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0)八月二十二日起,在短短十五天之内,他无数次绝望,又无数次奋起,召见、红丸、闯宫、抢人、拉拢、死磕,什么恶人、坏人都遇上了,什么阴招、狠招都用上了。
最终,他成功了。
据史料记载,在短短十余天里,他的头发已变成一片花白。
当天启皇帝朱由校坐在皇位上,看着这个为他的顺利即位费尽心血的人时,他知道,自己应该回报。
几日后,杨涟升任兵科都给事中,一年后,任太常少卿,同年,升任都察院佥都御史,后任左副都御史。短短一年内,他从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变成了从二品的部级官员。
当然,得到回报的,不仅是他。
东林党人赵南星,退休二十多年后,再度复出,任吏部尚书。
东林党人高攀龙,任光禄丞。后升任光禄少卿。
东林党人邹元标,任大理寺卿,后任刑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
东林党人孙慎行,升任礼部尚书。
东林党人左光斗,升任大理寺少卿,一年后,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以下还有若干官,若干人,篇幅过长,特此省略。
小时候,老师告诉我,个人是渺小的,集体才是伟大的,现在,我相信了。
当皇帝的当皇帝,升官的升官,滚蛋的滚蛋,而那个曾经统治天下的人,却似乎已被彻底遗忘。
明光宗朱常洛,作为明代一位极具特点(短命)的皇帝,他的人生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苦大仇深。
出生就不受人待见,母亲被冷遇,长大了,书读不上,太子立不了,基本算三不管,吃穿住行级别很低,低到连刺杀他的人,都只是个普通农民,拿着根木棍,就敢往宫里闯。
好不容易熬到登基,还要被老婆胁迫,忍了几十年,放纵了一回,身体搞垮了,看医生,遇见了蒙古大夫,想治病,就去吃仙丹,结果真成仙了。
更搞笑的是,许多历史书籍到他这里,大都只讲三大案,郑贵妃、李选侍,基本上没他什么事,原因很简单,他只当了一个月皇帝。
在他死后,为了他的年号问题,大臣们展开了争论,因为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万历死了,八月,他就死了。而他的年号泰昌,没来得及用。
问题来了,如果把万历四十八年(1620)当作泰昌元年,那是不行的,因为直到七月,他爹都还活着。
如果把第二年(1621)当作泰昌元年,那也是不行的,因为他去年八月,就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问题终究被解决了,凭借大臣们无比高超的和稀泥技巧,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处理方案隆重出场: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一月到七月,为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为泰昌元年。明年(1621),为天启元年。
这就是说,在这一年里,前七个月是他爹的,第二年是他儿子的,而他的年份,只有一个月。
原因很简单,他只当了一个月皇帝。
他很可怜,几十年来畏畏缩缩,活着没有待遇,死了没有年号,事实上,他人才刚死,就有一堆人在他尸体旁边你死我活,抢儿子抢地方,忙得不亦乐乎。
原因很简单,他只当了一个月皇帝。
有人曾对我说,原来,历史很有趣。但我对他说,其实,历史很无趣。
因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历史没有正恶,只有成败。
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吏部尚书、刑部侍郎、大理寺丞等等等等,政权落入了东林党的手中。
它很强大,强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对于这一现象,史称“众正盈朝”。
按照某些史书的传统解释,从此,在东林党人的管理下,朝廷进入了一个公正、无私的阶段,许多贪婪的坏人被赶走,许多善良的好人留下来。
对于这种说法,用两个字来评价,就是胡说。
用四个字来评价,就是胡说八道。
之前我曾经说过,东林党不是善男信女,现在,我再说一遍。
掌权之后,这帮兄弟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追查红丸案。
追查,是应该的,毕竟皇帝死得蹊跷,即使里面没有什么猫腻,但两位蒙古大夫,一个下了泻药,让他拉了几十次,另一个送仙丹,让他飞了天,无论如何,也应该追究责任。
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追究责任后还不过瘾,非要搞几个幕后黑手出来,郑贵妃、李选侍这几位重点嫌疑犯,名声坏,又歇了菜,要打要杀,基本都没个跑。
可是现成的偏不找,找来找去,找了个老头——方从哲。
天启元年(1621),礼部尚书孙慎行上疏,攻击方从哲。大致意思是说,方从哲和郑贵妃有勾结,而且他还曾经赏赐过李可灼,出事后,只把李可灼赶回了家,没有干掉,罪大恶极,应予严肃处理。
这就真是有点无聊恶搞了,之前说过,李可灼最初献药,还是方老头赶回去的,后来赏钱那是皇帝同意的,所谓红丸到底是什么玩意,鬼才知道,稀里糊涂把人干掉,也不好。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方从哲都没错,而且此时东林党掌权,方老头识时务,也不打算呆了,准备回家养老去了。
可孙部长用自己的语言,完美地解释了强词夺理这个词的含义:
“从哲(方从哲)纵无弑之心,却有弑之罪,纵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
这意思是,你老兄即使没有干掉皇帝的心思,也有干掉皇帝的罪过,即使你退休走人,也躲不过去这事。
强词夺理还不算,还要赶尽杀绝:
“陛下宜急讨此贼,雪不共之仇!”
所谓此贼,不是李可灼,而是内阁首辅,他的顶头上司方从哲。
很明显,他很激动。
孙部长激动之后,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也激动了,跟着上书过了把瘾,不搞定方从哲,誓不罢休。
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七十多岁的老头,都快走人了,为什么就是揪着不放呢?
因为他们有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郑贵妃不重要,李选侍不重要,甚至案件本身也不重要。之所以选中方从哲,把整人进行到底,真正的原因在于,他是浙党。
只要打倒了方从哲,借追查案件,就能解决一大批人,将政权牢牢地抓在手中。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不久之后,崔文升被发配南京,李可灼被判流放,而方从哲,也永远地离开了朝廷。
明宫三大案就此结束,东林党大获全胜。
局势越来越有利,天启元年(1621)十月,另一个重量级人物回来了。
这个人就是叶向高。
东林党之中,最勇猛的,是杨涟,最聪明的,就是这位仁兄了。而他担任的职务,是内阁首辅。
作为名闻天下的老滑头,他的到来,标志着东林党进入了全盛时期。
内忧已除,现在,必须解决外患。
因为他们还没来得及庆祝,就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沈阳失陷。
沈阳是在熊廷弼走后,才失陷的。
熊廷弼驻守辽东以来,努尔哈赤十分消停,因为这位熊大人做人很粗,做事很细,防守滴水不漏,在他的管理下,努尔哈赤成了游击队长,只能时不时去抢个劫,大事一件没干成。
出于对熊廷弼的畏惧和愤怒,努尔哈赤给他取了个外号:熊蛮子。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外号,不但对敌人蛮,对自己人也蛮。
熊大人的个性前面说过了,彪悍异常,且一向不肯吃亏,擅长骂人,骂完努尔哈赤,还不过瘾,一来二去,连兵部领导、朝廷言官也骂了。
这就不太好了,毕竟他还归兵部管,言官更不用说,平时只有骂人,没有被人骂,索性敞开了对骂,闹到最后,熊大人只好走人。
接替熊廷弼的,是袁应泰。
在历史中,袁应泰是个评价很高的人物,为官廉洁,为人清正,为政精明,只有一个缺点,不会打仗。
这就没戏了。
他到任后,觉得熊廷弼很严厉,很不近人情,城外有那么多饥民(主要是蒙古人),为什么不放进来呢?就算不能打仗,站在城楼上充数也不错嘛。
于是他打开城门,放人入城,亲自招降。
一个月后,努尔哈赤率兵进攻,沈阳守将贺世贤拼死抵抗,关键时刻,之前招安的蒙古饥民开始大肆破坏,攻击守军,里应外合之下,沈阳陷落。贺世贤战死,七万守军全军覆没。
这一天,是天启元年(1621)三月十二日。
袁应泰没有时间后悔,因为他只多活了六天。
攻陷沈阳后,后金军队立刻整队,赶往下一个目标——辽阳。
当年,辽阳的地位,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沈阳,是辽东地区的经济、文化、军事中心,也是辽东的首府。此地历经整修,壕沟围绕,防守严密,还有许多火炮,堪称辽东第一坚城。
守了三天。
战斗经过比较简单,袁应泰率三万军队出战,被努尔哈赤的六万骑兵击败,退回坚守,城内后金奸细放火破坏,大乱,后金军乘虚而入,辽阳陷落。
袁应泰看见了城池的陷落,他非常镇定,从容穿好官服,佩带着宝剑,面向南方,自缢而死。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大明将领,却是一个称职的大明官员。
辽阳的丢失,标志着局势的彻底崩溃,标志着辽东成为了后金的势力范围,标志着从此,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抢哪里,就抢哪里。
局势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所以,不能用的人,也不能不用了。
天启元年(1621)七月,熊廷弼前往辽东。
在辽东,他遇见了王化贞。
他不喜欢这个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因为他发现,这人不买他的帐。
熊廷弼此时的职务是辽东经略,而王化贞是辽东巡抚。从级别上看,熊廷弼是王化贞的上级。
〖角色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会不会抢戏。
——小品演员陈佩斯〗
王化贞就是一个很会抢戏的人,因为他有后台,所以他不愿意听话。
关于这两个人的背景,有些历史书上的介绍大概如此:熊廷弼是东林党支持的,王化贞是阉党支持的。最终结局也再次证明,东林党是多么地明智,阉党是多么地愚蠢。
胡扯。
不是胡扯,就是装糊涂。
因为最原始的史料告诉我们,熊廷弼是湖广人,他是楚党的成员,而在大多数时间里,楚党是东林党的敌人。
至于王化贞,你说他跟阉党有关,倒也没错,可是他还有个老师,叫做叶向高。
天启元年的时候,阉党都靠边站,李进忠还在装孙子,连名字都没改,要靠这帮人,王化贞早被熊先生赶去看城门了。
他之所以敢嚣张,敢不听话,只是因为他的老师,是朝廷首辅,朝中的第一号人物。
熊廷弼是对的,所以他是东林党,或至少是东林党支持的,王化贞是错的,所以他是阉党,或至少是阉党赏识的。大致如此。
我并非不能理解好事都归自己,坏事都归别人的逻辑,也并不反对,对某些坏人一棍子打死再踩上一只脚的行为,我只是认为,做人,还是要厚道。
王化贞不听熊廷弼的话,很正常,因为他的兵,比熊廷弼的多。
当时明朝在辽东的剩余部队,大约有十五万,全都在王化贞的手中。而熊廷弼属下,只有五千人。
所以每次王化贞见熊廷弼时,压根就不听指挥,说一句顶一句,气得熊大人恨不能拿刀剁了他。
但事实上,王化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王化贞,山东诸城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原先是财政部的一名处级干部(主事),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被调到了辽东广宁(今辽宁北宁)。
此人极具才能,当年蒙古人闹得再凶,到他的地头,都不敢乱来。后来辽阳、沈阳失陷,人心一片慌乱,大家都往关内跑,他偏不跑。
辽阳城里几万守军,城都丢了,广宁城内,只有几千人,还是个破城,他偏要守。
他非但不跑,还招集逃兵,整顿训练,居然搞出了上万人的队伍,此外,他多方联络,稳定人心,坚守孤城,稳定了局势。所谓“提弱卒,守孤城,气不慑,时望赫然”,天下闻名,那也真是相当的牛。
熊廷弼也是牛人,但对于这位同族,他却十分不感冒,不仅因为牛人相轻,更重要的是,此牛非彼牛也。
很快,熊大人就发现,这位王巡抚跟自己,压根不是一个思路。
按他自己想法,应该修筑堡垒,严防死守,同时调集援兵,长期驻守。
可是王化贞却认定,应该主动进攻,去消灭努尔哈赤,他还说,只要有六万精兵,他就可以一举荡平。
熊廷弼觉得王化贞太疯,王化贞觉得熊廷弼太熊。
最后王化贞闭口了,他停止了争论,因为争论没有意义。
兵权在我手上,我想干嘛就干嘛,和你讨论,是给你个面子,你还当真了?
一切都按照王化贞的计划进行着,准备粮草,操练士兵,寻找内应,调集外援,忙得不亦乐乎。
忙活到一半,努尔哈赤来了。
天启二年(1622)正月十八日,努尔哈赤亲率大军,进攻广宁。
之前半年,努尔哈赤听说熊廷弼来了,所以他不来。后来他听说,熊廷弼压根没有实权,所以他来了。
实践证明,王巡抚胆子很大,脑子却很小,面对努尔哈赤的进攻,他摆出了一个十分奇怪的阵型,先在三岔河布阵,作为第一道防线,然后在西平堡设置第二道防线,其余兵力退至广宁城。
就兵力而言,王化贞大概是努尔哈赤的两倍,可大敌当前,他似乎不打算“一举荡平”,也不打算御敌于国门之外,因为外围两道防线的总兵力也才三万人,是不可能挡住努尔哈赤的。
用最阴暗的心理去揣摸,这个阵型的唯一好处,是让外围防线的三万人和努尔哈赤死拼,拼完,努尔哈赤也就差不多了。
事实确实如此,正月二十日,努尔哈赤率军进攻第一道防线三岔河,当天即破。
第二天,他来到了第二道防线西平堡,发动猛烈攻击,但这一次,他没有如愿。
因为西平堡守将罗一贯,是个比较一贯的人,努尔哈赤进攻,打回去,汉奸李永芳劝降,骂回去,整整一天,后金军队毫无进展。
王化贞的反应还算快,他立即派出总兵刘渠、祁秉忠以及他的心腹爱将孙得功,分率三路大军,增援西平堡。
努尔哈赤最擅长的,就是围点打援。所以明军的救援,早在他意料之中。
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明军的战斗力。
总兵刘渠、祁秉忠率军出战,两位司令十分勇猛,亲自上阵,竟然打得后金军队连连败退,于是,作为预备队的孙得功上阵了。
按照原先的想法,孙得功上来,是为了加强力量,可没想到的是,这位兄弟刚上阵,却当即溃败,惊慌之余,孙大将还高声喊了一嗓子:
“兵败了!兵败了!”
您都兵败了,那还打什么?
后金军随即大举攻击,明军大败,刘渠阵亡,祁秉忠负伤而死,孙得功逃走,所属数万明军全军覆没。
现在,在努尔哈赤面前的,是无助、毫无遮挡的西平堡。
罗一贯很清楚,他的城池已被团团包围,不会再有援兵,不会再有希望,对于胜利,他已无能为力。
但他仍然决定坚守,因为他认为,自己有这个责任。
正月二十二日,努尔哈赤集结所属五万人,发动总攻。
罗一贯率三千守军,拼死守城抵抗。
双方激战一天,后金军以近二十倍的兵力优势,发起了无数次进攻,却无数次败退,败退在孤独却坚定的罗一贯眼前。
明军凭借城堡大量杀伤敌军,后金损失惨重,毫无进展,只得围住城池,停止进攻。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城头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了呐喊,没有了杀声。
因为城内的士兵,已经放出了最后一支弓箭,发射了最后一发火炮。
在这最后的时刻,罗一贯站在城头,向着京城的方向,行叩拜礼,说出了他的遗言:
“臣力竭矣!”
然后,他自刎而死。
这是努尔哈赤自起兵以来,损失空前惨重的一战,据史料记载,和西平堡三千守军一同阵亡的,有近七千名后金军。
罗一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王化贞也准备这样做。
得知西平堡失陷后,他连夜督促加强防守,并对逃回来的孙得功既往不咎,鼓励守城将士众志成城,击退后金军队。
然后,他就去睡觉了。
王化贞不是个怕事的人,当年辽阳失守,他无兵无将都敢坚守,现在手上有几万人,自然敢睡觉。
但还没等他睡着,就听见了随从的大叫:
“快跑!”
王化贞跑出卧房。
他看见无数百姓和士兵丢弃行李兵器,夺路而逃,原本安静祥和的广宁城,已是一片混乱,彻底的混乱。
而此时的城外,并没有努尔哈赤,也没有后金军,一个都没有。
这莫名其妙的一切,起源于两个月前的一个决定。
王化贞不是白痴,他很清楚努尔哈赤的实力,在那次谈话中,他之所以告诉熊廷弼,说六万人一举荡平,是因为他已找到了努尔哈赤的弱点。
这个弱点,叫做李永芳。
李永芳是明朝叛将,算这一带的地头蛇,许多明军将领跟他都有交情,毕竟还是同胞兄弟,所以在王化贞看来,这是一个可以争取的人。
于是,他派出了心腹孙得功,前往敌营,劝降李永芳。
几天后,孙得功回报,李永芳深明大义,表示愿意归顺,在进攻时作为内应。
王化贞十分高兴。
两个月后,孙得功西平堡战败,惊慌之下,大喊“兵败”,导致兵败。
是的,你的猜测很正确,孙得功是故意的,他是个叛徒。
孙得功去劝降李永芳,却被李永芳劝降,原因很简单,不是什么忠诚、爱国、民族、大同之类的话,只是他出价更高。
为了招降李永芳,努尔哈赤送了一个孙女,一个驸马(额驸)的头衔,还有无数金银财宝,很明显,王化贞出不起这个价。
努尔哈赤从来不做赔本买卖,他得到了极为丰厚的回报。
孙得功帮他搞垮了明朝的援军,但这还不够,这位誓把无耻进行到底的败类,决定送一份更大的礼物给努尔哈赤——广宁城。
因为自信的王化贞,将城池的防守任务交给了他。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从被窝里爬起来的王大人慌不择路,派人去找马,准备逃走,可是没想到,孙心腹实在太抠门,连马都弄走了,搞得王大人只找到了几头骆驼,最后,他只能骑着骆驼跑路。
还好,那天晚上,孙心腹忙着带领叛军捣乱,没顾上逃跑的王巡抚,否则以他的觉悟,拿王大人的脑袋去找努尔哈赤换个孙女,也是不奇怪的。
第二天,失意的王巡抚在逃走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让他更为失意的人。
熊廷弼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不是一个慈悲的人,至少不会放过落水狗。
当王巡抚痛哭流涕,反复检讨错误时,他用一句话表示了他的同情:
“六万大军一举荡平?现在如何?”
王化贞倒还算认账,关键时刻,也不跟熊廷弼吵,只是提出,现在应派兵,坚守下一道防线——宁远。
这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判断,可是熊大人得理不饶人,还没完了:
“现在这个时候,谁肯帮你守城?晚了!赶紧掩护百姓和士兵入关,就足够了!”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当初不听我的,现在我也不听你的。
事情到这份上,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作为丧家犬,王化贞没有发言权。
于是,战局离开了王化贞的掌控,走上了熊廷弼的轨道。
从王化贞到熊廷弼,从掌控到轨道,这是一个有趣的变化。
变化的前后有很多不同点,也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错误的。
虽然敌情十分紧急,城池空虚,但此时明军主力尚存,若坚定守住,估计也没什么问题。可是熊先生来了牛脾气,不由分说,宁远也不守了,把辽东的几十万军民全部撤回关(山海关)内,放弃了所有据点。
熊大人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做到了无数敌人、无数汉奸、无数叛徒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因为事实上,他已放弃整个辽东。
自明朝开国以来,稳固统治两百余年的辽东,就这么丢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熊廷弼都没有理由、没有借口、没有道理这样做。
但是他做了。
我认为,他是为了一口气。
当初不听我的话,现在看你怎么办?
就是这口气,最后要了他的命。
率领几十万军民,成功撤退的两位仁兄终于回京了,明朝政府对他们俩的处理,是相当一视同仁的——撤职查办。
无论谁对谁错,你们把朝廷在辽东的本钱丢得精光,还有脸回来?这个黑锅你们不背,谁背?
当然,最后处理结果还是略有不同,熊大人因为脾气不好,得罪人多,三年后(天启五年)就被干掉了。
相对而言,王大人由于关系硬,人缘好,又多活了七年,崇祯五年才正式注销户口。
对于此事,许多史书都说,王化贞死得该,熊廷弼死得冤。
前者我同意,后者,我保留意见。
事实上,直到王化贞逃走后的第三天,努尔哈赤才向广宁进发,他没有想到,明军竟然真的不战而逃,而且以他的兵力,并不足以占据辽东。
然而当他到达广宁,接受孙得功投降之时,才发现,整个辽东,已经没有敌人。
因为慷慨的熊蛮子,已把这片广阔的土地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白给的东西不能不要,于是在大肆抢掠之后,他率军向新的目标前进——山海关。
可是走到半路,他发现自己的算盘打错了。
因为熊蛮子交给他的,不是辽东,而是一个空白的辽东。
为保证不让敌人抢走一粒粮,熊先生干得相当彻底,房子烧掉,水井埋掉,百姓撤走,基本上保证了千里无鸡鸣,万里无人烟。
要这么玩,努尔哈赤先生就不干了,他辛苦奔波,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抢东西,您把东西都搬走了,我还去干嘛?
而且从广宁到山海关,几百里路空无一人,很多坚固的据点都无人看守,别说抢劫,连打仗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当军队行进到一个明军据点附近时,努尔哈赤决定:无论这些地方有多广袤,无论这些据点有多重要,都不要了,撤退。
努尔哈赤离开了这里,踏上了归途,但他不会想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因为四年之后,他将再次回到这里,并为争夺这个他曾轻易放弃的小地方,失去所有的一切。
这个他半途折返的地点,叫做宁远。
【堪与匹敌者,此人也】
自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起兵以来,短短三年时间,抚顺、铁岭、开原、辽阳、沈阳,直至整个辽东,全部陷落。
从杨镐、刘綎到袁应泰、王化贞、熊廷弼,不能打的完了,能打的也完了,熊人死了,牛人也死了。
辽东的局势,说差,那是不恰当的,应该说,是差得不能再差,差到官位摆在眼前,都没人要。
比如总兵,是明军的高级将领,全国不过二十人左右,用今天话说,是军区司令员。要想混到这个职务,不挤破头是不大可能的。
一般说来,这个职务相当安全,平日也就是看看地图,指手划脚而已。然而这几年情况不同了,辽东打仗,明朝陆续派去了十四位总兵,竟然全部阵亡,无一幸免。
总兵越来越少,而且还在不断减少,因为没人干,某些在任总兵甚至主动辞职,宁可回家种田,也不干这份工作。
但公认最差的职业,还不是总兵,是辽东经略。
总兵可以有几十个,辽东经略只有一个。总兵可以不干,辽东经略不能不干。
可是连傻子都知道,辽东都没了,人都撤回山海关了,没兵没地没百姓,还经略个啥?
大家不是傻子,大家都不去。
接替辽东经略的第一人选,是兵部尚书张鹤鸣,天启为了给他鼓劲,先升他为太子太保(从一品),又给他尚方宝剑,还亲自送行。
张尚书没说的,屁股一拍,走了。
走是走了,只是走得有点慢,从京城到山海关,他走了十七天。
这条路线上星期我走过,坐车三个钟头。
张大人虽说没车,马总是有的,就两百多公里,爬也爬过去了。
这还不算,去了没多久,这位大人又说自己年老力衰,主动辞职回家了。
没种就没种,装什么蒜?
相比而言,接替他的宣府巡抚就好得多了。
这位巡抚大人接到任命后,连上三道公文,明白跟皇帝讲:我不去。
天启先生虽说是个木匠,也还有点脾气,马上下达谕令:不去,就滚(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不想去也好,不愿去也好,替死鬼总得有人当,于是,兵部侍郎王在晋出场了。
王在晋,字明初,江苏太仓人。万历二十年进士。这位仁兄从没打过仗,之所以让他去,是因为他不能不去。
张尚书跑路的时候,他是兵部副部长,代理部长(署部事),换句话说,轮也轮到他了。
史书上对于这位仁兄的评价大都比较一致:什么废物、愚蠢,不一而同。
对此,我都同意,但我认为,他至少是个勇敢的人。
明知是黑锅,依然无怨无悔、义无反顾地去背,难道不勇敢吗?
而他之所以失败,实在不是态度问题,而是能力问题。
因为他面对的敌人,是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明朝最可怕的敌人,战场应变极快,骑兵战术使用精湛,他的军事能力,可与大明历史上的任何一位名将相媲美。
毫无疑问,他是这个时代最为强悍、最具天赋的军事将领,之一。
他或许很好,很强大,却绝非没有对手。
事实上,他宿命的克星已然出现,就在他的眼前——不只一个。
王在晋到达辽东后,非常努力,非常勤奋,他日夜不停地勘查地形,考量兵力部署,经过几天几夜的刻苦专研,终于想出了一个防御方案。
具体方案是这样的,王在晋认为,光守山海关是不够的,为了保证防御纵深,他决定再修一座新城,用来保卫山海关,而这座新城就在山海关外八里的八里铺。
王在晋做事十分认真,他不但选好了位置,还拟好了预算,兵力等等,然后一并上交皇帝。
天启皇帝看后大为高兴,立即批复同意,还从国库中拨出了工程款。
应该说,王在晋的热情是值得肯定的,态度是值得尊重的,创意是值得鼓励的,而全盘的计划,是值得唾弃的。
光守山海关是不够的,因为一旦山海关被攻破,京城就将毫无防卫,唾手可得,虽说山海关沿线很坚固,很结实,但毕竟是砖墙,不是高压电网,如果努尔哈赤玩一根筋,拼死往城墙上堆人,就是用嘴啃,估计也啃穿了。
在这一点上,王在晋的看法是正确的。
但这也是他唯一正确的地方,除此之外,都是胡闹。
哪里胡闹,我就不说了,等一会有人说。
总之,如按此方案执行,山海关破矣,京城丢矣,大明亡矣。
对于这一结果,王在晋不知道,天启自然也不知道,而更多的人,是知道了也不说。
就在一切几乎无可挽回的时候,一封群众来信,彻底改变了这个悲惨的命运。
这封信是王在晋的部下写的,并通过朝廷渠道,直接送到了叶向高的手中,文章的主题思想只有一条:王在晋的方案是错误的。
这下叶大人头疼了,他干政治是老手,干军事却是菜鸟,想来想去,这个主意拿不了,于是他跑去找皇帝。
可是皇帝大人除了做木匠是把好手,基本都是抓瞎,他也吃不准,于是,他又去找了另一个人。
天惊地动,力挽狂澜,由此开始。
〖“夫攻不足者守有余,度彼之才,恢复固未易言,令专任之,犹足以慎固封守。”〗
这句话,来自于一个人的传记。
这句话的大致意思是:以此人的才能,恢复失去的江山,未必容易,但如果信任他,将权力交给他,稳定固守现有的国土,是可以的。
这是一个至高无上的评价。
因为这句话,出自于《明史》。说这句话的人,是清代的史官。
综合以上几点,我们可以认定,在清代,这是一句相当反动的话。
因为它的隐含意思是:
如果此人一直在任,大清是无法取得天下的。
在清朝统治下,捧着清朝饭碗,说这样的话,是要掉脑袋的。
可是他们说了,他们不但说了,还写了下来,并且流传千古,却没有一个人,因此受到任何惩罚。
因为他们所说的,是铁一般的事实,是清朝统治者无法否认的事实。
与此同时,他们还用一种十分特殊的方式,表达了对此人的崇敬。
在长达二百二十卷、记载近千人事迹的明史传记中,无数为后人熟知的英雄人物,都要和别人挤成一团。
而在这个人的传记里,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子孙。
这个人不是徐达,徐达的传记里,有常遇春。
不是刘伯温,刘伯温的传记里,有宋濂、叶琛、章溢。
不是王守仁,王守仁的传记里,还搭配了他的门人冀元亨。
也不是张居正,张大人和他的老师徐阶、老对头高拱在一个传记里。
当然,更不是袁崇焕,袁将军住得相当挤,他的传记里,还有十个人。
这个人是孙承宗。
明末最伟大的战略家,努尔哈赤父子的克星,京城的保卫者,皇帝的老师,忠贞的爱国者。
举世无双,独一无二。
在获得上述头衔之前,他是一个不用功的学生,一个讨生活的教师,一个十六年都没有考上举人的落魄秀才。
第十二章 天才的敌手
嘉靖四十二年(1563),孙承宗出生在北直隶保定府高阳(今河北省高阳县)。
生在这个地方,不是个好事。
作为明朝四大防御要地,蓟州防线的一部分,孙承宗基本是在前线长大的。
这个地方不好,或者说是太好,蒙古人强大的时候,经常来,女真人强大的时候,经常来,后来改叫金国,也常来,来抢。
来一次,抢一次,打一次。
这实在不是个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别的小孩都怕,可孙承宗不怕。
非但不怕,还过得特别滋润。
他喜欢战争,喜欢研究战争,从小,别人读四书,他读兵书。成人后,别人往内地跑,他往边境跑,不为别的,就想看看边界。
万历六年(1578),保定府秀才孙承宗做出了一个决定——外出游学。这一年,他十六岁。在此后十余年的时间里,孙秀才游历四方,努力向学,练就了一身保国的本领。
当然,这是史料里正式的说法。
实际上,这位仁兄在这十几年来,大都是游而不学,要知道,他当年之所以考秀才,不是为了报国,说到底,是混口饭吃,游学?不用吃饭啊?
还好,孙秀才找到了一份比较好的工作——老师,从此,他开始在教育战线上奋斗,而且越奋斗越好,好到名声传到了京城。
万历二十年(1592),在兵部某位官员的邀请下,孙秀才来到京城,成为了一位优秀的私人教师。
但是慢慢地,孙秀才有思想活动了,他发现,光教别人孩子是不够的,能找别人教自己的孩子,才是正道。
于是第二年(1593),他进入了国子监,刻苦读书,再一年后(1594),他终于考中了举人,这一年,他三十二岁。
一般说来,考上举人,要么去考进士,要么去混个官,可让人费解的是,孙举人却依然安心当他的老师,具体原因无人知晓,估计他的工资比较高。
但事实证明,正是这个奇怪的决定,导致了他奇特的人生。
万历二十七年(1599),孙承宗的雇主奉命前往大同,就任大同巡抚。官不能丢,孩子的教育也不能丢,于是孙承宗跟着去了。
我记得,在一次访谈节目中,有一名罪犯说过:无论搞多少次普法教育,都是没用的,只要让大家都去监狱住两天,亲自实践,就不会再犯罪了。
我同意这个说法,孙承宗应该也同意。
在那个地方,孙承宗发现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拼死的厮杀,血腥的战场,智慧的角逐,勇气的考验。
战争,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莫测,最飘忽不定,最残酷,最困难,最考验智商的游戏。在战场上,兵法没有用,规则没有用,因为在这里,最好的兵法,就是实战,唯一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
大同的孙老师没有实践经验,也无法上阵杀敌。然而一件事情的发生却足以证实,他已经懂得了战争。
在明代,当兵是一份工作,是工作,就要拿工资,拿不到工资,自然要闹。一般人闹,无非是堵马路,喊几句,当兵的闹,就不同了,手里有家伙,要闹就往死里闹,专用名词叫做“哗变”。
这种事,谁遇上谁倒霉,大同巡抚运气不好,偏赶上了。有一次工资发得迟了点,当兵的不干,加上有人挑拨,于是大兵们二话不说,操刀就奔他家去了。
巡抚大人慌得不行,里外堵得严严实实,门都出不去,想来想去没办法,寻死的心都有了。
关键时刻,他的家庭教师孙承宗先生出马了。
孙老师倒也没说啥,看着面前怒气冲冲,刀光闪闪的壮丽景象,他只是平静地说:
“饷银非常充足,请大家逐个去外面领取,如有冒领者,格杀勿论。”
士兵一哄而散。
把复杂的问题弄简单,是一个优秀将领的基本素质。
孙承宗的镇定、从容、无畏表明,他有能力,用最合适的方法,处理最纷乱的局势,应对最凶恶的敌人。
大同,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孙承宗看到了战争,理解了战争,懂得了战争,并最终掌握了战争。他的掌握,来自他的天赋、理论以及每一次感悟。
辽东,大他三岁的努尔哈赤正在讨伐女真哈达部的路上,此时的他,已经是一位精通战争的将领,他的精通,来自于砍杀、冲锋以及每一次拼死的冒险。
两个天赋异禀的人,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进入了战争这个神秘的领域,并获知了其中的奥秘。
二十年后,他们将相遇,以实践来检验他们的天才与成绩。
【相遇】
万历三十二年(1604),孙承宗向他的雇主告别,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他的目标,是科举。这一年,他四十二岁。
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秀才、落魄秀才,教师、优秀教师、举人、军事观察员,目睹战争的破坏、聆听无奈的哀嚎、体会无助的痛苦,孙承宗最终确定了自己的道路。
他决定放弃稳定舒适的生活,他决定,以身许国。
于是在几十年半吊子生活之后,考场老将孙承宗打算认真地考一次。
这一认真,就有点过了。
放榜的那天,孙承宗得知了自己的考试名次——第二,全国第二。
换句话说,他是榜眼。
按照明朝规定,榜眼必定是庶吉士,必定是翰林,于是在上岗培训后,孙承宗进入翰林院,成为了一名正七品编修。
之前讲过,明代朝廷是讲出身的,除个别特例外,要想进入内阁,必须是翰林出身,否则,即使你工作再努力,能力再突出,也是白搭。这是一个公认的潜规则。
但请特别注意,要入内阁,必须是翰林,是翰林,却未必能入内阁。
毕竟翰林院里不只一个人,什么学士、侍读学士、侍讲、修撰、检讨多了去了,内阁才几个人,还得排队等,前面的人死一个才能上一个,实在不易。
孙承宗就是排队等的人之一,他的运气不好,等了足足十年,都没结果。
第十一年,机会来了。
万历四十二年(1614),孙承宗调任詹事府谕德。
这是一个小官,却有着远大的前程,因为它的主要职责是给太子讲课。
从此,孙承宗成为了太子朱常洛的老师,在前方等待着他的,是无比光明的未来。
光明了一个月。
万历四十八年(1620),即位仅一个月的明光宗朱常洛去世。
但对于孙承宗而言,这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学生——朱由校。
教完了爹再教儿子,真可谓是诲人不倦。
天启皇帝朱由校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就好做个木工,所以除木匠师傅外,他对其它老师极不感冒。
孙承宗是唯一的例外。
由于孙老师长期从事儿童(私塾)教育,对于木头型、愚笨型、死不用功型的小孩,一向都有点办法,所以几堂课教下来,皇帝陛下立即喜欢上了孙老师,他从没有叫过孙承宗的名字,而代以一个固定的称谓:“吾师”。
这个称呼,皇帝陛下叫了整整七年,直到去世为止。
他始终保持对孙老师的信任,无论何人,以何种方式,挑拨、中伤,都无济于事。
我说的这个“何人”,是指魏忠贤。
正因为关系紧,后台硬,孙老师的仕途走得很快,近似于飞,一年时间,他就从五品小官,升任兵部尚书,进入内阁,成为东阁大学士。
所以,当那封打小报告的信送上来后,天启才会找到孙承宗,征询他的意见。
可孙承宗同志的回答,却出乎皇帝的意料:
“我也不知如何决断。”
幸好后面还有一句:
“让我去看看吧。”
天启二年(1622),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孙承宗来到山海关。
孙承宗并不了解王在晋,但到山海关和八里铺转了一圈后,他对王大人便有了一个直观且清晰的判断——这人是个白痴。
他随即找来了王在晋,开始了一段在历史上极其有名的谈话。
在谈话的开头,气氛是和谐的,孙承宗的语气非常客气:
“你的新城建成之后,是要把旧城的四万军队拉过来驻守吗?”
王在晋本以为孙大人是来找麻烦的,没想到如此友善,当即回答:
“不是的,我打算再调集四万人来守城。”
但王大人并不知道,孙先生是当过老师的人,对笨人从不一棍子打死,总是慢慢地折腾:
“照你这么说,方圆八里之内,就有八万守军了,是吗?”
王大人还没回过味来,高兴地答应了一声:
“是的,没错啊。”
于是,张老师算帐的时候到了:
“只有八里,竟然有八万守军?你把新城修在旧城前面,那旧城前面的地雷、绊马坑,你打算让我们自己人去趟吗?!”
“新城离旧城这么近,如果新城守得住,还要旧城干什么?!”
“如果新城守不住,四万守军败退到旧城城下,你是准备开门让他们进来,还是闭关守城,看着他们死绝?!”
王大人估计被打懵了,半天没言语,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
“当然不能开门,但可以让他们从关外的三道关进来,此外,我还在山上建好了三座军寨,接应败退的部队。”
这么蠢的孩子,估计孙老师还没见过,所以他真的发火了:
“仗还没打,你就准备接应败军?不是让他们打败仗吗?而且我军可以进入军寨,敌军就不能进吗?现在局势如此危急,不想着恢复国土,只想着躲在关内,京城永无宁日!”
王同学彻底无语了。
事实证明,孙老师是对的,如果新关被攻破,旧关必定难保,因两地只隔八里,逃兵无路可逃,只能往关里跑,到时逃兵当先锋,努尔哈赤当后队,不用打,靠挤,就能把门挤破。
这充分说明,想出此计划的王在晋,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但聪明的孙老师,似乎也不是什么善类,他没有帮助迟钝生王在晋的耐心,当即给他的另一个学生——皇帝陛下写了封信,直接把王经略调往南京养老去了。
赶走王在晋后,孙承宗想起了那封信,便向身边人吩咐了这样一件事:
“把那个写信批驳王在晋的人叫来。”
很快,他就见到了那个打上级小报告的人,他与此人彻夜长谈,一见如故,感佩于这个人的才华、勇气和资质。
这是无争议的民族英雄孙承宗,与有争议的民族英雄袁崇焕的第一次见面。
孙承宗非常欣赏袁崇焕,他坚信,这是一个必将震撼天下的人物,虽然当时的袁先生,只不过是个正五品兵备佥事。
事实上,王在晋并不是袁崇焕的敌人,相反,他一直很喜欢袁崇焕,还对其信任有加,但袁崇焕仍然打了他的小报告,且毫不犹豫。
对于这个疑问,袁崇焕的回答十分简单:
“因为他的判断是错的,八里铺不能守住山海关。”
于是孙承宗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认为,应该选择哪里?”
袁崇焕回答,只有一个选择。
然后,他的手指向了那个唯一的地点——宁远。
宁远,即今辽宁兴城,位居辽西走廊中央,距山海关二百余里,是辽西的重要据点,位置非常险要。
虽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宁远很重要,很险要,但几乎所有的人也都认为,坚守宁远,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因为当时的明朝,已经丢失了整个辽东,手中仅存的只有山海关,关外都是敌人,跑出二百多里,到敌人前方去开辟根据地,主动深陷重围,让敌人围着打,这不是勇敢,是缺心眼。
我原先也不明白,后来我去了一趟宁远,明白了。
宁远是一座既不大,也不起眼的城市,但当我登上城楼,看到四周地形的时候,才终于确定,这是个注定让努尔哈赤先生欲哭无泪的地方。
因为它的四周三面环山,还有一面,是海。
说宁远是山区,其实也不夸张。它的东边是首山,西边是窟窿山,中间的道路很窄,是个典型的关门打狗地形,努尔哈赤先生要从北面进攻这里,是很辛苦的。
当然了,有人会说,既然难走,那不走总行了吧。
很可惜,虽然走这里很让人恶心,但不恶心是不行的,因为辽东虽大,要进攻山海关,必须从这里走。
此路不通让人苦恼,再加个别无他路,就只能去撞墙了。
是的,还会有人说,辽东都丢了,这里只是孤城,努尔哈赤占有优势,兵力很强,动员个几万人把城团团围住,光是围城,就能把人饿死。
这是一个理论上可行的方案,仅仅是理论。
如果努尔哈赤先生这样做了,那么我可以肯定,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他自己。
因为宁远最让人绝望的地方,并不是山,而是海。
明朝为征战辽东,在山东登州地区修建了仓库,如遇敌军围城,船队就能将粮食装备源源不断地送到沿海地区,当然也包括宁远。
而努尔哈赤先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要知道,他的军队里,没有海军这个兵种。
更为重要的是,距离宁远不远的地方,有个觉华岛,在岛上有明军的后勤仓库,可以随时支援宁远。
之所以把仓库建在岛上,原因很简单,明朝人都知道,后金没有海军,没有翅膀,飞不过来。
但有些事,是说不准的。
上个月,我从宁远坐船,前往觉华岛(现名菊花岛),才发现,原来所谓不远,也挺远,海上走了半个多钟头才到。
上岸之后,宁远就只能眺望了,于是,我问了当地人一个问题:你们离陆地这么远,生活用品用船运很麻烦吧。
他回答:我们也用汽车拉,不麻烦。
然后补充一句:冬天,海面会结冰。
我又问:这么宽的海面(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近十公里),都能冻住吗?
他回答:一般情况下,冻不住。
接着还是补充:去年,冻住了。
去年,是2007年,冬天很冷。
于是,我想起了三百八十一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我知道,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
【学生】
孙承宗接受了袁崇焕的意见,他决定,在宁远筑城。
筑城的重任,他交给了袁崇焕。
但要准备即将到来的战争,这些还远远不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孙承宗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练兵。
当时他手下的士兵,总数有七万多人,数字挺大,但也就是个数,一查才发现,有上万人压根没有,都是空额,工资全让老领导们拿走了。
这是假人,留下来的真人也不顶用,很多兵都是老兵油子,领饷时带头冲,打仗时带头跑,特别是关内某些地方的兵,据说逃跑时的速度,敌人骑马都赶不上。
对于这批人,孙承宗用一个字就都打发了:滚。
他遣散了上万名撤退先锋,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极具战斗力的群体——难民。
难民,就是原本住得好好的人,突然被人赶走,地被占了,房子被烧,老婆孩子被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这样的人去参军打仗,是不需要动员的。
孙承宗从难民中挑选了七千人,编入了自己的军队,四年后,他们的仇恨将成为战胜敌人的力量。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很多事,大致如下:
修复大城九,城堡四十五;练兵十一万,训练弓弩、火炮手五万;立军营十二、水营五、火营二、前锋后劲营八;造甲胄、军事器械、弓矢、炮石、渠答(守城的擂石)、卤盾等数万具。另外,拓地四百里;招集辽人四十余万,训练辽兵三万;屯田五千顷,岁入十五万两白银。
具体细节不知道,看起来确实很多。
应该说,孙承宗所做的这些工作非常重要,但绝不是最重要的。
十七世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才。
天启二年(1622),孙承宗已经六十岁了,他很清楚,虽然他熟悉战争,精通战争,有着挽救危局的能力,但他毕竟老了。
为了大明江山,为了百姓的安宁,为了报国的理想,做了一辈子老师的孙承宗决定,收下最后一个学生,并把自己的谋略、战法、无畏的信念,以及永不放弃希望的勇气,全部传授给他。
他很欣慰,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袁崇焕。
在他看来,袁崇焕虽然不是武将出身(进士),也没怎么打过仗,但这是一个具备卓越军事天赋的人,能够在复杂形势下,作出正确的判断。
更重要的是,他有着战死沙场的决心。
因为战场之上,求生者死,求死者生。
在之后的时间里,他着力培养袁崇焕,巡察带着他,练兵带着他,甚至机密决策也都让他参与。
当然,孙老师除了给袁同学开小灶外,还让他当了班干部。从宁前兵备副使、宁前道,再到人事部(吏部)的高级预备干部(巡抚),只用了三年。
袁崇焕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优等生。三年里,他圆满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并熟练掌握了孙承宗传授的所有技巧、战术与战略。
在这几年中,袁崇焕除学习外,主要的工作是修建宁远城,加强防御,然而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后金军以骑兵为主,擅长奔袭,行动迅猛,抢了就能跑,而明军以步兵为主,骑兵质量又不行,打到后来,只能坚守城池,基本上是敌进我退,敌退我不追,这么下去,到哪儿才是个头?
是的,防守是不够的,仅凭城池、步兵坚守,是远远不够的。
彻底战胜敌人强大骑兵唯一方式,就是建立一支同样强大的骑兵。
所以,在孙老师的帮助下,他开始召集难民,仔细挑选,进行严格训练,只有最勇猛精锐,最苦大仇深的士兵,才有参加这支军队的权力。
同时,他饲养优良马匹,大量制造明朝最先进的火器三眼神铳,配发到每个人的手中,并反复操练骑兵战法,冲刺砍杀,一丝不苟。
因为他所需要的,是这样一支军队:无论面临绝境,或是深陷重围,这支军队都能够战斗到最后一刻,绝不投降。
他成功了。
他最终训练出了一支这样的军队,一支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终其一生,直至明朝灭亡,也未能彻底战胜的军队。
在历史上,这支军队的名字,叫做关宁铁骑。
袁崇焕的成长,远远超出了孙承宗的预料,无论是练兵、防守、战术,都已无懈可击。虽然此时,他还只是个无名小卒。
对这个学生,孙老师十分满意。
但他终究还是发现了袁崇焕的一个缺点,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缺点,从一件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事上。
天启三年(1623),辽东巡抚阎鸣泰接到举报,说副总兵杜应魁冒领军饷。
要换在平时,这也不算是个事,但孙老师刚刚整顿过,有人竟然敢顶风作案,必须要严查。
于是他派出袁崇焕前去核实此事。
袁崇焕很负责任,到地方后不眠不休,开始查账清人数,一算下来,没错,杜总兵确实贪污了,叫来谈话,杜总兵也认了。
按规定,袁特派员的职责到此结束,就该回去报告情况了。
可是袁大人似乎太过积极,谈话刚刚结束,他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当场就把杜总兵给砍了,被砍的时候,杜总兵还在做痛哭流涕忏悔状。
事发太过突然,在场的人都傻了,等大家回过味来,杜总兵某些部下已经操家伙,准备奔着袁大人去了。
毕竟是朝廷命官,你又不是直属长官,啥命令没有,到地方就把人给砍了,算是怎么回事?
好在杜总兵只是副总兵,一把手还在,好说歹说,才把群众情绪安抚下去,袁特派员这才安然返回。
返回之后的第一个待遇,是孙承宗的一顿臭骂:
“杀人之前,竟然不请示!杀人之后,竟然不通报!士兵差点哗变,你也不报告!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杀了什么人!以何理由要杀他!”
“据说你杀人的时候,只说是奉了上级的命令,如果你凭上级的命令就可以杀人,那还要尚方宝剑(皇帝特批孙承宗一柄)干什么?!”
袁崇焕没有吱声。
就事情本身而言,并不大,却相当恶劣,既不是直系领导,又没有尚方宝剑,竟敢擅自杀人,实在太过嚣张。
但此刻人才难得,为了这么个事,把袁崇焕给办了,似乎也不现实,于是孙承宗把这件事压了下去,他希望袁崇焕能从中吸取教训:意气用事,胡乱杀人,是绝对错误的。
事后证明,袁崇焕确实吸取了教训,当然,他的认识和孙老师的有所不同:
不是领导,没有尚方宝剑,擅自杀人,是不对的,那么是领导,有了尚方宝剑,再擅自杀人,就该是对的。
从某个角度讲,他这一辈子,就栽在这个认识上。
不过局部服从整体,杜总兵死了也就死了,无所谓,事实上,此时辽东的形势相当的好,宁远以及附近的松山、中前所、中后所等据点已经连成了一片,著名的关宁防线(山海关——宁远)初步建成,驻守明军已达十一万人,粮食可以供应三年以上,关外两百多公里土地重新落入明朝手中。
孙承宗修好了城池、整好了军队,找好了学生,恢复了国土,但这一切还不够。
要应对即将到来的敌人,单靠袁崇焕是不行的,必须再找几个得力的助手。
【助手】
袁崇焕刚到宁远时,看到的是破墙破砖,一片荒芜,不禁感叹良多。
然而很快就有人告诉他,这是刚修过的,事实上,已有一位将领在此筑城,而且还筑了一年多。
修了一年多,就修成这个破样,袁崇焕十分恼火,于是他把这个人叫了过来,死骂了一顿。
没想到,这位仁兄全然没有之前被砍死的那位杜总兵的觉悟,非但不认错,竟然还跳起来,跟袁大人对骂,张口就是老子打了多少年仗,你懂个屁之类的混话。
这就是当时的懒散游击将军,后来的辽东名将祖大寿的首次亮相。
祖大寿,是一个很有名的人,有名到连在他家干活的仆人祖宽都进了明史列传,然而这位名人本人的列传,却在清史稿里,因为他最终还换了老板。
但奇怪的是,和有同样遭遇的吴某某、尚某某、耿某某比起来,他的名声相当好,说他是X奸的人,似乎也不多。原因在于,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已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祖大寿,字复宇,辽东宁远人,生在宁远,长在宁远,参军还在宁远。此人脾气暴躁,品性凶狠,好持刀砍人,并凭借多年砍人之业绩,升官当上了游击,熊廷弼在的时候很赏识他。
后来熊廷弼走了,王化贞来了,也很赏识他,并且任命他为中军游击,镇守广宁城。
再后来,孙得功叛乱,王化贞逃跑了,关键时刻,祖大寿二话不说,也跑了。
但他并没有跑回去,而是率领军队跑到了觉华岛继续坚守。
坚守原则,却不吃眼前亏,从后来十几年中他干过的那些事来看,这是他贯彻始终的人生哲学。
对一个在阎王殿参观过好几次的人而言,袁崇焕这种进士出身,连仗都没打过的人,竟然还敢跑来抖威风,是纯粹的找抽,不骂是不行的。
这场对骂的过程并不清楚,但结果是明确的,袁大人虽然没当过兵,脾气却比当兵的更坏,正如他的那句名言:“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却是一个将首!”双方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下来,祖大寿认输了。
从此,他成为了袁崇焕的忠实部下,大明的优秀将领,后金骑兵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
祖大寿,袁崇焕的第一个助手。
其实祖大寿这个名字,是很讨巧的,因为用当地口音,不留神就会读成祖大舅。为了不至于乱辈分,无论上级下属,都只是称其职务,而不呼其姓名。
只有一个人,由始至终、坚定不移地称其为大舅,原因很简单,祖大寿确实是他的大舅。
这个人名叫吴三桂。
当时的吴三桂不过十一二岁,尚未成年,既然未成年,就不多说了。事实上,在当年,他的父亲吴襄,是一个比他重要得多的人物。
吴襄,辽宁绥中人,祖籍江苏高邮,武举人。
其实按史料的说法,吴襄先生的祖上,本来是买卖人,从江苏跑到辽东,是来做生意的。可是到他这辈,估计是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了,于是一咬牙,去考了武举,从此参加军队,迈上了丘八的道路。
由于吴先生素质高,有文化(至少识字吧),和兵营里的那些傻大粗不一样,祖大寿对其比较赏识,刻意提拔,还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
吴襄没有辜负祖大寿的信任,在此后十余年的战斗中,他和他的儿子,将成为大明依靠的支柱。
吴襄,袁崇焕的第二个助手。
在逃到宁远之前,吴襄和祖大寿是王化贞的下属,在王化贞到来之前,他们是毛文龙的下属。
现在看来,毛文龙,似乎并不有名,也不重要,但在当时,他是个非常有名,且极其重要的人,至少比袁崇焕要重要得多。
天启初年的袁崇焕,是宁前道,毛文龙,是皮岛总兵。
准确地说,袁崇焕,是宁前地区镇守者,朝廷四品文官。
而毛文龙,是左都督、朝廷一品武官、平辽将军、尚方宝剑的持有者、辽东地区最高级别军事指挥官。
换句话说,毛总兵比袁大人要大好几级,与毛文龙相比,袁崇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双方根本就不在同一档次上。
因为毛总兵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总兵。
明代总兵,是个统称,大致相当于司令员,但管几个省的,可以叫司令员,管一个县的,也可以叫司令员。比如,那位吃空额贪污的杜应魁,人家也是个副总兵,但袁特派说砍,就把他砍了,眼睛都不眨,检讨都不写。
总而言之,明代总兵是分级别的,有分路总兵、协守总兵等等,而最高档次的,是总镇总兵。
毛文龙,就是总镇总兵,事实上,他是大明在关外唯一的总镇级总兵。
总镇总兵,用今天的话说,是大军区司令员,地位十分之高,一般都附带将军头衔(相当于荣誉称号,如平辽、破虏等),极个别的还兼国防部长(兵部尚书)。
明朝全国的总镇总兵编制,有二十人,十四个死在关内,现存六人,毛文龙算一个。
但在这些幸存者之中,毛总兵是比较特别的,虽然他的级别很高,但他管的地盘很小——皮岛,也就是个岛。
皮岛,别名东江,位处鸭绿江口,位置险要,东西长十五里,南北宽十二里,毛总兵就驻扎在上面,是为毛岛主。
这是个很奇怪的事,一般说来,总镇总兵管辖的地方很大,不是省军区司令,也是地区军区司令,只有毛总兵,是岛军区司令。
但没有人觉得奇怪,因为其他总兵的地盘,是接管的,毛总兵的地盘,是自己抢来的。
毛文龙,万历四年(1576)生人,浙江杭州人,童年的主要娱乐是四处蹭饭吃。
由于家里太穷,毛文龙吃不饱饭,自然上不起私塾,考不上进士。而就我找到的史料看,他似乎也不是斗狠的主,打架撒泼的功夫也差点,不能考试,又不能闹腾,算是百无一用,比书生还差。
但要说他什么都没干,那也不对,为了谋生,他开始从事服务产业——算命。
算命是个技术活,就算真不懂,也要真能忽悠,于是毛文龙开始研究麻衣相术、测字、八卦等等。
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在这方面的学问没学到家,给人家算了几十年的命,就没顾上给自己算一卦。
不过,他在另一方面的造诣,是绝对值得肯定的——兵法。
在平时只教语文,考试只考作文的我国古代,算命、兵法、天文这类学科都是杂学,且经常扎堆,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统称——阴阳学。
而迫于生计,毛先生平时看的大都是这类杂书,所以他虽没上过私塾,却并非没读过书。据说他不但精通兵法理论,还经常用于实践——聊天时用来吹牛。
就这么一路算,一路吹,混到了三十岁。
不知是哪一天,哪根弦不对,毛文龙突然决定,结束自己现在的生活,毅然北上寻找工作。
他一路到了辽东,遇见当时的巡抚王化贞,王化贞和他一见如故,认为他是优秀人才,当即命他为都司,进入军队任职。
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这样的好事,没错,前面两句话是逗你们玩的。
毛文龙先生之所以痛下决心北上求职,是因为他的舅舅时来运转,当上了山东布政使,跟王化贞关系很好,并向王巡抚推荐了自己的外甥。
王巡抚给了面子,帮毛文龙找了份工作,具体情况就是如此。
在王化贞看来,给安排工作,是挣了毛文龙舅舅的一个人情,但事实证明,办这件事,是挣了大明的一个人情。
毛文龙就这样到部队上班了,虽说只是个都司,但在地方而言,也算是高级干部了,至少能陪县领导吃饭,问题在于,毛都司刚去的时候,不怎么吃得开,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关系户,都知道他没打过仗,所以,都瞧不起他。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天启元年(1621)三月二十一日。
这一天,辽阳陷落,辽东经略袁应泰自尽,数万守军全军覆没,至此,广宁之外,明朝在辽东已无立足之地。
难民携家带口,士兵丢弃武器,大家纷纷向关内逃窜。
除了毛文龙。
毛文龙没有跑,但必须说明的是,他之所以不跑,不是道德有多高尚,而是实在跑不掉了。
由于辽阳失陷太快,毛先生反应不够快,没来得及跑,落在了后面,被后金军堵住,没辙了。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化化妆,往脸上抹把土,没准还能顺过去。不幸的是,他的手下还有两百来号士兵。
带着这么群累赘,想溜,溜不掉;想打,打不过。明军忙着跑,后金军忙着追,敌人不管他,自己人也不管他。毛文龙此时的处境,可以用一个词完美地概括——弃卒。
当众人一片哀鸣,认定走投无路之际,毛文龙找到了一条路——下海。
他找来了船只,将士兵们安全撤退到了海上。
然而很快,士兵们就发现,他们行进的方向不是广宁,更不是关外。
“我们去镇江。”毛文龙答。
于是大家都傻了。
所谓镇江,不是江苏镇江,而是辽东的镇江堡,此地位于鸭绿江入海口,与朝鲜隔江而立,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极其坚固,易守难攻。
但大家之所以吃惊,不是由于它很重要,很坚固,而是因为它压根就不在明朝手里。
辽阳、沈阳失陷之前,这里就换地主了,早就成了后金的大后方,且有重兵驻守,这个时候去镇江堡,动机只有两个:投敌,或是找死。
然而毛文龙说,我们既不投敌,也不寻死,我们的目的,是攻占镇江。
很明显,这是在开玩笑,辽阳已经失陷了,没有人抵抗,没有人能够抵抗。大家的心中,有着共同且唯一的美好心愿——逃命。
但是毛文龙又说,我没有开玩笑。
我们要从这里出发,横跨海峡,航行上千里,到达敌人重兵集结的坚固堡垒,凭借我们这支破落不堪、装备不齐、刚刚一败涂地,只有几百人的队伍,去攻击装备精良、气焰嚣张、刚刚大获全胜的敌人,以寡敌众。
我们不逃命,我们要攻击,我们要彻底地击败他们,我们要收复镇江,收复原本属于我们的土地!
没有人再惊讶,也没有人再反对,因为很明显,这是一个合理的理由,一个足以让他们前去攻击镇江,义无反顾的理由。
在夜幕的掩护下,毛文龙率军抵达了镇江堡。
事实证明,他或许是个冲动的人,但绝不是个愚蠢的人,如同预先彩排的一样,毛文龙发动了进攻,后金军队万万想不到,在大后方竟然还会被人捅一刀,没有丝毫准备,黑灯瞎火的,也不知到底来了多少人,从哪里来,只能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此战明军大胜,歼灭后金军千余人,阵斩守将佟养真,收复镇江堡周边百里地域,史称“镇江堡大捷”。
这是自努尔哈赤起兵以来,明朝在辽东最大,也是唯一的胜仗。
消息传来,王化贞十分高兴,当即任命毛文龙为副总兵,镇守镇江堡。
后金丢失镇江堡后,极为震惊,派出大队兵力,打算把毛文龙赶进海里喂鱼。
由于敌太众,我太寡,毛文龙丢失了镇江堡,被赶进了海里,但他没有喂鱼,却开始钓鱼——退守皮岛。
毕竟只是个岛,所以刚开始时,谁也没把他当回事,可不久之后,他就用实际行动,让努尔哈赤先生领会了痛苦的真正含义。
自天启元年以来,毛文龙就没休息过,每年派若干人,出去若干天,干若干事,不是放火,就是打劫,搞得后金不得安生。
更烦人的是,毛岛主本人实在狡猾无比,你没有准备,他就上岸踢你一脚,你集结兵力,设好埋伏,他又不来,就如同耳边嗡嗡叫的蚊子,能把人活活折磨死。
后来努尔哈赤也烦了,估计毛岛主也只能打打游击,索性不搭理他,让他去闹,没想到,毛岛主又给了他一个意外惊喜。
天启三年(1623),就在后金军的眼皮底下,毛岛主突然出兵,一举攻占金州(今辽宁金州),而且占住就不走了,在努尔哈赤的后院放了把大火。
努尔哈赤是真没法了,要派兵进剿,却是我进敌退,要登陆作战,又没有那个技术,要打海战,又没有海军,实在头疼不已。
努尔哈赤是越来越头疼,毛岛主却越来越折腾,按电视剧里的说法,住孤岛上应该是个很惨的事,要啥啥没有,天天坐在沙滩上啃椰子,眼巴巴盼着人来救。
可是毛文龙的孤岛生活过得相当充实,照史书上的说法,是“召集流民,集备军需,远近商贾纷至沓来,货物齐备捐税丰厚”。
这就是说,毛岛主在岛上搞得很好,大家都不在陆地上混了,跟着跑来讨生活,岛上的商品经济也很发达,还能抽税。
这还不算,毛岛主除了搞活内需外,还做进出口贸易,日本、朝鲜都有他的固定客商,据说连后金管辖区也有人和他做生意,反正那鬼地方没海关,国家也不征税,所以毛岛主的收入相当多,据说每个月都有十几万两白银。
有钱,自然就有人了,在高薪的诱惑下,上岛当兵的越来越多,原本只有两百多,后来袁崇焕上岛清人数时,竟然清出了三万人。
值得夸奖的是,在做副业的同时,毛岛主没有忘记本职工作,在之后的几年中,他创造了很多业绩,摘录如下:
(天启)三年,文龙占金州。
四年五月,文龙遣将沿鸭绿江越长白山,侵大清国东偏。
八月,遣兵从义州城西渡江,入岛中屯田。
五年六月,遣兵袭耀州之官屯寨。
六年五月,遣兵袭鞍山驿,越数日又遣兵袭撤尔河,攻城南。
乱打一气不说,竟然跑到人家地面上屯田种粮食,实在太嚣张了。
努尔哈赤先生如果不恨他,那是不正常的。
可是恨也白恨,科技跟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毛岛主胡乱闹腾。
拜毛文龙同志所赐,后金军队每次出去打仗的时候,很有一点惊弓之鸟的感觉,唯恐毛岛主在背后打黑枪,以至于长久以来不能安心抢掠,工作精力和情绪受到极大影响,反响极其恶劣。
如此成就,自然无人敢管,朝廷哄着他,王化贞护着他,后来,王在晋接任了辽东经略,都得把他供起来。
毛文龙,袁崇焕的第三个帮助者,现在的上级、未来的敌人。
天启三年(1623),袁崇焕正热火朝天地在宁远修城墙的时候,另一个人到达宁远。
这个人是孙承宗派来的,他的职责,是与袁崇焕一同守护宁远。这个人的名字叫满桂。
满桂,宣府人,蒙古族。很穷,很勇敢。
满桂同志应该算是个标准的打仗苗子,从小爱好打猎。长大参军了,就爱好打人,在军队中混了很多年,每次出去打仗,都能砍死几个,可谓战功显赫,然而战功如此显赫,混到四十多岁,才是个百户。
倒不是有人打压他,实在是因为他太实在。
明朝规定,如果你砍死敌兵一人(要有首级),那么恭喜你,接下来你有两种选择,一、升官一级。二、得赏银五十两。
每次满桂都选第二种,因为他很缺钱。
我不认为满桂很贪婪,事实上,他很老实。
因为他并不知道,选第二种的人,能拿钱,而选第一种的,既能拿权,也能拿钱。
就这么个混法,估计到死前,能混到个千户,就算老天开眼了。
然而数年之后一个人的失败,造就了他的成功,这个失败的人,是杨镐。
万历四十七年(1619),杨镐率四路大军,在萨尔浒全军覆没,光将领就死了三百多人,朝廷没人了,只能下令破格提拔,满桂同志就此改头换面,当上了明军的高级将领——参将。
但真正改变他命运的,是另一个成功的人——孙承宗。
天启二年(1622),在巡边的路上,孙承宗遇见了满桂,对这位老兵油子极其欣赏(大奇之),高兴之余,就给他升官,把他调到山海关,当上了副总兵,一年后,满桂被调往宁远,担任守将。
满桂是一个优秀的将领,他不但作战勇敢,而且经验丰富,还能搞外交。
当时的蒙古部落,已经成为后金军队的同盟,无论打劫打仗都跟着一起来,明军压力很大,而满桂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他利用自己的少数民族身份,对同胞进行了长时间耐心的劝说,对于不听劝说的,也进行了长时间耐心的攻打。很快,大家就被他又打又拉的诚恳态度所感动,全都服气了(桂善操纵,诸部咸服)。
此外,他很擅长堆砖头,经常亲自监工砌墙,还很喜欢练兵,经常把手下的兵练得七荤八素。
就这样,在满桂的不懈努力下,宁远由当初一座较大的废墟,变成了一座较大的城市(军民五万余家,屯种远至五十里)。
而作为宁远地区的最高武官,他与袁崇焕的关系也相当好。
其实矛盾还是有的,但问题不大,至少当时不大。
必须说明一点,满桂当时的职务,是宁远总兵,而袁崇焕,是宁前道。就级别而言,满桂比袁崇焕要高,但明朝的传统,是以文制武,所以在宁远,袁崇焕的地位要略高于满桂,高一点点。
而据史料记载,满桂是个不苟言笑,却极其自负的人。加上他本人是从小兵干起,平时干的都是砍人头的营生(一个五十两),注重实践,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空谈理论,没打过仗的文官,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袁崇焕。
但有趣的是,他和袁崇焕相处得还不错,并不是他比较大度,而是袁崇焕比较能忍。
袁大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很清楚,在辽东混的,大部分都是老兵油子,杀人放火的事情干惯了,在这些人看来,自己这种文化人兼新兵蛋子,是没有发言权的。
所以他非常谦虚,非常能装孙子,还时常向老前辈们(如满桂)虚心请教,满桂们也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孙承宗的人,得罪不起,都给他几分面子。总之,大家混得都还不错。
满桂,袁崇焕的第四个帮助者,三年后的共经生死的战友,七年后置于死地的对手。
或许你觉得人已经够多了,可是孙承宗似乎不怎么看,不久之后,他又送来了第五个人。
这个人,是他从刑场上救下来的,他的名字叫赵率教。
赵率教,陕西人,此人当官很早,万历中期就已经是参将了,履历平平,战功平平,资质平平,什么都平平。
表现一般不说,后来还吃了官司,工作都没了。后来也拜杨镐先生的福,武将死得太多没人补,他就自告奋勇,去补了缺,在袁应泰的手下,混了个副总兵。
可是他的运气很不好,刚去没多久,辽阳就丢了,袁应泰自杀,他跑了。
情急之下,他投奔了王化贞,一年后,广宁失陷,王化贞跑了,他也跑了。
再后来,王在晋来了,他又投奔了王在晋。
由于几年之中,他到了好几个地方,到哪,哪就倒霉,且全无责任心,遇事就跑,遇麻烦就溜,至此,他终于成为了明军之中有口皆碑的典型人物——反面典型。
对此,赵率教没有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
然而不久后,赵率教突然找到了王在晋,主动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愿戴罪立功,率军收复失地。”
王在晋认为,自己一定是听错了,然而当他再次听到同样坚定的话时,他认定,赵率教同志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
因为在当时,失地这个概念,是比较宽泛的,明朝手中掌握的,只有山海关,往大了说,整个辽东都是失地,您要去收复哪里?
赵率教回答:前屯。
前屯,就在宁远附近,是明军的重要据点。
在确定赵率教头脑清醒,没有寻死倾向之后,王在晋也说了实话:
“收复实地固然是好,但眼下无余兵。”
这就很实在了,我不是不想成全你,只是我也没法。
然而赵率教的回答彻底出乎了王大人的意料:
“无需派兵,我自己带人去即可。”
老子是辽东经略,手下都没几号人,你还有私人武装?于是好奇的王在晋提出了问题:
“你有多少人?”
赵率教答:
“三十八人。”
王在晋彻底郁闷了,眼下大敌当前,努尔哈赤随时可能打过来,士气如此低落,平时能战斗的,也都躲了,这位平时特别能躲的,却突然站出来要战斗?
这都啥时候了,你开什么玩笑?还嫌不够乱?
于是一气之下,王在晋手一挥:你去吧!
这是一句气话,可他万没想到,这哥们真去了。
赵率教率领着他的家丁,三十八人,向前屯进发,去收复失地。
这是一个有明显自杀迹象的举动,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赵率教疯了。
但事实证明,赵先生没有疯,因为当他接近前屯,得知此地有敌军出现时,便停下了脚步。
“前方已有敌军,不可继续前进,收复此地即可。”
此地,就是他停下的地方,名叫中前所。
中前所,地处宁远近郊,大致位于今天的辽宁省绥中县附近,赵率教在此扎营,就地召集难民,设置营地,挑选精壮充军,并组织屯田。
王在晋得知了这个消息,却只是轻蔑地笑了笑,他认为,在那片遍布敌军的土地上,赵率教很快会故伎重演,丢掉一切再跑回来。
几个月后,孙承宗来到了这个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据点,却看见了广阔的农田、房屋,以及手持武器、训练有素的士兵。
在得知此前这里只有三十八人后,他找来了赵率教,问了他一个问题:
“现在这里有多少人?”
赵率教回答:
“民六万有余,士兵上万人。”
从三十八,到六万,面对这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奇迹,孙承宗十分激动,他老人家原本是坐着马车来的,由于过于激动,当即把车送给了赵率教,自己骑马回去了。
从此,他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
就赵率教同志的表现来看,他是一个知道羞耻的人,知耻近乎勇,在经历了无数犹豫、困顿后,他开始用行动,去证明自己的勇气。
可他刚证明到一半,就差点被人给砍了。
正当赵率教撩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兵部突然派人来找他,协助调查一件事情。
赵率教明白,这回算活到头了。
事情是这样的,当初赵率教在辽阳的时候,职务是副总兵,算是副司令员,掌管中军,这就意味着,当战争开始时,手握军队主力的赵率教应全力作战,然而他逃了,并直接导致了作战失败。
换句话说,小兵可以跑,老百姓可以跑,但赵率教不能跑,也不应该跑,既然跑了,就要依法处理,根据明朝军法,此类情形必死无疑。
但所谓必死无疑,还是有疑问的,特别是当有猛人求情的时候。
孙承宗听说此事后,当即去找了兵部尚书,告诉他,此人万不可杀,兵部尚书自然不敢得罪内阁大学士,索性做了个人情,把赵率教先生放了。
孙承宗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他之所以放赵率教一马,是因为他认定,这人活着比死了好。
而赵率教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孙承宗的判断,在不久后的那场大战中,他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赵率教,袁崇焕的第五个帮助者。
【惊变】
天启元年(1620),孙承宗刚到辽东的时候,他所有的,只是山海关以及关外的八里地。
天启五年(1624),孙承宗巩固了山海关,收复了宁远,以及周边几百里土地。
在收复宁远之后,孙承宗决定再进一步,占据另一个城市——锦州。他认定,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地点。
但努尔哈赤似乎不这么看,锦州嘛,又小又穷,派兵守还要费粮食,谁要谁就拿去。
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孙承宗得到了锦州。
事后证明,自明朝军队进入锦州的那一刻起,努尔哈赤的悲惨命运便已注定。
因为至此,孙承宗终于完成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杰作——关锦防线。
所谓关锦防线,是指由山海关——宁远——锦州组成的防御体系,该防线全长四百余里,深入后金区域,沿线均有明朝堡垒、据点,极为坚固。
历史告诉我们,再坚固的防线,也有被攻陷的一天。
历史还告诉我们,凡事总有例外,比如这条防线。
事实上,直到明朝灭亡,它也未被突破。此后长达十余年时间里,后金军队用手刨,用嘴啃,用牙咬,都毫无效果,还搭上了努尔哈赤先生的一条老命。
这是一个科学、富有哲理而又使人绝望的防御体系,因为它基本上没有弱点。
锦州,辽东重镇,自古为入关要道,且地势险要,更重要的是,锦州城的一面,靠海。对于没有海军的后金而言,这又是一个噩梦。
这就是说,只要海运充足,在大多数情况下,即使被围得水泄不通,锦州也是很难攻克的。
既然难打,能不能不打呢?
不能。
我的一位住在锦州的朋友告诉我,他要回家十分方便,因为从北京出发,开往东三省,在锦州停靠的火车,有十八辆。
我顿时不寒而栗,这意味着,三百多年前的明朝,要前往辽东,除个别缺心眼爬山坡的人外,锦州是唯一的选择。
要想入关,必须攻克宁远,要攻克宁远,必须攻克锦州,要攻克锦州,攻克不了。
当然,有人会说,锦州不过是个据点,何必一定要攻陷?只要把锦州围起来,借个道过去,继续攻击宁远,不就行了吗?
是的,按照这个逻辑,也不一定要攻陷宁远,只要把宁远围起来,借个道过去,继续攻击山海关,不也行吗?
这样看来,努尔哈赤实在太蠢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就没想到呢?
我觉得,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应该去洗把脸,清醒清醒。
假定你是努尔哈赤,带了几万兵,到了锦州,锦州没人打你,于是,你又到了宁远,宁远也没人打你,就这么一路顺风到了山海关,准备发动攻击。
我相信,这个时候你会惊喜的发现,锦州和宁远的军队已经出现在你的后方,准备把你一锅端——除非这两地方的守将是白痴。
现在你有大麻烦了,眼前是山海关,没准十天半月攻不下来,请屁股后面的军队别打你,估计人家不干,就算你横下一条心,用头把城墙撞破,冲进了关内,抢到了东西,你也总得回去吧。
如果你没长翅膀,你回去的路线应该是山海关——宁远——锦州……
看起来似乎比较艰难,不是吗?
这就是为什么曹操同志多年来不怕孙权,不怕刘备,偏偏就怕马腾、马超——这两位先生的地盘在他的后方。
这就是孙承宗的伟大成就,短短几年之间,他修建了若干据点,收复了若干失地,提拔了若干将领,训养了若干士兵。
现在,在他手中的,是一条坚不可破的防线,一支精锐无比的军队,一群天赋异禀的卓越将领。
但对于这一切,努尔哈赤并不清楚,至少不十分清楚。
祖大寿、吴襄、满桂、赵率教、毛文龙以及袁崇焕,对努尔哈赤而言,这些名字毫无意义。
自万历四十六年起兵以来,明朝能打的将领,他都打了,杨镐、刘綎、杜松、王化贞、袁应泰,全都是手下败将,无一例外,在他看来,新来的这拨人下场估计也差不多。
但他终将失败,败在这几个无名小卒的手中,并永远失去翻盘的机会。
话虽如此,努尔哈赤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他不了解目前的局势,却了解孙承宗的实力,很明显,这位督师大人比熊廷弼还难对付,所以几年之内,他都没有发动大的进攻。
大的没有,小的还是有。
在后金的军队中,最优秀的将领无疑是努尔哈赤,但正如孙承宗一样,他的属下,也有很多相当厉害的猛人。
而在这些猛人里,最猛的,就是八大贝勒。
所谓八大贝勒,分别是指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
在这八个人里,按照军功和资历,前四个大猛,故称四大贝勒,后四个小猛,故称四小贝勒。
其中最有名的,无疑是两个人,皇太极、多尔衮。
但最能打仗的,是三个人,除皇太极和多尔衮外,还有一个代善。
多尔衮年纪还小,就不说了,皇太极很有名,也不说了,这位代善,虽然年纪很大,且不出名,但很有必要说一说。
事实上,大贝勒代善是当时后金最为杰出的军事将领之一,此人非常勇猛,在与明朝作战时,经常身先士卒,且深通兵法,擅长伏击,极其能打。
因为他很能打,所以努尔哈赤决定,挑选一个目标,由代善发动攻击,以试探孙承宗的虚实,而他选定的这个目标,就是锦州。
当代善率军来到锦州城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个结结实实的黑锅。
首先锦州非常坚固。在修城墙方面,孙承宗很有一套,城不但高,而且厚,光凭刀砍斧劈,那是没指望的,要想进城,没有大炮是不行的。
大炮也是有的,不过不在城下,而在城头。
其实一直以来,明朝的火器水平相当高。万历三大征打日本的时候也很经用,后来之所以荒废,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万历前期,皇帝陛下精神头足,什么事都愿意折腾,后来不想干了,天天躲着不上朝,下面也开始消极怠工。外加火器工作危险性大,吃力不讨好,没准出个安全事故,是很麻烦的。
孙承宗不怕麻烦,他不但为部队添置三眼火铳等先进装备,还购置了许多大炮,尝试用火炮守城。而锦州,就是他的试点城市。
虽然情况不妙,但代善不走寻常路,也不走回头路,依然一根筋,找人架云梯、冲车往城里冲。
此时的锦州守将,是赵率教。应该说,他的作战态度是很成问题的,面对着在城下张牙舞爪,极其激动的代善,他却心平气和,毫不激动,时不时在城头转两圈,放几炮,城下便会迅速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在赔上若干架云梯,若干条性命,却毫无所得的情况下,代善停止进攻。
虽然停止进攻,但代善还不大想走,他还打算再看两天。
可是孙承宗似乎是不欢迎参观的,代贝勒的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一支明军突然出现在自己的侧翼。
这支部队是驻守前屯、松山的明军,听说客人来了,没赶上接风,特来送行。
在短暂慌乱之后,代善恢复了平静,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有信心击退这支突袭部队。
可他刚带队发起反击,就看到自己屁股后面烟尘四起:城内的明军出动了。
这就算是腹背受敌了,但代善依然很平静,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很有信心。
然后,很有信心的代善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宁远、中前所等地的明军已经出动,正朝这边来,吃顿饭的功夫也就到了。
但代善不愧是代善,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非常自信,镇定地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判断:快逃。
可是来去自如只是一个幻想,很快代善就发现,自己已经陷入重围。明军毫不客气,一顿猛打,代善部伤亡十分惨重。好在来的多是骑兵,机动力强,拼死往外冲,总算奔出了条活路,一口气跑上百里,直到遇见接他的二贝勒阿敏,魂才算漂回来。
此战明军大胜,击溃后金军千余人,战后清点斩获首级六百多颗,努尔哈赤为他的试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孙承宗督师辽东的几年里,双方很有点相敬如宾的意思,虽说时不时搞点小摩擦,但大仗没打过,孙承宗不动,努尔哈赤不动。
可是孙承宗不动是可以的,努尔哈赤不动是不行的。
因为孙大人的任务是防守,只要不让敌人进关抢东西,他就算赢了。
努尔哈赤就不同了,他的任务是抢,虽说占了挺大一块地方,但人都跑光了,技术型人才不多,啥产业都没有。据说有些地方,连铁锅都造不出来。孙承宗到辽东算出差,有补助,还有朝廷送物资,时不时还能回去休个假,努先生完全是原生态,没人管没人疼,不抢怎么办?
必须抢,然而不能抢,因为有孙承宗。
作为世界超级大国,美国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形象代言人——山姆大叔。这位大叔的来历就不说了,他的具体特点是面相端正,勤劳乐观,处事低调埋头苦干,属于那种不怎么言语,却特能干事的类型,是许多美国人争相效仿的楷模。
孙承宗就是一个山姆大叔型的人物,当然,按年龄算,应该叫山姆大爷,这位仁兄相貌奇伟(画像为证),极富乐观主义精神(大家都不干,他干),非常低调(从不出兵闹事),经常埋头苦干(参见前文孙承宗业绩清单)。
刚开始的时候,努尔哈赤压根瞧不起孙大爷,因为这个人到任后毫无动静,一点不折腾,什么一举荡平,光复辽东,提都不提,别说出兵攻击,连挑衅斗殴都不来,实在没意思。
但慢慢地,他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其厉害的人。
就在短短几年内,明朝的领土以惊人的速度扩张,从关外的一亩三分地,到宁远,再到锦州,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收复了辽东近千里土地。
更为可怕的是,此人每走一步,都经过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趁你不注意,就刨你两亩地,每次都不多占,但占住了就不走,几乎找不到任何弱点。
对于这种抬头望天,低头使坏的人,努尔哈赤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大踏步的前进,自己大踏步地后退,直到天启五年(1625)十月的那一天。
这一天,努尔哈赤得到消息,孙承宗回京了。
他之所以回去,不是探亲,不是述职,也不是做检讨,而是彻底退休。
必须说明的是,他是主动提出退休的,却并不情愿,他不想走,却不能不走。
因为他曾无比依赖的强大组织东林党,被毁灭了。
第十三章 一个监狱看守
关于东林党的覆灭,许多史书上的说法比较类似:一群有道德的君子,在无比黑暗的政治斗争中,输给了一群毫无道德的小人,最终失败。
我认为,这个说法,那是相当的胡扯。
事实上,应该是一群精明的人,在无比黑暗的政治斗争中,输给了另一群更为精明的人,最终失败。
许多年来,东林党的失败之所以很难说清楚,是由于东林党的成功没说清楚。
而东林党的成功之所以没说清楚,是由于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
这不是顺口溜,其实一直以来,在东林党的兴亡之中,都隐藏着一些不足为人道的玄机,很多人不知道,知道的人不说。
凑巧的是,我是一个比较较真的人,对于某些很难说清楚的问题,不足为人道的玄机,有着很难说清楚,不足为人道的兴趣。
于是,在查阅分析了许多史籍资料后,我得到了这样一个结论:
东林党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强大,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过于强大。
万历四十八年(1620),在杨涟、左光斗以及一系列东林党人的努力下,朱常洛顺利即位,成为了明光宗。
虽然这位仁兄命短,只活了一个月,但东林党人再接再厉,经历千辛万苦,又把他的儿子推了上去,并最终控制了朝廷政权。
用正面的话说,这是正义战胜了邪恶,意志顽强,坚持到底。
用反面的话说,这是赌一把,运气好,找对了人,打对了架。
无论正面反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东林党能够掌控天下,全靠明光宗死后那几天里,杨涟的拼死一搏,以及继任皇帝的感恩图报。
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绝不是唯一重要的原因。
因为在中国历史上,一般而言,只要皇帝说话,什么事都好办,什么事都能办,可是明朝实在太不一般。
明朝的皇帝,从来不是说了就算的,且不论张居正、刘瑾、魏忠贤之类的牛人,光是那帮六七品的小御史、给事中,天天上书骂人,想干啥都不让,能把人活活烦死。
比如明武宗,就想出去转转,换换空气,麻烦马上就来,上百人跪在门口痛哭流涕,示威请愿,午觉都不让睡。闹得你死我活,最后也没去成。
换句话说,皇帝大人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你让他帮东林党控制朝政,那是不太现实的,充其量能帮个忙而已。
东林党掌控朝廷的真正原因在于,他们打败了朝廷中所有的对手,具体说,是齐、楚、浙三党。
众所周知,东林党中的许多成员是没有什么博爱精神的,经常耍二杆子性格,非我族类就是其心必异,什么人都敢惹,搞了几十年斗争,仇人越来越多,特别是三党,前仆后继,前人退休,后人接班,一代代接茬上,斗得不亦乐乎。
这两方的矛盾,那叫一个苦大仇深。什么争国本、妖书案、梃击案,只要是个机会,能借着打击对手,就绝不放过,且从万历十几年就开始闹,真可谓是历史悠久。
就实力而言,东林党势头大,人多,占据优势,而三党迫于压力,形成了联盟,共同对付东林党,所以多年以来此消彼长,什么京察、偷信,全往死里整。可由于双方实力差距不大,这么多年了,谁也没能整死谁。
万历末年,一个人来到了京城,不久之后,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他加入了其中一方。
他加入的是东林党,于是,三党被整死了。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然而,正是这个小人物的到来,打破了几十年的僵局,这个人名叫汪文言。
如果你不了解这个人,那是正常的,如果你了解,那是不正常的。
甚至很多熟读明清历史的人,也只知道这个名字,而不清楚这个名字背后隐藏的东西。
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事实上,为查这位仁兄的生平,我吃了很大苦头,翻了很多书,还专门去查了历史文献检索,竟然都没能摸清他的底。
在几乎所有的史籍中,对于此人的描述都只有只言片语,应该说,这是奇怪的现象。
对于一个在历史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而言,介绍如此之少,是很不正常的,但从某个角度讲,又是很正常的。
因为决定成败的关键人物,往往喜欢隐藏于幕后。
汪文言,安徽人,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甚至不是秀才,他没有进过考场,没有当过官,只是个普通的老百姓。
对于这位老百姓,后世曾有一个评价: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
汪布衣小时候情况如何不太清楚,从目前的材料看,是个很能混的人,他虽然不考科举,却还是当上了公务员——县吏。
事实上,明代的公务员,并非都是政府官员,它分为两种:官与吏。
参加科举考试,考入政府成为公务员的,是官员。就算层次最低、底子最差的举人(比如海瑞),至少也能混个县教育局长。
可问题在于,明朝的官员编制是很少的,按规定,一个县里有品级,吃皇粮的,只有知县(县长)、县丞(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几个人而已。
而没有品级,也吃皇粮的,比如教谕(教育局长)、驿丞(县招待所所长),大都由举人担任,人数也不多。
在一个县里,只有以上人员算是国家公务员,换句话说,他们是领国家工资的。
然而一个县只靠这些人是不行的,县长大人日理万机,无论如何是忙不过来的,所以手下还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实办事的,端茶倒水的。
这些被找来干活的人,就叫吏。
吏没有官职、没有编制,国家也不给他们发工资,所有收入和办公费用都由县里解决,换句话说,这帮人国家是不管的。
虽然国家不管,没有正式身份,也不给钱,但这份职业还是相当热门,每年都有无数热血青年前来报考,没关系还当不上,也着实吸引了许多杰出人才,比如阳谷县的都头武松同志,就是其中的优秀榜样。
这是因为在吏的手中,掌握着一件最为重要的东西——权力。
一般说来,县太爷都是上级派下来的,没有根基,也没有班底,而吏大都是地头蛇,熟悉业务,有权在手,熟门熟路,擅长贪污受贿,黑吃黑,除去个把像海瑞那种软硬不吃的极品知县外,谁都拿这帮编外公务员没办法。
汪文言,就是编外公务员中,最狡猾,最会来事,最杰出的代表人物。
汪文言的官场生涯,是从监狱开始的,那时候,他是监狱的看守。
作为一名优秀的看守,他忠实履行了守护监狱,训斥犯人,收取贿赂、拿黑钱的职责。
由于业务干得相当不错,在上级(收过钱的)和同僚(都是同伙)的一致推荐下,他进入了县衙,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开展自己的光辉事业。
值得表扬的是,此人虽然长期和流氓地痞打交道,不光彩的事情也没少干,但为人还是很不错的,经常仗义疏财,接济朋友。但凡认识他的,就算走投无路,只要找上门来,他都能帮人一把,江湖朋友纷纷前来蹭饭,被誉为当代宋江。
就这样,汪文言名头越来越响,关系越来越野,越来越能办事,连知县搞不定的事情,都要找他帮忙。家里跟宋江一样,经常宾客盈门,什么人都有,即有晁盖之类的江洋大盗,又有李逵之流的亡命之徒,上门的礼仪也差不多,总是“叩头就拜”,酒足饭饱拿钱之后,就甘心做小弟,四处传扬汪先生的优秀品格。
在无数志愿宣传员的帮助下,汪先生逐渐威名远播,终于打出县城,走向全省,波及全国。
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只是一个县衙的小人物,直到有一天,他的名声传到了一个人的耳中。
这个人叫于与立,时任刑部郎中。
这位于郎中官职不算太高,但想法不低,经常四处串门拉关系,他听说汪文言的名声后,便主动找上门去,特聘汪先生到京城,发挥特长,为他打探消息。
汪先生岂是县中物,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准备到京城大展拳脚。
可几个月下来,汪文言发现,自己县里那套,在京城根本混不开。
因为汪先生一无学历,二无来历,档次太低,压根就没人搭理他。无奈之下,他只好出钱,去捐了个监生,不知找了谁的门路,还混进了太学。
这可就真了不得了,汪先生当即拿出当年跑江湖的手段,上下打点,四面逢源,短短几月,上至六部官员,下到穷学生,他都混熟了,没混熟的,也混个脸熟。
一时之间,汪文言从县里的风云人物,变成了京城的风云人物。
但这位风云人物,依然还是个小人物。
因为真正掌控这个国家权力中枢的重要人物,是不会搭理他的,无论是东林党的君子,还是三党的小人,都看不上这位江湖人士。
但他终究找到了一位可靠的朋友,并在他的帮助下,成功进入了这片禁区。
这位不计较出身的朋友,名叫王安。
要论出身,在朝廷里比汪文言还低的,估计也只有太监了,所以这两人交流起来,也没什么心理障碍。
当时的王安,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虽说是太子朱常洛的贴身太监,可这位太子也不吃香,要什么没什么,老爹万历又不待见,所以王安同志混得相当不行,没人去搭理他。
但汪文言恰恰相反,鞍前马后帮他办事,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除了女人,什么都给了。
王安很喜欢汪文言。
当然,汪文言先生不是人道主义者,也不是慈善家,他之所以结交王安,只是想赌一把。
一年后,他赌赢了。
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的那个夜晚,当杨涟秘密找到王安,通报老头子即将走人的消息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汪文言。
杨涟说,皇上已经不行了,太子应立即入宫继位,以防有变。
王安说,目前情形不明,没有皇上的谕令,如果擅自入宫,凶多吉少。
杨涟说,皇上已经昏迷,不会再有谕令,时间紧急,绝不能再等!
王安说,事关重大,再等等。
僵持不下时,汪文言用自己几十年官海沉浮的经验,做出了一个判断。
他对王安说:杨御史是对的,不能再等待,必须立即入宫。
一直以来,王安对汪文言都极为信任,于是他同意了,并带领朱常洛,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进入了皇宫,成功即位。
这件事不但加深了王安对汪文言的信任,还让东林党人第一次认清了这个编外公务员,江湖混混的实力。
继杨涟之后,东林党的几位领导,大学士刘一璟、韩旷、尚书周嘉谟、御史左光斗等人,都和汪文言拉上了关系。
就这样,汪文言加深了与东林党的联系,并最终成为了东林党的一员——瞎子都看得出,新皇帝要即位了,东林党要发达了。
但当他真正踏入政治中枢的时候,才发现,局势远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乐观。
当时明光宗已经去世,虽说新皇帝也是东林党捧上去的,但三党势力依然很大,以首辅方从哲为首的浙党、以山东人给事中亓诗教为首的齐党、和以湖广人官应震、吴亮嗣为首的楚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三党的核心,是浙党,此党的创始人前任首辅沈一贯,一贯善于拉帮结派,后来的接班人,现任首辅方从哲充分发扬了这一精神,几十年下来,朝廷内外,浙党遍布。
齐党和楚党也不简单,这两个党派的创始人和成员基本都是言官,不是给事中,就是御史,看上去级别不高,能量却不小,类似于今天的媒体舆论,动不动就上书弹劾兴风作浪。
三党分工配合,通力协作,极不好惹,东林党虽有皇帝在手,明里暗里斗过几次,也没能搞定。
关键时刻,汪文言出场。
在仔细分析了敌我形势后,汪文言判定,以目前东林党的实力,就算和对方死拼,也只能死,没得拼。
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东林党的这帮大爷都是进士出身,个个都牛得不行,进了朝廷就人五人六,谁都瞧不上谁,看你不顺眼也不客套,恨不得操板砖上去就拍。
汪文言认为,这是不对的,为了适应新的斗争形势,必须转变观念。
由于汪先生之前在基层工作,从端茶倒水提包拍马开始,一直相当低调,相当能忍,所以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要会来事,朋友和敌人,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秉持着这一理念,他拟定了一个计划,并开始寻找一个恰当的人选。
很快,他就找到了这个人——梅之焕。
梅之焕,字彬父,万历三十二年进士,选为庶吉士。后任吏科给事中。
此人出身名门,文武双全,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朝廷阅兵,他骑匹马,没打招呼,稀里糊涂就跑了进去,又稀里糊涂地要走。
阅兵的人不干,告诉他你要不露一手,今天就别想走。
梅之焕二话不说,拿起弓就射,九发九中,射完啥也不说,摆了个特别酷的动作,就走人了(长揖上马而去)。
除上述优点外,这人还特有正义感,东厂坑人,他就骂东厂,沈一贯结党,他就骂沈一贯,是个相当强硬的人。
但汪文言之所以找到这位仁兄,不是因为他会射箭,很正直,而是因为他的籍贯。
梅之焕,是湖广人,具体地说,是湖北麻城人。
明代官场里,最重要的两大关系,就是师生、老乡。一个地方出来的,都到京城来混饭吃,老乡关系一攀,就是兄弟了。所以自打进入朝廷,梅之焕认识的,大都是楚党成员。
可这人偏偏是个东林党。
有着坚定的东林党背景,又与楚党有着密切的联系,很好,这正是那个计划所需要的人。
汪文言认为,遇到敌人,直接硬干是不对的,在操起板砖之前,应该先让他自己绊一跤。
三党是不好下手的,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把三党变成两党,就好下手了。
在仔细衡量利弊后,他选择了楚党。
因为在不久之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
虽然张居正大人已经死去多年,却依然被人怀念,于是朝中有人提议,要把这位大人从坟里再掘出来,修理一顿。
这个建议的提出,充分说明朝廷里有一大帮吃饱了没事干,且心理极其阴暗变态的王八蛋,按说是没什么人理的,可不巧的是,提议的人,是浙党的成员。
这下就热闹了,许多东林党人闻讯后,纷纷赶来骂仗,痛斥三党,支持张居正。
说句实话,当年反对张居正的时候,东林党也没少掺合,之所以跑来伸张正义,无非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提议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是三党提出的,就是错的,对人不对事,不必当真。
梅之焕也进来插了句话,且相当不客气:
“如果江陵(指张居正)还在,你们这些无耻小人还敢这样吗?”
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连上书,表示同意,但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支持他的人,并不是东林党,而是官应震。
官应震,是楚党的首领,他之所以支持梅之焕,除了两人是老乡,关系不错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死去的张居正先生,是湖广人。
这件事情让汪文言认识到,所谓三党,并不是铁板一块,只要动动手脚,就能将其彻底摧毁。
所以,他找到了梅之焕,拉拢了官应震,开始搞小动作。
至于他搞了什么小动作,我确实很想讲讲,可惜史书没写,我也不知道,只好省略,反正结论是三党被搞垮了。
此后的事情,我此前已经讲过了,方从哲被迫退休,东林党人全面掌权,杨涟升任左副都御史,赵南星任吏部尚书,高攀龙任光禄丞,邹元标任左都御史等等。
之所以让你再看一遍,是要告诉你,在这几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是一个沉默的男人。
第十四章 毁灭之路
这就是东林党成功的全部奥秘,很明显,不太符合其一贯正面光辉的形象,所以如果有所隐晦,似乎可以理解。
东林党的成功之路到此结束,同学们,现在我们来讲下一课:东林党的失败之路。
在我看来,东林党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自大、狂妄,以及嚣张,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如果要在这群人中寻找一个失败的代表,那这个人一定不是杨涟,也不是左光斗,而是赵南星。
虽然前两个人很有名,但要论东林党内的资历跟地位,他们和赵先生压根就没法比。
关于赵南星先生的简历,之前已经介绍过了,从东林党创始人顾宪成时代开始,他就是东林党的领导,原先干人事,回家呆了二十多年,人老心不老,又回来干人事。
一直以来,东林党的最高领导人(或者叫精神领袖),是三个人,他们分别是顾宪成、邹元标以及赵南星。
顾宪成已经死了,天启二年,邹元标也退休了,现在只剩下了赵南星。
赵先生不但在东林党内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在政府里,也占据着最牛的职务——吏部尚书。一手抓东林党,一手抓人事权,换句话说,赵南星就是朝廷的实际掌控者。
但失败之根源,正是此人。
天启三年(1623),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因为这一年,是京察年。
所谓京察年,也就是折腾年。六年一次,上级考核各级官吏,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万历年间的几次京察,每年搞得不亦乐乎,今年也不例外。
按照规定,主持折腾工作的,是吏部尚书,也就是说,是赵南星。
赵南星是个很负责的人,经过仔细考察,列出了第一批名单,从朝廷滚蛋的名单,包括以下四人:亓诗教、官应震、吴亮嗣、赵兴邦。
如果你记性好,应该记得这几位倒霉蛋的身份,亓诗教,齐党首领,赵兴邦,浙党骨干,官应震、吴亮嗣,楚党首领。
此时的朝政局势,大致是这样的,东林党大权在握,三党一盘散沙,已经成了落水狗。
很明显,虽然这几位兄弟已经很惨了,但赵先生并不干休,他一定要痛打落水狗。
这是一个很过分的行为,不但要挤掉他们的政治地位,还要挤掉他们的饭碗,实在太不厚道。
更不厚道的是,就在不久之前,楚党还曾是东林党的同盟,帮助他们掌控政权,结果官应震大人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被轰走了。
这就意味着,汪文言先生连哄带骗,好不容易建立的牢固同盟,就此彻底崩塌。
赵大人在把他们扫地出门的同时,也不忘给这四位下岗人员一个响亮的称号——四凶。为此,他还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四凶论》,以示纪念。
跟着这四位一起走人的,还有若干人,他们都有着共同的身份:三党成员、落水狗。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赵大人不给饭吃,就只好另找饭馆开饭了。
就在此时,一个人站在他们面前,体贴地对他们说,在这世界上,赵南星并不是唯一的饭馆老板。
据史料记载,这个人言语温和,面目慈祥,是个亲切的胖老头。
现在,让我们隆重介绍:明代太监中的极品,宦官制度的终极产物,让刘瑾、王振等先辈汗颜的后来者,比万岁只差一千岁的杰出坏人、恶棍、流氓地痞的综合体——魏忠贤。
魏忠贤,北直隶(今河北)肃宁县人,曾用名先是魏进忠,后是李进忠。
对于魏公公的出身,历史上一直有两种说法。一种说,他的父母都是贫苦农民;另一种说,他的父母都是街头玩杂耍的。
说法是不同的,结果是一样的,因为无论农民或杂耍,都是穷人。
家里穷,自然就没钱给他读书,不读书,自然就不识字,也没法考取功名,升官发财,小孩不上学,父母又不管,只能整天在街上闲逛。
就这样,少年魏忠贤成为了失学儿童、文盲、社会无业游荡人员。
但这样的悲惨遭遇,丝毫没有影响魏忠贤的心情,因为他压根儿不觉得自己很惨。
【混混的幸福】
多年前,我曾研习过社会学,并从中发现了这样一条原理:社会垃圾(俗称混混),是从来不会自卑的。
虽然在别人眼中,他们是当之无愧的人渣、败类、计划生育的败笔,但在他们自己看来,能成为一个混混,是极其光荣且值得骄傲的。
因为他们从不认为自己在混,对于这些人而言,打架、斗殴、闹事,都是美好生活的一部分,抢小孩的棒棒糖和完成一座建筑工程,都是人生意义的自我实现,没有任何区别。
做了一件坏事,却绝不会后悔愧疚,并为之感到无比光辉与自豪的人,才是一个合格的坏人,一个纯粹的坏人,一个坏得掉渣的坏人。
魏忠贤,就是这样一个坏人。
根据史料记载,少年魏忠贤应该是个非常开朗的人,虽然他没钱上学,没法读书,没有工作,却从不唉声叹气,相当乐观。
面对一没钱、二没前途的不利局面,魏忠贤不等不靠,毅然走上社会,大玩特玩,并在实际生活中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性格(市井一无赖尔)。
他虽然是个文盲,却能言善辩(目不识丁,言辞犀利),没读过书,却无师自通(性多狡诈),更为难得的是,他虽然身无分文,却胸怀万贯,具体表现为明明吃饭的钱都没有,还敢跑去赌博(家无分文而一掷百万),赌输后没钱给,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依然无怨无悔,下次再来。
混到这个份上,可算是登峰造极了。
然而混混魏忠贤,也是有家庭的,至少曾经有过。
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就给他娶了老婆,后来还生了个女儿,一家人过得还不错。
但为了快乐的混混生活,魏忠贤坚定地抛弃了家庭,在他尚未成为太监之前,四处寻花问柳,城中的大小妓院,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家里仅有的一点钱财,也被他用光用尽。
被债主逼上门的魏忠贤,终于幡然悔悟,经过仔细反省,他发现,原来自己并非一无所有——还有个女儿。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卖掉了自己的女儿,以极其坚定的决心和勇气,为了还清赌债。
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也就不是人了,魏忠贤的老婆受不了了,离家出走改嫁了。应该说,这个决定很正确,因为按当时情形看,下一个被卖的,很可能是她。
原本只有家,现在连家都没了,卖无可卖的魏忠贤再次陷入了困境。
被债主逼上门的魏忠贤,再次幡然悔悟,经过再次反省,他再次发现,原来自己并非一无所有,事实上,还多了件东西。
只要丢掉这件东西,就能找一份好工作——太监。
这并非魏忠贤的个人想法,事实上在当地,这是许多人的共识。
魏忠贤所在的直隶省河间府,一向盛产太监,由于此地距离京城很近,且比较穷,从来都是宫中太监的主要产地,并形成了固定产业,也算是当地创收的一种主要方式。
混混都混不下去,人生失败到这个程度,必须豁出去了。
经过短期的激烈思想斗争,魏忠贤树立了当太监的远大理想,然而当他决心在太监的大道上奋勇前进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要当一名太监,是很难的。
一直以来,在人们的心目中,做太监,是迫于无奈,是没办法的办法。
现在,我要严肃地告诉你,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太监,是一份工作,极其热门的工作,而想成为一名太监,是很难的。
事实上,太监这个职业之所以出现,只是因为一个极其简单的原因——宫里只有女人。
由于老婆太多,忙不过来,为保证皇帝陛下不戴绿帽子(这是很有可能的),宫里不能进男人。可问题是,宫里太大,上千人吃喝拉撒,重活累活得有人干,女的干不了,男的不能进,只好不男不女了。
换句话说,太监其实就是进城干活的劳工。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工作地点,是皇宫。
既然是劳工,就有用工指标,毕竟太监也有个新陈代谢,老太监死了,新太监才能进,也就是说,每年录取太监比例相当低。
有多低呢?我统计了一下,大致是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而且哪年招还说不准,今年要不缺人,就不招。
对于有志于踏入这一热门行业,成为合格太监的众多有志青年而言,这是一个十分残酷的事实,因为这意味着,在一百个符合条件(割了)的人中,只有十到十五人,能够成为光荣的太监。
事实上,自明代中期,每年都有上千名符合条件(割过了),却没法入宫的太监(候选)在京城等着。
要知道,万一切了,又当不了太监,那就惨了。虽说太监很吃香,但归根结底,吃香的只是太监的工资收入,不是太监本人。对于这类“割了”的人,人民群众是相当鄙视的。
所以众多未能成功入选的太监候选人,既不能入宫,也不能回家,只能在京城混。后来混得人越来越多,严重影响京城社会治安的稳定,为此,明朝政府曾颁布法令:未经允许,不得擅自阉割。
我一直相信,世事皆有可能。
太监之所以如此热门,除了能够找工作,混饭吃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权力。
公正地讲,明代是一个公正的朝代。任何一个平凡的人,哪怕是八辈贫农,全家只有一条裤子,只要出个能读书的,就能当官,就能进入朝廷,最终掌控无数人的命运。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条道路虽然公正,却不平坦。
魏忠贤当政以后,对自己以前的历史万般遮掩,特别是他怎么当上太监,怎么进宫这一段,是绝口不提,搞得云里雾里,捉摸不透。
但这种行为,就好比骂自己的儿子是王八蛋一样,最终只能自取其辱。
他当年的死党,后来的死敌刘若愚太监告诉我们,魏公公不愿提及发家史,是因为违背了太监成长的正常程序——他是自宫的。
我一直坚信,东方不败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杰出,也最有可能的自宫者。
这绝不仅仅因为他的自宫,绝无混饭吃、找工作的目的,而是为了中华武学的发展。
真正的原因在于,当我考证了太监阉割的全过程后,才不禁由衷感叹,自宫不仅需要勇气,没准还真得要点功夫。
很多人不知道,其实阉割是个技术工作,想一想就明白了,从人身上割点东西下来,还是重要部位,稍有不慎,命就没了。
所以很多年以来,干这行的都是家族产业,代代相传,以割人为业,其中水平最高的,还能承包官方业务,获得官方认证。
一般这种档次的,不但技术高,能达到庖丁解人的地步,快速切除,还有配套医治伤口,消毒处理,很有服务意识。
所有说,东方不败能在完全外行的情况下,完成这一复杂的手术,且毫无后遗症(至少我没看出来),没有几十年的内功修养,估计是白扯。
魏忠贤不是武林高手(不算电影电视),要他自我解决,实在勉为其难,于是只好寻到上述专业机构,找人帮忙。
可到地方一问,才知道人家服务好,收费也高,割一个得四五两银子,我估算了一下,合人民币大概是三四千块。
这可就为难魏公公了,身上要有这么多钱,早拿去赌博翻本,哪犯得着干这个?
割还是不割,这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没钱。
但现实摆在眼前,不找工作是不行了,魏公公心一横——自己动手,前程无忧。
果不其然,业余的赶不上专业的,手术的后遗症十分严重,出血不止,幸亏好心人路过,帮他止了血。
成功自宫后,魏忠贤跑去报名,可刚到报名处,问清楚录取条件,当时就晕了。
事情是这样的,宫里招太监,是有年龄要求的,因为小孩进宫好管,也好教,可是魏忠贤同志自己扳指头一算,今年芳龄已近二十。
这可要了命了,年龄是硬指标,跟你一起入宫的,都是几岁的孩子,哪个太监师傅愿意带你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纯粹浪费粮食。
魏忠贤急了,可急也没用,招聘规定是公开的,你不去问,还能怪谁?
可事到如今,割也割了,又没法找回来,想再当混混,没指望了,要知道,混混虽然很混,也瞧不起人妖。
宫进不去,家回不去,魏公公就此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具体情况他本人不说,所以我也没法同情他,但据说是过得很惨,到后来,只能以讨饭为生,偶尔也打打杂工。
万历十六年(1588),穷困至极的魏忠贤来到了一户人家的府上,在这里,他找到了一份佣人的工作。
他的命运就此改变。
一般说来,寻常人家找佣人,是不会找阉人的,魏忠贤之所以成功应聘,是因为这户人家的主人,也是个阉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孙暹,是宫中的太监,准确地说是太监首领,他的职务,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这个职务,是帮助皇帝批改奏章的,前面说过很多次,就不多说了。
魏忠贤很珍惜这个工作机会,他起早贪黑,日干夜干,终于有一天,孙暹找他谈话,说是看在他比较老实的份上,愿意保举他进宫。
万历十七年(1589),在经历了无数波折之后,魏忠贤终于圆了他的梦,进宫当了一名太监。
不好意思,纠正一下,是火者。
实际上,包括魏忠贤在内的所有新阉人,在刚入宫的时候,只是宦官,并不是太监,某些人甚至一辈子也不是太监。
因为太监,是很难当上的。
宫里,能被称为“太监”的,都是宦官的最高领导,太监以下,是少监,少监以下,是监丞,监丞以下,还有长随、当差。
当差以下,就是火者了。
那么魏火者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呢?大致包括以下几项:扫地、打水、洗马桶、开大门等等。
很明显,这不是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而且进宫这年,魏忠贤已经二十一岁了,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魏忠贤很不受人待见。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魏忠贤没有任何成就,也没有任何名头,因为他的年龄比同期入宫的太监大,经常被人呼来喝去,人送外号“魏傻子”。
但这一切,全都是假象。
据调查(本人调查),最装牛的傻人,与人接触时,一般不会被识破。
而最装傻的牛人,在与人接触时,一辈子都不会被识破。
魏忠贤就是后者的杰出代表。
许多人评价魏忠贤时,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大明江山,太祖皇帝,怎么就被这么个文盲、傻子给废掉了。
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才是傻子。
能在明朝当官,且进入权力核心的这拨人,基本都是高智商的,加上官场沉浮,混了那么多年,生人一来,打量几眼,就能把这人摸得差不多,在他们面前耍花招,那就是自取其辱。
而在他们的眼中,魏忠贤是一个标准的老实人,年纪大,傻不拉矶的,每天都呵呵笑,长相忠厚老实,人家让他干啥就干啥,欺负他,占他便宜,他都毫不在意,所以从明代,直到今天,很多人认定,这人就是个傻子,能混成后来那样,全凭运气。
这充分说明,魏公公实在是威力无穷,在忽悠了明代的无数老狐狸后,还继续忽悠着现代群众。
在我看来,魏忠贤固然是个文盲,却是一个有天赋的文盲,他的这种天赋,叫做伪装。
一般人在骗人的时候,都知道自己在骗人,而据史料分析,魏公公骗人时,不知道自己在骗人,他骗人的态度,是极其真诚的。
在宫里的十几年里,他就用这种天赋,骗过了无数老滑头,并暗中结交了很多朋友,其中一个叫做魏朝。
这位魏朝,也是宫里的太监,对魏忠贤十分欣赏,还帮他找了份工作。这份工作的名字,叫做典膳。
所谓典膳,就是后宫管伙食的,听起来似乎不怎么样,除了混吃混喝,没啥油水。
管伙食固然没什么,可关键在于管谁的伙食。
魏公公的服务对象,恰好就是后宫的王才人。这位王才人的名头虽然不响,但他儿子的名气很大——朱由校。
正是在那里,魏忠贤第一次遇见了决定他未来命运的两位关键人物——朱常洛父子。
虽然见到了大人物,但魏忠贤的命运仍无丝毫改变,因为王才人身边有很多太监,他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个,平时连跟主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此时朱常洛还只是太子,且地位十分不稳,随时可能被拿下,所以他老婆王才人混得也不好,还经常被另一位老婆李选侍欺负。
这么一来,魏忠贤自然也混得差,到万历四十七年(1619),魏忠贤进宫二十周年纪念之际,他混到了人生的最低点:由于王才人去世,他失业了。
失业后的魏忠贤无计可施,只能回到宫里,当了一个仓库保管员。
但被命运挑选的人,注定是不会漏网的,在经过无数极为复杂的人事更替,误打误撞后,魏忠贤竟然摇身一变,又成了李选侍的太监。
正是在这个女人的手下,魏忠贤第一次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
这位入宫三十年,已五十多岁的老太监突然焕发了青春,他不等不靠,主动接近李选侍,拍马擦鞋,无所不用其极,最终成为了李选侍的心腹。
因为在他看来,这个掌握帝国未来继承人(朱由校),且和他一样精明、自私、无耻的女人,将大有作为。
万历四十八年(1620),魏忠贤的机会到了。
这一年七月,明神宗死了,明光宗即位,李选侍成了候选皇后,朱由校也成了后备皇帝。
可是好景不长,只过了一个月,明光宗又死了,李选侍成了寡妇。
当李寡妇不知所措之时,魏忠贤及时站了出来,开导了李寡妇,告诉她,其实你无需失望,因为一个更大的机会,就在你的眼前:只要紧紧抓住年幼的朱由校,成为幕后的操纵者,你得到的,将不仅仅是皇后甚至太后的头衔,而是整个天下。
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可惜绝非独创,朝廷里文官集团的老滑头们,也明白这一点。
于是在东林党人的奋力拼杀下,朱由校又被抢了回去,李选侍就此彻底歇菜,魏忠贤虽然左蹦右跳,反应活跃,最终也没逃脱下岗的命运。
正是在这次斗争中,魏忠贤认识了他宿命中的对手,杨涟。
杨涟,是一个让魏忠贤寒毛直竖的人物。
两人第一次相遇,是在抢人的路上。杨涟抢走朱由校,魏忠贤去反抢,结果被骂了回来,哆嗦了半天。
第二次相遇,是他奉命去威胁杨涟,结果被杨涟威胁了,杨大人还告诉他,再敢作对,就连你一块收拾。
魏忠贤相当识趣,掉头就走,从此以后,再不敢惹这人。
总而言之,在魏忠贤的眼中,杨涟是个不贪财,不好色,不怕事,几乎没有任何弱点,还特能折腾的人,而要对付这种人,李选侍是不够分量的,必须寻找一个新的主人。
然而很遗憾,在当时的宫里,比李选侍还狠的,只有东林党,就算魏太监想进,估计人家也不肯收。
看起来是差不多了,毕竟魏公公都五十多了,你要告诉他,别灰心,不过从头再来,估计他能跟你玩命。
但拯救他的人,终究还是出现了。
许多人都知道,天启皇帝朱由校是很喜欢东林党的,也很够意思,继位一个月,就封了很多人,要官给官,要房子给房子。
但许多人不知道,他第一个封的并不是东林党,继位后第十天,他就封了一个女人,封号“奉圣夫人”。
这个女人姓客,原名客印月,史称“客氏”。
客,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姓氏,估计这辈子,你也很难遇上一个姓客的,而这位客小姐,那就更特别了,可谓五百年难得一遇的极品。
进宫之前,客印月是北直隶保定府村民候二的老婆,相貌极其妖艳,且极其早熟,啥时候结婚没人知道,反正十八岁就生了儿子。
她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因为就在同一年,宫里的王才人生出了朱由校。
按照惯例,必须挑选合适的乳母去喂养朱由校,经过层层选拔,客印月战胜众多竞争对手,成功入宫。
刚进宫时,客印月极为勤奋,随叫随到,两年后,她的丈夫不幸病逝,但客印月表现了充分的职业道德,依然兢兢业业完成工作,在宫里混得相当不错。
但很快,宫里的人就发现,这是一个有问题的女人。
有群众反映,客印月常缺勤出宫,行踪诡异,经常出入各种娱乐场所,后经调查,客印月有生活作风问题,时常借机外出幽会。
作为宫中的乳母,如此行径,结论是清晰的,情节是严重的,但处罚是没有的。有人议论,没人告发。
因为这个看似普通的乳母,一点也不普通。
按说乳母这份活,也就是个临时工,孩子长大了就得走人,该干嘛干嘛去,可是客小姐是个例外,朱由校断奶,她没走,朱由校长大了,她也没走,朱由校十六岁,当了皇帝,她还是没走。
根据明朝规定,皇子长到六岁,乳母必须出宫,但客印月偏偏不走,硬是多混了十多年,也没人管,因为皇帝不让她走。
不但不让走,还封了个“奉圣夫人”,这位夫人的架子还很大,在宫中可以乘坐轿子,还有专人负责接送。要知道,内阁大学士刘一璟,二品大员,都六十多了,在朝廷混了一辈子,进出皇宫也得步行。
非但如此,逢年过节,皇帝还要亲自前往祝贺,请她吃饭。夏天,给她搭棚子,送冰块;冬天给她挖坑,烧炭取暖。宫里给她分了房子,宫外也有房子,还是黄金地段,就在今天北京的正义路上,步行至天安门,只需十分钟,极具升值潜力。
她家还有几百个仆人伺候,皇宫随意出入,想住哪里就住哪里,想怎么住就怎么住。
所谓客小姐,说破天也就是个保姆,如此得势嚣张,实在很不对劲。
一年之后,这位保姆干出了一件更不对劲的事情。
天启二年(1622),明熹宗朱由校结婚了,皇帝嘛,娶个老婆很正常,谁也没话说。
可是客阿姨(三十五了)不高兴了,突然跳了出来,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用史籍《明季北略》的话说,是“客氏不悦”。
皇帝结婚,保姆不悦,这是一个相当无厘头的举动。更无厘头的是,朱由校同志非但没有“不悦”,还亲自跑到保姆家,说了半天好话,并当即表示,今后我临幸的事情,就交给你负责了,你安排哪个妃子,我就上哪过夜,绝对服从指挥。
这也太过分了,很多人都极其不满,说你一个保姆,老是赖在宫里,还敢插手后宫,某些胆大的大臣先后上疏,要求客氏出宫。
这事说起来,确实不大光彩,皇帝大人迫于舆论压力,就只好同意了。
但在客氏出宫当天,人刚出门,熹宗就立刻传谕内阁,说了这样一段话:今日出宫,午膳至晚未进,暮思至晚,痛心不已,着时进宫奉慰,外廷不得烦激。
这段话的意思是客氏今天出宫,我中午饭到现在都没吃,整天都在想念她,非常痛心。还是让她回来安慰我吧,你们这些大臣不要再烦我了!
傻子都知道了,这两个人之间,必定存在着一种十分特殊的关系。
对此,后半生竭力揭批魏忠贤,猛挖其人性污点的刘若愚同志曾在著作中,说过这样一句话:
〖倏出倏入,人多讶之,道路流传,讹言不一,尚有非臣子之所忍言者。〗
这句话的意思是,经常进进出出,许多人都惊讶,也有很多谣言,那些谣言,做臣子的是不忍心提的。
此言非同小可。
所谓臣子不忍心提,那是瞎扯,不敢提倒是真的。
朱由校的母亲王才人死得很早,他爹当了几十年太子,自己命都难保,这一代人的事都搞不定,哪有时间关心下一代。所以朱由校基本算是客氏养大的。
十几年朝夕相处,而且客氏又是“妖艳美貌,品行淫荡”,要有点什么瓜田李下,鸡鸣狗盗,似乎也能理解。
就年龄而言,客氏比朱由校大十八岁,按说不该引发猜想,可惜明代皇帝在这方面,是有前科的。比如成化年间的明宪宗同志,他的保姆万贵妃,就比他大十九岁,后来还名正言顺地搬被子住到一起。就年龄差距而言,客氏也技不如人,没能打破万保姆的记录,如此看来,传点绯闻,实在比较正常。
当然,这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猫腻,谁都不知道,知道也不能写,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陛下对于这位保姆,是十分器重的。
客氏就是这么个人物,皇帝捧,大臣让,就连当时的东厂提督太监和内阁大臣都要给她几分面子。
对年过半百的魏忠贤而言,这个女人,是他成功的唯一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于是,他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要争取这个人。
而争取这个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她成为自己的老婆。
你没有看错,我没有写错,事实就是如此。
虽然魏忠贤是个太监,但他是可以找老婆的。
作为古代宫廷的传统,太监找老婆,有着悠久的历史,事实上,还有专用名词——对食。
对食,就是大家一起吃饭,但在宫里,你要跟人对食,人家不一定肯。
历代宫廷里,有很多宫女,平时不能出宫,且没啥事干,且不能嫁人,长夜漫漫寂寞难耐,闲着也是闲着,许多人就在宫中找对象,可是宫里除皇帝外,又没男人,找来找去,长得像男人的,只有太监。
没办法,就这么着吧。
虽说太监不算男人,但毕竟不是女人,反正有名无实,大家一起过日子,说说话,也就凑合了。
这种现象,即所谓对食。自明朝开国以来,就是后宫里的经典剧目,经常上演,一般皇帝也不怎么管,但要遇到凶恶型的,还是相当危险。比如明成祖朱棣,据说被他看见,当头就是一刀,眼睛都不眨。
到明神宗这代,开始还管管,后来他都不上朝,自然就不管了。
但魏忠贤要跟客氏“对食”,还有一个极大的障碍:客氏已经有对象了。
其实对食,和谈恋爱也差不多,也有第三者插足,路边野花四处踩,寻死觅活等俗套剧情,但这一次,情况有点特殊。
因为客氏的那位对食,恰好就是魏朝。
之前我说过了,魏朝是魏忠贤的老朋友,还帮他介绍过工作,关系相当好,所谓“朋友妻,不可欺”,实在是个问题。
但魏忠贤先生又一次用事实证明了他的无耻,面对朋友的老婆,二话不说,光膀子就上,毫无心理障碍。
但人民群众都知道,要找对象,那是要条件的,客氏就不用说了,皇帝的乳母,宫里的红人,不到四十,“妖艳美貌,品行淫荡”,而魏朝是王安的下属,任职乾清宫管事太监,还管兵仗局,是太监里的成功人士,可谓门当户对。
相比而言,魏忠贤就寒掺多了,就一管仓库的,靠山也倒了,要挖墙脚,希望相当渺茫。
但魏忠贤没有妄自菲薄,因为他有一个魏朝没有的优点:胆儿大。
作为曾经的赌徒,魏忠贤胆子相当大,相当敢赌。表现在客氏身上,就是敢花钱,明明没多少钱,还敢拼命花,不但拍客氏马屁,花言巧语,还经常给她送名贵时尚礼物,类似今天送法国化妆品,高级香水,相当有杀伤力。
这还不算,他隔三差五请客氏吃饭。吃饭的档次是“六十肴一席,费至五百金”。翻译成白话就是,一桌六十个菜,要花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大约是人民币四万多,就一顿饭,没落太监魏忠贤的消费水平大抵如此。
人穷不要紧,只要胆子大,这就是魏忠贤公公的人生准则。其实这一招到今天,也还能用,比如你家不富裕,就六十万,但你要敢拿这六十万去买个戒指求婚,没准真能蒙个把人回来。
外加魏太监不识字,看上去傻乎乎的,老实得不行,实在是宫中女性的不二选择,于是,在短短半年内,客氏就把老情人丢到脑后,接受了这位第三者。
然而在另外一本史籍中,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几年后,一个叫宋起凤的人跟随父亲到了京城。因为他家和宫里太监关系不错,所以经常进宫转悠,在这里他看到很多,也听到了很多。
几十年后,他把自己当年的见闻写成了一本书,取名《稗说》。
所谓稗,就是野草。宋起凤先生的意思是,他的这本书,是野路子,您看了爱信不信,就当图个乐,他不在乎。
但就史料价值而言,这本书是相当靠谱的。因为宋起凤不是东林党,不是阉党,不存在立场问题,加上他在宫里混的时间长,许多事是亲身经历,没有必要胡说八道。
这位公正的宋先生,在他的野草书里,告诉我们这样一句话:
“魏虽腐余,势未尽,又挟房中术以媚,得客欢。”
这句话,通俗点说就是,魏忠贤虽然割了,但没割干净。后半句儿童不宜,我不解释。
按此说法,有这个优势,魏忠贤要抢魏朝的老婆,那简直是一定的。
能说话,敢花钱,加上还有太监所不及的特长,魏忠贤顺利地打败了魏朝,成为了客氏的新对食。
说穿了,对食就是谈恋爱,谈恋爱是讲规则的,你情我愿,谈崩了,女朋友没了,回头再找就是了。
但魏朝比较惨,他找不到第二个女朋友。
因为魏忠贤是个无赖,无赖从来不讲规则,他不但要抢魏朝的女朋友,还要他的命。天启元年(1620),在客氏的配合下,魏朝被免职发配,并在发配的路上被暗杀。
魏忠贤之所以能够除掉魏朝,是因为王安。
作为三朝元老太监,王安已经走到了人生的顶点,现在的皇帝,乃至于皇帝他爹,都是他扶上去的,加上东林党都是他的好兄弟,那真是天下无敌,比东方不败猛了去了。
可是王安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喜欢高帽子。
高帽子,就是拍马屁。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真可谓是至理名言,无论这人多聪明,多精明,只要找得准,拍得狠,都不堪一击。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我们就知道,马屁,是有声音的。
但魏忠贤的马屁,打破了这个俗套,达到马屁的最高境界——无声之屁。
每次见王安,魏忠贤从不主动吹捧,也不说话,只是磕头,王安不叫他,他就不去,王安不问他,他就不说话。王安跟他说话,他不多说,态度谦恭点到即止。
他不来虚的,尽搞实在的,逢年过节送东西,还是猛送,礼物一车车往家里拉。于是当魏朝和魏忠贤发生争斗的时候,他全力支持了魏忠贤,赶走了魏朝。
但他并不知道,魏忠贤的目标并不是魏朝,而是他自己。
此时的魏忠贤已经站在了门槛上,只要再走一步,他就能获取至高无上的权力。
但是王安,就站在他的面前。必须铲除此人,才能继续前进。
跟之前对付魏朝一样,魏忠贤毫无思想障碍,朋友是可以出卖的,上级自然可以出卖,作为一个无赖、混混、人渣,无时无刻,他始终牢记自己的本性。
可是怎么办呢?
王安不是魏朝,这人不但地位高,资格老,跟皇帝关系好,路子也猛,东林党的杨涟、左光斗都经常去他家串门。
要除掉他,似乎绝无可能。
但是魏忠贤办到了,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天启元年(1620),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因为犯了事,被罢免了。
在当时,卢受虽然地位高,势力却不大,所以这事并不起眼。
王安,正是栽在了这件并不起眼的事情上。
前面讲过,在太监里面,最牛的是司礼太监,包括掌印太监一人,秉笔太监若干人。
作为司礼监的最高领导,按照惯例,如职位空缺,应该由秉笔太监接任。在当时而言,就是王安接任。
必须说明,虽然王安始终是太监的实际领导,但他并不是掌印太监,具体原因无人知晓。可能是这位仁兄知道枪打出头鸟,所以死不出头,想找人去顶缸。
但这次不同了,卢受出事后,最有资历的就剩下他,只能自己干了。
但魏忠贤不想让他干,因为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要让王安坐上去,自己要出头,只能等下辈子了。
可是事实如此,生米做成了熟饭,魏忠贤无计可施。
王安也是这么想的,他打点好一切,并接受了任命。按照以往的惯例,写了一封给皇帝的上疏。主要意思无非是我无才无能,干不了,希望皇上另找贤能之类的话。
接受任命后,再写这些,似乎比较虚伪,但这也是没办法,在我们这个有着光荣传统的地方,成功是不能得意的,得意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几天后,他得到了皇帝的回复:同意,换人。
王安自幼入宫,从倒马桶干起,熬到了司礼监,一向是现实主义者,从不相信什么神话。但这次,他亲眼看见了神话。
写这封奏疏,无非是跟皇帝客气客气,皇帝也客气客气,然后该干嘛干嘛,突然来这么一杠子,实在出人意料。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没过多久,他就被勒令退休,彻底赶出了朝廷。而那个他亲手捧起的朱由校,竟然毫无反应。
魏忠贤,确实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在苦思冥想后,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你要走,我批准,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但这个创意的先决条件是,皇帝必须批准,这是有难度的。因为皇帝大人虽说喜欢当木工,也没啥文化,但要他下手坑捧过他的王公公,实在需要一个理由。
魏忠贤帮他找到了这个理由:客氏。
乳母、保姆、外加还可能有一腿,凭如此关系,要他去办掉王公公,应该够了。
王安失去了官职,就此退出政治舞台,凄惨离去。此时他才明白,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尔虞我诈的权谋,扶植过两位皇帝的功勋,都抵不上一个保姆。
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回去养老,却未能如愿。因为一个人下定决心,要斩草除根,这人不是魏忠贤。
以前曾有个人问我,在整死岳飞的那几个人里,谁最坏?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秦桧。
于是此人脸上带着欠揍的表情,微笑着对我说,不对,是秦桧他老婆。
我想了一下,对他说:你是对的。
我想起了当年读过的那段记载,秦桧想杀岳飞,却拿不定主意干不干,于是他的老婆,李清照的表亲王氏告诉他,一定要干,必须要干,不干不行,于是他干了。
魏忠贤的情况大致如此,这位仁兄虽不认朋友,倒还认领导,想来想去,对老婆客氏说,算了吧。
然后,客氏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
“移宫时,对外传递消息,说李选侍挟持太子的,是王安;东林党来抢人,把太子拉走的,是王安;和东林党串通,逼李选侍迁出乾清宫的,还是王安。此人非杀不可!”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态度十分认真。
女人比男人更凶残,信乎。
魏忠贤听从了老婆的指示,他决定杀掉王安。
这事很难办,皇帝大人比魏忠贤厚道,他固然不用王安,却绝不会下旨杀他。
但在魏忠贤那里,就不难办了。因为接替王安,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是他的心腹王体乾,而他自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大权在握,想怎么折腾都行,反正皇帝大人每天都做木匠,也不大管。
很快,王安就在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