必到这里来厮混?”

段誉摸了摸额角,说道:“我本是来游山玩水的,谁知道

他们要比剑打架了?这样你砍我杀的,有甚么好看?还不如

瞧人家耍猴儿戏好玩得多。马五爷,再见,再见,我这可要

走了。”

左子穆身旁一名年轻弟子一跃而出,拦在段誉身前,说

道:“你既不会武功,就这么夹着尾巴而走,那也罢了,怎么

又说看我们比剑,还不如看耍猴儿戏?这话未免欺人太甚。我

给你两条路走,要么跟我比划比划,叫你领教一下比耍猴儿

也还不如的剑法;要么跟我师父磕八个响头,自己说三声

‘放屁’!”段誉笑道:“你放屁?不怎么臭啊!”

那人大怒,伸拳便向段誉面门击去,这一拳势夹劲风,眼

见要打得他面青目肿,不料拳到途中,突然半空中飞下一件

物事,缠住了那少年的手腕。这东西冷冰冰、滑腻腻,一缠

上手腕,随即蠕蠕而动。那少年吃了一惊,急忙缩手时,只

见缠在腕上的竟是一条尺许长的赤练蛇,青红斑斓,甚是可

怖。他大声惊呼,挥臂力振,但那蛇牢牢缠在腕上,说甚么

也甩不脱。忽然龚光杰大声叫道:“蛇,蛇!”脸色大变,伸

手插入自己衣领,到背心掏摸,但掏不到甚么,只急得双足

乱跳,手忙脚乱的解衣。

这两下变故古怪之极,众人正惊奇间,忽听得头顶有人

噗哧一笑。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少女坐在梁上,双手抓

的都是蛇。

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青衫,笑靥如花,手中

握着十来条尺许长小蛇。这些小蛇或青或花,头呈三角,均

是毒蛇。但这少女拿在手上,便如是玩物一般,毫不惧怕。众

人向她仰视,也只是一瞥,听到龚光杰与他师弟大叫大嚷的

惊呼,随即又都转眼去瞧那二人。

段誉却仍是抬起了头望着她,见那少女双脚荡啊荡的,似

乎这么坐在梁上甚是好玩,问道:“姑娘,是你救我的么?”那

少女道:“那恶人打你,你为甚么不还手?”段誉摇头道:“我

不会还手……”

忽听得“啊”的一声,众人齐声叫唤,段誉低下头来,只

见左子穆手执长剑,剑锋上微带血痕,一条赤练蛇断成两截,

掉在地下,显是被他挥剑斩死。龚光杰上身衣服已然脱光,赤

了膊乱蹦乱跳,一条小青蛇在他背上游走,他反手欲捉,抓

了几次都抓不到。

左子穆喝道:“光杰,站着别动!”龚光杰一呆,只见白

光一闪,青蛇已断为两截,左子穆出剑如风,众人大都没瞧

清楚他如何出手,青蛇已然斩断,而龚光杰背上丝毫无损。众

人都高声喝起彩来。

梁上少女叫道:“喂,喂!长胡子老头,你干么弄死了我

两条蛇儿,我可要跟你不客气了。”

左子穆怒道:“你是谁家女娃娃,到这儿来干甚么?”心

下暗暗纳罕,不知这少女何时爬到了梁上,竟然谁也没有知

觉,虽说各人都是凝神注视东西两宗比剑,但总不能不知头

顶上伏着一个人,这件事传将出去,“无量剑”的人可丢得大

了。但见那少女双脚一荡一荡,穿着一双葱绿色鞋儿,鞋边

绣着几朵小小黄花,纯然是小姑娘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

跳下来!”

段誉忽道:“这么高,跳下来可不摔坏了么?你快叫人去

拿架梯子来!”此言一出,又有几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西宗门

下几名女弟子均想:“此人一表人才,却原来是个大呆子。这

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得梁去,轻功自然不弱,怎么会

要用梯子才爬得下来。”

那少女道:“你先赔了我的蛇儿,我再下来跟你说话。”左

子穆道:“两条小蛇,有甚么打紧,随便哪里都可去捉两条来。”

他见这少女玩弄毒物,若无其事,她本人年纪幼小,自不足

畏,但她背后的师长父兄却只怕大有来头,因此言语中对她

居然忍让三分。那少女笑道:“你倒说得容易,你去捉两条来

给我看看。”

左子穆道:“快跳下来。”那少女道:“我不下来。”左子

穆道:“你不下来,我可要上来拉了。”那少女格格一笑,道:

“你试试看,拉得我下来,算你本事!”左子穆以一派宗师,终

不能当着许多武林高手、门人弟子之前,跟一个小女孩闹着

玩,便向双清道:“辛师妹,请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来

罢。”

双清道:“西宗门下,没这么好的轻功。”左子穆脸色一

沉,正要发话,那少女忽道:“你不赔我蛇儿,我给你个厉害

的瞧瞧!”从左腰皮囊里掏出一团毛茸茸的物事,向龚光杰掷

了过去。

龚光杰只道是件古怪暗器,不敢伸手去接,忙向旁避开,

不料这团毛茸茸的东西竟是活的,在半空中一扭,扑在龚光

杰背上,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只灰白色的小貂儿。这貂儿

灵活已极,在龚光杰背上、胸前、脸上、颈中,迅捷无伦的

奔来奔去。龚光杰双手急抓,可是他出手虽快,那貂儿更比

他快了十倍,他每一下抓扑都落了空。旁人但见他双手急挥,

在自己背上、胸前、脸上、颈中乱抓乱打,那貂儿却仍是游

走不停。

段誉笑道:“妙啊,妙啊,这貂儿有趣得紧。”

这只小貂身长不满一尺,眼射红光,四脚爪子甚是锐利,

片刻之间,龚光杰赤裸的上身已布满了一条条给貂爪抓出来

的细血痕。

忽听得那少女口中嘘嘘嘘的吹了几声。白影闪动,那貂

儿扑到了龚光杰脸上,毛松松的尾巴向他眼上扫去。龚光杰

双手急抓,貂儿早已奔到了他颈后,龚光杰的手指险些便插

入了自己眼中。

左子穆踏上两步,长剑倏地递出,这时那貂儿又已奔到

龚光杰脸上,左子穆挺剑便向貂公刺去。貂儿身子一扭,早

已奔到了龚光杰后颈,左子穆的剑尖及于徒儿眼皮而止。这

一剑虽没刺到貂儿,旁观众人无不叹服,只须剑尖多递得半

寸,龚光杰这只眼睛便是毁了。双清寻思:“左师兄剑术了得,

非我所及。单是这招‘金针渡劫’,我怎能有这等造诣?”

刷刷刷刷,左子穆连出四剑,剑招虽然迅捷异常,那貂

儿终究还是快了一步。那少女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剑法很

好。”口中尖声嘘嘘两下,那貂儿往下一窜,忽地不见了。左

子穆一呆之际,只见龚光杰双手往大腿上乱抓乱摸,原来那

貂儿已从裤脚管中钻入他裤中。

段誉哈哈大笑,拍手说道:“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叹为

观止了。”

龚光杰手忙脚乱的除下长裤,露出两条生满了黑毛的大

腿。那少女叫道:“你这恶人爱欺侮人,叫你全身脱得精光,

瞧你羞也不羞!”又是嘘嘘两声尖呼,那貂儿也真听话,爬上

龚光杰左腿,立时钻入了他衬裤之中。练武厅上有不少女子,

龚光杰这条衬裤是无论如何不肯脱的,双足乱跳,双手在自

己小腹、屁股上拍了一阵,大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

他刚奔到厅门,忽然门外抢进一个人来,砰的一声,两

人撞了个满怀。这一出一入,势道都是奇急,龚光杰踉跄后

退,门外进来那人却仰天一交,摔倒在地。

左子穆失声叫道:“容师弟!”

龚光杰也顾不得裤中那只貂儿兀自从左腿爬到右腿、又

从右腿爬上屁股,忙抢上将那人扶起,貂儿突然爬到了他前

阴的要紧所在。他“啊”的一声大叫,双手忙去抓貂,那人

又即摔倒。

梁上少女格格娇笑,说道:“整得你也够了!”“嘶”的一

下长声呼叫。貂儿从龚光杰裤中钻了出来,沿墙直上,奔到

梁上,白影一闪,回到了那少女怀中。那少女赞道:“乖貂儿!”

右手两根手指抓着一条小蛇的尾巴,倒提起来,在貂儿面前

晃动。那貂儿前脚抓住,张口便吃,原来那少女手中这许多

小蛇都是喂貂的食料。

段誉前所未见,看得津津有味,见貂儿吃完一条小蛇,钻

入了那少女腰间的皮囊。

龚光杰再次扶起那人,惊叫:“容师叔,你……你怎么啦!”

左子穆抢上前去,只见师弟容子矩双目圆睁,满脸愤恨之色,

口鼻中却已没了气息。左子穆大惊,忙施推拿,已然无法救

活。左子穆知道容子矩武功虽较已为逊,比龚光杰却高得多

了,这么一撞,他居然没能避开,而一撞之下登时毙命,那

定是进来之前已然身受重伤,忙解他上衣查察伤势。衣衫解

开,只见他胸口赫然写着八个黑字:“神农帮诛灭无量剑”。众

人不约而同的大声惊呼。

这八个黑字深入肌理,既非墨笔书写,也不是用尖利之

物刻划而致,竟是以剧毒的药物写就,腐蚀之下,深陷肌肤。

左子穆略一凝视,不禁大怒,手中长剑一振,嗡嗡作响,

喝道:“且瞧是神农帮诛灭无量剑,还是无量剑诛灭神农帮。

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再看容子矩身子各处,并无其他伤痕,

喝道:“光豪、光杰,外面瞧瞧去!”

干光豪、龚光杰两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应声而出。

这一来厅上登时大乱,各人再也不去理会段誉和那梁上

少女,围住了容子矩的尸身纷纷议论。马五德沉吟道:“神农

帮闹得越来越不成话了。左贤弟,不知他们如何跟贵派结下

了梁子?”

左子穆心伤师弟惨亡,哽咽道:“那是为了采药。去年秋

天,神农帮四名香主来剑湖宫求见,要到我们后山采几味药。

采药本来没甚么大不了,神农帮原是以采药、贩药为生,跟

我们无量剑虽没甚么交情,却也没有梁子。但马五哥想必知

道,我们这后山轻易不能让外人进入,别说神农帮跟我们只

是泛泛之交,便是各位好朋友,也从来没去后山游玩过。这

只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我们做小辈的不敢违犯而已,其实

也没甚么要紧……”

梁上那少女将手中十几条小蛇放入腰间的一个小竹篓

里,从怀里摸出一把瓜子来吃,两只脚仍是一荡一荡的,忽

然将一粒瓜子往段誉头上掷去,正中他的额头,笑道:“喂,

你吃不吃瓜子!上来罢!”

段誉道:“没梯子,我上不来。”那少女道:“这个容易!”

从腰间解下一条绿色绸带,垂了下来,道:“你抓住带子,我

拉你上来。”段誉道:“我身子重,你拉不动的。”那少女笑道:

“试试看嘛,摔你不死的。”段誉见衣带挂到面前,伸手便握

住了。那少女道:“抓紧了!”轻轻一提,段誉身子已然离地。

那少女双手互拉扯,几下便将他拉上横梁。

段誉道:“你这只小貂儿真好玩,这么听话。”那少女从

皮囊中摸出小貂,双手捧着。段誉见貂儿皮毛润滑,一双红

眼精光闪闪的瞧着自己,甚是可爱,问道:“我摸摸它不打紧

吗?”那少女道:“你摸好了。”段誉伸手在貂背上轻轻抚摸,

只觉得触手轻软温暖。

突然之间,那貂儿嗤的一声,钻入了少女腰间的皮囊。段

誉没提防,向后一缩,一个没坐稳,险些摔跌下去。那少女

抓住他后领,拉他靠近自己身边,笑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

会武功,那可就奇了。”段誉道:“有甚么奇怪?”那少女道:

“你不会武功,却单身到这儿来,那是定会给这些恶人欺侮的。

你来干甚么?”

段誉正要相告,忽听得脚步声响,干光豪、龚光杰两人

奔进大厅。

这时龚光杰已穿回了长裤,上身却仍是光着膀子。两人

神色间颇有惊惶之意,走到左子穆跟前。干光豪道:“师父,

神农帮在对面山上聚集,把守了山道,说道谁也不许下山。咱

们见敌方人多,不得师父号令,没敢随便动手。”左子穆道:

“嗯,来了多少人?”干光豪道:“大约七八十人。”左子穆嘿

嘿冷笑,道:“七八十人,便想诛灭无量剑了?只怕也没这么

容易。”

龚光杰道:“他们用箭射过来一封信,封皮上写得好生无

礼。”说着将信呈上。

左子穆见信封上写着“字谕左子穆”五个大字,便不接

信,说道:“你拆来瞧瞧。”龚光杰道:“是!”拆开信封,抽

出信笺。

那少女在段誉耳边低声道:“打你的这个恶人便要死了。”

段誉奇道:“为甚么?”那少女低声道:“信封信笺上都有毒。”

段誉道:“哪有这么厉害?”

只听龚光杰读道:“神农帮字谕左……听者(他不敢直呼

师父之名,读到“左”字时,便将下面“子穆”二字略过了

不念):限尔等一个时辰之内,自断右手,折断兵刃,退出无

量山剑湖宫,否则无量剑鸡犬不留。”

无量剑西宗掌门双清冷笑道:“神农帮是甚么东西,夸下

好大的海口!”

突然间砰的一声,龚光杰仰天便倒。干光豪站在他身旁,

忙叫:“师弟!”伸手欲扶。左子穆抢上两步,翻掌按在他的

胸口,劲力微吐,将他震出三步,喝道:“只怕有毒,别碰他

身子!”只见龚光杰脸上肌肉不住抽搐,拿信的一只手掌霎时

之间便成深黑,双足挺了几下,便已死去。

前后只不过一顿饭功夫,“无量剑”东宗接连死了两名好

手,众人无不骇然。

段誉低声道:“你也是神农帮的么?”那少女嗔道:“呸!

我才不是呢,你胡说八道甚么?”段誉道:“那你怎地知道信

上有毒?”那少女笑道:“这下毒的功夫粗浅得紧,一眼便瞧

出来了。这些笨法儿只能害害无知之徒。”她这几句话厅上众

人都听见了,一齐抬起头来,只见她兀自咬着瓜子,穿着花

鞋的一双脚不住前后晃荡。

左子穆向龚光杰手中拿着的那信瞧去,不见有何异状,侧

过了头再看,果见信封和信笺上都隐隐有磷光闪动,心中一

凛,抬头向那少女道:“姑娘尊姓大名?”那少女道:“我的尊

姓大名,可不能跟你说,这叫做天机不可泄漏。”在这当口还

听到这两句话,左子穆怒火直冒,强自忍耐,才不发作,说

道:“那么令尊是谁?尊师是那一位?”那少女笑道:“哈哈,

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我跟你说我令尊是谁,你便知道我的尊

姓了。你既知我尊姓,便查得到我的大名了。我的尊师便是

我妈。我妈的名字,更加不能跟你说。”

左子穆听她语声既娇且糯,是云南本地人无疑,寻思:

“云南武林之中,有哪一对擅于轻功的夫妇会是她的父母?”那

少女没出过手,无法从她武功家数上推想,便道:“姑娘请下

来,一起商议对策。神农帮说谁也不许下山,连你也要杀了。”

那少女笑道:“他们不会杀我的,神农帮只杀无量剑的人。

我在路上听到了消息,因此赶着来瞧瞧杀人的热闹。长胡子

老头,你们剑法不错,可是不会使毒,斗不过神农帮的。”

这几句正说中了“无量剑”的弱点,若凭真实功夫厮拚,

无量剑东西两宗,再加上八位聘请前来作公证的各派好手,无

论如何不会敌不过神农帮,但说到用毒解毒,各人却都一窍

不通。

左子穆听她口吻中全是幸灾乐祸之意,似乎“无量剑”越

死得人多,她越加看得开心,当下冷哼一声,问道:“姑娘在

路上听到甚么消息?”他一向颐指气使惯了,随便一句话,似

乎都是叫人非好好回答不可。

那少女忽问:“你吃瓜子不吃?”

左子穆脸色微微发紫,若不是大敌在外,早已发作,当

下强忍怒气,道:“不吃!”

段誉插口道:“你这是甚么瓜子?桂花?玫瑰?还是松子

味的?”那少女道:“啊哟!瓜子还有这许多讲究么?我可不

知道了。我这瓜子是妈妈用蛇胆炒的,常吃眼目明亮,你试

试看。”说着抓了一把,塞在段誉手中,又道:“吃不惯的人,

觉得有点儿苦,其实很好吃的。”段誉不便拂她之意,拿了一

粒瓜子送入口中,入口果觉辛涩,但略加辨味,便似谏果回

甘,舌底生津,当下接连吃了起来。他将吃过的瓜子壳一片

片的放在梁上,那少女却肆无忌惮,顺口便往下吐出。瓜子

壳在众人头顶乱飞,许多人都皱眉避开。

左子穆又问:“姑娘在道上听到甚么消息,若能见告,在

下……在下感激不尽。”他为了探听消息,言语只得十分客气。

那少女道:“我听神农帮的人说起甚么‘无量玉壁’,那是甚

么玩意儿?”左子穆一怔,说道:“无量玉壁?难道无量山中

有甚么宝玉、宝壁么?倒没听见过。双清师妹,你听人说过

么?”双清还未回答,那少女抢着道:“她自然没听说过。你

俩不用一搭一档做戏,不肯说,那就干脆别说。哼,好希罕

么?”

左子穆神色尴尬,说道:“啊,我想起来了,神农帮所说

的,多半是无量山白龙峰畔的镜面石。这块石头平滑如镜,能

照见毛发,有人说是块美玉,其实呢,只是一块又白又光的

大石头罢了。”

那少女道:“你早些说了,岂不是好?你怎么跟神农帮结

的怨家啊?干么他们要将你无量剑杀得鸡犬不留?”

左子穆眼见反客为主之势已成,要想这少女透露甚么消

息,非得自己先说不可,目下事势紧迫,又当着这许多外客,

总不能抓下这小姑娘来强加拷问,便道:“姑娘请下来,待我

详加奉告。”那少女双脚荡了荡,说道:“详加奉告,那倒不

用,反正你的话有真有假,我也只信得了这么三成四成,你

随便说一些罢。”

左子穆双眉一竖,脸现怒容,随即收敛,说道:“去年神

农帮要到我们后山采药,我没答允。他们便来偷采。我师弟

容子矩和几名弟子撞见了,出言责备。他们说道:‘这里又不

是金銮殿、御花园,外人为甚么来不得?难道无量山是你们

无量剑买下的么?’双方言语冲突,便动起手来。容师弟下手

没留情,杀了他们二人。梁子便是这样结下的。后来在澜沧

江畔,双方又动了一次手,再欠下了几条人命。”那少女道:

“嗯,原来如此。他们要采的是甚么药?”左子穆道:“这个倒

不大清楚。”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道:“谅你也不知道。你已跟我说了结

仇的经过,我也就跟你说两件事罢。那天我在山里捉蛇,给

我的闪电貂吃……”段誉道:“你的貂儿叫闪电貂?”那少女

道:“是啊,它奔跑起来,可不快得像闪电一样?”段誉赞道:

“正是,闪电貂,这名字取得好!”左子穆向他怒目而视,怪

他打岔,但那少女正说到要紧当口,自己倘若斥责段誉,只

怕她生气,就此不肯说了,当下只阴沉着脸不作声。

那少女向段誉道:“闪电貂爱吃毒蛇,别的甚么也不吃。

它是我从小养大的,今年四岁啦,就只听我一个儿的话,连

我爹爹妈妈的话也不听。我叫它吓人就吓人,咬人就咬人。这

貂儿真乖。”说着左手伸入皮囊,抚摸貂儿。

段誉道:“这位左先生等得好心焦了,你就跟他说了罢。”

那少女一笑,低头向左子穆道:“那时候我正在草丛里找

蛇,听得有几个人走过来。一个说道:‘这一次若不把无量剑

杀得鸡犬不留,占了他的无量山、剑湖宫,咱们神农帮人人

便抹脖子罢。’我听说要杀得鸡犬不留,倒也好玩,便蹲着不

作声。听得他们接着谈论,说甚么奉了缥缈峰灵鹫宫的号令,

要占剑湖宫,为的是要查明‘无量玉壁’的真相。”

她说到这里,左子穆与双清对望了一眼。

那少女道:“缥缈峰灵鹫宫是甚么玩意儿?为甚么神农帮

要奉他的号令?”左子穆道:“缥缈峰灵鹫宫甚么的,还是此

刻第一遭从姑娘嘴里听到。我实不知神农帮原来还是奉了别

人的号令,才来跟我们为难。”想到神农帮既须奉令行事,则

那缥缈峰甚么的自然厉害之极,云岭之南千山万峰,可从来

没听说有一座缥缈峰,忧心更增,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少女吃了两粒瓜子,说道:“那时又听得另一人说道:

‘帮主身上这病根子,既然无量山中的通天草或能解得,众兄

弟拚着身受千刀万剑,也要去采这通天草到手。’先一人叹了

口气,说道:‘我身上这“生死符”,除了天山童姥她老人家

本人,谁也无法解得。通天草虽然药性灵异,也只是在“生

死符”发作之时,稍稍减轻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

已……’他们几个人一面说,一面走远。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左子穆不答,低头沉思。双清道:“左师兄,那通天草也

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物事,神农帮帮主司空玄要用此草治病止

痛,给他一些,不就是了?”左子穆怒道:“给他些通天草有

甚么打紧?但他们存心要占无量山剑湖宫,你没听见吗?”双

清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那少女伸出右臂,穿在段誉腋下,道:“下去罢!”一挺

身便离梁跃下。段誉“啊”的一声惊呼,身子已在半空。那

少女带着他轻轻落地,左臂仍是挽着他右臂,说道:“咱们外

面瞧瞧去,看神农帮是怎生模样。”

左子穆抢上一步,说道:“且慢,还有几句话要请问。姑

娘说道司空玄那老儿身上中了‘生死符’,发作起来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那是甚么东西?‘天山童姥’又是甚么人?”

那少女道:“第一,你问的两件事我都不知道。第二,你

这么狠霸霸的问我,就算我知道了,也决不会跟你说。”

此刻“无量剑”大敌压境,左子穆实不愿又再树敌,但

听这少女的话中含有不少重大关节,关连到“无量剑”此后

存亡荣辱,不能不详细问个明白,当下身形一晃,拦在那少

女和段誉身前,说道:“姑娘,神农帮恶徒在外,姑娘贸然出

去,若是有甚闪失,我无量剑可过意不去。”那少女微笑道:

“我又不是你请来的客人,再说呢,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倘

若我给神农帮杀了,我爹爹妈妈决不会怪你保护不周。”说着

挽了段誉的手臂,向外便走。

左子穆右臂微动,自腰间拔出长剑,说道:“姑娘,请留

步。”那少女道:“你要动武么?”左子穆道:“我只要你将刚

才的话再说得仔细明白些。”那少女一摇头,说道:“要是我

不肯说,你就要杀我了?”左子穆道:“那我也就无法可想了。”

长剑斜横胸前,拦住了去路。

那少女向段誉道:““这长须老儿要杀我呢,你说怎么办?”

段誉摇了摇手中折扇,道:“姑娘说怎么办便怎么办。”那少

女道:“要是他一剑杀死了我,那便如何是好?”段誉道:“咱

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瓜子一齐吃,刀剑一块挨。”那少女

道:“这几句话说得挺好,你这人很够朋友,也不枉咱们相识

一场,走罢!”跨步便往门外走去,对左子穆手中青光闪烁的

长剑恍如不见。

左子穆长剑一抖,指向那少女左肩,他倒并无伤人之意,

只是不许她走出练武厅。

那少女在腰间皮囊上一拍,嘴里嘘嘘两声,忽然间白影

一闪,闪电貂蓦地跃出,扑向左子穆右臂。左子穆忙伸手去

抓,可是闪电貂当真动若闪电,喀的一声,已在他右腕上咬

了一口,随即钻入了那少女腰间皮囊。

左子穆大叫一声,长剑落地,顷刻之间,便觉右腕麻木,

叫道:“毒,毒!你……你这鬼貂儿有毒!”说着左手用力抓

紧右腕,生怕毒性上行。

无量剑东宗众弟子纷纷抢上,三个人去扶师父,其余的

各挺长剑,将那少女和段誉团团围住,叫道:“快,快拿解药

来,否则乱剑刺死了小丫头。”

那少女笑道:“我没解药。你们只须去采些通天草来,浓

浓的煎上一碗,给他喝下去就没事了。不过三个时辰之内,可

不能移动身子,否则毒入心脏,那就糟糕。你们大伙儿拦住

我干么?也想叫这貂儿来咬上一口吗?”说着从皮囊中摸出闪

电貂来,捧在右手,左臂挽了段誉向外便走。

众弟子见到师父的狼狈模样,均知凭自己的功夫,万万

避不开那小貂迅如电闪的扑咬,只得眼睁睁的瞧着他二人走

出练武厅。

来到剑湖宫的众宾客眼见闪电貂灵异迅捷,均自骇然,谁

也不敢出头。

那少女和段誉并肩出了大门。天量剑众弟子有的在练武

厅内,有的在外守御,以防神农帮来攻。两人出得剑湖宫来,

竟没遇上一人。

那少女低声道:“闪电貂这一生之中不知已吃了几千条毒

蛇,牙齿毒得很,那长胡子老头给它咬了一口,当时就该立

刻把右臂斩断,只消再拖延得几个时辰,那便活不到第八天

上了。”段誉道:“你说只须采些通天草来,浓浓煎上一大碗,

服了就可解毒?”那少女笑道:“我骗骗他们的。否则的话,他

们怎肯放我们出来?”段誉惊道:“你等我一会儿,我进去跟

他说。”那少女一把拉住,嗔道:“傻子,你这一说,咱们还

有命吗?我这貂儿虽然厉害,可是他们一齐拥上,我又怎抵

挡得了?你说过的,瓜子一齐吃,刀剑一块挨。我可不能抛

下了你,自个儿逃走。”

段誉搔头道:“那就你给他些解药罢。”那少女道:“唉,

你这人婆婆妈妈的,人家打你,你还是这么好心。”段誉摸了

摸脸颊,说道:“给他打了一下,早就不痛了,还记着干么?

唉,可惜打我的人却死了。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左子穆左先生虽然

凶狠,对你说话倒也是客客气气的,他生了这么长的一大把

胡子,对你这小姑娘却自称‘在下’。”

那少女格的一笑,道:“那时我在梁上,他在地下,自然

是‘在下’了。你尽说好话帮他,要我给他解药。可是我真

的没有啊。解药就只爹爹有。再说,他们无量剑转眼就会给

神农帮杀得鸡犬不留。我去跟爹爹讨了解药来,这左子穆脑

袋都不在脖子上了,尸体上有毒无毒,只怕也没多大相干了

罢?”

段誉摇了摇头,只得不说解药之事,眼见明月初升,照

在她白里泛红的脸蛋上,更映得她容色娇美,说道:“你的尊

姓大名不能跟那长须老儿说,可能跟我说么?”那少女笑道:

“甚么尊姓大名了?我姓钟,爹爹妈妈叫我作‘灵儿’。尊姓

是有的,大名可就没了,只有个小名。咱们到那边山坡上坐

坐,你跟我说,你到无量山来干甚么。”

两人并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段誉一面走,一面说道:

“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四处游荡,到普洱时身边没钱了,听

人说那位马五德马五爷很是好客,就到他家里吃闲饭去。他

正要上无量山来,我早听说无量山风景清幽,便跟着他来游

山玩水。”钟灵点了点头,问道:“你干么要从家里逃出来?”

段誉道:“爹爹要教我练武功,我不肯练。他逼得紧了,我只

得逃走。”

钟灵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问

道:“你为甚么不肯学武,怕辛苦么?”段誉道:“辛苦我才不

怕呢。我只是想来想去想不通,不听爹爹的话。爹爹生气了,

他和妈妈又吵了起来……”钟灵微笑道:“你妈总是护着你,

跟你爹爹吵,是不是?”段誉道:“是啊。”钟灵叹了口气道:

“我妈也是这样。”眼望西方远处,出了一会神,又问:“你甚

么事想来想去想不通?”

段誉道:“我从小受了佛戒。爹爹请了一位老师教我念四

书五经、诗词歌赋,请了一位高僧教我念佛经。十多年来,我

学的都是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己及人,佛家的戒杀戒嗔,慈

悲为怀,忽然爹爹教我练武,学打人杀人的法子,我自然觉

得不对头。爹爹跟我接连辩了三天,我始终不服。他把许多

佛经的句子都背错了,解得也不对。”

钟灵道:“于是你爹爹大怒,就打了你一顿,是不是?”

段誉摇头道:“我爹爹不是打我一顿,他伸手点了我两处

穴道。一霎时间,我全身好像有一千一万只蚂蚁在咬,又像

有许许多多蚊子同时在吸血。爹爹说:‘这滋味好不好受?我

是你爹爹,待会自然跟你解了穴道。但若你遇到的是敌人,那

时可教你死不了,活不成。你倒试试自杀看。’我给他点了穴

道后,要抬起一根手指头也是不能,哪里还能自杀。再说,我

活得好好地,又干么要自杀?后来我妈妈跟爹爹争吵,爹爹

解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便偷偷的溜了。”

钟灵呆呆的听着,突然大声道:“原来你爹爹会点穴,而

且是天下一等一的点穴功夫,是不是伸一根手指在你身上甚

么地方一戳,你就动弹不得,麻痒难当?”段誉道:“是啊,那

有甚么奇怪?”钟灵脸上充满惊奇的神色,道:“你说那有甚

么奇怪?你竟说那有甚么奇怪?武林之中,倘若有人能学到

几下你爹爹的点穴功夫,你叫他磕一万个头、求上十年二十

年他也愿意,你却偏偏不肯学,当真是奇怪之极了。”

段誉道:“这点穴功夫,我看也没甚么了不起。”钟灵叹

了口气,道:“你这话千万不能说,更加不能让人家知道了。”

段誉奇道:“为甚么?”

钟灵道:“你既不会武功,江湖上许多坏事就不懂得。你

段家的点穴功夫天下无双,叫做‘一阳指’。学武的人一听到

‘一阳指’三个字,那真是垂涎三尺,羡慕得十天十夜睡不着

觉。要是有人知道你爹爹会这功夫,说不定有人起下歹心,将

你绑架了去,要你爹爹用‘一阳指’的穴道谱诀来换。那怎

么办?”

段誉搔头道:“有这等事?我爹爹恼起上来,就得跟那人

好好的打上一架。”钟灵道:“是啊。要跟你段家相斗,旁人

自然不敢,可是为了‘一阳指’的武功秘诀,那也就说不得

了。何况你落在人家手里,事情就十分难办。这样罢,你以

后别对人说自己姓段。”

段誉道:“咱们大理国姓段的人成千上万,也不见得个个

都会这点穴的法门。我不姓段,你叫我姓甚么?”钟灵微笑道:

“那你便暂且跟我的姓罢!”段誉笑道:“那也好,那你得叫我

做大哥了。你几岁?”钟灵道:“十六!你呢?”段誉道:“我

大你三岁。”

钟灵摘起一片草叶,一段段的扯断,忽然摇了摇头,说

道:“你居然不愿学‘一阳指’的功夫,我总是难以相信。你

在骗我,是不是?”

段誉笑了起来,道:“你将一阳指说得这么神妙,真能当

饭吃么?我看你的闪电貂就厉害得多,只不过它一下子便咬

死人,我可又不喜欢了。”钟灵叹道:“闪电貂要是不能一下

子便咬死人,还有甚么用?”段誉道:“你小小一个女孩儿,尽

想着这些打架杀人的事干甚么?”

钟灵道:“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在装腔作势?”段誉奇道:

“甚么?”钟灵手指东方,道:“你瞧!”

段誉顺着她手指瞧去,只见东边山腰里冒起一条条的袅

袅青烟,共有十余丛之多,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钟灵道:“你不想杀人打架,可是旁人要杀你打你,你总

不能伸出脖子来让他杀罢?这些青烟是神农帮在煮炼毒药,待

会用来对付无量剑的。我只盼咱们能悄悄溜了出去,别受到

牵累。”

段誉摇了摇折扇,大不以为然,道:“这种江湖上的凶杀

斗殴,越来越不成话了。无量剑中有人杀了神农帮的人,现

今那容子矩给神农帮害了,还饶上了那龚光杰,一报还一报,

已经抵过数啦。就算还有甚么不平之处,也当申明官府,请

父母官禀公断决,怎可动不动的便杀人放火?咱们大理国难

道没王法了么?”

钟灵啧、啧、啧的三声,脸现鄙夷之色,道:“听你口气

倒像是甚么皇亲国戚、官府大老爷似的。我们老百姓才不来

理你呢。”抬头看了看天色,指着西南角上,低声道:“待得

有黑云遮住了月亮,咱们悄悄从这里出去,神农帮的人未必

见到。”段誉道:“不成!我要去见他们帮主,晓谕一番,不

许他们这样胡乱杀人。”钟灵眼中露出怜悯的神色,道:“段

大哥,你这人太也不知天高地厚。神农帮阴险狠辣,善于使

毒,刚才连杀二人的手段,你是亲眼见到了的。咱们别生事

了,快些走罢。”段誉道:“不成,这件事我非管一管不可,你

倘若害怕,便在这里等我。”说着站起身来,向东走去。

钟灵待他走出数丈,忽地纵身追去,右手一探,往他肩

头拿去。段誉听到了背后脚步声音,待要回头,右肩已被抓

住。钟灵跟着脚下一勾,段誉站立不住,向前扑倒,鼻子撞

上山石,登时流出鼻血。他气冲冲的爬起身来,怒道:“你干

么如此恶作剧?摔得我好痛。”钟灵道:“我要再试你一试,瞧

你是假装呢,还是真的不会武功,我这是为你好。”

段誉忿忿的道:“好甚么?”伸手背在鼻上一抹,只见满

手是血,鲜血跟着流下,沾得他胸前殷红一滩。他受伤甚轻,

但见血流得这么多,不禁“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

钟灵倒有些担心了,忙取出手帕去替他抹血。段誉心中

气恼,伸手一推,道:“不用你来讨好,我不睬你。”他不会

武功,出手全无部位,随手推出,手掌正对向她胸膛。钟灵

不及思索,自然而然的反手勾住他手腕,顺势一带一送,段

誉登时直摔出去,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上,晕了过去。

钟灵见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喝道:“快起来,我有话

跟你说。”待见他始终不动,心下有些慌了,过去俯身看时,

只见他双目上挺,气息微弱,已然晕了过去,忙伸手捏他人

中,又用力搓揉他胸口。

过了良久,段誉才悠悠醒转,只觉背心所靠处甚是柔软,

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慢慢睁开眼来,但见钟灵一双明

净的眼睛正焦急的望着自己。钟灵见他醒转,长长舒了口气,

道:“幸好你没死。”段誉见自己身子倚靠在她怀中,后脑枕

在她腰间,不禁心中一荡,随即觉到后脑撞伤处阵阵剧痛,忍

不住“哎哟”一声大叫。

钟灵吓了一跳,道:“怎么啦?”段誉道:“我……我痛得

厉害。”钟灵道:“你又没死,哇哇大叫些甚么?”段誉道:

“要是我死了,还能哇哇大叫么?”

钟灵噗哧一笑,扶起他头来,只见他后脑肿起了老大一

个血瘤,足足有鸡蛋大小,虽不流血,想来也必十分痛楚,嗔

道:“谁叫你出手轻薄下流,要是换作了别人,我当场便即杀

了,叫你这么摔一交,可还便宜了你呢。”

段誉坐起身来,奇道:“我……我轻薄下流了?哪有此事?

真是天大的冤枉。”

钟灵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听了他的话,脸上微微一红,

道:“我不跟你说了,总之是你自己不好,谁叫你伸手推我这

里……这里……”段誉登时省悟,便觉不好意思,要说甚么

话解释,又觉不便措辞,只道:“我……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说着站起身来。

钟灵也跟着站起,道:“不是故意,便饶了你罢。总算你

醒了过来,可害我急得甚么似的。”段誉道:“适才在剑湖宫

中,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定会多吃两记耳光。现下你摔了

我两次,咱们大家扯了个直。总之是我命中注定,难逃此劫。”

钟灵道:“你这么说,那是在生我的气了?”段誉道:“难道你

打了我,还要我欢欢喜喜的说:‘姑娘打得好,打得妙’?还

要我多谢你吗?”钟灵拉着他的手,歉然道:“从今而后,我

再也不打你啦。这一次你别生气罢。”段誉道:“除非你给我

狠狠的打还两下。”

钟灵很不愿意,但见他怒气冲冲的转身欲行,便仰起头

来,说道:“好,我让你打还两下就是。不过……不过你出手

不要太重。”段誉道:“出手不重,那还算甚么报仇?我是非

重不可。要是你不给打,那就算了。”

钟灵叹了口气,闭了眼睛,低声道:“好罢!你打还之后,

可不能再生气了。”

过了半晌,没觉得段誉的手打下,睁开眼来,只见他似

笑非笑的瞧着自己,钟灵奇道:“你怎么还不打?”段誉伸出

右手小指,在她左右双颊上分别轻弹一下,笑道:“就是这么

两下重的,可痛得厉害么?”钟灵大喜,笑道:“我早知你这

人很好。”

段誉见她站在自己身前,相距不过尺许,吹气如兰,越

看越美,一时舍不得离开,隔了良久,才道:“好啦,我的大

仇也报过了,我要找那个司空玄帮主去了。”

钟灵急道:“傻子,去不得的!江湖上的事你一点儿也不

懂,犯了人家忌讳,我可救不得你。”段誉摇头笑道:“不用

为我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说着大踏步便

向青烟升起处走去。

钟灵大叫阻止,段誉只是不听。钟灵怔了一阵,道:“好,

你说过有瓜子同吃,有刀剑齐挨!”追上去和他并肩而行,不

再劝说。

两人走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两个黄衣汉子快步迎上,左

首一个年纪较老的喝道:“甚么人?来干甚么?”段誉见这两

人都是肩悬药囊,手执一柄刃身极阔的短刀,便道:“在下段

誉,有事求见贵帮司空帮主。”那老汉道:“有甚么事?”段誉

道:“待见到贵帮主后,自会陈说。”那老汉道:“阁下属何门

派?尊师上下如何称呼?”

段誉道:“我没门派。我受业师父姓孟,名讳上述下圣,

字继儒。我师父专研易理,于说卦、系辞之学有颇深的造诣。”

他说的师父,是教他读经作文的师父。可是那老汉听到甚么

“易理”、“说卦、系辞”,还道是两门特异的武功,又见段誉

折扇轻摇,颇似身负绝艺、深藏不露之辈,倒也不敢怠慢了,

虽想不起武林中有哪一号叫做“孟述圣”的人物,但对方既

说他“有颇深的造诣”,想来也不见得是信口胡吹,便道:

“既是如此,段少侠请稍候,我去通报。”

钟灵见他匆匆而去,转过了山坡,问道:“你骗他易理、

难理的,那是甚么功夫?待会司空玄要是考较起来,只怕不

易搪塞得过。”段誉道:“周易我是读得很熟的,其中的微言

大义,司空玄若要考较,未必便难得到我。”钟灵瞠目不知所

对。

只见那老汉铁青着脸回来,说道:“你胡说八道甚么?帮

主叫你去!”瞧他模样,显是受了司空玄的申斥。段誉点点头,

和钟灵随他而行。

三人片刻间转过山坳,只见一大堆乱石之中团团坐着二

十余人。段誉走近前去,见人丛中一个瘦小的老者坐在一块

高岩之上,高出旁人,颏下一把山羊胡子,神态甚是倨傲,料

来便是神农帮的帮主司空玄了,于是拱手一揖,说道:“司空

帮主请了,在下段誉有礼。”

司空玄点点头,却不站起,问道:“阁下到此何事?”

段誉道:“听说贵帮跟无量剑结下了冤仇,在下适才眼见

无量剑中二人惨死,心下甚是不忍,特来劝解。要知冤家宜

解不宜结,何况凶殴斗杀,有违国法,若教官府知道,大大

的不便。请司空帮主悬崖勒马,急速归去,不可再向无量剑

寻仇了。”

司空玄冷冷的听他说话,待他说完,始终默不作声,只

是斜眼侧睨,不置可否。

段誉又道:“在下这番是金玉良言,还望帮主三思。”司

空玄仍是好奇地瞧着他,突然间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

小子是谁,却来寻老夫的消遣?是谁叫你来的?”段誉道:

“有谁教我来么?我自己来跟你说的。”

司空玄哼了一声,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从没见过

你这等胆大妄为的胡闹小子。阿胜,将这两个小男女拿下了。”

旁边一条大汉应声而出,伸手抓住了段誉右臂。

钟灵叫道:“且慢!司空帮主,这位段相公好言相劝,你

不允那也罢了,何必动蛮?”转头向段誉道:“段大哥,神农

帮不听你的话,咱们不用管人家的闲事了,走罢!”

那阿胜伸出大手,早将段誉的双手反在背后,紧紧握住,

瞧着司空玄,只待他示下。司空玄冷冷的道:“神农帮最不喜

人家多管闲事。两个小娃娃来向我罗里罗唆,这中间多半另

有蹊跷。阿洪,把这女娃娃也绑了起来。”另一名大汉应道:

“是!”伸手来抓钟灵。

钟灵身子一晃,斜退三步,说道:“司空帮主,我可不是

怕你。只是我爹妈不许我在外多惹是非。你快叫这人放了段

大哥,莫要逼得我非出手不可,那就多有不便。”

司空玄哈哈大笑,道:“女娃娃胡吹大气。阿洪,还不动

手?”阿洪又应道:“是!”伸手便向钟灵手臂握去。钟灵右臂

一缩,左掌倏出,掌缘如刀,已在阿洪的颈中斩了下去。阿

洪低头避过,钟灵右手拳斗地上击,砰的一声,正中阿洪下

颏,打得他仰天摔出。

司空玄淡淡的道:“这女娃娃还真的有两下子,可是要到

神农帮来撒野,却还不够。”斜目向身旁一个高身材的老者使

个眼色,右手一挥。这老者立即站起,两步跨近,他比钟灵

几乎高了二尺,居高临下,双手伸出,十指如鸟爪,抓向钟

灵肩头。

钟灵见来势凶猛,急于向旁闪避。那高老者左手五指从

她脸前五寸处一掠而过,钟灵只感劲风凌厉,心下害怕,叫

道:“司空帮主,你快叫他住手。否则的话,我可要不客气了。

将来爹爹骂我,你也没甚么好。”她说话之间,那高老者已连

续出手三次,每一次都被钟灵急闪避过。司空玄厉声道:“抓

住她!”高老者左手斜引,右手划了个小小圆圈,陡地五指翻

转,已抓住了钟灵右臂。

钟灵“啊”的一声惊呼,痛得花容失色,左手一抖,口

中嘘嘘两声,突然间白光一闪,高老者闷哼一声,放脱了她

手臂,坐倒在地。闪电貂在他手背上一口咬过,跃回钟灵手

中。

司空玄身旁一名中年汉子急忙抢上前去,伸手扶起高老

者,只觉他全身发颤,手背上黑漆一片。钟灵又是两声尖哨,

闪电貂跃将出去,窜向抓住段誉的阿胜面门。阿胜伸手欲格,

闪电貂就势一口,咬中了他掌缘。这阿胜武功不及高老者,更

加抵受不住,当即缩作一团,大声叫嚷。钟灵挽了段誉的手

臂,转身便走,低声道:“祸已闯下,快走!”

围在司空玄身旁的都是神农帮中的好手,这些人一生采

药使药,可说甚么毒物都见识过了,但这闪电貂来去如电,又

如此剧毒,却是谁都不识其名。司空玄叫道:“快抓住这女娃

娃,莫让她走了。”四条汉子应声跃起,分从两侧包抄了上来。

钟灵连声呼哨,闪电貂从这人身上跃到那一人身上,只

一霎眼间,已将四条汉子一一咬过,每条汉子不是滚倒在地,

便缩成了一团。

神农帮帮众虽见这小貂甚是可怖,但在帮主之前谁也不

敢退缩,又有七八人呼啸追来。钟灵叫道:“要性命的便别过

来!”那七八人各执兵刃,有的是药锄,有的是阔身短刀,只

盼用兵刃挡得住闪电貂的袭击。但那小貂快过世间任何暗器,

只后足在刀背上一点,一弹之下便已咬中敌人,刹那间七八

人又皆滚倒。

司空玄撩起长袍,从怀中急速取出一瓶药水,倒在掌心,

匆匆在手掌及下臂涂抹了,两三个起落,已拦在钟灵及段誉

的身前,沉声喝道:“站住了!”

闪电貂从钟灵掌心弹起,窜向司空玄鼻梁。司空玄竖掌

一立,心下暗自发毛,不知自己这秘制蛇药是否奈何得了这

只从所未见的毒貂,倘若无效,自己的性命和神农帮可都就

此毁了。那貂儿刚张口往他掌心咬去,突然在空中一个转折,

后足在他手指上一点,借力跃回。闪电貂体内聚集诸般蛇毒,

司空玄的秘制蛇药极具灵效,善克蛇毒,闪电貂闻到药气强

烈,立时抵受不住。司空玄大喜,左掌急拍而出,掌风凌厉,

钟灵闪避不及,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掌风余势所至,噗

的一声,将段誉击得仰天便倒。

钟灵大惊,连声呼哨,催动闪电貂攻敌。闪电貂再度窜

出,但司空玄掌上蛇药正是它的克星,要待咬他头脸大腿,司

空玄双掌飞舞,逼得它无法近前。

司空玄见这貂儿纵跳若电,心下也是害怕,不住口的连

发号令。

数十名帮众从四面八方围将上来,手中各持一捆药草,点

燃了火,浓烟直冒。段誉刚从地下爬起,突然一阵头晕,又

即摔倒,迷迷糊糊之中只见钟灵的身子不住摇晃,跟着也即

跌倒。两名帮众奔上来想揪住钟灵,闪电貂护主,跳过去在

两人身上各咬了一口。众人大骇倒退,四下里团团围住,叫

嚷吆喝,却无从下手。

司空玄叫道:“东方烧雄黄,南方烧麝香,西方北方人人

散开。”

诸帮众应命烧起麝香、雄黄。神农帮无药不备,药物更

是无一而非上等精品。这麝香、雄黄质纯性强,一经烧起,登

时发出气味辛辣的浓烟,顺着东南风向钟灵吹去。不料闪电

貂却不怕药气,仍是矫夭灵活,霎时间又咬倒了五名帮众。

司空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道:“铲泥掩盖,将女娃

娃连毒貂一起活埋了。”帮众手上有的是挖掘药物的锄头,当

即在山坡上挖起大块泥土,纷向钟灵身上抛去。

段誉心想祸事由己而起,钟灵惨遭活埋,自己岂能独活,

奋身跃起,扑在钟灵身上,抱住了她,叫道:“左右是同归于

尽。”只觉土石如雨,当头盖落。

司空玄听到他“左右是同归于尽”这句话,心中一动,见

四下里滚倒在地的有二十余名帮众,其中七八名更是帮中重

要人物,连自己两个师弟亦在其内,若将这女娃娃杀了,虽

然出了一口恶气,但这貂儿毒性大异寻常,如不得她的独门

解药,只怕难以救活众人,便道:“留下二人活口,别盖住头

脸。”

片刻之间,土石已堆到二人颈边。钟灵只觉身上沉重之

极,段誉抱住了自己,两人身子都被埋在土中,只露出头脸

在外,再也动弹不得。

司空玄阴恻恻的道:“女娃娃,你要死是要活?”钟灵道:

“我自然要活。你若将我和段大哥害死,你这许多人也活不成

了。”司空玄道:“好!那你快取解治貂毒的药物出来,我便

饶你一命。”钟灵摇头道:“饶我一命是不够的,须得饶我们

二人两命。”司空玄道:“好罢!饶你两人小命,那也可以。解

药呢?”钟灵道:“我身上没解药。这闪电貂的剧毒只有我爹

爹会治。我早跟你说过,你别逼我动手,否则一定惹得我爹

爹骂我,你又有甚么好处?”司空玄厉声道:“小娃娃这时候

还在胡说八道,老爷子一怒之下,让你活生生的饿死在这里。”

钟灵道:“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你偏不信。唉,总而言

之,这件事糟糕之极,只怕瞒不过我爹爹,那便是如何是好?”

司空玄道:“你爹爹叫甚么名字?”钟灵道:“你这人年纪也不

小啦,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我爹爹的名字,怎能随便跟你说?”

司空玄行走江湖数十年,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今日

遇到了钟灵和段誉这两个活宝,倒也真是束手无策。他牙齿

一咬,说道:“拿火把来,待我先烧了这女娃娃的头发,瞧她

说是不说。”一名帮众递过火把,司空玄拿在手里,走上两步。

钟灵在火光照耀之下看到他狰狞的眼色,心中害怕,叫

道:“喂,喂,你别烧我头发,这头发一烧光,头上可有多痛!

你不信,先烧烧你自己的胡子看。”司空玄狞笑道:“我当然

明白很痛,又何必烧我的胡子才知。”举起火把,在钟灵脸前

一晃。钟灵吓得尖声叫了起来。

段誉将她紧紧搂住,叫道:“山羊胡子,这事是我惹起的,

你来烧我的头发罢!”钟灵道:“不行!你也痛的。”司空玄道:

“你既怕痛,那就快取解药出来,救治我众弟兄。”

钟灵道:“你这人真笨得可以啦。我早跟你说,只有我爹

爹能治闪电貂的毒,连我妈妈也不会。这闪电貂世所罕见,是

天生神物,牙齿上的剧毒怪异之极,你道容易治么?”

司空玄听得四周被闪电貂咬过的人不住口怪声呻叫,料

想这貂毒确是难当已极,否则这些人都是极要面子的好汉,纵

使给人斫断一手一脚,也不能哼叫一声。他们早已由旁人敷

上了解治蛇毒的药物,但听着这呻吟之声,显然本帮素有灵

验的蛇药并不生效,更有人取出治蝎毒、治蜈蚣毒、治毒蜘

蛛毒的诸般药,在给闪电貂咬过的小帮众身上试用,那些人

只有叫得更加惨厉。司空玄怒目瞪着钟灵,喝道:“你的老子

是谁?快说他的名字!”

钟灵道:“你真的要我说?你不害怕么?”

司空玄大怒,举起火把,便要往钟灵头发上烧去,突然

间后颈中一下剧痛,已被甚么东西咬了一口。司空玄大骇,忙

提一口气护住心头,抛下火把,反手至颈后去抓,突觉手背

上又是一痛。原来闪电貂被埋在土中之后,悄悄钻了出来,乘

着司空玄不防,忽施奇袭。司空玄接连被咬了两口,只吓得

心胆俱裂,当即盘膝坐地,运功驱毒。诸帮众忙铲沙土往闪

电貂身上盖去。闪电貂跳起来咬倒两人,黑暗中白影闪了几

闪,逃入草丛中不见了。

司空玄手下急忙取过蛇药,外敷内服,服侍帮主,又将

一枚野山人参塞在他的口中。司空玄同时运功抗御两处貂毒,

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已支持不住,一咬牙,左手从腰间抽出

一柄短刀,刷的一下,将右手上臂砍了下来,正所谓毒蛇螫

腕,壮士断臂,但后颈中了蛇毒,总不成将脑袋也砍了下来。

诸帮众心下栗栗,忙倒金创药替他敷上,可是断臂处血如泉

涌,金创药一敷上去便给血水冲掉。有人撕下衣襟,用力扎

在他臂弯之处,血才渐止。

钟灵看到这等惨象,吓得脸也白了,不敢再作一声。司

空玄沉声问道:“给这鬼毒貂咬了,活得几日?”钟灵颤声道:

“我爹爹说,可活得七天,不过……不过你司空帮主内力深厚,

武功了不起,只怕……一定能多活几日。”

司空玄哼了一声,道:“拉这小子出来。”诸帮众答应了,

将段誉从土石中拉了出来。钟灵急叫:“喂,喂,这不干他的

事,可别害他。”手足乱撑,想乘机爬出。诸帮众忙用泥土填

满段誉先前容身的洞穴,钟灵随即转动不得,不禁放声大哭。

段誉心中也甚害怕,但强自镇定,微笑道:“钟姑娘,大

丈夫视死如归,在这些恶人之前不可示弱。”钟灵哭道:“我

不是大丈夫!我不要视死如归!我偏要示弱!”

司空玄沉声道:“给这小子服了断肠散。用七日的份量。”

一名帮众从药瓶中倒了半瓶红色药末,逼段誉吞服。钟灵大

叫:“这是毒药,吃不得的。”段誉一听“断肠散”之名,便

知是厉害毒药,但想身落他人之手,又岂能拒不服药?当即

慨然吞下,嗒了嗒滋味,笑道:“味道甜咪咪的,司空帮主,

你也吃半瓶么?”

司空玄怒哼一声。钟灵破涕为笑,随即又哭了起来。

司空玄道:“这断肠散七日之后毒发,肚肠寸断而亡。你

去取貂毒解药,若在七日之内赶回,我给你解毒,再放了这

小姑娘。”钟灵道:“单是解药还不够的,尚须我爹爹运使独

门内功,才解得了这闪电貂之毒。”司空玄道:“那么叫他请

你爹爹来此救你。”钟灵道:“你这人话倒说得容易,我爹爹

岂肯出山?他是决不出谷一步的。”司空玄沉吟不语。

段誉道:“这样罢,咱们大伙儿齐去钟姑娘府上,请你尊

大人医治解毒,不是更加快捷么?”钟灵道:“不成,不成!我

爹爹有言在先,不论是谁,只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

不可。”

司空玄心想:“此间无量剑之事未了,也不能离此他去。

倘若误了这里的事,天山童姥怎能饶我?只有死得更惨。”后

颈上貂咬之处麻痒越来越厉害,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钟灵道:“司空帮主,对不住了!”司空玄怒喝:“对不住

个屁!”段誉道:“司空帮主,你对钟姑娘口出污言,未免有

失君子风度。”

司空玄怒道:“君子你个奶奶!”心想:“我身上给种下了

‘生死符’,发作之时苦楚难熬,不如就此死了,一干二净。”

向钟灵道:“我管不了这许多,你不去请你爹爹也成,咱们同

归于尽便了。”言语中竟有凄恻自伤之意。

钟灵想了想,说道:“你放我出来,待我写封信给爹爹,

求他前来救你。你派个不怕死的人送去。”司空玄道:“我叫

这姓段的小子去,为甚么另行派人?”钟灵道:“你这人真没

记心!不论是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我早说过

了的,是不是?我不愿段大哥死了,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阴

沉沉的道:“他不能死,难道我手下的人便该死了?不去便不

去,大家都死好了。瞧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钟灵呜呜咽咽的又哭了起来,叫道:“你老头儿好不要脸,

只管欺侮我小姑娘!这会儿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啦!大家都在

说神农帮司空帮主声名扫地,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司空玄自管运功抗毒,不去理她。

段誉道:“由我去好了。钟姑娘,令尊见我是去报讯,请

他前来救你,想来也不致于害我。”钟灵忽然面露喜色,道:

“有了!我教你个法儿,你别跟我爹爹说我在这里,他如杀了

你,就不知我在甚么地方了。不过你一带他到这儿,马上便

得逃走,否则你要糟糕。”段誉点头道:“这法子倒也使得。”

钟灵对司空玄道:“司空帮主,段大哥一到便即逃走,你

这断肠散的解药如何给他?”司空玄指着远处西北角的一块大

岩石,道:“我派人拿了解药,候在那边。段君逃到那块岩石

之后,便能得到解药。”他要段誉请人前来救命,称呼上便客

气些了,于是传下号令,命帮众将钟灵掘了出来,先用铁铐

铐住她双手,再掘开她下身的泥土。

钟灵道:“你不放开我双手,怎能写信?”司空玄道:“你

这小妮子刁钻古怪,要是写甚么信,多半又要弄鬼。你拿一

件身边的信物,叫段君去见令尊便了。”

钟灵笑道:“我最不爱写字,你叫我不用写信,再好也没

有。我有甚么信物呢?嗯,段大哥,你将我这双鞋子脱下来,

我爹爹妈妈见了自然认得。”

段誉点点头,俯身去除她鞋子,左手拿住她足踝,只觉

入手纤细,不盈一握,心中微微一荡,抬起头来,和钟灵相

对一笑。段誉在火光之下,见到她脸颊上亮晶晶地兀自挂着

几滴泪珠,目光中却蕴满笑意,不由得看得痴了。

司空玄看得老大不耐烦,喝道:“快去,快去,两个小娃

娃尽是你瞧我、我瞧你的干甚么?段兄弟,你赶快请了人回

来,我自然放这小姑娘给你做老婆。你要摸她的脚,将来日

子长着呢。”

段誉和钟灵都是满脸飞红。段誉忙除下钟灵脚上一对花

鞋,揣入怀中,情不自禁的又向钟灵瞧去。钟灵格的一声,笑

了出来。

司空玄道:“段兄弟,早去早归!大家命在旦夕,倘若道

上有甚耽搁,谁都没了性命。钟姑娘,此间前往尊府,几日

可以来回?”钟灵道:“走得快些,两天能到,最多四天,也

便回来了。”司空玄稍觉放心,催道:“快快去罢!”

钟灵道:“我说道路给段大哥听,你们大伙儿走开些,谁

都不许偷听。”司空玄挥了挥手,诸帮众都走得远远地。钟灵

道:“你也走开。”司空玄暗暗切齿,心想;“待我伤愈之后,

若不狠狠摆布你这小娃娃,我司空玄枉自为人了。”当下站起

身来,也走了开去。

钟灵叹了口气,道:“段大哥,咱二人今日刚会面,便要

分开了。”段誉笑道:“来回四天,那也没有甚么。”

钟灵一双大眼向他凝视半晌,道:“你先去见我妈妈,跟

她说知情由,再让我妈去跟我爹说,事情就易办得多。”于是

伸出脚尖,在地下划明道路。原来钟灵所居是在澜沧江西岸

一处山谷之中,路程倒也不远,但地势十分隐秘,入口处又

有机关暗号,若非指明,外人万难进谷。段誉记心极佳,钟

灵所说的道路东转西曲,南弯北绕,他听过之后便记住,待

钟灵说完,道:“好,我去啦。”转身便走。

钟灵待他走出十余步,忽然想起一事,道:“喂,你回来!”

段誉道:“甚么?”又转身回来。钟灵道:“你别说姓段,更加

不可说起你爹爹会使一阳指。因为……因为我爹爹说不定会

起别样心思。”段誉一笑,道:“是了!”心想这姑娘小小年纪,

心眼儿却多,当下哼着曲子,扬长而去。

二 玉壁月华明

折腾了这许久,月亮已渐到中天。段誉径向西行。他虽

不会武功,但年轻力壮,脚下也甚迅捷,走出十余里,已绕

到无量山主峰的后山,只听得水声淙淙,前面有条山溪。他

正感口渴,寻声来到溪旁,月光下见溪水清澈异常,刚伸手

入溪,忽听得远处地下枯枝格的一响,跟着有两人的脚步之

声,段誉忙俯伏溪边,不敢稍动。

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溪水,喝些水再走罢。”声音有

些熟悉,随即想起,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誉更加不

敢动弹。只听两人走到溪水上游,跟着便有掏水和饮水之声。

过了一会,干光豪道:“葛师妹,咱们已脱险境,你走得累了,

咱们歇一会儿再赶路。”一个女子声音嗯了一声。溪边悉率有

声,想是二人坐了下来。

只听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农帮不会派人守在这里吗?”

语音微微发颤,显得甚是害怕。干光豪安慰道:“你放心。这

条山道再也隐僻不过,连我们东宗弟子来过的人也不多,神

农帮决计不会知道。”那女子道:“你又怎么知道这条小路?”

干光豪道:“师父每隔五天,便带众弟子来钻研‘无量玉壁’

上的秘奥,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尽是呆呆瞪着这块大石头,

甚么也瞧不出来。师父老是说甚么‘成大功者,须得有恒心

毅力’,又说甚么‘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实在瞧得忒煞腻

了,有时假装要大解,便出来到处乱走,才发见了这条小路。”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原来你不用功,偷懒逃学。你众

同门之中,该算你最没恒心毅力了。”干光豪笑道:“葛师妹,

五年前剑湖宫比剑,我败在你剑下之后……”那女子道:“别

再说你败在我剑下。当时你假装内力不济,故意让我,别人

虽然瞧不出来,难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誉听到这里,心道:“原来这女子是无量剑西宗的。”

只听干光豪道:“我一见你面,心里就发下了重誓,说甚

么也要跟你终身厮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神

农帮突然来攻,又有两个小狗男女带了一只毒貂来,闹得剑

湖宫中人人手忙脚乱,咱们便乘机逃了出来,这不是有志者

事竟成吗?”那女子轻轻一笑,柔声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

成。”干光豪道:“葛师妹,你待我这样,我一生一世,永远

听你的话。”从语音中显得喜不自胜。

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番背师私逃,武林中是

再也不能立足了。该当逃的越远越好,总得找个十分隐僻的

所在,悄悄躲将起来,别让咱们师父与同门发见了踪迹才好。

想起来我实在害怕。”干光豪道:“那也不用担心了。我瞧这

次神农帮有备而来,咱们东西两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

谁也难逃毒手。”那女子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段誉只听得气往上冲,寻思:“你们要结为夫妇,见到师

门有难,乘机自行逃走,那也罢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

门尽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险狠,自己若

给他们发觉,必定会给杀了灭口,当下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上一口。

那女子道:“这‘无量玉壁’到底有甚么希奇古怪,你们

在这里已住了十年,难道当真连半点端倪也瞧不出吗?”

干光豪道:“咱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还会瞒你?师父说,

许多年之前,那时是我太师父当东宗掌门。他在月明之夜,常

见到玉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子,有

时更是男女对使,互相击刺。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

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

使剑。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

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无,说甚么也看不清楚,连学上

半招也是难能。仙剑的影子又不是时时显现,有时晚晚看见,

有时隔上一两个月也不显现一次。太师父沉迷于玉壁剑影,反

将本门剑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练剑,因此后来比剑

便败给你们西宗。葛师妹,你太师父带同弟子入住剑湖宫,可

见到了甚么?”

那女子道:“听我师父说,这壁上剑影我太师父也见到了,

可是后来便只见到一个女子使剑,那男剑仙却不见了。想来

因为我太师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剑仙现身指点。但过得两

年,连那女剑仙也不见了。太师父也说,玉壁上显现的仙影

身法剑法固然奇妙之极,然而太过模糊朦胧,又实在太快,说

甚么也看不清。这玉壁隔着深谷和剑湖,又不能飞渡天险,走

近去看。太师父明明遇上了仙缘,偏无福泽学上一招半式,得

以扬威武林,心中这份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隐没之后,我

太师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徘徊,对着玉壁出神,越来越憔

悴,过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

在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许弟子们移她回入剑湖宫。我师父说,

太师父断气之时,双眼还是呆呆的望着玉壁。”她顿了一顿,

说道:“干师哥,你说世上当真有仙人?还是你我两位太师父

都是说来骗人的?”

干光豪道:“若说你我两位太师父都编造这样一套鬼话来

欺骗弟子,想来不会,骗信了人也没甚么好处啊。再说,我

听沈师伯说,他小时候亲眼就见到过这剑仙的影子。但世上

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会不会有两

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剑,影子映上了玉壁?”干光豪道:

“太师父当时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剑湖,湖西又是深

谷,那两位高人就算能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剑,太师父也

必瞧得见。要说是在剑湖这一边的山上使剑,隔得这么远,影

子也决计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师父去世后,众

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礼拜,祝祷许愿,只盼剑仙的仙影

再现,但始终就没再看到一次。我师父只盼能再来瞧瞧,偏

偏十年来两次比剑,都输了给你们东宗。”

干光豪道:“自今而后,咱二人再也不分甚么东宗西宗啦。

我俩东宗西宗联姻,合为一体……”只听那女子鼻中唔唔几

声,低声道:“别……别这样。”显是干光豪有甚亲热举动,那

女子却在推拒。干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后负心,就

掉在这水里,变个大忘八。”那女子格格娇笑,腻声道:“你

做忘八,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

段誉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既

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来,发足狂奔。只听得背后干光

豪大喝:“甚么人?”跟着脚步声响,急步追来。

段誉暗暗叫苦,舍命急奔,一瞥眼间,西首白光闪动,一

个女子手执长剑,正从山坡边奔来,显是要拦住他去路。段

誉叫声:“啊哟!”折而向东,心中只叫:“南无救苦救难观世

音菩萨,保佑弟子段誉得脱此难。”耳听得干光豪不停步的追

来,过不多时,段誉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只听干光豪叫道:

“葛师妹,你拦住了那边山口!”

段誉心想:“我送了命不打紧,累得钟姑娘也活不成,还

害死了神农帮这许多条人命,那真是罪过,阿弥陀佛,观世

音菩萨。”心中又道:“段誉啊段誉,他们变忘八也好,不规

矩也好,跟你又有甚么相干了?为甚么要没来由的笑上一声?

这一笑岂不是笑去几十条人命?人家是绝色美女,才一笑倾

城,你段誉又是甚么东西了,也来这么笑上一笑?倾甚么东

西?”心中自怨自艾,脚下却毫不稍慢,慌不择路,只管往林

木深密之处钻去。

又奔出一阵,双腿酸软,气喘吁吁,猛听得水声响亮,轰

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头一看,只见西北角上犹如

银河倒悬,一条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只听得背后干光

豪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数

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段誉心想:“我就算

不闯你无量剑的禁地,难道你就能饶我了?最多也不过是死

有葬地而已。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没多大分别。”脚下加紧,

跑得更加快了。干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吗?前

面是……”

段誉笑道:“我要性命,这才逃走……”一言未毕,突然

脚下踏了个空。他不会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势得住?身

子登时直堕了下去。他大叫:“啊哟!”身离崖边失足之处已

有数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双手乱挥,只盼能抓到甚么东西,这么乱

挥一阵,又下堕了百余丈,突然间蓬的一声,屁股撞上了甚

么物事,身子向上弹起,原来恰好撞到崖边伸出的一株古松。

喀喇喇几声响,古松粗大的枝干登时断折,但下堕的巨力却

也消了。

段誉再次落下,双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

枝,登时挂在半空,不住摇晃。向下望去,只见深谷中云雾

渳漫,兀自不见尽头。便在此时,身子一晃,已靠到了崖壁,

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

处,这才惊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树

老爷子,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救了我段誉一命。当年你的

祖先为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

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我要封你为‘六大夫’,不,‘七大

夫’、‘八大夫’。”

细看山崖中裂开了一条大缝,勉强可攀援而下。他喘息

了一阵,心想:“干光豪和他那个葛师妹,定然以为我已摔成

了肉浆,万万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们必定逃下山去,

卿卿我我,东宗西宗合而为一去了。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我

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哪里都是一样。不过观音菩萨

保佑,最好还是别死。”

于是沿着崖缝,慢慢爬落。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倒也

不致一溜而下。只是山崖似乎无穷无尽,爬到后来,衣衫早

给荆刺扯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手脚上更是到处破损,也

不知爬了多少时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

是倾斜,不再是危崖笔立,到得后来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

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中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禁又吃惊起来:“这

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

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

身子,不禁猛喝一声彩,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

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

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

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余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月亮照入湖

中,湖心也是一个皎洁的圆月。

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

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在月色下摇曳生姿。云南茶

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喜爱,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过

去细细品赏起来,喃喃的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

只有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本‘步步

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

清冽,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

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

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约有三里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

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下来的山坡比较最斜,其余各处决

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难,再想

上去,那是绝无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

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没有武功,倒也无甚分别。”

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

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和呼。他见了这等情景,又

发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

可太也对不起人家,我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失望之中,心生

幻想:“倘若我变成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

峭壁。”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

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

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

减少,才露了这片如琉璃、如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心头涌起,寻

思:“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

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

剑的仙人影子。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

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

也能照映过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

便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

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

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朦朦胧胧的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

来,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白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

到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早饿得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

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

酸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

抑,只觉混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条

长虹,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

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还得目睹美景,福缘大是不小,而葬

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就可惜茶花并非

佳种,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这觉之后,精神大振,心想:“说不定山谷有个出口,

隐在花木山石之后。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

发见。”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的沿湖寻去。一路上在

所有隐蔽之处都细细探寻了。但花树草丛之后尽是坚岩巨石,

每一块坚岩巨石都连在高插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

穴兽窟也无一个。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

觉之处,脚也软了,颓然坐倒,心想:“钟姑娘为了救我,却

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把玩,想

像她足踝纤细,面容娇美,不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

又揣入怀中,心想:“我这番一定是没命的了,钟姑娘也没命

了。要是她也在这里,咱二人死在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

事。只可惜她此刻伴着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实在无味得紧。这

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罢。”

百无聊赖之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甚么地方都找

过了,反是这里没找过。别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拨开酸

果树丛,登时便摇了摇头。树丛后光秃秃地一大片石壁,爬

满了藤蔓,那里又有甚么出路?但见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

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得多了,心中一动:

“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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