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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儿

当年明月

工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夜里突然就死掉了,后来报了个自然死亡,也就结了。

  至此,魏忠贤通过不懈的无耻和卑劣,终于掌握了东厂的控制权,成为了最大的特务。皇帝的往来公文,都要经过他的审阅,才能通过,最少也是一言八鼎了。

  然而,每次有公文送到时,他都不看,因为他不识字。

  在文盲这一点上,魏忠贤是认账且诚实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耽误国家大事,总是把公文带回家,给他的狗头军师们研究,有用的用,没用的擦屁股垫桌脚,做到物尽其用。

  第十五章 道统

  入宫三十多年后,魏忠贤终于走到了人生的高峰。

  但还不是顶峰。

  战胜了魏朝,除掉了王安,搞定了皇帝,但这还不够,要想成为这个国家的真正统治者,必须面对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敌人——东林党。

  于是,在成为东厂提督太监后不久,魏忠贤经过仔细思考、精心准备,对东林党发动攻击。

  具体行动包括,派人联系东林党的要人,包括刘一璟、周嘉谟、杨涟等人,表示自己刚上来,许多事情还望多多关照,并多次附送礼物。

  此外,他还在公开场合,赞扬东林党的某些干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更让人感动的是,他多次在皇帝面前进言,说东林党的赵南星是国家难得的人才,工作努力认真,值得信赖,还曾派自己的亲信上门拜访,表达敬意。

  除去遭遇车祸失忆,意外中风等不可抗力因素,魏忠贤突然变好的可能性,大致是0%,所以结论是,这些举动都是伪装。在假象的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魏忠贤想跟东林党做朋友。

  有必要再申明一次,这句话我没有写错。

  其实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一向是比较复杂的。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凑合就凑合,能糊弄就糊弄。向上追溯,真正执着到底,绝不罢休的,估计只有山顶洞人。

  魏忠贤并不例外,他虽然不识字,却很识相。

  他非常清楚,东林党这帮人不但手握重权,且都是读书人,其实手握重权并不可怕,书呆子才可怕。

  自古以来,读书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叫文人,另一种叫书生。文人是“文人相轻”,具体特点为比较无耻外加自卑。你好,他偏说坏;你行,他偏说不行;胆子还小,平时骂骂咧咧,遇上动真格的,又把头缩回去,实在是相当之扯淡。

  而书生的主要特点,是“书生意气”,表现为二杆子加一根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认死理,平时不惹事,事来了不怕死。关键时刻敢于玩命,文弱书生变身钢铁战士,不用找电话亭,不用换衣服,眨眼就行。

  当年的读书人,还算比较靠谱,所以在东林党里,这两种人都有,后者占绝大多数,形象代言人就是杨涟,咬住就不撒手,相当头疼。

  这种死脑筋,敢于乱来的人,对于见机行事、欺软怕硬的无赖魏忠贤而言,实在是天然的克星。

  所以魏忠贤死乞白赖地要巴结东林党,他实在是不想得罪这帮人。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混碗饭吃嘛,我又不想当皇帝,最多也就是个成功太监,你们之前跟王安合作愉快,现在我来了,不过是换个人,有啥不同的。

  对于魏忠贤的善意表示,东林党的反应是这样的:上门的礼物,全部退回去,上门拜访的,赶走。

  最不给面子的,是赵南星。

  在东林党人中,魏忠贤最喜欢赵南星,因为赵南星和他是老乡,容易上道,所以他多次拜见,还人前人后,逢人便夸赵老乡如何如何好。

  可是赵老乡非但不领情,拒不见面。有一次,还当着很多人的面,针对魏老乡的举动,说了这样一句话:宜各努力为善。

  联系前后关系,这句话的隐含意思是,各自干好各自的事就行了,别动歪心思,没事少烦我。

  魏忠贤就不明白了,王安你们都能合作,为什么不肯跟我合作呢?

  其实东林党之所以不肯和魏忠贤合作,不是因为魏忠贤是文盲,不是因为他是无赖,只是因为,他不是王安。

  没有办法,书生都是认死理的。虽然从本质和生理结构上讲,王安和魏忠贤实在没啥区别,都是太监,都是司礼监,都管公文,但东林党一向是做熟不如做生,对人不对事,像魏忠贤这种无赖出身,行为卑劣的社会垃圾,他们是极其鄙视的。

  应该说,这种思想是值得尊重的,值得敬佩的,却是绝对错误的。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政治的最高技巧,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妥协。

  魏忠贤愤怒了,他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不仅是因为东林党拒绝合作,更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被鄙视了。

  这个世上的人分很多类,魏忠贤属于江湖类,这种人从小混社会,狐朋狗友一大串,老婆可以不要,女儿可以不要,只有面子,是不能不要的。东林党的蔑视,给他那污浊不堪的心灵以极大的震撼,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毅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不给脸,那就撕破脸吧!

  但魏公公很快就发现,要想撕破脸,一点也不容易。

  因为他是文盲。

  解决魏朝、王安,只要手够狠,心够黑就行,但东林党不同,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至少也是个进士,擅长朝廷斗争,这恰好是魏公公的弱项。

  在朝廷里干仗,动刀动枪是不行的,一般都是骂人打笔仗,技术含量相当之高,多用典故成语,保证把你祖宗骂绝也没一脏字,对于字都不识的魏公公而言,要他干这活,实在有点勉为其难。

  为了适应新形势下的斗争,不至于被人骂死还哈哈笑,魏公公决定找几个助手,俗称走狗。

  最早加入,也最重要的两个走狗,分别是顾秉谦与魏广微。

  顾秉谦,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坏人。

  此人翰林出身,学识过人,无耻也过人,无耻到魏忠贤没找他,他就自己上门去了。

  当时他的职务是礼部尚书,都七十一了,按说干几年就该退休,但这孙子偏偏人老心不老,想更进一步,大臣又瞧不上他,索性投了太监。

  改变门庭倒也无所谓,这人最无耻的地方在于,他干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为了升官,顾秉谦先生不顾自己七十高龄,带着儿子登门拜访魏忠贤,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希望认您做父亲,但又怕您觉得我年纪大,不愿意,索性让我的儿子给您做孙子吧!”

  顾秉谦,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魏忠贤,隆庆二年(1568)出生。顾秉谦比魏忠贤大十八岁。

  无耻,无语。

  魏广微,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可好可坏的人。

  魏广微的父亲,叫做魏允贞,魏允贞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做赵南星。

  万历年间,魏允贞曾当过侍郎。他和赵南星的关系很好,两人曾有八拜之交,用今天话说,是拜过把子的把兄弟。

  魏广微的仕途比较顺利,考中翰林,然后步步高升,天启年间,就当上了礼部侍郎。

  按说这个速度不算慢,可魏先生是个十分有上进心的人,为了实现跨越性发展,他找到了魏忠贤。

  魏公公自然求之不得,仅过两年,就给他提级别,从副部长升到部长,并让他进入内阁,当上了大学士。

  值得表扬的是,魏广微同志有了新朋友,也不忘老朋友。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去拜会父亲当年的老战友赵南星。

  但赵南星没有见他,让他滚蛋的同时,送给了他四个字:

  “见泉无子!”

  魏广微之父魏允贞,字见泉。

  这是一句相当狠毒的话,你说我爹没有儿子,那我算啥?

  魏广微十分气愤。

  气愤归气愤,他还是第二次上门,要求见赵南星。

  赵南星还是没见他。

  接下来,魏广微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又去了。

  魏先生不愧为名门之后,涵养很好,当年刘备请诸葛亮出山卖命,也就三次,魏广微不要赵大人卖命,吃顿饭聊聊天就好。

  但赵南星还是拒而不见。

  面对着紧闭的大门,魏广微怒不可遏,立誓,与赵南星势不两立。

  魏广微之所以愤怒,见不见面倒是其次,关键在于赵南星坏了规矩。

  当时的赵南星,是吏部尚书,人事部部长,魏广微却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虽说两人都是部长,但魏广微是内阁成员,相当于副总理,按规矩,赵部长还得叫他领导。

  但魏大学士不计较,亲自登门,还三次,您都不见,实在有点太不像话。

  就这样,这个可好可坏的人,在赵南星的无私帮助下,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坏人。

  除了这两人外,魏忠贤的党羽还有很多,如冯铨、施凤来、崔呈秀、许显纯等等,后人统称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光这四拨人加起来,就已有三十个。

  这还是小儿科,魏公公的手下,还有二十孩儿、四十猴孙、五百义孙,作为一个太监,如此多子多孙,实在是有福气。

  我曾打算帮这帮太监子孙亮亮相,搞个简介,起码列个名,但看到“五百义孙”之类的字眼时,顿时失去了勇气。

  其实东林党在拉山头、搞团体等方面,也很有水平。可和魏公公比起来,那就差得多了。

  因为东林党的入伙标准较高,且渠道有限:要么是同乡(乡党),同事(同科进士),要么是座主(师生关系),除个别有特长者外(如汪文言),必须是高级知识分子(进士或翰林),还要身家清白,没有案底(贪污受贿)。

  而魏公公就开放得多了,他本来就是无赖、文盲,还兼职人贩子(卖掉女儿),要找个比他素质还低的人,那是比较难的。

  所以他收人的时候,非常注意团结。所谓英雄莫问出处,富贵不思来由,阿猫阿狗无所谓,能干活就行,他手下这帮人也还相当知趣,纷纷用“虎”、“彪”、“狗”、“猴”自居,甭管是何禽兽,反正不是人类。

  这帮妖魔鬼怪构成很复杂,有太监、特务、六部官员、地方官、武将,涉及各个阶层,各个行业,百花齐放。

  虽然他们来自不同领域,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纯度极高的人渣。

  比如前面提到的四位仁兄,即很有代表性:

  崔呈秀,原本是一贪污犯,收了人家的钱,被检举丢了官,才投奔魏公公。

  施凤来,混迹朝廷十余年,毫无工作能力,唯一的长处是替人写碑文。

  许显纯,武进士出身,锦衣卫首领,残忍至极,喜欢刑讯逼供,并有独特习惯:杀死犯人后,将其喉骨挑出,作为凭证,或作纪念。

  但相对而言,以上三位还不够份,要论王八蛋程度,还是冯铨先生技高一筹。

  这位仁兄全靠贪污起家,并主动承担陷害杨涟、左光斗等人的任务,唯恐坏事干得不够多,更让人称奇的是,后来这人还主动投降了清朝,成为了不知名的汉奸。

  短短一生之中,竟能集贪官、阉党、汉奸于一体,如此无廉耻,如此无人格,说他是禽兽,那真是侮辱了禽兽。

  综上所述,魏忠贤手下这帮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有着这样一个特点:

  什么都干,就是不干好事,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其实阉党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曾是三党的成员,在彻底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躯体,加入这个温馨的集体,成为毫无廉耻的禽兽之前,他们曾经也是人。

  多年以前,当他们刚踏入朝廷的时候,都曾品行端正满怀理想,立志以身许国,匡扶天下,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谨言慎行,并最终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伟人。

  但他们终究倒下了,在残酷的斗争、仕途的磨砺、党争的失败面前,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勇气和尊严,并最终屈服,屈服于触手可及的钱财、权位和利益。

  魏忠贤明白,坚持理想的东林党,是绝不可能跟他合作的,要想继续好吃好喝混下去,就必须解决这些人,现在,他准备摊牌了。

  但想挑事,总得有个由头,东林党这帮人都是道德先生,也不怎么收黑钱,想找茬整顿他们,是有相当难度的。

  考虑再三之后,魏忠贤找到了一个看似完美的突破口——汪文言。

  作为东林党的智囊,汪文言起着极其关键的作用,左推右挡来回忽悠,拥立了皇帝,搞垮了三党,人送外号“天下第一布衣”。

  但在魏忠贤看来,这位布衣有个弱点:他没有功名,不能做官,只能算是地下党。对这个人下手,即不会太显眼,又能打垮东林党的支柱,实在是一举两得。

  所以在王安死后,魏忠贤当即指使顺天府府丞绍辅忠,弹劾汪文言。

  要整汪文言,是比较容易的。这人本就是个老油条,除东林党外,跟三党也很熟。后来三党垮了,他跟阉党中的许多人关系也很铁,经常来回倒腾事儿,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底子实在太不干净。

  更重要的是,他的老东家王安倒了,靠山没了,自然好收拾。

  事实恰如所料,汪文言一弹就倒,监生的头衔没收,还被命令马上收拾包裹滚蛋。

  汪文言相当听话,也不闹,乖乖地走人了,可他还没走多远,京城里又来了人,从半道上把他请了回去——坐牢。

  赶走汪文言,是不够的,魏忠贤希望,能把这个神通广大又神秘莫测的人一棍子打死,于是他指使御史弹了汪先生第二下,把他直接弹进了牢房里。

  魏忠贤终于满意了,行动进行极其顺利,汪文言已成为阶下囚,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下面……

  下面没有了。

  因为不久之后,汪文言就出狱了。

  此时的魏忠贤是东厂提督太监、掌控司礼监、党羽遍布天下,而汪先生是个没有功名,没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并且魏公公很不喜欢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毕竟连汪文言的后台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贤的手中。

  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不可能出狱。

  然而他就是出狱了。

  他到底是怎么出狱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来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无反应,王安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他办到了。

  而且这位仁兄出狱之后,名声更大,赵南星、左光斗、杨涟都亲自前来拜会慰问,上门的人络绎不绝,用以往革命电影里的一句话:坐牢还坐出好来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后,朝廷首辅叶向高主动找到了他,并任命他为内阁中书。

  所谓内阁中书,大致相当于国务院办公厅主任,是个极为重要的职务。汪文言先生连举人都没考过,竟然捞到这个位置,实在耸人听闻。

  而对这个严重违背常规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么话都不说。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战胜这个神通广大的人。

  于是,魏忠贤停止了行动,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须继续等待。

  此后的三年里,悄无声息之中,他不断排挤东林党,安插自己的亲信,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党羽越来越庞大,实力越来越强,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

  因为他已看清,这个看似强大的东林党,实际上非常脆弱,吏部尚书赵南星不可怕,佥都御史左光斗不可怕,甚至首辅叶向高,也只是一个软弱的盟友。

  真正强大的,只有这个连举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却机智过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决东林党,必须除掉这个人,没有任何捷径。

  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魏忠贤不喜欢冒险,所以他选择等待。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魏忠贤在内。

  天启四年(1624)吏科给事中阮大铖上书,弹劾汪文言、左光斗互相勾结,祸乱朝政。

  热闹就此开始,阉党纷纷加入,趁机攻击东林党,左光斗也不甘示弱,参与论战,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职,连首辅叶向高也申请辞职,乱得不可开交。

  但讽刺的是,对于这件事,魏忠贤事先可能并不知道。

  这事之所以闹起来,无非是因为吏科都给事中退了,位置空出来,阮大铖想要进步,就开始四处活动,拉关系。

  偏偏东林党不吃这套,人事部长赵南星听说这事后,索性直接让他滚出朝廷,连给事中都不给干。阮大铖知道后,十分愤怒,决定告左光斗的黑状。

  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赵南星让他滚,关左光斗何事?

  原因在于,左光斗是阮大铖的老乡,当年阮大铖进京,就是左光斗抬举的。所以现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斗的麻烦。

  看起来,这个说法仍然比较乱,不过跟“因为生在荆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之类的逻辑相比,这种想法还算正常。

  这位逻辑“还算正常”的阮大铖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说几句。后来他加入了阉党,跟着魏忠贤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着南明混,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满清,在满清军营里,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无耻的一幕。

  作为投降的汉奸,他毫无羞耻之心,还经常和满清将领说话。白天说完,晚上接着说,说得人家受不了,对他说:您口才真好,可我们明天早起还要打仗,早点洗了睡吧。

  此后不久,他因急于抢功跑得太快,猝死于军中。

  但在当时,阮大铖先生这个以怨报德的黑状,只是导火索。真正让魏公公极为愤怒,痛下杀手的,是另一件事。准确地说,是另一笔钱。

  其实一直以来,魏公公虽和东林党势不两立,却只有公愤,并无私仇。但几乎就在阮大铖上书的同一时刻,魏公公得到消息,他的一笔生意黄了,就黄在东林党的手上。

  这笔生意值四万两银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

  希望大家还记得这兄弟,自从回京后,他已经被关了两年多了,由于情节严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倾向性意见相当一致——杀。

  事到如今,只能开展自救了,熊廷弼开始积极活动,找人疏通关系,希望能送点钱,救回这条命。

  七转八转,他终于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据说此人神通广大,手到擒来。

  汪文言答应了,开始活动,他七转八转,找到了一个能办事的人——魏忠贤。

  当然,鉴于魏忠贤同志对他极度痛恨,干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露面,而是找人代理。

  魏忠贤接到消息,欣然同意,并开出了价码——四万两,熊廷弼不死。

  汪文言非常高兴,立刻回复了熊廷弼,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以及所需银子的数量(很可能不是四万两,毕竟中间人也要收费)

  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费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这次,他一文钱也没拿到。因为熊廷弼拿不出四万两。

  拿不出钱来,事情没法办,也就没了下文。

  但魏忠贤不知是手头紧,还是办事认真负责,发现这事没消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转八转,终于发现那个托他办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

  过分了,实在过分了,魏忠贤感受到了出离的愤怒:和我作对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托我办事,吃我的中介费!

  拿不到钱,又被人耍了一把的魏忠贤国仇家恨顿时涌上心头,当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来。

  汪文言入狱了,但这只是开始,魏忠贤的最终目标,是通过他,把东林党人拉下水。

  但事实再一次证明,冲动是魔鬼。一时冲动的魏公公惊奇地发现,他又撞见鬼了,汪文言入狱后,审来审去毫无进展,别说杨涟、左光斗,就连汪先生自己也在牢里过得相当滋润。

  之所以出现如此怪象,除汪先生自己特别能战斗外,另一个人的加入,也起了极大的作用。

  这个人名叫黄尊素,时任都察院监察御史。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比较多,但他还有个更有名的儿子——黄宗羲。如果连黄宗羲都不知道,应该回家多读点书。

  在以书生为主的东林党里,黄尊素是个异类。此人深谋远虑,凡事三思而行,擅长权谋,与汪文言并称为东林党两大智囊。

  得知汪文言被抓后,许多东林党人都很愤怒,但也就是发发牢骚,真正做出反应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黄尊素。

  他敏锐地感觉到,魏忠贤要动手了。

  抓汪文言只是个开头,很快,这场战火就将延伸到东林党的身上。到时一切都迟了。

  于是,他连夜找到了锦衣卫刘侨。

  刘侨,时任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管理诏狱,汪文言就在他地盘坐牢。

  这人品格还算正派,所以黄尊素专程找到他,疏通关系。

  黄尊素表示,人你照抓照关,但万万不能牵涉到其他人,比如左光斗、杨涟等等。

  刘侨答应了。

  刘侨是个聪明人,他明白黄尊素的意思。便照此意思吩咐审讯工作,所以汪文言在牢里满口胡话,也没人找他麻烦。

  而另一个察觉魏忠贤企图的人,是叶向高。

  叶向高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几十年朝廷混下来,一看就明白。即刻上书表示汪文言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此人有问题,就是自己责任,与他人无关,特请退休回家养老。

  叶首辅不愧为老狐狸,他明知道,朝廷是不会让自己走的,却偏要以退为进,给魏忠贤施加压力,让他无法轻举妄动。

  看到对方摆出如此架势,魏忠贤退缩了。

  太冲动了,时候还没到。

  在这个回合里,东林党获得了暂时的胜利,却将迎来永远的失败。

  抓汪文言时,魏忠贤并没有获胜的把握,但到了天启四年(1624)五月,连东林党都不再怀疑自己注定失败的命运。

  因为魏公公实在太能拉人了。

  几年之间,所谓“众正盈朝”已然变成了“众兽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飞禽走兽已经遍布朝廷,王体乾掌控了司礼监,顾秉谦、魏广微进入内阁,许显纯、田尔耕控制锦衣卫。六部里,只有吏部部长赵南星还苦苦支撑,其余各部到处都是阉党,甚至管纪检监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为了阉党的天下。

  对于这一转变,大多数书上的解释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品质败坏等等等等。

  其实原因很简单,就一句话:实在。

  魏忠贤能拉人,因为他实在。

  你要人家给你卖命,拿碗白饭对他说,此去路远,多吃一点,那是没有效果的。毕竟千里迢迢,不要脸面,没有廉耻来投个太监,不见点干货,心理很难平衡。

  在这一点上,魏公公表现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钱给钱,要官给官,真金实银,不打白条。

  相比而言,东林党的竞争力实在太差,什么都不给还难进,实在有点难度过高。

  如果有人让你选择如下两个选项:坚持操守,坚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无闻,家徒四壁,为国为民,辛劳一生。

  或是放弃原则,泯灭良心,少奋斗几十年,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好吃好喝,享乐一生。

  〖嗟乎!大阉之乱,以缙绅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五人墓碑记》〗

  不用回答,我们都知道答案。

  很久以前,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训话,他说,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这个世界上没有黑社会了。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变成了黑社会。

  这句话在魏忠贤那里,已不再是梦想。

  他不问出身,不问品格,将朝廷大权赋予所有和他一样卑劣无耻的人。

  而这些靠跪地磕头、自认孙子才掌握大权的人,自然没有什么造福人民的想法,受尽屈辱才得到的荣华富贵,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么对得起自己呢?

  在这种良好愿望的驱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开始陆续发生。比如某县有位富翁,闲来无事杀了个人,知县秉公执法,判了死刑。这位仁兄不想死,就找到一位阉党官员,希望能够拿钱买条命。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复:一万两。

  这位财主同意了,此外他还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杀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县,因为这位县太爷太过公正,实在让他不爽。

  要说还是阉党的同志们实在,收钱之后立马放人,并当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县干掉了。

  无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县,司法、正义,全加在一起,也就一万两。

  事实上,这个价码还偏高。

  搞到后来,除封官许愿外,魏忠贤还开发了新业务:卖官!有些史料还告诉我们,当时的官职都是明码标价,买个知县,大致是两三千两,要买知府,五六千两也就够了。

  如此看来,那位草菅人命的财主,还真是不会算帐。索性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钱买个知府,直接当那知县的上级,找个由头把他干掉,还能省五千两,亏了,真亏了。

  自开朝以来,大明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为了获取权力和财富,所付出的尊严和代价,要从那些更为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夺。蹂躏、欺凌、劫掠,不用顾忌,不用考虑,我们可以为所欲为!

  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阻止我们,没有人敢阻止我们!

  【道统】

  几年来,杨涟一直在看。

  他看见那个无恶不作的太监,抢走了朋友的情人,杀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却掌握了天下的大权,无需偿命,没有报应。

  那个叫天理的东西,似乎并不存在。

  他看见,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在明代历史上,从来不缺重量级的坏人,比如刘瑾,比如严嵩,但刘瑾多少还读点书,知道做事要守规矩,至少有个底线,所以他明知李东阳和他作对,也没动手杀人。严嵩虽说杀了夏言,至少还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贤,是一个文盲,逼走老婆,卖掉女儿,他没原则,没底线,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已达到了无耻无极限的境界。他绝了后,也空了前。

  当杨涟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无一人,那些当年的敌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抛弃良知,投入了这个人的怀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实在太过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依然坚持着一样东西——道统。

  所谓道统,是一种规则,一种秩序,是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历经苦难挫折依旧前行的动力。

  杨涟和道统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小时候,道统告诉他,你要努力读书,研习圣人之道,将来报效国家。

  当知县时,道统告诉他,你要为官清廉,不能贪污,不能拿不该拿的钱,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动,道统告诉他,国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没有义务,没有帮手。

  一直以来,杨涟对道统的话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并获得了成功:

  是你让我相信,一个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坚持不懈,成就一番事业,成为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让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容加身,也不应滥用自己的权力,去欺凌那些依旧弱小的人。

  你让我相信,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只是为了自己。他应该清正廉洁,严于律己,坚守那条无数先贤走过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但是现在,我有一个疑问:

  魏忠贤是一个不信道统的人,他无恶不作,肆无忌惮,没有任何原则,但他依然成为了胜利者,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道统,投奔了他,只是因为他封官给钱,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在这条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统说:是的,这条道路很艰苦,门槛高,规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还要立志为民请命,一生报效国家,实在太难。

  那我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呢?

  因为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几千年来,一直有人走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无论经过多少折磨,他们始终相信规则,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尊严和价值,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公理与正义,相信千年之下,正气必定长存。

  是的,我明白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会坚守我的信念,我将对抗那个强大的敌人,战斗至最后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杨涟,现在我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为了你的道统,牺牲你的一切,可以吗?

  可以。

  第十六章 杨涟

  天启四年(1624)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写就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二十四大罪。

  在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杨涟历数了魏忠贤的种种罪恶,从排除异己、陷害忠良、图谋不轨、杀害无辜,可谓世间万象,无所不包,且真实可信,字字见血。

  由此看来,魏忠贤确实是人才,短短几年里,跨行业、跨品种,坏事干得面面俱到,着实不易。

  这是杨涟的最后反击,与其说是反击,不如说是愤怒。因为连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时的朝廷,从内阁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贤的爪牙。按照常理,这封奏疏只要送上去,必定会落入阉党之手,到时只能是废纸一张。

  杨涟虽然正直,却并非没有心眼,为了应对不利局面,他想出了两个办法。

  他写完这封奏疏后,并没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内阁,而是随身携带,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因为在这一天,皇帝大人将上朝议事,那时,杨涟将拿出这封奏疏,亲口揭露魏忠贤的罪恶。

  在清晨的薄雾中,杨涟怀揣着奏疏,前去上朝,此时除极个别人外,无人知道他的计划,和他即将要做的事。

  然而当他来到大殿前的时候,却得到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下令,今天不办公(免朝)。

  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杨涟明白,这场生死决战又延迟了一天。

  只能明天再来了。

  但就在他准备打道回府之际,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于是他改变了主意。

  杨涟走到了会极门,按照惯例,将这封奏疏交给了负责递文书的官员。

  在交出文书的那一刻,杨涟已然确定,不久之后,这份奏疏就会放在魏忠贤的文案上。

  之所以做此选择,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杨涟是一个做事认真谨慎的人,他知道,虽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难保不出个把叛徒,万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个把东厂特务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贤何时看到,会不会在上面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

  第一个办法失败了,杨涟没能绕开魏忠贤,直接上书。事实上,这封奏疏确实落到了魏忠贤的手中。

  魏忠贤知道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么告的,因为他不识字。

  所以,他找人读给他听。

  但当这位无恶不作、肆无忌惮的大太监听到一半时,便打断了朗读,不是歇斯底里的愤怒,而是面无人色的恐惧。

  魏忠贤害怕了,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权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

  据史料的记载,此时的魏公公面无人色,两手不由自主颤抖,并且半天沉默不语。

  他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站在杨涟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哆哆嗦嗦的老太监了。

  现在他掌握了内阁,掌握了六部,甚至还掌握了特务,他一度以为,天下再无敌手。

  但当杨涟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明白,纵使这个人孤立无援、身无长物,他却依然畏惧这个人,深入骨髓的畏惧。

  极度的恐慌彻底搅乱了魏忠贤的神经,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这封奏疏传到皇帝的手中!

  奏疏倒还好说,魏公公一句话,说压就压了,反正皇帝也不管。但问题是,杨涟是左副都御史,朝廷高级官员,只要皇帝上朝,他就能够见到皇帝,揭露所有一切。

  怎么办呢?魏忠贤冥思苦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没办法的办法:不让皇帝上朝。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皇帝都没有上朝。

  但这个办法实在有点蠢,因为天启皇帝到底是年轻人,到第四天,就不干了,偏要去上朝。

  魏忠贤头疼不已,但皇帝大人说要上朝,不让他去又不行,迫于无奈,竟然找了上百个太监,把皇帝大人围了起来,到大殿转了一圈,权当是给大家一个交代。

  此外,他还特意派人事先说明,不允许任何人发言。

  总之,他的对策是,先避风头,把这件事压下去,以后再跟杨涟算帐。

  得知皇帝三天没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场滑稽游行的杨涟并不吃惊,事情的发展,早在他意料之中。

  因为当他的第一步计划失败,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时候,他就想好了第二个对策。

  虽然魏忠贤压住了杨涟的奏疏,但让他惊奇的是,这封文书竟然长了翅膀,没过几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没看过,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还有个把缺心眼的,把词编成了歌,四处去唱,搞得魏公公没脸出门。

  杨涟充分发挥了东林党的优良传统,不坐地等待上级批复,就以讲学传道为主要途径,把魏忠贤的恶劣事迹广泛传播,并在短短几天之内,达到了妇孺皆知的效果。

  比如当时国子监里的几百号人,看到这封奏疏后,欢呼雀跃,连书都不读了,每天就抄这份二十四大罪,抄到手软,并广泛散发。

  吃过魏公公苦头的人民大众自不用说,大家一拥而上,反复传抄,当众朗诵,成为最流行的手抄本。据说最风光的时候,连抄书的纸都缺了货。

  左光斗是少数几个事先的知情者之一,此时自然不甘人后,联同朝廷里剩余的东林党官员共同上书,斥责魏忠贤。甚至某些退休在家的老先生,也来凑了把热闹。于是几天之内,全国各地弹劾魏忠贤的公文纸纷至沓来,堆积如山,足够把魏忠贤埋了再立个碑。

  眼看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许多原先是阉党的同志也坐不住了,唯恐局势变化自己垫背,一些人纷纷倒戈,掉头就骂魏公公,搞得魏忠贤极其狼狈。

  事实证明,广大人民群众对魏忠贤的愤怒之情,就如同那滔滔江水,延绵不绝。搞得连深宫之中的皇帝,都听说了这件事,专门找魏忠贤来问话,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已经瞒不住了。

  杨涟没有想到,自己的义愤之举,竟然会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在他看来,照此形势发展,大事必成,忠贤必死。

  然而有一个人,不同意杨涟的看法。

  在写奏疏之前,为保证一击必中,杨涟曾跟东林党的几位重要人物,如赵南星、左光斗通过气,但有一个人,他没有通知,这个人是叶向高。

  由始至终,叶向高都是东林党的盟友,且身居首辅,是压制魏忠贤的最后力量,但杨先生就是不告诉他,偏不买他的帐。

  因为叶向高曾不只一次对杨涟表达过如下观点:

  对付魏忠贤,是不能硬来的。

  叶向高认为,魏忠贤根基深厚,身居高位,且内有奶妈(客氏),外有特务(东厂),以东林党目前的力量,是无法扳倒的。

  杨涟认为,叶向高的言论,是典型的投降主义精神。

  魏忠贤再强大,也不过是个太监。他手下的那帮人,无非是乌合之众,只要能够集中力量,击倒魏忠贤,就能将阉党这帮人渣一网打尽,维持社会秩序、世界和平。

  更何况,自古以来,邪不胜正。

  邪恶是必定失败的!基于这一基本判断,杨涟相信,自己是正确的,魏忠贤终究会被摧毁。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邪不胜正是靠谱的,但杨涟不明白,这个命题有个前提条件——时间。

  其实在大多数时间里,除去超人、蝙蝠侠等不可抗力出来维护正义外,邪是经常胜正的。所谓好人、善人、老实人常常被整得凄惨无比,比如于谦、岳飞等等,都是死后多少年才翻身平反。

  只有岁月的沧桑,才能淘尽一切污浊,扫清人们眼帘上的遮盖与灰尘,看到那些殉道者无比璀璨的光芒,历千年而不灭。

  杨涟,下一个殉道者。

  很不幸,叶向高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对的。以东林党目前的实力,要干掉魏忠贤,是毫无胜算的。

  但决定他们必定失败宿命的,不是奶妈,也不是特务,而是皇帝。

  杨涟并不傻,他知道大臣靠不住,太监靠不住,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希望皇帝陛下雷霆大怒,最好把魏公公五马分尸再拉出去喂狗。

  可惜,杨涟同志寄予厚望的天启皇帝,是靠不住的。

  自有皇帝以来,牛皇帝有之,熊皇帝有之,不牛不熊的皇帝也有之,而天启皇帝比较特别:他是木匠。

  身为一名优秀的木匠,明熹宗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他经常摆弄宫里建筑。具体表现为在他当政的几年里,宫里经常搞工程,工程的设计单位、施工、监理、检验,全部由皇帝大人自己承担。

  更为奇特的是,工程的目的也很简单,修好了,就拆,拆完了,再修,以达到拆拆修修无穷尽之目的。总之,搞来搞去,只为图个乐。

  这是大工程,小玩意天启同志也搞过。据史料记载,他曾经造过一种木制模型,有山有水有人,据说木人身后有机关控制,还能动起来,纯手工制作,比起今天的遥控玩具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检验自己的实力,天启还曾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市场上去卖,据称能卖近千两银子,合人民币几十万。要换在今天,这兄弟就不干皇帝,也早发了。

  可是,他偏偏就是皇帝。

  大明有无数木匠,但只有一个皇帝,无论是皇帝跑去做木匠,还是木匠跑来做皇帝,都是彻底地抓瞎。

  当然,许多书上说这位皇帝是低能儿,从来不管政务,不懂政治,那也是不对的,虽然他把权力交给了魏忠贤,也不看文件,不理朝廷,但他心里是很有数的。

  比如魏公公,看准了皇帝不想管事,就爱干木匠,每次有重要事情奏报,他都专挑朱木匠干得最起劲的时候去,朱木匠自然不高兴,把手一挥:我要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句话在手,魏公公自然欢天喜地,任意妄为。

  但在这句话后,朱木匠总会加上一句:好好干,莫欺我!

  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你不要骗我,但隐含意思是,我知道,你可能会骗我。

  事实上,对魏忠贤的种种恶行,木匠多少还知道点,但在他看来,无论这人多好,只要对他坏,就是坏人;无论这人多坏,只要对他好,就是好人。

  基于这一观点,他对魏忠贤有着极深的信任,就算不信任他,也没有必要干掉他。

  叶向高正是认识到这一点,才认定,单凭这封奏疏,是无法解决魏忠贤的。

  而东林党里的另一位明白人黄尊素,事发后也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清君侧者必有内援,杨公有乎?”

  这意思是,你要搞定皇帝身边的人,必须要有内应,当然没内应也行,像当年猛人朱棣,带几万人跟皇帝死磕,一直打到京城,想杀谁杀谁。

  杨涟没有,所以不行。

  但他依然充满自信,因为奏疏在社会上引起的强烈反响和广大声势让他相信:真理和正义是站在他这边的。

  但是实力,并不在他的一边。

  奏疏送上后的第五天,事情开始脱离杨涟的轨道,走上了叶向高预言的道路。

  【底线】

  焦头烂额的魏忠贤几乎绝望了,面对如潮水涌来的攻击,他束手无策,无奈之下,他只能跑去求内阁大臣,东林党人韩旷,希望他手下留情。

  韩旷给他的答复是:没有答复。

  这位东林党内除叶向高外的最高级别干部,对于魏公公的请求,毫无回应,别说赞成,连拒绝都没有。

  如此的态度让魏忠贤深信,如果不久之后自己被拉出去干掉,往尸体上吐唾沫的人群行列中,此人应该排在头几名。

  与韩旷不同,叶向高倒还比较温柔。他曾表示,对魏忠贤无须赶尽杀绝,能让他消停下来,洗手不干,也就罢了。

  这个观点后来被许多的史书引用,来说明叶向高那卑劣的投降主义和悲观主义思想,甚至还有些人把叶先生列入了阉党的行列。

  凡持此种观点者,皆为站着说话不腰疼、啃着馒头看窝头之流。

  因为就当时局势而言,叶向高说无须赶尽杀绝,那只是客气客气的,实际上,压根就无法赶尽杀绝。

  事情的下一步发展完美地印证了这一点。

  在被无情地拒绝后,魏忠贤丢掉了所有的幻想,他终于明白,对于自己的胡作非为,东林党人是无法容忍,也无法接纳的。

  正邪不能共存,那么好吧,我将把所有的一切,都拉入黑暗之中。

  魏忠贤立即找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能够改变一切的人。

  在皇帝的面前,魏忠贤表现得相当悲痛,一进去就哭,一边哭一边说:

  “现在外面有人要害我,而且还要害皇上,我无法承担重任,请皇上免去我的职务吧。”

  这种混淆是非,拉皇帝下水的伎俩,虽然并不高明,却比较实用,是魏公公的必备招数。

  面对着痛哭流涕的魏忠贤,天启皇帝只说了一句话,就打乱了魏公公的所有部署:

  “听说有人弹劾你,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句话时,魏忠贤知道,完蛋了。他压住杨涟的奏疏,煞费苦心封锁消息,这木匠还是知道了。

  对于朱木匠,魏忠贤还是比较了解的,虽不管事,绝不白痴,事到如今不说真话是不行了。

  于是他承认了奏疏的存在,并顺道沉重地控诉了对方的污蔑。

  但皇帝陛下似乎不太关心魏公公的痛苦,只说了一句话:

  “奏疏在哪里,拿来给我!”

  这句话再次把魏公公推入了深渊。因为在那封奏疏上,杨涟列举了很多内容,比如迫害后宫嫔妃,甚至害死怀有身孕的妃子,以及私自操练兵马(内操),图谋不轨等等。

  贪污受贿,皇帝可以不管,坑皇帝的老婆,抢皇帝的座位,皇帝就生气了。

  更何况这些事,他确实也干过,只要皇帝知道,一查就一个准。

  奏疏拿来了,就在魏忠贤的意志即将崩溃的时候,他听到了皇帝陛下的指示:

  “读给我听。”

  魏忠贤笑了。

  因为他刚刚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皇帝陛下,是不大识字的。

  如果说皇帝陛下的文化程度和魏公公差不多,似乎很残酷,但却是事实,天启之所以成长为准文盲(认字不多),归根结底,还是万历惹的祸。

  万历几十年不立太子,太子几十年不安心,自己都搞不定,哪顾得上儿子,儿子都顾不上,哪顾得上儿子读书,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把天启折腾成了木匠。

  所以现在,他并没有自己看,而是找了个人,读给他听。

  魏忠贤看到了那个读奏疏的人,他确定,东林党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朗读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的死党,王体乾。

  就这样,杨涟的二十四条大罪,在王太监的口里缩了水,为不让皇帝大人担心,有关他老婆和他个人安危的,都省略了,而魏公公一些过于恶心人的行为,出于善意,也不读了。

  所以一篇文章读下来,皇帝大人相当疑惑,听起来魏公公为人还不错,为何群众如此愤怒?

  但这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大事,老子还要干木匠呢,就这么着吧。

  于是他对魏忠贤说,你接着干吧,没啥大事。

  魏忠贤彻底解脱了。

  正如叶向高所说的那样,正义和道德是打不倒魏忠贤的,能让这位无赖屈服的,只有实力。而唯一拥有这种实力的人,只有皇帝。

  现在皇帝表明了态度,事件的结局,已无悬念。

  天启四年(1624)十月,看清虚实的魏忠贤,终于举起了屠刀。

  同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皇帝下旨,训斥吏部尚书赵南星结党营私,此后皇帝又先后下文,批评杨涟、左光斗、高攀龙等人,最后索性给他们搞了个总结,一顿猛踩,矛头直指东林党。

  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大人对此是不大清楚的,他老人家本不识字,且忙做木匠,考虑到情况比较特殊,为保证及时有力迫害忠良,魏公公越级包办了所有圣旨。

  大势已去,一切已然无可挽回。

  同月,心灰意冷的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纷纷提出辞职,回了老家。东林党就此土崩瓦解。

  只剩下一个人——叶向高。

  叶向高很冷静,由始至终,他都极其低调,魏忠贤倒霉时,他不去踩,魏忠贤得意时,他不辞职,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是东林党最后的希望。

  必须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时机。

  但是,他错误地估计了一点——魏忠贤的身份。

  魏忠贤是一个无赖,无赖没有原则,他不是刘瑾,不会留着李东阳给自己刨坟。

  几天之后,叶向高的住宅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太监,每天在叶向高门口大吵大嚷,不让睡觉,无奈之下,叶向高只得辞职回家。

  两天后,内阁大学士韩旷辞职,魏忠贤的非亲生儿子顾秉谦接任首辅,至此,内阁彻底沦陷。

  东林党失败了,败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惯例,被赶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选择是在家养老。

  但这一次,魏公公给他们提供了第二个选择——赶尽杀绝。

  因为魏公公不是政治家,他是无赖流氓,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罢了,无赖流氓搞人,都是搞死为止。

  杀死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人,这就是魏忠贤的品格。

  但要办到这一点,是有难度的。

  大明毕竟是法制社会,要干掉某些人,必须要罪名,至少要个借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杨涟等人的记录,作风问题、经济问题,都是统统的没有。

  东林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样一点:他们或许狭隘、或许偏激,却不贪污,不受贿,不仗势欺民,他们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百姓的生计,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什么生计、未来,魏公公是不关心的,他关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东林党人整死:抓来打死不行,东林党人都有知名度,社会压力太大,抓来死打套取口供,估计也不行,这帮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攻坚难度太大。

  于是,另一个人进入了魏忠贤的视线,他相信,从此人的身上,他将顺利地打开突破口。

  虽然在牢里,但汪文言仍然清楚地感觉到,世界变了,刘侨走了,魏忠贤的忠实龟孙,五彪之一的许显纯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现在没吃没喝,审讯次数越来越多,态度越来越差。

  但他并不知道,地狱之门才刚刚打开。

  魏忠贤明白,东林党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没有的,但这位汪文言是个例外,这人自打进朝廷以来,有钱就拿,有利就贪,东林党熟,阉党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误,谈不上什么原则。只要从他身上获取杨涟等人贪污的口供,就能彻底摧毁东林党。

  面对左右逢源、投机取巧的汪文言,这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天启五年(1625),许显纯接受魏忠贤的指示,审讯汪文言。

  史料反映,许显纯很可能是个心理比较变态的人,他不但喜欢割取犯人的喉骨,还想出了许多花样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铁钩扎穿琵琶骨,把人吊起来,或是用沾着盐水的铁刷去刷犯人,皮肤会随着惨叫声一同脱落。所谓审讯,就是赤裸裸的折磨。

  第一次审讯后,汪文言已经是遍体鳞伤,半死不活。

  但许显纯并不甘休,之后他又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审讯,十几次审下来,审到他都体力不支,依然乐此不疲。

  因为无论他怎么殴打、侮辱、拷问汪文言,逼他交代东林党的罪行,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终重复一句话:

  “不知道。”

  无论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穷凶极恶的质问,丧心病狂的酷刑,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当汪文言的侄子买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形的汪文言时,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镇定地语气对他说:

  “不要哭,我必死,却并不怕死!”

  许显纯急眼了,在众多的龟孙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实在是莫大的信任,为不让太监爷爷失望,他必须继续拷打。

  终于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声音对许显纯说:

  “你要我承认什么,说吧,我承认就是了。”

  许显纯欣喜万分,说道:

  “只要你说杨涟收取贿赂,作口供为证,就放了你。”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这世上,没有贪赃的杨涟。”

  六年前,他之所以加入东林党,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混饭吃。

  混社会的游民,油滑的县吏,唯利是图,狡猾透顶的官僚汪文言,为了在这丑恶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虚伪、圆滑、欺骗中度过,他的每次选择,都是为了利益,都是妥协的产物。

  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面对黑暗,绝不妥协。

  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许显纯无计可施,所以他决定,用一种更不要脸的方式解决问题——伪造口供。

  在这个问题上,许显纯再次显示了他的变态心理,他一边拷打汪文言,一边在他的眼前伪造证词,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伪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么样呢?

  但当他洋洋得意地伪造供词的时候,对面阴暗的角落里,那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发出了声音。

  无畏的东林党人汪文言,用尽他最后的力气,向这个黑暗的世界,迸发出愤怒的控诉:

  “不要乱写,就算我死了,也要与你对质!”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告诉我们,追逐权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条汪文言,经历几十年官场沉浮、尔虞我诈之后,拒绝了诱惑,选择了理想,并最终成为了一个正直无私的人。

  【血书】

  许显纯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诅咒,于是,他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法:杀死汪文言。

  死后对质还在其次,如果让他活着对质,下一步计划将无法进行。

  天启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于狱中,他始终没有屈服。

  同月,魏忠贤的第二步计划开始,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东林党人被逮捕,他们的罪名是受贿,而行贿者是已经处决的熊廷弼。

  受贿的证据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谓口供,在这份无耻的文书中,杨涟被认定受贿两万两,左光斗等人也人人有份。

  审讯开始了,作为最主要的对象,杨涟被首先提审。

  许显纯拿出了那份伪造的证词,问:

  “熊廷弼是如何行贿的?”

  杨涟答:

  “辽阳失陷前,我就曾上书弹劾此人,他战败后,我怎会帮他出狱?文书尚在可以对质。”

  许显纯无语。

  很明显,许锦衣卫背地耍阴招有水平,当面胡扯还差点,既然无法在沉默中发言,只能在沉默中变态:

  “用刑!”

  下面是杨涟的反应:

  “用什么刑?有死而已!”

  许显纯想让他死,但他必须找到死的理由。

  拷打如期进行,拷打规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为止,杨涟的下颌脱落,牙齿打掉,却依旧无一字供词。

  于是许显纯用上了钢刷,几次下来,杨涟体无完肤,史料有云:“皮肉碎裂如丝”。

  然“骂不绝口”,死不低头。

  在一次严酷的拷打后,杨涟回到监房,写下了《告岳武穆疏》。

  在这封文书中,杨涟没有无助的报怨,也没有愤怒的咒骂,他说:

  “此行定知不测,自受已是甘心。”

  他说:

  “涟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国家大体大势所伤实多。”

  昏暗的牢房中,惨无人道的迫害,无法形容的痛苦,死亡边缘的挣扎,却没有仇恨,没有愤懑。

  只有坦然,从容,以天下为己任。

  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后,许显纯终于认识到,要让这个人低头认罪,是绝不可能的。

  栽赃不管用的时候,暗杀就上场了。

  魏忠贤很清楚,杨涟是极为可怕的对手,是绝对不能放走的。无论如何,必须将他杀死,且不可走漏风声。

  许显纯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杨涟将死在他的监狱里,悄无声息,他的冤屈和酷刑将永无人知晓。

  事实确实如此,朝廷内外只知道杨涟有经济问题,被弄进去了,所谓拷打、折磨,闻所未闻。

  对于这一点,杨涟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在暗无天日的监房中,杨涟用被打得几近残废的手,颤抖地写下了两千字的绝笔遗书。在遗书中,他写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遗书写完了,却没用,因为送不出去。

  为保证杨涟死得不清不楚,许显纯加派人手,经常检查杨涟的牢房,如无意外,这封绝笔最终会落入许显纯手中,成为灶台的燃料。

  于是,杨涟将这封绝笔交给了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顾大章。

  顾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没办法,因为他是东林重犯,如果杨涟被杀,他必难逃一死。且此封绝笔太过重要,如若窝藏必是重犯,推来推去,谁都不敢收。

  更麻烦的是,看守查狱的时候,发现了这封绝笔,顾大章已别无选择。

  他面对监狱的看守,坦然告诉他所有的一切,然后从容等待结局。

  短暂的沉寂后,他看见那位看守面无表情地收起绝笔,平静地告诉他:这封绝笔,绝不会落到魏忠贤的手中。

  这封绝笔开始被藏在牢中关帝像的后面,此后被埋在牢房的的墙角下,杨涟被杀后,那位看守将其取出,并最终公告于天下。

  无论何时何地,正义终究是存在的。

  天启五年(1625)七月,许显纯开始了谋杀。

  不能留下证据,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剑刺,不能有明显的皮外伤。

  于是许显纯用铜锤砸杨涟的胸膛,几乎砸断了他的所有肋骨。

  然而杨涟没有死。

  他随即用上了监狱里最著名的杀人技巧——布袋压身。

  所谓布袋压身,是监狱里杀人的不二法门,专门用来处理那些不好杀,却又不能不杀的犯人。具体操作程序是:找到一只布袋,里面装满土,晚上趁犯人睡觉时压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学者方苞的说法(当年曾经蹲过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压住,天亮就死,品质有保障。

  然而杨涟还是没死,每晚在他身上压布袋,就当是盖被子,白天拍土又站起来。

  口供问不出来倒也罢了,居然连人都干不掉,许显纯快疯了。

  于是这个疯狂的人,使用了丧心病狂的手段。

  他派人把铁钉钉入了杨涟的耳朵。

  具体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铁钉入耳的杨涟依然没有死,但例外不会再发生了,毫无人性的折磨、耳内的铁钉已经重创了杨涟,他的神智开始模糊。

  杨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他咬破手指,对这个世界,写下了最后的血书。

  此时的杨涟已处于濒死状态,他没有力气将血书交给顾大章,在那个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他拖着伤残的身体,用颤抖的双手,将血书藏在了枕头里。

  结束吧,杨涟微笑着,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许显纯来了,用人间的言语来形容他的卑劣与无耻,已经力不从心了。

  看着眼前这个有着顽强信念,和坚韧生命力的人,许显纯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没有死,用土袋压,他没有死,用钉子钉进耳朵,也没有死。

  无比恐惧的许显纯决定,使用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招。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四日夜。

  许显纯把一根大铁钉,钉入了杨涟的头顶。

  这一次,奇迹没有再次出现,杨涟当场死亡,年五十四。

  伟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辉的一生!

  杨涟希望,他的血书能够在他死后清理遗物时,被亲属发现。

  然而这注定是个破灭的梦想,因为这一点,魏忠贤也想到了。

  为消灭证据,他下令对杨涟的所有遗物进行仔细检查,绝不能遗漏。

  很明显,杨涟藏得不好,在检查中,一位看守轻易地发现了这封血书。

  他十分高兴,打算把血书拿去请赏。

  但当他看完这封血迹斑斑的遗言后,便改变了主意。

  他藏起了血书,把它带回了家,他的妻子知道后,非常恐慌,让他交出去。

  牢头并不理会,只是紧握着那份血书,一边痛哭,一边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我要留着它,将来,它会赎清我的罪过。”

  三年后,当真相大白时,他拿出了这份血书,并昭示天下。

  如下:

  〖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唯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

  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后何人知晓,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这份血书能否被人看见。

  毫无指望,只有彻底的孤独和无助。

  这就是阴森恐怖的牢房里,肋骨尽碎的杨涟,在最为绝望的时刻,写下的文字,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希望和光芒。

  拷打、折磨,毫无人性的酷刑,制服了他的身体,却没有征服他的意志。无论何时,他都坚持着自己的信念,那个他写在绝笔中的信念,那个崇高、光辉、唯一的信念: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

  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

  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有人曾质问我,遍读史书如你,所见皆为帝王将相之家谱,有何意义?

  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财万贯,不求出将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国家、以百姓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视死如归?

  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钱财,不求富贵,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浑之气,万刃加身不改之志。

  杨涟,千年之下,终究不朽!

  第十七章 殉道

  【老师】

  左光斗只比杨涟多活了一天。

  身为都察院高级长官,左光斗也是许显纯拷打的重点对象,杨涟挨过的酷刑,左光斗一样都没少。

  而他的态度,也和杨涟一样,绝不退让,绝不屈服。

  虽然被打得随时可能断气,左光斗却毫不在乎,死不低头。

  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先是左光斗家里的老乡们开始凑钱,打算把人弄出来,至少保住条命。无效不退款后,他的家属和学生就准备进去探监,至少再见个面。

  但这个要求也被拒绝了。

  最后,他的一位学生费尽浑身解数,才买通了一位看守,进入了监牢。

  他换上了破衣烂衫,化装成捡垃圾的,在黑不隆冬的诏狱里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斗的牢房。

  左光斗是坐着的,因为他的腿已经被打没了(筋骨尽脱)。面对自己学生的到访,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脸已被烙铁烙坏,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的学生被惊呆了,于是他跪了下来,抱住老师,失声痛哭。

  左光斗听到了哭声,他醒了过来,没有惊喜,没有哀叹,只有愤怒,出离的愤怒:

  “蠢人!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来(此何地也,而汝前来)!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却如此轻率,万一出了事,将来国家的事情谁来管!?”

  学生呆住了,呆若木鸡。

  左光斗的愤怒似乎越发激烈,他摸索着地上的镣铐,做出投掷的动作,并说出了最后的话:

  “你还不走?!再不走,无需奸人动手,我自己杀了你(扑杀汝)!”

  面对着世界上最温暖的威胁,学生眼含着热泪,快步退了出去。

  临死前,左光斗用自己的行动,给这名学生上了最后一课:

  一个人应该坚持信念,至死也不动摇。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五日,左光斗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后,扬州。

  南京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南明政权的头号重臣史可法,站在城头眺望城外的清军,时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

  雪很大,史可法却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几次劝他进屋躲雪,他的回复总是同一句话:

  “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愧于吾师)!”

  史可法最终做到了,他的行为,足以让他的老师为之自豪。

  左光斗死后,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后被害。

  活着的人,只剩下顾大章。

  顾大章,时任礼部郎中,算是正厅级干部,在这六人里就官职而言并不算大,但他还是有来头的,他的老师就是叶向高,加上平时活动比较积极,所以这次也被当作要犯抓了进来。

  抓进来六个,其他五个都死了,他还活着,不是他地位高,只是因为他曾经担任过一个特殊的官职——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大致相当于司法部的一个处长,但凑巧的是,他这个部门恰好就是管监狱的,所谓刑部天牢、锦衣诏狱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

  现在老上级进去了,遇到了老下级,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来你是我小学时候的同学,还一起罚过站,这就不好下手了。咬咬牙,哥们你过去吧,这单生意我不做了,下次注意点,别再到我的营业区域里转悠。

  外加顾主事平时为人厚道,对牢头看守们都很照顾,所以他刚进去的时候,看守都向他行礼,对他非常客气,点头哈腰,除了人渣许显纯例行拷打外,基本没吃什么亏。

  但其他人被杀后,他的处境就危险了,毕竟一共六个,五个都死了,留你一个似乎不太像话。更重要的是,这些惨无人道的严刑拷打,是不能让人知道的,要是让他出狱,笔杆子一挥全国人民都知道了,舆论压力比较大。

  事实上,许显纯和魏忠贤确实打算把顾大章干掉,且越快越好。顾大章去阎王那里伸冤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然而这个世界上,意外的事情总是经常发生的。

  一般说来,管牢房的人交际都比较广泛。特别是天牢、诏狱这种高档次监狱,进来的除了窦娥、忠良外,大都有点水平,或是特殊技能,江洋大盗之类的牛人也不少见。

  我们有理由相信,顾大章认识一些这样的人。

  因为就在九月初,处死他的决议刚刚通过,监狱看守就知道了。

  但是这位看守没有把消息告诉顾大章,却通知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的姓名不详,人称燕大侠,也在诏狱里混,但既不是犯人,也不是看守,每天就混在里面,据说还是主动混进来的,几个月了都没人管。

  他怎么进来的,不得而知,为什么没人管,不太清楚,但他之所以进来,只是为了救顾大章。为什么要救顾大章,也不太清楚,反正他是进来了。

  得知处决消息,他并不慌张,只是找到报信的看守,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给你钱,能缓几天吗?”

  看守问:

  “几天?”

  燕大侠答:

  “五天。”

  看守答:

  “可以。”

  五天之后,看守跑来找燕大侠:

  “我已尽力,五日已满,今晚无法再保证顾大章的安全,怎么办?”

  燕大侠并不紧张:

  “今晚定有转机。”

  看守认为,燕大侠在做梦,他笑着走了。

  几个时辰之后,他接到了命令,将顾大章押往刑部。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许显纯又来了。

  许显纯急匆匆跑来,把顾大章从牢里提出来,声色俱厉地说了句话:

  “你几天以后,还是要回来的!”

  然后,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顾大章很高兴。

  作为官场老手,他很理解许显纯这句话的隐含意义——自己即将脱离诏狱,而许显纯无能为力。

  因为所谓锦衣卫、东厂,都是特务机关,并非司法机构。这件案子被转交刑部,公开审判,就意味着许显纯们搞不定了。

  很明显,他们受到了压力。

  但为什么搞不定,又是什么压力,他不知道。

  这是个相当诡异的问题:魏公公权倾天下,连最能搞关系的汪文言都整死了,然而燕大侠横空出世,又把事情解决了,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顾大章不知道答案,看守不知道答案,许显纯也未必知道。

  燕大侠知道,可是他没告诉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之前我曾介绍过许多此类幕后密谋,对于这种鬼才知道的玩意,我的态度是,不知道就说不知道,绝不猜。

  我倒是想猜,因为这种暗箱操作,还是能猜的。如当年太史公司马迁先生,就很能猜的,秦始皇死后,李斯和赵高密谋干掉太子,他老人家并不在场,上百年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话都能猜出来。过了几千年,也没人说他猜得不对,毕竟事情后来就是那么干的。

  可这件事实在太过复杂,许显纯没招,魏公公不管(或是管不了),他们商量的时候也没叫我去,实在是不敢乱猜。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反正顾大章是出来了。在经历几十天痛苦的折磨后,他终于走出了地狱。

  按说到了刑部,就是顾大人的天下了,可实情并非如此。

  因为刑部尚书李养正也投了阉党,部长大人尚且如此,顾大人就没辙了。

  天启五年(1625)九月十二日,刑部会审。

  李养正果然不负其阉党之名,一上来就喝斥顾大章,让他老实交代。更为搞笑的是,他手里拿的罪状,就是许显纯交给他的,一字都没改,底下的顾大章都能背出来,李尚书读错了,顾大人时不时还提他两句。

  审讯的过程也很简单,李尚书要顾大章承认,顾大章不承认,并说出了不承认的理由:

  “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们的诬陷。”

  李尚书沉默了,他知道这位曾经的下属是冤枉的,但他依然做出了判决:

  杨涟、左光斗、顾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贿赂,结交疆臣,处以斩刑。

  这是一份相当无聊的判决,因为判决书里的六个人,有五个已经挂了,实际上是把顾大章先生拉出来单练,先在诏狱里一顿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说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形势急转直下,燕大侠也慌了手脚,一天夜里,他找到顾大章,告诉他情况不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顾大章并不惊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静的口吻,向燕大侠揭示了一个秘密——出狱的秘密。

  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顾大章公开了这个秘密。

  顾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内容,包括如下几点,杨涟的死因,左光斗的死因,许显纯的刑罚操作方法,绝笔,无人性的折磨,无耻的谋杀。

  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魏忠贤不明白,许显纯不明白,甚至燕大侠也不明白,顾大章之所以忍辱负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侥幸,不是投机取巧。

  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舍生取义的同志一起,光荣地死去,但他不能死。

  当杨涟把绝笔交给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义务活下去,有义务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把邪恶的丑陋,正义的光辉,告诉世上所有的人。

  所以他隐忍、等待,直至出狱,不为偷生,只为永存。

  正如那天夜里,他对燕大侠所说的话:

  “我要把凶手的姓名传播于天下(播之天下),等到来日世道清明,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断无遗种)!”

  “吾目暝矣。”

  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们,可得知当年之一切。

  一天之后,他用残废的手(三个指头已被打掉)写下了自己的遗书,并于当晚自缢而死。

  杨涟,当日你交付于我之重任,我已完成。

  “吾目暝矣。”

  至此,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称“六君子之狱”。

  就算是最恶俗的电视剧,演到这里,坏人也该休息了。

  但魏忠贤实在是个超一流的反派,他还列出了另一张杀人名单。

  在这份名单上,有七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高攀龙、李应升、黄遵素、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周顺昌。

  这七位仁兄地位说高不高,就是平时骂魏公公时狠了点,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们组团送到阎王那里去。

  六君子都搞定了,搞个七君子不成问题。

  春风得意、无往不胜的魏公公认为,他已经天下无敌了,可以把事情做绝做尽。

  魏忠贤错了。

  在一部相当胡扯的香港电影中,某大师曾反复说过句不太胡扯的话:凡事太尽,缘分必定早尽。

  刚开始的时候,事情是很顺利的,东林党的人势力没有,气节还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里等人来抓,李应升、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等四人相继被捕,上路的时候还特高兴。

  因为在他们看来,坚持信念,被魏忠贤抓走,是光辉的荣誉。

  高攀龙更厉害,抓他的东厂特务还没来,他就上路了——自尽。

  在被捕前的那个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后投水自杀。

  死前留有遗书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这七个人中,高攀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都是御史,缪昌期是翰林院谕德,周起元是应天巡抚,说起来,不太起眼的,就数周顺昌了。

  这位周先生曾吏部员外郎,论资历、权势,都是小字辈,但事态变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顺昌,字景文,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嫉恶如仇。

  说起周兄,还有个哭笑不得的故事,当初他在外地当官,有一次人家请他看戏,开始挺高兴,结果看到一半,突然怒发冲冠,众目睽睽之下跳上舞台,抓住演员一顿暴打,打完就走。

  这位演员之所以被打,只是因为那天,他演的是秦桧。

  听说当年演白毛女的时候,通常是演着演着,下面突来一枪,把黄世仁同志干掉,看来是有历史传统的。

  连几百年前的秦桧都不放过,现成的魏忠贤当然没问题。

  其实最初名单上只有六个人,压根就没有周顺昌,他之所以成为候补,是因为当初魏大中过境时,他把魏先生请到家里,好吃好喝,还结了亲家,东厂特务想赶他走,结果他说:

  “你不知道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吗?!回去告诉魏忠贤,我叫周顺昌,只管找我!”

  后来东厂抓周起元的时候,他又站出来大骂魏忠贤,于是魏公公不高兴了,就派人去抓他。

  周顺昌是南直隶吴县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苏苏州,周顺昌为人清廉,家里很穷,还很讲义气,经常给人帮忙,在当地名声很好。

  东厂特务估计不太了解这个情况,又觉得苏州人文绉绉的,好欺负,所以一到地方就搞潜规则,要周顺昌家给钱,还公开扬言,如果不给,就在半道把周顺昌给黑了。

  可惜周顺昌是真没钱,他本人也看得开,同样扬言:一文钱不给,能咋样?

  但是人民群众不干了,他们开始凑钱,有些贫困家庭把衣服都当了,只求东厂高抬贵手。

  这次带队抓人的东厂特务,名叫文之炳,可谓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得寸进尺,竟然加价,要了还要。

  这就过于扯淡了,但为了周顺昌的安全,大家忍了。

  第二天,为抗议逮捕周顺昌,苏州举行罢市活动。

  要换个明白人,看到这个苗头,就该跑路,可这帮特务实在太过嚣张(或是太傻),一点不消停,还招摇过市欺负老百姓,为不连累周顺昌,大家又忍了。

  一天后,苏州市民涌上街头,为周顺昌送行,整整十几万人,差点把县衙挤垮,巡抚毛一鹭吓得不行,表示有话好好说。有人随即劝他,众怒难犯,不要抓周顺昌,上奏疏说句公道话。

  毛一鹭胆子比较小,得罪群众是不敢的,得罪魏忠贤自然也不敢,想来想去,一声都不敢出。

  所谓干柴烈火,大致就是这个样子,十几万人气势汹汹,就等一把火。

  于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声:

  “东厂逮人,鼠辈敢尔?”

  火点燃了。

  勒索、收钱不办事、欺负老百姓,十几万人站在眼前,还敢威胁人民群众,人蠢到这个份上,就无须再忍了。

  短暂的平静后,一个人走到了人群的前列,面对文之炳,问出了一个问题:

  “东厂逮人,是魏忠贤(魏监)的命令吗?”

  问话的人,是一个当时寂寂无名,后来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颜佩韦。

  颜佩韦是一个平民,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所以当文特务确定他的身份后,顿时勃然大怒:

  “割了你的舌头!东厂的命令又怎么样?”

  他穿着官服,手持武器,他认为,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颜佩韦会害怕,会退缩。

  然而,这是个错误的判断。

  颜佩韦振臂而起:

  “我还以为是天子下令,原来是东厂的走狗!”

  然后他抓住眼前这个卑劣无耻、飞扬跋扈的特务,拳打脚踢,发泄心中的怒火。

  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务反应很快,纷纷拔刀,准备上来砍死这个胆大包天的人。

  然而接下来,他们看见了让他们恐惧一生的景象,十几万个胆大包天的人,已向他们冲来。

  这些此前沉默不语,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经变成了恶狼,纷纷一拥而上,逮住就是一顿暴打。由于人太多,只有离得近的能踩上几脚,距离远的就脱鞋,看准了就往里砸(提示:时人好穿木屐)。

  东厂的人疯了,平时大爷当惯了,高官看到他们都打哆嗦,这帮平民竟敢反抗,由于反差太大,许多人思想没转过弯来,半天还在发愣。

  但他们不愧训练有素,在现实面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斗争,并认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线,四散奔逃,有的跑进民宅,有的跳进厕所,有位身手好的,还跳到房梁上。

  说实话,我认为跳到房梁上的人,脑筋有点问题,人民群众又不是野生动物,你以为他们不会爬树?

  对于这种缺心眼的人,群众们使用了更为简洁的方法,一顿猛揣,连房梁都揣动了,直接把那人摇了下来,一顿群殴,当场毙命。

  相对而言,另一位东厂特务就惨得多了,他是被人踹倒的,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顿猛踩,被踩死了,连肇事者都找不着。

  值得夸奖的是,苏州的市民们除了有血性外,也很讲策略。所有特务都被抓住暴打,但除个别人外,都没打死——半死。这样既出了气,又不至于连累周顺昌。

  打完了特务,群众还不满意,又跑去找巡抚毛一鹭算帐。

  其实毛巡抚比较冤枉,他不过是执行命令,胆子又小,吓得魂不附体,只能躲进粪坑里,等到地方官出来说情,稳定秩序,才把浑身臭气的毛巡抚捞出来。

  这件事件中,东厂特务被打得晕头转向,许多人被打残,还留下了极深的心理创伤。据说有些人回京后,一辈子都只敢躲在小黑屋里,怕光怕声,活像得了狂犬病。

  气是出够了,事也闹大了。

  东厂抓人,人没抓到还被打死几个,魏公公如此窝囊,实在耸人听闻,几百年来都没出过这事。

  按说接下来就该是腥风血雨,可十几天过去,别说反攻倒算,连句话都没有。

  因为魏公公也吓坏了。

  事发后,魏忠贤得知事态严重,当时就慌了,马上把首辅顾秉谦抓来一顿痛骂,说他本不想抓人,听了你的馊主意,才去干的,闹到这个地步,怎么办?

  魏忠贤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喜欢这个黑锅,希望顾秉谦帮他背。但顾大人岂是等闲之辈,只磕头不说话,回去就养病,索性不来了。

  魏公公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好下令,把周顺昌押到京城,参与群众一概不问。

  说是这么说,过了几天,顾秉谦看风声过了,又跳了出来,说要追究此事。

  还没等他动手,就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是当天带头的五个人,他们主动找到巡抚毛一鹭,告诉他,事情就是自己干的,与旁人无关,不要株连无辜。

  这五个人的名字是: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马杰。

  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顺昌的轿夫,其余四人并未见过周顺昌,与他也无任何关系。

  几天后,周顺昌被押解到京,被许显纯严刑拷打,不屈而死。

  几月后,周顺昌的灵柩送回苏州安葬,群情激奋,为平息事端,毛一鹭决定处决五人。

  处斩之日,五人神态自若。

  沈扬说:无憾!

  马杰大笑:

  “吾等为魏奸阉党所害,未必不千载留名,去,去!”

  颜佩韦大笑:

  “列位请便,学生去了!”

  遂英勇就义。

  五人死后,明代著名文人张傅感其忠义,挥笔写就一文,是为《五人墓碑记》,四百年余后,被编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学语文课本。

  〖嗟夫!大阉之乱,以缙绅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

  ——《五人墓碑记》〗

  颜佩韦和马杰是商人,沈扬是贸易行中间人,周文元是轿夫,杨念如是卖布的。

  不要以为渺小的,就没有力量;不要以为卑微的,就没有尊严。

  弱者和强者之间唯一的差别,只在信念是否坚定。

  这五位平民英雄的壮举直接导致了两个后果:

  一、魏忠贤害怕了,他以及他的阉党,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用历史书上的话说,是为粉碎阉党集团奠定了群众基础。

  相比而言,第二个结果有点歪打正着:七君子里最后的幸存者黄尊素,逃过了一劫。

  东林党两大智囊之一的黄尊素之所以能幸免,倒不是他足智多谋,把事情都搞定了,也不是魏忠贤怕事,不敢抓他,只是因为连颜佩韦等人都不知道,那天被他们打的人里,有几位兄弟是无辜的。

  其实民变发生当天,抓周顺昌的特务和群众对峙时,有一批人恰好正经过苏州,这批人恰好也是特务——抓黄尊素的特务。

  黄尊素是浙江余姚人,要到余姚,自然要经过苏州,于是就赶上了。

  实在有点冤枉,这帮人既没捞钱,也没勒索,无非是过个路,可由于群众过于激动,过于能打,见到东厂装束的人就干,就把他们顺道也干了。

  要说还是特务,那反应真是快,看见一群人朝自己冲过来,虽说不知怎么回事,立马就闪人了,被逼急了就往河里跳,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可从河里出来后一摸,坏了,驾帖丢了。

  所谓驾帖,大致相当于身份证加逮捕证,照眼下这情景,要是没有驾帖就跑去,能活着回来是不太正常的。想来想去,也就不去了。

  于是黄尊素纳闷了,他早就得到消息,在家等人来抓,结果等十几天,人影都没有。

  但黄尊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明白一个道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躲是躲不过去的,大家都死了,一个人怎能独活呢?

  于是他自己穿上了囚服,到衙门去报到,几个月后,他被许显纯拷打至死。

  在黄尊素走前,叫来了自己的家人,向他们告别。

  大家都很悲痛,只有一个人例外。

  他的儿子黄宗羲镇定地说道:

  “父亲若一去不归,儿子来日自当报仇!”

  一年之后,他用比较残忍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黄尊素死了,东林党覆灭,“六君子”、“七君子”全部殉难,无一幸免,天下再无人与魏忠贤争锋。

  纵观东林党的失败过程,其斗争策略,就是毫无策略,除了愤怒,还是愤怒,输得那真叫彻底,局势基本是一边倒,朝廷是魏公公的,皇帝听魏公公的,似乎毫无胜利的机会。

  事实上,机会还是有的,一个。

  第十八章 袁崇焕

  【犹豫的人】

  在东林党里,有一个特殊的人,此人既有皇帝的信任,又有足以扳倒魏忠贤的实力——孙承宗。

  在得知杨涟被抓后,孙承宗非常愤怒,当即决定弹劾魏忠贤。

  但他想了一下,便改变了主意。

  孙承宗很狡猾,他明白上书是毫无作用的,他不会再犯杨涟的错误,决定使用另一个方法。

  天启四年(1625)十一月,孙承宗开始向京城进发,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找皇帝上访告状。

  对一般人而言,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朱木匠天天干木匠活,不大见人,还有魏管家帮他闭门谢客,想见他老人家一面,实在难如登天。

  但孙承宗不存在这个问题,打小他就教朱木匠读书,虽说没啥效果(认字不多),但两人感情很好,魏公公几次想挑事,想干掉孙承宗,朱木匠都笑而不答,从不理会,因为他很清楚魏公公的目的。

  他并不傻,这种借刀杀人的小把戏,是不会上当的。

  于是魏忠贤慌了,他很清楚,孙承宗极不简单,不但狡猾大大的,和皇帝关系铁,还手握兵权,如果让他进京打小报告,那就真没戏了,就算没告倒,只要带兵进京来个武斗,凭自己手下这帮废物,是没指望的。

  魏忠贤正心慌,魏广微又来凑热闹了,这位仁兄不知从哪得到的小道消息,说孙承宗带了几万人,打算进京修理魏公公。

  为说明事态的严重性,他还打了个生动的比方:一旦让孙大人进了京,魏公公立马就成粉了(公立齑粉矣)。

  魏公公疯了,二话不说,马上跑到皇帝那里,苦苦哀求,不要让孙承宗进京,当然他的理由很正当:孙承宗带兵进京是要干掉皇帝,身为忠臣,必须阻止此种不道德的行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大人毫不慌张,他还安慰魏公公,孙老师靠得住,就算带兵,也不会拿自己开刀的。

  这个判断充分说明,皇帝大人非但不傻,还相当地幽默,魏公公被涮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话说完,皇帝还要做木匠,就让魏公公走人,可是魏公公不走。

  他知道,今天要不讨个说法,等孙老师进京,没准就真成粉末了。所以他开始哭,且哭出了花样——“绕床痛哭”。

  也就是说,魏公公赖在皇帝的床边,不停地哭。皇帝在床头,他就哭到床头,皇帝到床尾,他就哭到床尾,孜孜不倦,锲而不舍。

  皇帝也是人,也要睡觉,哭来哭去,真没法了,只好发话:

  “那就让他回去吧。”

  有了这句话,魏忠贤胆壮了,他随即命人去关外传令,让孙承宗回去。

  然而不久之后,有人告诉了他一个消息,于是他又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孙承宗若入九门,即刻逮捕!”

  那个消息的内容是,孙承宗没有带兵。

  孙承宗确实没有带兵,他只想上访,不想造反。

  所以魏忠贤改变了主意,他希望孙承宗违抗命令,大胆反抗来到京城,并最终落入他的圈套。

  事实上,这是很有可能的,鉴于地球人都知道,魏公公一向惯于假传圣旨,所以愤怒的孙承宗必定会拒绝这个无理的命令,进入九门,光荣被捕。

  然而他整整等了一夜,也没有看到这一幕。

  孙承宗十分愤怒,他急匆匆地赶到了通州,却接到让他返回的命令。他的愤怒到达了顶点,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返回了。

  孙承宗实在聪明绝顶,虽然他知道魏忠贤有假传圣旨的习惯,但这道让他返回的谕令,却不可能是假的。

  因为魏忠贤知道他和皇帝的关系,他见皇帝,就跟到邻居家串门一样,说来就来了,胡说八道是没用的。

  然而现在他收到了谕令,这就代表着皇帝听从了魏忠贤的忽悠,如果继续前进,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跑路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回去睡觉,老老实实呆着。

  二,索性带兵进京,干他娘一票,解决问题。

  孙承宗是一个几乎毫无缺陷的人,政治上面很会来事,谁也动不了,军事上稳扎稳打,眼光独到,且一贯小心谨慎,老谋深算,所以多年来,他都是魏忠贤和努尔哈赤最为害怕的敌人。

  但在这一刻,他暴露出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大弱点——犹豫。

  孙承宗是典型的谋略型统帅,他的处事习惯是如无把握,绝不应战,所以他到辽东几年,收复无数失地,却很少打仗。

  而眼前的这一仗,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他放弃。

  无论这个决定正确与否,东林党已再无回天之力。

  三十年前,面对黑暗污浊的现实,意志坚定的吏部员外郎顾宪成相信,对的终究是对的,错的终究是错的。于是他决心,建立一个合理的秩序,维护世上的公义,使那些身居高位者,不能随意践踏他人,让那些平凡的人,有生存的权利。

  为了这个理想,他励精图治,忍辱负重,从那个小小的书院开始,经历几十年起起落落,坚持道统,至死不渝。在他的身后,有无数的追随者杀身成仁。

  然而杀身固然成仁,却不能成事。

  以天下为己任的东林党,终究再无回天之力。

  其实我并不喜欢东林党,因为这些人都是书呆子,自命清高,还空谈阔论,缺乏实干能力。

  小时候,历史老师讲到东林党时,曾说道:东林党人并不是进步的象征,因为他们都是封建士大夫。

  我曾问:何谓封建士大夫?

  老师答:封建士大夫,就是封建社会里,局限、落后,腐朽的势力,而他们的精神,绝不代表历史的发展方向。

  多年以后,我亲手翻开历史,看到了另一个真相。

  所谓封建士大夫,如王安石、如张居正、如杨涟、如林则徐。

  所谓封建士大夫精神,就是没落,守旧,不懂变通,不识时务,给脸不要脸,瞧不起劳动人民,自命清高,即使一穷二白,被误解,污蔑,依然坚持原则、坚持信念、坚持以天下为己任的人。

  他们坚信自己的一生与众不同,高高在上,无论对方反不反感。

  坚信自己生来就有责任和义务,去关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无论对方接不接受。

  坚信国家危亡之际,必须挺身而出,去捍卫那些自己不认识,或许永远不会认识的芸芸众生,并为之奋斗一生,无论对方是否知道,是否理解。

  坚信无论经过多少黑暗与苦难,那传说了无数次,忽悠了无数回,却始终未见的太平盛世,终会到来。

  【遗弃】

  孙承宗失望而归,他没有能够拯救东林党,只能拯救辽东。

  魏忠贤曾经想把孙老师一同干掉,可他反复游说,皇帝就是不松口,还曾经表示,如果孙老师出了事,就唯你是问。

  魏公公只好放弃了,但让孙老师呆在辽东,手里握着十几万人,实在有点睡不安稳,就开始拿辽东战局说事,还找了几十个言官,日夜不停告黑状。

  孙承宗撑不下去了。

  天启五年(1625)十月,他提出了辞呈。

  可是他提了N次,也没得到批准。

  倒不是魏忠贤不想他走,是他实在走不了,因为没人愿意接班。

  按魏忠贤的意思,接替辽东经略的人,应该是高第。

  高第,万历十七年进士,是个相当厉害的人。

  明代的官员,如果没有经济问题,进士出身,十几年下来,至少也能混个四品。而高先生的厉害之处在于,他混了整整三十三年,熬死两个皇帝,连作风问题都没有,到天启三年(1623),也才当了个兵部侍郎,非常人所能及。

  更厉害的是,高先生只当了一年副部长,第二年就退休了。

  魏忠贤本不想用这人,但算来算去,兵部混过的,阉党里也只有他了。于是二话不说,把他找来,说,我要提你的官,去当辽东经略。

  高先生一贯胆小,但这次也胆大了,当即回复:不干,死都不干。

  为说明他死都不干的决心,他当众给魏忠贤下跪,往死了磕头(叩头岂免):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就让我在家养老吧。

  魏忠贤觉得很空虚。

  费了那么多精神,给钱给官,就拉来这么个废物。所以他气愤了:必须去!

  混吃等死不可能了,高第擦干眼泪,打起精神,到辽东赴任了。

  在辽东,高第用实际行动证实,他既胆小,也很无耻。

  到地方后,高先生立即上了第一封奏疏:弹劾孙承宗,罪名:吃空额。

  经过孙承宗的整顿,当时辽东部队,已达十余万人,对此高第是有数的,但这位兄弟睁眼说瞎话,说他数下来,只有五万人。其余那几万人的工资,都是孙承宗领了。

  对此严重指控,孙承宗欣然表示,他没有任何异议。

  他同时提议,今后的军饷,就按五万人发放。

  这就意味着,每到发工资时,除五万人外,辽东的其余几万苦大兵就要拿着刀,奔高经略要钱。

  高第终于明白,为什么东林党都倒了,孙承宗还没倒,要论狡猾,他才刚起步。

  但高先生的劣根性根深蒂固,整人不成,又开始整地方。

  他一直认为,把防线延伸到锦州、宁远,是不明智的行为,害得经略大人暴露在辽东如此危险的地方,有家都回不去,于心何忍?

  还不如放弃整个辽东,退守到山海关,就算失去纵深阵地,就算敌人攻破关卡,至少自己是有时间跑路的。

  他不但这么想,也这么干。

  天启五年(1625)十一月,高第下令,撤退。

  撤退的地方包括锦州、松山、杏山、宁远、右屯、塔山、大小凌河,总之关外的一切据点,全部撤走。

  撤退的物资包括:军队、平民、枪械、粮食,以及所有能搬走的物件。

  他想回家,且不想再来。

  但老百姓不想走,他们的家就在这里,他们已经失去很多,这是他们仅存的希望。

  但他们没有选择,因为高先生说了,必须要走,“家毁田亡,嚎哭震天”,也得走。

  高第逃走的时候,并没有追兵,但他逃走的动作实在太过逼真,跑得飞快,看到司令跑路,小兵自然也跑,孙承宗积累了几年的军事物资、军粮随即丢弃一空。

  数年辛苦努力,收复四百余里江山,十余万军队,几百个据点,就这样毁于一旦。

  希望已经断绝,东林党垮了,孙承宗走了,所谓关宁防线,已名存实亡,时局已无希望,很快,努尔哈赤的铁蹄,就会毫不费力地踩到这片土地上。

  没有人想抵抗,也没有人能抵抗,跑路,是唯一的选择。

  有一个人没有跑。

  他看着四散奔逃的人群,无法控制的混乱,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是宁前道,必与宁前共存亡!我绝不入关,就算只我一人,也要守在此处(独卧孤城),迎战敌人!”

  宁前道者,文官袁崇焕。

  【袁崇焕】

  〖若夫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有之,则袁督师其人也。

  ——梁启超〗

  关于袁崇焕的籍贯,是有纠纷的。他的祖父是广东东莞人,后来去了广西滕县,这就有点麻烦,名人就是资源,就要猛抢,东莞说他是东莞人,滕县说他是藤县人,争到今天都没消停。

  但无论是东莞,还是滕县,当年都不是啥好地方。

  明代的进士不少,但广东和广西的很少,据统计,70%以上都是江西、福建、浙江人。特别是广西,明代二百多年,一个状元都没出过。

  袁崇焕就在广西读书,且自幼读书,因为他家是做生意的,那年头做生意的没地位,要想出人头地,只有读书。

  就智商而言,袁崇焕是不低的,他二十三岁参加广西省统一考试,中了举人,当时他很得意,写了好几首诗庆祝,以才子自居。

  一年后他才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

  袁崇焕去北京考进士了,不久之后,他就回来了。

  三年后,他又去了,不久之后,又回来了。

  三年后,他又去了,不久之后,又回来了。

  以上句式重复四遍,就是袁崇焕同学的考试成绩。

  从二十三岁,一直考到三十五岁,考了四次,四次落榜。

  万历四十七年(1619),袁崇焕终于考上了进士,他的运气很好。

  他的运气确实很好,因为他的名次,是三甲第四十名。

  明代的进士录取名额,大致是一百多人,是按成绩高低录取的,排到三甲第四十名,说明他差点没考上。

  关于这一点,我曾去国子监的进士题名碑上看过,在袁崇焕的那科石碑上,我找了很久,才在相当靠下的位置(按名次,由上往下排),找到他的名字。

  在当时,考成这样,前途就算是交代了,因为在他之前,但凡建功立业、匡扶社稷,如徐阶、张居正、孙承宗等人,不是一甲榜眼,就是探花,最次也是个二甲庶吉士。

  所谓出将入相,名留史册,对位于三甲中下层的袁崇焕同志而言,是一个梦想。

  当然,如同许多成功人士(参见朱重八、张居正)一样,袁崇焕小的时候,也有许多征兆,预示他将来必定有大出息。比如他放学回家,路过土地庙,当即精神抖擞,开始教育土地公:土地公,为何不去守辽东?!

  虽然我很少跟野史较真,但这个野史的胡说八道程度,是相当可以的。

  袁崇焕是万历十二年(1584)生人,据称此事发生于他少年时期,往海了算,二十八岁时说了这话,也才万历四十年,努尔哈赤先生是万历四十六年才跟明朝干仗的,按此推算,袁崇焕不但深谋远虑,还可能会预知未来。

  话虽如此,但这种事总有人信,总有人讲,忽悠个上千年都不成问题。

  比如那位著名的预言家查诺丹马斯,几百年前说世纪末全体人类都要完蛋,传了几百年,相关书籍、预言一大堆,无数人信,搞得政府还公开辟谣。

  我曾研习欧洲史,对这位老骗子,倒还算比较了解,几百年后不去管它,当年他曾给法兰西国王查理二世算命,说:国王您身体真是好,能活到九十岁。

  查理二世很高兴,后来挂了,时年二十四岁。

  总之,就当时而言,袁崇焕肯定是个人才(全国能考前一百名,自然是个人才),但相比而言,不算特别显眼的人才。

  接下来的事充分说明了这点,由于太不起眼,吏部分配工作的时候,竟然把这位仁兄给漏了,说是没有空闲职位,让他再等一年。

  于是袁崇焕在家待业一年,万历四十八年(1620),他终于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职务:福建邵武知县。

  邵武,今天还叫邵武,位于福建西北,在武夷山旁边,换句话说,是山区。

  在这个山区县城,袁崇焕干得很起劲,很积极,丰功伟绩倒说不上,但他曾经爬上房梁,帮老百姓救火,作为一个县太爷,无论如何,这都是不容易的。

  至于其他光辉业绩,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是个县城,要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很难。

  天启二年(1622),袁崇焕接到命令,三年任职期满,要去北京述职。

  改变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明代的官员考核制度,是十分严格的,京城的就不说了,京察六年一次,每次都掉层皮。即使是外面天高皇帝远的县太爷,无论是偏远山区,还是茫茫沙漠,只要你还活着,轮到你了,就得到本省布政使那里报到,然后由布政使组团,大家一起上路,去北京接受考核。

  考核结果分五档,好的晋升,一般的留任,差点的调走,没用的退休,乱来的滚蛋。

  袁崇焕的成绩大致是前两档,按常理,他最好的结局应该是回福建,升一级,到地级市接着干慢慢熬。

  但袁崇焕的运气实在是好得没了边,他不但升了官,还是京官。

  因为一个人看中了他。

  这个人的名字叫侯恂,时任都察院御史,东林党人。

  侯恂是个不出名的人,级别也低,但很擅长看人,是骡子是马,都不用拉出来,看一眼就明白。

  当他第一次看到袁崇焕的时候,就认定此人非同寻常,必可大用,这一点,袁崇焕自己都未必知道。

  更重要的是,他的职务虽不高,却是御史,可以直接向皇帝上书。所以他随即写了封奏疏,说我发现了个人才,叫袁崇焕,希望把他留用。

  当时正值东林党当政,皇帝大人还管管事,看到奏疏,顺手就给批了。

  几天后,袁崇焕接到通知,他不用再回福建当知县了,从今天起,他的职务是,兵部职方司主事,六品。

  顺便说句,提拔了袁崇焕的这位无名侯恂,有个著名的儿子,叫做侯方域,如果不知道此人,可以去翻翻《桃花扇》。

  接下来的事情十分有名,各种史料上都有记载:兵部职方司主事袁崇焕突然失踪,大家都很着急,四处寻找,后来才知道,刚上任的袁主事去山海关考察了。

  这件事有部分是真的,袁崇焕确实去了山海关。但猫腻在于,袁大人失踪绝不是什么大事,也没那么多人找他。当时广宁刚刚失陷,皇帝拉着叶向高的衣服,急得直哭,乱得不行,袁主事无非是个处级干部,鬼才管他去哪。

  袁崇焕回来了,并用一句话概括了他之后十余年的命运:

  “予我兵马钱粮,我一人足守此!”

  在当时说这句话,胆必须很壮,因为当时大家认定,辽东必然丢掉,山海关迟早失守,而万恶的朝廷正四处寻找背黑锅的替死鬼往那里送,守辽东相当于判死刑,闯辽东相当于闯刑场。这时候放话,是典型的没事找死。

  事情确实如此,袁崇焕刚刚放话,就升官了。因为朝廷听说了袁崇焕的话,大为高兴,把他提为正五品山东按察司佥事,山海关监军,以表彰他勇于背黑锅的勇敢精神。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纷纷来为袁崇焕送行,有的还带上了自己的子女,以达到深刻的教育意义:看到了吧,这人就要上刑场了,看你还敢胡乱说话!

  在一片哀叹声中,袁崇焕高高兴兴地走了,几个月后,他遇到了上司王在晋,告了他的黑状,又几个月后,他见到了孙承宗。

  且慢,且慢,在见到这两个人之前,他还遇见了另一个人,而这次会面是绝不能忽略的。

  因为在会面中,袁崇焕确定了一个秘诀,四年后,努尔哈赤就败在了这个秘诀之上。

  离开京城之前,袁崇焕去拜见了熊廷弼。

  熊廷弼当时刚回来,还没进号子,袁崇焕上门的时候,他并未在意。在他看来,这位袁处长,不过是前往辽东挨踹的另一个菜鸟。

  所以他问:

  “你去辽东,有什么办法吗(操何策以往)?”

  袁崇焕思考片刻,回答:

  “主守,后战。”

  熊廷弼跳了起来,他兴奋异常,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找到了制胜的道路。

  所谓主守后战,就是先守再攻,说白了就是先让人打,再打人。

  这是句十分简单的话。

  真理往往都很简单。

  正如毛泽东同志那句著名的军事格言: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很简单,很管用。

  一直以来,明朝的将领们绞尽脑汁,挖坑,造枪,练兵,修碉堡,只求能挡住后金军前进的步伐。

  其实要战胜天下无双的努尔哈赤和他那可怕的骑兵,只要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他们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

  作为大明天朝的将领,对付辽东地区的小小后金,即使丢了铁岭、丢了沈阳、辽阳,哪怕辽东都丢干净,也要打。

  所以就算萨尔浒死十万人,沈阳死六万人,也要攻。

  这不是智力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后金军队不过是抢东西的强盗,努尔哈赤是强盗头,对付这类货色,怎么能当缩头乌龟呢?

  然而袁崇焕明白,按努尔哈赤的实力和级别,就算是强盗,也是巨盗。

  他还明白,缩头的,并非一定是乌龟,毒蛇在攻击之前,也要收脖子。

  后金骑兵很强大,强大到明朝骑兵已经无法与之对阵,努尔哈赤很聪明,聪明到这个世上已无几人可与之抗衡。

  抱持着此种理念,袁崇焕来到辽东,接受了孙承宗的教导。在那里,他掌握胜利的手段,寻找胜利的帮手,坚定胜利的信念。而与此同时,局势也在一步步好转,袁崇焕相信,在孙承宗的指挥下,他终将看到辽东的光复。

  然而这一切注定都是幻想。

  天启五年(1625)十月,他所信赖和依靠的孙承宗走了。

  走时,袁崇焕前去送行,失声痛哭,然而孙承宗只能说:事已至此,我已无能为力。

  然而高第来了,很快,他就看见高大人丢弃了几年来,他为之奋斗的一切,土地、防线、军队、平民,毫不吝惜,只为保住自己的性命。

  袁崇焕不撤退,虽然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无足轻重,但他有保国的志向,制胜的方法,以及坚定的决心。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这里,默默学习,默默进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所以我不会撤退,即使你们全都逃走,我也绝不撤退。

  “我一人足守此!”

  “独卧孤城,以当虏耳!”

  现在,履行诺言的时候到了。

  但这个诺言注定是很难兑现的,因为两个月后,他获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天启六年(1626)正月十四日,努尔哈赤来了,带着全部家当来了。

  根据史料分析,当时后金的全部兵力,如果加上老头、小孩、残疾人,大致在十万左右,而真正的精锐部队,约有六七万人。

  努尔哈赤的军队,人数共计六万人,号称二十万。

  按某些军事专家的说法,这是当时世界上最为强大的骑兵部队,对于这个说法,我认为比较正确。

  理由十分简单:对他们而言,战争是一种乐趣。

  由于处于半开化状态,也不在乎什么诗书礼仪,传统道德,工作单位,打小就骑马,骁勇无畏,说打就打绝不含糊,更绝的是,家属也大力支持:

  据史料记载,后金骑兵出去拼命前,家里人从不痛哭流涕,悲哀送行,也不报怨政府,老老少少都高兴得不行,跟过节似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多抢点东西回来!

  坦白地讲,我很能理解这种心情,啥产业结构都没有,又不大会种地,做生意也不在行,不抢怎么办?

  所以他们来了,带着抢掠的意图、锋锐的马刀和胜利的把握。

  努尔哈赤是很有把握的,此前,他已等待了四年,自孙承宗到任时起。

  一个卓越的战略家,从不会轻易冒险,努尔哈赤符合这个条件,他知道孙承宗的可怕,所以从不敢惹这人,但是现在孙承宗走了。

  当年秦桧把岳飞坑死了,多少还议了和,签了合同,现在魏忠贤把孙承宗整走,却是毫无附加值,还附送了许多礼物,礼单包括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塔山、大小凌河以及关外的所有据点。

  这一年,努尔哈赤六十七岁,就目前史料看,没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他还有梦想,梦想抢掠更多的人口、牲畜、土地,壮大自己的子民。

  公正地讲,站在他的立场上,这一切都无可厚非。

  孙承宗走了,明军撤退了,眼前已是无人之地,很明显,他们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进军吧,进军到前所未至的地方,取得前所未有的胜利,无人可挡!

  一切都很顺利,后金军毫不费力地占领了大大小小的据点,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直到正月二十三日那一天。

  天启六年(1626)正月二十三日,努尔哈赤抵达了宁远城郊,惊奇地发现,这座城市竟然有士兵驻守,于是他派出了使者。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写出了如下的话:

  “我带二十万人前来攻城,必破此城!如果你们投降,我给你们官做。”

  在这封信中,他没有提及守将袁崇焕的姓名,要么是他不知道这个人,要么是他知道,却觉得此人不值一提。

  总之在他看来,袁崇焕还是方崇焕都不重要,这座城市很快就会投降,并成为努尔哈赤旅游团路经的又一个观光景点。

  三天之后,他会永远记住袁崇焕这个名字。

  他原以为要等一天,然而下午,城内的无名小卒袁崇焕就递来了回信:

  “这里原本就是你不要的地方,我既然恢复,就应当死守,怎么能够投降呢?”

  然后是幽默感:

  “你说有二十万人,我知道是假的,只有十三万而已,不过我也不嫌少!”

  第十九章 决心

  【胜利之路】

  努尔哈赤决定,要把眼前这座不听话的城市,以及那个敢调侃他的无名小卒彻底灭掉。

  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他已确知,这是一座孤城,在它的前方和后方,没有任何援军,也不会有援军,而在城中抵挡的,只是一名不听招呼的将领,和一万多孤立无援的明军。

  六年前,在萨尔浒,他用四万多人,击溃了明朝最为精锐的十二万军队,连在朝鲜打得日本人屁滚尿流的名将刘綎,也死在了他的手上。

  现在,他率六万精锐军队,一路所向披靡,来到了这座小城,面对着仅一万多人的守军,和一个叫袁崇焕的无名小卒。

  胜负毫无悬念。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努尔哈赤以及他手下的四大贝勒,还是明朝的高第、甚至孙承宗,都持相同观点。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毛泽东〗

  袁崇焕是相信光明的,因为在他的手中,有四种制胜的武器。

  第一种武器叫死守,简单说来就是死不出城,任你怎么打,就不出去,死也死在城里。

  虽然这个战略比较怂,但很有效,你有六万人,我只有一万人,凭什么出去让你打?有种你打进来,我就认输。

  他的第二种武器,叫红夷大炮。

  大炮,是明朝的看家本领,当年打日本的时候,就全靠这玩意,把上万鬼子送上天,杀人还兼带毁尸功能,实在是驱赶害虫的不二利器。

  但这招在努尔哈赤身上,就不大中用了,因为日军的主力是步兵,而后金都是骑兵,速度极快,以明代大炮的射速和质量,没打几炮马刀就招呼过来了。

  袁崇焕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用上了大炮——进口大炮。

  红夷大炮,也叫红衣大炮,纯进口产品,国外生产,国外组装。

  我并非瞧不起国货,但就大炮而言,还是外国的好。其实明代的大炮也还凑合,在小型手炮上面(小佛郎机),还有一定技术优势,但像大将军炮这种大型火炮,就出问题了。

  这是一个无法攻克的技术问题——炸膛。

  大家要知道,当时的火炮,想把炮弹打出去,就要装火药,炮弹越重,火药越多,如果火药装少了,没准炮弹刚出炮膛就掉地上了,最大杀伤力也就是砸人脚,可要是装多了,由于炮管是一个比较封闭的空间,就会内部爆炸,即炸膛。

  用哲学观点讲,这是一个把炸药填入炮膛,却只允许其冲击力向一个方向(前方)前进的二律背反悖论。

  这个问题到底怎么解决,我不知道,袁崇焕应该也不知道,但外国人知道,他们造出了不炸膛的大炮,并几经辗转,落在了葡萄牙人的手里。

  至于这炮到底是哪产的,史料有不同说法。有的说是荷兰,有的说是英国,罗尔斯罗伊斯还是飞利浦,都无所谓,好用就行。

  据说这批火炮共有三十门,经葡萄牙倒爷的手,卖给了明朝。拿回来试演,当场就炸膛了一门(绝不能迷信外国货),剩下的倒还能用,经袁崇焕请求,十门炮调到宁远,剩下的留在京城装样子。

  这十门大炮里,有一门终将和努尔哈赤结下不解之缘。

  为保证大炮好用,袁崇焕还专门找来了一个叫孙元化的人。按照惯例,买进口货,都要配发中文说明书,何况是大炮。葡萄牙人很够意思,虽说是二道贩子,没有说明书,但可以搞培训,就专门找了几个中国人,集中教学,而孙元化就是葡萄牙教导班的优秀学员。

  袁崇焕的第三种武器,叫做坚壁清野。

  为了保证不让敌人抢走一粒粮,喝到一滴水,袁崇焕命令,烧毁城外的一切房屋、草料,将所有居民转入城内。此外,他还干了一件此前所有努尔哈赤的对手都没有干过的事——清除内奸。

  努尔哈赤是个比较喜欢耍阴招的人,对派奸细里应外合很有兴趣,此前的抚顺、铁岭、辽阳、沈阳、广宁都是这么拿下的。

  努尔哈赤不了解袁崇焕,袁崇焕却很了解努尔哈赤,他早摸透了这招,便组织了除奸队,挨家挨户查找外来人口,遇到奸细立马干掉,并且派民兵在城内站岗,预防奸细破坏。

  死守、大炮、坚壁清野,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努尔哈赤手下的六万精兵,已经把宁远团团围住,突围是没有希望的,死守是没有援兵的,即使击溃敌人,他们还会再来,又能支撑多久呢?

  所以最终将他带上胜利之路的,是最后一种武器。

  这件武器,从一道命令开始。

  布置外防务后,袁崇焕叫来下属,让他立即到山海关,找到高第,向他请求一件事。

  这位部下清楚,这是去讨援兵,但他也很迷茫,高先生跑得比兔子都快,才把兵撤回去,怎么可能派兵呢?

  “此行必定无果,援兵是不会来的。”

  袁崇焕镇定地回答:

  “我要你去,不是讨援兵的。”

  “请你转告高大人,我不要他的援兵,只希望他做一件事。”

  “如发现任何自宁远逃回的士兵或将领,格杀勿论!”

  这件武器的名字,叫做决心。

  我没有朝廷的支持,我没有老师的指导,我没有上级的援兵,我没有胜利的把握,我没有幸存的希望。

  但是,我有一个坚定的信念。

  我不会后退,我会坚守在这里,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即使同归于尽,也绝不后退。

  这就是我的决心。

  正月二十四日的那一天,战争即将开始之前,袁崇焕召集了他的所有部下,在一片惊愕声中,向他们跪拜。

  他坦白地告诉所有人,不会有援兵,不会有帮手,宁远已经被彻底抛弃。

  但是我不想放弃,我将坚守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

  然后他咬破中指写下血书,郑重地立下了这个誓言。

  我不知道士兵们的反应,但我知道,在那场战斗中,在所有坚守城池的人身上,只有勇气、坚定和无畏,没有懦弱。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四日晨,努尔哈赤带着轻蔑的神情,发动了进攻的命令,声势浩大的精锐后金军随即涌向孤独的宁远城。

  必须说明,后金军攻城,不是光膀子去的,他们也很清楚,骑着马是冲不上城墙的,事实上,他们有一套相当完整的战术系统,大致有三拨人。

  每逢攻击时,后金军的前锋,都由一种特别的兵种担任——楯兵。所有的楯兵都推着楯车。所谓楯车,是一种木车,在厚木板的前面裹上几层厚牛皮,泼上水,由于木板和牛皮都相当皮实,明军的火器和弓箭无法射破,这是第一拨人。

  第二拨是弓箭手,躲在楯车后面,以斜四十五度角向天上射箭(射程很远),甭管射不射得中,射完就走人。

  最后一拨就是骑兵,等前面都忙活完了,距离也就近了,冲出去砍人效果相当好。

  无数明军就是这样被击败的,火器不管用,骑兵砍不过人家,只好就此覆灭。

  这次的流程大致相同,无数的楯兵推着木车,向着城下挺进,他们相信,城中的明军和以往没有区别,火器和弓箭将在牛皮面前屈服。

  然而牛皮破了。

  架着云梯的后金军躲在木板和牛皮的后面,等待靠近城墙的时刻,但他们等到的,只是晴天的霹雳声,以及从天而降的不明物体。

  值得庆祝的是,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是俯瞰到了宁远城的全貌——在半空中。

  宁远城头的红夷大炮,以可怕的巨响,喷射着灿烂的火焰,把无数的后金军,他们破碎的楯车,以及无数张牛皮,都送上了天空——然后是地府。

  关于红夷大炮的效果,史书中的形容相当贴切且耸人听闻:“至处遍地开花,尽皆糜烂”。

  当第一声炮响的时候,袁崇焕不在城头,他正在接见外国朋友——朝鲜翻译韩瑗。

  巨响吓坏了朝鲜同志,他惊恐地看着袁崇焕,却只见到一张笑脸,以及轻松的三个字:

  “贼至矣!”

  几个月前,当袁崇焕决心抵抗之时,就已安排了防守体系,总兵满桂守东城,参将祖大寿守南城,副将朱辅守西城,副总兵朱梅守北城,袁崇焕坐镇中楼,居高指挥。

  四人之中,以满桂和祖大寿的能力最强,他们守护的东城和南城,也最为坚固。

  后金军是很顽强的,在经历了重大打击后,他们毫不放弃,踩着前辈的尸体,继续向城池挺进。

  他们选择的主攻方向,是西南面。

  这个选择不是太好,因为西边的守将是朱辅,南边的守将是祖大寿,所以守护西南面的,是朱辅和祖大寿。

  更麻烦的是,后金军刚踏着同志们的尸体冲到了城墙边,就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境地。

  攻城的方法,大抵是一方架云梯,拼命往上爬,一方扔石头,拼命不让人往上爬,只要皮厚硬头皮,冲上去就赢了。

  可是这次不同,城下的后金军惊奇地发现,除顶头挨炮外,他们的左侧、右侧、甚至后方都有连绵不断的炮火袭击,可谓全方位、全立体,无处躲闪,痛不欲生。

  这个痛不欲生的问题,曾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去了一趟兴城(今宁远),又查了几张地图,解了。

  简单地讲,这是一个建筑学问题。

  要说清这个问题,应该画几个图,可惜我画得太差,不好拿出来丢人,只好用汉字代替了,看懂就行。

  大家知道,一般的城池,是“口”字型,四四方方,一方爬,一方不让爬,比较厚道。

  更猛一点的设计,是“凹”字型,敌军进攻此类城池时,如进入凹口,就会受到左中右三个方向的攻击,相当难受。

  这种设计常见于大城的内城,比如北京的午门,西安古城墙的瓮城,就是这个造型。

  或者是城内有点兵,没法拉出去打,又不甘心挨打的,也这么修城,杀点敌人好过把瘾。

  但我查过资料兼实地观查之后,才知道,创意是没有止境的。

  宁远的城墙,大致是个“山”字。

  也就是说,在城墙的外面,伸出去一道城楼,在这座城楼上派兵驻守,会有很多好处,比如敌人刚进入山字的两个入口时,就打他们的侧翼,敌人完全进入后,就打他们的屁股。如果敌人还没有进来,在城头上架门炮,可以提前把他们送上天。

  此外,这个设计还有个好处,敌人冲过来的时候,有这个玩意,可以把敌人分流成两截,分开打。

  当然疑问也是有的,比如把城楼修得如此靠前,几面受敌,如果敌人集中攻打城楼,该怎么办呢?

  答案:随便打,无所谓。

  因为这座城楼伸出去,就是让人打的。而且我查了一下,这座城楼可能是实心的,下面没有通道,士兵调遣都在城头上进行,也就是说,即使你把城楼拆了,还得接着啃城墙,压根就进不了城。

  我不知道这城楼是谁设计的,只觉得这人比较狠。

  除地面外,后金军承受了来自前、后、左、右、上(天上)五个方向的打击,他们能够得到的唯一遮挡,就是同伴的尸体,所以片刻之间,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然而进攻者没有退缩,无功而返,努尔哈赤的面子且不管,啥都没弄到,回去怎么跟老婆孩子交代?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后金军终于爆发了。

  虽然不断有战友飞上天空,但他们在尸体的掩护下,终究还是来到了城下,开始架云梯。

  然而炮火实在太猛,天上还不断掉石头,弓箭火枪不停地打,刚架上去,就被推下来,几次三番,他们爬墙的积极性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于是决定改变策略——钻洞。

  具体施工方法是,在头上盖牛皮木板,用大斧、刀剑对着城墙猛劈,最终的工程目的,是把城墙凿穿。

  这是一个难度很大的工程,头顶上经常高空抛物不说,还缺乏重型施工机械,就凭人刨,那真是相当之困难。

  但后金军用施工成绩证明,他们之前的一切胜利,都不是侥幸取得的。

  在寒冷的正月,后金挖墙队顶着炮火,凭借刀劈手刨,竟然把坚固的城墙挖出了几个大洞,按照史料的说法,是“凿墙缺二丈者三四处”,也就是说,二丈左右的缺口,挖出了三四个。

  明军毫无反应。

  不是没反应,而是没办法反应,因为城头的大炮是有射程的,敌人若贴近城墙,就会进入射击死角,炮火是打不着的,而火枪、弓箭都无法穿透后金军的牛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紧张施工,毫无办法。

  就古代城墙而言,凿开两丈大的洞,就算是致命伤了,一般都能塌掉,但奇怪的是,洞凿开了,城墙却始终不垮。

  原因在于天冷,很冷。

  按史料分析,当时的温度大致在零下几十度,城墙的地基被冰冻住,所以不管怎么凿,就是垮不下来。

  但袁崇焕很着急,因为指望老天爷,毕竟是不靠谱的,按照这个工程进度,没过多久,城墙就会被彻底凿塌,六万人涌进来,说啥都没用了。

  当务之急,要干掉城下的那帮牛皮护身的工兵,然而大炮打不着,火枪没有用,如之奈何?

  关键时刻,群众的智慧发挥了最为重要的作用。

  城墙即将被攻破之际,城头上的明军突然想出了一个反击的方法。

  这个方法有如下步骤,先找来一张棉被,铺上稻草,并在里面裹上火药,拿火点燃,扔到城下。

  棉被、稻草加上火药,无论是材料,还是操作方法,都是平淡无奇的,但是效果,是非常恐怖的。

  几年前,我曾找来少量材料,亲手试验过一次,这次实验的直接结果是,我再没有试过第二次,因为其燃烧的速度和猛烈程度,只能用可怕两个字形容。(特别提示,该实验相当危险,切勿轻易尝试,切勿模仿,特此声明。)

  明军把棉被卷起来,点上火,扔下去,转瞬间,壮观的一幕出现了。

  沾满了火药的棉被开始剧烈燃烧,开始四处飘散,漂到哪里,就烧到哪里,只要沾上,就会陷入火海,即使就地翻滚,也毫无作用。

  在冰天雪地的严寒中,伴随着恐怖的大炮轰鸣声,一道火海包围了宁远城,把无数的后金军送入了地狱,英勇的后金工程队全军覆没。

  这种临时发明的武器,就是鼎鼎大名的“万人敌”,从此,它被载入史册,并成为世界上最早的燃烧瓶的雏形。

  【战斗,直至最后一人】

  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了努尔哈赤的想象,以及心理承受程度。

  万历十二年(1584),他二十五岁,以十三副盔甲起兵,最终杀掉了仇人尼堪外兰,而那一年,袁崇焕才刚刚出生。

  他跟随过李成梁,打败过杨镐,杀掉了刘綎、杜松,吓走了王化贞,当他完成这些丰功伟业,名声大振的时候,袁崇焕只是个四品文官,无名小卒。

  之前几乎每一次战役,他都以少打多,以弱胜强,然而现在他带着前所未有的强大兵力,势不可挡之气魄,进攻兵力只有自己六分之一的小人物袁崇焕,输了。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小本起家的天命大汗是不会输的,也是不能输的,即使伤亡惨重,即使血流成河,用尸体堆,也要堆上城头!

  所以,观察片刻之后,他决定改变攻击的方向——南城。

  这个决定充分证明,努尔哈赤同志是一位相当合格的指挥官。

  他认为,南城就快顶不住了。

  南城守将祖大寿同意这个观点。

  就实力而言,如果后金军全力攻击城池一面,明军即使有大炮,也盖不住对方人多,失守只是个时间问题。

  好在此前后金军缺心眼,好好的城墙不去,偏要往夹脚里跑,西边打,南边也打,被打了个乱七八糟,现在,他们终于觉醒了。

  知错就改的后金军转换方向,向南城涌去。

  我到宁远时,曾围着宁远城墙走了一圈,没掐表,但至少得半小时,宁远城里就一万多人,分摊到四个城头,也就两千多人。以每面城墙一公里长计算,每米守兵大致是两人。

  这是最乐观的估算。

  所以根据数学测算,面对六万人的拼死攻击,明军是抵挡不住的。

  事情发展与数学模型差不多,初期惊喜之后,后金军终于呈现出了可怕的战斗力,鉴于上面经常扔“万人敌”,墙就不去凿了,改爬云梯。

  冲过来的路上,被大炮轰死一批,冲到城脚,被烧死一批,爬墙,被弓箭、火枪射死一批。

  没被轰死、烧死,射死的,接着爬。

  与此同时,后金军开始组织弓箭队,对城头射箭,提供火力支援。

  在这种拼死的猛攻下,明军开始大量伤亡,南城守军损失达三分之一以上,许多后金军爬上城墙,与明军肉搏,形势十分危急。

  祖大寿战败前,袁崇焕赶到了。

  袁崇焕并不在城头,他所处的位置,在宁远城正中心的高楼。这个地方,我曾经去过,登上这座高楼,可以清晰地看到四城的战况。

  袁崇焕率军赶到南城,在那里,他投入了最后的预备队。

  长久以来的训练终于显现了效果,在强敌面前,明军毫无畏惧,与后金军死战,把爬上城头的人赶了回去。

  与此同时,为遏制后金军的攻势,明军采用了新战略——火攻。

  明军开始大量使用火具,除大炮、万人敌、火枪外,火球甚至火把,但凡是能点燃的,就往城下扔。

  这个战略是有道理的,你要知道,这是冬天,而冬天时,后金士兵是有几件棉衣的。

  战争是智慧的源泉,很快,更缺德的武器出现了,不知是谁提议,拉出了几条长铁索,用火烧红,甩到城下用来攻击爬墙的后金士兵。

  于是壮丽的一幕出现了,在北风呼啸中,几条红色的锁链在南城飘扬,它甩向哪里,惨叫就出现在哪里。

  在熊熊的烈火之中,后金的攻势被遏制了,尸体堆满宁远城下,却始终未能前进一步,直至黄昏。

  至此,宁远战役已进行一天,后金军伤亡惨重,死伤达一千余人,却只换来了几块城砖。

  然而战斗并没有结束。

  愤怒至极的努尔哈赤下达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命令:夜战。

  夜战并不是后金的优势,但仗打到这个份上,缩头就跑,就是一个严肃的面子问题,努尔哈赤认定,敌人城池受损,兵力已经到达极限,只要再攻一次,宁远城就会彻底崩塌。

  在领导的召唤下,后金士兵举着火把,开始了夜间的进攻。

  正如努尔哈赤所料,他很快就等到了崩溃的消息,后金军的崩溃。

  几次拼死进攻后,后金的士兵们终于发现,他们确实在逐渐逼近胜利——用一种最为残酷的方法:

  攻击无果,伤亡很大,尸体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如果他们全都死光,是可以踩着尸体爬上去的。

  沉默久了,就会爆发,爆发久了,就会崩溃,在又一轮的火烧、炮轰、箭射后,后金军终于违背了命令,全部后撤。

  正月二十四日深夜,无奈的努尔哈赤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压抑住心中怒火,准备明天再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他不放弃进攻,第二天历史将会彻底改变。

  袁崇焕也已顶不住了,他已经投入了所有的预备队,连他自己也亲自上阵,左手还负了伤,如果努尔哈赤豁出去再干一次,后果将不堪设想。

  努尔哈赤放弃了,他坚持了,所以他守住了宁远。

  而下一个问题是,能否击溃后金,守住宁远。

  从当天后金军的表现看,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能。

  没有帮助,没有援军,修了几年的坚城,只用一天,就被打成半成品,敌人战斗力太过强悍,很明显,如果后金军豁出去,在这里待上几月,就是用手刨也刨下来了。

  对于这个答案,袁崇焕的心里是有数的。

  于是,他来到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必定失守,还守不守?

  他决定坚守下去,即使全军覆没,毫无希望,也要坚持到底,坚持到最后一个人。

  〖军队应该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毛泽东〗

  袁崇焕很清楚,明天城池或许失守,或许不失守,但终究是要失守的。以努尔哈赤的操行成绩,接踵而来的,必定是杀戮和死亡。

  然而袁崇焕不打算放弃,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援军、没有粮食、没有理想、没有希望,依然能够坚持下去的人。

  四十二岁年前,袁崇焕出生于穷乡僻壤,一直以来,他都很平凡,平凡的中了秀才,平凡的中了举人,平凡的落榜,平凡的再次赶考,平凡的再次落榜,平凡的最终上榜。

  然后是平凡的知县,平凡的处级干部,平凡的四品文官,平凡的学生,直至他违抗命令,孤身一人,面对那个不可一世、强大无比的对手。

  四十年平凡的生活,不断的磨砺,沉默的进步,坚定的信念,无比的决心:

  只为一天的不朽。

  第二十章 胜利 结局

  正月二十五日。

  以前有个人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只要你不放弃自己,上天就不会放弃你。

  绝境中的袁崇焕,在沉思中等来了正月二十五日的清晨,他终究没有放弃。

  于是,他等来了奇迹。

  天启六年(1626)正月二十五日,改变历史的一天。

  努尔哈赤怀着满腔的愤怒,发动了新的进攻。他认为,经过前一天的攻击,宁远已近崩溃,只要最后一击,胜利触手可得。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战斗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开始的。

  第一轮进攻被火炮打退后,他看见勇猛的后金士兵们怂了。

  无论将领们怒吼,还是威胁,以往工作积极性极高的后金军竟然不买账了,任你怎么说,就是不冲。

  这是可以理解的,大家出来打仗,说到底是想抢点东西,发发小财,现在人家炮架上了,打死上千人,尸体都堆在那儿,还要往上冲,你当我们白内障看不见啊。

  勇敢,也是要有点智商的。

  努尔哈赤是很地道的,为了消除士兵们的恐惧心理,他毅然决定,停止进攻,把尸体捞回来先。

  为一了百了,他还特事特办,在城外开办了简易火葬场,什么遗体告别,追悼会都省了,但凡抢回来的尸体,往里一丢了事。

  烧完,接着打。

  努尔哈赤已近乎疯狂了,现在他所要的,并不是宁远,也不是辽东,而是脸面,起兵三十年,纵横天下无人可敌,竟然攻不下一座孤城,太丢人了,实在太丢人了。

  所以他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争回这个面子。

  不想丢人,就只能丢命。

  面对蜂拥而上的后金军,袁崇焕的策略还是老一套——大炮。

  要说这外国货还是靠谱,顶在城头上轰了一天,非但没有炸膛,还越打越有劲,东一炮“尽皆糜烂”,西一炮“尽皆糜烂”,相当皮实。

  但是意外还是有的,具体说来是一起安全事故。

  很多古装电视剧里,大炮发射大致是这么个过程:一人站在大炮后,拿一火把点引线,引线点燃后轰一声,炮口一圈白烟,远处一片黑烟,这炮就算打出去了。

  可以肯定的是,如按此方式发射红夷大炮,必死无疑。

  我认为,葡萄牙人之所以卖了大炮还要教打炮,绝不仅是服务意识强,说到底,是怕出事。

  由于红夷大炮的威力太大,在大炮轰击时,炮尾炸药爆炸时,会产生巨大的后座力,巨大到震死人不成问题,所以每次发射时,都要从炮签出一条引线,人躲得远远的,拿火点燃再打出去。

  经过孙元化的培训,城头的明军大都熟悉规程,严格按安全规定办事,然而在二十五日这一天,由于城头忙不过来,一位通判也上去凑热闹,一手拿线,一手举火,就站在炮尾处点火,结果被当场震死。

  但除去这起安全事故外,整体情况还算正常,大炮不停地轰,后金军不停地死,然后是抢尸体,抢完再烧,烧完再打,打完再死,死完再抢、再烧,死死烧烧无穷尽也。

  直至那历史性的一炮。

  到底是哪一炮,谁都说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寒冷的一天,漫天的炮火轰鸣声中,有一炮射向了城下,伴随着一片惊叫和哀嚎,命中了一个目标。

  这个目标到底是谁,至今不得要领,但可以肯定是相当重要的,因为一个不重要的人,不会坐在黄帐子里(并及黄龙幕),也不会让大家如此悲痛(嚎哭奔去)。

  对于此人身份,有多种说法,明朝这边,说是努尔哈赤,清朝那边,是压根不提。

  这也不奇怪,如果战无不胜的努尔哈赤,在一座孤城面前,对阵一个无名小卒,被一颗无名炮弹重伤,实在太不体面,换我,我也不说。

  于是接下来,袁崇焕看到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景象,冲了两天的后金军退却了,退到了五里之外。

  很明显,坐在黄帐子里的那人,是个大人物,但按照后金的道德标准,死个把领导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实在是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第二天,当袁崇焕站在城头的时候,他终于确信,自己已经创造了奇迹。

  后金军仍然在攻城,攻势比前两天更为猛烈,但长期的军事经验告诉袁崇焕,这是撤退的前兆。

  几个时辰之后,后金军开始总退却。

  当然努尔哈赤是不会甘心的,所以在临走之前,他把所有的怒火发泄到了宁远城边的觉华岛上,那里还驻扎着几千明军,以及上万名无辜的百姓。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原本相隔几十里的大海,结上了厚厚的冰,失落的后金军踏着冰层,向岛上发动猛攻,毫无遮挡的明军全军覆没,此外,士兵屠杀了岛上所有的百姓(逢人立碎),以显示努尔哈赤的雄才大略,并向世间证明,努尔哈赤先生并不是无能的,他至少还能杀害手无寸铁的平民。

  宁远之战就此结束,率领全部主力,拼死攻击的名将努尔哈赤,最终败给了仅有一万多人,驻守孤城的袁崇焕,铩羽而归。

  此战后金损失极为惨重,虽然按照后金的统计,仅伤亡将领两人,士兵五百人,但很明显,这是个相当谦虚的数字。

  数学应用题1:十门大炮轰六万人,轰了两天半,每炮每天只轰二十炮(最保守的数字),问:总共轰多少炮?

  答:以两天计算,至少四百炮。

  数学应用题2:后金军总共伤亡五百人,以明军攻击数计算,平均每炮轰死多少人?

  答:以五百除以四百,平均每炮轰死1.25人。

  参考史料:“红夷大炮者,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烂数十尺,断无生理。”

  综合由应用题1、应用题2及参考资料,得出结论如下:每一个后金士兵,都有高厚度的装甲保护,是不折不扣的钢铁战士。

  扯淡就此结束,根据保守统计,在宁远战役中,后金军伤亡的人数,大致在四千人以上,损失大量攻城车辆、兵器。

  这是自万历四十六年以来,后金军的第一次总退却,战无不胜的努尔哈赤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战败。

  或许直到最后,他也没弄明白,到底是谁击败了他,那座孤独的宁远城,那几门外国进口的大炮,还是那一万多陷入绝境的明军。

  他不知道,他的真正对手,是一种信念。

  即使绝望,毫无生机,永不放弃。

  在那座孤独的城市里,有一个叫袁崇焕的人,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一直坚守着这样的信念。

  他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因为七个月后,他就翘辫子了。

  天启六年(1626)八月十一日,征战半生的努尔哈赤终于逝世了。

  他的死因,有很多说法,有说是被炮弹打坏的,也有的说是病死的,但无论是病死还是打死,都跟袁崇焕有着莫大的关系。

  挨炮就不说了,那么大一铁陀子,外加各类散弹,穿几个窟窿不说,再加上破伤风,这人就废定了。

  就算他没挨炮,精神上也受到了严重的损害,有点心理障碍十分正常,外加努先生自打出道以来,从没吃过亏,败在无名小卒的手上,实在太丢面子,就这么憋屈死,也是很有可能的。

  在这一点上,袁崇焕也做出了很大贡献,在击退努尔哈赤后,他立即派出了使者,给努老先生送去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你横行天下这么久,今天竟然败在我的手里,应该是天命吧!”

  努尔哈赤很有礼貌,还派人回了礼,表示下次再跟你小子算帐(约期再战)。

  至于努先生的内心活动,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这样的:

  “我自二十五岁起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小小的宁远,竟然攻不下来,这是命啊!”

  说完不久就死了。

  一代枭雄努尔哈赤死了,对于这个人的评价,众多纷纭,有些人说他代表了先进的,进步的势力,冲击了腐败的明朝,为历史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云云。

  我才疏学浅,不敢说通晓古今,但基本道理还是懂的,遍览他的一生,我没有看到进步、发展、只看到了抢掠、杀戮和破坏。

  我不清楚什么伟大的历史意义,我只明白,他的马队所到之处,没有先进生产力,没有国民生产指数,没有经济贸易,只有尸横遍野、残屋破瓦,农田变成荒地,平民成为奴隶。

  我不知道什么必定取代的新兴霸业,我只知道,说这种话的人,应该自己到后金军的马刀下面亲身体验。

  马刀下的冤魂和马鞍上的得意,没有丝毫区别,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没有无故剥夺的权力。

  朱由校篇

  皇太极

  失败的努尔哈赤悲愤了几个月后,终于笑了——含笑九泉。

  老头笑着走了,有些人就笑不出来了——比如他的几个儿子。

  当时,具备继承资格的人,有八个。

  这八个人分别是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

  四小贝勒:阿济格、多尔衮、济尔哈朗、多铎。

  位置只有一个。

  拜许多“秘史”类电视剧所赐,这个连史学研究者都未必重视的问题,竟然妇孺皆知,且说法众多,什么努尔哈赤讨厌皇太极,喜欢多尔衮,皇太极使坏,干掉了多尔衮他妈,抢了多尔衮的汗位等等等等。

  以上讲法,在菜市场等地遇熟人时随便说说,是可以的,正式场合,就别扯了。

  事实上,打努尔哈赤含笑那天起,汗位就已注定,它只属于一个人——皇太极。

  因为除这位仁兄外,别人都有问题。

  努尔哈赤确实很喜欢多尔衮,可是问题在于,多尔衮同志当时还是小屁孩,游牧民族比较实在,谁更能打、更能抢,谁就是老大,要搞任人唯亲,广大后金人民是不答应的。

  四小贝勒里的其他三人,那更别提了,年龄小不说,老头还不待见,以上四人可以全部淘汰。

  而四大贝勒里,阿敏是努尔哈赤的侄子,没资格,排除;莽古尔泰比较蠢,性情暴躁,排除;能排上号的,只有代善和皇太极。

  但是代善也有问题——生活作风,这个问题还相当麻烦,因为据说和他传绯闻的,是努尔哈赤的后妃。

  代善是聪明人,有这个前科,汗位是不敢指望了,他相当宽容地表示,自己就不争这个位置了,让皇太极干吧。

  于是,在众人的一致推举下,天启六年(1626)九月初一,皇太极登基。

  在后金将领中,论军事天赋,能与袁崇焕相比的,只有三个人:努尔哈赤、代善、皇太极(多尔衮比较小,不算)。

  但要论政治水平,能摆上台面的,只有皇太极。

  因为一个月后,他做了一件努尔哈赤绝不可能做到的事。

  天启六年(1626)十月,袁崇焕代表团来到了后金首都沈阳,他们此来的目的是吊丧,同时祝贺皇太极上任。

  在很多书籍里,宁远战役后的袁崇焕是很悲惨的,战绩无人认可,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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